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兄弟俩各自的大年初一……


    梁邺呼吸渐促,搂着怀中的善禾,少女温软的躯体隔着衣料传来暖意,他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桂花头油香气,可心底却泛起一阵酸楚,直冲眼眶。有那么一瞬,他竟想落泪。


    荷娘仰脖含笑望他,眸中尽是温柔缱绻的情意。眼前人是她情窦初开时便倾心相许的良人,更是将她从秦楼楚馆中解救出来的恩客。犹记得初见那夜,他带着薄醉,大掌抚上她的纤颈,眸中尽是化不开的春水流转。他给她销了贱籍,他给她一个立锥之地。哪怕她后来知晓,他是为了薛善禾的缘故才那般做的,但她早已沉溺其中。荷娘是个懂分寸的人,她爱他,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他的妻。故而她只想永远伴在他身边,哪怕一辈子做个丫鬟也好,她希望自己这份小心翼翼的爱,能有个圆满的着落。


    她柔声唤着“阿邺”,伸出手,轻颤着探向他的腰带。


    梁邺浑身倏然绷紧,他猛地睁大醉眼,将怀中人推开数步,厉声道:“何人?”他用力眨了眨眼,眼前的薛善禾立时变成两个重影,五官模糊难辨。脑中嗡鸣又起,一声叠过一声,浑似夏夜的蝉浪,鼓噪着、吵嚷着。梁邺扶额,靠在一旁墙壁上,脱口斥道:“滚!”


    荷娘呆在原地,她近前一步,梁邺便踉跄着退后一步。


    她有些害怕:“阿邺,你、你怎的了?”


    梁邺吼道:“滚!你到底是谁?三番五次变作善禾的模样入我梦来,你究竟是谁?!”话音刚落,他便颓然跌坐在地,倚着冰凉的墙壁急促喘息。酒意泛滥,他猩红着一双眼,眼前尽是重影,妆台是重的,月洞窗是重的,连那娉婷而立的身影也化作两重。梁邺心道:这不是现实,是梦,他又堕入梦魇里来了。梁邺心底悲哀着,自善禾殁后,他常觉神思恍惚,也总梦见她。但梦里的她总是不露面的,只留个影儿给他。要么立在窗下,要么立在门外,最骇人的是那次,他梦见自己坐在书案前批阅公文,忽而善禾从后头抱住他,不住地喊他名字。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头也转不回去,只听见耳畔善禾一声声唤他名字:“梁邺!梁邺!”他忍不住,回了她一句:“善善,怎么了?”善禾的声音立刻变得凄厉:“梁邺!我好疼啊!火烫得我胸口疼!”他被吓醒,才发觉自己是伏案打了个盹,身上早被冷汗浸透。


    怀松立在门廊下,见成敏、成安都回屋休憩了,正要转身回房。隔扇门被人从内拉开,荷娘惊惧着走出。怀松向内张望一眼,只见梁邺倚墙抱膝坐着,将头垂在膝盖之间,似是睡熟了。


    怀松轻轻阖上门,而后立时将她拉到角落里,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他没碰你?”


    荷娘噙泪摇了摇头。


    “哭什么?他认出你了?”


    荷娘再摇头。


    怀松又斥:“没认出你,那哭什么?赶紧回去!”


    荷娘喃喃:“怀松,我害怕……”


    “你在怕什么?啊?你不想做大爷的女人了?你不想踩到成敏头上,给你姐姐报仇雪恨?荷娘!你再懦弱堕落下去,你一辈子都是个下贱丫鬟!薛善禾跑了,早晚有第二个薛善禾!你既得不到爷的怜爱,又报不了血海深仇!再过几年,随意给你配个小厮,都是你的好运道了!”怀松眯了眼,语气逐渐狠戾,“荷娘,拿出你杀薛善禾的果决来!”


    最后一句话吓得荷娘浑身一凛,她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这些!可是,大爷这会儿像魇着了,他不会碰我的。”


    怀松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塞入荷娘掌心:“下在醒酒汤里哄他喝。”


    荷娘颤着手:“这是什么?”


    怀松道:“放心,教他睡沉的药。明儿早上你从他床上醒来,一切就成了。”


    荷娘低头看着这包药粉。


    怀松急声:“快!磨叽什么!好不容易今儿晚上卫嬷嬷和那两个彩都在新宅守岁,成敏、成安我又给你支开了,你再磨蹭下去,还有什么机会!”


    荷娘咬紧下唇,直将它咬得泛白,她才下定决心似的,扭头往梁邺房中去。


    怀松站在原地,冷眼看荷娘的背影,不觉弯了唇瓣。他在门廊下又呆了一炷香时辰,见荷娘不再出来,方回自己屋里。路过二成屋里时,他凑在门缝悄悄看,成敏已打起了鼾,成安也是梦呓连连,满屋酒气氤氲。怀松走回自己屋中,怀枫刚小解回来,提留着裤子,冲他笑:“怀松,今儿麻烦你了!成敏哥儿、成安哥儿忙着应酬,多亏了你照顾爷。爷这会子睡了罢?”


    怀松捏出个和善的笑:“早歇下了。瞧你这模样,今夜定是赢钱了?”


    怀枫钻进被窝,嘻嘻笑着:“不多,也就一两出头!”


    怀松“嘿”了一声:“这还不多呐!两个月的例银呢。”他走到桌案边,拿银剪子剔了剔烛芯,把一本翻旧了的书摊开,扭腕开始磨残墨。


    怀枫打了个瞌睡:“除夕夜还用功呐?”


    “我睡不着,读着玩。你瞧你都打哈欠了,快睡罢。”


    怀枫果真躺好,盖上棉被,阖目平声道:“怀松,你这么爱读书,何不教爷给你看看文采、提点提点?说不得爷见你才学出众,送你科考去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终至于睡着,再也没声了。


    怀松研墨的手一颤,见怀枫已轻轻打起鼾来。他敛眸看着卷边的书页,听着外头层叠起伏的爆竹声,忽而觉得周遭安静得很,以至于有万籁俱寂的错觉。研好墨,怀松摊开一张信笺,提笔开始写字。


    荷娘醒得很早,或者说,她压根没有睡着。昨夜里她重返房中时,梁邺已醉得昏沉,却仍不把她当作善禾,只把她当个丫鬟,由着她伺候。荷娘灰了心,她不知自己究竟哪里不像薛善禾,更不明白,为什么她是荷娘时,梁邺不喜欢她,她扮作薛善禾了,梁邺还是不喜欢她?难道梁邺不喜欢薛善禾?那缘何他又非薛善禾不可?缘何他为着薛善禾形销骨立?


    天光微亮之际,枝头栖着几只鸟雀,正啁啾不休。梁邺朦胧醒来,脑海里尚有余痛。他扶额坐起来,猛然发觉身边躺着一个人。荷娘睡在里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她攥紧衾被一角,往上拉了拉,怯声道:“大爷……”


    梁邺怔住,冷声问道:“你怎么在这?”他掀了被子起身,又见地上零零散散是他与荷娘褪下的衣裳,混做一团,从寝屋门口直蜿蜒到拔步床旁边。梁邺顿觉血液逆流,额角青筋蹦起,声气更冷:“把衣裳穿上!滚!”他拾起地上一件外袍,松垮垮披在身上,刚把门推开,早早候在门口的卫嬷嬷、二成、二彩、二怀皆笑着起身,齐声贺岁。


    卫嬷嬷领着众人,当先跪下:“老奴率小厮丫鬟们给大爷磕头!恭祝大爷新元安康,日日欢喜!”眼前众人黑压压跪了一地。


    梁邺嘴角抽动,涩声道一句“赏”,便算受了礼。卫嬷嬷等人扶膝起身,却见荷娘披着寝衣、鬓发凌乱地立在梁邺身后。众人无不睁圆双眼,倒吸一口凉气。


    “卫嬷嬷,”梁邺不耐烦道,“你领她下去。”


    荷娘呜呜咽咽地走出来,小心翼翼道:“大爷,我……”


    “滚。”他面无表情。


    见梁邺发了脾气,众人不敢不垂首噤声。卫嬷嬷早寒下脸,上前拽住荷娘的胳膊,将她架回自己屋里。彩香、彩屏低头进屋收拾狼藉,成敏与成安面面相觑。梁邺大步行至正厅,撑额坐在圈椅内,垂眸思忖着。成敏忙搬来熏笼,轻声问道:“爷,稍后还要往施府、孟府给舅老爷、姨太太拜年。”


    梁邺慢慢“嗯”了声。蓦地,他冷不防开口:“如何验得女子有无失身?”


    成敏一惊,小心道:“大爷这是要……”


    “我昨儿吃醉了酒,印象里,并没有见过她,更不曾碰过她。”他拼命回忆昨夜之景,只记得他恍惚见到了善禾,后来发现不过是场梦。荷娘假扮善禾?梁邺浑似大梦初醒,他添补了句:“教彩香去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成敏领命而去。


    梁邺逐渐眯了眼。昨夜的事,他只记得那道善禾的影子,那到底是荷娘,还是梦?梁邺不敢确认。连日的梦魇教他心有余悸,他亦有些分不清了。梁邺扬声开口:“成——”还有个“敏”字未出口,他想起方才刚交代了成敏去办荷娘的事,又想到明儿成敏该去金陵寻梁邵回来。他心下念头一转,方唤道:“怀松,你进来。”


    怀松屏息垂首走进。


    梁邺略看他一眼:“成安呢?”


    怀松恭谨答道:“成安哥儿去套马车了。”


    梁邺长长“哦”了一声,不再吭声。


    怀松掀起一角眼皮,偷觑梁邺的神情,小心开口:“大爷,有什么吩咐吗?”


    梁邺顿了顿,方道:“上次给薛娘子供奉的灯油,还稳妥吗?”


    怀松掰起手指头算了算:“娘子殁了整三十五天,上次供奉是半个月前。这些日子忙着年节,小的也没再去看过。不过半月前供奉时,四十九盏长明灯俱是按大爷的吩咐,用的上等的清油,灯盏也擦得亮亮的。”怀松一面回话,一面暗忖梁邺何以突然问起此事。


    梁邺点点头:“午后从那两府里回来,你把马道师请来。”


    “马道师?”怀松不由惊道。前时请马道师,还是为了压住那京畿县老汉的恶灵。今遭又为着什么?怀松慢慢思忖着,面上却不露分毫,忙躬身作揖:“既如此,小的现在就去马道师家请他老人家去。免得待会儿拜年拜佛的,寻不着他人。”


    却说午后梁邺归来,马道师已在正厅候着了。二人谈笑叙阔一番,梁邺便不藏着,沉声道:“马道师,今日请您过来,是为我那月前亡故的妾室。”


    马道师忙施礼:“少卿大人节哀。”


    梁邺坐回圈椅中,目光盯着窗外凌寒绽放的腊梅:“本官近来夜里总睡不踏实,总梦见她,想请大师帮忙算个缘故。”


    马道师听了,立时问梁邺要得他与善禾的生辰八字,又取出随身带的铜香炉,恭恭敬敬供奉三炷香。马道师跪地推演片刻,睁开眼,见袅袅青烟凝而不散,立时沉了脸。马道师冷声道:“少卿大人,您供奉的薛娘子早已往生极乐。真正入您梦里缠着您的,怕是另有其人。”


    梁邺登时觉得脊背发寒。


    马道师沉吟道:“恐怕还是京畿县那场祸事惹的。”


    梁邺皱眉问:“上次不是请了大师封了那人的生路,教他不得超生?”


    马道师掀起眼皮:“自那之后,少卿大人可曾再伤人命?”


    梁邺搭在扶手的左手骤然收紧,他眯眼道:“非是我杀,乃是大燕律法明正典刑。”


    马道师收起法炉,缓声道:“这便是了。那些亡魂自认含冤,故来纠缠。大人梦中可曾看清娘子面容?”


    梁邺缓缓摇头。


    马道师继续道:“可与大人说过话?少卿大人,真正的亡者入梦,一般是不说话的。倘若说话了,那便是亡者在下头缺衣少食。我想,薛娘子殁后,大人不至于缺了薛娘子的供奉。可见梦中与大人说话的,并非薛娘子本主。”他重新背上装法器的褡裢,“恶灵常幻化亡者形貌,引诱生人应答。若不应便罢,若应了,便是要纠缠不休的。”


    梁邺顿觉冷汗涔涔。他想起那日伏案梦见的善禾,从后抱住他,她说“火烫得我胸口疼”,怎生是烫呢?又怎生是胸口呢?善禾丧身火海,明明应是浑身灼烧的痛。烫、胸口疼……梁邺星眸一凛。


    分明是烙刑之痛!


    正垂眸沉思着,怀松站在廊下,恭声道:“大爷,彩香问出荷娘的话了。”


    马道师自退到偏厅去,怀松走进来,垂首答道:“大爷,荷娘说昨儿夜里因彩香、彩屏和卫嬷嬷在新宅守岁,她便来伺候爷安寝。她说,爷昨晚上醉得厉害,一直喊着薛娘子的名字,见了她,把她当作薛娘子,这才……这才……”


    梁邺打断他:“知道了。”


    怀松又近前附在梁邺耳畔,低声:“卫嬷嬷验过了,荷娘如今并非完璧。”


    梁邺舒展的长眉逐渐皱起。


    *


    善禾昨夜依旧是与晴月一起睡的。早间醒来时,晴月已起床了。熏笼上烘着善禾过年新裁的冬衣,藕荷绫棉袄配撒花软绸棉裙,更闻见暖香细细。她支臂起床,更衣梳妆,甫一走出房门,便听得院中传来妙儿清凌凌的笑声,间或夹杂着六六快活的吠叫。善禾扶着栏杆下楼,但见六六颈间系着红纸折的绣球,那毛茸茸的一团在晨光里蹦跳,绣球便跟着一颤一颤的。妙儿和晴月俱穿颜色衣裳、戴光鲜簪钗,此刻并肩站着,一人捧着开口糕,一人端着小汤圆,取的是开口吉利、年年高升、团团圆圆的好意头。梁邵立在旁边,不知说了什么俏皮话,引得她们掩口笑起来。


    见善禾过来,晴月与妙儿忙捧着碗盏福身,先与善禾互道了新年吉庆,而后才是梁邵与善禾彼此互祝新年。等用过早膳,几人将屋里收拾齐整,便驾着提前赁好的青绸马车,往鸡鸣寺进香去了。


    马车辘辘行在青石路上,妙儿正抚着六六的绒毛逗弄。忽听得善禾细声说起昨夜与梁邵的约定,妙儿失声道:“什么?复婚?”


    车帘外立即传来梁邵一声轻咳。


    妙儿压低声音:“娘子,你可想明白了?当初,你不是要与他和离么?”


    善禾绞着手指:“昨夜谈心,我信他这遭说的是真心话。其实,那会儿他便已在暗中周全,处处为我着想,只是我一直未能解开心结,所以才决然离了他。昨夜与他分说明白,他明白了我的苦处,我也懂了他的难处。”


    妙儿抚着六六的绒毛,拧眉道:“这些日子,我看出梁二爷是个心地良善的人。”


    车帘外又响起一声轻轻的笑。


    妙儿扬声:“我还没说完呢!”她转头同善禾继续道,“可是,二爷有爵位,又在军中任职,岂能长久滞留金陵?梁大爷那边若是问起,该如何呢?”


    善禾尚未作答,赶车的梁邵却开了口,正色道:“若你们愿意,可随我去北川安家。若你们不愿意,我便把军中的职务辞了,到这儿来做个田舍翁。兄长在京中经营仕途,不论是北川还是金陵,他都无暇过问。待过些年月,我与善善既成定局,他自然也无话可说了。更不要说我与善善是天定的缘分,是祖父生前便定下的。”


    妙儿与晴月面面相觑,俱是怔忪。妙儿正要开口,忽闻鸡鸣寺钟声破雾而来,悠远沉浑。待马车停稳,三人相携而下,梁邵自去安置车马。步入大雄宝殿时,檀香缭绕,善禾三人跪在蒲团上虔诚叩拜,抬眼间恰见梁邵立在殿外祈福树下,目光穿过袅袅青烟,温柔地落在她身上。


    晴月低声道:“二爷这般神情,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妙儿问:“从前如何?”


    晴月答道:“从前少见这样柔情。”


    妙儿便不吭声。


    善禾垂眸,执起签筒轻轻摇动。一支竹签应声而落,她拾起细看,念道:“旧巢燕归时,新枝月满楼……这是好兆头。”


    妙儿听了,叹道:“连菩萨都成全,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善禾缓缓笑开。


    三人各自求了签文,出得殿来,见梁邵正俯身教六六握手打滚。见她们走来,他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眉眼含笑:“方才在寺外见着糖芋苗,还热着,你们尝尝。”——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更得晚了,这段剧情好难写[裂开]明天会继续更新的


    总而言之就是,哥哥筑好的城堡,马上要一点一点地裂缝、倾塌了


    第92章 成敏之死


    不知是糖芋苗软了妙儿的态度,还是菩萨的签文说服了妙儿的心,自鸡鸣寺归来,妙儿再不说阻碍反对的话。


    因善禾与梁邵如今的身份,便是复婚,也不好往官府过文书,怕惊动了京都的梁邺,故此梁邵便自写了份婚书。婚礼简略得很,就在善禾这所院子里,也没有别的宾客,单晴月、妙儿两人并六六一条狗。


    洞房花烛夜,梁邵没有需要往来应酬的宾客,拜完天地后,二人皆入了洞房。善禾坐在架子床沿,身上穿的是大红喜服,头顶戴的是金镶玉的花冠,又用一条绣了交颈鸳鸯的红盖头遮住敷粉描眉的脸。梁邵擎着喜秤杆,望着眼前端坐静候的善禾,心口扑通直跳。


    三年前,也是这般情景,盖了红盖头的她坐在床沿,和婉温顺地等他挑起盖头。可那时的他,满肚子都是气,气祖父的安排,气他自己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气薛善禾逆来顺受,将婚姻当作可商议的买卖。


    三年后,他攥着喜秤,眼前人依旧是薛善禾,他的心境却早已变了,手腕直发颤。


    善禾低眸望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手,感受到身边坐下一人,把被褥压得凹陷。很快,眼前出现一根长长的秤杆,一线烛光漏进来,那被红盖头遮住的万事万物,终于露出原本的面目来。梁邵眉梢眼角都是笑,深情脉脉地望着她。


    他亦穿红着绿,墨发用一根红绸子高高束起。


    善禾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羞赧垂下头。梁邵伸出手来,轻轻覆在她交叠的手背上。他的掌心温热,带着薄茧,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似在确认眼前一切的真实。


    “善善,”他低唤,“我万没想到,我们还有今日。”


    善禾抬眼,正对上他深邃的眸子。从前这对眸子里藏着桀骜不驯,如今只装得下一身嫁衣的她。善禾抿唇一笑,起身取来合卺酒,两只匏瓜剖成的酒杯用红线系着,清酿晃晃荡荡,逐渐浮现二人的身影。目光流转,酒液微漾。饮尽时,善禾甫一搁下匏瓜,梁邵便撑住善禾两腋,将她抱坐在自家身上。


    “善善……”他哑声道,“从前亏欠你的,我要一样样补回来。往后的每一个清晨,我都要为你描眉;往后每一个黄昏,我都要陪你用膳。我们要生生世世在一起。”他从怀中摸出一对嵌珠金镯,套在善禾的腕子上。


    善禾低头望去,心头陡然一惊。当初梁邺亦是送了她一对金镯,作了困她于樊笼的枷锁。


    善禾眼底小小的情绪悉数落进梁邵眼底,他执起善禾的手,一壁从指尖吻起,一壁道:“怎的了?”


