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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想你


    李嬷嬷那架势, 显然是有备而来,根本不容推脱。


    容宁抿唇,强撑着起身, 才刚穿了衣裳,鬓发尚乱, 李嬷嬷已然等不及, 上手拧了她的手腕将她扭送至王妃处。


    李嬷嬷拉开门扇,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屋内帘幔层层坠地,光线幽暗, 熏香缭绕, 甜腻香气浓重得直叫人透不过气。


    王妃半倚在贵妃榻上, 阖目假寐,地下跪着一个小丫鬟,握着一对小金锤, 正轻轻替她捶着双腿。


    容宁方一进门, 便被李嬷嬷按跪在地, 她只得伏地轻声请安。


    “民女见过王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王妃并无什么反应,眼皮子都没掀一下, 也不开口唤她起身。


    屋中一片幽暗寂静,唯有烟气缭绕,和那小金锤的一声声锤击声, 直压得人心头发紧。


    容宁跪在地上, 地面上虽铺陈着名贵华丽的长绒地毯,柔软非常,可几日连遭劳顿,本就疲累虚弱, 此刻跪着,更似针扎火灼,愈发难以支撑。


    双腿渐渐麻木,脊背颤抖,她咬紧牙关,只得硬撑着,勉力不让自己失态倒下去。


    也不知跪了多久,直跪得额际泌出汗珠濡湿鬓角,膝盖早已失去知觉,王妃才似小憩醒转般,缓缓睁开双眸,睨了她一眼。


    “起来罢。”


    “是。”


    容宁双手撑地想要起身,才刚一动作,腿脚骤然麻如过电,酸痛交加,不由得一个踉跄,重又跌了回去。


    王妃冷笑,施施然坐起身来,执起丫鬟新捧上的热茶,揭开盖子轻抿了一口,冷冷地,“贱人就是骨头轻,只配跪着。”


    说罢,王妃随手搁下茶盏,莹白瓷盏轻磕在小几上,发出一声脆响,她眸光冷冷一转,落在李嬷嬷身上。


    李嬷嬷心领神会,忙躬身点头,亲自去端了一碗褐色药汁过来,热气氤氲,带着股苦涩呛鼻的气味。


    王妃眸光微沉,使了个眼色。李嬷嬷立刻招手,两个粗壮婆子立马抢上前来,齐齐捉住容宁双臂。


    容宁猝不及防,登时被反扭了手臂捉住肩膀死死押跪在地。


    “你们做什么!”她惊惶失声,拼力挣扎,“放开我!”


    李嬷嬷狞笑一声,枯瘦大掌铁钳一般,猛地一把掐住容宁双颊,狠狠一捏,容宁脸颊登时酸麻一片,被迫撬开口齿,李嬷嬷手中药碗倾斜,滚烫药汁苦涩灌入她口鼻中,登时呛得她疯狂咳嗽起来,几乎窒息。


    容宁竭力摇头,含混哭喊:“这是什么我不喝!”


    王妃斜靠在高座之上,唇畔浮起森冷笑意,闲闲地抬手看了看指尖新染的丹蔻,“也不是什么毒药,不过是碗避子汤罢了。”


    她抬眸,轻蔑睨向容宁,有些好笑似地,“你该不会当真以为,凭你这般卑贱之躯,也能妄想生下王府的子嗣吧?”


    话音刚落,李嬷嬷已然将一整碗药汁硬生生灌入容宁腹中。


    苦涩汁液烧灼流过她喉咙,落入肚腹,容宁呛咳不止,泪水和唇角溢出的褐色药液混作一处,一齐滑落腮边。


    两个婆子扔开她的手臂,容宁跌伏在地上,咳嗽不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片刻之后,那落肚的药汁烈火般翻涌在腹中,骤然剧痛,她登时抱腹蜷缩,浑身抽搐,冷汗顷刻湿透鬓角。


    王妃站起身来,款款几步走到她跟前,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痛苦蜷缩的身子,眉梢挑起一抹讥诮,“这也怪不得旁人。”


    “狐媚东西,偏缠得世子恨不能死你肚皮上,既前几日误了时辰没喝药,如今自然得加重药量,放心,喝不死你。”


    容宁泪流满面,浑身颤栗,整个人仿佛都被汹涌痛意撕碎,根本发不出声音。


    王妃俯身,伸出手,涂着殷红丹蔻的尖锐长甲挑起容宁下巴,冷冷睨着她。


    “别以为仗着得了几分宠爱,便真能飞上枝头了,世子不过一时新鲜罢了,认清楚你的身份,安分守己,还能苟延几日。”


    “若不懂事”王妃声音一顿,唇边笑意更冷,“下次灌进你肚子里的,可就不止是避子汤了。”


    容宁被丢回房里时,脸色惨白,浑身僵冷,只能痛苦蜷缩在榻上。


    小月吓得登时哭出声来,慌忙扑到她身侧,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手足无措地抹着眼泪,不知道该怎么办。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她哭得哽咽,“怎么办,世子爷又不在府里,这下可怎么办啊”


    容宁艰难摇摇头,声音虚弱却极力出声安抚她:“没事死不了的。”


    话音未落,下腹骤然一阵绞痛,直绞得她双眼翻白,闷哼一声,小月吓得失声大呼:“姑娘,你流血了!”


    好容易捱过这波痛意,容宁低头看去,果真是见红了。


    鲜血涌出后,腹中那种揪扯之痛反倒稍稍缓解了些许。


    小月到底年纪小,经不住事,早已吓白了脸色,泪眼模糊,“怎么办啊好多血姑娘,姑娘,我去找我爹娘,求他们出去找大夫来救你,你等我,你一定千万要等我啊!”


    说着扭身就往外跑,容宁赶紧一把拉住她,强自镇定,苦笑了一下,“这深更半夜的,怎好再闹出事端来。”


    她抬手,抹了抹小月脸上的泪水,“没事,不过是被人用药,硬生生强行催来了月信,好阻住遇喜罢了,虽伤身,但到底要不了性命的,你别慌。”


    “真的?”小月这才稍稍安定下来,继而茫然望着她,“姑娘,您怎么懂得这么多啊?”


    容宁心头一颤,恍然惊觉自己失言,指尖一颤,忙低头敛去神色,含糊说道:“我胡乱瞎猜的。”说着赶紧转移话题,哑声同小月说:“好渴,能不能帮我倒杯水来喝?”


    小月急忙点头,哭也顾不上了,忙不迭跑去桌边倒了一盏茶水捧过来,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唇边。


    容宁实在无力支撑,就着她的手饮了两口,复又倒回榻上阖上眼眸。


    小月放好茶盏,一刻也不敢怠慢,又赶紧忙前忙后地打来热水,替她洗漱更衣。


    彻底收拾妥当时,已然是后半夜了,小月熄了灯烛,悄悄地阖上门扇退出去了。


    容宁侧身蜷在榻上,小腹隐隐作痛。


    枕被间尚残留着淡淡雪松冷香,容宁阖眸,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知道,本就不是她该妄想的。


    接下来一连几日,府中都安静极了,似乎所有暗涌都不曾发生过。


    王妃没有再找过容宁,可小月仍然不时一脸紧张,成日寸步不离地守着容宁。


    小月尽心照顾着容宁,熬药炖汤,忙前忙后,总劝她多吃些,好生补一补。


    血止住了,容宁身子恢复得很快,气色虽仍有些苍白,精神倒还算不错。


    春日里阳光暖融,院儿里花儿开得一片明媚,容宁和小月一齐蹲在树底下喂小灰兔吃萝卜,聊着闲话。


    小月愤愤地掰开萝卜,同容宁嘟囔着,“再过两日世子爷就回来了,到时候有他在,看谁还敢欺负您!”


    容宁指尖轻抚过柔软的兔耳朵,闻言一笑,垂下眼帘,没有应声。


    “欺负什么?”


    院门外忽地传进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人未至,低沉声音已传了进来,“宁儿!”


    容宁怔然抬眸,却见穆琰竟阔步走了进来,他甲胄未除,风尘仆仆,身上还沾着血渍,眉宇间却炽热明媚。


    他眸光灼灼,直直落在容宁身上,仿佛再也看不见旁物。


    容宁还未来得及起身,已被他猝然拥入怀中,他力道极大,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嵌进心口,忍不住直接啄吻在她唇瓣儿上。


    小月登时睁大了眼睛,忙不迭转过身去,又想了想,扭过头来怯怯地,“世子爷,您刚才问的欺负”


    容宁连忙冲她轻轻摇头,眸中含着急意,小月被这一眼止住话头儿,嘴巴一撅,气呼呼扭过身去,跺着脚走远了。


    穆琰一副心思全扑在容宁身上,哪里还听得到旁得,长臂一伸,径直将容宁横抱而起,惹得她惊呼一声,双臂下意识揽紧了他脖颈。


    “宁儿”他唤得委屈,嗓音低哑,“快想死你了。”


    容宁心尖一颤,睫羽扑闪,眸中染上薄雾。


    穆琰步履不停,抱紧她往屋里去,俯首贴近她耳畔,“你都不知道,因着想你,我剿匪丝毫都没留情,直接把那匪巢连锅端了,这才提前赶回来。”


    “我好不好?”他贴上她脸颊,摩挲着问她:“你怎么赏我?”


    容宁被他好一顿索取,自不在话下,待捱到他餍足罢休时,浑身力气早已被抽尽,连抬手都不能,只能阖眸沉沉睡去。


    穆琰低下头,细细端详她一会儿,眸光柔的不像话,良久,俯身轻轻在她额间落下一吻,低低呢喃:“我得先入宫去覆命,晚些再回来找你。”


    容宁眼皮子都睁不开,只轻轻“嗯”了一声。


    穆琰拢了衣裳,放轻脚步,回房自去洗漱更衣。


    收拾妥当,才发现腰牌似乎落在容宁榻上了,便快步折了回来。


    他伸手欲推门,却见门扇半敞,眉头皱起,推开门扇阔步走了进去,眸光一扫,瞧见李嬷嬷冷脸守在榻前,容宁侧坐在榻沿,正垂首饮着手中的一碗褐色药汁。


    穆琰眸光乍冷,陡然厉喝:“这是什么?”


    第72章 孩子


    李嬷嬷一惊, 显然没想到穆琰会折返,登时愣在当场。


    她反应过来,慌忙伸手抽出容宁手中饮尽的药碗, 匆匆用袖子一遮,低声含糊道:“回世子的话, 这不过是些补药罢了, 补身子的。”说着一福身,转身就要疾步退下。


    穆琰长臂一伸,拦住她, 眸光冷沉落在她脸上, 冷声逼问:“究竟是什么药?”


    李嬷嬷顿住, 心知根本瞒不过,索性咬了咬牙,仰起脸拿出管事嬷嬷的款儿来。


    “世子, 您是男子, 事务繁忙, 自然无暇顾及后宅。”


    “王妃娘娘王妃娘娘她有心替您着想,才命老身送些避子汤来以免府中尚未娶世子正妃却先诞下庶子,若传出去, 实在有损世子威名。”


    话音未落,只听“哐啷”一声,手里药碗已被穆琰夺过, 一把狠狠砸在地上, 顿时药汁四溅,瓷片迸裂了一地。


    他胸膛剧烈起伏,手背青筋暴起,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气, “我自有分寸,无需王妃劳心。”


    李嬷嬷被他极力压抑的暴怒气势压得浑身发抖,面色惨白,大气都不敢出,连忙垂首躬身:“是,是老身告退。”


    话落,她脚步虚浮,几乎是踉跄了一路,疾步小跑着退了出去,生怕稍慢一步,便会被穆琰当场处置。


    容宁困倦至极,根本无瑕理会他们,身子一软,便虚虚伏在枕上,沉沉阖上眼皮。


    穆琰眸色一沉,快步走到榻边,俯身伸手一捞,将她从榻上捞进怀里,急声唤她,“宁儿,宁儿?不能睡!”


    他指尖强硬抵在她下颌,掰开她牙关,另一只手探去,修长指节顶住她软腭,欲要逼她将药汁吐出来。


    容宁被迫张口,被搅弄得几欲作呕,难受至极,实在忍不住一把推开了他的手,又羞又恼,“你做什么?!”


    穆琰眼尾微红,又执拗掰过她的脸,非要她吐出药汁,容宁忍无可忍,虽虚弱无力,仍拼力推开了他,“我不要!”


