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假意的爱
成安领着郎中匆匆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自家大人失态地紧搂着薛娘子,而那薛娘子眼神眼神空茫,目向虚空。成安看在眼里,心头说不出的窒闷。
善禾瞧见成安近前,反倒冲他一笑。她挣扎着抬手,拍了拍梁邺的背,轻声:“郎中来了。”
梁邺这才稍稍松开些许,却仍一手牢牢圈住善禾的肩。他揽着善禾走进内室,解下纱帘,这才急切扬声:“快,给她诊脉!仔细些,她方才跑得急,说腹中不适。”
郎中不敢怠慢,忙上前请脉。
善禾顺从地伸出手腕,隔着纱帘,任由那冰凉的指尖搭上去。少顷,郎中的手指微微一动,抬起眼,斟酌着词句:“大人,娘子脉象略急,乃是心绪激动、奔走过甚所致,胎气略有些扰动,但并无大碍。待我开一剂安神的方子,好生静养便可。”
善禾听了,抬眼看梁邺,温温地笑开:“孩子没事。”
梁邺心底一阵欢喜、一阵凄凉,喜的是善禾同他笑了,凄的是孩子是梁邵的。他强作淡然,状似随意问道:“先生瞧这胎象,约莫几月了?”
郎中笑道,才两个月出头。
果然不是他的,梁邺终于灰了心,只得教成安送郎中离开,又喊了个小幺儿,让他拿着方子作速抓药回来。待屋内只剩下他二人,他才转过身,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迟疑开口:“善善,你方才那句话,是真的吗?”
善禾端坐官帽椅上,淡淡地望他。隔了几息,她才笑着伸出手。梁邺立时近前一步,握住善禾的手。她与他十指相扣,而后将扣在一起的两只手举到梁邺面前:“你若不信,松开我的手便是。”她声音轻轻的,带着刻意营造的柔顺,“还有吴天齐和米小小他们……”
“放!即刻就放,你不必担忧他们。便是吴天齐,我业已请了医女照料她。”
“成安!”他朝外喊道,声音激越,“立刻去放了吴天齐和米小小。还有他们的卷宗,一并毁了罢。”
门外的成安应了一声,脚步声匆匆远去。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他们交握的手,和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呼吸声。梁邺坐到扶手,将两只手搁在自己的膝上,指腹慢慢地摩挲着善禾手背。
善禾靠在他臂膀上,抿唇道:“我还有几桩心事。”
梁邺心头重重一跳,声气不觉沉了:“你且说来。”
善禾仰起脸,目光在他面上流转:“你要爱我,只爱我一人。”
梁邺笑了笑:“这是不消说的。”
“那你会娶我吗?”
梁邺拍了拍善禾的手背,垂首郑重道:“善善,我已为你筹谋好了。我会寻个偏远地方的小户女,与她假成亲,等到了时间,我自给她一笔钱,或者别的什么补偿,她自行离开京都便是。届时你顶了她的名分……”
他在来金陵的路上便想好了。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姐,脾性懦弱、胆小,长相寻常,家中人口单薄,最好有把柄捏在他手上。他会假意追求小姐,娶了小姐后,他再告诉她,他早已心有所属,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变。倘若她识趣,大大方方地拿钱走人,他自会给她添妆。假若她不识趣,他亦有让小姐消失的办法。
“可是梁邵愿意娶我。”善禾忽道。
梁邺怔然,旋即又笑开:“你们私写的婚书,算得什么正经亲事?”
“可他也不会娶别人。”善禾执拗地看梁邺,“这般说来,他终究只娶我一人。”
梁邺抿唇,亦望着她。他眸色淡淡,仿佛没有多少情绪,而那搁在膝上的、与善禾交握的手,却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力道。
“所以,”他喉结滚动,声音低沉了下去,“你是在计较这个?计较他给了你名分,而我……只能让你顶替他人的?”
善禾没有立刻回答,她垂眸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善禾轻轻抽动了一下腕子,非但没能挣脱,反而引得他握得更紧,梁邺绷着声线:“善善……”
“我是在计较,”她重新抬起眼,目光清泠泠地直视他,“计较你口口声声说爱,却不肯给我堂堂正正的名分;计较你宁肯费心摆布无辜女子,也不愿为我们谋个光明前程。”
善禾眼圈一红:“阿邺,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站在你身边?”
只消“阿邺”二字,梁邺顿觉万千柔情,涌上心头。什么身份卑微、什么怀着他人骨肉、什么曾为弟媳……霎时都被这两字抛到九霄云外。
善禾见他锁眉审视着自己,继续道:“梁邺,我有在认真思考我们的——”
“我娶你。”他冷不防开口,未久又重复道,“我一定会娶你的,善善。名分、地位,我都会给你,比梁邵给的更多。”
“我信你。”善禾望了望他,忽而歪头浅笑,“这是头一桩事。”
“还有?”
“嗯。”善禾道,“我不想让晴月知道我们的事。”
“好。”
“我还要送她嫁人。我要她的郎婿前途似锦,待她一心一意;我要她的翁姑良善,家宅和睦。”
梁邺思忖片刻:“这也不难。用我的名帖,暗地里为她相看适龄儿郎,你们不必告诉她便是了。”他顿了顿,“还有吗?”
善禾点头:“从今往后,你只许爱我,只许疼我的孩子,你不可以强迫我,不可以不信任我,不可以与别人逢场作戏,不可以……”
“不可以不爱你。”梁邺终于笑开,“善善,只要你真心与我在一起,我犯不着强迫你,更犯不着不信任你。”
“还有最后一件!”
“你讲。”
“在孩子生下来之前,我们不要做……”
“做什么?”
“就是做那件事。”
“我听说,只要算好日子,且胎气稳健,是可以偶尔行房事的。”
“你才刚还说不会强迫我。”
梁邺长呼一口气:“好,我答应你。”
善禾垂眸,将头搁在他膝上,声气轻轻:“就这些了。”
梁邺低眸看膝上的善禾,她只露出半张脸,黛眉朱唇,而后便是繁密的乌发,软蓬蓬地绾好,像墨黑的云。他伸出另只手,慢慢轻抚她的头。太久了,好几个月了,他终于重新拥抱她,重新拥有她,重新触碰到她。那些连月笼罩在他心头的戾气终于在此刻逐渐消散,梁邺亦开了口:“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
善禾盯着不远处的木几,目光空洞。她懒声道:“什么?”
“等阿邵回来,你须得与他分说明白,你是我妻,与他再无瓜葛。这孩子……是我们俩的。”
“我已写信告诉过他,我怀孕了。”
梁邺淡淡一笑:“放心,他没收到。”
善禾怔住,逐渐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怪道梁邵的信愈来愈少,原是他从中作梗。善禾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肺腑。她伏在他膝上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便松弛下来。善禾甚至没有抬头,声音闷闷地从他膝间传来:“你……你一直拦着我们的信?”
梁邺抚弄她发丝的手未停,语调平淡:“若非如此,你怎知危难时是谁护着你?困顿时是谁拉拔你?善善,阿邵他护不住你的。只有我,唯有我,才是你唯一的倚仗。”
善禾却在心底嘲弄:救我的是我自己,拉我出泥潭的亦是我自己。可她嘴中却道:“往后,莫要再拦他的信了,好不好?”她她抬眼盈盈望他,“我要亲口告诉他,是我的心变了,是我不要他了。而不是让他以为我遭遇了不测,或是被你强迫。那样,他或许会恨我,但不会恨你,也不会再来纠缠我们。我们才能才能好生过日子,好吗?”