    “没有。”善禾强笑道。


    他弯了眉眼:“善善,你要是不喜欢,等节后金铺开了,我再带你去打一对新的。”他已吻至善禾掌心,“若你不喜欢金子,翡翠、玉的都好,你自管选你喜欢的便是。”


    “没,我喜欢你送的。嘶——”善禾微微蹙眉,“你怎的咬我手指?”


    梁邵有些得逞地笑开:“善善,半年未见,你不知我有多想你。那会儿卧榻养伤,镇日无聊,我总想起你,也总梦见你。”


    他面皮微微发烫,一壁说,一壁剥落善禾的喜服:“善善,我咬得你疼吗?我更疼,那天你离开后,我醒过来,我心口疼得厉害。只有咬着什么,那疼才稍稍减少些。所以现在,我想在你身上留下我的痕迹,也想你在我身上留下你的痕迹。”很快,善禾穿在里头的小衣露出来,梁邵一低头,往她裸露的肩窝吻去。手却不停,极耐心地将这些繁复喜服一件件脱下。


    善禾觉到身上细细密密的酥痒,不自觉将头后仰。她觉到梁邵扣着自己的腰,迫自己离他越来越近。她觉到冰冷的指腹滑进衣服里,激起肌肤一层层的战栗。她还觉到身下滚烫胀硬,慢慢撑住她。


    梁邵彻底拥住她,肌肤贴着肌肤,皮肉贴着皮肉。他把那束发的红绸解下,蒙住善禾的眼。善禾躺在一床的交颈鸳鸯并蒂莲中,什么也看不见,她浑似漂泊池中的浮萍,唯有与她十指相扣的那只手是倚仗,教她不至于迷航。可吻了一会儿,那只手离开了她。


    好一会子,那只手都没有再来,梁邵也不说话。善禾有些发急:“阿邵,阿邵?”


    “嗯?”他答得懒散。


    “你……”她咬唇道。


    “我怎么了?”


    “你走了?”


    他轻轻一笑:“我没走。善善,我一直在看着你。”看着她肤白胜雪的身躯,看着她少女峰上一点红。这是他的新娘子。


    善禾伸出手要去解开红绸,却被梁邵摁住,他道:“善善,不可以解开。”梁邵摸到方才他解下的腰带,将善禾两只手松松绑在一起。梁邵笑道:“善善,民间嫁娶都要有五金。我才给了你一对镯子,你不想要别的吗?”


    善禾蹙眉:“你要干什么?”


    “我想同你玩个游戏。”梁邵弯了唇瓣,“你猜我下面要吻哪里,猜对了我送你一金。”


    “猜错了呢?”


    他轻笑:“那就继续猜。”


    善禾只觉浑身燥热,她咬唇:“好。”


    “那善善你先猜。”


    善禾胸膛起伏着,她迟疑道:“手?”


    “不是噢。”梁邵带点遗憾,“是这里。”说罢,他俯首下去。


    善禾不由地一声惊呼,脚背迅速绷紧,善禾忍不住嘤咛出声。在此起彼伏的惊颤中,梁邵将一枚金戒指套上了善禾的无名指。


    他抬起头,舔了舔唇瓣,笑着哑声道:“再猜。”


    等那余韵歇了,善禾才喘息道:“脖子吗?”


    “啊。”梁邵勾了唇角,“善善想要项链了,是吗?”他将项链丢在善禾胸前,雪白肌肤配金黄项链,中间还有一点桃红,他捉住善禾的手,摸向金链:“如意锁的样式,善善你自己摸一摸,喜欢吗?”


    他慢慢引导着善禾,想教善禾更舒服些、更自在些。


    善禾从喉间溢出一声“嗯”:“喜欢的。”


    “可是善善刚刚还是猜错了。”梁邵噙着笑。


    “那是哪里?”


    他复又低下头:“还是这里。”


    “梁邵!”善禾抬脚往他胸前踹去,“你无赖!”


    梁邵受了她这一脚,并不恼,只嬉笑着同善禾玩闹。好一阵子,等得善禾再没力气了,梁邵才抱起软泥似的她,低笑道:“谁许你没力气了。”说罢,他朝善禾唇边吻去。


    烛影摇曳,帐幔轻晃。善禾任由他带着,偶尔抬眼,看见交叠的身影映在床帐上,恍惚间与三年前那个冷清的洞房重叠,却又截然不同。


    “阿邵,阿邵……”她忽而唤他,“这一次,我们是真心相许的,对不对?”


    他动作一顿,深深望进善禾眼中:“善善,我们二人从来都是真心相对,只是从前我太蠢,不明白我的心。”


    窗外月色渐淡,金陵城早已寂静。善禾倦极而眠时,喜烛已燃尽最后一寸。善禾觉到他在她额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而后在朦胧中,梁邵悄悄起身,取来一把银剪子。他小心剪下善禾的一缕发,又剪下自己的,两缕缠绕交叠,仔细收进一个绣囊中。


    善禾在彻底昏睡过去前,她听见梁邵最后的低喃:“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善善,我们生生世世是夫妻。”


    *


    却说成敏受命往金陵来,于正月初二启程,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待到正月初四黄昏时分,才抵达康州地界。因天色渐晚,成敏便投宿在官驿之中,打算歇息一夜再继续赶路。


    是夜月黑风高,成敏卧在榻上正要入睡,忽听见窗外传来嘶嘶的响动,煞为惊怖诡异。


    他立时警醒,悄声下榻,轻轻推开窗棂朝外望去。但见夜色沉沉,远山朦胧,树影婆娑,风穿林而过,兽伏地而走,并无可疑之处。成敏心下稍安,正要关窗,忽觉身后寒意逼人。他猛一转身,竟见一个蒙面黑衣人不知何时已立在房中,手中钢刀寒光凛冽。成敏不及闪躲,肩颈处已中了一刀,鲜血顿时涌出。


    他强忍着剧痛,抄起手边烛台反抗。那黑衣人却嗤笑一声,随即暗处又闪出两名同样短打装束的同伙,三人成合围之势,步步紧逼。成敏虽奋力周旋,终究寡不敌众,不过七八个回合,便被一脚踢中太阳穴,眼前一黑,当场昏死过去。


    待他悠悠醒转,恍惚发现自己已身处一间暗室中,四肢被铁链牢牢锁住。脸上血迹已然凝固,结成硬块。那三个黑衣人正围坐在不远处,见他醒来,立即起身逼近。为首那人一脚踩在成敏脸上,声音冰冷:“你就是成敏?”


    成敏无力反抗,只趴伏在地,咻咻地喘气。


    “梁邺手下的狗?”


    成敏猛地抬头,厉声喝问:“你们究竟是何人?”


    那黑衣人冷然笑着:“成敏,有故人想见一见你。”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成敏抬眼望去,先见一双掐金挖云的羊皮小靴缓缓步入,往上看去,是一件莲青斗纹鹤氅,将女子身形裹得严实。那女子在成敏面前站定,微微俯身,唇角上扬:“成敏,别来无恙。”


    成敏瞳孔骤缩,声音止不住地发颤:“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黑衣人搬来一张圈椅,恭声道:“太太,您先坐罢。”


    “太太?”成敏喃喃重复,满脸不可置信。


    蘩娘勾唇一笑,自坐在圈椅中,抚着那已显怀的孕肚,眉眼间尽是为母的柔情。她垂下眸子,轻声道:“是啊,我没死。我活下来啦。可是你……”忽地,她眸光一凛,眼风如刀射向成敏,“活不过今晚了。”


    原来当日蘩娘被成敏抛入斐河,本已是绝路,幸得怀松相救。怀松不仅赠她银两,更指点她来到康州安身。然而一个弱女子想要在这世道安身立命,谈何容易?初到康州的蘩娘,白日替人浆洗衣物,夜晚做些针线活计,也不过勉强糊口,报仇雪恨更是遥不可及。


    恰在此时,梁邺为助欧阳同甫调回京城,设计陷害与之竞争的赵参军,使其幼子赵三郎卷入一桩人命官司。赵大人因此仕途受阻,欧阳同甫得以顺利升任太常寺少卿。赵三郎原本被康州刺史判了秋后问斩,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泞,赵家也不复从前。怀松暗中将此事透露给蘩娘,指点她为赵三郎作伪证,这才洗清了赵三郎的杀人罪名,只剩个伤人罪责。


    赵三郎入狱期间,赵家人与之断绝往来,唯有蘩娘日日送饭探视。待他出狱方才得知,赵大人已被他活活气死,赵太太也哭瞎双眼随之而去,赵家早已由长兄掌权。两个兄长因弟弟犯罪连累家门,分给他两成家产后,当即与之分家。自此跌落泥潭,父母俱亡,婚姻遭退,赵三郎万念俱灰,几欲自尽。又是蘩娘屡次相救,耐心开导,助他重拾生机。赵三郎感念其恩,遂娶蘩娘为妻,二人如今靠着赵大人留下的财产,购置几十亩良田,在康州郊外安家,做了一对员外夫妇。


    只是赵三郎至今不知,眼前这个温婉贤淑的妻子,与当年陷害他的仇人,竟有着如此深的渊源。而蘩娘也从未透露,那个害她险些丧命的成敏,正是导致赵家家破人亡的元凶之一。


    蘩娘抚着肚子,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成敏,轻轻笑开。她抬起脚,靴底踩着成敏的脸,慢慢地蹂躏:“成敏,天亮之前,你还有两个时辰的活头。你有什么想说、想做的吗?”


    成敏咬牙道:“我……我只恨,当初没直接了结了你,竟让你活下来。”


    蘩娘叹口气:“不是你让我活下来的,是有人——”她顿了顿,“救下我的。”


    “谁?”成敏截断她的话。


    “怀松啊。”蘩娘轻轻一笑,“是怀松救了我。”


    成敏心头一颤:“怪道,怪道你能知道我来康州,原来是他……”


    蘩娘用脚尖踢了踢成敏的脸,声气渐稳:“成敏,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条狗,软趴趴的狗。”她扬声笑道,“不如你学两声狗吠,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些,如何?我知道梁邺如今是大理寺少卿,审讯的刑罚千百种,你跟在他身边应是见识过不少酷刑,你想在自己身上试一试吗?”


    成敏喘息愈来愈烈,他咬紧下唇,不肯说话。


    “嗯?怎的不说话了?好,好,到时候可别怪我心狠了。成敏,我给过你机会的。”她慢慢起身。


    “为什么是怀松!我与他无冤无仇!”成敏终于忍不住,声带哽咽。


    蘩娘眉眼弯弯,声气却狠戾:“因你不把我们当人!都是奴才,凭什么还有三六九等。梁邺身边,你就只认成安,只认彩香、彩屏,是吗?我们后来过去的,你就像半个主子那样,尽情奴役我们,是吗?”她声气渐高,“我犯了错,凭什么是你罚我!你自己要在奴才堆里立威,凭什么拿我的命立威!我何时得罪过你!你仗着自己跟梁邺最久,处处防着我们。都是奴才,你凭什么不把我们当人看!”


    蘩娘复望成敏一眼,声音软下来:“放心,你死了,怀松会顶替你在梁邺身边的地位。”说罢,蘩娘护着自己的肚子,决然转身,她低声吩咐黑衣人:“好生伺候他。”她在桌案上丢下一只鼓囊囊装满银钱的锦囊,径直离去。


    成敏瞪大眼睛,扯了嗓子辱骂蘩娘,却被黑衣人扣住下颚,扯出舌头来。旁边的火盆里,一只烙铁正烧得滚烫。


    第93章 “荷娘,这是薛善禾坐的……


    自除夕那一场风波后,京都梁府上下人等,再不敢轻易顽笑。梁邺把荷娘晾在院里,既不收用,也不发落,日子照旧如流水淌过去,浑似没她这个人一般。


    过了年,一连十来日,梁邺往各府赴宴应酬,小厮只带成安一人,丫鬟亦只遣彩香、彩屏随行,他留卫嬷嬷在府中照管家事,却不管荷娘如何,亦从不过问。


    这日正当初八,梁邺自永安侯府吃酒归来,由成安搀着,脚下虚浮,一路晃至书房。他坐在紫檀大案后头,揉着眉心,问正在点灯的成安:“成敏去了几日了?”


    “回爷的话,已有六日了。”


    “寄信回来没有?”


    “没呢。”成安笑道,“按路程算,只怕明日才到金陵。待他安置妥当,必有信来的。”


    梁邺闷闷“嗯”了声,又道:“行宫小章大人那边,如今是谁经手?”


    成安护着烛光,把灯台捧到梁邺书案边,答道:“原也是成敏管着,连大理寺诸务大爷也由他调度了。他专司外务,我只管内府往来家计。”


    梁邺听了,拍了拍成安的肩:“这段时日过节,你比他累了。”


    成安连声道不敢。梁邺继续道:“他既去了金陵,这些时日,大理寺的事便暂交与你。至于小章大人那边……”梁邺沉吟片刻,“就给怀松。他也该历练历练了。”


    成安笑得恭顺:“这倒好。听怀枫讲,怀松夜里还读书呢,他应是有见识的,不致误事。”


    “他读书?怎的没听他讲过?”


    “他说读着玩。”


    梁邺涣散的神思慢慢凝聚,嘴角一牵:“成安,你要不要读书?爷送你去书塾里念书,如何?”


    成安忙躬身:“大爷这话可是折煞小的了。小的只愿本本分分随侍大爷左右,再说也不是那块材料。要是读得不好,没得丢爷的脸,只认识几个字,倒也罢了。”


    梁邺淡笑着看他,道:“进碗醒酒汤来。”他顿了顿,添补道,“教荷娘送进来。”


    成安眼睛一转,忙笑:“是,小的这就去唤他。”


    没一会子,荷娘垂首捧着彩漆方盘走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半旧衣裳,薄薄施些脂粉,鬓边只插两根素银簪子。因梁邺这些时日的冷落,荷娘没少受卫嬷嬷的闲气。梁邺不闻不问,彩香也不敢贸然相护,彩屏更是从来就不喜欢她。今夜忽被传唤,荷娘忙忙洗净了脸,悄悄抿了点唇脂,方敢过来。


    梁邺靠在椅背,默然端详她。


    荷娘小心翼翼走近,跪在梁邺面前,双手将方盘举过头顶,恭声道:“大爷请用醒酒汤。”


    头顶落下一声轻笑:“怎的这么怕我了?脸也藏在盘下?若不愿伺候,就滚。”


    荷娘忙低了双手,露出一张肖似善禾的脸。她怯怯抬眼,正对上梁邺的眸子,轻咬下唇:“奴婢不敢……”


    见她露出脸,梁邺这才慢慢打量她。他声气不重,浑似是家常叙话:“这些日子在做什么?倒少见你。”他单手端了盖碗,揭开盖儿,将醒酒汤饮尽。


    荷娘仰头看梁邺:“奴婢……仍做原先那些活计。”


    “听你这口气,有人欺负你了?”


    “没。”荷娘顿了顿,迟疑道,“只是卫嬷嬷时常教导奴婢要安分守己。”


    梁邺长长地“哦”了一声:“嬷嬷也是为你好。”在他视角中,荷娘跪在自家跟前,低眉顺眼,烛影摇曳间,确有几分像极了薛善禾。薛善禾,光念起这三个字,他便觉得心口针扎似的疼,更遑论去回忆与她有关的点点滴滴。荷娘年纪尚小,有些小聪明,知道学薛善禾的样子讨他欢心,可落在他眼里,却实在不够看。从荷娘第一次在他跟前流露出男女间的那点情意,往后她每一次的小动作、小试探,他都将她这些蠢动心思看得分明,不过是懒怠戳穿罢了。若非那夜他教梦魇缠住,他也不至被她钻了空子。他本想将她发卖,偏偏卫嬷嬷验出来她不是完璧。


    不是完璧,那是谁拥有了荷娘的第一次呢?梁邺着实有点好奇。他记得当初当初蘩娘、荷娘送入他院中时,经手的龟公再三担保这对姐妹花干干净净,绝对未曾开过苞。他也信,尤其是荷娘,那会儿她才十四,不至于骗他。当时,他怜她二人身世,又见她二人长相肖似善禾,这才爽快为她们脱去妓.女的贱籍。可如今,荷娘的第一次没了,在他眼皮底下没了。是谁?


    梁邺单手撑额,屈指为枕,细细审视荷娘的脸。那夜他为梦魇所困,如何能要了荷娘,醒后又完全无记忆?不是他自己,那必是他身边小厮之一。能在他院内近身伺候的,不过成敏、成安、怀松、怀枫四人,余者皆在二门外听差,莫说与荷娘私通,平日里连个面儿只怕也难见到。所以,只能是这四人中的一个。每每想到这里,梁邺总有些发懒,不愿再深思下去。这四个人,他都很喜欢。四人都很能干,成敏、怀松机警,心思活泛,成安、怀枫老实,安分守己。为着荷娘这么一个贱婢,折损了他辛辛苦苦栽培的任何一个,他都有点不舍。更何况,荷娘是这世间唯一像薛善禾的人了,他亦不舍。


    可留着她和那个人,又教他恶心。梁邺自认是个宽厚的主子,手底下的人有些小动作、小心思,只要无伤大雅,他也乐得装糊涂。譬如卫嬷嬷贪财,办事时爱吃回扣;譬如彩屏脾气爆,易与人矛盾纠纷。梁邺乐得给卫嬷嬷多捞些油水,也乐得暗地里给彩屏撑腰。但,耍心眼耍到主家头上,把他当木头般戏弄,梁邺忍不得。


    荷娘战战兢兢跪着,梁邺久不出声,她便久久悬心。见他半晌不动,荷娘悄悄抬眼,正好碰上他寒戾的眼神,荷娘心头重重一跳,忙把头低下去。


    梁邺又是一笑,朝她伸出手:“怎的还跪着,起来罢。”


    荷娘搭着他的手起身。


    他便把目光放在她身上,似笑非笑:“坐罢。陪我说说话。”


    荷娘环视一圈,见窗下摆了一对黄梨木圈椅。她朝梁邺福了福,欲往那边去。梁邺把眉一皱,歪头望她,道:“荷娘,爷今日醉了。那儿那么远,我听不清你讲话的。”


    荷娘住了脚步,她转过身,只见梁邺支额笑看她。他大马金刀地坐着,两条长腿微微分开,正是可坐之处。荷娘心头一动,不觉想起怀松的话。她嘴上说着:“那可没处坐了。”却慢慢走向梁邺,斜坐他膝上。荷娘小心翼翼捉住他空闲的那只手,轻轻放在自己腰间。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唇瓣却在上扬。


    梁邺依旧是笑,只是笑得愈发冷。他嗤笑一声:“轻狂样儿。”梁邺捏了捏她腰间软肉,而后抽回手:“薛善禾坐的地方,你也敢坐?”


