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死罪
偌大的花厅内, 一众目光皆随着顾若兰的问话落在了容宁身上。
容宁垂眸,还未来得及开口,顾若兰却已冷声插话, “听说穆琰哥哥已经把你从他房里撵出去了?”
她唇角噙着些许似笑非笑的弧度,讥讽似地, 语调阴酸, “怎么,他终于腻了你这乡下女人?”
“我劝你识趣儿些,趁早滚蛋, ”顾若兰嗤笑一声, 睨着容宁, “省得到处晃悠,晃到我跟前碍眼,惹人心烦。”
一室莺莺燕燕们, 闻言俱是一惊, 仿佛连空气都凝住了, 皆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反倒是容宁听了这话,神色竟未起丝毫波澜,只缓缓抬眸看向顾若兰, 唇角轻扬,极和气地说:“我倒确实也想滚蛋不知顾小姐,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将我撵出王府去?”
那声音很温和, 可落在顾若兰耳中,却刺耳极了,似一枚枚绵密细针扎进了她心尖儿上。
顾若兰原以为她会羞恼辩驳,岂料竟被这样迎面递来一句, 分不清是自嘲还是挑衅,倒反将了她一军。
可她终究不敢擅自做主赶走穆琰的女人。
以穆琰的性子,她若当真那么做了,只能是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即便是王妃也难保她。
顾若兰被噎在当场,涨得面色发红,两人视线在空中交错,顾若兰胸口闷得发堵,半晌,狠狠剜了容宁一眼,猛地转过身去。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倏然拔高,似要将方才的失态掩盖过去,高声道:“王妃命我前来查看演练进度,你们都练的如何了?”
她眸光冷冷扫过众人,“今日可是御前献舞,若是出了岔子,可不是受罚就能了事,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众舞姬惶然敛了笑意,低眉顺眼地应声,厅内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顾若兰再不看容宁一眼,直接忽略她的存在,只抬手轻轻一挥,身侧的小丫鬟立刻会意唤来侍从。
两个小厮抬着一张雕花紫檀太师椅过来,落在花厅正中,顾若兰款款落座。
她接过小丫鬟捧上的茶盏,纤纤玉指拈起盖子,慢条斯理地刮去茶面浮沫,低头轻抿了一口,殷红唇瓣儿掠过杯沿,微一点头,冷声道:“开始吧。”
那姿态,举手投足间,竟将那王妃的仪态学了个十足十。
丝竹声响,香气氤氲间,舞姬们踏着鼓点翩翩起舞。
她们身着彩纱长裙,步履翩然,衣袂翻飞如春燕入云。
顾若兰微微眯起眼,以手支颌,侧首斜睨了一阵子,忽地唇角一勾,带出些许不屑。
“停!”她一声冷喝,丝竹立断。
“这都跳的是什么玩意儿?就这水平,也敢在皇上面前献丑?”她懒洋洋抬起眼皮,手腕一转,将茶盏磕在小几上,发出一声脆响,“赶紧在晚宴前给我再练上二十遍!若但凡有一个人错了拍子,一律全部受罚。”
此话一出,厅中如蒙寒气,瞬间肃冷了下来。
舞姬们面色皆变,敢怒不敢言。
班主犹豫了一下,终是壮着胆子走上前去,躬身小声劝道:“贵人恐有所不知,舞姬们需保存体力,才能以最佳状态献舞,若此时再加练二十遍,恐怕晚宴时力竭,反而失了水准”
“二十遍怎么了?”
顾若兰扬眉,语气带刺,“你们不就是卖艺靠跳舞吃饭的吗?跳个舞还累?那大太阳底下种田的就不累?嫌累你们别挣这份儿赏钱呐,想挣钱,就跳!”
班主脸色微僵,明知再劝也无用,只得压下心中不忿,垂首应下。
鼓点再起,舞姬们只得勉力一遍又一遍地起身旋转。
一众伴舞的舞姬还勉强能够应付,唯独那领舞的花魁,肩背挺直,腰肢纤细,所跳舞姿极其艰难,翻腕,折腰,脚尖一点身姿起旋转如雨中飞燕,一连几遍下来,已然是唇色苍白。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她眼底已带疲色,视焦不稳,班主看得心惊,想要喊停,顾若兰却蓦地冷声截断:“不许停,继续跳!”
领舞花魁强撑着应声,然而心口仿佛有闷雷滚动,耳边鼓点声突然忽近忽远,似隔水传来,终于,在一个高台翻转的动作时,脚下猛然一虚。
“啊!”
一声惨叫,纤长身影直直坠下,重重砸在地上,如白鹤陨落,裙裾颓然散成一堆。
场中瞬间乱作一团,班主急忙奔去搀扶,只见她面色痛苦扭曲,额间冷汗涔涔,面若金纸,脚腕迅速高高红肿起来,显然是扭伤了。
班主捧着花魁的脚腕检查,见那纤细踝骨已然错位,先是一愣,继而猛地抱住脑袋,扑跪在地,失声哭嚎起来:“完了,全完了!这下咱们全都要砍头了!”
她这一哭嚎,舞姬们再难撑住,纷纷哽咽啜泣起来,有的扶着同伴瑟瑟发抖,有的干脆捂脸大哭。
琴师,鼓手,琵琶手等乐师更是面如土色,手中乐器都拿不稳了。
顾若兰睁大了眼睛,忙不迭从太师椅起身跑来,连裙摆被椅角勾住也顾不得了,踉跄跑到花魁身边。
她蹲下身去,定睛一看,果见那白生生的脚踝已然红肿成馒头般大小,姿态诡异地反折着,皮肤紧绷得发亮。
顾若兰面色骤变,慌了神,忙伸手去拉她:“你快起来,待会儿还得献舞呢!轻微扭脚而已,没事的,没事的,肯定还能跳”
话音未落,班主倏地抬头,眸底是破釜沉舟的狠劲,豁出去了似地,“没事?!你还敢说没事?!你可知,这是南昭独有的鹤舞,极难练成,我们倾尽所有,也独此一人会跳!你逼着她练二十遍,累到脚软,这才摔下台来,她骨折了!这下可好,咱们全完了!”
顾若兰被她声声逼问着,说不出话来。
班主额角青筋暴跳,指着她骂:“都是你!都是你非要逞威风,逼得我们练个没完!我告诉你,若我们死了,你也逃不脱!是你害的献舞失败,这是欺君之罪,你懂不懂?是死罪!”
“死罪?”
顾若兰面如死灰,像被人猛地泼了一盆冰水,心中的底气瞬间散尽。
她后退半步,眸光慌乱,唇瓣哆嗦着,仿佛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的可怕。
正乱作一团之际,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焦急唤道:“顾小姐,御驾御驾已经到了!前头正要开宴,皇上听闻王爷让世子爷找来了南昭鹤舞,很有兴致,特命立刻献舞!”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仿佛被抽走了魂魄,齐齐拥作一团,哭声呜咽,混杂着绝望的低诉。
忽而,一抹纤细的粉色身影自角落中缓缓走出,容宁眉目沉静,径直走向那位瑟缩在地上哭泣的花魁。
她俯身,眸光与之平齐,柔声同她说:“你我身量相近,你把衣裙换下来我穿,你先去治伤吧。”
说罢,她并未多作解释,转而看向呆愣在一旁的班主,“请您找人,立刻替我上妆。”
众人皆愣住,怔然望向容宁,顾若兰惊怒至极,一把扯住容宁衣襟,几乎将她拎起来,目眦欲裂,“你要做什么?!”
容宁被扯的踉跄了一下,却并未后退分毫,她缓缓抬眸,眸色沉冷若水,映出顾若兰眼底的惊惶。
容宁的眸光既无惧色,也无怜悯,只冷冷望着她,“你若还想活命,不想连累穆琰一同送死,就让开。”
第62章 女人
顾若兰被她沉静笃定的气势震慑, 怔在原地,张了张口,却续不上话来, 怔愣望着她,指尖的力道不自觉松了几分。
容宁拂开她的手, 转身对班主沉声道:“快些吧, 没时间了。相信我。”
班主早已六神无主,浑身冷汗淋漓。
左右都是一死,与其干坐等死, 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 放手一搏, 她咬牙,立刻打起精神起身扶起花魁,带着容宁一同往后头厢房去更衣上妆。
顾若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呼吸愈发急促, 心口剧烈起伏, 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不行”她几乎是咬牙挤出声来,“不能把咱们的命,全拴在那乡下女人身上!”
她猛地偏过头, 朝贴身婢女低声喝令:“快去找世子爷,告诉他花魁扭脚骨折,南昭鹤舞跳不成了, 请他速做定夺!”
婢女闻言一凛, 急忙应了转身离去。
婢女循着府中曲径快步疾行,急促的脚步声回响在长廊中。
宴会设在王府中最大的一处花园中,正临一泓碧湖,湖水映着似锦繁花和漫天星辰, 花枝上错落点缀着琉璃风灯,柔和光线掩映花影摇曳,暗香浮动,恍若仙境。
她垂首躬身,自外围一路寻至穆琰席位,他正端坐在王爷下首,神色沉稳,气度矜贵,从容与皇上和王爷谈笑应答。
席间觥筹交错,丝竹悠扬,气氛正好,哪里容得她贸然僭越打扰。
婢女只得在一旁屏息候着,眼见一轮谈笑告一段落,穆琰得闲了,才赶紧快步躬身近上前去。
穆琰近侍认得她是顾若兰的贴身婢女珊瑚,微一侧身让她过去了。
“世子爷。”珊瑚低声附耳,神色慌张,“那南昭花魁扭脚了,鹤舞只怕是跳不成了。”
穆琰眉峰骤然拧紧,眸光微沉,毫不迟疑地沉声吩咐:“立刻取消献舞,换成备用的戏曲,去取折子请贵妃点戏。”
他话音还未落,周遭系在花枝上的琉璃风灯忽地齐齐暗了下去。
园中宾客低呼未定,丝竹声调倏然一转,清越悠扬,带着异域的轻灵节奏。
湖心高台上,忽然传来一声清脆铃声,鼓点声随之而起。
一声,两声,三声
一盏盏琉璃灯骤然亮起在高台周围,光华流转若璀璨碎金,仿佛从湖水中托出一片光明岛屿。
众人视线齐刷刷投去,只见一抹纤柔的皎白身影立在灯海中央,身披灵鹤彩衣,长袖轻展,飘逸轻纱裙摆在风中如波浪翻飞。
她指尖轻旋,倏然一翻皓腕,震响腕间金铃,合着鼓点,足尖轻点旋舞,衣袂随着身姿摇曳,绣金暗纹映出华光万点,细密流星般光华万千,姿态清冷又灵动,恰似仙鹤腾云,几欲要破水凌空而去。
那一瞬,席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紧紧锁在那一抹纤细身影上。
旋舞间,轻扬的水袖若展翅掠过云端,白鹤忽而抬首,霎那间,展露出一张绝美的脸,竟赫然正是容宁。
眼波流转间勾魂夺魄,却又偏偏清冷若皎月,教人不敢亵渎,恍若真有灵鹤自云端化形,借着这一舞,暂临凡间。
穆琰紧拧的眉峰舒展,瞳孔骤然一缩,胸腔中似被什么猛然狠狠撞了一下,生生令心口漏跳了一拍。
耳畔的乐声和鼓点仿佛渐渐远去再也听不真切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汹涌澎湃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几乎震耳欲聋。
他望着她,仿佛被夺去了魂魄,再也看不见其他,只能就这么定定地望着她,直到一曲终了,灵鹤谢幕。
一曲毕,随着最后一个尾音消散殆尽,园内静得仿佛连呼吸都凝住了。
众人皆久久回不过神来,直到皇上率先鼓掌,笑赞了一个“好”字,沉稳笑声才将穆琰从恍神中唤回。
穆琰垂下眼睫,唇线紧抿,沉默了一瞬才敛尽了方才的失态。
皇上含笑开口:“果然是绝艺,竟寻来了这失传多年的南昭鹤舞,朕一直久闻其名却不得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北平王,费心了。”
王爷略一拱手,低声附和。
皇上兴致极好,传那领舞的舞姬上前。
容宁得令,只得垂首缓步走到宴会中央,跪伏在地,“民女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抬起头来。”
容宁缓缓抬眸,琉璃风灯暖黄柔光映在她绝美面庞,眉眼若一弯盈盈春水。
皇上眼底划过惊艳,“近一些。”
容宁依言起身,缓步走到皇上近前。
皇上炯烁眸光落在她身上,似是十分满意,语气也温和了下来,看着她的脸,“可愿随朕入宫?”