梁邺沉吟着,指节漫不经心地卷起她一缕青丝。
善禾见他犹豫,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你若连这点信任都不给我,那方才说的娶我、爱我、信我,又算什么?莫非你怕我见了他,就会反悔,跟着他跑了不成?”
这话轻轻巧巧,却正好戳在梁邺最自负也最在意的地方。他怎会怕阿邵?他又怎会认为善禾在见识过他的手段和深情后,还会选择那个只会口中说爱她、却护不住她的梁邵?
于是梁邺故作轻松:“自然,我听你的。”
二人终于说开之后,一切便非常轻松地解决了。
吴天齐、米小小皆被无罪释放,甚至京都来的钦差大人还特特为之请了金陵一等一的妇科圣手。可骤然小产,于女子身体损害巨大,吴天齐再怎么将养,亦比不得从前。在金陵坐完小月子后,米小小便匆忙带吴天齐回了密州。
众人皆以为是善禾那二百两贿金奏了奇效,而况梁邺并不在人跟前露面。金陵城人只知来了位钦差,查封了兰顾书坊,缉拿了徐家一干人,并不知这位钦差姓甚名谁。
诸事渐妥,晴月的婚事也有了着落。金陵刺史远亲张氏,家住姑苏的,正有一读书、即将应举的小儿子,相貌堂堂,与晴月年岁亦相当,如今借住刺史家念书。梁邺带着善禾偷偷去相看过,善禾觉得他妥当,这才请媒提亲。
晴月起初不肯,说不想嫁人,只想陪伴善禾。后被善禾领着过去看了一眼,却不说“不想嫁人”的话了,只捏着帕子脸红。
婚期定得急,月底便完姻。送嫁那日,善禾院里众人都随着喜轿往刺史家去。她们坐在娘家人席上,连六六都有自己的小座、小碗筷。
因着与善禾的约定,梁邺并未现身。那晚新郎新娘入了洞房,妙儿与人行令吃酒撒欢,成保也醉醺醺地划起拳来。善禾一抬头,便见梁邺立在抱厦,凭栏望向她。四目相接,他朝她点了点头。
善禾明白他的意思,借口更衣离席后,径直往他所待的抱厦过去。一路畅通,没有一个人拦她。她刚在二楼立足,立时有一巨大力道拉过她,将她拽入怀中。独属于梁邺的大莲花香味扑面而来,他紧紧搂住善禾,微凉的酒意唇贴着唇传过来。抱厦内只宴梁邺一人,阔大的八仙桌,迎风软软飘扬的纱帘。他很快抱起善禾,两臂架起她的腿,将她捧到八仙桌上。
他们吻了好一阵,松开时梁邺只剩下最里头的那层亵衣,而善禾仅仅是衣衫微乱。梁邺望着身下挺立的一角,蹙眉问她:“真不行吗?”
善禾摇摇头:“我们约定好了的,梁大人不许反悔。”
梁邺闷闷一笑,握起她的手,按在身下。
晴月出嫁未久,成保也回密州了。小院里只剩下善禾、妙儿与六六。善禾每隔三日见一次梁邺,皆以出门画像为由。等兰顾书坊的案子到收尾之际,梁邺预备着回京,善禾终于将前因后果告知妙儿。
“妙儿,我要跟他去京都了。”
妙儿堕下泪:“我陪你。”
善禾浅笑着替她拭泪:“不许哭,这么大姑娘了,千万不许哭。”她细细嘱咐,“你留着把画坊经营好。日后我回来,你得欢迎我。”
“娘子,我不能让你一人去那火坑!”
善禾只望着她淡笑。等妙儿收住泪,善禾附在她耳畔低语几句,妙儿脸色逐渐从难受转为惊诧,最后是不可置信。她忙道:“这样,行吗?”
善禾温声道:“他最重名声,我要他付出代价,必得从他最珍视处着手。”
“可那样你太苦了。”妙儿心疼地看着善禾。
善禾声气坚定:“他不死,我会苦一辈子。”
“那梁邵呢?”
善禾很快答道:“我和他,再没有关系了。”
第102章 玉振池荷娘埋恨,薛善……
回京时,已是三月中旬。迤逦行来,待到得京都,便都到三月廿一日了。而善禾依旧未收到梁邵的只言片语,他仿佛人间蒸发一般,那些日子的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竟成了一场大梦,梦醒后了无痕影,徒留善禾在原地等待,满心凄惶。起初,善禾心底藏着浅浅的希冀,希冀有一天他突然出现,至少让她再看他一眼。后来,日子久了,距离京都越来越近,诸事终究无望,善禾也接受了自己的命,把金陵的一切抛闪,把梁邵抛闪,顺从地牵起梁邺的手、抱着六六,去了京都。
新府邸是梁邺年前便置办下的,若非那次苍丰院失火,他们早该住进来。如今虽迟了几个月,好在样样都准备妥帖周全了,仿佛一直在等善禾。善禾的院子也早已拟了名字,叫作翠微馆,端的是府中头一份的好所在。其中草木扶疏、花石掩映,皆系梁邺亲自选定。房里挂的画儿,是从前善禾的手笔;拔步床垂的帐幔,是鸳鸯戏水并蒂莲开的纹样,俨然一座等待新妇的新房。
如今善禾挺着孕肚回来,梁邺又夜夜宿在翠微馆,这院子立时成了阖府趋奉的香饽饽,底下的男女仆人,个个削尖了脑袋往善禾院里钻,实在进不来的,便想法子将自家儿女送进来当差。
最终,彩香做了翠微馆的一等女使,彩屏是二等,另有四个粗使丫头,皆由梁邺亲自挑选,而卫嬷嬷仍在原处伺候。因卫嬷嬷曾做过奶母,经验老道,梁邺原是想将卫嬷嬷调进翠微馆的,最终被善禾以性情不合的由头拒了,梁邺也只好重新另选生育过的妇人前来照顾善禾。
只是,还少了一人,善禾没忘记她。
到得京都第二日,梁邺入宫述职,善禾唤来彩香:“我要见荷娘。”
荷娘住在花园后头的小屋里,矮窄的平房,门窗日常关着,鲜少有人靠近。
彩香不清楚善禾与荷娘的恩怨,引着善禾一路走来,口中很是惋惜道:“没曾想娘子还记得她。荷娘她……哎,也是可怜见的。”
善禾心下冷笑着,当日她与晴月、妙儿设计脱身,荷娘明知其情,却仍对她痛下杀手,害得晴月负伤。这般狠毒,她能有多可怜?
到了荷娘所住的小屋前,只见格子窗关得死死的。彩香推开门,扬声笑道:“荷娘,薛娘子来看你啦。”
木床上背对她们卧着一人,头发乱蓬蓬的,蜷缩在床,身下的褥子也很是污浊不堪。
彩香走上前,拍了拍荷娘的背,轻声:“荷娘,薛娘子来看你啦。”
善禾隐隐蹙眉,心底不停告诫自己,如今的一切都是荷娘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荷娘依旧不动,彩香轻轻掰转过她的身子。但见昔日那个眉眼俊秀的荷娘,如今形销骨立。她脸颊凹陷,墨发如枯草般纠缠,而那双肖似善禾的眼,此刻空茫无神地睁着,再也映不出任何光影人事。
善禾心头一紧,张了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荷娘,你看清楚,这是薛娘子啊。薛娘子来看你了。”彩香耐心引导着。
荷娘僵硬的眼珠终于动了动,她抬起头,面向善禾,蓦地咧开嘴,涎水立时顺着唇角流下。她似乎慢慢认出了善禾,死灰的脸终于现出一点惊惧的神色,蹭着褥子不住地向墙根躲。
善禾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攥紧。
这是荷娘?