    荷娘只看到他面上的笑,以为梁邺终于肯待她好,也便渐渐放下心。她一步步地试探,轻声:“善禾姐姐不在了,往后,总得有人坐这。”


    梁邺笑眯了眼:“你怎晓得是你?好歹挣个妾室,那倒也罢了。”


    荷娘把手放在他胸前:“那要如何做大爷的妾呢?”


    “你出身不够,少不得要生个孩子。”


    “我能!”荷娘急声道。她将头靠在梁邺胸前:“大爷,我可以的。”


    梁邺沉吟不语,脸色登时寒了下去。


    荷娘抬起脸,仰望着他。她记得善禾如何笑,记得善禾犹豫时会不经意地抿嘴,荷娘学得认真。她说道:“大爷,奴婢是真心恋慕您的。”


    梁邺默了良久,才把荷娘从自己身上推开,俯首看向案上公文:“那去把床被铺好。爷待会儿过去。”


    梁邺猝然变冷的态度又教荷娘心底七上八下,她孤零零站在那儿,思及梁邺话中深意,强压下猜疑。他既教她在房中伺候,此番应是真肯接纳她了。荷娘这般想。她福身作礼:“是。”


    待得荷娘离去,梁邺才慢慢抬眼,冷然睨其背影。直到荷娘彻底消失在视线,梁邺仍目向空虚。烛光在他面上明明灭灭。今夜的酒早就醒了,自除夕那夜过后,他再不敢教自己醉。故此才刚与荷娘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分外清醒。


    视线不经意落在案头的那对金镯。善禾死后,他便将这对镯子重新炸得黄澄澄的,恍若从未经历那场大火。可是,怎的就死了呢?没来由的,他脑海中又浮现出这句话。梁邺两肘支案,抱头俯首,十指插入墨发之中。甫一闭眼,善禾的影儿立时现在眼前,是她侧卧在他身边与他说话,是她用那薄瘦的肩撑起板车救下他。


    灯花哔啵一声爆破,惊得思绪一颤。那影儿,倏地散了。梁邺颓然靠回椅背,目光空洞地盯着那对金镯。黄澄澄的金子,映着烛光,冷硬而刺眼。她终究是走了,回不来了,只留下这对死物,和那个似是而非的荷娘。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似要将满腹的郁结都压下去。他起身,面上已不见方才的思念,只余一片沉静,沉静得有些骇人。他举步,向寝屋走去。


    荷娘早已将床铺收拾得妥帖。锦被展开,鸳枕铺排。她自己悄悄理了妆发,见梁邺进来,忙垂手立在一旁,心如擂鼓重重地跳着。


    梁邺并不看她,一步步向床边走来,只淡淡道:“宽衣罢。”


    荷娘愣了一瞬,忙低头近前,依着规矩为他宽衣。这是她第一次伺候人,还是她的心上人,荷娘指尖禁不住地发颤。外袍褪下,她正要去解里衣的纽扣,梁邺蓦地攥住她手,冷声道:“荷娘,爷给你一次机会。倘若那一晚爷碰了你,你能怀个孩子,爷立时抬你作妾室。倘若没有,你照旧在外头伺候。”他淡淡一笑,拍了拍荷娘的脸,坐回床沿,自行除了鞋袜。


    “退下罢。”梁邺下了最后通牒。


    荷娘浑身都僵住了,她忍不住想流泪,哽咽道:“为、为什么……”


    梁邺歪头,冲她一笑:“因为你不是薛善禾啊。”他眸子里含着熠熠星光,“倘若是薛善禾,她有一次不肯,爷愿意给她第二次机会,她有千次不肯,爷愿意给她一万次。可你,从来只是她的影子,明白吗?荷娘,你不是她。”他咬重了最后一句话。


    荷娘唇角下弯,泪顷刻间流下两腮。眼前的梁邺,依旧是眉鬓如画、风骨峻茂,依旧是眼底含情脉脉,可为什么这份情永远只属于薛善禾?就因为薛善禾救过他?她都死了!荷娘心底翻涌着羞愤,也翻涌着嫉妒。荷娘忽然想将一切告诉梁邺,告诉他,薛善禾自己跑了!是薛善禾不要他!天底下只有她爱他!


    荷娘把泪一抹,朝他福了福,咬唇道:“奴婢知道了。”说罢,转身跑了出去。


    梁邺坐在床沿,侧过脸,只见床头柜子上摆了一排系红绳的葫芦,安静地并排立着,马道师准备的,据说防邪灵。算起来,马道师定下的日子,也近了。


    荷娘跑出正屋的寝屋后,悄悄坐在后院的腊梅树下抹泪。卫嬷嬷屋里和彩香、彩屏屋里都已熄了灯。才刚梁邺传她过去伺候,受了卫嬷嬷和彩屏好一顿排揎。她硬是咬着牙,自己给自己洗脸梳妆,像听不见她们的话似的。可如何听不见?那些话扎在她心口,她如何不疼?荷娘忽然有些后悔起来,或许她就该永远地、悄悄地恋慕梁邺,永远不说出来。也许等她再长些年纪,她便认命了,甘愿像跟牲畜配种那样,随意配个小厮,然后度过此生。


    思及此,荷娘又忍不住发笑。她从小学艺,吃得苦不比人少。她虽不是倾国倾城之姿,但风貌气度在梁府中,也是上乘。薛善禾是个官奴,比她出身还烂,梁邺、梁邵都喜欢她。那可是大理寺少卿,那可是护国县男啊。凭什么?凭什么薛善禾要什么有什么,而她这般努力了,什么都得不到?荷娘拿袖子抹掉泪,吸了吸鼻子,她站起身,往怀松屋里跑去。


    怀松屋里灯还亮着,站在窗下,听得有鼾声,应是怀枫睡着。荷娘轻轻咳嗽了一声,没多久,怀松披衣走出来。见是荷娘,他拧眉道:“怎的是你?爷不是传你过去伺候了?”


    荷娘往他怀里一扑,呜呜咽咽地将梁邺的话告诉他。怀松听了,却不吭声,良久才将手搁在她头上慢慢抚着。他附在她耳畔,轻轻道:“后半夜五更的时候,你还去西穿堂后边那间空屋子里等我。”


    荷娘哽咽着点头。


    黑暗中,梁邺抱臂立在梅树后头,面无表情地望着怀松、荷娘二人。


    第94章 寄生虫


    自这日后,荷娘仿佛渐渐得了梁邺的欢心。他允她在书房伺候,允她出门随侍,连早间伺候更衣这样贴身丫鬟做的事,他也允荷娘近前侍奉了。


    只是他依旧守着“只给荷娘一次机会”的话,夜来从不留宿,到点了立时遣她回房,从不碰她。他一壁给荷娘希望,一壁亲手捻灭希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荷娘:你只有一次机会。


    因这一层,荷娘不得不焦虑起来。她如今腹背受敌,再也退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为了能怀上孩子,她唯有暗中寻求怀松襄助。


    于怀松而言,夜夜读书过后,有个温香软玉躲他怀里亲香欢好,倒也是桩风流美事。成敏不在,成安、怀枫都是本分人,梁邺既忙着大理寺的事,又替小章大人操心行宫诸务,哪得闲理睬院内琐事。


    每见荷娘在身下娇语微微,怀松也有些恍惚,仿佛他自家变作探花郎梁邺,身下是那宁弃荣华富贵也要挣脱樊笼的薛善禾。怀松甚至有时会想,薛善禾咬紧牙关不肯低头,宁可逃跑也不愿待在梁邺身边。却不知昔日她在梁邺身下时,可也曾如荷娘这般媚态横生?


    更教他畅快的,来日荷娘怀孕,他的骨肉便要作梁邺的骨肉!思及此,怀松不觉精神一震。成敏死了,成安、怀枫是不足为虑的,不消多时,这梁府的庶务便要交给怀松大总管的手上。到时候,他把持着梁邺的门户,梁邺的女人其实是他怀松的女人,梁邺的儿子其实是他怀松的儿子。人人称赞艳羡的探花郎梁邺啊,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沦落到这般田地?怀松忍不住纵声长笑。


    正月十二日,圣谕传召梁邺入宫。成安套车备马,荷娘伺候梁邺换上朝服,他举步欲出,忽在院中驻足,回身问荷娘:“你不一起?”


    荷娘愣了愣,廊下做针线的卫嬷嬷并二彩也怔住。荷娘偷眼觑了觑众人,唇角忍不得扬起,脆生生应了,连忙提裙跟上。


    这是薛善禾都没有的待遇。如今,她比薛善禾更得梁邺的宠爱了。荷娘如是想。


    梁邺进养心殿奏对,荷娘则被宫门口的小太监引到耳房里头喝茶。宫里御膳房敬呈的点心,主子娘娘才能享用的香茗,荷娘望着桌案上的两碟一盏,眼角眉梢全是喜色。她把那白瓷茶盏的盏身反复摩挲,忽而觉得自己走到如今的经营算计,皆是值得。倘若她配个小厮,她一辈子岂有机缘入宫?倘若她配个小厮,那些伺候主子娘娘的奴才岂会来奉承她?她这辈子生来就是卑贱的,嫁给小厮,继续当个奴才,生的孩子也是奴才。可若是做了梁邺的妾,她就是半个主子,她的孩儿更是堂堂正正的主子!


    才喝了几口茶,忽有个小宫女过来,说贤妃娘娘刚出养心殿,听闻少卿大人带了个丫鬟过来,娘娘要见一见。荷娘一听,更是喜形于色,忙拿手指把鬓角抿了抿,把衣裳褶皱理平,立时就起身跟过去。


    贤妃挺着孕肚坐在云辇中,但见一小姑娘垂首走出来,两手交叠腹前,依规矩行礼。她凤眸一眯,冷声道:“抬头。”荷娘依言抬起头。贤妃不由得一惊,旋即那点情绪烟消云散,她抿唇笑起来,云淡风轻地丢下三个字:“替身啊。”贤妃递了眼风给身旁伺候的宫女,云辇又被重新抬起,继续向前。


    荷娘听得“替身”二字,指尖发紧,悄然握拳。头顶又轻飘飘落下一句:“好生伺候梁少卿罢。”荷娘缓缓抬头,贤妃的云辇已远去数步。


    却说梁邺自养心殿出来,双眉深锁,默然沉思,并不理人。荷娘见状,不敢叨扰,乖顺地坐在旁边,悄悄打量他神色。


    原来今日皇帝召见之根由,系一桩旧案。年前朝廷查抄一批禁书,却不想民间藕断丝连,这些书非但没有绝迹,甚至因为被朝廷查封,声名鹊起,私传更盛。日前几位王妃命妇入宫拜见贤妃,闲话间不慎透露如今京都仍盛行此物。贤妃转奏圣听,陛下立命礼部重查,竟发觉其中很有几本书早已超越“春宫”的范畴,竟有影射朝政、诽谤重臣之嫌。因此事经贤妃呈报,且皇帝近来重用梁邺,故此今日才突然宣梁邺入宫,着他亲自查办此事。


    这是个苦差事。那批禁书共二三十册,出自大燕各地的不同书坊,要查起来,势必要跑遍大江南北,与各地衙司周旋。梁邺刚赴大理寺少卿之职不到一年,正是立威之际,又帮着章奉良督监修缮行宫的事宜,如今偏被这等春宫秽物缠身,实在得不偿失


    马车行到宫门口时,蓦地停下来。成安坐在车板上,扬声道:“是娘娘宫里的米公公。”


    米公公手捧雕漆方盘,盘上拿红绸布盖着。米公公笑弯了眼:“少卿大人,娘娘念大人连日里辛苦,这是娘娘特特赏给大人的。”


    梁邺忙迎出谢恩,双手接盘。


    米公公攥着方盘却不松手,他笑眯眯道:“少卿大人,今日的差事好生办着,娘娘看重得很。”


    梁邺知道这是贤妃有话与他讲了,垂眸不吭声,等米公公继续说下去。


    “前次陛下抄了无极场,是为禁赌。今日陛下为着这批禁书发难,是为禁淫肃风气。那些个诰命夫人、王妃娘娘拿住这些禁书的事,不告诉朱贵妃,却告诉咱们娘娘,其中深意大人可明白?咱们娘娘告诉陛下,陛下不直接命礼部去查,亲命翻阅,偏就查出影射朝政之语,岂非天意?上一回查禁书没查出来,偏偏这一遭查出来了,陛下又委此重任于大人,实在是陛下圣心眷顾娘娘和大人啊。”


    米公公的话说到一半时,梁邺便品出里头的深意了。这原本仅是一场“春宫污秽乱燕风”的风化案,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如今陛下说书中影射朝政,此事陡然升级成一桩政治案件。梁邺心里头慢慢忖着,念及米公公提及无极场的旧事,暗忖必是陛下欲除之人尚未尽绝。


    米公公见梁邺这般形状,笑意更甚:“少卿大人想明白了就好,咱家也安心了。”他松开攥着方盘的手,后退半步,“少卿大人,禁书繁杂,娘娘以为,不妨先从金陵兰顾书坊的《百官行乐图》查起。”


    “金陵兰顾书坊?”梁邺寒眸一凛。陛下这是已经有着意要查的世家了。他沉吟道:“本官领命。”


    米公公含笑点了点头,他拂尘轻扫,领小黄门翩然离去。


    梁邺端着方案回得马车上,掀开红绸,但见其上齐齐整整码着二十两雪花白银并两只精致荷包。荷娘直勾勾盯着荷包,笑道:“大爷,这两只荷包倒别致,看上去像是一对儿似的。”


    梁邺一笑,随手拿了几只白银丢在荷娘怀中:“赏你。”


    荷娘只得抿唇谢恩。


    离开皇宫后,梁邺支额假寐,眉间倦色深重,似是累极。荷娘见他锁着眉心,眼下略有青黑,不觉心疼。她稍稍坐得靠近了些,轻声问:“大爷,您怎的了?不舒服么?”


    梁邺沉沉“嗯”了一声,涩声道:“连日里睡不踏实……事务又繁冗,总觉得头痛。”


    荷娘便道:“大爷,我替您揉一揉太阳穴罢。”


    梁邺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顿声:“……好。”


    荷娘浅笑着坐过去,两手按在梁邺太阳穴处,轻轻揉着。她柔声笑道:“爷虽公务繁忙,也当珍重身体。”


    梁邺阖目,懒懒应着。


    “听说夜里点安神香对睡眠好。”


    “没用,”梁邺道,“该哪样还是哪样。”


    “还有一个法子,据说睡前泡一泡脚,把邪气散了,最易安睡。”荷娘温声软语,“爷要是愿意,奴婢去抓个方子来,保管您睡得踏实。”


    梁邺愣神,慢慢睁开眼。他默了几瞬,难得的温声:“荷娘,那天晚上,我真的把你当作薛娘子了么?”他转过脸,笑着看她,“我实在是记不清。”


    荷娘一怔,心又突突跳起来。她忙强笑道:“大爷是醉糊涂了,忘了那段事。”她脸上飞红,把头一低,嗫嚅道,“奴婢却记得。”


    梁邺星眸一敛,似是有些失望。他唇角上牵:“好,我省得了。”


    他扬声道:“成安,午膳不回去了,就去密楼罢。”他似笑非笑地望向荷娘,“你还没吃过密楼的采清宴罢?”


    荷娘两眼泛光,完全是一副娇娇小姑娘的模样。她惊喜道:“没有,连听都没有听过呢!大爷要带我去吗?”


    梁邺笑了笑,转回脸:“不带你,爷立时教成安送你回去,如何?”


    “大爷!”荷娘撒娇道。


    “继续揉罢。”他吐纳出一口浊气。


    荷娘见他态度又冷下来,敛了嬉笑,专心给他揉太阳穴了。


    在密楼用过午膳,三人下得楼来,竟见外头飘飘悠悠落着薄雪。因飞雪太瘦,落在地上很快融化成水,更教人觉得冷。


    成安驾着马车,却不往梁府去。荷娘不由问:“午后还有别的事么?”


    梁邺低头看着那本《百官行乐图》,懒懒应道:“去行宫。”


    “行宫?”荷娘失声惊喜道,“小章大人奉命督造的行宫么?”


    梁邺将书册一阖:“嗯,行宫里修了座池子,叫玉振池。引水养池数十日,今天下午开始便要叠山理景立碑了。”


    荷娘道:“玉振池?这名儿怪好听的。”


    “金声,条理之始;玉振,条理之终。化的是这个典故。”梁邺抬眸,只见荷娘一脸茫然地望着他,遂不再言语下去。


    “哦,原来如此。”荷娘强笑道。


    到得行宫,怀松已早早候在此地。不多时,马道师亦携两名道童赶来。


    梁邺坐在圈椅内,头戴一顶展翅幞头,沉目睨这平静无波的池面。雪仍在下,落在幞头上,悄然化成水。他披了件黑缎鹤氅,领口锁了圈雪白狐毛。雪风吹来,那圈毛便柔柔刮蹭他的脸,更衬得他面色寒戾。


    怀松望了望天色,恭敬道:“大爷,时辰到了。”


    梁邺点点头。


    怀松、马道师并他两个道童开始忙碌。


    荷娘站在一旁,衣裳单薄,很快冻得鼻尖发红,抱臂取暖。


    梁邺见了,吩咐成安:“去车上取件大氅来给她披着。”


    荷娘眉眼弯弯,轻快地朝梁邺福身作礼:“多谢大爷!”


    梁邺敛眸,只淡淡一笑。


    仪式繁冗,约莫花去一炷香时辰,马道师才搁下法铃,道:“少卿大人,可以了。”


    梁邵点点头,朝怀松递去眼风。怀松得了令,自去取来一只锦匣,正是当日贮存白老汉首级的那只。


    马道师自袖中取出一道朱砂黄符,口中念念有词,忽地并指如剑,在符中虚画一番,即将符纸粘在锦匣之上了。


    朔风呜咽中,怀松将锦匣一抛,只听咕咚一声,那匣子很快便沉了池底。


    马道师笑道:“此池引的是皇城活水,此地又是陛下敕造之行宫,有国运龙气镇着,便是再镇几条凶煞,也不怕的。大人今夜必定要好眠了。”


    梁邺起身道谢,教成安奉上早已封好的百两黄金,稳声道:“有劳仙师。行宫仍在修缮之期,又有官员工匠在此,恕某不能相送了。改日必亲至府上道谢。”


    马道师也不在意,收了钱,自领道童离去。


    梁邺坐回圈椅中,望池水淡淡。他转过脸,见荷娘脸色煞白,显然是被吓到。梁邺笑了笑,向她招手:“来。”


    荷娘依言过去。


    “坐罢。”他道。


    可这并没有第二把椅子。


    荷娘看了看梁邺微分的双腿。


    梁邺星目含笑,拉过荷娘,坐在他腿上。


    “成安,取酒来。”


    成安领命而去。


    梁邺一手虚虚搭在荷娘的大氅上,一手搭在扶手。寒风冷硬,白雪薄瘦,他睫毛上承了一层晶莹,更把眼底的红丝衬得分明。


    梁邺抿唇道:“怀松,这事你办得好。”


    怀松赔笑近前:“全仗爷指点,小的不过遵命行事。”


    “听说你自己还念书呢?”