众人皆望向容宁,眸光各异。
皇上看上舞姬,本就是寻常事,王府献舞,本也是这个打算,此举合乎情理,众人早已见惯。
王爷自然没有异议,可当他看清那舞姬的容颜时,眸光一顿,侧目看向穆琰,穆琰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容宁,双拳紧攥。
王爷微不可查地对穆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妄动。
穆琰手攥得更紧了,甲缘几乎嵌进掌心皮肉。
王妃在一侧看的分明,也垂眸摇着手中的团扇,未置一词。
他们的意思明摆着,是要将错就错,绝不能忤逆皇上的心意。
所有人都望着容宁,她垂着头,紧咬唇瓣,浑身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她尚未来得及开口,皇上已扬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去,理所当然地,根本不在乎她的答案。
他是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生杀予夺但凭心意,他想要什么,完全无需过问任何人。
容宁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她睫羽微颤,指尖攥紧衣袖,缓缓往前迈了一步。
穆琰骤然站起身来,衣袍带翻了桌上的羊脂玉酒盏。
酒盏倏然滚动在桌面上,发出脆响,晶莹酒液洒了一片,沾湿了他衣摆。
“穆琰!”王爷沉声低喝。
穆琰指节缓缓收紧,手背青筋毕现,他缓缓转向皇上,声线沉冷:
“启禀皇上,这位舞姬,已经是微臣的女人了。”
第63章 鞭笞
花园内陡然寂静了下来, 唯余琉璃灯影微晃。
皇上唇角笑意凝滞一瞬,眸底不着痕迹地压下一层阴翳,眸色郁沉望向穆琰。
他眸光落在穆琰面上, 似能看进他心底,又缓缓移向北平王, 带着审度和琢磨的意味。
北平王鬓角凝出细密汗珠, 垂眸片刻,忽地率先起身,一撩衣摆, 双膝跪地, 拱手高呼:“臣, 教子无方,臣万死。”
园中众人见状,皆两股战战, 起身离席跪伏在地, 绣履轻摩地砖的细响交织成一片, 皆屏息垂首,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唯有穆琰,仍倔强立在原地, 直迎皇上审视的目光。
气氛陡然冷凝起来,有了几分肃杀之意。
夜风裹挟着几分寒意拂动花枝,花影摇曳, 如此美景眼下却直教人背脊发凉。
依偎在皇上身侧的贵妃轻轻一动, 丰腴玉臂轻柔挽上皇上手肘,眉眼弯弯地带着笑意撒娇,“皇上,有臣妾陪伴您, 还不成嘛?”
她嗓音柔美宛若莺啼,在这沉郁的气息里徐徐漾开,似将园中肃杀的寒意冲淡了几分。
贵妃轻轻靠在皇帝肩头,声音绵软极了,“皇上,您说好带臣妾出来散心的,就依了臣妾吧。”
她说着,轻轻偏首,笑的温柔可人,语气似娇嗔,又似半真半假地抱怨:“您呀,就快别逗贤侄了,他是带兵的人,心眼儿实。您何不成全了小辈儿,岂不是一段佳话?”
贵妃面上虽笑盈盈地,却若有似无地,将“带兵”二字咬的略重了些许,仿若将一枚暗钉轻轻钉入皇上心坎,暗暗提醒他,擒拿宁王之事,终究还需用得上眼前这位世子。
皇上何样人也,如何听不出这其中深意。
他回首,瞥了一眼出言解围的贵妃,眉宇间那抹阴郁淡去些许,微一凝眸,忽地哈哈一笑,伸手揽过贵妃的香肩,似被她的“醋意”取悦,“就你醋意大,好了,朕依你便是。”
“多谢皇上。”贵妃笑的娇羞,愈发媚态横生,依偎进皇上怀中。
皇上转过头来,目光落在容宁身上,只一声:“去罢。”
容宁垂首福身,恭谨低声应了一声“是”随即缓步退下。
穆琰目光追随她身影,直到消失在廊影深处,方拱手跪地,沉声道:“多谢皇上,贵妃娘娘成全。”
皇上斜睨了他一眼,抬手虚点了他一下,笑了笑,“看不出你还是个痴情的,罢了,罚你一壶。”
穆琰二话不说,立刻执起桌上的酒壶揭了盖子,仰首饮尽。
晶莹酒液自他唇角滑落下颌,沿着喉结蜿蜒流进禁欲的领口。
皇上见他恭谨照做,唇畔笑意渐深,眸底那抹阴翳这才消散大半。
他一挥袖,“都起来罢,继续。”
“谢主隆恩!”伏在地上的众人齐声应和,磕头谢恩,依次起身回席位。
丝竹再起,歌舞渐酣,觥筹交错间笑语连连,仿佛这场暗涌,就此被轻轻揭过。
是夜,恭送御驾回宫后,北平王面色铁青,拂袖回府,命人捆了穆琰来。
“给我抽他三百鞭!”
穆琰被侍卫强硬摁在庭院中,扒了衣裳,绳索勒进皮肉里,青筋暴起。
执鞭的侍卫拱手道一声“得罪”,咬牙扬手猛然抽下一鞭,藤鞭瞬间劈开皮肤,皮开肉绽。
“废物!滚开我来!”
北平王一脚踹开执鞭侍卫,夺过鞭子,臂膀骤然发力猛抡一气。
鞭声落下如裂帛,带起风啸,狠狠劈在他背脊皮肉之上,迸出血珠溅落在地面上,沿着砖缝淌成一线猩红,洇入砖缝中。
北平王气极,手中力道不减,一连抽了几十下,直抽得喘息急促,手臂发颤,才狠狠把鞭子砸在他身上。
鞭子沾着热血,滚落在穆琰脚边。
穆琰牙关紧咬,背脊挺直,始终一声不吭,背上早已是皮开肉绽,无一处好肉,血水顺着精壮肌理缓缓往下流淌。
王妃在一旁心惊欲劝,才上前一步,便被北平王反手推开。
“孽障!”
“为了个女人,你要害死我们吗?!”北平王暴喝,直震的廊下风灯摇晃不休。
“君臣之道,你不懂么?”
“若不是你尚有几分利用价值,我们整个北平王府!今夜只怕全要为你陪葬!!”
穆琰垂眸,并不辩驳,肩背止不住地微微颤着,仍沉声道:“儿臣知错,甘愿领罚。”
北平王怒不可遏,朝分立两侧的侍卫大喝:“去把那女人砍了,提头来见!”
“父王!”穆琰急呼,抬起头来,眸中尽是忧色,声音沙哑:“事已至此,皇上刚一回宫,便立刻处死容宁,岂非抗旨?”
北平王倏然默了一瞬。
穆琰望着他,恳切道:“帝心难测,皇上会如何想,咱们谁都猜不透。”
轻轻一句话,似惊雷一声,惊醒了暴怒的北平王。
他沉默许久,眉心紧锁,那份压抑几乎要化作实质,压的众人都不敢抬头。
忽而,他狠狠一拂袖。
“你自己收拾罢!”
他甩袖转身,怒气冲冲地径直大步离去。
王妃见状,忙上前来一挥手,急声道:“快撤下去,剩下的鞭子全都免了。”
说罢深深看了穆琰一眼,转身快步往北平王方向追去。
侍卫们互相对视一眼,皆不敢迟疑,连忙垂首退去。
庭院中终于安静下来,只余下淡淡的血腥气味。
穆琰以手撑地,缓缓站起身,衣裳早已沾了血渍和尘土,他浑不在意似地,拢好衣裳,面上不见一丝情绪。
他抬手,拒了要上来搀扶他的小厮,未与任何人多言,独自沿着长长的青石板路往自己院落走去,背影凄清,隐隐透着疲倦和冷漠。
尚未走到院中,他的脚步忽然一顿。
远远的,在那院落前的垂花门下,一抹纤细的淡粉身影,正静立在门前。
风,轻轻拂动她的裙摆,勾勒出美好身形,几缕青丝散落鬓边,随风晃动在雪色腮边,显然已等候了许久。
那一瞬间,连风声都柔和了下来,仿佛天地间,只余那一抹颜色,伫立在他心归处。
第64章 上药
穆琰停下脚步, 静静凝望着风中那一抹粉色。
容宁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秀眉微蹙,有些出神地望着脚边青石板上的落花。
似有所感, 她忽而抬起头望过来,视线交汇的那一瞬, 他挺直的背脊忽然塌了下来, 方才还算稳健的步伐,也不由得虚浮踉跄起来。
容宁瞧见他气息紊乱,面色惨白微微喘息着, 步履艰难。
一颗心倏然揪紧, 她顾不得许多, 忙快步小跑了上来,一把挽住他胳膊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怎么打成这样?”她眸底尽是担忧,看见他衣襟上沾染的血渍, 秀眉紧拧, “可还撑得住?”