这是那个要杀她的荷娘?
彩香攥住她的腕子,笑道:“你躲什么呀?这是薛娘子,不是坏人!”
荷娘终于开了口,声音僵直刺耳:“薛……善……禾……”她每个字都吐得万分用力,字与字之间是“嗬嗬嗬”的抽气声。“薛善禾”三个字讲完,她襟口前已被涎水浸湿了。
善禾只觉眼眶又酸又胀,她仰起头拼命眨了眨眼,把泪水吞回去。来之前,她原本想给荷娘一个下马威,至少是兴师问罪,毕竟荷娘曾要她死,也实实在在伤害了晴月。可如今见到荷娘这般光景,她又不自觉地会去心疼荷娘。
十五岁的小女娘,几个月前还是那样野心勃勃,敢拿刀,敢伤人,敢哭喊着命运不公,敢追求心中所爱,短短几个月,却变成了这形同槁木的模样。昂扬的生命力荡然无存,人只剩下一副躯壳,行尸走肉地活着,甚至还不如人,比之牲畜也差不多。
善禾心绪纷乱,她一壁恨荷娘那时提刀伤晴月,一壁又恨起自己软弱且无能的善心。善良是个顶顶没用的东西,头一件,它未必能解救受苦之人,却能把拥有善心的人活活煎熬死。见不得众生受苦,自家却无能为力,于是比旁人更多受一份苦。上苍不公,既予她慈心,为何又不肯予她救人之力?
她轻挨床沿坐了,从怀里取出帕子,咬着唇,一点点去给荷娘擦涎水。
四目相接,这两对相似的眼眸,一对失去华彩,一对含着悲悯。在视线触碰的一瞬,皆看进对方眼里。
失去精魄灵魂的人,眼眸空洞而无情绪。善禾陡然一惊,她猛地意识到,荷娘未必不是自己。她们相貌相似,气韵也相似,且皆在梁邺手下蹉跎。荷娘的今日,未必不是她薛善禾的明日!善禾遍体生寒,她觉到更深的恐怖,这恐怖难以言喻,因她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把荷娘变成这般模样的。毒?太具体了。毒之上,应当还有更高、更无形的东西,压迫着荷娘,逼她变成这样。那东西非但压迫荷娘,也压迫着善禾,或许还有晴月、吴天齐她们。那东西也未必就全是梁邺施加的,或许它站得更高,连梁邺也在彀中。等哪一日善禾彻底明白那东西是什么了,也许她便不会再痛苦了。
荷娘怔然望着善禾给自己擦拭唇角,心头一动,不禁放声哭出来。僵直刺耳的哭声,泪水和涎水一起流下,她哭得甚不好看,也甚为凄楚。
看着她的脸,善禾仿佛看到了自己哭泣的模样。
善禾同彩香道:“你去弄点温水来,给荷娘擦擦脸罢。”
彩香点头,自去隔壁耳房里。茶壶里空空,水缸里空空,彩香站在窗下:“这里没水了,我去前头烧点水过来。”
善禾应了一声,重新转过脸看荷娘。
屋里只剩下她二人。善禾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与荷娘这样面对面坐着,因而也不知该与她说什么,只好三缄其口,沉默着给她擦涎水。
荷娘躲掉她的触碰,一字一句哭道:“蓁……娘……”
是了,她叫蓁娘,不叫荷娘。她生下来是她自己,绝非薛善禾的影子。她有属于自己的来处,也曾有过属于自己的、简单明快的喜怒哀乐。她爱上梁邺,不是因为她肖似薛善禾,也不是因为薛善禾该怎样、她就得怎样,而是因为梁邺曾在蓁娘绝望时,以她无法抗拒的姿态出现,成为了她灰暗人生的一束光。这爱或许偏执,或许盲目,甚至带着飞蛾扑火般的自毁,但全然发自她的本心——蓁娘的本心。此刻,在蓁娘心智破碎、退行到本初时,她反复呢喃的,是她自己的名字。
人都忘了她原本的名姓,唤她荷娘,甚至连她自己也差点模糊了,仿佛她就是薛善禾的附属。荷娘是被众人塑造成荷娘的,每一声“荷娘”都是强硬地将蓁娘捏成荷娘,连她自己也在逼自己成为荷娘。
可是,人只要心火未灭,只要生命之火还在燃烧,人便只能是自己。所以她偏执地索取梁邺的爱。或许只有夺得梁邺的爱,她才能重新做回自己。
善禾噙泪点点头:“是,蓁娘,你叫蓁娘。你从来不是我。”
薛善禾就是薛善禾。蓁娘就是蓁娘。没有谁天生就是谁的替身,也没有谁天生就是谁的附属。
蓁娘闻言,泪水滚滚涌出。她扑进善禾怀中,原本说话便要大幅抽气的她,此刻更是急速剧烈地“嗬嗬”抽搐哭泣。
善禾抱住她,如母亲抱住自己的小小婴孩一般,让蓁娘躺在她的两膝。善禾亦忍不住流泪,却仍勉力笑道:“没关系,从今往后,你就是蓁娘了。你好好待在这里养病罢。”
蓁娘不住地摇头。她再不是蓁娘了,也不是荷娘,她是夹在蓁娘与荷娘之间的怪物,人没办法彻底抹掉自己的来时路,她已变不回蓁娘,也做不成荷娘。蓁娘擦掉泪,艰难地开口:“玉……振……池……死……人……”
善禾猛一下子听不清,她凑近蓁娘:“什么?你说什么?”
蓁娘断断续续地重复:“玉……振……池……死……怀……松……”
玉振池。善禾茫然地抬头:“怀松死在玉振池?”
蓁娘用力点头。
“金声玉振的玉振吗?这个玉振池在哪里?蓁娘,你现在这样跟怀松和玉振池有关系?”
善禾话音未落,外头响起彩香的声音:“娘子,热水来啦。”
蓁娘忙噤声,只躺在善禾怀里呜呜咽咽地哭,善禾便不再问,只把这事记在心里,谁也不曾说。
回京第三日,善禾正在妆台前梳妆,梁邺则由彩屏伺候着更衣。小丫鬟站在廊下,细声道:“尤姑娘听闻大爷、娘子回京,特来请安。”
善禾以为是梁邺在这些时日收进房里的女人,便不敢自专,等他示下。梁邺立在她身后,勾了唇瓣朝菱花镜里的善禾笑着,道一句:“人专程给你请安呢。”
善禾心底冷笑,一样都是小老婆,有什么请安不请安的?
她觉得好没意思,慢慢开口:“都是一样的人,何苦劳动她专程过来。”
梁邺听乐了:“醋了?”
善禾从妆盒里取了螺黛出来,懒怠应他。
小丫鬟见状正要去打发了尤兰儿,梁邺收住笑,慢悠悠开口:“你倒犯不着吃阿邵房里人的飞醋。这样把人赶走,不大好罢?”