    怀松忙道:“我就是自己念着玩,胡乱识几个字罢了。”


    “这很好。成敏、成安他们两个,都是不爱念书的,被我逼着认了几个字,再也不肯学下去了。”他转而对荷娘道,“说起来,成敏去金陵后,竟没有寄回来一封信。”


    荷娘满脸惊诧,疑声:“啊?成敏哥儿素来谨慎,从无这般疏忽。大爷写封信问一问?”


    梁邺慢声道:“我也觉着蹊跷。”


    怀松转了转眼睛:“说不得是天冷,大雪封了路,驿站耽搁了。大爷再等等,要是还没有信回来,小的也往金陵走一遭。”


    “难为你想得周全。”梁邺顿了顿,“密州梁府的管家老了,我正筹谋着找个人接替他。怀松,你这么周全,愿不愿意?”


    怀松一想,密州梁府那管家也不过四十光景,荣退且有几年呢。他道:“大爷,是小的哪里办事不力么?小的若有错处,大爷要打要骂,也算给小的长个记性。小的只想着长长久久地服侍大爷,大爷在哪,小的就在哪。”


    闻言,梁邺笑意更冷,他绷直唇线:“我也舍不得你过去。”


    成安捧着一套酒壶酒杯过来。


    梁邺拍了拍荷娘手背:“怀松办差辛苦,你斟杯酒予他喝。”


    荷娘听了,立时从他身上下来,亲自斟酒,两手端着酒樽,递到怀松面前。


    梁邺眯眼看着,看那酒樽从荷娘手中传到怀松手中,看他俩四目相视时的浅笑隐隐,看那滚热的酒水入了怀松的肚。他又道:“荷娘,你自己也喝一杯,热热身子,免得寒气入骨。”


    荷娘笑吟吟答应着,又斟一杯,自饮下了。她转过身,却见梁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荷娘蹙眉问道:“爷,还有事么?天寒地冻,又下着雪,不若早些回去,您头还痛着,奴婢再给您按一按。”


    又一阵朔风掠过,刮在脸上很有些刺骨。梁邺见他二人皆将酒饮尽,没来由地说了句:“好。便当交杯酒了。”


    他撩袍起身,拊掌而笑:“待会子下去,也算有伴了。”——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善善和老二会出现啦~


    第95章 怀松沉塘,吴天齐被抓……


    雪落人间,怀松的脸教寒池吞没,缓缓沉入玉振池底。


    水面漾开圈圈涟漪。没多久,浮溢的水草稀稀散散地聚拢回来。池面复归平静,浑似面菱花镜,倒映着岸边居高临下的人影,在波纹微漾中弯曲狰狞如鬼。


    荷娘软泥似的躺在驳岸,腹中一阵紧似一阵地抽痛。她流下两行泪,流进嘴里,竟是腥甜,大概是血。


    “大……大爷……”她急喘,更多的血泪流下,“大爷!”


    梁邺伟岸站在池边,负手而立。黑缎鹤氅、狐毛圈领,衬得他狠戾薄情。他敛眸睥睨着她,不带半分情绪。


    “荷娘。”梁邺沉沉开了口,“其实我给过你许多次机会。”


    实在是多。从荷娘第一次妄图勾引他,到后来她每一次的小心试探、逾越边界,他都没有严惩她。即便是那次她自以为聪明地模仿薛善禾,故意凑上来,把手往他身上摸索,他也只踹了记窝心脚,并未取她性命。甚至在今日,他也给过她一次机会。小姑娘家犯个错,倒也罢了。何况她那么像薛善禾。如果薛善禾还在世,哪一天她犯了错,他也总要给她机会的。这是不消说的。


    啊。梁邺长叹一气,他望着苍茫池水,躁郁结在心头。怎么就走到这步田地呢?这还是他头一次杀女人,不,女孩儿,荷娘还没及笄罢?记不清了。他觉到自己已走上一条完全陌生的路,前方薄雾蒙蒙、迷障重重,也许是坦途,也许是悬崖,却再难回头。何时走上这条路的?也许是从他头一次杀人开始。也许更早,从他踏上京都仕途那刻起。


    梁邺竟觉得眼底有些潮热。原来到了京都,原来做了天子近臣,手里便不能不沾血了。这世上有完全刚介耿直不伤人的良臣吗?也许有罢,但再也不会是他梁邺了。人杀了第一个人之后,再杀下一个也便容易许多。那么,是否再杀几个人,即便屠戮完全无辜者、屠戮孩童稚子,也可面不改色了?


    一粒一粒雪花落入池中,化成水,同流合污。


    荷娘已听不清他的话,她捂着腹部,蜷缩身子,凄厉地哭喊着:“梁……梁邺……疼,我好疼!”她的脸皱成一团,血泪顺着沟壑蜿蜒流至颈间。


    梁邺心头一颤。


    疼!我好疼!火烧得我好疼!


    他觉到耳边有善禾的声音飘来。


    荷娘咻咻喘气:“她……不是火烧死!”


    梁邺瞳孔骤缩,脱口问道:“什么!”


    “不是火……”荷娘两目半阖,气息奄奄。


    “成安!快!”梁邺立时蹲下身,抱住荷娘的身子,“救人!快救人!”


    成安忙自怀中取出一枚药丸,塞进荷娘口中。他掬了一捧池水,悉数灌入荷娘嘴里,帮她吞咽下去。


    荷娘喘息渐平,牵起嘴角,朝他虚虚一笑,而后歪头晕死在梁邺怀中。


    梁邺探她尚存一丝鼻息,立时打横抱起荷娘,疾步返至马车,他厉声问成安:“能救得活吗?”


    成安小跑着跟在后头:“能!就是这毒毒性大,救活了也不是个全乎人了。”


    “无妨!”梁邺抱着荷娘坐回马车,“速请太医!专给娘娘诊脉的那个王太医!”


    *


    善禾的画像馆是正月初七重新开张。


    有梁邵在,她出门画像再不需租赁马车。早间,她背着画具给夫人小姐画像,梁邵笑吟吟朝她招手,在外头等她;暮色中,她背着画具从垂花门里走出来,梁邵拎着一碗热腾腾的梅花糕,依旧守在那里。太太们问善禾,日日陪她的那位俊俏小郎君是谁呀?善禾羞赧笑道,是我夫君。


    在金陵的这些日子,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仿佛要把前两年作为夫妻的缺憾彻底弥补。夜里,红烛长明,善禾趴在鸳鸯枕上,梁邵将吻细细密密地坠落,沿着她光洁的脊背一路向下。


    她把自己全部给了他。每一处,都给他,一丝不留。仿佛要彻底覆盖掉梁邺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正月十六日,上元节的第二日,梁邵不得不离开了。


    “我答应了裴大将军,上元节后便亲自护送他夫人、儿女去北川与他团聚,这是先前便约定好的。”梁邵顿了顿,“善善,等送了大将军的家眷过去,我立时辞掉军中职务,回来陪你。”


    善禾坐在床沿给他打点行李,温婉浅笑:“我知道啦。你都说了许多遍,我相信你的。”


    梁邵背上包袱,扛上红缨枪和青霜剑,声气有些发急:“至多三个月我就回来了,你千万等我啊。”


    “我不等你,我等谁呢?”善禾扬起脸冲他一笑。


    他又嘱咐着:“住得不舒服,就回薛府里去住。”


    “嗯。”


    “记得写信。”


    “你也是。”


    梁邵稍稍放下心来,攥着缰绳,一步三回首地牵马离去。等走出巷道,再见不到善禾,他才慢腾腾翻身上马,甫行出几步远,身后响起一声清脆的“阿邵”。他立时转过脸。薛善禾站在巷口,抱着六六。她握起六六的小爪子,遥遥地朝着梁邵摆手。善禾朝他笑,六六也朝他笑,梁邵眼眶一热,也绽开笑颜。


    善禾眼底覆上一层晶莹,她声气亦哽咽:“你可要早点回来呀,六六也等你呀。”


    “我知道的。”他点点头,马鞭一甩,立时绝尘而去。


    日子又平淡下来。善禾平日里给人画像,不画像的日子便在家中给吴天齐画画。她画好了第一本书册的初稿,却久久等不到吴天齐。她记得吴天齐年前与自己的约定,她答应上元节前后会再来金陵,验收初稿成果。可已过去十日了,吴天齐还是没有动静,连封信都没有。善禾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到二月中旬,终于有人叩响了院门。米小小站在门口,手拎两包桑皮纸裹的点心,还冒着甜软的香气。他身后停辆马车,却不见吴天齐。


    善禾心头一坠,忙问:“吴坊主呢?”


    米小小见善禾一脸关切模样,却笑:“你不必担心。她有孕了,过年期间胎像不稳,她总是吃不下、也睡不好,我不要她来金陵,她偏要亲自过来。我说我求求她了,她还是不肯。所以拖到二月初,她胎像稳了,我们才启程来的。今日上午我们才到得金陵,天齐才刚已睡下了。薛娘子,我这会子过来是打算将你初稿带回去,等她醒了,便教她在客栈里看罢,也不要她折腾了。怕她累。”


    善禾忙迎米小小进屋,又唤晴月看茶。待得米小小摘帽撩袍坐下,善禾方急切问道:“几个月了?怪道我说一直没有信来呢,原来是这样的好消息。”


    米小小笑着叹气:“不瞒你说,竟有五个月了!上次来金陵,便已有三月身孕,偏偏那会儿什么反应都没有,她本就有些月信不调之症候,故此我们都没发现。从金陵一回去,方觉得身子不爽利。起初,我们还当是水土不服,抓了几副安神的药,非但不奏效,反而愈发嗜睡,人也懒怠了。我们这才发现不对。”他拊掌笑道,“你说说,明明都生过两回了,这次还跟头胎似的!”


    米小小说话时眉眼间俱是笑意,显是幸福得紧。


    善禾也教他这模样感染,忙问了吴天齐近来的身体状况,听米小小一一解答,更是放下心。妙儿取来善禾的初稿,米小小略翻看几眼,点点头:“蛮好。回去给天齐看看,她比我懂。有改动的地方,回头你们细说。”


    “要不明日?”善禾笑道,“正好我去拜访坊主。”


    米小小思忖一回:“这般更好了。明日我要去巡铺子,你过去,伴她说说闲话,也教她开心开心。”


    善禾是次日午后去的,因米小小说,如今吴天齐嗜睡,要到日上三竿才起。


    晴月留在家里看屋子,善禾与妙儿先去秦淮河东岸买了几样别致点心,这才往吴天齐下榻的客栈过去。


    二月中旬的金陵,尚有些寒意。虽出了点太阳花儿,照在人身上,却觉不出暖。行到半路,太阳躲进乌云后,竟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这雨清新干净,与冬日的肃杀不同,透着嫩芽新绿的生机,闻起来教人畅快。


    妙儿笑:“我知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是真正要入春了。”


    终于要入春了。万象更新,一切从头。是向好的迹象。


    二人下得马车,各自撑一把秘瓷色油纸伞,逶迤入了客栈。


    小二殷勤引她们进去,听得吴天齐三个字,脸色一白,说午后有位姓吴的夫人,才刚教金陵官府的一班衙役带走了。刚走,还没半柱香的时辰。


    善禾瞳仁骤缩,忙问他是何缘故,小二却支支吾吾说不清,说什么犯了官禁等话,也不知详细。妙儿急得要哭,善禾一壁安慰她,一壁教小二帮忙赁辆马车来,立时就往金陵衙门去。


    只见衙门前围着一簇人,正议论甚么新到的京官,多么年轻有为,多么阔大排场。善禾与妙儿心下焦躁,也懒得细听,径直寻着门房。善禾从荷包里摸出一两银子,赔笑道:“请大人通融则个,容我见见才刚押来的人。”


    门房把眉一拧:“才刚押来好几个人,不知你说的哪个。”


    善禾又摸出一两银,塞进他手里:“密州丹霞画坊的吴坊主,是位女子,怀着孕。”


    门房接了,在手里掂了掂,面色稍稍温和下来:“她是京中要办的重犯,便是我们衙司里的参军大人,也未必能见呢。”


    善禾倒吸一口凉气:“什么事这般严重?竟牵扯到京中!”


    门房正要说,忽而朱门后跑出一个小衙役,附在门房耳畔言语了几句。那门房听了,忙捏个笑脸,与善禾道:“是吴天齐,对罢?她犯的事轻一些,你要见她,跟着这位小哥儿过去,就是了。”


    小衙役迎着善禾与妙儿往西侧厢房走去,才过仪门,便听得斜刺里一声喊,说钦差大人到了。小衙役忙同善禾道:“快跪下磕头见礼!”说罢,自退到墙脚,伏首行礼。周围零零散散几个衙役,也是这般形状。


    善禾与妙儿不敢怠慢,连忙跪下行礼,不敢抬头。


    马蹄踏踏,自远而近。那几匹马走到善禾等人面前,忽的住了脚步。当先有一人翻身下马,马鞭指着小衙役,厉声责问:“怎的还有女人?”


    那小衙役忙赔笑:“回大人的话,是来探监的。”


    “探监?探谁的监?”


    “那个叫吴天齐的犯人。”


    那人声气更厉:“吴天齐是钦差大人的要犯,岂是随意可以探视的?呈报钦差大人没有?大人恩准没有?还有,探监的是何人?什么身份?莫不是同伙罢?”


    小衙役诺诺不敢言。


    善禾更是紧张地额角沁汗。


    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有人压低声音说话,因在马背上,却也听不清楚。没一会子,响动停了,才刚那人又开了口,这会子声气更是严厉:“胆敢来探监吴氏的,说不定便是其同伙!领这二位娘子去后头穿堂的审讯室去,待会儿大人要亲自审问!”


    善禾吓得脊背一僵,抬起头,只见五匹棕马已然行远,两侧列着十余名带刀卫兵,严备整肃。正中那匹马上,端坐着一人,头戴一顶展翅幞头,身穿猩红官袍,又披着件黑缎披风,逶迤直盖过马臀,端的是气派非凡。她心想,这位应当就是京都来的那位钦差大臣了。


    善禾凝了眉,莫名有些熟悉,还欲再看时,小衙役一脸苦相遮住她的视线:“娘子,走罢!”


    第96章 再遇梁邺


    善禾与妙儿被带到一处审讯室中,四面白墙萧然,中间面对面置两张方桌。善禾与妙儿彼此搀扶着,两颗心皆惴惴跳动。


    廊下靴声橐橐,愈发衬得她们形单影只、惶然无依。


    几息之间,踱进来一位穿青色盘领长衫的书吏先生,手捧纸笔。他掀了眼皮略看善禾妙儿一眼,搁下纸笔:“把姓名籍贯、现居何处、家有什么人,一一写下来。”说罢,转身行至门外等候,“作速写好。”


    善禾与妙儿对视一眼,忙研墨铺纸。提了笔,善禾却犹豫不决。薛善禾,还是贺山雪?她如今在坊间以“雪娘子”为名,便是怕被人认出。可若写了贺山雪,教衙司里的人发现这是个假名字,到时候再牵出吴天齐和丹霞画坊,岂不节外生枝?这厢忖毕,善禾舔墨润笔,还是老老实实写下:


    薛善禾,年一十八,金陵江宁县人。今住北西瓜市福兴巷。家有两个妹妹并一条狗。


    “家有两个妹妹……并一条狗?”成安捧着善禾的状子,噗嗤笑出声来。抬眼瞥见梁邺靠坐椅中,面沉似水,眉眼间仿佛结了霜。成安忙敛住笑,正色道:“这两个妹妹必定是晴月和妙儿了。”


    梁邺屈指叩案,冷笑道:“找两个人,悄悄驻在她家附近。顺便摸一摸,她这些时日都做的什么营生,跟什么人打交道。”


    成安领命而去。


    梁邺又同张书吏道:“就说核验户籍需些时辰,教她候着。半炷香后,将二人分开,只说府中大人要单独审问。”


    张书吏领命而去。


    善禾一把将妙儿护在身后,着急道:“我妹妹与我本本分分,皆是普通百姓。今日不过来探望旧友,为什么要这般相待!”


    张书吏叹口气:“薛娘子,你不知道,吴夫人所涉的案子,事关重大,系陛下钦点,务必要查清楚的。故而咱们大人、咱们府衙不得不重视。便是娘子你刚刚写的状子,还要开甲库核验对错呢。”


    善禾软了声气:“那我跟她一起,也不行吗?我们俩一直都是形影不离的,从来没有分开。她才十五岁,小姑娘家的,你们把她单个带走,我实在不放心。”


    张书吏皱眉:“薛娘子,你这是什么话!这里是金陵府衙,又有钦差大人坐镇,在这你都不放心,那还有哪能让你放心?”


    善禾顿了顿,终是妥协:“那……好吧。妙儿胆子小,张大人,劳您多照顾照顾她。”善禾忙给张书吏塞了几块碎银子。


    “胆子小?”梁邺冷笑了一声,“敢放火烧我院子,敢装死,敢骗我,敢带着薛善禾一声不吭地偷偷跑到金陵,这叫胆子小?那会儿在我院里,夹枪带棒地排揎卫嬷嬷,彩屏跟她比都落一头,这叫十五岁的小姑娘?”


    张书吏不知就理,垂眸不言。成安赔笑道:“妙儿是有些刺头的。”


    “岂止!少不得就是她把薛善禾勾搭坏了的。”梁邺负手走到窗边,睨对面楼里愈等愈焦躁的女人。他唇角一牵,“你的那两个人查出什么了?”


    成安心头一咯噔,唇瓣翕动,不知如何开口。梁邺转过脸,下颚绷紧,唇抿作直线:“犹豫什么?说。”


    成安眸子一低,义无反顾似的:“说是当家的那个姐姐,上个月已嫁人了。”


    “我没有隐瞒!”善禾拧眉道,“张大人,我家里就两个妹妹,还有一条狗。”


    张书吏坐在她对面的桌子后,翘起二郎腿,把薛善禾的户籍从头至尾又细细打量一遍。他掀了眼皮,慢悠悠道:“那怎么查出来你嫁人了?”


    善禾一愣:“我……”


    “不得隐瞒!”张书吏突然拔高声量。


    善禾吓得一惊,尚未回神,外头忽然传来女子凄厉哭喊。她脸色一白,不觉想到自己被“请”到这审讯室,已有一个时辰了。妙儿早被带走,除此之外,她便只见过这位张书吏,连那位钦差大人的影儿都没见过。这会子又听得这声惨叫,蕴在善禾心头的惊惧愈来愈大,愈来愈胀。难不成她现在也成了犯人?她绞着手指,不答反问:“钦差大人还未办公完毕么?为何不亲自来审,总要劳烦大人传话?等了这么许久,我自己的生计都要荒了。再这么等下去,不如趁早放我和我妹妹走,横竖我们不探视吴夫人便是了。”


    “大人公务繁忙,无法亲临。”张书吏一笑,“何况,你既来了,何有走的道理?大人处理要务,你在此等候原是本分。作速如实说来,你可曾嫁人?嫁的什么人?何故不把他写上状子?”