穆琰抿唇, 难捱似地阖眸闭了闭眼睛,摇摇头,毫不客气地往她身上倒去, 一手重重搭上她纤薄肩头搂紧她,几乎倚了全身重量,险些将她一同压倒。
容宁慌忙伸手环抱住他腰身, 竭力稳住他身形, 指尖不甚碰到他背脊,直惹的他浑身一颤,“嘶”了一声。
触手湿冷,容宁心下一惊, 忙伸手去探,只觉衣衫湿漉漉的,带着黏腻凉意。
她还未及看清,便被他猛地摁住了手,他哑声:“别看脏。”
容宁哪里肯,抿唇一拽,硬是将他衣衫揭开来,目光落处,登时怔在当场。
那衣衫之下,早已血肉翻裂,鲜血浸透了整片后背,触目惊心。
她倒抽一口冷气,登时眼眶一酸,雾了眸子,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片泥泞,“怎么打得这样狠”
话音未尽,眸中泪水已溢出滚落面颊。
穆琰垂首拉过衣衫拢住伤处,又握住她的手,撩起自己衣摆轻轻拭净她指尖沾染的血渍,轻描淡写地,“皮外伤罢了。”
他抬眸望着她,安抚似地勾了下唇角,“不疼的。”
容宁抬起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他怎么可能不疼?容宁分明看到他肩背止不住地轻颤着,分明是痛到极处,已然几近痉挛了。
她终究没有同他辩驳,只小心翼翼避开他血淋淋的伤处,撑扶着他穿过垂花门,缓缓往院中走去。
一路走的还算顺利,好容易走到他房门前,容宁忽地脚步一顿,有些踌躇地抬头望了望前头紧闭的门扇。
她面露难色,有些犹豫不决,仿佛那门槛一旦跨进去,便会是不可回头的境地。
穆琰瞧得好笑,无奈睨着她,“进去吧,我都成这副模样了,还能吃了你不成?”
被戳穿了心思似地,容宁登时红热了耳根,白皙面颊染上红霞,唇瓣紧咬别过头去,却到底没有再辩驳一句,只扶紧了他,推开门扇,半抱半拽地将他拖了进去。
好容易摸黑将他搀扶进内室榻上坐了,容宁转身去摸索火折子吹燃点了灯蜡,一回首,瞬间瞳孔微缩,又急忙背过身去。
那厮竟已自己褪了衣裳,露出精壮上身,紧实肌理线条在摇曳烛光中隐现起伏,惹的容宁心神骤乱,转身时下意识后退一步撞上榻沿,痛的轻呼一声。
穆琰瞥了她一眼,神情自若地往榻上一趴,“衣裳脏了,省的污了床榻。”
他说的理直气壮,也的确是事实,容宁无话可反驳,只垂头低声道:“我去唤小厮来替你擦洗上药。”
说着逃也似地往外走去,可还未及走出一步,手腕一紧,已然被他牢牢攥住。
力道不重,却也不肯让她轻易挣脱,他侧首,抬眸望向她,声音暗哑,“我不要他们,粗手笨脚的。”
容宁别过脸避开他眸光,“那那我去唤小月来。”
穆琰蹙眉,“我不用婢女。”
容宁指尖微颤,唇瓣张了张,却再说不出话来。
暖黄光晕拢在她身上,柔美极了,穆琰望着她,手上用力,手臂内收将她拉近自己,低声哄诱似地,“我都为你被打成这样了你合该亲自照顾照顾我吧,嗯?”
声音虽轻,却带着几分若有似无地恳求意味。
容宁心尖儿一颤,抿紧唇瓣儿,手上一挣欲要抽出手离去,穆琰指尖骤然一紧,紧扣在她腕上,微微颤着。
“别走。”他哑声。
容宁垂眸,不由得回首,正撞上他那双漆黑幽暗的眸子。
烛光映照下,他眸色深邃如潭,似蕴着万语千言,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她喉头一哽,良久终是低声道:“我去打水,再取些金疮药来。”
夜风轻拂窗棂,烛光轻晃,映照着容宁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
她打来热水,拧了布巾,轻轻替他擦拭。
温热柔软的布巾在肌肤上缓缓拭过,小心避开鲜血淋漓的伤口。
穆琰背上鞭痕狰狞可怖,新伤叠着积年旧疤,层层叠叠,触目惊心。
容宁手中布巾微滞,心口堵的发紧,忍不住开口问他:“王爷他从前也这样打你么?”
穆琰沉默了片刻,只淡淡地,“习惯了。”
短短三个字,落在容宁耳中,却钝刀子割肉似地,沉痛极了。
她都能够想像得到,一个幼年丧母的孩子,在不怀好意的主母和严苛父亲的膝下,能从庶子成为世子,该是怎样艰辛的一条血路。
她轻轻擦拭过那累累伤疤,这条路上的每一步,必定都艰难至极。
清理好血污后,容宁取出金疮药,指腹轻轻蘸了些,细细涂抹在破损的皮肉上。
药膏清凉镇痛,她低着头,神情专注,一点点仔细推开抹匀,没有丝毫马虎。
穆琰伏在枕上,侧过脸来静静凝望着她。
她眉眼沉静,殷红唇瓣儿轻抿着,一副心思全在他身上,温柔得让人心口发痒。
凝望了她良久,他忽然低声开口,“我竟不知,你还会跳南昭鹤舞。”
容宁抹药的手蓦地一顿,指尖微颤。
第65章 不哭
风轻拂帘幔, 也拂动容宁垂落腮边的发丝。
她垂眸,纤长睫羽微颤,“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说着, 她执起小药罐又蘸了些许药膏,轻柔抹在他伤处, 抬眸望向他, “你不知道南昭是我的故乡,不知道我会跳鹤舞,甚至”
她笑了一下, 眸中却说不出的悲凉, “你甚至, 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就能够同我轻言什么喜欢,岂不玩笑?”
穆琰闻言皱眉, 几乎要翻身坐起来, 认真望着她, 刚要张口说自己没有在开玩笑,却见她已然垂下头去,认真替他抹药疗伤, 张了张口,竟如鲠在喉,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猛然察觉到, 她其实什么都明白, 只是从来不曾向他表达过自己的想法。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真实的她。
那句喜欢,或许对于她来说,不过是纨绔子弟的一句调笑轻薄罢了。
意识到自己那样轻易说出口的喜欢, 似乎确实轻慢了她,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讪讪地转过身去,趴回枕上。
“我阿母,很会跳鹤舞。”容宁忽然轻轻开口,穆琰侧过脸,静静望着她。
容宁没有看他,专注着手中的动作,絮絮说着:“阿母很漂亮,是南昭最美的鹤舞传人,小时候,她总手把手地亲自教我,还教了许多小徒弟。”
“阿母很温柔,永远都笑着,哪怕我们跳错了,她也从不责罚,只一遍遍地再教过。”
“后来,她死了,鹤舞也跟着失传了”
穆琰背上骤然被水珠砸了一下,温热的水珠砸在伤口处,骤痛了一瞬,他回头望去,是容宁的泪珠滴落了下来。
他侧过身,抬手抹去她面上的泪水,才刚抹去一滴,又接连滚落许多滴,怎么也抹不尽。
穆琰坐起身来,身畔没有趁手的东西,索性扯过靛蓝帐子一角,替她擦眼泪。
“难过就不说了。”穆琰望着她,没有追问下去,伸手揽过她肩头轻摁她发顶,让她伏在自己肩窝,一下一下轻抚着她背脊,“不说了。”
容宁哭的愈发狠了,仿佛积压了多年的伤口终于被翻挖出来,已经发烂,发臭,令她痛不欲生,悲恸大哭。
穆琰紧紧抱着她,任她涕泪横流地沾湿他前胸,湿热一片。
良久,直到她哭声渐歇,只余低低哽咽。
他拉开她些许,替她擦了眼泪,捧着她的脸,低头来看她。
他挨得很近,两人几乎额头相抵,穆琰眸底尽是痛意,嘴上却说着:“不哭了,再哭下去,变成瞎眼小花猫儿了。”
他温热鼻息拂在她面上,带着淡淡雪松气味,两人气息交缠间,他鸦黑睫毛几乎要挨上她的。
容宁抿唇,陡然惊觉自己竟失态至极,赶紧一把推开他,侧过身别开脸去。
穆琰有心哄她,去拽她衣袖,撒娇似地嗔她,“好没良心,我可抱着你任你哭了半晌了,”说着捉住她的手往自己腰上带,贱兮兮地,“现在该换你抱着我,我也哭上一回才公平”
话还未说完,容宁已恼得抓起小抱枕砸在他身上,啐了他一口,“无聊!”起身就走。
“哎~~”穆琰急呼:“你不管我啦?我还痛着呐!”
“管你去死,痛死你活该。”容宁白眼一翻,头也不回地拉开门扇走人。
穆琰虽挨了骂,面上却笑嘻嘻地,远远望着窗棂外她远去的身影,直到回廊尽头的门扇轻响,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这才收回目光,老实趴回榻上睡了。
接下来一连几日,容宁晨起都会去替穆琰换药,却例行公事一般,再不肯理会他,同他多废话,每每都板着脸换完药就走人,任他如何撩拨都无动于衷。
可令她纳闷的是,他那伤处已经换药几日了,按说他一个精壮小伙儿,血气方刚的,应当很容易痊愈才是,怎得这伤口,却每天都是老样子,迟迟不肯愈合。
这日歇罢午觉,她去窗前透气,恰巧看见枭宁端着药碗进了穆琰房里。
容宁心头一动,悄声出门跟了过去,猫着腰躲在窗下偷听。
她竖起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只听见枭宁苦口婆心地叹气劝着:“世子爷,您这伤口老不好,这么拖下去总不是个事儿啊,太伤身子了,您就让属下给您换一回吧,太医嘱咐了,一日至少得换药三次才成啊。”
“滚。”穆琰声音淡淡地,透着不耐烦的冷意。
枭宁不死心,“您这伤口都要化脓了,万一伤口感染伤到筋骨可怎么办,怕是要落下病根的。”
说着,他语气一转,“那宁娘子也交代我们了,中午晚上都得给您好生换药才行,我总得办好她交代的事儿啊。”
屋内沉默一瞬,忽而传来穆琰低低一笑,“你懂什么?我若好了,她还能日日来看我么?”
容宁在窗外愣了一下,随即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骂:荒唐!
感情是拿着自己的伤口诓她呢,气的她抿唇一跺脚,快步走开了。
次日一大早,容宁就照例来替他换药。
她眸色清冷,手下却偏偏格外用力,纤细指尖蘸了药膏,重重摁在他伤口上。
“嘶!!!”穆琰登时被戳得龇牙咧嘴,恨不得吱哇乱叫,倒吸一口气,几乎要翻过身来,“轻点轻点轻点!”