善禾执螺黛的手一顿。
阿邵房里的人……
她搁下螺黛,轻呼一口气:“那就请尤姑娘到正屋等候。”
梁邺唇角略勾,皮笑肉不笑地:“到底是阿邵的话比我的好使。”
善禾听了,转过脸,美目一横,扯了唇瓣冷笑道:“既如此说,那就请梁大爷请两个小厮,把我送到北川投奔梁邵去,您很犯不着与我说这些囫囵话。”说罢,善禾扶案起身,推开彩香要给她簪钗子的手,径往正屋去。
梁邺在她这里吃了一大瘪,话头也噎住。低头看,给他系腰带的彩屏也正抿着嘴儿偷偷笑,他脸色一沉,又觉得自家好生无趣。才刚故意说尤兰儿是阿邵房里的人,便是想看善禾生阿邵的气,让她与阿邵生分,后见了善禾果真面色不虞了,他自己心底又赌得慌。善禾还是在意梁邵的。倘若尤兰儿是他房里的人,薛善禾会生气吗?他不敢细想。
梁邺不耐烦朝彩屏道:“下去罢。”一壁自己将腰带系好,一壁追上善禾的步子,“不过与你玩笑两句,怎的你就恼了?”
善禾走在前头,声气冷淡:“我不爱听这样的玩笑话。”
“你不喜欢,横竖以后不说便是了。”他与善禾并肩行在一处,拉住善禾手臂,“你且停下,我有话与你讲。”
“大爷这会儿又要拿什么话试探我呢?”
“这会儿是正经话,讲完了,我便上朝去了。”他正色道,“这尤兰儿不是阿邵房里的,是他从北川带回来的。据说这姑娘的爹娘被察台人杀害,自家也差点死在敌寇之下,是阿邵救下她。后来阿邵遭朱咸暗算,是她帮忙传递消息,找人救下阿邵;阿邵受伤,也是她日夜贴身照顾。因她家中无人,无处可去,阿邵才把她从北川带回来,现今安置在后头的平碧阁里。”
梁邺这番话落下,善禾眼眸微闪,指尖悄悄攥紧。
不是房里人,是救命恩人,是孤女,是梁邵带回府中安置的……这一连串的解释,像几颗石子接连投入她业已死水微澜的心湖。原来如此。这让她心头那点因“梁邵房里人”而生的尖锐刺痛,瞬间变得复杂难言起来。是了,梁邵那样的人,金陵的温柔缱绻是他的真,北川的仗义救人自然也是他的真。他并没有骗她,他说他不会娶别人,这是真的。但是,他也可以对许多人好,可以对许多事负责,那为什么这一次他却将她轻易抛闪,连个理由都没有呢?
善禾轻轻抽回手臂,淡然道:“原来如此。大爷既说明白了,我知晓了便是。”她没再看梁邺,目光投向正屋方向,“尤姑娘还在等着,总不好让她久等的。”
梁邺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见善禾并无预料中的释然或更多的愠怒,反而是面色沉寂,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堵闷又添了几分。他倒宁愿她闹,宁愿她哭,说梁邵如何如何负心,而后他再好生安慰她一遭,也总好过这般将一切情绪都收敛得干干净净,让他探不到底。
“你……”梁邺还想说些什么,外间传来成安的催促声,提醒他时辰已不早。他只得将话咽回,最后只道:“我去上朝。你好生歇着,若她言语无状,不必顾忌的。”
善禾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送走梁邺,善禾在原地静立了片刻,才捏起笑,缓缓走向正屋,与尤兰儿厮见。
尤兰儿脾性良善,是个极规矩的女孩,跟善禾一般年纪。只是言及梁邵时,善禾能瞧出她眼底潜藏的柔情。那一瞬间,善禾忽然觉得,这兄弟俩是一样的——皆非良人。她心底越发凄凉起来,她这辈子仅只梁家兄弟两人,一个她不爱,强迫着她接受他;一个她爱,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一声不吭抛下她。善禾低下头,望向平瘪的小腹,头一次觉得自己仿佛将一生都蹉跎了。都蹉跎了,是罢?她反问自己。
见过尤兰儿的第四日,金陵寄来一封信,是梁邵的,由妙儿转寄过来。拆了信,只薄薄一张纸,简单说了些近日的事,语焉不详,不像以前写的详细,更是绝口不提为何拖延归期、为何这般久才寄信来。倒是那相思之情依旧如梁邵往昔风格,写得洋洋洒洒、情深义重,善禾越读越气,越气越恶心,她要的根本不是那些相思!善禾忍不住伏在痰盒上干呕,好一阵子才舒坦了,竟发现脸上泪痕宛然。梁邺走过来,拿了帕子一点点给她擦嘴角,有些恨恨地:“好了,如今可算瞧见了罢?日后别把心思都放他身上,”他想说其实你早该回头看看我,顿了顿,却说,“放在你自己身上,才是真的。”
善禾麻木地点头,终于决定彻彻底底将梁邵抛开,连信也没回。再后来又有一封信,善禾没读,当着梁邺的面付之烛火,从此,梁邺也彻彻底底放下心——
作者有话说:荷娘:被客体化,蓁娘:她的主体。
所以蓁娘前面疯狂地想要杀掉善禾,不仅仅因为她爱梁邺+她想过上好日子,更深层的还有她要夺到权力,进而夺回自己的主体性。蓁娘是被更加结构性的、制度性的东西客体化了,远超男女的压迫。所以她可恶也很可怜。在她的视角,甚至善禾也是压迫她、剥夺她主体性的一个;大家日常的喊她一声“荷娘”,也是压迫,是强硬地将她塑造成荷娘。当然元凶肯定是梁邺了。
(emm其实刚开始构思蓁娘只是想她做一个被迫成为替身、然后沉沦的女孩子,写着写着发现她其实很惨,所有人都在不自觉地客体化她,抹掉她的本体性去塑造她。甚至她自己也在客体化她自己!!善禾与她的不同是,善禾不会去客体化自己,所以善禾一直都在反抗。后面蓁娘还会有一个真正的最终结局的……)
第103章 梁邺的贪污论
快四个月的时候,善禾终于有些显怀。有时梁邺外出公干,三两日才回来,归来时总觉她那肚腹又圆润几分。春日衣衫渐薄,那日渐隆起的小腹也愈发无处遁形,沉甸甸坠在善禾原本清减的腰肢上。往日贴身的里衣,如今绷得紧紧,勾出段丰腴袅娜的曲线来,倒教善禾自家对镜时,也生出几分陌生的恍惚。
梁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面上是惯常的沉静,心底却翻涌着连他自家也无法全然厘清的浪涛。这个孩子总教他想起梁邵,可善禾的言谈行止又在提醒他,如今他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于是,对于这个孩子,他的反应变得务实起来。他着人裁制了一批宽松舒适的孕中服饰,衣料皆选的是顶好的软缎,颜色也拣善禾素日爱的淡雅之色,只暗地里绣了繁复花样。毕竟衣衫是善禾的脸面,而善禾是他的脸面。
夜间,他们同床共枕,他偶尔会伸出手,隔着中衣,轻缓地覆上她的腹部。掌心的温热、隆起,以及里头猝不及防的轻轻一动,皆能让他心神剧震。善禾斜倚在软枕上,懒答答地望着他这模样,也不由弯了眉眼,拍开他的手,嗔他别吓了孩子。从前善禾温婉纤瘦,身上总有股脱不去的少女气息,如今怀了孩子,非但脸颊、身子丰腴了,那气韵也熨帖得温厚沉静起来,教人瞧着便觉心安,也教梁邺愈发相信,善禾这遭是真心与他在一起的。他时常暗地里想,坚韧如薛善禾,软硬手段都磨不弯她的腰,原来只有孩子才能真正拴住她。梁邺不禁希望,这孩子是他的;也不禁担心,倘若阿邵归来,善禾会不会再离开?这份担心在他心底扎下根,悄生暗长。
有一次,善禾倚在软枕上看画册,梁邺便坐在床沿,捉了她一只脚,用小锉刀给善禾修指甲。善禾觉得甚不自在,刚要抽回脚,梁邺按住她的脚踝,笑道:“爷伺候你,倒要躲?”善禾便搁下画册,侧伏在软枕上看他低垂的眉眼,也不吭声。倒是梁邺絮絮说些白日里的事,正闲话着,他忽然道:“等日后我们俩的孩子出生了……”善禾咬紧唇,硬声打断他:“这不就是我们的孩子吗?”梁邺手上动作一滞,这才恍然惊觉,原来心底深处,他始终认定了这是梁邵的骨血。
四月初正是春猎之期。因善禾有孕,贤妃又临盆在即,兼之行宫诸事未了,梁邺便自请留京。施府、孟府众人则随圣驾往那上林苑狩猎去了。
这日梁邺独坐书房,翻阅行宫近日呈报的帖子,眉头渐锁。行宫主体已修建毕,眼下正是叠山理水、栽树种花之时,处处皆需规划,样样都要采买。他只略翻了翻近日账簿,立时瞧出蹊跷来,忙喊成安套车,当下就要往行宫去。
换得官服,善禾捧着他的展翅幞头走近,稳当当戴在梁邺头顶,温声道:“你早点回来。”
梁邺正低头系腰带,听善禾这样柔柔媚媚的软话儿,心头微动,捏住她的手:“有事?”