    一连串的逼问砸下来,善禾孤零零坐在一张圈椅里,愣怔着。她低下头:“我跟他……未曾到官府立过文书,算不得明媒正娶,所以才没有写他。”


    张书吏逼问:“他是什么人?”


    “我夫君。”


    “我问你他是否有官职,如今做什么营生。”


    “他,他……我不知道。”善禾避开他的目光。


    “你二人都私定终身了,你不知道?”张书吏眯眼看她,“你不说,隔壁屋里那小姑娘未必守得住秘密。”


    “你们别为难妙儿!”善禾咬着唇,“他在北川投了军,如今在裴大将军手底下当差。”


    “叫什么?”


    她声若蚊蝇:“梁邵。”


    咣当——


    听得“梁邵”二字,梁邺愣了几息,而后疾步从窗边走到桌旁,拾起桌上的砚台,使力往墙壁一砸。白墙淋漓着墨迹,端砚应声裂作两半,咣当落地。


    屋内众人皆吃了一惊,成安早垂下头不敢看。张书吏更是恨不能找个缝钻进去。


    梁邺胸膛起伏,眼底气得发红。他连道三声“好”,眉眼间怒意沉沉。他盯着缓缓流淌的墨汁,忽地扯起嘴角,自嘲一笑,整个人跌坐圈椅内,颓然亦难堪。


    这这一路南下金陵,他早已猜到善禾与阿邵必是相见过了。否则阿邵何以留在金陵过年,却不回去?但他不愿信,他想听薛善禾亲口说。这会子薛善禾亲口说了,他仍不想信。毕竟他没亲眼见到。


    可若真的见到了,他该如何呢?梁邺忽觉头痛难忍。


    好个薛善禾!好个响当当的薛善禾!不过三个月未见,她竟有种吃阿邵的回头草!


    当初他让她跟着自己,让她安安心心在他身边过日子,他会替她把诸事安置妥当。她不肯。大半年的光景过去了,临了让她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片瓦不留!


    思及此,梁邺恨不能立时冲到她面前,看她如何惊惶、如何窘迫、如何无地自容、如何手足无措落荒而逃。他撑着额头,躁郁愈发深重。


    见梁邺动了这般怒气,成安等人也不敢造次,只屏息凝神,垂首立在一旁。好一会子,他们才听得案后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让她走。”


    走?


    成安不觉愣住。自从在荷娘口中得知薛善禾没死,梁邺立时猜到善禾应是逃来金陵了,并着手准备南下的诸般事宜。今日好不容易见到,还是薛善禾主动送上门的,又折腾了这大半日,他就这么让她走?成安不敢确信,轻声:“大人,不去见一见么?”


    梁邺冷笑:“一介官奴女子,还要本官上赶着亲自去见她不成?”他霍然起身,大步往外去。


    成安立马跟上去:“大人这是往何处去?”


    “提审兰顾书坊的三人。”


    善禾趴在桌上,等得头晕脑胀。许是今日下午这番际遇,令她心力交瘁,才刚紧张得她呕心难受,这会儿竟又觉得困怠。


    妙儿哒哒哒跑进来,见善禾伏案,忙上前揽住她肩,连声问:“娘子!娘子!你怎的了?”


    “妙儿。”善禾声气发虚,“你怎么来了?审完你了?”


    “没,没审。”


    张书吏走进来:“钦差大人提审了别的案犯,今日暂且不审你们了。待审到吴天齐时,大人自会传召。你二人,早些家去罢!”


    这就,结束了?


    善禾立时追上话:“吴夫人究竟所犯何罪?”


    “京中查出金陵的一批书里,犯了宫禁,陛下下令彻查。”


    “那我们能过来探视吴夫人吗?她还有身孕。”


    “放心,定下罪名之前,不会亏待她的。”张书吏举步走出,忽的顿住脚步,“大人传召你们之前,不许随意外出走动,不许随意接触外人明白吗?”


    “哦。”善禾懒懒应着。


    张书吏又道:“可得记下心了!指不定你们的供词能救她呢!”


    妙儿扶善禾慢慢走出金陵衙门,方见天边日已西斜,到了暮色四合之际。二人心有余悸,抿着嘴闷头往外走,却见衙门外停着辆青帷马车,一个身穿苍灰窄袖直的男子立在马车旁。见到善禾,那男子扬起笑脸,朝她挥手示意:“二奶奶!”


    善禾听得一愣,茫然抬起头,认了好几眼,才恍然道:“成保!”


    成保含笑迎上来,先作了个揖:“二奶奶,今儿到这衙司里,是作何营生?”


    善禾望着他,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成保声音变粗了,肩膀似乎也宽厚许多,更重要的是,他脊背挺得笔直,通体流溢出自然爽朗的气韵,不像从前那个弯腰打千的小厮成保了。


    成保将她二人迎到车上,自坐在车板执鞭驾车。


    “是二爷教我来的。”


    “什么时候?”


    “半个月前收到他的信,说二奶奶您在这里。”成保笑道,“二爷担忧您安危,特让我前来照应。我将学里的事安排妥当,立刻就动身了。”


    这一下午的提心吊胆,浑似孤帆飘荡在惊涛骇浪中。及至此刻见了成保,听得他是梁邵派来的,善禾终于有了一丝泊船靠岸的安稳感。


    车帘下,塞进来一张百两银票。


    成保声音明快:“二爷的产业,悉在密州。这是二爷教我送给您的,嘱咐您千万别委屈了自己,更别委屈了晴月、妙儿和六六。”成保转过脸,“妙儿我知道,就是您身边这位小姑娘。六六是谁啊?”——


    作者有话说:有500营养液啦,最近会有个加更!


    弟弟去北川是很早的伏笔,在他个人成长戏的章节里,裴将军就让他过完年护送妻、子来北川,所以弟弟肯定要走。


    这次善善不会像前面那样窝囊的了,是钮祜禄善善!兄弟修罗场肯定要有的,弟弟暴揍肯定要有的,还有……


    [粉心][黄心][粉心]


    第97章 (营养液加更)怀孕……


    金陵三绝,当属九闲楼的八宝鸭、永宁泉的泉水、雨花台的石头。


    成保驾着马车,一路将善禾与妙儿送至九闲楼前。茶博士笑脸相迎,引三人上了二楼雅间。推门便见晴月早已候在其中,脚边趴着的六六正啃着一根早没了肉的骨头。


    这雅间临窗而设,另三面皆用烟霞紫的纱帘围挡,朦朦胧胧浑似烧破云间的晚霞。


    “来前便听说九闲楼的八宝鸭闻名天下,”成保笑道,“今日我便借花献佛,请二奶奶赏脸,一同尝个新鲜。”


    善禾敛裙入座,莞尔开口:“成保——”话刚起了个头,善禾忽觉一阵恶心涌上心头,忙掩住嘴,伏在桌边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晴月与妙儿顿时慌了神,一左一右扶住她:“娘子,你怎么了?”


    待这阵恶心过去,善禾才慢慢直起身子,朝她们摆了摆手:“我没关系。许是下午在衙门里精神绷得太紧,这才这样的。”


    晴月蹙眉道:“娘子,到底是为什么?我怎么听说吴坊主被捕了?娘子和妙儿又为何在官府里耽搁这许久?”


    妙儿抢过话头:“说是吴坊主之前做的书犯了官禁,捅到京中去了。陛下下旨彻查,点了钦差大臣专程来金陵查这件事。我跟娘子本是过去探视吴坊主,偏偏遇见那个狗屁倒灶的钦差!!硬说我们与吴坊主是同党,扣在衙里非要亲审。结果晾了我们一下午,临了又莫名其妙将我们放了,说日后要审的时候再传召我们。”


    “哪有这样的钦差!真要审,便正经开堂问话;这般将人撂在半空,不上不下的,岂不活活把人熬煎死!”


    善禾点点头:“正是这话。”


    晴月又问:“那吴坊主这案子,严重吗?”


    善禾想了想:“眼下还说不准。听府衙那个张书吏的口风,说是陛下的意思,想必非同小可。可下午将我与妙儿关在那屋里,并无人来问话。”她这会子胸中烦恶,头晕目眩,身子也懒懒的,不过说了两句话,便觉得气短、不爽利,只想歇下来。善禾不想教晴月与妙儿挂心,暗地里拿指甲掐着掌心肉,硬是忍下来。


    成保听了,宽慰道:“若真有事,咱们再从长计议。二奶奶,晴月、妙儿,今日既来了,不如先痛快吃酒尝鸭,方不负这九闲楼的盛名。”


    晴月担忧着善禾,妙儿担忧着吴坊主,善禾望她们这神色,强撑起一抹笑意:“好了,成保说的有理。天色这般晚,吴坊主的事,我们明日再想。今夜权当为成保接风洗尘。”转而同成保道,“你从密州千里迢迢赶过来,今日合该是我做东道。”


    成保也凑趣道:“我是个破落户儿,今日正是为了二奶奶这顿饭来的。”


    一句话说得善禾三人皆抿嘴笑起来。


    审完兰顾书坊三人,天已大暗。梁邺摘下那顶展翅幞头,信手捏在指尖,自审讯室慢慢走出。成安小跑着跟上来,低声请示:“大人,小的在九闲楼略备一桌席面,听说九闲楼的八宝鸭乃金陵一绝。”


    梁邺将眉一拧:“禁书案子还没理个头绪,哪来的闲情吃喝。”他将颈间扣子解开两颗,衣领往下拉了拉,“你喊上张书吏几个,一起过去罢,顺道探探他们的口风。”说罢,梁邺径直往前走。


    成安落在后头,弯了唇瓣偷偷一笑,忙恢复正色,跟上去:“爷这会儿往哪去?”


    “闷得慌,随处走走,吹吹风。”随着梁邺走动,那对平直的展翅亦上下晃动轻颤。


    成安道:“大人,薛娘子也在九闲楼用膳哩。成保过来了,大人好久没见过成保了罢?”


    梁邺浓眉一挑。


    “小的听说,成保如今得了咱二爷的授意,把老大人从前那个义学重新办起来了,在密州很有些名气。如今他自己也埋头苦读,说是再过两年便要下场应试了。”


    攥着幞头的指尖暗暗发紧,梁邺平声道:“无趣。”继续往前走。


    成安便不再言,一路跟着梁邺。


    一时行到仪门外,早有两个小马奴牵马候着。梁邺、成安先后翻身上马,当先那小马奴问:“大人可是回驿馆?”


    成安窥了眼梁邺,见他凝眉深思着,抢着笑道:“去九闲楼。”


    梁邺二人踏着暮色转上秦淮长街时,金陵城的灯火正次第亮起。但见长街两侧,酒楼店铺前的纱灯、气死风灯,一串串、一排排,直蜿蜒到天际。河上画舫凌波,丝竹管弦破开河面薄雾,伴着粼粼水光悠悠荡来。


    这厢善禾等人的晚膳已进了一半。成保与晴月、妙儿说笑正酣,善禾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窗外十里繁华。


    “二奶奶,你不开心吗?”成保不由问道。


    善禾摇了摇头:“我爱听你们讲话。”她怕成保多心,又添补道,“听你们讲话,我便觉得安心。我喜欢安心。”


    成保三人听善禾如此说,也便稍稍放下心。善禾见他们重新说起话,唇角亦慢慢漾开浅笑。她不知自己怎的了,许是下午在府衙里受审,她心里紧张烦躁,心神耗损太过,这会子觉得神思倦怠,胃口全无。满桌精致肴馔,壶斟美酿,盏泛流霞,在她瞧来竟引不起半分兴致。连平日爱喝的永宁茶闻着也觉气味古怪,只浅浅呷了半口,便再不想碰。她因念着吴天齐那桩麻烦事还横在眼前,此刻万不敢再教晴月和妙儿看出自己身上不适,平白添了她们的担忧。思及此,善禾又强打起精神,拿起银箸,勉强咽了几口白饭。可那饭菜入口,却似木屑一般,毫无滋味。


    晴月夹了块八宝鸭搁在善禾碗里,笑道:“娘子尝尝这个,炖得极烂。”


    善禾朝她笑了笑。低头见那鸭肉淋着浓亮卤汁,其下塞满糯米火腿,顿觉油腻之气直冲鼻端,又是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上来,忙俯身向痰盒干呕不止。


    晴月三人俱愣了一瞬,齐齐起身围拢过来。


    妙儿声气发急:“这到底是怎么了嘛!连八宝鸭都吃不下了!”


    成保道:“我去请郎中来!”


    晴月反问:“你知道哪里是医馆?哪位郎中可靠吗?”


    妙儿:“我陪成保哥去!”


    善禾自痰盒上抬起头,虚虚道:“我没事。”她勉力绽出宽慰的笑,“大概是吃坏了东西,下午就觉得胃痛,回去歇一晚指不定便好了。”


    晴月却态度强硬:“成保,你跟着妙儿去请郎中,我在这儿陪着娘子。”


    成保与妙儿答应着去了。


    善禾望着他俩背影:“其实现在已经好多了。”


    晴月截断她的话:“好不好,等郎中诊断了才知道。你现在就好好歇着,别的不用管。”晴月坐在善禾身旁,给她抚背顺气,“娘子,今晚上你都没吃几口东西。”


    善禾慢慢靠在晴月的肩:“吃不下,总觉得油汪汪的,瞧见就想吐。”


    “没有想吃的吗?”


    善禾闭上眼,思忖片刻:“有。”


    “什么?”


    “想吃糖葫芦。要冻得脆脆的,吃起来又酸又甜的。”


    晴月轻轻一笑:“我去给娘子买?”


    善禾更往她身上靠了靠:“晴月,我的妹妹,你怎么待我这般好……”


    “我不待娘子好,待谁好呢?娘子就是我亲人,天底下最亲的人。”晴月心头有点酸,忽而想落泪。她忙给善禾腰后垫了个靠背,又嘱咐善禾好生歇着,这才下楼去了。


    待晴月下楼,善禾伏在桌案捂着腹部,慢慢地揉着。


    梁邺坐在隔壁雅间,透着那朦朦胧胧的烟紫纱帘,不错眼地盯着善禾。烟紫纱帘轻薄,于他这厢看来,虽不能瞧得纤毫毕现,却也影影绰绰,将善禾那厢的光景勾勒出七八分来。他见善禾伏在案上,一手捂着腹部,似是难受地缓缓揉着,两肩微缩,全无平日里那份沉静自在。梁邺不觉想起方才她那阵急促的干呕声,以及晴月几人慌乱的对话。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他心下不住地冷哼。吃坏了东西?胃痛?活该!教她敢骗他,教她敢烧他屋子,教她敢装死,教她敢一声不吭地跑到金陵来,跟阿邵再续前缘!真真该她薛善禾疼!疼哭才好!疼哭了,看阿邵不在身边,她能倚着谁哭!


    那厢传来一声轻颤的嘤咛。梁邺眉峰微动,他忽然开口,沉声唤道:“成安。”


    “小的在。”


    “去。”他的目光依旧投向那道纤细瘦弱的身影,“找几个人,寻个由头,拦住成保他们请的郎中,再把晴月绊住。你另外去请个郎中。”他顿了顿,“还有,让张书吏备好的那些关于吴天齐案子的‘风声’,可以稍稍放出去一些了,尤其是要让她身边的人听到。”


    成安一愣,旋即明白梁邺这是要将水搅浑,让薛娘子这边陷入困局,教她不得不因事冗而生焦躁,因焦躁而不得不束手无策,因束手无策而不得不寻他梁邺襄助。其实今次来金陵查案,本与吴天齐无关,梁邺的目标始终是《百官行乐图》和兰顾书坊。偏偏梁邺自荷娘口中得知善禾假死逃脱的消息,他知薛善禾一人绝无这般大的力量,因此很快想到从前便帮过善禾的吴天齐。恰好吴天齐亦从密州赶来金陵,两相印证,梁邺愈发确定是吴天齐暗中运作助善禾假死。这才有了如今逮捕吴天齐之举。


    成安躬身应道:“是。”说罢,自退下安排人手去了。


    梁邺重新目向隔壁雅间,善禾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孤单且无助地蜷缩起身子。酒楼里的喧嚣,窗外秦淮河夜色的旖旎,仿佛都与她隔了一层,她独自伏在那儿,安静、柔顺,一如从前。


    一如从前……


    梁邺心蓦地漏了半拍。他看着善禾勉强直起身,脚步虚浮地朝门口走去。强撑的姿态落在他眼里,竟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烦躁。他迅速撩袍起身,先善禾一步走到廊下,心如擂鼓般重重地跳着,他等着善禾走出来,等着善禾惊惧地望见他,等着善禾说不出一句话,只单单望着他。


    而后,他会原谅她的不辞而别,原谅她的欺骗,原谅她的假死,原谅她跟阿邵重新在一起。他大概会朝她笑一笑,大概会故意同她生气,大概会……


    他一定会带她去看郎中,请金陵最好的郎中给她看病,而后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梁邺长长呼出一口气,等待着。


    软帘被一只纤白素手挑起来,梁邺看见善禾垂首皱眉走出来,贝齿咬着下唇。


    她一只手按在小腹,缓步走出,并没有抬头看他。


    梁邺心跳愈速。他不动声色地挪了身子,正正好好站在薛善禾跟前。


    善禾猝不及防,直直撞上他。


    可她还是没有抬头。她眼风扫了下他的衣裳,轻声道:“对不起。”而后,她侧身绕过他,径直走下楼梯。


    梁邺顿觉浑身血液凝滞。


    她没认出他。


    她没认出他!