    穆琰被推的身子一歪,转过脸来,眸中尽是痛意,望着容宁,“你那么倔的性子,怎得偏她给你什么你就喝?你不会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叫她滚么?”


    容宁一怔,垂下眼眸,冷笑了一下。


    “你以为,人人都是你么?”


    “你有权有势,想怎样就怎样。”


    容宁抬起头,望向他,“我不喝,她就没法子灌进去了么?总是躲不过的何苦多受一顿折磨。”


    她眸光平静,却绵密细针似地,尽数扎进他心口。


    穆琰怔然,喉结滚了几下,似是忽然意识到什么,眸光黯然一颤。


    他不在的这几日里,定然发生过些什么。


    他俯身将她拥入怀中,猛地收紧臂膀箍紧她,眸中尽是悔痛。


    带着些许微不可查的颤意,他哑声:“宁儿别怕,我留枭宁给你,再没人能动你一根指头。”


    容宁垂下眼睫,疲惫至极,厌厌地,“你又何必动这么大的气无非几碗避子汤罢了,我腹中本就没有孩子。为了些子虚乌有的事,何必呢?”


    “子虚乌有?”穆琰浑身一震,眼眶泛红,陡然激动起来。


    “那贱妇杀了我娘!”


    竭力压抑的情绪终于失控,他呼吸紊乱,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如今,她还要杀我的孩子!”


    他双目赤红,半跪在榻前紧紧抱着她,埋首抵在她平坦小腹上,似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痛苦,浑身都微微颤抖着。


    容宁怔然,下意识伸手去扶他。


    穆琰失了所有力气,闷闷地,“我恨极了,我恨那时尚年幼,没能够护住娘亲。如今,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


    他缓缓阖眸,气息滚烫,紧紧抱着她,“宁儿,我一定能护好你护好我们的孩子。”


    容宁眼眶一酸,终是忍不住俯下身去,伸手拥住了他。


    她轻抚着他的头,一下一下,柔了语气,“你放心,我不会令你为难的”


    “我若没有孩子,她也杀不了,不是么?”


    穆琰怔住,缓缓抬起眸望向她,“怎么会没有孩子?我会努力的,我”


    话未尽,容宁慌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唇。


    她勉力扯出些许笑意,“你日后,终究是要迎娶高门贵女的。”


    “我若当真生下了你的孩子,这孩子,定然不好过,何必带来这世上受苦呢。”


    穆琰瞳孔骤缩,神色乍然冷了下来,猛然坐直身子,“什么叫我定然要娶高门贵女?我娶谁?娶和那贱妇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顾若兰么?”


    容宁垂下头,没做声。


    他盯着她,冷笑,“你凭什么替我决定我的人生?我绝不会让我的妻儿,重蹈我娘和我的覆辙!”


    他一把拉过容宁,掐住她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眸中尽是翻涌痛意,“说白了,你就是不愿意同我在一起,替我生儿育女是么?还说什么若生下我的孩子,怎么,你还想替旁的什么人生孩子不成?”


    “你休想!”


    “我告诉你,容宁,往后余生,你都只能看着我一人!”


    穆琰说罢,松手推开她,抄起枕畔的腰牌,转身怒气冲冲地疾步而出。


    “哐!”的一声,雕花门扇被狠狠阖上。


    容宁怔在榻上,面色惨白,指尖仍在轻轻颤抖,心口酸涩如针扎。


    容宁咬唇,也气恼地背过身去,她实在太累了,根本无瑕他顾,一阖眸,已然沉沉睡去,


    是夜,穆琰并没有再来找过她。


    屋外风声寂寥,夜色静得出奇。


    直到次日清晨,容宁才堪堪睡足了一觉,慵懒起身。


    小月刚替她梳洗好,穆琰进门来了,冷着脸,眸光沉郁。


    小月忙不迭福身见礼,见他脸色不好,赶紧识趣地退了出去。


    屋内顿时静寂下来,只余对望的两人。


    穆琰走近,容宁转身别过脸去,不看他。


    穆琰抿唇,仍缓步走过来,缓缓蹲下身子,视线与她平齐,静静望着她。


    容宁被他望得不自在,起身欲走,却被他猛地伸手扣住手腕,奋力一拽,拉进他怀中。


    “穆琰!”她挣扎,他手臂内收,从身后拥紧了她。


    “对不起”


    他沙哑开口。


    容宁动作一顿,有些意外地抬头望向他。


    一夜之间,原本意气风发的他竟憔悴了许多,眼下泛着淡淡乌青,显然是一夜未眠。


    他拥紧她,埋首在她颈窝,闷闷地说:“对不起,昨日,是我的不是,我太冲动了。”


    容宁心口一酸,垂下眼帘,不再挣扎,静静任他抱着。


    穆琰沉默良久,忽然轻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容宁懒得动弹,正要开口拒绝,穆琰却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径直出了王府大门。


    门外早已备好骏马,蓄势待发。


    容宁见状,有些为难,拉住他,“又要去打猎么?我实在累的很,腿还酸着呢,一点劲儿都没有,改日再去吧。”


    穆琰安抚似地揽过她肩头,“去了你就知道了。”


    说罢翻身将她揽上马背,勒紧缰绳,狠狠一夹马腹,策马疾驰。


    这一程很远。


    即便一路快马加鞭,中途换了好几匹马,仍旧赶了整整一日的路。


    容宁本就疲累,颠簸之间实在支撑不住,渐渐昏昏欲睡。


    穆琰箍紧她腰肢,扯过身后随风飞扬的披风,紧紧裹住她,将她牢牢护在怀里,不时俯首在她耳畔低低哄着:“再忍忍,就快到了。”


    风声呼啸中,她意识迷蒙,只觉日光渐斜,耳畔心跳声始终沉稳轰鸣。


    她实在搞不明白,这么远的路程,究竟是要去哪里,又为什么不坐马车,甚至,为什么要走的这样急迫仓促,连改日再去都不成。


    她腹诽着,实在搞不懂他,胡思乱想间,实在捱不住了,终是眼皮子一阖,依偎在他怀中昏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夜幕降临,月上中天,皎洁月光落满大地。


    “到了。”


    他终于勒停马匹,低声说。


    容宁如梦初醒,茫然抬手揉着眼睛,眼前一片迷蒙。


    夜风带着山野特有的清冽,混着熟悉的草木气息拂过面颊,其中仿佛还有蔷薇花的香气,隐隐萦绕在她鼻息间。


    她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昏沉意识被这缕气息勾得渐渐清醒,指尖轻轻攥紧了穆琰环在她腰间的手,掌心触到他冰凉手中紧攥的缰绳,才猛然惊觉自己仍在马背上。


    她艰难睁开双眸,缓了一会儿,待视线渐渐清晰,却瞬间怔住,整个人愣在了当场。


    眼前,竟是她阔别多日的小院。


    熟悉的木门和低矮篱笆仍在,月光下,一切如旧。


    容宁呼吸一滞,心口陡然酸楚翻涌起来,恍然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第73章 祖宗


    轻轻推开院门, 容宁怔了怔。


    她四下望去,只见许久未归的小院依旧收拾得极为干净妥当。


    院中地面被扫的干干净净,窗纸换了新的, 窗棂明净,甚至角落里随手摆着的粗瓷花瓶里, 都插了新折的花枝, 点缀的很是清新。


    她心头一颤,仿佛有一股暖意,自心口涌出来, 渐渐扩散至四肢百骸。


    满院蔷薇花开的极盛, 层层叠叠的嫣红花苞傲然盛放着, 娇艳欲滴。


    微风拂过,花影摇曳间,馨香浮动, 轻柔香气萦绕在她鼻息间, 容宁怔怔望着那满目绯红, 恍惚觉得这般光景恍若梦中一般。


    穆琰忽而从身后拥住了她,滚烫体温隔着微凉的衣衫熨贴到她身上,顿时令她对此时此刻有了强烈的真实感。


    这不是梦。


    她真的, 回来了。


    穆琰俯首,将头搁在她肩头,眉宇间透出淡淡疲惫, 轻轻在她耳畔说:“此次剿匪, 实际是剿灭了宁王的一个重要据点,重创了宁王的势力,宁王恐怕很得消停一阵子了。”


    容宁不解,“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穆琰勾唇, 笑了笑,拥紧了她,“我已去求过皇上,允了我好一段休假。”说着握住容宁肩头,将她转向自己,低头望着她的眼睛。


    “我难得有假期,往后这一段日子,我只想同你一处,你既然想回来,那我们,便一起在这小院儿里,好不好?”


    容宁心尖儿微颤,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唇瓣儿张了张,却只觉喉头涩的发紧,终究是没能说出什么。


    只能那么仰着头,怔怔地望着他。


    穆琰低低笑了,俯下身去,在她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就这么说好了。”他贴着她的唇说。


    那凉薄的薄唇贴着她的,初时极轻,若羽毛轻轻拂过,带着试探。


    容宁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渐渐紊乱,却到底未曾退开。


    她纤长睫羽微微颤动,缓缓阖眸。


    唇齿交缠间,蔷薇花的芬芳隐隐渗入两人交融的气息。


    穆琰一手捧住她面颊,掌心温热,带着薄茧,轻轻摩挲着,另一手缓缓收紧,将她牢牢拥进怀里。


    容宁心口怦怦直跳,一颗心渐渐越跳越快,几欲失了分寸。


    她身子渐软,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几欲滑落下去,穆琰微已俯身,轻易横抱起她,径直阔步走进屋里。


    屋内没有点灯蜡,幽暗一片,唯有皎洁月色透过窗棂,映得洁白窗纸上一片柔光。


    容宁偎在他怀里,心神恍惚,耳畔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他汹涌有力的心跳。


    她羞怯地别过脸去,耳尖烧红,想必早已红透。


    “宁儿”穆琰低低唤她,带着沙哑潮意。


    容宁微微抬眸,幽暗中只能勉强看清他凌厉轮廓和眸底汹涌摇晃着的一片暗潮,既深且烈。


    她望着他,想起他这一路奔袭,忽地鼻尖一酸,泪意涌了上来。


    她还未说话,唇便再次被覆住。


    不同于方才的轻试,这一次深长缠绵,带着几分几欲压抑不住的急切。


    容宁只觉浑身都被他炽热气息包裹,羞怯地几乎要埋进他怀里去。


    她指尖无措地揽着他肩头,微微发颤。


    穆琰感受到她的颤抖,反而越发轻柔了些,温热呼吸拂洒在她颈侧,低低安抚:“别怕。”


    容宁闭上眼,泪水悄然滑落,却不知是因羞怯,还是因旁的什么。


    穆琰的唇一点点追随着她的泪痕,怜惜将其尽数吻尽。


    “放松些”


    窗外风吹花动,蔷薇花影摇曳。


    屋内呼吸声愈发绵长,光影迷离。


    容宁心神沉沦,恍若漂泊许久的小舟终于寻到了依靠的岸。


    容宁被他拥在怀里,脸颊贴着他心口,只听得那心跳声沉稳有力,仿佛渐渐与她的呼吸融为一体。


    她轻声唤着他。


    “穆琰”


    穆琰俯首,额头抵住她,低低应着:“我在。”


    夜色如许,皎洁月光落满花枝,交缠在夜色深处。


    次日清晨,天色渐亮,暖黄阳光透过窗棂,静静洒落在榻上。


    容宁在一片暖融光晕中缓缓苏醒,身子被柔软薄被包裹着,舒服地似浸在一汪温泉里。


    她深吸一口气,心底还带着昨夜余韵的酥软,鼻息间依稀闻到淡淡的雪松冷香。


    然而伸手一探,身边却是空空的。


    身侧位置冰凉,她睁开双眸望过去,却根本不见穆琰身影。


    她心口微微一紧,连忙起身披衣。


    及上绣鞋,她快步走出屋外,四下寂然,静得连院子里鸟雀轻鸣都显得格外清晰。


    “穆琰?”她轻声唤了一句。


    没有回应。


    正疑惑间,院中不远处忽然“噼里啪啦”的响动起来,夹杂着轻微的咳嗽声和锅勺碰撞声。


    容宁愣了一瞬,忙循声找了过去。


    才刚一走到厨房门口,便瞧见里头烟雾缭绕,灶膛里火光明灭,浓烟从灶膛口里汹涌往外冲,呛得人眼泪直流。


    穆琰高大的身躯挤在矮小灶台前,手指紧攥着寻常家用的勺子,费力翻搅着锅里那团早已糊底发黑,不成模样的粥,神情凝重的简直是如临大敌。


    烟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他身上的湖蓝常服已被熏得满是灰痕,额头尽是细密汗珠儿,薄唇紧抿,眉目凌厉得活像在战场杀敌,只不过此刻这敌人,换作了一口即将烧穿底的大铁锅。


    本该是极狼狈的一副模样,可偏偏他生得极矜贵俊美,眉目如画,这般灰头土脸的模样竟反倒为他添上了几分别样颜色,笨拙得可爱。


    容宁愣在门外,怔怔望着他,心中不知是酸涩还是柔软,实在忍将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穆琰闻声回首,正巧与她目光对上。


    她笑眼弯弯,似春水漾开,映得他心口一热,也跟着笑起来,下意识随口抹了抹脸,哪知脸上那点黑灰不仅没擦去,反倒被蹭得更花了些。


    容宁忍俊不禁,抬手捂着唇瓣笑得更欢,眼角都沁出了亮晶晶的泪花儿,“我的祖宗哎,你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穆琰难得一见地有些窘迫,以拳掩唇,低低咳嗽了一声,似想辩解,又瞧着这满室狼藉,实在无从开口,只能尴尬地丢开勺子,搓了搓手。


    容宁笑得更厉害了,简直乐不可支,一手指着他,笑弯了腰。


    虽明知她在看自己笑话儿,但见她笑的如此欢快,他唇角一勾,反而露出一抹坏笑,忽地悄然快步走到门口,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抹了一把。


    容宁没有防备,还未及闪避,白嫩脸颊上瞬间便添上了两个黑黑的巴掌印儿,滑稽极了。


    她愣了愣,随即瞪圆了杏眼:“你!”