善禾歪头一笑:“无事便不能盼你早归么?”
这话黏答答的娇软,梁邺很是受用,唇瓣弯了弯:“那你随我一块儿去。”随即扬声唤来彩香与彩屏,教她们服侍薛娘子梳妆更衣。
行宫规模宏巨,梁邺吩咐成安引着善禾四处游赏,又拨了两个丫鬟随行。待安置妥当,他方往章奉良办公的抱厦行去。
却说章奉良正埋首于铺展案上的行宫图纸,连梁邺步入屋内,也不曾听见。梁邺悄步走近,笑道:“奉良兄如此勤勉,倒教我不忍搅扰了。”
章奉良先是受了一惊,见来人是梁邺后,立时扬起笑:“梁兄!”忙从案后立起身,迎迓上去,先拱手作揖,而后方请梁邺上座。
梁邺也不客气,自在首座坐了:“这数月往金陵公干,竟错过了你与持盈的喜事。”
章奉良赧然笑道:“我与持盈今生能做夫妻,头一件便要谢兄长昔日为我们筹谋。若无兄长暗中帮扶,小弟何能得娘娘青眼、陛下赐婚?又何敢高攀持盈?可惜婚礼时梁兄远在金陵,未能亲邀兄长观礼,实在是某之憾事。”
梁邺淡笑着:“若非你自家勤勉,两榜进士出身,便是我使尽浑身解数,陛下又岂会轻易赐婚?皆是你自家争气的缘故。”
章奉良低头笑着,起身亲自斟茶奉予梁邺:“愚弟听闻兄长此番去金陵查禁书案子,可是牵扯到了那东南军徐家?高祖开国时便有的武将世家,与裴家齐名的将门,兄长能立功返京,想必费了不少周折罢?”
梁邺坐在太师椅内,捧起茶盏,撇开浮沫,温声道:“徐家子孙不肖,教人画在秘戏图里,又在侧旁批了句‘武备松弛,唯恋风月’,被御史台捅到陛下跟前了。我不过奉旨行事,借陛下天威,才请得动徐维大将军随我返京。”
大将军徐维,执掌东南四军,品阶与侯爵相当,其身后徐家,更是大燕百年煊赫的高门。梁邺名义上是请徐维回京,实则是押解其入京请罪。徐家势大,手握兵权,故而梁邺在金陵多逗留了些时日,其间暗执陛下虎符,调动天杭、彭城、楚州等地兵马,以权术兵法与之周旋二十余日。
章奉良在心底咂摸着这番话,纳罕道:“怪道近来外头风言风语,说什么徐家不中用了。贪恋风月事小,荒废了军备事大。更莫论徐家捏着东南军的兵权,经此一事,收回东南兵权只怕也是早晚的事。”
梁邺慢慢呷了口茶,弯了唇瓣:“这都是帝王心术,非我等所能参透。唯有一事,眼下横在你我面前,倒有些棘手。”
章奉良忙道:“兄长,何事这般棘手?”
梁邺搁下茶盏,唤道:“怀枫。”
怀枫应声而入,双手捧着一册账簿。梁邺撩袍起身,行至怀枫跟前,将账簿翻到标红那页,沉声道:“自成敏、怀松接连坏了事,这行宫的账目,我悉数交予你了,怀枫。”
怀枫忙把腰弯得更低:“小的不敢。”
章奉良不解看着。
梁邺一行行凝眸看去:“许是前时我去金陵,只带了成安,把你独自丢在京都,你没个帮手,才导致这账目上如今很有些对不上。原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只是若教御史台的见了,没得要参我们小章大人一个贪墨之罪。”
“贪墨?”章奉良吓了一跳,立时从椅上直起身子,慌忙近前细看账簿,“岂可能贪墨!行宫里一草一木皆是按市价购入,这账簿我亦是看过的,绝无可能有贪墨之事!”
怀枫亦急声道:“小的皆是按小章大人吩咐行事,绝无私心!”
梁邺垂眸望那些墨字:“不是你,也不是小章大人,难道这银子插了翅膀飞走了不成?”
章奉良与怀枫面面相觑,二人忙凑在一起,细细核算那上头的数字。
梁邺重新坐回太师椅内,眯眼看这二人。
章奉良喃喃道:“怎会如此?三月前的木料价比现今便宜过半!短短三月,何至于涨到这等地步!”
怀枫亦咬牙道:“大人,实是小的疏忽。从前账目皆由成敏、怀松打理,从无差池,小的便未仔细核验。小的也不知这些费用何以三个月间翻了几番,小的这便去查!”
梁邺慢声说道:“不是怀枫做的,也不是小章大人,那只能是下头的人了?”
章奉良想了想,恨恨道:“必定是他们!兄长,待我将此事禀明圣上与御史台,好好治他们个贪污之罪。”
梁邺捻着指腹,意味深长:“其实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章奉良一愣。
梁邺望了望怀枫,又目向章奉良:“奉良,下次你把银子贪回来便是。”
“我贪?”章奉良愣愣地,而后声气坚定下来,“怎么能贪!要是陛下知道了……”
梁邺抿唇,低头继续看账簿:“陛下早就知道。”
“什么?!完了完了,陛下定要治我的罪了!”章奉良拧眉道,“兄长,可我真真一分未贪啊!”
梁邺听得有些不耐烦。章奉良性情纯良,心思简单,空有满腹才学,却不通官场沉浮之道。当初梁邺助他与孟持盈,便是看中这份纯良,既可为自己博取美名,又能借此暗中操纵章奉良,乃至工部。梁邺起身将门掩上,天光立时被阻在外头,屋内陡然暗下。
章奉良还怔怔地:“兄长,何故关门啊?”