    梁邺正要转身逼问,只听得楼梯下晴月失声道:“娘子!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善禾倚在晴月怀里,虚虚一笑:“我看你久不回来,我担心你……”


    晴月不自觉便瘪了嘴:“买冰糖葫芦的人排成长龙,耽搁了时辰。我扶你上楼罢。”


    “不要……”善禾笑道,“我想吹吹风,吹了风,头就清爽些。我们也往医馆去,正好跟妙儿他们汇合罢。”


    “那我扶你。”晴月扶住善禾。


    梁邺傲岸站在楼梯上,脸色黑如浓墨,死死地盯着逐渐行远的二人。成安匆匆从外头跑进来,晴月低头看顾善禾,善禾亦是垂眸缓行,皆未留意才刚擦肩而过的是成安。


    成安行到梁邺身边,低声:“大人,要不……”


    “不必。”梁邺绷直唇线。


    那厢善禾与晴月正好碰见请来郎中、返程的妙儿与成保。晴月和妙儿忙扶善禾坐上马车,那医女一道入内,细细诊了脉。只见她闭目凝神,手指在善禾腕间停了许久,忽地睁开眼,眼中含笑:“哪里是病?娘子这是滑脉,脉象流利如珠,至少已有一月身孕了。府上这是要添丁进口的大喜事呀!”医女忙自随身携带的医箱中寻出纸笔,低头写字:“错不得!错不得!我这就先开一道安胎方子,你们作速去药铺抓了煎给你家娘子喝。想来是头胎,兼之心绪不宁,反应才这般剧烈。不必多虑,好生将养着便是。”


    一番话惊雷般炸响在善禾耳边。她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后面医女絮絮叨叨的保重叮嘱,竟一字也未听清。她怔怔地抚着小腹,先是错愕,而后又有惊喜,接着便是无助、酸楚。她才十八,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母亲不在身边,梁邵也不在身边。从前虽与梁邵做了夫妻,可她心里还觉得自己处于姑娘与妇人之间。如今,她有孕了,她彻彻底底成为一个妇人了。善禾觉到藏在喜悦之下的细微战栗,这份战栗让她看不到前路,又企盼着前路。


    医女如何写下安胎方子,晴月如何赏了封银,如何送她回去,善禾皆没放进心里。自医女说她有孕,那些难受的症候仿佛陡然消失,善禾满心满眼里只有四个字:她怀孕了。


    回到自家,善禾立时吩咐晴月研墨,她要写信告诉梁邵。晴月笑着答应了,妙儿喜气洋洋地去烧热水,成保则捏着安胎方子去药铺抓药。善禾靠在窗边软榻,仰脸望着挂在窗外的一轮月。圆圆的月亮,被天狗咬了个缺口,淡淡的黄落在窗棂,仿佛渡上一层浅霜。她在心中低吟:


    碧天流云玉镜悬,捣衣声里又经年。


    十二阑干凝白处,自把灯花仔细煎。


    *


    万里澄辉碧云天,捻破相思题红笺。


    谁家箫声吹欲断,有人倚遍月下前。


    冷月之下,梁邵单手枕着头,躺在车板上。他口中叼着半截狗尾巴草,捏着才刚写就的家书,又细细重头念了一遍。自正月十六离开金陵,抵今将近四十天,再过三日,他便到北川了。他有点想善善。


    按照他原先的打算,他会将殷夫人及其子女送到裴大将军身边,而后再与裴大将军辞行,回金陵与薛善禾长相厮守。


    可是……


    梁邵侧过脸,不远的官驿处,二楼天字一号房亮着灯光,隐隐约约飘来欢声笑语。房中是殷夫人、她与裴将军的两个儿子,另有一对姐弟,据说是殷夫人娘家的孩子。姐姐十五岁,弟弟才刚三岁,正是要人哄、缠磨人的年纪。梁邵眯了眼,看那窗后亮黄的灯光下,人影绰绰。


    他们在说什么?


    不知道。


    这一路护送殷夫人等人往北川来,他们待梁邵既不亲密,也不疏远,凡自家说话,皆不要人在跟前伺候,更嘱咐梁邵在旁边守着,不许旁人靠近。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把他当个护佑安危的侍卫。这原本无可指摘,可是……


    梁邵吐掉狗尾巴草,从车板上坐直身子。


    他今夜不打算做个侍卫了。


    他纵身跃下车板,提起靠在一旁的红缨枪,飒沓大步往殷夫人的天字一号房去。


    咚咚咚。


    屋内立时停了说话的声音。


    殷夫人扬声问:“谁呀?”


    梁邵放稳了心绪:“末将……”他不知如何开口。


    殷夫人开了门,面如春风:“是梁邵呀。怎的了?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梁邵抿了抿唇。


    坐在软榻边的表小姐李宜嘉转过脸来,笑着望向梁邵:“梁将军,你看我做什么?”


    “李三姑娘,”梁邵觉得喉头发涩。他重新面向殷夫人:“末将可以进屋吗?”


    殷夫人虽然不解,但还是侧身让梁邵进了屋。她教自己长子斟了杯茶予梁邵,关切问着:“梁邵,你有话要与我们说吗?”


    梁邵将房门关好:“有句话想问李三姑娘。”


    李宜嘉垂下脸,两颊渐渐晕了霞色:“将军请讲。”


    梁邵咽了咽口水,终是开口:“姑娘的父亲,便是当今三殿下吗?”


    李宜嘉面色骤凝,她抬起头,瞳孔震颤地望向梁邵。


    非但是李宜嘉,殷夫人及其二子俱是心神震荡。殷夫人忙道:“梁邵,你胡说什么?嘉儿是我娘家姑娘,怎的又跟那重华宫的庶人扯上干系了?”


    梁邵却不理会,继续道:“姑娘和弟弟随着镇国大将军的家眷来到北川,是因为京中将有异动,三殿下提前将一对儿女送到北川保护起来么?”


    “姑娘佩的荷包,式样分外别致。我从前也见过这个样式的荷包,荷包主人说是她父亲留给她的。我便问她,这是她家传家的荷包吗?她说不是,是她父亲的上司赠的。而她父亲的上司,便是重华宫的庶人、从前的三皇子殿下。”


    李宜嘉将唇色咬得泛白,她不知如何开口,亦不敢开口。


    梁邵眼风一一扫过去,将满屋人的惊惶看了个饱,而后正色道:“我是个武夫,却不是傻子。”


    他丢下句石破天惊的话:“倘若夺嫡,末将愿为三殿下效犬马之劳。”


    话音落下,屋内霎时静得可怕,只余烛火哔剥轻响。殷夫人面上的春风早已消散无踪,她忙走进门扉,确定关得严实,这才步履沉重地踱回房中。她眼风如刀,在梁邵脸上一寸一寸地刮过。她冷声开口:“你偷听过我们的话?”


    李宜嘉早已煞白了脸,下意识将身旁懵懂的幼弟揽入怀中,指尖紧紧攥着袖口。


    “不曾。”梁邵从容答道。


    “梁将军,”殷夫人缓缓开口,“你可知你方才这番话,若传出去半字,这屋里屋外,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


    “知道。”


    她长子裴元敬猛地站起身,少年身形虽未长成,眉宇间已隐现其父的凛冽之气,手按在了腰间佩剑上。


    梁邵迎着满室戒备的目光,平声道:“末将自然知晓其中利害。正因知晓,才不敢继续装聋作哑。此行一路,夫人与诸位虽言行谨慎,然蛛丝马迹难免泄露天机。末将既能窥破,他人未必不能。”


    他目光转向惊魂未定的李宜嘉,语气放缓了些:“三殿下将骨肉托付于北川,想必所图非小。裴大将军镇守边关,手握重兵,自是各方极力拉拢之人。末将空有一身武艺,一颗赤胆,愿投明主,效忠三殿下,以搏一个从龙之功,也好过浑浑噩噩一生,只做个听令行事的小兵。”


    殷夫人立时追上话:“梁邵,那日你护送我们出京,你自家分明说过,等送我们去了北川,便要辞了指挥使的官位。你现今又说甚么‘愿投明主,效忠三殿下’的话!”


    梁邵一笑:“其实,末将只有个要求。”


    “什么?”


    他目向李宜嘉:“若三殿下事成,请殿下为薛寅平反。”


    “薛寅?”李宜嘉惑道。


    轻轻的一声反问,却在梁邵心底掀动圈圈涟漪,他忽而觉得眼眶泛热,酸酸楚楚的热。


    薛寅,三年前为了三皇子大计而死的薛寅,原来他们并不记得他了。原来压在善禾头顶如泰山之重的冤屈,原来改写薛善禾一辈子命运的劫难,在这些人面前,不过与鸿毛一般轻。他替善禾不平,替薛寅不平。


    梁邵声气更加坚定:“三年前因你父亲夺嫡失败,而被陛下砍头的薛寅。”


    “薛寅……”殷夫人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微蹙,似乎在记忆的尘埃里费力搜寻。李宜嘉更是面露茫然,她当时年岁尚小,对父亲身边那些隐秘的、最终牺牲的名字,所知寥寥。裴元敬按在剑柄上的手亦微微松了力道,他看看母亲,又看看梁邵,他并不明白为何一个“已死之人”会成为今夜这场冒险摊牌的筹码。


    “薛寅,原金陵司马。三年前,他因暗中为三殿下传递消息、疏通关节事发,被定为‘附逆’,斩首于金陵西市。家产抄没,其女充作官奴,入教坊司。”他顿了顿,盯住李宜嘉,仿佛要通过她,看进那位重华宫庶人的眼里,“薛大人赴死前,铁骨铮铮,并未告发任何一人。他相信殿下必有重见天日之时,亦相信殿下不会辜负忠臣之血。末将今日所求,并非高官厚禄,只愿殿下功成之日,能还薛寅一个清白,能让他的名字在史书里有个角落待着,让他九泉之下得以瞑目,让他唯一的家眷……能重新挺直腰杆做人。”


    “而不是一辈子做个奴隶,连嫁娶都身不由己。”


    他终于将心底最深处的话说了出来。从最初的最初,他便这样说了——“盲婚哑嫁,殊为陋习。”这一路来,自他发现李宜嘉的秘密,他便一直为这段话煎熬着。他总记得那时善禾在他面前哭,她说陛下舍不得杀自己的儿子,可她也舍不得她的父亲。为什么事成了,是三殿下做皇帝?为什么事败了,死的却是她父亲?梁邵那时只是震颤,可如今见着李宜嘉和她幼弟,见着活得好好的三皇子的后代,见着他们重新筹谋起夺嫡大业,他亦很想得个答案。是否时代的车轮辘辘而过,碾死的永远是那些出身不够光彩的普通人呐?


    为了善禾,为了那个失去父亲、被迫承担罪臣之女身份的薛善禾,他必须争得这个承诺。


    他藏在胸前的家书上,不再是从前说不完的情话,而是决绝的寥寥数语:


    奉善善妆次:乞再候我一年。若岁暮年终,仍无回音,便是我负前盟。望卿勿以旧约为念,另择良缘,安度此生。伏维珍重。


    第98章 “是你把我逼得兄长不像……


    善禾的信,写了整整一夜。


    晴月不肯她操心劳神,硬逼着善禾睡下。可卧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左右睡不着,便披衣起床,点了盏灯,坐在灯下一字字读梁邵寄给她的家书。


    他去了才刚四十日,信却已寄来了七八封,竟赶上他们做夫妻那两年通信的总和。梁邵虽说在北川将性子磨砺地沉稳了,写信时仍旧是从前那般混不吝的模样,笔下却仍是那副混不吝的脾性,洋洋洒洒地诉说沿途见闻、军中琐事,更多的是直白浓烈的思念。他向来不是含蓄的性子,爱恨都要说尽,否则自己先不痛快。


    善禾还记得复婚后的第二晚,她枕在梁邵的臂弯里,听那厮慢慢地诉尽衷情。善禾将他一缕阴凉墨发绕在指尖:“我知道啦。你不爱我,何以千里迢迢跑来寻我?你不爱我,何以与我再续前缘呢?我都知道的。”梁邵低头吻她的眉,笑着:“你知道,我也要说。你知道是你的事,我要说我爱你,我天底下最最爱你,是我的事。”


    将他的信读完,善禾这封怀孕的信却难写了起来。他的信厚厚一沓,而她只想与他说:


    “我怀孕了。”


    善禾咬着笔,伏在云笺上,透过木窗望见天边那轮皎月。只这四个字,会不会显得太过单薄?


    于是,她模仿着梁邵的口风,将近日种种细细道来,吴天齐如何来到金陵,如何被捕,她如何被羁押,又如何因身体不适诊出喜脉。她写得详细。


    三页纸,密密麻麻的字,细细密密的情。


    是她的,也是他的。


    可是,这封次日一早便被成保投递出去的信,往北方走了四五日后,又辗转回到了金陵,飞到了梁钦差的案头。


    梁邺双手撑在案上,绷着脸色凝盯这封尚未拆开的信。


    信里写的什么?


    无非是相思、相思、相思……


    去他娘的相思!


    他蓦地挺直脊背,再不去看那信。梁邺踱到窗下,捻着指腹默然无语。自那夜她与他擦肩而过却不相认,已过去四日。这四日里,他强忍着不去寻她,而她也不曾出门,整日在家中作画,唯一与外界的联系,就是这封寄给梁邵的信。


    梁邺实在想不明白,为何阿邵可以,他却不行?论相貌才学,论身份地位,他哪一点不如梁邵?


    成安小步溜进来,躬身道:“大人,吴天齐的事前日已经散布出去了。薛娘子这两日想必心急如焚,只是始终闭门不出,也不与人往来。”


    梁邺顿了顿,声音听不出情绪:“她既不出门,那便逼她出门。去,让张书吏派人‘提醒’她一下,吴天齐的案子,若有心打点,或可寻些门路。记住,做得自然些,别让她起疑。”


    “是。”成安立时应下,却又犹豫着没立刻走,“那个米小小日日来衙前求见,大人您看……”


    梁邺冷笑一声:“那就将他一并捕了,正好伴着他娘子,夫妻方便照顾。”梁邺沉吟道,“米小小做的禁书,数量比之吴天齐只多不少,内容也恶俗浅陋,抓他倒也不冤枉他。”


    成安小心开口:“这米吴夫妇还有一对儿女,也在金陵……”


    “正好送到薛善禾那儿,逼一逼她。”


    成安暗自叹息,领命而去。


    当日下午,果然有衙役装扮的人“路过”善禾所住的那条小巷,与邻人闲谈时,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院内的善禾等人听见几句:“……吴坊主这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关键看有没有人肯在上面使力……听说钦差大人这次来,本意是抓兰顾书坊的人,偏这吴坊主自己撞上来,不抓她抓谁呀……钦差大人虽铁面,但也非不通情理,若能找到说得上话的,说不定就……”


    善禾在院内做针线的手一顿,指尖微微发白。


    晴月在一旁也听到了,蹙眉低声道:“娘子,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这案子还有转圜的余地?”


    妙儿说得直白:“定是要银子打点!我就知道,哪有什么青天大老爷!也不过是个蠹虫!”


    善禾放下绣花银针,心中纷乱如麻。她自然知道事情绝非使银子那么简单,但外头既然放出这样的话,或许……真有一线生机?吴天齐从前帮过她那么许多,掏心掏肺地与她说了那些话,如今吴天齐有难,她又如何能坐视不理?


    这厢善禾正沉思着,成保从门外走进来,身后还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正是吴天齐与米小小的儿女。


    善禾忙上前揽住孩子的肩膀,柔声笑道:“闻姐儿,响哥儿,快进来坐。你们怎么来了?爹爹呢?”


    吴闻知见善禾一脸和蔼慈爱的模样,不由想起多日未见的阿娘,她鼻子一酸,当即哭出声:“呜呜呜!薛娘子,阿耶今日去官府里求见大人,被他们扣下了!”


    善禾怔住,妙儿与晴月亦呆在原地。成保叹道:“才刚去米掌柜下榻的客栈,便听说米掌柜没回来。我使人去问,才知米掌柜亦被捕了。我看两个孩子孤零零在客栈等着不是办法,就自作主张带回来了。”


    善禾已掏出帕子给吴闻知和米响拭泪,听成保此言,她抬头问道:“抓米掌柜?这又是为什么!”


    成保方道:“听客栈里的小二讲,只怕也是为着那些事。”


    私印禁书,有伤风化。这等案子可大可小,若有人庇护,不过是罚银了事;若无人周旋,又惊动了圣听,便是通天本事也难以善了。如何罚?如何定罪?非但要看大燕律法,更要看皇帝的态度。如今连米小小也被抓,足见朝廷对此次禁书风化案分外看重。


    善禾垂眸想着,怀里两个孩子早哭作一团。


    这里是金陵,不是他们从小长大的密州。细论起来,若不是因为她,吴天齐和米小小未必会来金陵开设新画坊,更不会将儿女也带来金陵。


    善禾看着涕泗横流的两个孩子,心早就揪作一处。吴天齐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不能对辜负吴天齐,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对孩子身处异乡、失去依靠。善禾咬唇对晴月道:“晴月,你去把咱们手头的银钱都清点出来,换成银票。”


    晴月答应着去了,妙儿亦去帮忙。


    马车颠簸,恶心感又翻涌上来,善禾尽力压抑住。两个孩子哭了半个时辰,到最后泪流尽了,只不住地抽气,善禾跟妙儿尽力哄他们睡下。如此又折腾了一炷香时间,善禾方带着晴月往金陵官府来了。她此刻身心俱疲,为着吴天齐,为着那两个无辜孩子,也为着她自己的身体,也为着她肚子里正孕育的生命。


    独身去金陵官府投帖,无异于羊入虎口。按寻常道理,她应当试着找找金陵官场上的旧关系,看能否探听些消息,或寻个中间人,帮忙游说。可自从薛家那档子事发,从前那些与薛寅交好之人,谁也不曾因旧日情分对她另眼相待,更无人念及昔日恩情施以援手,除了梁老太爷。梁邵不在此地,善禾也不知自己还能去找谁。


    梁邺……


    大理寺少卿……


    她脑海中忽地现出这个名字。


    善禾旋即将这个念头按捺下去。倘若他依旧是她的兄长,依旧待她一如待梁邵,善禾只怕当下立时就会去求他。她靠着车壁,心底仿佛落了灰。她只能靠自己,只有靠自己。善禾攥紧了手中的银票,觉到无尽的茫然。


    依旧是像上次那般,她与晴月被分开带到审讯室。


    依旧是那间屋子,四面空空白墙,中间置两张木桌。善禾写完状子,孤零零坐着,搁在双膝的两只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好一会儿,张书吏才过来,同她道:“今日刺史大人于秦淮画舫设宴邀钦差大人赏月,大人这会子已过去了。你要见大人,随我来罢。”


    善禾只得跟上张书吏,随他一道往外去。见只有自己,善禾忙问:“随我一起来的姑娘呢?”


    张书吏笑道:“我喊了两个小幺儿送她回去了。今晚上的赏月宴,都是咱们金陵的大人物,更有朝廷命官,自然是越少人去越好。”


    善禾听了,也只好作罢。


    行出仪门,正有一辆青帷马车候在廊道,赶马的小厮头戴皂帽,穿着官家服饰,腰间亦垂一块衙门的木牌。善禾悄悄打量,见他果真是衙门里的人,这才放下心坐进去。


    车马辘辘而行,到得秦淮河岸时,天已擦黑。青帷马车甫一进入河岸地界,喧嚣声浪混着湿润水汽扑面而来。丝竹管弦之声,吴侬软语之调,夹杂着酒令欢笑,皆在空气中浮沉。善禾掀开车帘,但见十里秦淮,灯火如昼,河中画舫凌波,大小不一,有的精致小巧,仅容三五人;有的则层楼叠榭,巍峨如宫殿。


    马车沿河岸行了一段,这才来到一处较为僻静的码头。此处停泊的画舫不多,其中一艘尤为醒目,比寻常所见大了不止一倍,更有三层,雕梁画栋,极尽工巧。船身以朱漆为底,描金绘彩,雕龙刻凤,在灯火下熠熠生辉。舫首挂着一串彩绘宫灯,灯罩上绘着吉祥寓意的图案。


    善禾走下轿凳,仰头望去,隐约又见舫内人影晃动,衣香鬓影,却不闻过分喧哗,唯有清越的琴音袅袅传出,与河中其他画舫的靡靡之音迥然不同,端的是清雅内敛。


    早有两个仆妇候在岸边,见善禾下车,簇拥着上来,含笑道:“薛娘子罢?钦差大人特遣我二人在此专候娘子。”


    善禾被她二人簇拥到船上,带进一间布置典雅的小室内。


    其中一仆妇道:“梁大人正与刺史大人宴饮,娘子在此稍候。”


    善禾指尖一紧,急问:“梁大人?”