容宁抿唇,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再不好好换药,就得请大夫拿刀来,把这上边的腐肉全刮了。”
穆琰痛的眯起眼睛,连忙连声应和着:“好好好,好好换药,再不敢了。”
她白了他一眼,这才卸了力道,垂眸继续为他上药,伏在榻上的穆琰渐渐缓和了痛苦神色,回眸盯着她垂头抹药的模样,眸光渐渐柔了下来,眸底似有笑意一点点漾开。
天气晴好,正是万里无云的好日子,被王妃责骂关了好几日的顾若兰,今日也被放出来了。
她已然是满心憋屈,哪知才刚被放出来,又被王妃劈头盖脸地骂了个狗血淋头。
“真是个没用的废物!”王妃脸色铁青,“顾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拎不清的女儿,穆琰那边伤着这几日,听说连榻都起不来,你倒好,半步也不挪动去探望,连份补品都没送过。”
王妃气恼的直拍手,“你这般不知花心思去笼络,他心里怎会有你?又怎会娶你做正妃?”
“要你有什么用?能指望你点儿什么?!”
顾若兰咬着唇瓣儿,绞着手里的帕子,垂下头去,呐呐地,“可兰儿被您关在屋里抄经,也出不了门呀”
“还敢顶嘴?!你咳咳咳”王妃气极,一口气儿岔了险些上不来,猛然连声咳嗽起来。
李嬷嬷见状赶紧跑上前来搀扶住王妃,轻轻替她拍着背,“王妃息怒,仔细身子。”
说着看了一眼顾若兰,顾若兰连忙垂下头去,不敢再顶撞。
“你你若不是我亲侄女咳咳”王妃喘息着,抬手指着她鼻尖儿,“我定要寻个死了老婆的老瘸子把你嫁了!”
“兰儿知错了。”顾若兰怯怯抬眸望她。
李嬷嬷赶紧打圆场,扶着王妃坐下,轻声哄着:“王妃快别生气了,仔细头疼,小姐她年轻,许多事情不懂得也是有的,待会儿我去库中挑些好药材,什么人参鹿茸,天才地宝一并捧着,亲自陪着小姐往世子院儿去走一遭去。”
王妃这才稍稍顺了气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还不忘嘱咐李嬷嬷:“你多看着她一点。”
“哎,是。”李嬷嬷连忙应了,“您放心吧。”
李嬷嬷领着顾若兰去挑了好些补品,命小丫鬟们一一捧了,陪在顾若兰身侧,同她一起去了穆琰院儿里。
一路上,顾若兰有些不自在似地,步履迟缓,走一步捱三步,很不情愿。
李嬷嬷看在眼里,叹了口气,劝她:“小姐可上些心吧,你这次险些酿出大祸,王妃娘娘关着你,那可是在保你啊,你可千万别误会了娘娘一片好心。”
顾若兰有些泄气,“我哪里是怪姑母,姑母疼我,我自然是晓得的,只是”
她叹息一声,“只是那穆琰,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姑母却一个劲儿地要我去热脸贴他的冷屁股,我真是受够了。”
她脚步一顿,索性不往前走了,转身看向李嬷嬷,“这满京城里青年才俊,王公子弟多了去了,我非得嫁他不可吗?”
“再说了,”她撇嘴,“以我们顾家的家世,我就是入宫为妃也做得,非得吊死在他身上么?”
李嬷嬷眼皮子一翻,“那皇上和你姑父差不多大年纪,你愿意啊?”
顾若兰一噎,讪讪地,“那不还有那么多皇子嘛。”
李嬷嬷叹了口气,“我的小姑奶奶哎,你就别闹了,顾家送你来王府,就是因为王妃多年无所出,顾家马上就攀不上北平王府这棵大树啦!”
“若是世子爷娶了别家贵女,等北平王去世,顾家便和王府再也扯不上关系,顾家儿郎中,没有科考中举做官的,岂不眼看着就要衰败了。”
“那我也可以嫁皇子,做皇子妃呀。”
“皇子妃?”李嬷嬷冷笑,“你可知站错了队,选错了皇子,夺嫡时可是会被满门抄斩的?”
顾若兰面上一惊,咬紧了唇瓣儿。
李嬷嬷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这北平王世子,手握重兵,以后便是北平王,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谁也动不了,若是你能同他生下嫡子,成为下一任北平王,那北平军”
“便是顾家的了”顾若兰怔然道。
李嬷嬷笑了,“小姐聪慧,一点便透。”
“可,为什么非得是我呢?”顾若兰皱眉,“顾家宗族那么多女儿”
“你是嫡女!”李嬷嬷不耐烦了,拉住她的手往前走,“这是你的责任!”
顾若兰无法,渐渐失了挣扎的心气儿,只得被她拉拽着往前走去。
好容易到了穆琰院儿门口,李嬷嬷撒开手,回身提过小丫鬟手中的食盒,塞进顾若兰手里,“这是杜仲红参鸡汤,你快送进去吧。”
顾若兰接了食盒,蹙眉望了穆琰房间一眼,深吸了一口气,缓步往院内走去。
她才将将走到廊下,便撞见了容宁捧着换药的托盘从另一头廊角走出来。
第66章 呜呜
容宁的厢房和穆琰的房间连着同一条廊道。
她端着托盘才出门, 便恰巧与迎面提着食盒走来的顾若兰撞了正着。
两人俱是一愣。
庭院中微风拂动花枝,吹起顾若兰鬓边散落的碎发,她猛然见到容宁, 神色有些讪讪地,眸光微闪, 冷哼一声, 傲然撇过脸去。
容宁瞧见她微微颤抖的指尖,晓得她也正心虚着,懒得同她争什么, 便上前一步, 将自己手中的托盘往她怀里一塞, 淡淡开口,“你来得正好,他该换药了, 你去换罢。”
话音未落, 已然径自转身而去, 连眼角余光都未曾再看她。
顾若兰被她塞了个了趔趄,手里拎着食盒又抱着沉甸甸的托盘,登时气得柳眉倒竖, 胸口起伏不定。
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全都使唤到她头上来了, 她可是顾家嫡千金, 京城有头有脸的高门贵女!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她正欲发作,要砸了手中的托盘,猛然低头,却瞥见手中托盘上整整齐齐叠放着纱布和小药罐儿, 心思不由得又转了个弯儿。
换药么这分明是个能够接近穆琰的好机会
她于穆琰素来有意,只是这许多年里,无论她如何殷勤讨好,他总冷着一张脸,从不肯对她亲近半分。
但从前他虽不怎么理会她,但也从不曾理会过旁的女人,她心下还稍微好过一些,可如今,他为那乡下女人,竟不顾一切地去顶撞圣上,教她好一番泄气。
原来,他并不是铁板一块,也并不是永远都捂不热的千年寒冰,只是这份炙热,终究不是对着她罢了。
她原想放弃的,可方才李嬷嬷的话说的明白,拿下穆琰,便是她顾若兰的命。
她紧咬唇瓣儿,心下一横,也只得认了。
她抬手,轻轻将散落鬓边的发丝抿了抿,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下心中不甘,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理好衣襟抬起下颌,面上的恼意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柔媚笑颜。
穆琰的房门紧闭着,里头静悄悄的。
顾若兰鼓起勇气,缓缓伸手,涂着殷红丹蔲的指尖轻轻推开雕花门扇,门轴轻响,她悄然抬步跨了进去。
屋内静寂一片,帘幔层层低垂着,隔去大半天光,唯余几缕幽光,映在案几香炉氤氲的烟气间。
空气里飘散着药香和淡淡血腥气息。
穆琰裸着精壮脊背伏在榻上,肌理线条在幽暗光线中显出冷硬轮廓,正阖着双眸,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察觉脚步声靠近,他却并不抬头,只低低“啧”了一声,声音懒散:
“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晚,再迟来些,只怕我这伤口都要坏死了。”
顾若兰唇瓣儿紧咬,却未作声,将手中食盒搁在桌上,端着托盘走到榻前。
微弱光影中,他背脊上伤痕纵横,狰狞触目,暗红血渍交织着药膏,实在触目惊心。
她眸光刚一触及那背脊伤处,便猛地僵住脚步,忍不住惊呼一声,手上失了力气,托盘重重跌落在地,药罐翻倒发出脆响。
穆琰眉头一拧,倏然睁开眼侧过脸来,“怎么是你?谁让你进来的?”
顾若兰惊魂未定,眼中的嫌恶之色尽数落进他眸底。
她慌乱垂眸,撇过脸去。
穆琰眸色更冷,扯过锦被覆上背脊的伤口。
顾若兰愣了一下,终是弯下身拾起跌落的小药罐,往他身边走,“是那个乡下”她骤然顿住,眸光微动,“是容宁让我来替你换药的。”
穆琰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她让你来的?”
顾若兰点头,硬着头皮伸手去摸他背脊。
“出去。”穆琰冷声喝止。
顾若兰怔住,面上青红转换,唇瓣微颤。
她不死心,伸手捉住锦被,眼角泛着泪意,声音娇软带颤:“穆琰哥哥兰儿替你换药吧,好不好?”
她眸光殷切,语气近乎哀求,捉紧那锦被就要拉开。
穆琰目光骤冷,猛然甩开她的手,“滚出去!”
顾若兰心口一窒,僵在那里,眼眶一酸,眼泪涌了上来,颤抖着指尖松开锦被。
她握着小药罐抬眼望向他,却见那冷峻眉目间并无丝毫温情,唯余冷厉疏离。
顾若兰唇瓣颤抖不已,终是啜泣着转身跑了出去。
门扇轻响,帘幔摇晃久久不肯停歇,屋内重归寂静一片。
穆琰起身随手披了件外裳,捉起滚落在地的小药罐,阔步往外走去。
穆琰大步跨过回廊,眸色沉郁,所过之处衣摆带起劲风,拂落沿途探出的花枝。
他疾步行至容宁厢房门前,唇线紧绷,伸手猛然推开了门扇。
门轴“吱呀”一声,急促轻响。
容宁正斜靠在窗下的坐榻上,手里翻着一本闲书,神情安然,骤然听得响动,抬眸望去,见穆琰板着脸跨进门来,很是讶异。
“你怎么来了,伤好了?”
“好了。”穆琰冷笑,远远望着她,“早好了,我好得很,不必你费心将我推与旁人,让别人来替我换药。”
容宁愣了愣,随即心下了然,淡淡笑意浮上唇畔,狡黠调侃,“那可不是别人,那是顾小姐呀。”
她眼眸弯弯,笑意更甚,“你只说不要小厮和丫鬟,又没有说不要顾小姐。”
“再说了,人家顾小姐知书达理,温柔可人,她肯亲自替你换药,你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说着,她懒懒白了他一眼,垂下头去继续翻书。
穆琰气结,险些笑出声来,原本气极的他,心情忽地莫名好了起来。
他径直走到她身侧,俯身逼近她,深吸了一口气,“好酸,哪里的醋坛子打翻了?”