梁邺面色沉沉,转过身来:“这笔国库银子,本就是陛下要你贪的。”
章奉良更是愕然,怀枫也傻了眼。
“去年岁末贤妃省亲,银子花得似流水一般,谁家撑得住?陛下不能明面贴补,不就靠着这等事暗中周济孟家么?工部那许多人,为何偏选你这新任的督造行宫,你可曾细想?你既娶了持盈,便是孟家半子,陛下允你贪些国库,便是要孟家借此填补省亲的亏空。否则你这般烂账报上去,户部岂会查不出?户部岂不知如今木价几何、石价几何?”梁邺见章奉良瞪圆双眼难以置信的模样,心下暗叹,转而对怀枫道,“前次是成敏、怀松先后做的这些账,怀枫,你没认真看吗?”
怀枫早听得呆住,见梁邺如此说,扑通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小的……小的是看过,只是实在……实在不知这些关窍,从前也没听成敏哥儿和怀松讲过,小的还以为……”
梁邺睨他一眼:“你倒是个老实性子,一分也不贪。”他不便明面指责章奉良不知变通,故而今番特将怀枫唤来,借训斥怀枫之机,暗中点拨章奉良。
章奉良纯良虽好,然有时过于耿直,反倒误事。这官场之道,分文不贪,难以攀升;无所不贪,又难长久。且非是所有银钱皆可贪,如修路造桥筑坝等民生工程,断不可动;然如行宫、省亲这等花费官银之事,其中大有文章可为。
梁邺按了按怀枫的肩:“怀枫,日后机灵些罢。”说罢抬腿欲离,却听见身后章奉良丧气之音,梁邺不由想起梁邵。论年岁,梁邵与章奉良相当;论品性,二人也是一般地澄澈之心。昔日梁邵在北川遭朱咸暗算,也正是赤子之心不懂官场经营之道的缘故。梁邺顿住脚步,道:“你不贪,总有人贪。陛下也未必不知这些。不过是懒怠管罢了,只要不贪到民生上头去,按如今咱们陛下的脾性,大略是不会管的。还有一件,须得记住,也不可全贪,该松手时便松手,底下的人也指望着这点油水。若让他们半分好处也无,你等行事反倒艰难了。”
话音落下,梁邺推门而出,天光重新泻入。章奉良仍怔怔立在原地,望着梁邺挺拔如松的背影,心下很不是滋味。国库银两皆是百姓辛劳缴纳的税赋,岂能贪墨?可转念思及这些时日岳丈、岳母旁敲侧打的打探暗示,章奉良垂下头,忍不住看那账簿上密密麻麻的字。
拿陛下的银子,填补娘娘省亲的亏空。真真怪也!
章奉良叹口气,小心卷起行宫图纸,复将账簿摊在案上,细细琢磨起该从何处着手,又该如何贪没。
却说那厢成安引善禾游逛行宫,但见碧瓦朱甍浑似接天,飞檐反宇欲吞云霞。奇石叠嶂处,隐见曲水流觞;花木扶疏间,暗藏亭台楼阁。善禾随成安沿青石小径缓缓行来,一路玉兰堆雪、海棠叠锦,美景不可言说。正走到一汪碧池,澄澈如镜,又见池心八角亭翼然临水,需舟楫方能抵达;池畔立着块巨碑,镌“玉振池”三字。善禾心底默念一遍,忽如电击灵台,立时想起蓁娘所言。
怀松死的玉振池?!
善禾指着那亭子,敛去猜忌神色,笑道:“那亭子叫什么?”
成安答:“千佛亭。”
“千佛亭?”善禾不禁纳罕,“刚刚一路行来,各地各景取名皆是引经据典的别致,怎的这里参起禅了?”
成安正欲答话,背后蓦地响起梁邺声音:“这池子太大,难免藏污纳垢。以千佛镇之,方可保贵人清净。”他笑道,“亭顶绘着千佛诵经图,改日带你登临瞻仰。”
善禾转过身,见梁邺负手信步而来。她自家挤出笑,行至他身旁,婉声道:“那这千佛镇池的主意,是你出的?”
梁邺低眸望她,淡笑着替她将一缕碎发拢至耳后,声气幽微:“小章大人奉旨督造行宫,自有主张,我不过从旁辅弼些琐事罢了。”
善禾在心底慢慢咂摸他的话,抿唇浅笑不语。
梁邺见她神色淡淡的,揽过她的肩往外行去:“好了,逛了这半日,想也乏了。往密楼去如何?我约了个人,正欲引你们相见。”
“什么人?”
“你见了便知道了。”
第104章 贤妃之死
京都城内,若论第一等的风流富贵地,除却前时被查封的无极场,下便要数那密楼了。此楼坐落于城东南崇仁坊,虽处市井喧阗之地,却自有一段清贵气象。五楹三层的朱漆高楼,日头底下金翠辉煌,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会子暮色将晚,华灯初上,密楼披着霞光矗立坊间,端的是一派雍容。
梁邺的马车才在角门停稳,早有青衣小帽的跑堂小幺儿趋步上前,打千儿道:“少卿大人安好,天字三号业已备妥了。”梁邺打起软帘,随手丢给他几两碎银,勾唇笑道:“今儿有什么新鲜菜色?”
小幺儿接了赏银,笑意更深:“今日刚从淮南运回来几箩海蟹,特给少卿大人备了盅雪蟹羹,是用蟹肉混着芙蓉瓣做的,最是精巧不过了。”
梁邺听了,很有些惋惜:“这倒不巧了,我家娘子怀孕,怕是吃不得这些寒凉的。”
小幺儿觑着眼往里一瞧,果见一娇美女子坐在梁邺身旁,低眉顺眼,腹部微微隆起,忙躬身赔罪:“小的这就叫厨房重新拟个单子,必是梁夫人能用的。”
“有劳了。”梁邺淡淡一笑,垂下软帘。
马车自角门直入内院,善禾由梁邺扶着下车。甫一下车,便见院内别有洞天。白石铺地,回廊九曲,东墙整面皆是砖砌的鱼池,数十尾锦鲤于其间游弋。善禾自池旁经过,衣袂翩跹勾得鱼儿曳尾游来。梁邺一壁牵着善禾径上三楼,一壁笑道:“这密楼之密,一在隐秘。便说我们现在走的这条甬道,是朝中官员及家眷方可进入的,寻常百姓甚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入口。”
善禾听了,心内暗暗纳罕。
二人到得天字三号厢房,推开隔扇门,但见临窗檀木案上竟备着文房四宝,更有几函蓝布面线装书垒在旁边。善禾不由问道:“这是酒楼?倒像来读书的。”
梁邺立在她身后,敛眸看她繁密的乌鬓和颈后雪缎似的肌肤,忍不住从后环抱住她,轻轻咬她耳垂,一路往善禾唇边吻去。他闷声道:“嗯……今日引你见的这人,便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善禾悄悄躲他的吻,疑声问道。
梁邺尚未作答,门外已传来一阵脚步声。成安立在廊下,躬身道:“崔先生到了。”说着,便见一清癯老者缓步进来,身着半旧靛蓝直裰,腰间系着佛黄丝绦,端的是朴素儒雅。
“文斋先生。”梁邺整衣作揖,“劳动大驾。”
崔文斋含笑还礼,目光在善禾身上轻轻一落:“这位便是薛娘子?果然林下风致。”
善禾忙福身作礼。
三人分宾主坐定,崔文斋方捻须同梁邺道:“稷臣此番写信予我,便是要为这位娘子立传么?”