    话音未落,穆琰已收回手,靠在门框上一脸得逞快意地笑容满面,“嗯,我怎么?”


    容宁气恼地抓起他衣摆来擦灰,岂料他衣摆挨着灶台半晌,比她脸上的灰更多,一抹之下,彻底成了个大花脸。


    穆琰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地抬手戳了戳她的脸蛋,“小花猫。”


    容宁气极,揪着手里的衣摆就兜头抹了他一脸,穆琰也不甘示弱,两只黑手揪着她好一顿抹来抹去,两人你来我往,顷刻间都成了黑脸小花猫。


    笑闹间,锅里的粥“咕嘟”一冒泡,带着焦糊气味,继而“砰”地一声,大铁锅彻底烧穿了锅底,焦糊黑粥漏进了灶膛,瞬间蒸起一室焦糊热气。


    两人对视一眼,竟又忍不住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容宁笑的直不起腰,眼角泪珠晶亮。


    穆琰也笑不可遏,容宁轻轻推他一把,嗔他,“你可放过我的厨房吧,那大铁锅,它罪不至此啊。”


    说着挽起袖子,“还是我来吧,你啊,做不惯这些粗活儿的。”


    穆琰却不肯退开,俯身凑近她,声音软了些,“我就是想亲手为你做些事,可我也没想到竟会这么难。”


    他叹了口气,“等会儿买口新锅回来我再试试。”


    轻轻一句话,落在容宁耳中,似湖中漾起温柔涟漪,她抬眸望着一脸认真的他,心头忽然柔软得一塌糊涂。


    她垂眸,嘴上却不肯让他,“你可别了,等你熬出粥来,咱俩恐怕早都饿死在这儿了。”


    容宁说着便抬脚往外走,一颗心跳的极快,几乎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面上却不肯显露半分,语气故作镇定地说:“你且等着,我去买些吃食回来,顺便去集上买些菜。”


    穆琰听了,哪里肯安分等她,立时跟了出来,唇角微扬,狡黠看着她,竟生出几分少年般的顽皮气息来,“我也去。”


    容宁顿住脚步,回首望他,有些迟疑,“你还是在家里等我吧,你这般容貌,在这乡野小集,实在太过惹人瞩目了,不如老实在屋里歇着。”


    穆琰挑眉,作势板起脸来,语气也沉了几分,“怎的?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金丝雀不成?还得被关在这小院儿里,不能出门?”


    容宁被他唬得一愣,正要解释,抬眸却瞧见他眸底暗藏的笑意,一时间又恼又笑,举起粉拳就要锤他,穆琰轻易捉了,凑过来,“还是说,我是你见不得人的外室?只许你出门,不许我见人,嗯?”


    容宁被他这一句怼得面颊发烫,耳根发热,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


    穆琰却故意不依不饶,非要她给个说法儿,眸底笑意亮晶晶的。


    容宁被他缠的实在无法,只得抿唇,心一横,“罢了罢了,总归是要见人的。”


    她抬眸无奈望着他,“那便一同去罢。”


    第74章 梦回


    晨光渐盛, 空气里尚带着浅浅薄雾。


    村口的小道通往集市,暖融晨光散落在地面上,路旁开遍了不知名的粉色小野花, 花瓣儿上还沾染着些许晶莹露珠。


    容宁挽着小竹篮,步子轻快, 穆琰却不紧不慢地, 两手背在身后,闲庭信步似地,闲散自在, 眼角带笑, 时不时地望向她。


    市集上早已热闹起来, 叫卖声此起彼伏,刚出锅的炊饼香气混着肉包气息一起弥散开来,热气扑面, 熙攘人声和鸡鸭嘈杂争鸣混在一起, 唱戏似的, 喧闹极了。


    穆琰自小甚少有机会这样在集市中行走,他随意逛着,睨着摊贩们举着红彤彤的柿子吆喝:“柿子, 柿子哎,新下的柿子,甜死人不偿命了哎, 快来买快来瞧, 小媳妇儿大姑娘吃了乐滋滋儿了哎”


    他嗤笑一声,忍不住驻足。


    容宁见状,以为他想吃,走过来伸手挑了几个放进竹篮中, 刚要问他够不够,一回身却瞧见穆琰不知何时又往前走了几步,正不动声色地盯着卖糖人儿的摊位。


    那摊上摆着串着各色糖人儿的小木架,糖人儿栩栩如生,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泛着亮光。


    容宁失笑,“你还爱吃这个?”


    穆琰一愣,一本正经地,“你才爱吃,看看不行么。”


    说罢眸光一转,拔腿就往前走去。


    容宁撇嘴,笑了笑,走过去买了一串骑着马的小糖人儿,付了钱,快步跑到他身边,伸手递到他唇边,“呐。”


    穆琰登时红了耳尖,迅速看了一眼四下,压低了声音,“胡闹,当着这么多人呢!”


    话虽如此,终究还是轻轻咬下一口,甜意瞬间化开在唇齿间。


    容宁笑着把小糖人往他手里一塞,“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偶有路人目光投来,眸光好奇中带着几分揣测。


    穆琰虽刻意换了素净常服,却仍难掩周身雍容气度,举手投足间矜贵非常,皆不同于常人。


    容宁察觉到几道视线落在他们身上,心下有些担心他会不自在,抬眸偷偷望向他,却见他吃着糖人儿,偏过脸来冲她粲然一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这光天化日之下,容宁登时涨红了脸,急得想抽回,他却根本不容她退缩,在她掌心里轻轻探入指尖,与她十指相扣。


    她心头一颤,指尖顿时有些发僵,却终究,没有再抽开。


    两人就这么,一路在喧嚣集市中并肩而行,吃吃逛逛。


    待走到卖青菜的摊子前,容宁抽开手来弯腰挑选,穆琰忽地伸出手来拿起一把青翠欲滴的芹菜,递到她面前,故意板起脸说:“买它。”


    容宁抬头白了他一眼,有些好笑,“你又不认识菜,还来掺合。”


    穆琰笑了笑,“这菜跟你一样嫩,肯定好吃,怎么不能买?”说罢直接将菜丢进她竹篮里,直惹的卖菜大娘笑不可遏。


    容宁一整个大无语,卖菜大娘笑着说:“唉哟,小娘子嘛,好福气的呀,夫君面皮这么俊的哦,这大个子,啧啧啧,好帅的嘞,有这样好的夫君,他要吃什么就买买嘛,我给你算便宜点的啦。”


    容宁被她说得耳根通红,正要出声辩驳,穆琰忽地将一块大银锭拍在菜摊上,指着大娘的菜摊,“全买了。”


    “哎哎哎!好好好好好好”


    大娘喜不自胜,容宁登时捡起那银锭子拉起他袖子就往前走,气恼啐他,“买那么多你要去喂猪啊?吃的完吗?”


    穆琰笑着,从怀里又掏出一锭来,回首抛在那菜摊上,“赏你了。”


    容宁一扯他衣袖,“你是散财童子啊?财不露白不知道么?”


    穆琰回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她,欠兮兮地,“我乐意。”


    容宁恼得狠狠拧了他胳膊一下,他胳膊坚实极了,她拧也拧不动,更气了,气的愤愤剜了他一眼,径直往前走去,不理他。


    集市口那家面摊上飘着诱人油香,锅里热气蒸腾,汤汁翻腾,夹杂着胡椒的辛香味,勾得人胃口大开。


    “饿了。”穆琰拉住她,拽着她走上前去,朝大锅后的老板喊着:“来个馄饨。”


    “好嘞。”老板抬眼,又瞧见他手里拽着的容宁,笑呵呵地问:“那你娘子吃点儿什么?咱们这儿有面条,饺子,胡饼”


    容宁正低头怄气,闻言倏然一怔,扭头来又要解释,一抬眸却与穆琰对上,又忙不迭别开视线,假装看向其他摊位。


    穆琰眸底笑意漫开,带着几分戏谑,慢悠悠地转过身,低头望着她,“娘子啊老板他问你想吃点儿什么呢?”


    那“娘子”二字咬的极重,却又偏偏说的极自然,好似本就该如此。


    容宁恨不得拿袖子遮住脸面,周围几个等面条的食客听到“娘子”二字,也忍不住扭头多看了她一眼,眸光揶揄又艳羡。


    “娘子?”穆琰笑吟吟地,催她,“你吃什么呀?”


    “随便随便。”容宁撇开他的手,逃也似地坐到最角落的一张桌前,低头摆弄着桌上的筷子。


    “两碗馄饨。”穆琰笑笑,瞥了老板一眼。


    穆琰端着两碗馄饨径直走来,坐到她身侧,将其中一碗推到她跟前,嘱咐她:“小心烫,慢些吃。”


    容宁轻轻“嗯”了一声,执起勺子舀了一颗馄饨送入口中。


    皮薄馅儿嫩,汤头清爽鲜香,带着家常烟火气,叫她心头莫名一暖。


    穆琰吃的尤其不专心,一边吃馄饨,一边盯着她看,目光灼灼,仿佛这碗鲜香馄饨丝毫不及她半分可口。


    容宁被他盯得面红耳赤,低头假装专心吃馄饨,吃着吃着,实在忍将不住,伸手把他的脸推到另一侧去。


    直到最后一口汤汁都见了底,两人才心满意足地起身结账,拎着方才买下的几样青菜和瓜果,晃悠着闲逛回了小院儿。


    推开院儿门,两人直接去了厨房,容宁刚放下篮子,忽然猛地僵住。


    她四下一望,柴米油盐,瓜果肉菜俱全,可偏偏却少了最最要紧的一件。


    “”


    两人面面相觑。


    兜了这一大圈,什么都买了。


    就是没买锅


    穆琰挑眉,先发制人,一指她,“你忘买锅了。”


    容宁耳尖发烫,忍不住伸手拧在他身上,“还不是你一路在那絮絮叨叨的,吵的人分了心!”