容宁背脊抵着墙壁,被他突然靠近逼得退无可退,只得微微侧过身子,背对着他,声线微有些乱了气息,“又没包饺子,哪里来的醋。”
她顿了顿,笑了一下,“倒是顾小姐刚送了汤过来,你赶紧趁热去喝了,别枉费了人家的一片心意。”
她说着,伸手推搡他起开,穆琰偏不依,挨着她坐了,无奈望着她,“你知道的,我心里,从来没有她。我”
“你什么?”容宁陡然回过身来,瞧着他。
穆琰喉头一窒,心口翻涌的话险些脱口而出,却又硬生生极力压了回去。
他想说自己心里分明只有她一个,可一想起那晚她说过的话,又怕说出来唐突轻慢了她,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吃了个哑巴亏,穆琰一口气堵在胸腔里,气氛几度凝滞,半晌,他终是叹息一声,把手中的小药罐往她手里一塞,垂下眼,嘟囔着:“我不管,你快些替我换药,我疼着呢。”
他委屈背过身去,自己褪了衣裳,往小几上一趴。
容宁怔怔望着他,手心里的小药罐微凉,可不知怎得,她心口却热的直发烫。
阳光透过花窗,落在两人身上,泛起淡淡暖黄光晕。
容宁仔细替他换好药,拉起衣裳替他披好,嘱咐他回房去歇息,穆琰却摇摇头,抬眸望向她,唇角一勾。
“趴了好几日,人都快散架了,今日不趴了。”他抱怨着,忽然凑近她耳畔,温热鼻息拂在她脖颈,轻声问她:“我带你出去转转,如何?”
容宁愣了一下,还没会意过来,他又说:“你来这些日子,我都没好好陪陪你,你日日闷在屋里,很无聊吧?”
“今日正好十五,每逢十五,夜市都有花灯,我带你去瞧?”
容宁眸底亮了一瞬,显然是动了心思,她眸光轻动,落在他背脊伤口上,秀眉轻蹙,摇了摇头,“不去了。”
穆琰看在眼里,拢了衣裳,不由分说地伸手拉起她,“走吧,现在出去正好赶上晚市,咱们先去醉仙楼搓一顿,再去街上转转。”
容宁被他拽起身,忙伸手阻住他,抿唇指了指他披散的墨发,忍不住笑道:“那也得稍微收拾下,省得旁人见了,还以为来了个叫花子呢。”
穆琰失笑,气结叉腰,“即便是叫花子,那也肯定是叫花子里的翘楚,最俊的那一个。”
容宁被他逗笑,他忽然露出的几分孩子气,实在逗趣的很。
他这人,说风就是雨的,容宁心知劝不住他,偏她自己也实在闷的紧,想了想,索性不再推辞,点头应允了下来。
两人说定后,各自回房梳洗更衣,穆琰换了套靛青常服,玉冠束发,举止间丝毫不见半分病中萎顿,精神奕奕地倒活似一个富贵闲散的世家公子,端地丰神俊朗,风度翩翩。
容宁穿了件鹅黄窄袖衫裙,搭的月白的褙子,样式虽简单,却衬得她整个人嫩的如春柳新芽儿,清新的简直能掐出水来。
两人在廊下汇合,相视一笑,并肩出门往夜市去了。
两人径直去了醉仙楼。那是京中最好的大酒楼,才掌灯时分,已然是人声鼎沸,灯火辉煌。
掌柜见穆琰来了,忙亲自迎了出来,恭谨将二人引上楼去,安排了临街的雅间。
穆琰把醉仙楼的招牌菜都点了个遍,各色珍馐美馔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鱼羹鲜美,烧鹅金黄,就连素菜都收拾得极爽口雅致。
容宁吃这个也喜欢,吃那个也惊艳,难得如此合胃口,吃得很是欢喜,不知不觉间已肚儿圆圆,她连连直摆手,“真不行了,实在吃不下了。”
穆琰执筷又替她夹了几样菜,眸光若有似无地瞟了她身上一眼,带着些许玩味:“太瘦了,得再养养才行。”
容宁登时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手夹起一只油亮香糯的猪蹄塞进他嘴里:“你嘴巴这么闲,正好堵住!”
穆琰险些呛住,嘴里含着肥糯猪脚,瞪着眼睛,口中“呜呜”地含混控诉,那模样,滑稽极了。
容宁瞧见他憋得满面通红,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乐不可支,直笑得肩头微微颤抖,眼角漾起细碎的光。
她吃得太饱了,起身走到窗前去透气消食儿。
推窗望去,夜幕初临,街道两旁灯火阑珊,喧嚣市井中,一盏盏花灯渐次点亮,星星点点,宛若天河倾落凡间。
容宁惬意望着街市上的熙攘人流和花灯,心神微荡。
忽地,她面色一僵,笑意瞬间凝在脸上。
穆琰察觉,轻声问她:“怎么了?”
容宁没听见似的,眸光紧紧盯在街角一抹清隽背影上。
她瞳孔骤缩,下一瞬,竟猛然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推门跑下楼去。
“宁儿!”
穆琰急声唤她,丢开筷箸起身追了出去。
容宁裙裾翻飞在万千灯火中,奔进人群熙攘的街市里,不顾一切地追逐着什么。
穆琰快步跟了过去,容宁脚步虚浮,几乎踉跄跌倒却丝毫不顾,急急伸出手,死死拽住了身前男子的衣衫。
第67章 看看
穆琰脚步骤然顿住, 几乎是茫然无措地,怔然望着前方。
盛大的人流熙攘流过长街,似奔涌的河流般川流不息, 唯余这三人伫立其中,仿若钉在了那里。
穆琰唇线紧绷, 垂落在袖中的双手紧紧蜷握成拳, 光洁甲缘嵌进掌心生疼都浑然不觉,只那么定定地,死死望着前方那一对男女。
那一瞬间, 他脑海中倏然闪过千万种可能性。
他胸腔中轰然作响, 拧压生痛。
那痛意, 几乎瞬间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他想像了无数种可能性。
所幸,眼前发生的,并不是他最绝望的那一种。
容宁失望地望着那个男人的脸, 男人回头, 是一张极清秀的面庞, 他看见容宁拉着自己的衣袖,先是一愣,继而笑得温和, 轻声问她:“姑娘拉在下,可是有什么事么?”
容宁怔在当场,仰头怔怔望着他的脸, 眸中的惊喜烟花般一点点湮灭殆尽。
男人也不恼, 静静含笑望着她,耐心等待着她的回答。
半晌,容宁紧攥的手指渐渐失了力气,松开他衣袖垂落下去, 散了视焦,茫然望着前方,“你不是他”
“我是谁?”男人有些不解,微微俯下身来与她视线平齐,温柔问她:“你在找人么?”
看她失魂落魄地模样,男人放柔了语气,又问她:“姑娘,你需要帮助么?你家在哪里,在下送你回去可好?”
说着伸手欲去拉她,指尖还未触碰到容宁手臂,就被人骤然一把拂开了。
穆琰高大的身躯倏然出现在容宁身后,眸光冷沉看着男人,“不必劳烦,她是我娘子。”
男人一愣,望向茫然尚未回过神来的容宁,有心要询问求证,穆琰眸色更冷了些,揽过容宁肩头,拥进自己怀里,语气里压抑杀意迸现,“还不滚?”
男人抬眸看向他,抿了抿唇,又望了容宁一眼,终是转身快步离去了。
穆琰冷脸,垂眸望向怀中出神的容宁,拥紧了她将她带离人群。
他拥着容宁来到街边小巷里,打了个响指,屋檐上登时两道黑影鬼魅般飞掠下来,跪伏到他跟前。
“世子爷。”
枭安、枭宁拱手跪地。
穆琰冷声吩咐:“套马车来。”
“是。”
枭安、枭宁立刻应声去办,几人的对话似乎唤回了容宁的神志,她眨了眨眼睛,忽然挣开穆琰的手臂,闷头就往街市上跑去。
“宁儿!”穆琰低咒一声,几步追上她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怀里箍紧,“你又要去哪儿?”
“放开我。”容宁挣扎,如梦初醒般,“我要去找林笙,林笙还在等我”
穆琰眸光震颤,心若刀绞,箍住她腰肢将她带向自己,伸手掐住她双颊,迫使她望向自己。
“你认错了人了,那不是林笙。”他嘶声。
容宁怔住,倏然泪如雨下,双臂狠狠推拒着他,“我要回去。”
“好。”穆琰答应她,“我带你回去。”说罢一抬手,一驾马车迅速近上前来。
“回王府。”他冷声吩咐。
容宁登时挣开他的手,拼力推他,“我不要去王府,我要回去,我要回我自己家去”
“你回去做什么?”穆琰咬牙,“你那小院儿早被宁王的人盯上了,你回去就是死。”
“那我也回去。”容宁泪眼婆娑,哽咽哭道:“林笙还在等我,我得回去,若是他回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他记得那小院子,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你放开我!”容宁推不开他,急得握起拳头撕打他,“你放手,你放手!我不要耗在这里,我要去找他!”
“他就那么好?”
穆琰望着她,任她打在自己身上,眸中尽是痛意,“你就不能回头看看我么?”
容宁愣在当场,惊愕望着他,“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
穆琰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你就不能,看看我么?”
“你疯了?!”容宁哭笑不得,泪水自面庞滑落,滴落在他手上。
“我嫁过人了。”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
容宁望着他,眸中尽是惊怒窘迫,“我有丈夫,我很爱他,我只爱他,你懂么?”
“可他已经死了。”
穆琰一字一句地,缓缓吐出这几个字。
如惊雷贯耳,容宁被震得愣住了半晌。
“不,不会的。”她摇摇头,唇瓣哆嗦着,“不会的,林笙他很聪明,他很聪明,他一定会有法子的。”
劝服自己似地,她喃喃地,“他肯定能想到法子活下来的,他答应过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找我的。”
“他真的已经死了。”
似要戳破她的幻想,穆琰冷冷地,又陈述了一遍,却彻底激怒了容宁,容宁红着眼圈瞪向他,“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穆琰望着她,捉紧她作乱的手腕反剪在她背后,“林笙,三年前腊月初一于清溪村收编至固元军第三十八队,同年腊月十七前往赵国边境作战,死于腊月二十九的一场突围战。”
“你”容宁怔愣望着他,“你知道”
穆琰面上无甚表情,坦然承认:“是,我知道,我派人去查了名册。”
“你一早便知道了,”容宁悲恸哭嚎,“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
穆琰抿唇,“我不想看见你像现在这样伤心。”
“那你为什么又要告诉我?”容宁心中唯一一点执念倏然崩塌,身子一软,几乎失了浑身力气,几欲往下滑落。
穆琰箍紧她腰肢捞起她,漆黑眸子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情绪。
“倘若这个消息能让你死了这条心”他顿了一下,“我应该早些告诉你才是。”
“你混蛋!”