    那仆妇便笑道:“是呀,钦差大人可不姓梁吗?”


    善禾立时追问:“嬷嬷您知道他叫什么吗?”


    仆妇因笑道:“我是在这画舫上做工的,如何知道钦差大人的名儿呢?”


    善禾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京中姓梁的官员不单有他一人,更何况,他入仕不过一年,怎有资历做得钦差?善禾这般安慰自己,她将手伸进袖中,摸出那二百多两的银票,方稍稍定下心。


    她是来求情的,至少得把米小小和吴天齐救出一人出去才行。善禾在心底反复斟酌说辞,决定动之以情。能做得钦差,想必年岁不小,已为人父母。既为人父母,想必便见不得一对不到十岁的孩子寻不见爹娘,客居异乡无所依靠。


    善禾等了一炷香时辰,才有一丫鬟过来唤她:“大人传召娘子过去。”她被这丫鬟一路引到画舫二楼雅室,轻轻推开门,里头空无一人。丫鬟转身同善禾笑道:“大人马上过来,娘子在此稍候。”说罢,丫鬟自垂首退出去,顺手带上了门,留善禾一人独在屋中等候。


    这雅室与方才等候的小室截然不同,地铺厚厚的缠枝花纹兰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吞尽一切杂音。临河是一整排雕花木窗,此刻窗扇大开,窗前悬着两幅烟紫绉纱帘,皆用金钩挽在一旁。更莫论屋内奢华宽敞,处处流溢着富贵气象。善禾扫视过去,又见十二幅绣屏旁,一只巨大衣架上头挂着条藕荷色云缎裙,拿金丝绣了花蝶在上头。


    善禾极爱穿藕荷色、秋香色这样的淡色衣裳,这会子见了这套衣裙,也忍不住近前端详。只是尚未细看,身后传来推门声。善禾猛地转身,见是两个打扮鲜亮的小丫鬟,拎着食盒走进来。她们扬着笑,在绣屏后设一方桌,摆上几样精致菜馔和一套素雅的白玉酒具,这才将善禾拉过去:“大人吃醉了酒,立马就要来了。娘子先进些晚膳,待会儿在屏风后回话,才是规矩。”


    善禾跪坐在方桌后,望着两个丫鬟一阵风似的离开,又低头看桌上美食佳酿,心中说不出的古怪。她尚未动筷,便听得门轴转动的轻微声响。珠帘晃动间,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缓步而入。善禾隔着绣屏隐隐约约望见来人轮廓,知道这便是那位梁钦差了。她忙敛裙起身,跪在桌案旁,伏首作礼:“民妇拜见钦差大人。”


    梁邺默然立在那儿,盯着跪在绣屏后那团跪伏在地的纤影,心绪翻涌难平。他今日并未穿着官袍,而是一身墨色暗纹锦缎常服,腰束玉带,更显得肩宽腰窄,风姿清举。他随手将门在身后合拢,也不叫她起身,径直行到主位前坐下,自斟了杯酒,慢慢地啜饮。


    善禾见他久不应声,不敢造次,低头小心开了口:“民妇今日是为丹霞画坊的吴天齐夫妇来的。”


    好一会儿,上头才传来闷闷的一声“嗯”,似是要她继续讲下来。


    善禾这会子被紧张与胆怯包裹着,并未留意分辨那声音,只垂首颤声道:“民妇深知米、吴二人触犯律例,罪无可恕。然其家中尚有一双稚子,自密州远道而来,如今父母骤陷囹圄,两个孩子孤苦无依,终日啼哭,实在可怜……大人若得见他们惶惶之态,必生恻隐。民妇来时听闻,大人乃爱民如子的好官,常怀忧民之心,”善禾取出怀中银票,高举过头顶,“故而民妇斗胆恳请大人垂怜,网开一面,释还一人便好。”


    话音落下,雅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窗外秦淮河的微波轻拍船身,空气中隐隐飘荡着远处的笙歌。


    梁邺始终没有开口,也没有任何动作。这沉默比斥责更令善禾煎熬。自他步入雅室到现在,他始终未置一词。善禾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袖中的指尖冰凉。


    终于,这位钦差动了。


    他没有去接那银票,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而是缓步绕过绣屏,绕着善禾跪地的身影走了一圈,步履沉稳,落在兰绒毯上几近无声。而后,他伸出一只手,捏住善禾低垂的、裸露的白皙颈项,他沉声道:“稚子可怜……”


    这声音惊得善禾倏然瞪圆双眼,她抬起头,却被他死死扣住后颈。


    是梁邺!


    善禾急喘着气,更大的惊惧与胆怯吞噬住她。


    梁邺蹲下身,落在她脖颈的手移到肩头。他揽住她,冷然笑着:“善善,你如今为了两个外人,倒是肯屈尊降贵,跪在我面前了。”


    “告诉我,”他声音压得更低,“若今日被困狱中的是阿邵,你是不是连命都肯豁出去?”


    他知道了!


    善禾瞳孔骤缩,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的触碰,却被他指尖微微用力禁锢住。


    他的声音愈发冷酷:“吴天齐助你假死,毁施府地产,是为私;私印禁书,流传甚广,是为公。米小小同流合污,罪责难逃。为公,按律判个流放杖刑也不为过;为私,便是斩首也使得。”


    善禾吓得浑身一凛。她转过脸,正对上梁邺的脸。她声带哽咽:“大人,过往种种,皆是民妇之错,与吴坊主无关,是我逼她帮我。求您……”


    这话实在生疏,落在梁邺耳中更如针扎。


    “善禾,你知道我的意思的。你再这么不识趣,本官也只好秉公处理了。”他松开禁锢善禾的手。


    善禾忙转过身,揪住他的袖口,急道:“梁邺,是我的错,皆是我的错。你高抬贵手,放了他们吧。或者,放一个也行,别让他们的孩子受苦,行不行?”


    梁邺拂开袖子,起身踱到窗前。他面向窗外的云水天,声气沉沉:“光一句你的错,从前种种便可揭开不提了?”他顿了顿,“我要什么,你不明白吗?”


    善禾呆呆怔住。她慢慢垂下头,嗫嚅道:“可是,我……”


    “你什么?”


    “我不能对不起阿邵。”她与梁邵的关系是她最后的筹码,“大哥,我与阿邵重新在一起了,您还是我们的大哥,永远都是。”


    梁邺冷笑一声:“我知道。”


    善禾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知道?那你为何还要这般折辱我……”


    梁邺转过身,淡淡地凝盯住她:“阿邵在北川打仗,并不能时常伴你左右。善善,我可以在阿邵不在的日子里,陪着你。”


    这话轻飘飘的,却如匕首直刺善禾的心窝。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梁邺,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他知道了她与阿邵重修旧好,知道了她只是把他当作兄长,却依然说出这样的话。


    “陪着我?”善禾的声音不住地发颤,“以什么身份?以大哥的身份,还是……大哥,您不能这样……”她说不下去,只觉得一阵反胃。


    “随你怎么想。”垂在身侧的指尖暗暗泛白,梁邺咬住下唇,喉头发紧,“你只需知道,从今往后,你的笑怨嗔痴,不光要留给阿邵,还有一份,皆要予我。”


    既然无法将他们拆散,那他只好横在当中,慢慢将阿邵挤走,而后彻底占据阿邵的位置。


    善禾再也忍不住,她哽咽着:“大哥……”两行泪顷刻落下。她万不容易走到今日,万不容易与阿邵解开误会,万不容易有了个稍稍明朗的前程,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有梁邺!为什么他从来都不能思虑她的感受!


    善禾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单手指着梁邺:“你妄想!我只要阿邵,我只与他是夫妻!”


    梁邺亦动了怒,他强压着火气,绷直唇线:“那吴天齐和米小小,本官只好秉公处置。”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你那官奴的身份……”


    “你威胁我?”善禾愤愤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大哥,你为什么总是要逼我!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还不都是因为你!”梁邺气极,脱口而出,“还不是因为你!谁教你来我梁家,谁教你与阿邵做了夫妻,谁教你尽心尽力照顾祖父!谁教你笑得那般美!谁教你哭得让人心疼!谁教你顶着官奴的身份,背着罪臣之女的名头,偏偏从不肯低头,从不向这世道折腰!谁教你受人恩惠,永远念念不忘想着报恩!”


    “是你,把我逼得兄长不像兄长,情郎做不成情郎!!!”


    梁邺胸膛剧烈起伏,他两眼亦泛红:“善善,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那夜在京畿县,你从那老汉手中救下我,你不是恨我的,对不对?”


    “既然不恨,便总有生出爱意的可能,像你爱阿邵那样爱我的可能,对不对?”


    “善善,你爱阿邵,爱祖父,爱晴月、妙儿、吴天齐,甚至连吴天齐的孩子你都放在心上。那我呢?我亦帮过你很多啊,我不聋不瞎,不丑不恶,你为什么不能分一瓣心给我呢!”


    第99章 “我们三个可以一起…………


    梁邺两目泛红,偏执地掷下这一箩筐的话来。他像个讨要糖果却不得的孩子,固执地伸出手,明知得不到,却仍不肯收回。


    善禾怔住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梁邺,褪去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将一颗真心捧到她面前,哪怕那真心血迹淋漓,哪怕那真心已被这恐怖的执念扭曲得不成样子。


    善禾唇瓣发颤,紧接着浑身也发颤。她指着梁邺的手缓缓垂下来,她看到他眼底的红,看到他紧握到骨节发白的双手。她忽然想到在梁府的那两年,梁邵与她怄气,与祖父怄气。那段无人撑腰的日子里,是梁邺暗中帮衬她,是梁邺与她说话,她真的万分感激他。她想到那会儿梁邺在书房读书,日夜不缀,她得了老太爷的授意,额外给梁邺多备一份羹汤。她想到每次见到梁邺,他皆含着温润笑意,面如春风,他会问她今日好不好、开不开心,他会赞她手艺好,他会谢她照顾老人家,善禾只垂头说:“那都是我应当做的。”他书房中藏书甚巨,从不吝借她翻阅,甚至容她品评策论、畅谈己见。他是那般好、那般体贴的大哥啊……为什么如今他变得这般狰狞、这般恐怖?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为什么!”眼泪夺眶而出,善禾又急又气,她跺足哭道,“大哥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你就是大哥啊,一辈子都是大哥!我待你同待祖父一样的呀!”


    善禾一壁抹泪,一壁痛哭:“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嘛!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说了我不爱你,你为什么总要强迫我呢!”


    “善善!”


    “别叫我善善!”她几乎嘶吼出声,“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在逼我!用晴月逼我,用吴天齐逼我,用官奴逼我!你明知道我在意什么,你偏用什么逼我!”


    梁邺面色骤变,他近前一步:“善禾……”


    “不许过来!”


    善禾抽噎着:“阿邵从来不会这样,他只要我好,只要我开心,只要我顺遂。他珍视我在意的人,他从不拿我的软肋逼迫我!”眼泪断线般滚滚流下,善禾像个孩子那般跺足哭泣,一字一顿,“你、为、什、么、就、不、能、只、当、兄、长!”


    梁邺一把攥住善禾的腕子,绷着声线:“我当不了兄长!善禾,我没有要拆散你们!你想与阿邵做夫妻,我并没有反对!”


    “那你就要我做个左右逢源、朝秦暮楚的荡.妇,轮流伺候你们兄弟?”


    “善禾,你怎么会这般想你自己?”梁邺喉结滚了滚,“有两个人爱你,这不是很好吗?是我们两个伺候你,这不是很好吗?天底下多的是一夫多妻,你做古往今来一妻多夫的先锋、第一人,这不好吗?”


    他觉到自己此刻的卑鄙、下作、堕落,可他再没有办法收回手了。善禾与阿邵复婚了,他们是真心相爱的,他再不退让,他便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他只好作出这些让步,以期来日一点一点地占据她的心。


    先拥有她,再独占她。他卑劣地想。


    善禾哭声渐止,她睁着那双令他魂牵梦萦的杏眸,怔怔地看着他。她眼里蓄满泪,清泠泠的。啊,自她“死”后,他只能在梦中看到这双眼。现在,他终于能继续看到这双眼了,他如何能再度接受失去?


    绝不能!


    见善禾慢慢平复,梁邺忙接话道:“善禾,你爱阿邵,我知道。他打仗归来,你们尽可在一起。可他在外征战时,你这样的身份,是需要人照拂的,对罢?我如今在大理寺行走,未来只会站得更高,只有我可以护你周全。而况他一去数月,你怎可没有人陪呢?更莫论外人眼中我仍是你们兄长,不会有人在意这些。”


    他握住善禾的肩,认认真真说道:“便是阿邵,我们也可以不教他知道。他打仗回来时,你尽可与他做对神仙眷侣,不提半个字。他走了,我们再在一起。我不会在意的。”


    善禾早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唇瓣翕动,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恶心……”


    梁邺怔住。


    善禾爆出一声哭泣:“我是什么很淫.荡下.贱的人吗?你为什么要这样折辱我!”她一掌拍开梁邺的手:“你把我当什么了?妓.女?还是一件你非要得到手的玩物?”


    梁邺被她这番话刺痛,亦动了真怒:“玩物?我为你做了这许多事,我为你做了这般让步,你就这样看待我的心意?”


    “那我要如何看待?你的心意就是逼我,就是让我做个荡.妇!”


    “那是因为阿邵根本护不住你!”梁邺一步近前,猛地抓住她的腕子,“他从小到大闯出多少祸事,皆是我替他善后周全!你想过没有,但凡他护得住你,你的奴籍怎会在我手上?但凡他护得住你,你我如何会有此刻的谈话?他早该把你保护起来,教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你!”


    善禾奋力挣扎,泪水涟涟:“因为他不知道!因为他从来都以为你是他最好的阿兄!”


    “那现在不是吗?”他抿唇道,“你以为北川那边,只要会打仗便能得到功名?他被朱咸暗算,又惹恼了朱贵妃和太子,是我!帮他暗中周旋。是我!联络贤妃与施茂桐给他挣个爵位!你想过没有,陛下从未见过他,就这样轻易地给他护国县男的爵位做?若不是我,你们两个……”


    “那我宁愿死!”善禾终于从他禁锢中挣扎出来,腕子已红了一圈。善禾揉着腕子,一壁向外跑,一壁哭喊:“我宁愿死!宁愿没遇见过你!宁愿不认识你!至少那样我还有一点尊严!”


    梁邺面色顿时惨白如纸:“你宁愿死……也不肯接受我?”他踉跄后退半步,眼见善禾即将逃出此间,梁邺几个疾步近前,拦在善禾身前。他面色寒戾如冰:“善善,你越这样,我越不会放手!”


    “你不是要死吗?好,我成全你!但你要记住,你若死了,晴月、妙儿、吴天齐,她们该怎样处置,本官自会依大燕律法而行。”


    “你简直疯了!”善禾瞪大双眼,饮泪道。


    “我是疯了!从爱上自己弟媳的那一刻起,我就疯了!凭什么阿邵那般轻易就能得到你的爱,凭什么我不可以?我与他有相似的容貌,我与他流着一样的血,我们连名字都近乎一样!你望着我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他?你望着他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我?”


    善禾忽觉小腹胀痛,浑身发软、摇摇欲坠。她弯下腰,跌坐在那兰绒毯上。腹部的痛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心里的疼。她双手抱膝,将头枕在上面,慢慢地、轻轻地啜泣。


    梁邺亦坐下来,他没有再触碰善禾,他的声气亦逐渐软下来:“善善,我是真的爱你,真的想同你在一起。”


    “只要你愿意,吴天齐我保她全须全尾地出来。便是这些日子,她亦不曾受刑,连审讯也没有。她根本不无辜,不是吗?她是个商人,与米小小印的那些书是什么内容,你清楚,你也看过,皆是不合律法的!而况,她手上也并非完全干净。早年间她在密州办画坊,他们夫妇很是伤过一些人。光那些事,就足够她进牢狱吃官司了。善善,只要你一句话,我皆可以装作不知道,我还能做她日后的保护伞!”


    善禾抿唇道:“你以为贬低她,我就会接受你吗?”


    “我何曾贬低她?字字属实罢了。”他起身行至装文书的匣子前,取出吴天齐的案宗,一份一份丢在善禾脚前,“你自己看看,哪一句是我杜撰,哪一句我冤枉了她。你若不信,我可亲自带你去看。”


    善禾不动,依旧埋膝啜泣。


    梁邺继续道:“还有这个屋子,都是为你布置的。那条衣裙,也是为你备的。你不是最爱穿藕荷色吗?我知道你如今住在那个小院里,吃穿皆要自己动手。冬天洗个澡都要自己烧热水,没多久水便冷了,还要自己打扫。你在我这里,一切都是不要操心的。非但是你,连晴月、妙儿都能做半个小姐,有何不好?”


    善禾没吭声。


    梁邺走近她,蹲在她面前。他已然平复心绪,声调也轻松起来,有些循循善诱的意思:“再说我们三个的事——”


    善禾猝然从膝上抬眼,水汽蒙蒙地瞪他。


    他一笑:“我并没有要你拒绝阿邵,你与他是夫妻,我亦没有想要拆散你们。”他拾起善禾的手,握住自己的脸,“我只是在给你一个新的提议,我们三个可以一起……”他添补道,“当然不是同时!”


    “他在北川征战时,一去数月,甚至以年计,不能没有人照拂你,更不能没有人陪伴你,对罢?”


    “阿邵答应过我,他这次去北川就向裴大将军辞官。三个月后,他立刻回来与我长相厮守。”


    梁邺脸色冷下来:“胡闹!十八岁封指挥使的有几个?十八岁封爵的更有几人?你们怎么这样糊涂!他差点死在那儿,万不容易挣到这份功名,哪有说放就放的道理?更不要说他与朱家的那些恩怨,来日太子即位,他一介白身,倘若新皇要为死去的舅舅报仇,谁护得住他?谁护得住你?我便是有通天能耐,也难抵得过新皇之威!”


    善禾两目微颤,她有些动摇了:“可是,可是……”


    “善善,自阿邵踏上北川投军之路,他便处于政治漩涡之中,再没有急流勇退的道理了。”


    又是两行泪落下,善禾深吸一口气。


    梁邺见她已有动摇,心下稍安。自陛下清算无极场以来,朝野震荡,太子是否能顺利即位,谁也无法确定。而况如今他与贤妃合力,陛下百年之后谁登大宝,犹未有个定数。然善禾一介深闺妇人,她如何有眼界心胸窥得这些朝政奥义?


    善禾轻声道:“梁邺……”


    他温声回道:“怎么了,善善?”


    “那我孩子出生后,该唤你伯父,还是阿耶?”


    梁邺瞳孔震颤,显然未曾料到她这句话。


    善禾凄凄一笑:“多亏这半年来你逼我喝的那些汤药,否则我与阿邵……也不会第一晚就……有了孩子……”她垂下头,望向小腹,“你不要再与我说这些了,我只是个寻常女人,我与阿邵之间倘或多出第三人,只会是我们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600营养液了,这两天依然会有个加更!