    “笨死了,”穆琰笑得肩膀一抖,伸手将她拉进怀里,给小猫咪顺毛似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背脊,“那只好明日再去一趟了,无妨,正好再陪你走一遭。”


    那得意模样,十足十地得了便宜还卖乖。


    容宁啐了他一口,终究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清风微拂,送来阵阵蔷薇花香。


    “可今日也得吃饭呐,”容宁蹙眉,望着灶上那口漏底的大铁锅,思索片刻,抿了抿唇,“要不我把这口锅送去铁匠铺,看夏大哥能不能先帮我修一修。”


    “兴许修修还能用呢。”她一拍手,转身就往外走。


    穆琰眸色骤然一沉,长臂一展稳稳拦在她身前。


    容宁来不及反应被他截住,只觉他周身气息瞬间冷了下来,一抬眸,便撞入他沉郁的眼眸中。


    容宁心口一颤,刚要开口,穆琰抬手打了个响指,倏然间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自屋脊飞掠而至,恭谨拱手跪地。


    “世子爷。”


    容宁骇地浑身一颤,几乎要惊呼出声,幸而有穆琰扶住她才不至于失态,她定睛一看,才认出是随侍穆琰左右的双生子之一。


    枭宁跪地,神色冷肃。


    穆琰冷声吩咐:“去买口锅来。”


    “是。”


    枭宁领命,应声去了。


    容宁怔立半晌才回过神来,一口气堵在心口,说不出的憋闷。


    她瞥了穆琰一眼,“你,你真是小气。”


    穆琰闻言,眉宇间泛起些许讥诮,冷哼一声,转而俯身,将她拥了个满怀。


    他抬手,修长指尖忽而捻住她脸颊,不轻不重地微微一掐。


    容宁猝不及防,面上一热,登时羞恼交加。


    “以后不许再找什么这大哥那大哥的。”他声音低缓,深深望着她,“我什么都能给你,你要的,只要我有,尽可给你,若我没有,也必会替你去寻来。”


    他指尖停留在她脸颊边,缓缓摩挲着被他捻过的那抹薄红,眸光渐黯,“你无需再去找任何人,懂了么?”


    容宁怔然望着他,心下一时间百转千回,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偏过头去,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眼底的慌乱,只轻轻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夜色深沉,小院中馨香四溢,清风徐徐。


    两人晚间高兴,容宁炒了两个小菜,两人一时兴起,就着小菜对饮了几杯。


    酒后的余酣尚在,星河漫天铺展,美极了。


    两人挤在蔷薇花架下的躺椅上看星星,容宁轻靠在穆琰怀里,鼻息间满是他清冷的气息。她的睫毛轻颤,终究抵不过倦意,缓缓垂下。


    微风吹散了白日的喧闹,穆琰低头,看她睡颜恬然,眉宇间的凌厉尽数隐去,眸底温柔一片。


    他抬手,替她将散落鬓边的发丝轻轻掠至耳后,不忍惊扰这难得的安睡。


    夜风渐凉,他起身横抱起她,稳步往屋内走去。


    推门入房,昏黄灯火映照出屋内的陈设。


    容宁在怀里动了动,似是被灯影晃了眼,迷蒙间睁开一隅眼帘。


    那一瞬,她隐约看见屋内熟悉的陈设,她脑子昏沉得厉害,半梦半醒间竟分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又梦回到了从前。


    她只觉得这怀抱温暖又熟悉,酸涩一瞬间涌上心头。


    又梦到他了么


    她雾了眸子,双臂下意识忽然收紧,圈住他脖颈,低低溢出梦呓般的呢喃:“林笙我好想你”


    那声音很轻很轻。


    似一根羽毛悄然飘落在风中。


    穆琰脚步微微一顿。


    第75章 蔷薇


    穆琰抱着她, 枯立良久。


    夜风轻轻自馥郁蔷薇花丛中拂过,透过窗棂细细吹进来,带着若有似无的暗香。


    暖黄烛光映在她鬓发间的小米珠花上, 泛着淡淡温柔光泽。


    他垂眸望去,怀中人儿轻得像片羽毛, 呼吸匀细绵长, 睡意正浓,仿佛方才那声隐约的呢喃,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如此凝望了她半晌, 他终于继续往前走去, 俯身轻柔将她安置在榻上。


    穆琰弯腰替她掖好被角, 指尖拂过她颈侧青丝,轻轻一理,忽见她颈窝处微微露出一线银光。


    那枚薄薄的银色铭牌, 因着她翻身的动作, 自衣领间滑脱出来, 在烛光的映照下,泛着冷白光晕。


    穆琰伸手,指尖刚触碰到那牌子, 寒意便顺着指尖直逼心口,他抿唇,似要扯下, 指尖一顿, 又生生忍住,只抬手将链子轻轻拨回衣衫里,替她拢好薄被。


    他坐在榻沿,就那么长久地望着她, 静看着她的眉眼。


    直到烛泪滴尽,烛光湮灭,也不曾挪动。


    屋内没了灯火,月华如水。


    他忽地低笑一声,笑意里尽是苦涩。


    原来情之一字,便是这般不由人。


    哪怕你为她抛出真心一片,哪怕她切切实实地依偎在你身边。


    即便在梦里,她也只唤那一声“林笙”。


    他俯身,轻轻覆上她的唇,又不忍惊扰她,缓缓掠至她颈侧,阖眸埋首在她肩窝。


    “宁儿”


    他轻唤,呢喃似地,“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忘了他?”


    次日清晨,天光才刚透进窗棂,容宁就被一缕饭香给唤醒了。


    她揉了揉眼,翻身起榻,很是诧异。


    她这小院儿在村里最为偏僻,素日几乎闻不到别人家的炊烟气息,怎么会有饭食的香味。


    她摸不着头脑,干脆拢了衣裳,循着香气走出房门。


    才刚一撩门帘,便瞧见堂屋中的八仙桌上竟摆着几碟小菜,一笼热气未散的炊饼,一壶淡茶,香气氤氲。


    容宁心下纳闷,还没走到桌前,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望去,穆琰端着两碗滚热的白粥走了进来,一瞧见她就催促:“快去洗漱,吃早饭了。”


    容宁眸光流转,在桌上粥饼和他手中瓷碗之间转了两转,“你一大早出去买的啊?”


    “瞧不起谁呢?”穆琰挑眉,唇角一勾,“这都我亲手做的。”


    容宁心下猛然一跳,顾不得同他多说,疾步往厨房奔去。


    她那可怜的厨房,定然又被他祸害得不成样子了。


    怎知一推门,却见灶火熄得干净,锅灶碗碟皆安稳如常,竟无半点狼藉痕迹。


    她怔在当地,又疑又奇。


    正犹疑转过身,远远瞧见穆琰负手倚在廊下,暖黄晨光映在他眉眼间,慵懒得意地望着她。


    “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长处,就是学东西快。况且,我从不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容宁失笑,半真半假地竖起大拇指,“服了。”


    穆琰笑得开怀,走过来揽住她肩头,“走吧,尝尝我的手艺。”


    两人回到堂屋坐了,容宁执起勺子,先舀了一口粥。


    方一入口,不由得微微皱眉。


    穆琰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怎么样?”


    容宁低头,又夹了一块饼,细嚼慢咽。


    穆琰又问:“到底如何?”


    容宁尴尬一笑,含糊道:“嗯,很好很好,粥不算太糊,饼也不算太生,都还能吃,真是棒!”


    穆琰唇畔得意的笑意被她这一番话生生吹散,登时垮了脸,伸手将她手中的粥碗和饼一并抽走。


    容宁见状,急得赶紧上手去抢,“干嘛呀?我还吃呢!”


    说着夺回他手里的饼,大咬了一口,笑得谄媚,“好吃好吃,真的好吃!”


    穆琰见她这样识相,面色稍霁,瞧了她一会儿,仍皱起眉头抽走她手中夹生的炊饼。


    “别吃了,仔细肚子疼。”


    容宁眼角余光瞟见他冷着脸,又怕他真恼,连忙哄他,“俗话说术业有专攻嘛,你擅长的是领兵打仗,这些微末小事你从未做过,今日能做成这样,已然是极好了。”


    “要不以后,还是我来做吧?”她瞧着他的脸色,试探问着。


    “怎么就做不好了?多试几回,总能精进。”穆琰眸光微黯,转过头来凝望她半晌,忽而话锋一转,“从前你同林笙在一起时,也是你天天给他做饭么?”


    容宁正低头舀粥,木勺在碗里轻轻搅动着,心不在焉地随口应道:“我俩都做啊,他做饭可好吃了”


    话音刚落,她便觉周身空气骤然一冷,手里的勺子猛地顿住。


    她登时反应过来,忙抬眸去瞄他,果然瞧见穆琰面色黑沉,眸色黯然了几分。


    她登时闭眼咬牙,无助的像个男人,催自己赶紧说点儿什么哄哄他。


    可还未及开口,穆琰忽然站起身来,直接将她手里的粥碗连同筷子一并夺下,冷着脸全数收走。


    容宁登时哭丧着脸,连忙拉住他的手,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我还没吃饱呢,我就爱吃你这糊粥,香得很呢!”


    穆琰眼皮子一掀,抽出袖子端着碗碟转身就走,冷冷地,“合该饿死你得了!”


    容宁撇嘴,这家伙,实在忒小气了些。


    蔷薇开得正盛。


    院子里石阶旁的那一丛,攀得极高,层层叠叠,带着些明媚的软意,开得热烈。


    饭后风和日暖,蝉声未起,空气里尽是蔷薇馨香浮动。


    穆琰似乎还有些不快,独自去了院中,半躺在那张藤制躺椅上,阖目不语。


    阳光从花叶缝隙里洒下,碎金似地,映得他眉目清峻,神情却甚为冷淡,似乎仍在郁闷较劲。


    容宁望着他,心下既好笑,又无奈。


    这人心思重,动起气来又像个孩子似地,幼稚的紧。


    分明不算什么大事,偏要把冷脸摆出来,好似全天下都欠他似的。


    她转身回屋,从针线筐里挑了一方湛蓝色缎子出来,裁成小片,心里早有了主意。


    想哄人,自然得用点心思才成。


    她耐着性子,慢慢绣起来,针线翻飞,半晌功夫,一个小香囊渐渐有了模样。


    她往里头塞了丁香,艾叶,又挑了几缕干得极好的蔷薇花瓣,缝合时整个小香囊都透着淡淡花香。


    收好最后一针,她看着手中小香囊,计上心来,忍不住勾唇笑了一下。


    她早瞧出来了,那厮素日里惯是高冷模样,其实最是嘴硬心软罢了。


    容宁眼珠微转,出去在院中闲逛似地转了一圈,最后偏偏在躺椅前停了下来。


    穆琰睁眼瞟了她一眼,复又阖上,“怎么,不在屋里歇着,出来干嘛?”


    “出来瞧瞧你呀。”


    她笑吟吟地,将那香囊藏在袖中,佯装若无其事地靠近他身边。


    春光暖融,风也和软,她微微俯身看他,只见他额前碎发随意散落在鬓边,鼻梁挺直,薄唇轻抿,姿态慵懒至极。


    她缓缓伸出手,轻轻将袖中的小香囊抖落在他眼前,晃了晃。


    果然,穆琰眉心微动,睁眼看她,眸光一转,落在那枚小巧香囊上。


    “这是什么?”


    “香囊呀,”容宁眨眨眼,故意不说是绣给他的,“我自己做的,好看么?”


    那小香囊精巧玲珑,湛蓝缎面上绣着一枝绽放的蔷薇,花朵盈盈,散发着阵阵清香。


    穆琰盯了两眼,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嗯,还成。”


    “什么叫还成?”容宁撇嘴,“我可是特意绣的。”


    “特意绣的?”


    穆琰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容宁白了他一眼,作势把香囊往身后一藏,“我说错了,不是特意,是随手哎!”


    她话还没说完,手腕忽被一股力道握住,下一瞬,那小香囊已被夺了去。


    “穆琰!”她伸手要去抢,“还我!”


    “不给。”


    他坐起身来,眼角眉梢尽是笑意,修长指节摩挲着小香囊,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既是你绣的,自然该是我的。”


    “谁说是给你的了?”


    容宁急得伸手去夺,却被他轻轻扣住手腕,一把扯了过去。


    容宁猝不及防,跌扑进他怀里,腰肢轻易被他箍紧。


    蔷薇花瓣随风飘落,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肩头。


    “你不是有顾若兰的香囊了么?”


    容宁忍不住酸了一句,“我这个,可不给你。”


    穆琰怔了一瞬,旋即失笑,“你还记着这事?”


    “怎么不记得?”


    容宁冷哼,“我瞧你收的可痛快了,怎么样,她那香囊,可香不香?”


    他忽而将她肩膀轻轻一带,掰过她面向自己。


    两人倏然额头相抵,呼吸交织。


    心跳声骤然清晰。


    “怎么,”穆琰低低笑了一声,“你不想我收她的?”


    容宁没作声。


    “她那个。”穆琰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我早就还回去了。”


    “还回去了?”她抬眸。


    “嗯。”


    他眸光灼灼,落在她脸上,“我就要你这个你的香”


    容宁心尖儿一颤,整个人都烧热了起来。


    她偏过脸,“油嘴滑舌。”


    穆琰笑意更浓,忽而俯身,贴在她耳畔,“我不止要这香囊”


    温凉薄唇覆上她耳尖,“还想要你。”


    容宁登时面颊烧得慌,伸手要去推他,偏偏这人还更凑近些,呼吸紧紧缠绕着她。


    “你放开”她声音细微地几乎听不见。


    “好啊。”


    他抬眸笑望着她,带着几分无赖劲儿,“那你先说,这香囊是不是特意绣给我的?”