容宁哭嚎,拼命挣扎着想要抽出手来甩他一巴掌,可他猿背蜂腰,高大强健,箍住她轻而易举,她再怎么拼力挣扎也只如蚍蜉撼树一般,丝毫动摇不了他。
容宁气极,一股惊怒自胸腔涌上喉头,呛咳一声,头痛欲裂,林笙的死讯彻底压垮了她,她心中绞痛至极,终是眼前一黑,身子软倒下去,轰然失去了意识。
穆琰叹息一声,手臂收紧箍牢她腰肢,松开她手腕,俯身抄起她膝弯将她横抱起来,转身阔步走向马车。
枭安枭宁大气都不敢出,垂着头赶紧打开了马车的门扇。
穆琰抱着她坐进马车,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俯首阖眸轻吻她发顶。
容宁紧闭着双眸,小脸儿上尽是斑驳泪痕,穆琰抬手,轻轻拭去她面上泪水,将她搂向自己,与她交颈相拥。
他埋首在她肩窝处,深吸一口气,馨甜气息充斥在他鼻息间,她身子软软的,身上融融暖意传递到他冷硬身躯上。
他抱了好一会儿,仿佛才渐渐活过来,情绪镇定了许多。
他叹息着,轻抚她柔顺的发丝,低声在她耳畔呢喃着:“你只想着他找不到你该怎么办。”
“那么我呢”
“没有你的话,”他哽咽,“我又该怎么办呢”
明月高悬,皎洁月光洒落在大地上,清冷极了。
王府里的后院中,王妃正躺在贵妃榻上,数落着垂首立在一旁的顾若兰。
“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堂堂顾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蠢货。”
王妃气的脑仁儿生疼,小丫鬟立在她身后,轻轻替她揉着太阳穴。
揉了几下,王妃不耐烦地一挥手拂开她,“起开起开,你没吃饭啊,跟这儿挠痒痒呢?滚出去!”
“是,奴婢该死。”小丫鬟骇地面色惨白,忙不迭地躬身退了出去。
顾若兰苦着脸,“姑母,兰儿当真尽力了,可那穆琰哥哥,实在是瞧不上我,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王妃一巴掌拍在小几上,“什么叫没法子?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
她瞪着顾若兰,恨铁不成钢,“你瞧瞧你,白生得这花容月貌,这娇软身段儿,怎么就拿不下个年轻小伙子呢?”
正说着,她忽然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王妃眯了眯眼睛,“既然他不识抬举,那便休怪我无情了。”说罢望向顾若兰,“是时候上些手段了。”
顾若兰不明所以,“什么手段?”
王妃眸光流转,冲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顾若兰贴过去,王妃殷红唇瓣儿凑近顾若兰耳畔,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顾若兰听罢,登时皱起小脸儿,“啊?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王妃一把扯住她衣襟,“这是最好的安排,你明儿就回去,让你母亲给你开几副坐胎药来,至于合欢散嘛,我亲自去搞。”
王妃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好好数着你的月信,务必要一击必中,生下个儿子来。”
“那要是个女儿呢?”顾若兰瞠目,“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呀。”
王妃眸光乍寒,意味深长地盯着顾若兰,“我说是儿子,那便必定是儿子,既然他不配合,那就别怪我,去父留子了。”
第68章 戴孝
马车飞驰在街道上, 抵达王府时,已然是月上中天。
夜风微凉,拂动枭宁的衣摆, 他快步上前,恭谨拉开了车门, “世子爷, 到了。”
穆琰俯首抱起怀中的容宁,顺手拉过披风将她裹紧,缓步走下马车。
小姑娘蜷缩在他怀里, 猫儿似地, 阖着双眸毫无知觉, 只是那面颊上却泛着异样的红晕,并不似寻常娇羞绯红,更像是病态的潮红。
穆琰眸色一沉, 阔步径直往她厢房走去。
一路上, 她呼气微弱却急促, 脑袋在他怀里轻蹭着,似要寻个更暖和的所在。
穆琰垂眸,瞧见她脸上红得更厉害了些, 原本水润柔软的唇瓣儿也干涸了许多,他俯首,脸颊贴上她光洁额头, 滚烫一片。
他眉头蹙起, 脚步更快。
小月正候在房门口,一见两人这情状,登时慌了神色,急匆匆小跑过来, 福了福身,“世子爷。”
穆琰没有看他,一脚踢开门扇,抱紧容宁跨了进去,冷声吩咐:“找太医来。”
小月忙不迭应声去了。
太医匆匆赶到时,穆琰已替容宁褪了外裳,裹紧薄被,正守在榻边,眸色沉郁地替她换下额间湿敷的冷布巾。
太医面色一惊,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眼前这位世子爷,一颗心显然全系在那女子身上,丝毫不见平日里杀伐果决的狠厉模样。
太医加快脚步,疾步上前,恭谨见礼,“世子。”
穆琰抬眸,“不必多礼,快过来看诊。”
“是。”
太医应声上前,搭脉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回话:“这位小姐应当是受了惊吓,又悲伤过度,惊悲交加之下伤了心神,郁气横逆阻了心脉,这才致发热梦魇,难以醒转。”
他抬眸,见穆琰脸色不好,赶紧又说道:“臣这便开几副疏肝理气,解郁安神的方子来,小姐服下后,静养调理几日便无碍了。”
穆琰点头,“速去煎了药来。”
太医连声应下,不敢耽搁,转身去了,不消多时,小月便端了热腾腾的汤药回来。
小月搁下托盘,捧了汤药走到榻边,穆琰抬手直接端走她手中的药碗,小月愣了一下,赶紧说:“世子爷,这些微末小事,还是奴婢来做罢。”
穆琰没说话,只伸手握住容宁肩头,轻轻托起她身子,扶她靠躺在软垫上。
容宁一动作,登时小脸潮红,额际沁出薄汗,穆琰眸色更沉郁了几分,垂眸执起汤匙亲自舀了褐色汤药,吹温凉递至她唇边,试着喂她喝药。
小姑娘昏沉着,根本没有意识,药汁方一入口,便顺着唇角尽数淌下,洇进了衣襟里。
小月连忙抽出帕子要替她擦拭,穆琰冷声,“出去。”
小月身形一僵,愣在当场,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敢违逆主子的命令,只得垂首应了,一步三回头地转身往外走去。
走到门外回身关门时,她没忍住悄悄抬眸望了一眼,却远远瞧见穆琰仰头喝了碗中的药汁,随即俯身,轻柔覆上了怀中人儿的唇瓣。
屋内烛火摇曳,暖黄光晕映照着拥抱亲吻的两人,小月蓦地脸色一红,赶紧轻手轻脚地掩上门扉,屏声息气,退守到廊下。
容宁自晕厥后,一连沉疴数日,汤药日日换了又换,夜里仍梦魇哭泣不绝。
日渐醒转时,整个人已消瘦憔悴了许多,眉宇间的明媚尽数褪去,只余一片沉郁。
她不爱说话了,更不曾再笑过,成日昏睡时多,清醒时少,醒后多半也只是倚着枕头,神情木然。
小月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她,既不敢问她究竟怎么了,也不敢告诉她,每每世子爷来看她的时候,她都在昏睡,梦魇哭泣时,世子爷都抱着她低声轻哄。
小月收拾好洗漱用物,走到榻边小声劝她:“姑娘,您再这么躺下去,恐怕身子骨都躺酥了,奴婢扶您起身走动走动,活动活动筋骨吧?”
小月说着,上前搀扶她起身,容宁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就那么行尸走肉一般,任她摆弄。
哪怕是起床了,容宁也只是厌厌地移到窗下,抱膝坐着,静静望着窗外的枝影和天光,仿佛与世相隔一般,毫无生气。
那茫然眸光看似凝在庭院中的花枝上,实则空洞失焦,叫人瞧了心生酸楚。
小月在一旁,也不好过,她素来机灵伶俐,此刻却也不敢多嘴半句,只忧心忡忡地守着她。
眼见着容宁一日日消瘦下去,眼窝也日渐深陷,她心里急得不得了,却又说不出来。
难得今日天光晴好,春风送来花枝馨香,暖光照的庭院中枝繁叶茂,春意盎然,小月心下思量,犹豫开口:“许是姑娘日日幽居房中,心神才愈发萎靡的。”
“天气这样好,想必花园里的花儿开得也极好,奴婢陪您去花园瞧瞧,见见阳光吧,出去走走,散一散病气也是好的。”
她说了一大堆,容宁似乎根本听不见她说话,仍木然望着窗外。
“姑娘”小月心下难过,鼻尖一酸,忍不住哭了出来。
容宁茫然回首,抬眸望了她一眼,终于神情淡漠地站起身,慢吞吞地往外走去。
小月一喜,忙不迭跟上去搀扶住她,唯恐她身子虚弱走不稳。
小月看她一身素衣,雪白无色,恍若丧服,不禁抿了抿唇,低声劝道:“姑娘要不换一身衣裳吧?这一身白,在府中有些忌讳的。”
容宁脚步顿住,什么也没说,只转过身来,复又缓缓坐回了窗下。
那神情,既不见恼怒,也无悲喜,只叫人更觉酸苦。
小月立时红了眼眶,咬着唇瓣不敢再劝,只得硬着心肠上前,半扶半拉地搀扶她起身来,哽咽道:“走吧走吧,姑娘还是见见太阳光要紧,咱们循着小路走,不一定会碰上人”
她苦苦哀求着,眼眶中蓄满了泪花儿,容宁怔立半晌,终究未再拒绝,只由她搀扶拉拽着,往花园中去了。
许是阳光真能够驱散阴霾,容宁在花园中缓步慢行,繁花开遍,馨香浮动,气色比先前终究好了些。
小月一路殷勤相伴,变着花样说笑话儿逗她开心,她毕竟年纪小,见容宁气色好转,也跟着开心起来,语气都更欢快了。
小月笑着,一抬头,猛然瞧见远远一行人也进了花园,正快步穿行在青石板路上,前头领着的,正是府中管事的李嬷嬷,身后一队婢女,捧着各色锦缎布料。
小月愣了一下,赶紧拉着容宁往花丛中走,还没走两步,便听李嬷嬷尖声一喝:
“站住!”
小月登时脚下一滞,应激了一般,再也迈不开半步。
李嬷嬷快步逼近,满脸阴沉,眉头紧皱,冷冷将容宁从头到脚打量了两遍,眸光愈发阴寒,乍然生怒,忽地反手一巴掌狠狠抽在小月面上。
“啪”地一声脆响,小月猝然倒地,半边脸颊迅速浮起红痕。
李嬷嬷尤不解气,抬手一把扯下容宁鬓边的白色小米珠珠花,狠狠砸在青石地砖上,咬牙喝骂:“满头白纷纷,你披麻戴孝吗?!”
珠花滚落散碎,零星洒落在石板上和泥土里,点点残雪般,一如容宁惨白的唇色。
容宁俯身去扶小月,李嬷嬷却愈发盛怒,转而指着小月怒骂:“府中岂容穿一身纯白!她不知道,难道你也不懂规矩?晦气死了!”