梁邺转头看了眼惊诧的善禾,朝她安抚一笑,而后亲自斟酒奉与崔文斋老先生,笑道:“先生明鉴。拙荆虽出身寒微,然秉性贤德,昔年先祖在时,全仗她朝夕侍奉,陪伴晚年。故而今日相请,欲为之立传,以记善举,垂范后世。”
善禾早怔在当场,搁在膝上的手暗暗绞着。
崔文斋听他提及梁老太爷名讳,不由叹息:“若老大人尚在,由他亲笔题序,方为圆满啊。”崔文斋接了酒盏,“稷臣,你不是要立传入史罢?你是要陛下见了这《薛娘子传》,好为你们赐婚罢?”
梁邺教他戳破心思,面色微红,赧然笑道:“不瞒老大人,拙荆出身寒微,依礼制难以明媒正娶。”
“便是门户低一些,也无妨的——”
“其父乃先祖门生,金陵前司马薛寅。”梁邺打断崔文斋的话。
“薛寅?”崔文斋捻须沉吟,慢慢想起这个名字,“那个逆贼?”
善禾心头重重一坠,指节用力绞着,暗暗泛白。桌底下,梁邺悄悄捉住她的手,安抚似的捏了捏她手背皮肉。
梁邺继续道:“正是这事难办,才劳先生相助。”他扬声唤道:“成安。”
未久,成安捧着一长盒子进来。梁邺打开锦盒,但见里头搁一卷轴,他小心取出,徐徐展开,竟是一幅书法。梁邺敛眸道:“此乃先祖遗泽。老先生若不嫌弃,还请收下。晚生另备润笔酬金,也是要请先生务必收下、万莫推辞的。”
崔文斋见了梁老太爷这副墨宝,一双老目倏然雪亮。他颤巍巍伸出手,抚上那飘逸墨字,再抬眼时,浑浊双眼竟有泪花闪烁:“几十年了……自京都一别,我与你祖父几十年未见。如今阴阳两隔,却不想今生还能再见到他的字!”
梁邺趁势将卷轴奉上:“祖父临终前特意交代,此卷当赠知音。”
崔文斋看着卷轴,良久,方叹道:“为女子立传,无非是三桩:一曰贞洁,二曰孝悌,三曰义举。便有一项也足可立传了,若三样兼备,写书也是使得的。”
梁邺忙道:“正是这话。”他暗中拍了拍善禾的手,转而对崔文斋道,“老先生请听晚生一言。自薛寅获罪,拙荆薛氏善禾充入官奴,幸得祖父施救,携往密州。因而善禾常怀感恩,前两年晚生专心科考,舍弟梁邵又是不理家务的性子,全仗她侍奉祖父起居,从无怨言!亦是善禾送终。当时祖父病笃,晚生亲见善禾以手代盆,承接呕秽,眉峰都不曾稍动。依晚生愚见,此可谓孝悌。”
崔文斋捻须道:“有老大人这段渊源,倒也不虚了。”
善禾忙垂下头,恭声道:“此乃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梁邺一笑:“不是邀功,是如实记录。”他继续道,“后祖父病逝,我二人情投意合,她一路随我北上,来到京都。因身份悬殊,她便只在我身边做个侍墨丫鬟。去岁年底,我受欧阳文晟先生次子之邀,赴京畿县无有园宴饮,误涉无极场追债纠纷。其间身负重伤,几近殒命,全仗善禾舍命相救,方得脱险。”
善禾听他故意隐去自己与梁邵结为夫妻的事,心底不觉涌上一片酸涩。她咬着唇,悄悄把脸偏到一侧,忍不住想起那些与梁邵在一起的光景。只是想着想着,没来由地又生起气来,气着气着,没来由地又想堕泪。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今每思及梁邵,再美好的旧事,也能勾动怨怼,暗暗生他的气。气过一阵,心底又总酸涩得难受,禁不住就想淌眼泪。
这厢梁邺正说到善禾将他藏身莲叶池躲过追杀,因他身负重伤,善禾来回徒步三四里,方寻来一只板车,以纤弱脊背撑他上车,拉他寻觅农家投宿。他见善禾悄悄抹泪,不觉失笑,揽住善禾肩膀,温声道:“都已过去的事了,怎的哭起来了?”
崔文斋将这一段听得入神,又见善禾如此敏感多情,不由叹道:“不想薛娘子纤纤弱质,竟是如此刚强坚韧之人,实乃世间罕见。光这一段,便足可立传垂名了。”
梁邺因笑道:“后头还有呢,她竟还敢提刀,差点连人都敢杀。”
崔文斋倒吸一口凉气:“可是那伙歹人又追来了?”他忍不住想听下去。
梁邺正要开口,忽听得外头匆匆忙忙的橐橐跫音,紧接着,成安立在廊下,声气急促:“少卿大人,宫里米公公传话过来,娘娘见了血,已传太医和稳婆进钟粹宫了!”梁邺眉头一紧,算起来贤妃产期尚有八九日,这会子发动,倒也在情理之中。然圣驾巡幸上林苑,孟府、施府众人皆在随侍,贤妃无处求助,自然寻到他这里。
梁邺匆忙起身,歉疚同崔文斋道:“文斋先生,晚生只怕是……”
崔文斋笑道:“无妨,你且入宫去罢。”
梁邺又行一礼,转头看向善禾:“你在这陪文斋先生用膳,怀枫也在这。等用完饭,你与怀枫也进宫来罢。”
“我也入宫?”
梁邺点头:“如今六宫随驾,贵妃亦不在宫中。此时娘娘临盆,必然忙乱。你身子沉重,若此刻过去恐被冲撞,反倒不好。等用完饭,我应当也把贤妃那边料理清爽了。你再去与娘娘作伴,方为妥当。”说罢,梁邺又向崔文斋长揖及地,这才匆匆离去。刚行至廊下,便吩咐道:“怀枫留下陪薛娘子,成安,你随我入宫。成敏——”他一顿,“另唤个小厮,把彩香、彩屏喊过来陪着薛娘子,稍后一块入宫罢。”
如此交代完毕,梁邺立时下楼,翻身上马,径往皇宫而去。
钟粹宫内烛影摇曳,宫女们端着铜盆往来如梭。梁邺刚踏入宫门便闻见阵阵血腥气,米公公正在廊下搓手踱步,见了梁邺,急步走近:“哎哟少卿大人,您可算来了!急死咱家了!”
梁邺沉声道:“怎的了?娘娘还好罢?”
米公公苦脸道:“正是不好,这才把大人请过来坐镇!”
梁邺敛眉:“究竟怎么了?”
米公公方道:“今儿午睡起来,咱家扶娘娘往御花园里头逛去,教几个小宫女冲撞了。这原本没什么,娘娘也不曾摔,不过是擦到肚子。当时还好好儿的,回来又歇了一炷香时辰,突然就说肚子痛。太医来瞧,说是要生了,别的倒罢了,偏偏流的都是黑血!绵延不断的血,太医院已慌了手脚,若再不止住,只怕……”
“止血没有?”梁邺急问。
“止了,止了,可就是止不住。咱家想着娘娘从前玉体康健,孕中更是精心调养,断不该血山崩,更不该是黑血啊!”