    容宁垂眸,咬着殷红唇瓣,偏不肯告诉她。


    温柔的吻纷扬花瓣般,细密落下来。


    穆琰耐心极了,低低哄诱她,“你说一声,我便给你”


    风渐起,花枝摇曳,蔷薇花瓣簌簌落下,铺落一地绯红。


    容宁心乱如麻,被他撩拨的情难自禁,终是低低应了一声:


    “是”


    话音未落,穆琰已笑得眉眼温柔,拥她入怀,将她揉进骨血里。


    那一日,春光下的蔷薇花开得极盛,风过时花香盈满小院儿。


    后来每每想起,容宁都觉得,那是她与他最温柔的一段时光。


    第76章 回来


    两人的小日子过的蜜里调油, 竟似与世隔绝一般。


    院中花木扶疏,风过处花影摇曳,晨昏交替间, 常见一双身影,或并肩而坐, 或交颈细语, 甜蜜的仿佛这世间所有喧嚣争逐都与他们无关。


    清晨的微风里隐约漾着蔷薇馨甜气息,细碎晨光漏进窗棂,洒落在容宁面上, 令她悠悠转醒。


    她尚未睁眼, 只觉浑身暖意熨帖, 鼻息间尽是淡淡雪松气息。


    她侧首一看,却见穆琰并未安然酣睡在身畔,反而神色凝重, 眉心微蹙, 整个人伏在她身侧, 俯首侧耳,贴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好似在专注聆听着什么。


    容宁微愣, 忍不住问他:“你做什么呢?”


    穆琰见她醒了,被她一问,眸中郁色微敛, 却依旧不肯挪开耳朵, 宽厚大掌在她小腹上轻缓摩挲,“我自小骑射极佳,百发百中,行军打仗时, 也从未失过手。”


    “怎地偏在你这里,却久久没有动静?”他尤不信似地,听了又听。


    容宁愣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他话中的弦外之音,霎时满面飞霞,羞意涌上来。


    她抿唇,急急踹了他一脚,咬唇啐他:“你不正经!”


    穆琰被踹得身子一歪,非但没恼,反倒笑嘻嘻地又翻身凑了上来,毫不气馁,一伸手,将人牢牢圈进怀里。


    胸膛贴近,炙热呼吸洒在她颈侧,痒痒的。


    “我没胡说,”他不似方才嬉闹,埋首在她颈窝,看不清神色,闷闷地,“只是想着若是这里有了我们的孩子,你或许才能真正安心,跟我好好过日子,守着我们的家,守着我们的孩子。”


    容宁怔然。


    心弦似被人轻轻拨了一下,微微颤动,久久难息。


    心底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温热酸楚,眼眶一酸,竟雾了眼眸。


    她原本欲啐他两句,但见他这般委屈郁郁,语气里尽是渴望,竟有些不忍。


    唇齿微启,拒绝的话尚未出口,心头一时间百转千回,终是不知该如何应答。


    穆琰似感受到她的沉默,更似怕她说出拒绝的话来,忽地鼓起干劲,翻身拥紧了她,俯首望着她的眼睛,眸中泛着细碎的光,驰骋沙场的那股劲儿又隐隐透了出来。


    他勾唇,语气里带着几分倔强认真,半开玩笑似地,“看来,我还得更努力些才行。”


    容宁尚未反应过来,他已俯身覆上,眸光狡黠,话里带笑,“来吧,咱们得痛快生上十个八个,才算不枉此生。”


    容宁心口一颤,羞赧极了,急急抬手去推他,“谁家下猪崽儿么,我可生不了那么多!”


    他却不依不饶,紧紧圈着她,气息炽热,伏在她耳畔,“宁儿,给我”


    “哪怕只有一个,也好。”


    庭院中清晨的风卷过蔷薇花,花瓣簌簌坠下,落了满地,一地绯红。


    屋内旖旎一片,帘帐低垂,将军在帐中拼力厮杀,势必要立下战功,方肯罢休。


    花瓣纷扬而落,仿佛隔绝了世间纷扰,只余一室温存。


    自此之后,穆琰似乎当真生出了执念。


    白日里寻隙便要甜蜜温存,夜里更是精神百倍,誓要 “建功立业”。


    容宁羞怯不堪,每每推拒,都拗不过他温言软语,或顽固赖缠,几番下来,竟也渐渐无奈,不再推拒,甚至心下暗想,若如他所愿,或许也算圆满。


    只是容宁未曾言明,穆琰亦未逼问。


    两人心中各怀思绪,却在这一来一往间,日子过的蜜里调油,温馨安稳。


    正值深春,蔷薇花开的极盛,馥郁香气溢满庭院。


    穆琰时常携她散步,也时常拥着她在花枝下闲坐,皆是软语轻笑。


    只是容宁心下隐隐知晓,他纵是笑得开怀无忧,眸底深处,却始终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不安。


    每每察觉到那一闪而过的惶然,容宁心中都泛起酸涩,于心不忍。


    若孩子当真能令他安心


    如此想着,容宁忽然心头微动,竟也生出几分希翼来。


    这日晌午阳光正好,斜照在院中,蔷薇花影摇曳落在石板地上,馨香浮动。


    院角一处菜畦里郁郁葱葱,容宁闲暇种着玩儿的小白菜长起来了,菜叶翠绿欲滴,正是鲜嫩好吃的时候。


    容宁挽起袖子,露出白皙藕臂,蹲在菜畦前,将一株株嫩菜芯摘下来,放入竹篮。


    她柔嫩肌肤教那翠绿菜叶一衬,白的晃眼,斜倚在一旁的穆琰看得眼热,也跟过来俯下身同她一起摘菜,摘着摘着,就摘到她身上去了。


    容宁羞恼抹了他一脸泥,啐他,“不好好干活儿就起开。”


    穆琰笑的赖皮,两人挨在一处,说说笑笑,闲聊些无关紧要的家常。


    忽然,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未经召唤,自屋脊飞掠下来。


    “世子爷。”


    枭宁神情冷肃,拱手跪地,“宫中传信,宁王有大动作,皇上下了旨意,召您即刻入宫。”


    院中气氛瞬然冷寂下来。


    穆琰手中正掐着一把青菜,唇畔笑意逐渐敛去。


    他抿唇,垂眸凝着那娇嫩欲滴的青菜,似在思量着什么,指节不自觉地收紧,骨节渐白,菜汁缓缓沁出,滴落在泥土里。


    容宁见状,心头一紧,忙抬眸去看他。


    见他默然半晌,心口微酸,却勉力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柔了嗓音,“有急事你快去吧,别耽搁了。”


    穆琰抬眸望向她,漆黑凤眸中如墨色翻涌,似要开口,容宁抢先一步笑了,清澈杏眸中尽是笃定,“左右我又不去哪里,就在这里等你。”


    穆琰眸光微颤。


    半晌,“我尽快回来。”


    说着,他忽然抬手一指早上刚收拾好的肥鸭子,睨着她,“我晚上要吃酿鸭子,好久没吃了,你今日做这个。”


    容宁愣了一下,旋即失笑,“下次吧,京城离这里甚远,一日来回不了的。”


    穆琰执拗拉着她的手,“我说回来,就一定回来。”


    容宁心中微酸,知道他根本回不来,却又不忍心拒他,终究只能轻声答应他,“那好吧,今儿就做酿鸭子。”


    “说好了。”穆琰蹙起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眸底浮起笑意,忽而不顾枭宁尚立在一旁,伸手拉过容宁箍进怀里,俯首吻在她唇瓣儿上。


    枭宁登时睁大了眼睛,赶紧转过身去,灰溜溜逃也似地识趣小跑出了院门。


    容宁望着枭宁逃走的背影,羞赧极了,睫毛轻颤推开他,“别耽误了事儿。”


    穆琰却只是含笑望着她,像个不愿意松手的孩子,良久,终是俯首又啄吻了她一下,“等我。”


    得了她点头答应,这才眷恋放开了她,转身进屋去换了衣裳,重新穿了蟒袍束上金冠,再走出门来时,玄色织金蟒袍行动间华光流转,他神情冷肃,又赫然成了那贵不可攀的北平王世子,锋芒毕露。


    枭宁候在门口,不敢多言,只牵着马垂眸静立。


    穆琰阔步走出院门,利落翻身上马,策马扬鞭,狠狠一夹马腹,飞驰而去。


    容宁立在院中,目送二人身影渐远。


    风拂花枝,拂动她散落腮边的几缕发丝。


    她回眸,望向院中的那只肥鸭,心底却不知怎得,隐隐涌上一股说不清的酸楚和不安,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午后,天光正浓,蝉声聒噪,院子却里静得出奇。


    容宁一整日心头都空落落的,仿佛有只小兽在心口乱抓,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她本想绣个帕子,奈何针尖一再刺错,连线都缠得乱七八糟。


    好容易忍着性子拆了又拆,指尖却被细针挑破,渗出一点殷红。


    她盯着那点血迹发怔,半晌才厌厌地丢开绣活。


    屋里静得厉害,风过纱帐,卷起淡淡蔷薇香,惹人心底更添空寂。


    她索性躺在榻上,小憩一会儿。


    可这一觉并不安稳,梦里也是乱七八糟的画面,醒来时,鬓边已沁出薄汗。


    她抬眸往窗外望去,已然是日影偏西,暮色将至。


    容宁缓缓起身,去院中拎起那只鸭子。


    容宁去了厨房,将鸭子细细收拾了,去毛去腥,温水泡透,再仔细调味。


    葱姜切得极细,佐料下得极轻,唯恐味道过重压了鸭肉本香。


    她动作并不快,几乎是带着心事在一点点做着。


    锅里油滚,热浪扑面,她被呛得眼眶泛酸,小心翼翼地将鸭子放入油锅中,鲜香乍起。


    等她忙完一切,天色已渐渐暗下。


    庭院里的蔷薇被夜风吹得轻颤,月牙才刚露头。


    她捧着那盘酿鸭子,心口忽然涌上一阵空茫。


    她明知一日往返几乎不可能,却仍然做了酿鸭子。


    热腾腾的酿鸭子躺在盘子里,渐渐凉下去,没了热气儿。


    她又将鸭子放回锅里热了一遍。


    一遍又一遍,火灭了又点,点了又灭。


    热气蒸腾,油香萦绕,整个小院都被那股甜甜的酒酿味道浸得甜丝丝儿的。


    可她却一口也吃不下,只觉喉间堵得慌。


    夜色渐深,天上繁星一颗颗亮起。


    院子静寂极了,偶有几声虫鸣。


    容宁抱膝坐在蔷薇花下,衣裙铺散,茫然望着小几上已然不知热了几回的酿鸭发呆。


    蔷薇花枝在夜风里轻摇,落下一瓣花,恰好落在她肩头,她却浑然未觉。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忽然一声轻响。


    那一声极轻,却引得容宁猛地一怔,心口陡然狂跳起来,整个人如被什么推着般站了起来。


    下一瞬,脚步比脑子先一步跑了出去。


    她几乎是冲到院门口,伸手一把拉开门扇,“你真的回来啦?!”


    话音未落,眼前忽然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倏然扑抱进来,将她整个人紧紧箍进怀抱里。


    那怀抱微凉,却带着强烈执念似地,用力得令她几乎欲窒息。


    他身上带着夜露风尘的味道,却又熟悉得直教她鼻尖一酸。


    “宁娘我回来了。”


    第77章 林笙


    那一声“宁娘”, 直教容宁浑身血液骤冷。


    心口似被人骤然攫紧,呼吸几乎断绝。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瞬间石化了一般, 动也不能动,仿佛连三魂七魄都已被黑白无常勾了去。


    那人察觉到她的僵硬, 缓缓抬起头来。


    皎洁月光轻轻洒落。


    银白清辉流水般倾泻下来, 他的脸,在月色中一点一点显露出来。


    容宁瞳孔骤缩,呼吸倏然窒住。


    眼前人的脸, 与梦魇中日夜思念的面庞渐渐重叠, 真真切切地, 出现在她眼前。


    林笙!