说着就要上来打小月,容宁抿唇,死死抱住哭泣的小月挡在她身前,李嬷嬷唇角一撇,不管不顾地劈头盖脸抽打下来,一连几巴掌都抽在了容宁身上。
忽地,一道黑影倏然闪至,一把扭了李嬷嬷的手腕,将她生生钳至一侧。
李嬷嬷痛呼出声,抬头定睛一看,竟是世子身边的枭宁。
她仗着管事身份,厉声叫嚣:“你少管闲事!府中竟有人戴孝,犯了忌讳,我身为管事,合该教训管教!”
“是我命她这么穿的。”
穆琰阔步走近,看见地上紧搂着小月的容宁,眸光骤冷,望向李嬷嬷,“我喜欢她穿白色,你有何怨言,冲我来。”
李嬷嬷瞳孔微颤,声线陡然发虚,“世子世子的喜好,老身岂敢置喙。只是王爷、王妃若瞧见了,怕是要动怒的,老身管理后宅规矩,总得尽心尽力替主子分忧才是”
“她的事,我自会理会,无需你插手。”穆琰冷声:“退下。”
李嬷嬷哑声,只得躬下身去,垂头退去。
花园中立时安静下来,穆琰回首望向容宁,她仍麻木地护着小月,仿佛根本未听见方才所发生的一切,眼神空寂,面色惨白。
穆琰抿唇,瞥了枭宁一眼。
枭宁立刻上前扶起小月,“走,带你去上点药去。”
小月不敢违抗,只得抹着眼泪跟着枭宁走了。
容宁没了小月,似失了依靠,茫然跌坐在地上,她垂首,一颗一颗捡拾散落一地的小米珠。
泥土污了她白皙指尖,她也浑不在意,动作执拗,似要将破碎的东西一一补全。
穆琰走过去,俯下身,握住她的手,眉头深锁,眸底尽是痛意。
“不要了。”
他拂去她手中沾了泥污的珠子,用自己的衣袖拭去她指尖碎土。
容宁却仍凝望着那支残破珠花,眼神空茫。
穆琰眸光一涩,伸手折了身畔白玉兰枝上一朵,洁白无瑕,轻轻簪入她鬓发间。
容宁纤长睫羽微微颤动,眸光震颤,终于抬眸望向他。
穆琰亦憔悴了许多,眼下淡淡乌青,他勉力笑了一下,“你若想戴白,便戴。不必理会谁。”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什,轻轻放入她掌心。
容宁垂眸看去,倏然浑身一颤,整个人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竟是——
林笙从军时佩戴的铭牌。
第69章 帮帮
容宁怔怔望着掌心那枚铭牌。
那是每个士兵必须随身佩戴的信物, 标志着他们的姓名籍贯和所属标号,为的就是万一战死沙场,尸首残缺, 尚能够籍此辨认身份。
此刻静静躺在她掌心中,遍布累累划痕的冷硬铭牌, 只可能是战后清理战场时, 从林笙尸首上取下的。
穆琰究竟如何得来,她不敢深想,只觉心口被豁然割开, 惊痛非常。
她指尖缓缓摩挲过铭牌上的累累划痕, 深浅不一的痕迹里洇着暗褐色的血渍, 那是战争的痕迹,也是生与死的分界线。
终是再也撑不住了似地,容宁猛地攥紧铭牌, 抵在心口, 整个人颤抖蜷缩成一团, 悲恸大哭。
嗓子早已嘶哑了,泪水决堤,她不管不顾地放声哭嚎, 积郁许久的满腔痛意,尽数撕裂。
她哭到力竭,喉咙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肩头起伏, 几乎摇摇欲坠。
穆琰始终沉默地守在一旁,眸中翻涌着压抑痛意。
他没有动,只静静地望着她,仿佛就是要让她痛快地哭尽这一场。
直到她浑身力气散尽, 再也支撑不住,即将要瘫软倒地时,他才伸出手臂,揽住她肩头,将她轻轻拉向自己。
容宁倏然跌进了他怀抱里,被牢牢拥紧。
“逝者已逝。”
他声音低哑,“你总得往前看,这是他的遗物,留给你做个念想。他若在天有灵,也不会想看见你为他如此伤心欲绝,折磨自己。”
他捧起她的脸,深深望着她泪眼朦胧的眼睛,“宁儿,往前看,好么?”
容宁阖眸,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
接下来的日子里,气温一日日和暖起来,枝头新芽抽出嫩叶,百花绽放,香气渐浓,鸟雀啼鸣伴着彩蝶纷飞,彻底入了春。
容宁似乎也随着这盎然春意,一点点从阴翳中走了出来。
小月每日依旧陪在她身畔,时常絮絮说着府中的趣事,容宁起初只是静静听着,眉目郁郁,并不回应,渐渐地,也会轻轻应上一两句,偶尔唇角甚至浮起些许浅淡笑意。
那枚林笙的铭牌,她并未收起,而是小心钻了孔,拿细链穿好,贴身戴在了心口上。
渐渐地,她仿佛恢复如初,言行举止同往昔并无二致,能同小月在花园里并肩而行,能在席间安然举箸。
只是偶尔在清冷的深夜里,小月推门而入来送安神汤时,总能瞧见她独自坐在窗畔,手中轻轻摩挲着那枚铭牌,神色怅然。
春意渐盛,庭院里原本含苞待放的花枝一夜之间开遍,芬芳极了。
这日,穆琰亲自来寻容宁。
他推开门扇,意气风发地走了进来,面上难得带了些笑意,春日阳光落在他颀长身姿上,映得那一身玄衣竟也添了几分潋滟。
“出去走走吧。”他语气轻快,轻声邀约。
坐在窗下翻书的容宁愣了一下,抬眸望去,正对上他漆黑双眸,那眸光温柔望着她,翻涌着藏不住的深意。
她心中一颤,虽犹豫,却到底拗不过他,还是随着他出了门。
枭宁早已备好骏马,穆琰一把将她揽至怀中,拥着她一齐翻身上马,他手臂收紧,稳稳箍住她腰身,“出发了。”言笑间劲腿一夹马肚催马飞驰,登时蹄声如雷,风声在她耳畔呼啸而过。
容宁骤然惊惶轻呼:“穆琰!”
他低笑,唇角微漾,搂紧了她,低沉嗓音在风中依旧清晰:“别怕,有我在。”
她的脸紧贴在他胸前,心跳几乎要同急促的马蹄声混成一处,又不敢乱动,只能紧紧伏在他怀里。
他怀抱宽阔坚实,任凭马儿如何飞奔,都稳极了。
纵马一路奔至京郊,原本萧索的山岭间已然是一片盎然生机,山花烂漫,轻风拂过,整个天地间似乎都柔和了几分。
山林渐开,穆琰径直驰入了皇家林场,春光透过枝叶碎金般散落,斑驳光影间,远处忽有一抹灰影闪过。
穆琰骤然拉住缰绳,覆在容宁耳畔缓声道:“是兔子。”
果然,一只小灰兔窜出草丛,蹦跳着四处窜逃。
穆琰弯了唇角,抬手去摸马鞍上带的弓箭。
容宁连忙伸手去拦:“不要射它!”
她声音急切,水盈盈的一双杏眸中尽是怜惜,倔强望着他。
穆琰动作微顿,继而低头看向她。
小姑娘秀眉紧拧,似乎很不乐意,他眸底笑意渐渐漾开,放下弓箭,“好,依你。”
小灰兔得以脱身,连蹦带跳着钻入林间,容宁长舒一口气,正要说话,半空忽传扑翅之声,一只巨大鹰隼自高空急掠而下,利爪疾如闪电,猛然抓起那只惊惶逃窜的小灰兔。
“啊!”容宁惊呼出声,指尖下意识攥住穆琰衣袖,苍白了脸色。
几乎同一瞬间,穆琰眸光一凛,抄起长弓,手法极其娴熟,拉弓搭箭,肩膀收张间筋骨绷紧,骤然放箭!
“咻——”
箭矢破风而出,瞬间贯穿长空。
那鹰隼一声尖鸣,扑翅坠落,爪下的灰兔惊惶挣扎着,跟着一齐跌撞在草丛间。
容宁心口尚未平复,穆琰已一夹马腹,疾驰过去。
他飞身下马,几步上前拎起那小灰兔。
所幸小灰兔并没摔死,只受了些惊吓,毛发凌乱却并无大碍。
穆琰把小兔托在掌心,指尖轻抚过它颤抖的身子,替它顺了顺毛,转身望向容宁,眸光柔软的不像话。
容宁不敢同他对视,连忙别过脸去。
他阔步走回她身边,将小兔塞进她怀里。
“给你。”
容宁怔然低头,怀中小兔蜷缩颤抖着,软软的小身子热乎乎的,紧挨着她。
她眼眶微微一热,抬眸望向眼前的男人。
风吹动穆琰额前垂落的碎发,他迎光站在漫山鲜花里,眉眼凌厉,因着方才那一箭,整个人英姿勃发,令人心悸。
容宁睫毛微颤,垂下头移开视线。
穆琰唇角弯起些许弧度,“喜欢么?”
容宁唇瓣微张,半晌才低低应了声:“嗯。”
两人一路游玩至天色擦黑方才回府,容宁回房后将小兔子交给小月,小月欢喜的不得了,当下便在庭院里寻了处角落搭了小窝,又洗了新鲜的小萝卜来,两人一起蹲在小窝前喂它。
穆琰回府后,径直去了例行的家宴。
王爷今日入宫尚未回府,膳厅中只坐着王妃和顾若兰两人,早已等候他多时。
灯下二人衣饰华贵鲜亮,正笑谈着什么,不时遮面轻笑。
穆琰神色冷淡,入席后寥寥用了几筷,便欲起身告辞。
王妃拦住他,举起手中杯盏,笑得慈爱和善,“王爷今晨入宫前还同我说,近日你几件差事都办的极好,理当赏你一杯,王爷不在,便由我,代敬你一杯吧?”
“多谢王妃。”
穆琰没有推拒,起身举起桌上的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竟似与平常不同,瞬间便觉浑身燥热起来,小腹似有火焰暗燃。
“穆琰告退。”他抿唇拱手。
王妃颔首,“去罢。”
穆琰转身往外走去,不想脚下竟虚浮踉跄了一步,立刻以手撑住桌沿,站稳脚步。
王妃眸光流转,瞥了顾若兰一眼。
顾若兰心领神会,连忙起身款步趋前,伸手一把搀扶住他。
她今日分明是特地妆点过的,香肩微露,口脂嫣然,鬓畔珠坠轻摇,带着若有若无的馨香,偏又眉眼含春,笑意娇媚。
“穆琰哥哥醉了,”她指尖若有似无地抚上他胸膛,娇声道:“让兰儿扶你去歇息罢。”
穆琰脑中昏沉轰鸣,脚下虚浮,几欲不稳,被她半拥半扶,踉跄进了一处僻静厢房内。
门扇一阖,室内幽昏,顾若兰转身,眸光似火,步步逼近,指尖若无若有地拂过他胸膛,忽而猛地将他推倒在榻上,媚眼如丝,整个人欺身覆下。
“穆琰哥哥”
她趁势上前,伸手去解他衣襟,殷红唇瓣儿贴近欲亲。
他浑身血脉翻涌,似要将理智烧成灰烬,眸底却死死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牙关紧咬,青筋毕现,猛地一抬臂,狠狠推开了她。
顾若兰一声惊呼,已然滚落在榻边,穆琰胸膛剧烈起伏,额角冷汗淋漓,几乎凭着意志支撑,站起身来,踉跄要往外走去。
顾若兰狼狈翻身,却仍不死心,衣襟半敞,急急扑上来抱住他,哽声哭着“穆琰哥哥兰儿愿意,求你别强忍着了你若这样强撑下去,会伤了身子的”
“滚开!”