    下一章会跑剧情了!!放心放心,作恶的人会受到惩罚的,真心相爱的两人是容不下第三者的……


    第100章 (营养液加更)“下一……


    善禾重新扬起脸,面向他,很郑重地:“大哥,谢谢你。如果不是这半年来你逼着我喝那些汤药,我与阿邵是不会这么快就有孩子的。”她抹掉泪,“一切都是天意。你就该是大哥。”


    一切都是天意……


    一切都是天意!


    梁邺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死死盯住善禾的小腹,恨不能要透过那衣裙看见里头的生命。所以,他所做的一切,到最后皆是为梁邵做了嫁衣?


    才刚的循循善诱、威逼利诱顷刻间轰然崩塌,梁邺跌坐在地,不可置信的目光在善禾的小腹与脸庞间来回逡巡。


    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音:“善善……你莫骗我,你们在一起不过两个月……”


    善禾截断他的话:“以大哥的手段,我何必说谎?你不信,自请两个郎中来,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所以……”他声音破碎,“真的?你和他……真的有孩子了?”


    “是。”善禾咬唇,迎向他颤动的目光,“在与阿邵和离之前,他特特为我请过密州有名的妇科圣手,诊出我不易有孕。可惜我还未来得及调理,我们便和离了。之后,是你逼着我喝那些药!”


    “好啊……好个我逼你喝……好个第一晚就有了……”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干涩,“我为你筹谋,为你隐忍,为你对不起阿邵,我甚至想过若你实在不愿,我可以等,一年,两年,十年!我可以等到你心甘情愿!可你现在告诉我,你有了他的骨肉!”


    他眼中晶莹闪烁:“为什么,为什么啊?当初祖父让你选,你明明没有见过阿邵啊,你为什么会选他呢?你为什么不选我呢?就因为祖父说我下场应试,前途似锦?你分明应该选我啊!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为了我的前程好呢?善善,倘若当初你选的是我,现在你爱的是不是就是我了?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了?”


    善禾抿唇道:“从来就没有‘倘若’。”


    梁邺近乎乞求地看着她:“那下一个……下一个是我们俩的孩子好不好?”


    善禾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她扬手掴了梁邺一记耳光:“疯子!恶心!”她迅速爬起身,朝外面跑去。


    梁邺被她打得脸一偏,整个人僵硬地坐在地上。他缓缓抬眼,半张脸微微显出五指的红晕。屋门大敞,善禾已跑到外面去。成安匆匆赶来,立在门口望了望他,等他示下。梁邺看那越跑越远的纤影,嘴角扯起自嘲的笑,朝成安做了个放行的手势。而后,梁邺扶膝起身,理平衣袍上的褶皱,抹去眼尾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深吸一口气,重新走向宴客的追月厅。


    那厢善禾提着裙,一口气地闷头往外跑。身后传来唤她的声音,是成安。善禾受了一惊,忙加快脚步。


    “娘子!薛娘子!我送您回去!”成安焦急喊道。


    善禾这才顿下脚步,转身看他。她小心翼翼道:“你不是抓我回去?”


    成安憨厚一笑:“大人今晚上就没打算留您。”他指了指岸边停靠的马车,“瞧,您来时坐的马车还在那儿呢。”


    善禾仍有些怀疑。


    成安一边往下船的地方去,一边笑着说:“诶,船上都是大爷的人。若大爷有心抓您,您也跑不脱呀。”


    善禾听了,方慢慢踱步跟上去。


    等善禾上了马车,成安亲自坐在车板驾马。他驾车稳当,一如他的脾性沉稳。成安听到车厢内静悄悄的,掀起车帘一看,只见善禾头抵着车板壁发呆。成安皱了皱眉:“娘子,其实大人他……”他也不知如何说了。成安觉得,梁邺是有些过分的,但同时亦觉得,善禾也是有些不识好歹的。


    善禾僵硬的眼珠终于动了动:“成安……吴天齐和米小小,能放他们走吗?”


    成安笑了笑:“那得看娘子您与大人谈得如何呀。”他顿了顿,“大人本没有打算抓他们的,他知道,他们于您而言很重要。”


    “那他还拿他们逼我?”她低下头,方才打梁邺的那一巴掌,此刻掌心犹红,火辣辣的。


    成安叹气:“大人也是没法子了,他也知道您恨他。”


    善禾转过脸,把泪悄悄抹掉。


    她没有让成安把自己送到家门口的巷道,而是提前下了马车。成安略带愁绪地望了善禾一眼,终究还是说出来:“小的知道,今夜您跟大人话不投机。可是吴天齐、米小小那边,还等着出来与孩子们团聚。特特是吴天齐,她怀着身孕,行动不便。我以为,还是出来养胎比较好。虽说大人不曾对她用刑,吃穿也没有短了她的,可孤零零在牢狱里,和与家人相聚在家里,孕妇的心境总归是不一样的。大人并不在乎吴天齐一家的安危,更莫论抓了吴天齐能给他添一笔政绩。故而,吴天齐的生死,全系于娘子一人身上了。娘子若不管他们,他们一家四五口人是真没活路了。在大人回京都之前,您还是作速与大人谈妥罢。”


    善禾站在路边,单薄的身子如风中落叶般摇曳。


    “他还有多久回去?”


    “至多一个月。兰顾书坊的事,进展蛮顺利的。”


    她点了点头,努力朝成安挤出笑:“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成安。”


    回家后,晴月与妙儿早等得发急。见善禾平安归来,二人齐拥上去,小狗六六也跑跳着凑到善禾腿边,不住地嗅她。


    “娘子,如何了?”


    善禾不想教她们担忧,而况她自己心里也煎熬着,所以只说钦差大人收了礼,但没有表示立马放人。妙儿听了,对着这钦差又是一阵好骂。晴月见善禾面色不豫,则扶她上楼休息。


    是夜,善禾独倚床栏,抱膝堕泪。六六悄悄走进来,把身子一蜷,缩在善禾脚下陪她。善禾将六六抱在怀中,一下一下轻抚它的狗毛。六六是梁邵带回来的,是梁邵的一部分。抱着六六,似乎梁邵也在身边。倘若他在,应当是有破局之法的。就算没有,至少也有个人陪着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独自煎熬。善禾想得心酸,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六六雪白的毛上,只听得六六呜咽着吠叫一声,似也在为她哀泣。


    距上次收到梁邵的信,已过去十日。善禾没有将梁邺来到金陵的事告诉晴月她们,而是悄悄写了封信给梁邵,问他能不能早点回来。她不敢一人面对梁邺,于是期盼梁邵提前归来,可以帮她。


    成保替她寄走了这封信,回来时却火急火燎的,喘着粗气,横着粗眉,说金陵府衙的小衙役来报信:吴天齐不好了。


    正在院子里斗棋子玩的闻姐儿和响哥儿听见这句话,愣了一瞬,齐齐爆发出震天哭声。


    原来吴天齐自被捕之后,一直关在金陵大狱,衣食不缺,诸事无忧,隔三日还专有医女给她把脉安胎,兼之从未被提审,倒也相安无事。唯有一件事,她许久未见丈夫与一对儿女,不知音讯,心下难免焦躁起来。


    这日吴天齐用完早饭,歪在床板上,正掰指头算入狱的日子。忽的听闻外头看守的衙役聊天,说新进来的那犯人名字贱,男子汉大丈夫的叫什么小小。吴天齐心里一惊,忙趴在栏杆边问:“两位官爷,新来的犯人可是叫米小小?”


    “好像是叫这个名儿。”


    “官爷记得长什么样子吗?”


    “中等个子,似乎是哪个画坊的掌柜。”


    吴天齐呆怔住,又问:“就他一个?有没有小孩?”


    那衙役嗤笑道:“疯了不成?我们大人白眉赤眼地抓孩子干什么?”


    吴天齐听了,颓然跌坐在地。米小小也被抓了,那孩子们怎么办?天呐,闻姐儿跟响哥儿都不到十岁呀!两个小孩子在金陵人生地不熟,爹娘都在狱里,他们要怎么办呐!吴天齐越想越急,越急越慌,先是流泪,而后发疯般拍打栏杆,大声喊着要见钦差大人。


    没多久,府衙里的书吏踱步过来,告诉她钦差大人事务繁忙,今日外出不得空见她,明天再说。


    吴天齐哭问,那我丈夫抓进来多久了?


    书吏想了想,不多,也才八九天。


    八九天!


    孩子们在外面独自过活了八九天!


    她不禁想起那些在路边乞讨要饭的流浪小孩,蓬乱、肮脏、疾病,更有可能教人贩子抓走,今生再也不得见!吴天齐全身发抖,肚子也疼起来。忽觉眼前一黑,腹部一紧,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流出来。吴天齐低下头,只见两腿间缓慢地、持续不断地流出鲜红的血。


    孩子!


    完了!


    她直挺挺向后仰去。


    善禾匆匆赶来时,吴天齐已被转移到一间稍稍干净整洁的房屋中。按律不允许那么多人进去探视,最终是善禾领着两个孩子进去的。


    吴天齐虚弱地躺在床板上,空洞地望着头顶的素色床帐。她的呼吸很轻,很浅,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安静地让人心慌。


    连闻姐儿和响哥儿走进来,她也不曾察觉。她那隆起的肚子已瘪下去,此刻只有一层皮肉松松地垂挂着。善禾这才发现,吴天齐整个人瘦削得脱了形,原本莹润的脸颊此刻微微凹陷下去,肤色惨白,少见活气。眼窝下头化不开的青灰,嘴唇干涸,起了细小的皮屑,颜色淡得与周围肌肤混为一体。


    两个孩子扑到床沿痛哭,吴天齐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她尽力抬起手,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手刚触到两个孩子,泪先涌出来,把枕头浸得濡湿。


    医女捧着全是血水的铜盆走出去,路过善禾时,轻声说,是一对双胞胎,已经埋了,不吉利。


    成安满头是汗地跑来,说梁邺今日抓犯人去了,暂且回不来。需要什么,吩咐他便是。


    善禾没理他,一步步走近吴天齐。她听见吴天齐虚弱的声音:“报应,都是报应……”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若要出人头地,必不能心慈手软。能赚得银钱的,首要心狠。早年她与米小小开办画坊,造下冤孽,今日终于得了报应了。因果循环,皆为命定。纵使她如今尽力弥补过错,纵使她尽力帮衬善禾,死者无法再生,该来的总是逃不脱。她这两个孩子,少不得便是曾经的冤孽索去的。吴天齐感到一阵恶寒。


    探视只允许一个时辰,而况吴天齐需要静养,善禾他们很快被带出来。


    回去的马车上,两个孩子依旧在哭,脸都皴了,看得善禾阵阵心碎。吴天齐是因她才这般的呀!


    晴月悄悄与她说,米小小打算和离。


    和离?善禾惊诧着,米吴二人情意深厚,就因为这些事,便要和离了吗?


    晴月摇摇头,和离了,把错全部推到一人身上,把另一个保出来,方便照顾孩子。


    善禾怔然。是她害吴天齐一家家破人亡。


    她下了车,独自往驿站去,她要去看看梁邵可曾寄信过来。他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终于来了信,今日上午刚到的。


    没有之前的厚,只薄薄一张纸。


    善禾颤着手打开:


    奉善善妆次:乞再候我一年。若岁暮年终,仍无回音,便是我已负前盟。望卿勿以旧约为念,另择良缘,安度此生。伏维珍重。


    乞再候我一年……


    再候一年……


    一年呐……


    还有十三个月,再等他十三个月……


    来得及吗?


    善禾站在那儿,仿佛被抽走所有的精魄和筋骨。


    不是说好三个月的吗!为什么呀!怎么连你也在逼我呀!


    善禾淌着泪。她已走上绝境了,处处都在逼她。天地万物,一切的人,一切的事,齐齐朝她压将过来,恨不能把她压扁。吴天齐、米小小、孩子们、梁邵、梁邺……还有她自己的孩子。天呐!天呐!


    她快喘不过气了!


    善禾直起身子,重新把信又看了一眼,而后将纸张团起来,丢进污浊的河道里。她开始往东方跑去,奋不顾身地,也绝望无助地。


    *


    梁邺刚从外头回来,坐在官帽椅内看那册《百官行乐图》。


    “武备松弛,唯恋风月。”


    武备……


    他已大略猜到陛下的意思。金陵乃东南军驻扎中心,金陵徐家世代执掌东南兵权。四大武将世家如今只有北川裴家、东南徐家尚存昔日显赫气象,陛下如今是要把徐家也拔了?为什么呢?


    他正垂眸沉思着。


    成安走进来,向他汇报了今日诸事。


    梁邺愣了愣,只问他:“那善禾如何?”


    “看上去不好。”成安叹道,“才刚去驿站取了二爷的信,蹲在路边哭。”


    梁邺沉吟不语,心逐渐乱起来。


    自那夜他们的谈话,已过去近十天了。他没有再找她,她也没有找过他。他们一直互相僵持着。她不低头,他便不放人。


    梁邺揉着眉心,长吐一气。


    成安立在旁边,见他这神色,想开口又不知如何说。


    “你有什么,就直说罢。”


    成安这才道:“大人,娘子心里也苦。”


    “我如何不知道她苦?我能给她诸多便宜,是她自己不要!”


    成安赔笑道:“娘子要的,或许不是那些呀。小的记得,那两年娘子与您的关系,明明是比跟二爷的关系要亲近许多的。”


    梁邺怔住。


    “如今却反过来了,足见娘子要的不是那些便宜……”


    梁邺缓缓转过脸:“成敏从来不会说这些话。”


    成安恭声道:“小的是比不得成敏果决机敏的。”


    梁邺叹口气:“你下去罢。”


    成安应声退下。


    梁邺默然坐在椅内,静静思虑着近日诸事。这十日来他亦在煎熬。他原本并不打算抓吴天齐的,遑论米小小。陛下意在金陵徐家,他犯不着去揪丹霞画坊的错。只是……


    只是因为善禾。


    她敢逃跑,她敢诈死,她敢与阿邵重修旧好。他确实生了大气,他想罚她,他想要她知道这辈子她与他都无法割舍,这辈子她都是他的女人。他把心都掏给她了,偏偏她却视之如敝履!


    他实在不懂得,他究竟比阿邵差在哪里?究竟是哪里!而况他都做出让步了!他跟阿邵一起爱她,这还不好吗!他甘愿当个见不得光的情郎,甘愿当她薛善禾不要钱财、不要名分、不要尊严的面首,陪她一起瞒着阿邵,这还不好吗!哪怕她有了阿邵的孩子,只要她说句软话,他又岂会不帮着她与阿邵养好那个孩子呢?那可是她和阿邵的血脉!于他而言最最重要的两个人的血脉!


    而且他才是哥哥啊,就算有孩子也应当先是他的啊……


    可她甚至都没将他们的事告诉阿邵……


    这般想着,那晚善禾哭泣的模样又在跟前。涕泗横流,满脸泪痕,她质问着他,她说着他从来都是大哥,她护着小腹说他恶心……


    可是,善善,真心怎么会恶心呢……


    他手上早已沾了血,这颗心是他最纯粹干净的东西了。


    他烦躁地阖眼,用力捻着指腹,却按不平心底密密麻麻的疼。


    梁邺仰起脸,仍旧抑制不住那两行清泪。


    善善,这十日来是只有我一个人煎熬吗?


    算了,罢了……终究比不得阿邵的……


    梁邺吐出一口浊气,哑着嗓音唤成安的名字:“成安,成安……”


    成安小跑过来,立在廊下。


    “放了他们罢。”他怅然道。


    “什么?”成安一愣,旋即意识到是吴天齐夫妇,他有些惊喜,“小的现在就去吩咐!”


    梁邺趴在桌案,额头枕着手臂,颓丧至极。


    那厢成安刚转过身,却见一小幺儿喘吁吁跑过来:“来了!她来了!”


    成安惑道:“谁呀?”


    话音刚落,善禾已快步进来。她额角早沁出汗,从驿站一路到府衙,她走得脚都痛了。越靠近府衙,她心跳得越厉害,身上的难受仿佛也消失殆尽。此刻她一口气跑进来,梁邺就在眼前,近得只隔一面墙,善禾有点怵、也有点想哭。


    她的泪快流尽了,压着她的担子也快让她踹不过气了,走到这里,她再没有退路了。


    衙役们不敢拦她,成安也呆呆看着她,她不管不顾,一想到吴天齐一家,一想到死在吴天齐腹中的两个孩子,一想到无缘无故便不回来的梁邵,一想到过去她与晴月吃的苦,善禾只觉到满腔愤恨,怨怒难平。


    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是直道。*


    天底下没有作了恶、伤了人,就这么轻易脱身的道理!


    善禾脚步坚定下来,她穿过成安,径直走进屋。


    梁邺怔住了。


    善禾抬起手,胡乱抹掉汗水和眼泪。她张了张口,嘴唇翕动。可她还是软弱的,她说不出那样作践自己的话,只好扯起一个极难看的笑脸,咬着牙:“梁邺,我跑过来的,我……我肚子不舒服,你给我请郎中罢。”


    梁邺愣了一瞬,而后霍然起身。他大步近前,站定在善禾跟前,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他亦张了张口,嘴唇翕动,而后连忙扬声喊:“成安!成安!成安!快请郎中!要金陵最好的妇科郎中!快!”他伸出手,想触碰善禾,却僵在半空。


    善禾知道他的意思,她就是为了他这点意思来的。她不会再逃了,更不会躲避。从前就是因为她太懦弱,才把自己、把晴月、把吴天齐弄得遍体鳞伤。她不能再软弱下去,也不能做个等待梁邵回来、替她摆平万难的妇人!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唯有靠自己,才能让恶人付出代价,才能将这腌臢的一切了局。


    于是,善禾握住梁邺的手,她感觉到他肌肤下的战栗。这一次,是善禾抬起他的手,握住她的脸,她喘着气,慢慢地问:“那天晚上你的话,还作数吗?”


    霎那间,梁邺只见漫天炸开绚烂烟花,他五脏肺腑都熨帖明澈了。


    善禾她,回心转意了?


    善禾继续道:“我不等他了。只要你把吴天齐他们放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梁邺怔然:“那,阿邵呢?”


    善禾吸了吸鼻子:“他不回来了,他写信告诉我,他不想回来了!”善禾还是忍不住,她还是希望阿邵能早点回来的,一年太久了,她等不起,吴天齐也等不起。于是她哽咽着又重复一遍:“他不回来了!”


    梁邺一把将她扯入怀中,手臂紧紧收拢。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急促的热气喷在善禾脖颈间。


    他眼中流转着晶莹,说得很急:“作数,一切都作数!只要你肯回头看看我,都作数的……”


    善禾被迫将脸埋在他胸前,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只是僵硬地被他拥抱着。眼眶酸涩得厉害,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空空荡荡的心房,只剩下那句话反复回响:


    以眼还眼……是直道——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来晚了,今天下午被导师骂了一顿[爆哭][爆哭]晚上才开始写


    营养液加更写完咯!!!明天继续3000字章


    钮祜禄·善禾来也——


    *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是直道:这句话是鲁迅的,但是我找不到类似的、且更有力量的话了,所以就用了这句话。古代是只有“犯而不校”这个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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