    容宁怔怔望着他。


    一瞬间,有千言万语一齐涌上心头,却倏然又凝成死寂的沉默。


    她张了张嘴, 唇瓣张合, 却根本发不出丝毫声音。


    她心口翻江倒海, 手脚僵硬,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


    林笙一袭月白锦缎长衫,衣摆随风轻晃, 似裹着皎月清辉,衬得他仿若天人下临,清雅得不可方物。


    他本就生的极俊美, 似清减了许多, 更添几分清冷气质,温润如玉。


    林笙眸中隐有泪光,深深凝望着她,缓缓伸出手, 微凉指尖颤抖着,捉起容宁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


    “宁娘”


    他的声音低哑,“你摸啊,我是热的”


    “我没死,我真的回来了。”


    触手温热,容宁被烫着似地抽回了手,指尖颤抖不已。


    她心口似被无形大掌狠狠拧捏了一下,骤然生疼。


    眼泪不受控制地盈上眼眶,顷刻溃堤。


    她浑身僵硬,喉咙像被死死堵住,细不可闻地呜咽着。


    月色清冷,夜风掠过蔷薇花,撩起暗香阵阵。


    院中小几上的烛火在风里轻轻摇曳,忽明忽灭,映得二人轮廓若真若幻。


    “阿笙?”


    她泪眼朦胧,终于颤抖着唤了一声,几近哽咽。


    “是我。”林笙猛然收紧手臂,将她整个人紧紧拥入怀中,“是我”


    容宁浑身战栗。


    明知眼前的他,是自己日夜所求。


    可真到了眼前,她却根本不知所措。


    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如今的她


    又该怎么面对他呢。


    除了磅礴坠落的泪水,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宁娘,我以为”林笙胸膛剧烈起伏,拥紧了她,垂首额头抵在她发顶,亦有些哽咽,“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天可怜见我我终于”


    他几度哽咽,再难说下去,只紧紧拥紧了她,垂首在她肩头。


    容宁木偶一般,忘了挣扎,就那么失魂落魄地被他紧紧拥抱着,良久再未发一言。


    林笙抬起头,一双星眸已然红透,他眼尾熏红,在清隽面皮上显得姝丽非常,他垂眸望着怀中的容宁,眸中尽是怜惜。


    他抬手,用袖口轻轻去擦她面颊上簌簌滚落的泪珠。


    那泪珠儿擦不完似地,擦了一颗,又接连滚落许多颗。


    他抿唇,眸中尽是痛意,俯首欲吻去那些泪珠,他的唇缓缓靠近,即将触碰到容宁面颊时,容宁倏然惊醒了似地,猛然一扭头,别开脸避开了他的唇。


    “宁娘?”


    他颤声,惊痛望着她。


    容宁垂眸,长睫微微颤动着,唇瓣紧咬,泪如雨下。


    “你怨我”他苦笑,深吸了一口气,凝望着她,“我知道,这几年,你定然过的很不容易,你心里怨我,也是有的。”


    他拉起她的手,握了握,“我被抓去边境当炮灰,实非我所愿,若我当时能够有的选,我绝不会离开你,抛下你一个人。”


    “宁娘”他躬下身子,好看的眉眼与她视线平齐,深深望着她,“你知道么,多少次我都想一死了之,可我总想着,你还在等着我,盼着我回来,我不能抛下你。”


    “这几年,我全靠想着你,才一次次又活了过来。”


    “宁娘,”他叹息,握紧了她的手,“我向你发誓,我绝不会再抛下你。”


    夜凉如水,林笙牵着她的手,“走,我们回家。”


    说着,拉着容宁的手转身往院门内走去。


    容宁没有动。


    林笙脚步一滞,回眸望向她。


    容宁低垂着头,茫然望着自己的鞋尖儿,木偶似地僵在原地。


    “宁娘?”


    林笙唤她。


    容宁缓缓抬眸,决然望向林笙,眸中尽是泪水。


    “阿笙哥。”


    她哽咽,“我们,和离罢。”


    林笙骤然怔住,皱起眉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和离?”


    他白了脸色,嘴唇微微颤抖起来,勉强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我会好生补偿你的,我,我现在已经好起来了,我受了赏识,已然有了官职了。”


    他攥住容宁的手腕,将她拉向自己,怕她不信似地,从怀中取出一枚印信给她看,“真的,我做了赵国的官,此番专程寻机回来接你,宁娘,这几年未能陪伴你身边,是我欠你的,我千百倍弥补你,好么?你”


    “你不欠我什么。”


    容宁泪如雨下,“只是,只是我没法儿再同你在一起了。”


    她哽咽哭着,奋力抽出自己的手,“你平步青云,我替你高兴,真的,阿笙哥,你那么好,会有更好的人喜欢你,陪伴在你身边的,我们和离,你忘了我吧。”


    “你胡说些什么!”


    林笙清隽眉眼染上薄怒,微微泛红,“我有妻子,为何要其她人陪伴?”


    “宁娘,你究竟怎么了?”他皱眉不解,眸中尽是惊痛,揽过她肩头将她箍进怀里,望着她的眼睛,“你为什么这样推开我?为什么要同我和离?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容宁说不出话来,只是哭。


    “你说啊。”林笙清澈星眸渐红,几乎雾了眼眸,“究竟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不要我了?”


    容宁实在无法启齿。


    难道要同他说,他的妻子,已然同别的男人无媒野合了么?


    不,她绝不能告诉他。


    她的林笙,是那样好的一个人,清风霁月,温柔至极,似天上皎月,不可亵渎。


    她实在不忍他受此折辱。


    “是,”容宁狠下心,决然望着他,“我不要你了。”


    林笙瞳孔震颤,怔然望着她。


    “你走的太久,我已经不爱你了。”


    容宁狠狠推开他,“你若不肯和离,一封休书休了我也罢。”


    说罢,她垂首捂唇,逃也似地往院中跑去。


    林笙被她推了个踉跄,抿唇一把攥住她手腕将她扯了回来,长臂一揽,一手轻易捉了她双腕扣在她身后,一手箍紧她纤细腰肢,将她身子压向自己。


    “容宁!”


    他一向待她极温柔,从未如此疾言厉色,他眸中盈满的泪水再也忍将不住,溢出眼眶。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哽咽,清瘦面庞映着清冷月光,凄清憔悴极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因着想你,我多少次死里逃生。”


    “我早死了,”滚烫泪水滑过他面庞,滴落在她脸颊上,“因着想你,我才一次一次又活了过来,你怎么能不爱我了呢”


    容宁痛哭失声。


    “你走。”


    容宁推他,“你走,你走吧,只当你从没回来过,只当你死了,你既在赵国当了官,便在赵国另娶娇妻美妾,生儿育女,美满此生吧。”


    “没有你!我怎么美满此生?!”林笙低喝。


    他从未同她红过脸,从不曾对她说过半句重话,此刻却实在忍无可忍,涨红了脸,胸腔剧烈起伏着,“我不要什么娇妻美妾,我只要你,我只要我的妻!”


    “我苟延残喘地活着,全都是为了你。”他呼吸急促,“教我如何能够没有你?!”


    “和离休妻?”他深吸一口气,沉沉望着她,“你想都不要想!”说着,箍紧了她,带着她就要往院中走去。


    “阿笙”她几欲无泪,拼力抵住院门,“我求你了,你走吧。”


    “休想。”


    林笙抿唇,手臂收紧,几乎是裹挟着她往院中走去,容宁奋力挣扎,非阻着他不让他进去,两人推搡拉扯间勾开了容宁的衣襟,一线银光微闪,从襟口滑落出一枚小牌子来。


    那抹银光被林笙看见,他垂眸细看过去,眸中陡然一惊,继而生出狂喜,伸手捉住那枚铭牌,举到容宁眼前,“这个,你从何得来的?”


    不等容宁开口,他又说,“你心里,分明是有我的,你为什么说不爱我,又为什么要赶我走?”


    “”


    容宁哑口无言。


    林笙不再犹豫,俯身抄起她膝弯将她横抱而起,径直阔步跨进了院门。


    容宁绝望闭眼,两行清泪自眼尾缓缓滑落。


    清冷月色洒落大地,夜风寒凉,呼啸在山野间。


    穆琰策马飞驰在山涧中,手上缠着的绷带早已被血浸透,殷红的血珠随风滴落,砸在地面的草叶上。


    他重创了宁王的死士营。


    自然,他也受了伤,但不要紧,一想到回去后容宁会嘘寒问暖地替他包扎,就感觉也不那么疼了。


    他狠狠一夹马腹,不顾枭宁劝阻,抄近道飞驰在山野间,山野里没有修好的宽阔道路,沿途枝桠划破了他的衣摆和露在衣衫外的皮肤。


    他浑然不顾,这些都是微末小事,他答应了他的小姑娘,今晚会回去,总不能食言拖到天亮去。


    他飞驰到村口时,面上倦色尽数敛去,漾起笑意,扬臂痛抽一鞭。


    骏马吃痛嘶鸣,四蹄翻飞跨过拐角,他几乎探起身子,极目往拐角尽头心心念念的小院门望去。


    恰见一抹粉色身影被打横抱起,迈入了院门。


    第78章 成全


    夜静谧, 风也无声,唯有蔷薇花枝微颤,落花纷纷, 泄了一地残红。


    林笙抱着蜷缩在怀中哭泣的容宁,一步步碾在绯红花瓣上, 踏入小院中。


    蔷薇芬芳绽放, 他忍不住驻足,望着那铺了满架的娇艳花朵,感慨似地, 怔了好一会儿。


    “宁娘, ”他轻唤, 轻轻放下她,揽过她肩头,“这些蔷薇, 竟开得这样好。”


    容宁哽咽, 泪水迷蒙了双眸。


    那是两人初搬来这简陋小院时, 林笙亲手为她种下的。


    那时他握着她的手,同她说,即便清贫如许, 他也会拼尽全力,让她过上好日子的。


    先赠她满院芬芳,再许她金玉满堂。


    容宁并不需要什么金玉满堂。


    彼时她家破人亡, 为躲避追杀逃出南昭, 落难他乡。


    奄奄一息绝望被摁在暗巷的时候,林笙恍若神祇,似一束光,倏然照进了那片黑暗恶臭的地狱。


    他那么斯文的一个人, 明明不会武功,却仍义无反顾地跨了进来。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凭一己之力赶走那些流氓的,可她永远记得,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拂过她身上的,是他染了血的月白长衫。


    是他,死死护在了她身前。


    她再醒来时,已然躺在一处干净的小床上。


    一张脸出现在她眼前。


    他的脸肿了,眼眶乌青着,眉骨也破了,看上去狼狈极了,可容宁还是认出了他。


    是那个在小巷里救下自己的男人。


    是那个,将她拽出地狱的神祇。


    她怔怔望着他,努力想要记住他的模样。


    男人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微微泛红,轻轻别过脸去,赧然说自己这模样破了相,有碍观瞻,还请她见谅。


    容宁轻轻摇头,只觉得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哪怕眉眼带伤,也远比旁人温柔干净。


    男人说因着不知道她家在何处,无奈之下才先将她带回自己住处照顾,待她醒转再送她回家去。


    他问容宁,家在哪里。


    容宁茫然,泪湿枕巾。


    家在哪里


    她已经,没有家了啊。


    她蜷紧了指尖,只说家乡匪患,父母俱亡,她,无处可去。


    男人望着她,默然良久,告诉她,自己姓林名笙,笙歌的笙,绝非什么鸡鸣狗盗之辈,如若姑娘不嫌弃,林笙愿意将卧室让给她,让她安心休养,待痊愈后再做打算。


    林笙收留了她,自己搬去了书院借住,却每日都会回来,熬汤做饭端到她手上。


    她流浪日久,身子羸弱,几度伤情恶化,夜半发热呕吐,皆是他寻医问药,彻夜照拂不休。


    他在书院替稚童开蒙,他文采极好,待孩子们又耐心,从不打手心,孩子们都极喜爱他,时常送各种瓜果小玩意儿给他。


    每每这时,他都会带回来,送给她。


    有时是两个新鲜桃儿,有时是一张剪纸小画,有时是一副写的歪歪扭扭的字。


    直到有一天,是一支精巧的蔷薇花样式小绒花。


    那朵小绒花红艳艳的,配着两片娇嫩绿叶,花蕊缀着几粒小米珠,被他握在掌心里久了,微微有些变形。


    他抿唇,向她摊开掌心,一如往常,说送给她的。


    容宁拈起那枚小小绒花,心中微动,抬眸望向他,“这个,也是孩子们送你的么?”