穆琰狠狠推开她,任凭她跌扑在地,痛苦呻吟,径直踉跄着步伐,一路退离厢房。
夜风扑面,冷意袭骨,他却只觉体内烈焰翻腾,耳根脖颈滚烫欲焚。
踉跄间,他眼前一片昏沉迷蒙,却死死强撑着心底那一丝清明,只认定一个方向。
终于,他走到那扇朝思暮想的房门前,抬手奋力叩响门扇,在深夜中“砰砰”作响。
门扇“吱呀”一声被打开,廊下风灯微弱灯火映出容宁只着中衣的纤细身影。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眼前高大的身躯扑抱进来。
穆琰满面通红,气息急促,胸膛烫的惊人,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一并焚尽。
他死死拥着她,似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额头抵在她颈侧,呼吸灼热,带着颤意。声音暗哑,几乎压抑到极限,带着炽热的渴望,恳求似地:
“宁儿帮帮我”
话音未落,他终是失控垂首,滚烫薄唇覆上她雪白颈项。
第70章 打人
风灯摇曳, 暖黄光晕忽明忽暗。
门扇在风声里阖上,隔绝了外头的凉意,屋内幽暗一片, 却炽热无比。
容宁被他紧紧拥抱在怀里,几乎要被他压入骨血里, 他呼吸急促, 气息滚烫灼在她脖颈间。
似被烈火焚烧着,她颤抖着,汗珠儿浸湿了鬓发。
“宁儿宁儿”他哑声低喃着, 带着难以言喻的恳求, 重重砸在她心口, 裹挟着她,一步步退至绝境。
容宁慌乱得不知所措,一颗心轰然疯狂跳动起来, 只觉他如同暴风雨中濒临坠落的孤舟, 拼命抓住她不放。
她轻轻应了一声, 抬手去抚他背脊,精壮肌理线条在掌心下起伏,滚烫至极, 令她指尖也止不住地随之颤抖。
“穆”
唇瓣被骤然覆住。
他的吻急切又凶狠,似沙漠落难的旅人终遇甘霖,不知收敛地一味渴求。
容宁根本招架不住, 登时便软得几乎要倒下去, 慌乱中去抓他衣襟,却触及到滚烫肌肤。
窗外风灯晃动,光影摇曳间,两人的影子在墙上相互交叠, 仿佛再也分不开。
容宁的心狂跳起来,她本能地想要逃,却根本无处可逃,唯有沉沦在这片炙热缱绻的抵死纠缠里。
穆琰一遍遍呢喃低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容宁眼眶微微泛红,长睫微颤,抬眸望见他眸底那深不见底的炽热爱意,猛然心口一松,泪意氤氲间,阖眸回抱住了他。
“宁儿?”
穆琰身形一滞,继而陷入狂喜,俯首紧紧拥抱住她,恨不能将自己的一切,都尽数奉献于她。
那一刻,天地俱寂,唯余彼此的心跳交缠,将对方刻入骨血,神魂交融。
夜风呼啸,拂落花瓣纷扬。
直至天明,穆琰也没有从厢房中出来。
不止一天,而是日月轮转了三回的天明,他都没有出来。
一连叫了不知多少回水了,容宁忍了又忍,最后实在捱不下去了,气得要将这不知道餍足的豺狼撵出去。
他笑着放过她,老实下来赖在她怀里,双眸微眯,软了嗓音撒娇似地,“这药劲太烈了,我总觉着还没解干净好宁儿,你救救我嘛”
容宁累极,累的她仿佛连夜修了万里长城似地,见他还不知好歹,实在忍无可忍,一脚狠狠踹在他身上,没好气地:“我又不是菩萨,救不了你!”
说罢翻过身去,“你去找别人吧,找谁都好,快别来烦我了。”
穆琰气笑了,咬牙俯身扒开她眼皮,非要她看着自己,说:“迟了,已经糊锅了,我就赖上你了。”
“想把我推给旁人?”他摇摇她的脑袋,“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正说着,门扇被轻轻叩响,枭宁在门外低声请示:“世子爷,王爷让您过去一趟。”
穆琰皱眉,正要开口,枭宁又低声说:“皇上也在。”
穆琰神色一凛,冷声道:“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是。”枭宁声音明显松快下来。
天知道他这几天请示了多少事,都被世子爷充耳不闻,给无视打发了。
穆琰俯首,啄吻在容宁脸颊,贴近她耳畔,“累着你了,趁这会儿好好休息,我待会就来找你。”
容宁眼皮子都没睁,又一脚踹在他腿上。
穆琰也不恼,又一连啄吻了好几下,才起身披了衣裳,回自己房里自去洗漱更衣。
容宁酣沉一觉睡醒来,已然是暮色时分。
她浑身酸痛的几近散架,稍一翻身都倒抽一口凉气儿,动作略显困难。
小月听见动静,赶紧推门进来了,这几日,她一直都不得空隙进来。
见容宁想要起身,她忙快步走过去扶起她,拿过软垫塞到她背后,让她靠的舒服些,自己去端水来替她洗漱更衣。
小月刚替她解了衣裳,便骤然惊呼一声,指尖一颤,眼眶霎时起了泪雾。
容宁一怔,忍着浑身酸软,回头关切问她:“怎么了?”
小月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有些哽咽,“姑娘奴婢终于知道,您从前为什么不愿意跟着世子爷了”
容宁疑问更甚,望着她不明所以,“为什么?”
“原来原来他竟会打人呀?”小月心疼极了,“这这下手多狠呐,您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到处都是红的太可怜了!”
小月抹了一把眼泪,愤愤道:“奴婢在廊下都听见了,您叫的可惨可惨了,奴婢心都要碎了,要进来救您来着,可那枭大哥非死拽着不让我进来救您,太坏了!他跟世子爷是一伙儿的,就偏帮着世子爷,呜呜呜”
容宁登时满面绯红,急急伸手去捂她的嘴,“快别说了,我没事的。”
小月哭得哽咽,颤声指着她胸前累累细碎红痕,“姑娘您别安慰我了,还说没事?都打成这样了!比李嬷嬷打我还狠姑娘,您肯定痛死了吧?呜呜”
容宁窘得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哑口半晌也说不出一句正经解释来,只能耐心柔声哄她,“真没事的快别哭了。”
说着轻柔替她抹了小脸儿上的泪珠,笑了笑,“等你以后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小月哭得更凶了,“我不用等长大,我现在就明白呀”
容宁哭笑不得,又羞又无措,只好将她揽进怀里安抚。
“你又明白什么了?”两人正说着悄悄话,穆琰忽地推门进来了,春风得意地走过来,带着笑意,瞥向小月,“哟,怎么哭了?”
说着也不等小月回话,心情极好似地,直接一拎她的小辫儿,往门口方向一带,“快出去吧。”
小月撇嘴,趁着穆琰转身,吐舌头挤眼睛冲他背后做了鬼脸儿,气鼓鼓地跑出去了。
门扇一阖上,方才还人模人样的穆琰,立时软了筋骨牛皮糖似地粘了上来。
他挨着容宁,非要同她贴挤在一个圆凳上,容宁被他挤的不行,索性起身让给他,却被他一把捞进怀里摁坐在腿上。
“我想你了。”
他拥紧她,下巴搁在她发顶,笑了一下,“它也想你了。”
容宁登时羞恼交加,挣扎着要挣出他怀里,啐他,“你真是属狗的。”
穆琰哈哈大笑,箍紧了她,凑在她耳畔低低问她:“那你喜欢小狗么,嗯?”
“不要脸!”容宁恼的面红耳赤,却怎么也推搡不开他,索性背过身去,不肯再看他。
穆琰赖皮似地又凑过来,笑得灿烂极了,“要脸做什么?要脸能拐着媳妇儿么?”
他笑眼如星,眸底闪着细碎的光,直勾勾地望着她,容宁被他眸光灼的直发软,抬手去捂他的眼睛。
穆琰轻易捉了,在她柔嫩掌心轻轻啄吻,忽地怅然说:“好舍不得你啊,皇上派我去剿匪,一连好几日都看不到你了,我想你怎么办?”
容宁愣了一下,忘了抽回自己的手,就那么任他抱着,垂下眼睫,“那你去啊,多去几日才好呢,省得烦人。”
“小毒妇,”穆琰登时在她耳尖咬了一口,痛得她一声低呼,捂住耳朵,穆琰拉开她的手,又轻轻替她揉了揉,数落她:“怎得这样没良心?竟一点儿都没有舍不得我走么?”
说着狭长凤眸微眯,仿佛当真在盘算着什么,“亏我还想着要把你拴在腰带上一同带去,不过剿匪实在太危险了”他摇摇头,怜惜看向容宁,“还是算了,你乖乖等我回来吧。”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容宁蹙眉,推他,“你快起开,好热。”
“热就对了,”穆琰坏笑,忽然一把横抱起她,“快抓紧时间,戌时就得出发了,快快快”
“你,你真是属狗的!”
“汪”
夕阳渐斜,映红漫天晚霞,春风拂动庭院中的合欢花,摇曳轻扬。
戌时的北平王府大门前,黑甲军甲胄森冷,肃立列阵蓄势待发。
穆琰一身银鳞轻甲,气宇轩昂地准时跨出府门,利落翻身上马,意气风发,拔剑振臂高呼:“出发!”
一呼百应,似山呼海啸。
穆琰似乎心情极好,眼角眉梢都是不羁笑意,回首深深望了一眼府门内,狠狠一夹马腹,领兵飞驰而去。
至于容宁,已然被“打”的起不来榻了。
那厮连哄带骗地,非要将之后几日的全给预支了。
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样好精力,怎么也用不完似地,她已经散架了,他还能精神百倍地去剿匪。
她无奈阖眸,实在有些后悔允了他。
这硬骨头,她着实是有些啃不动。
甚至起了心思,要不干脆趁他出去的这几日,偷偷溜走算了。
望着帐顶,正胡思乱想着,忽地门扇被人猛然推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赶紧拉过锦被掩住身子,正要出声询问,帘帐被人一把掀开来。
李嬷嬷阴狠的脸陡然显露出来,冷恻恻地睨着她,轻蔑一笑,“快起来,往王妃那里,走一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