    林笙身上的伤早已好透了,面上的淤青也已然散尽,清冷俊美的玉色面皮上倏然泛起淡淡薄红,抿唇别开了视线,“不是。”


    “是你自己送我的?”


    他喉结滚动,“嗯。”


    容宁垂眸,抬手将小绒花簪入鬓边,抬头望他,笑了一下,“好看么?”


    林笙痴望着她,忘记了点头。


    容宁笑意更甚,伸手戳了他脑门一下,“呆子。”


    林笙怔然一瞬,心中汹涌再也压抑不住,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他望着她,眸中是翻涌的情意,却涨红了脸,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如今大好了,”容宁抿唇,垂下眼睫,“你再不说话,我可走了。”


    说罢抽出手来作势要走。


    “别。”林笙再也忍将不住,一把攥紧了她手腕拽回自己面前。


    容宁任他握着自己手腕,悄悄压下唇角笑意。


    “你既不说话,又不让我走。”她斜斜瞥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林笙满面通红,忽然放开她的手,后退两步,对她深鞠一躬。


    “容,容宁。”他有些语无伦次,“我父母早亡,只余这一间陋室,碎银几两,若,若你不嫌弃,我,我”


    容宁明媚杏眼弯弯,望着他,“我不嫌弃。”


    林笙一愣,继而大受鼓舞似地,鼓起勇气,对她说,“自与你相识,我方知心悦二字真意。”


    “我虽无万贯家财,却有一身勤谨,若你不嫌弃,愿倾我所有筑一间暖屋,以正妻之礼相迎,不负此生,晨炊暮食,岁岁相伴。”


    容宁望着他,半晌没说话。


    林笙抿唇,眸中的渴求渐渐湮灭成失落,垂下头,“没关系,若你不愿意,也没关系的。”


    他抬起头来,勉力笑了一下,“你有自己的人生,你若想走,尽可离去。”他说着,转身走到斗柜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布包来,走回来塞进她手里。


    “些许积蓄,留给你做盘缠傍身。”他深深凝望着容宁,“我一直在这里,若你万一再遇上难处,尽可来找我,我一定尽力帮你。”


    容宁低头,翻开手中的小布包看了看,蹙眉道:“就这么些,恐怕也不够啊。”


    林笙白了脸色,忙安慰她,“那你且等一等,我去书院借一些回来给你。”


    容宁拽住他,笑睨着他说:“不够就省着点花嘛,咱们又没有亲人朋友,就甭办酒席了,做两套红衣裳,再买对喜烛就成了,房子嘛两个人确实小了些,买不起咱们先租一个小院儿好了,不然往后有了孩子也跑不开,嗯,还有,还得养些小鸡,长大了能下蛋,你每日吃两个,补身子,再”


    “容宁。”林笙怔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容宁白了他一眼,“怎么,想反悔啊,迟了。”她扬了扬手中的小布包,“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林笙愣住,继而眸中生出狂喜,忽然伸手紧紧拥抱住她,喜极而泣,“你答应了,你愿意。”


    容宁鼻尖一酸,也跟着雾了眸子,抬手去抹他眼角的泪花,嗔他,“明知故问。”


    两人扯了红绸,请书院山长做见证,结为夫妻。


    成亲后,两人搬来了清溪村的小院儿,林笙一边在书院中教书,一边挑灯夜读,势要考取功名,带容宁过上好日子。


    那是容宁最幸福安宁的一段时光,没有了仇家的追杀,没有了街头的饥寒,再也不用担惊受怕,蜷缩在街角。


    林笙待她极好。


    她终于又有了一个温暖的家,有了可以依靠的爱人。


    风渐起,夜风裹挟着寒意吹拂在两人身上,唤醒陷入回忆的林笙和容宁。


    容宁心如刀绞。


    满院蔷薇犹在,爱人也在身边,却已然换了天地,物是人非。


    林笙拥她入怀,余光瞥见小几上冷掉的酿鸭子。


    “你做了酿鸭?”他笑了笑,“是因为想我么?”


    他低头看她,“我最爱吃酿鸭,你还记得?”


    容宁登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几乎要躬下腰去。


    林笙忙伸手箍紧她腰肢,将她捞起来,难过望着她哭到红肿的眸子,“宁娘,我不明白,我们终于团聚了,这不好么?你究竟为什么哭?你究竟”


    话音未落,他指尖一颤,继而不可抑制地竭力收紧,力道之大,几乎要折断她纤细腰肢。


    “那便是”他颤声,“你要赶我走的理由么?”


    容宁吃痛,手紧紧捉住他手臂,抬头去看他,却见他眸光惊痛望着不远处晾晒的男人衣衫上。


    那是白日里穆琰临走前换下的,容宁顺手洗了晾晒在院中,她一整日心神恍惚忘了收,就那么摊在院中的晒架上。


    林笙深吸一口气,猛地放开她,脚步踉跄着快步冲进房中,刚踏进门内便瞬间僵住。


    目之所及,皆有男子的痕迹。


    桌上成对的杯盏,榻上成双的枕头,他惊怒拉开衣柜,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着男人的衣裳。


    他目眦欲裂,又一连去了厨房和柴房,角角落落都寻了一遍,再疾步走到院中时,容宁已然瘫坐在地,哭干了眼泪。


    “他在哪?!”


    林笙俯身,捉住容宁衣襟,原本清冷的眸早已失了冷静端方,“他是谁?你说啊!”


    “那是我们的喜床,是我林笙,同你容宁的喜床,你知道吗?!”


    林笙嘶哑了嗓音,“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我以为”容宁木然盯着前方的地面,哽咽到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以为我真的以为,你已经死了。”


    “你究竟以为我死了,”林笙眸中的泪水滑落,“还是盼着我死了?!”


    他绝望大笑,捉着容宁的肩膀,质问她:“是不是只有我当真死了,才能如了你的愿?你们才能在我的家里!双宿双飞?”


    容宁失声痛哭。


    “好啊。”


    容宁忽然被林笙一把推开。


    林笙站起身来,灰白了脸色,从袖中抽出方才从厨房带出来的尖刀,俯视着地上的容宁,凄然笑了笑。


    “我成全你。”


    “我早该死了,我早该死在那埋尸堆里,我不该爬出来,不该回来找你碍你的眼!”


    他嘶声力竭,猛然举起尖刀就往自己心口扎去!容宁骇极惊呼,再也顾不得什么,爬起身扑过去夺开他的刀,一争之下刀锋一偏,狠狠划破他腰际,鲜血倏然迸出染红了白衣。


    “林笙!”容宁慌乱去摁他腰际伤口,林笙咬牙,推开她,捡起尖刀又往自己心口扎去,“你还管我做什么?!左右你不要我,我也独活不成,死了干净!”


    “林笙!!”


    容宁扑抱进他怀里,纤细肉身挡住刀尖,哑声嘶喊:“我要你!我要你!!不要这样!”


    林笙刺得力道极大,陡生变故他骤然撤回力道不及,只能竭力转向,锋利刀锋划过容宁耳畔,削落一缕青丝。


    青丝坠地,林笙猛然惊醒过来似地,丢了尖刀,赶紧来检视容宁有没有伤到。


    见她无碍,颓然跌坐在地,腰际伤口痛得他面若金纸,冷汗淋漓,他伸手去推容宁,“你起来,别管我。”


    容宁泣不成声,摇头死死抱住他的腰,不让他再去碰那把刀,只哽咽哭着一遍遍地说:“我要你,我要你林笙,我只要你”


    她抬头,要去看检他伤口,抬眸间,眼角余光却赫然瞥见院门口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竟立着一道阴郁的身影。


    第79章 爱我


    月光寂寥洒落, 拢在那人身上。


    那人逆着清冷月光,整张脸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萧瑟夜风拂起他袍角, 衬得他高大身型分外阴翳。


    容宁瞳孔震颤,忽然失了全身力气, 跌坐在地, 什么都做不了似地,只能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他。


    似感受到她的目光, 那人低垂的头缓缓抬起来, 眸色幽暗, 看不清眸底情绪。


    他望着地上相拥的两人,忽地嗤笑了一下,缓缓抬步, 跨进了院门。


    容宁浑身一颤, 下意识拥紧了林笙。


    穆琰脚步一滞。


    他垂眸, 盯着地上的容宁,眸中如墨色翻涌,阴鸷至极。


    “你护着他?”


    他笑了一下, 唇角却尽是苦涩。


    林笙听见动静,惨白着脸色抬头望过来,看见穆琰阴翳盯着容宁, 下意识伸手将容宁护到身后, 冷汗淋漓,颤声低喝:“你是谁?怎么进来的?出去!”


    穆琰眸光缓缓流转,落在林笙面上,眸底杀意毕现。


    他看了林笙一会儿, 从头到脚打量着他。


    良久,他转头,仍看向容宁,笑了。


    他蹲下身来,与容宁视线平齐,放柔了语气,轻轻地,“宁儿,你告诉他。”


    “我是谁?”


    容宁别开脸,紧紧摁住林笙血流如注的伤口,鲜血染红了她白皙指尖,她泪如雨下。


    穆琰就那么凝望着她,眸中温度渐渐寒凉下去。


    他伸手,骤然攉住她肩头,低声冷喝:“你告诉他啊。”


    林笙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骤然会意过来,登时奋力坐起身来一把拂开他的手,“别碰她!”


    穆琰被推的身子一歪,眸光乍然冷戾,咬牙霍然起身拔出佩剑,寒光一闪,染血长剑架在林笙脖颈上。


    “不要!”


    容宁骇然尖叫,扑跪过去,死死拉住穆琰握着剑柄的手,仰头望着他,无助极了,浑身颤抖着,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求你,求你了,不要!”


    穆琰死死握着剑柄,手背青筋绷起,锋利剑尖陷在林笙颈侧皮肉里,割出一线血痕,泌出殷红血珠儿,蜿蜒流淌进雪白衣襟内,浸开一片猩红。


    “穆琰!”容宁目眦欲裂,挣扎着站起身来,苦苦哀求,“穆琰,不,世子爷,求您,求您了,求求您放过他吧,求您……”


    穆琰凉薄的唇线紧抿,微微颤着,盯着地上林笙的视线缓缓转过来,望向容宁。


    “你为了他,求我?”


    他眸中墨色翻涌,尽是惊痛。


    “你就那么爱他?”


    他笑了,望着容宁,“那我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我算什么?”


    容宁双眸早已红肿的烂桃儿一般,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咬唇,望着眼前的穆琰,竭力冷了声音,“我们本就不该在一起,也不能在一起,从前种种,譬如朝露,就随风逝了吧,求世子爷饶过我们夫妻,放我们一条生路……”


    “夫妻?”穆琰嗤笑,“好一个夫妻。”


    “你们是恩爱夫妻,”穆琰望着她,“那我是什么?”


    容宁哑声,无言以对。


    月色渐暗,皎月被漫天乌云遮蔽。


    春末一声惊雷,唤来了初夏的骤雨。


    狂风起,豆大的雨滴一滴两滴地砸落下来,渐渐地,越下越密。


    穆琰浑身湿透,却没有丝毫要躲避的意思,任大雨磅礴落下,湮湿他肩臂上的累累伤痕。


    鲜血混着雨水自他指尖滴落在地,同林笙腰际伤口流出的血迹混为一摊,泛着腥甜气息。


    他红了眼尾,眸光冷极,雨水挂在他睫毛上,落进眼眸中,他似浑然不知,只那么死死地望着她。


    “你捡我回来,说我是你夫君。”


    “你碰过我,亲过我,唤我相公,现在想丢了我?”


    “你混蛋!”林笙骤然暴起,赤手拨开利刃,不顾一切地挥拳砸向穆琰,穆琰头都没回,仍紧紧望着容宁,咬牙抬腿狠狠一蹬,瞬间将虚弱的林笙踹翻在地,踩在脚下。


    “阿笙!”容宁放开穆琰的手扑跪下去,骇然抱住林笙,拼命去掰穆琰踏在林笙胸膛的脚,回眸嘶声竭力地喊:“你放开他!”


    穆琰不为所动,居高临下地,冷冷睨着两人。


    “宁儿。”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稳住气息。


    “过来我身边,我们回王府。”


    “否则,”他碾动靴子,林笙顿时闷哼出声,呕出一口鲜血来,“我杀了他。”


    “阿笙……”容宁哭干了眼泪,眼见林笙呕血不止,仓皇扯过自己的衣袖去擦拭他唇边的鲜血,却怎么都擦不干净,急的不知所措。


    林笙眸光涣散,显然已痛到极处,他拉过容宁的手,口中尽是鲜血,仍安慰似地握了握她的手,“宁娘,我知道了,你并非情愿,我…不怪你……”


    “林笙……”容宁眼看他瞳孔渐散,意识弥留,显然快不行了,急的赶紧俯身抱紧他,“林笙,别睡,别睡,别丢下我,林笙!”


    穆琰抿唇,伸手攥紧容宁衣领,将她生生拎起,扣进自己怀里,挪开腿,箍紧了裹挟着她往外走。


    “你放开我!放开!”容宁哭嚎,拼力挣扎踢打着他,生生锤在他胸口的刀伤上,他闷哼一声,仍拥紧了她,阔步往外走。


    “你放开!”容宁狠狠一脚踩在他脚上,拼力推在他胸膛上推开他。


    “穆琰!”她吼着,雨水浇湿了她单薄衣衫,粉红细布贴在她美好身形上,显得她愈发纤细脆弱。


    “你放手吧!我从来没爱过你,我捡你回来,不过权宜之计,你别当真!”


    “你天潢贵胄,要什么女人没有,何苦这般作践我们,我们只想活着罢了!”


    穆琰望着几近崩溃的她,抿紧薄唇,“可你分明,也很爱我啊。”


    “我们的那些日日夜夜,也是真的啊。”


    “陪你演戏罢了!”容宁哭嚎,“你醒醒吧!”


    穆琰站在磅礴雨幕里,浑身湿透,眸光冷极。


    “演戏?”


    他伸手,抚过她面颊雨水和泪水混为一体的滚烫热泪,“那你为何哭?”


    容宁闭眼,颓然哑声,“我真的,不爱你。”


    穆琰抿唇,默然良久,“无妨,我爱你即可。”


    “你听不懂人话么?”容宁崩溃,抬手狠狠锤在他胸膛,“你滚啊!”


    穆琰皱眉,抬手一把攉住她的脖颈,“你为什么这样待我?”


    他扭头,眸光冷冷落在躺在地上生死未卜的林笙身上。


    “就因为他么?”


    “因为他回来了?”


    穆琰松开她,握紧了剑柄,阔步走向瘫在地上的林笙。


    “你做什么?”容宁惊呼,惶然追上去一把拉住他胳膊,嘶声质问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穆琰没有回头,手臂一抬拂开她,“我这一生,只想娶你。”


    他举剑,狠狠扎了下去,咬牙道:“不管要杀多少人!”


    容宁绝望嘶声,双眸一阖,决然扑抱了下去。


    “宁儿!”


    穆琰爆喝!手臂骤偏,剑尖乍然偏出寸许,穿透两人的衣裳狠狠扎入了地面一尺之深。


    “宁儿!”穆琰俯身下来去探她伤处,她狠狠一把拂开他的手,矫捷拾起林笙落在地上的尖刀,一把抵住自己脖颈,母兽般死死护在林笙身前,冷冷盯着穆琰,眸中尽是恨意。


    “你再过来,我就杀了自己。”


    穆琰怔然踉跄后退一步,终是失了冷静,上手去夺她的刀,“危险!你不要命了!”


    容宁咬唇,狠狠往自己脖颈一压,白皙细嫩的皮肉登时绽开一条血线,穆琰瞳孔震颤,当即僵住动作,未再靠近,“你疯了?”


    容宁冷笑,“我是疯了。”


    “我被你逼疯了!”


    她竭力嘶喝:“我一介女流,身如浮萍,不过苟且偷生罢了,你何苦逼我至此!”


    “你若再强逼!”她凄然一笑,“我大不了一死了之,同我夫君,共赴黄泉。”


    “你!”穆琰咬牙,伸手欲再去夺刀,容宁登时奋力一割!穆琰眸中划过惊痛,呼吸一窒,死死捉住她的手臂。


    “你不过就是仗着我爱你……”他眸中隐现泪光。


    容宁麻木了似地,红肿双眸早已哭干,再泌不出泪来,就那么面如死灰地望着他,“那你爱我么?”


    穆琰深深望着她。


    容宁嗤笑了一下,“爱我就滚啊。”


    雷雨渐歇,满院蔷薇被暴雨打落一地残红。


    满院娇艳盛放的蔷薇花瓣儿被打落在血水里,碾落成泥。


    穆琰眸中的颜色一点点灰败下来。


    他浑身冷的可怕,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身上最后一丝生气,也渐渐湮灭殆尽。


    他沉沉凝望了容宁许久许久,容宁只是撇过脸去,紧紧护着林笙,替他按着血流不止的伤口,整副心神都扑在他身上。


    再也未曾回眸看过穆琰一眼。


    良久,穆琰终是自嘲似地,嗤笑了一下,站起身来。


    容宁没有回头,俯身轻轻抱紧了林笙。


    穆琰垂首,颓然转身。


    凉薄的薄唇紧抿,几乎绷直成一道线。


    水滴自他额前碎发滴落在面颊,湿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就那么站在一地残花中,枯立良久。


    他回眸,望了容宁一眼,终是转过头来,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


    第80章 绝色


    穆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口。


    一声骏马嘶鸣后, 一切终于归于平静。


    小山村的夜,寂静的可怕,刚下过骤雨, 花枝上的残花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珠儿。


    一下一下,砸在容宁心尖儿上似地。


    她终是再也忍将不住, 颓然卸去所有强撑出来的冷硬, 伏倒在地,嚎啕痛哭了出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隐约天际已泛起了鱼肚白。


    她早已失声哑嗓, 再发不出丝毫声音来。


    像终于回过神来似地, 她抬起头来, 望向林笙。


    他仍旧歪躺在那里,面色灰白,几乎感觉不到气息, 也不知死了没。


    容宁骤然惊醒, 颤抖着指尖去探他鼻息。


    一息尚存。


    容宁心下稍安, 又去探他身上,早已是冰凉一片。


    她抿唇,强打起精神爬起来, 双手去拽他双肩。


    可他本就生的身材颀长,即便清瘦斯文,可到底也是个男人, 容宁根本拽不动他。


    她实在无法, 只得快步回屋去拽下那块粉色门帘,跑出来铺在地上,拼力将他翻身过去躺在门帘上,再抓住门帘一头拼命往廊下拖拽。


    她哭了这一夜, 也早已没了力气,就这么拼力拖一下歇一下地,硬拽到天际泛白,才将他搬进了房间里。


    容宁拉开衣柜欲找一套干衣裳给他换上,她随手抓了一套中衣,指尖触及那柔软衣料才猛然意识到,这是穆琰贴身的衣裳。


    她怔了一下,终是缓缓松开指尖,转身去箱笼最低下翻出了林笙从前的衣裳。


    她打来热水,替林笙解了衣襟替他擦拭。


    他清瘦了许多,显然这几年,他并不好过,两肋瘦可见骨。


    容宁拧了热布巾替他拭去冰凉雨水和血渍,小心避开腰际伤口处。


    她拭去血痂仔细查看了他的伤口,好在只割开了皮肉,并未深及脏腑。


    擦完上身,容宁欲解他中裤,手指探上他腰带,犹豫一下,又收了回来。


    她自然知道自己与他本就是夫妻,并无男女大防,可不知怎得,却实在有些下不了手。


    或许是分开这几年,两人间到底生疏了不少。


    林笙了无生气的躺在地上,消瘦苍白,看上去可怜极了。


    到底是她的夫君,容宁终究是不忍心他这样。


    她叹息一声,解了他中裤,替他擦洗换上了干净衣裳,拽到了床榻上躺好。


    容宁替他掖好被角,又去找了金疮药来替他上药包扎妥帖,这才自去洗漱换了衣裳,搬起靠在廊下的门板,在堂屋里又搭起从前的小床,疲惫躺了上去。


    她一侧躺下,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赶紧翻了个身,平躺着。


    可平躺着,眼泪就从两侧的眼尾往下滑落。


    她烦闷地一抹眼睛,闭上眼,索性扯过薄被蒙住头。


    可蒙住头,也止不住簌簌往下掉落的泪珠儿。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她分明不想哭的。


    是她自己非要他走的。


    她有什么好哭的。


    不哭不哭,不哭了……


    风,带着雨后的气息,轻轻卷动院中残花。


    容宁再醒转时,已然是暮色时分。


    她恍然昏睡了整整一日。


    容宁坐起身来,只觉得眼前迷蒙一片,视物模糊。


    她抬手一摸,眼睛肿的更厉害了。


    征然枯坐了半晌,才渐渐缓过来一些,能看清些东西了。


    她起身,先去房里查看林笙的伤口。


    林笙仍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清隽的眉眼紧闭着,紧抿的唇略显干燥,毫无血色。


    容宁走上前去,俯身揭开薄被,他伤处裹着的纱布已然被鲜血浸透,鲜红一片。


    她赶紧起身去拿来金疮药和新的纱布,撩开他衣摆,替他重新换药。


    她低着头,细细解了脏污的纱布,拭去伤口周遭的血痂,揭开瓷罐的小盖子轻轻撒上药粉,再重新裹上洁净的纱布。


    做完这一切,她收拾了用物,起身欲走,


    抬眸间,骤然撞上了一道幽深眸光。


    林笙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静静地凝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容宁心头一颤,赶紧垂下头去,起身欲走。


    林笙骤然抬手,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


    脏污的纱布和金疮药小瓷罐跌落一地,容宁被扯的脚步一顿,滞在了原地。


    “你没跟他走。”林笙开口,声音嘶哑。


    容宁垂着头,没作声。


    林笙望着她,握紧他的手腕将她拉向自己。


    容宁被他拉得转过身来,垂眸面对着他。


    “宁娘。”


    他轻唤,长久凝望着她。


    他手臂一收,将容宁拉着坐在自己身侧榻沿。


    他抬起头,侧身过来,双臂拦住容宁腰肢,伏在她腿上,轻轻将她圈在自己怀里。


    容宁紧咬着唇瓣,浑身微微颤抖着。


    “我知道,”林笙咬牙,红了眼尾,颤声闷闷地,“是他霸占了你。”


    他手臂收紧,紧紧拥抱住她。


    “是我不好,”他仰头望着她,冷玉般白皙的脸上,眼尾一抹姝丽的红,看上去脆弱的几近破碎。


    “是我没在你身边护着你,你一个人,一定过的很艰难。”


    容宁雾了眼眸,眼角滑落一滴晶莹泪珠。


    林笙伸手,温凉指尖轻轻抚去那滴泪珠,叹息似地,“你若生得容貌丑陋,倒也罢了……”


    “偏你生得这样绝色……”


    “令人心生觊觎。”


    他抚上她背脊,将她压向自己,拥紧她,“生逢乱世,你自身难保,实非你的过错。”


    容宁心头一酸,倏然生出无限委屈来,伏在他肩头呜咽出声。


    林笙轻拍她背脊,安抚似地,低低哄她。


    他转过头来,清冷的唇缓缓挨近容宁唇瓣,仰头欲吻,容宁惊觉,下意识推开他站起身来。


    屋内气氛倏然冷寂下来。


    林笙被她骤然推倒在榻上,腰际伤口乍然扯裂,他痛楚皱眉,额际立时泌出冷汗来。


    容宁征然愣了一瞬,无措站在榻前,指尖紧紧蜷着衣角。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分明不该推开他的。


    他是她的夫君,想要同她亲近,她理当应允。


    可是……


    她心乱如麻,脑子里乱糟糟的,瞥见林笙痛楚伏在榻上,赶紧俯下身去搀扶他。


    “阿笙…我……”


    林笙咬牙,好容易忍过一波痛意,握住她的手,抬眸望向她,“没事,是我唐突了,我久不在你身边,你一时无法接受也是有的,别往心里去。”


    容宁垂眸,半晌没说话。


    她心底隐约察觉,好像并不似他说得那样。


    可究竟是因为什么,她一时也想不出来,只得默默垂下头,一言不发。


    见林笙疼痛难忍,她扶他躺下,检查了他伤口处暂无大碍,替他拢好薄被,“我去做些吃食来……”


    说着,不待林笙回应,垂下头逃也似地小跑出了房门。


    她带上堂屋门扇,转身往厨房走去。


    还未及走出两步,院门口忽地一声响动,有人轻轻叩响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