梁邺沉吟着:“公公你且点两个人,拿着钟粹宫宫牌作速往上林苑请陛下和贵妃去!此刻宫中混乱,还请公公调度人手,分派烧水、换水、殿内伺候诸事,万万错乱不得。再找些人把守殿门,不许外人进来,皆不容有失。我立时派我身边小厮,去外头寻医士入宫来。”他顿了顿,“对了,留两个人,暗中留意着,万莫教心思歹毒的趁乱进了内殿,冲撞了娘娘和小皇子。”
米公公领命而去,梁邺独立廊下,自拣了块石阶坐下。天色将晚,一轮浅月挂在琉璃瓦上方。身后传来内殿的凄厉惨叫,笼罩着整个钟粹宫。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一盆接一盆的血水,他听见贤妃的嘶吼,听见宫女的哭声,却听不见新生命的回响。
梁邺心中担忧起来,最好的情况,也是他最希望看见的,自然是母子平安。一定要活下来,一定得是皇子。他暗暗攥紧拳头。
可这场生育依旧没有到头。梁邺等不耐烦,拽住一个宫女:“还没有好?”
那宫女哆哆嗦嗦地哭:“难……难产了,又血山崩,娘娘一用力,出来的不是孩子,是血啊……”
恰在此时,里头传来一阵婴儿啼哭,旋即是阵阵哭笑。
善禾正扶着彩香、彩屏入了钟粹宫,甫一踏入宫门,便听见里头高喊:“生了!是位小皇子!”章奉良跟在后头,听见这声音,也不禁眼露喜色。
梁邺遥遥见他二人行来,撩袍走近,握住善禾手臂:“善善,你进去陪伴娘娘。”
善禾看了眼紧闭的内殿门,点点头。
梁邺拍了拍她的脊背:“去罢。”他又低声道,“要一直抱着小皇子,千万不要给别人。有什么,让彩香出来传话。记得了吗?”
善禾轻声应了一句,便扶着彩香、彩屏进了内殿。
殿内血腥之气萦绕不散,五六位太医跪在屏风后,此刻纷纷起身道贺。善禾匆匆转过屏风,只见寝殿的地砖上,泼着血水,两名嬷嬷在一旁给皇子洗身子,一名宫女跪在地上擦血,其余人正渐次退去。唯贤妃娘娘躺在床上,不错眼地盯着皇子看。
善禾近前略行一礼,贤妃已许久未说话了,她缓缓眨眼,牵动嘴唇,示意善禾起身。
等小皇子洗干净身子,裹上襁褓,贤妃虚弱暗哑开口:“给她……抱着。”她指向善禾。
善禾连忙接过孩子,凑到贤妃跟前。小孩子啼声洪亮,嗓音在大殿内回响。贤妃一望见这绝对算不上漂亮的小生命,眼泪唰的流淌下来。
“真……吵啊……”她艰难说道。
只有旺盛的生命力,才能喧嚣。
善禾含着泪,抬起贤妃的手,让她的指尖轻轻触了孩子的头。
小皇子仍旧在哭。
善禾也在哭。
唯有贤妃虚虚地笑开。
小皇子哭得越用力,贤妃的脸色越淡,这孩子仿佛吞噬着母亲的生命,以供养自己。
“你怎么也哭了……呢……”贤妃淡笑着,“薛氏,你回来啦。”
善禾含泪道:“民妇是高兴地哭。”
贤妃声气越来越慢:“我也高兴。听说阿邺要娶你了……真好啊……”
善禾点头,强自抑住眼泪。
“那……梁邵怎么办呢……”贤妃唇角微扬。
善禾愕然地睁大双眼。
“本宫,不是傻子……你们的事……”贤妃冷静地望着她,“不要让他们兄弟俩……不睦……要是我儿登基……请阿邺辅佐他……若是他人继位……请梁邵,带我儿离宫……别让他也……也死在宫里……”
“娘娘,您这是什么话!有什么,您自己与他们说去便是了!”
“满月宴……周岁宴……皆是赐婚良机……你要挣个贤良名儿,要出大风头……”
“娘娘!您歇一歇罢!万莫再操心了!”善禾哽咽着。
贤妃不理她:“才能挣得赐婚机会……阿邺自会联络朝臣上奏……啊,原本我和小皇子也会给你上奏……”她歇了歇,喃喃道,“真好啊,薛氏。若也有人这般爱我、争我……为我筹谋前路,就好了……”
贤妃忽然问道:“我爹娘,到了吗?”
光这一句,善禾听得肝肠寸断,眼泪夺眶而出。
纵是亲生骨肉在怀,将死之时,最念的仍旧仍是爹娘。
善禾忙道:“快了,快了!娘娘再等一等,他们就到了!”
“好罢……”贤妃缓缓呼出一口气,“临死了,都不给我见爹娘……”
“这个挨千刀的地方……”
善禾忙回身看殿内,除了彩香、彩屏,便是贤妃贴身的几名宫女,俱垂头忙碌着,仿佛听不见这话。
正说话间,外头忽有一阵响动,但听得梁邺高喊:“何人擅闯钟粹宫!”紧接着仿佛又有兵刃相接之音。善禾忙抱紧怀中孩子。
“有少卿在,无碍的……”贤妃握住善禾的手,“爹娘不在,那只好说予你听了……你以后,记得告诉我儿,他娘亲是何等人物……”
善禾已是满脸泪痕,她用力点了点头,将怀中小皇子更贴近贤妃:“娘娘,小皇子也在听呢。”
于是,贤妃笑着开了口,慢慢地、轻轻地:“钟粹宫贤妃,孟持园……”
第105章 父子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钟粹宫贤妃,孟持园,文阳伯孟绍之嫡长女。
孟持园出生的那一年,今上尚在东宫做着储君。与众姊妹不同,孟持园从小便对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嗤之以鼻,见了那《西厢》《牡丹》,她只把帕子掩着嘴儿笑:“痴男怨女、酸文假醋,说出来简直酸掉牙的话!哪有把真金白银攥在手里踏实呢?这些个风月闲书,真真是平白腌臜了好女儿家的耳目!”
未入宫时,孟持园早存了一段心思:立志做京都第一贵女,嫁个簪缨世胄,来日执掌中馈,能将丈夫完完全全笼络在己身,能将后宅完完全全掌握在己手,更要借夫家的东风扶摇直上,光耀孟氏门楣。因存此念,琴棋书画,孟持园样样学得;女红管家,孟持园处处用心。较之孟持盈、施明蕊等姊妹,孟持园行事极有目的,养得玉貌琼姿,修来兰心蕙质,皆是为了二字:高嫁。
孟持园十五岁时,施太太曾问她:“我的大丫头,日后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孟持园不假思索:“穿金戴银、执掌权柄,只能我摆布别人、不能别人摆布我的日子。”
施太太便笑。
孟持园继续道:“日后的夫婿,须得家世比咱们家好,模样可以不俊美,但须得五官端正;才学可以不出众,但须得有主见擅应酬;品性可以不高尚,但须得守住底线。”
施太太问她:“才刚你几个妹妹都说,要找个一心只有她们的夫婿,那你呢?”
孟持园想了想:“他若一心待我,我便一心待他。他若不是一心待我,我也不必一心待他,只一心笼络他家中钱权,尽数挪来填补咱们孟家就是了。”
“促狭小蹄子!咱们家何时短过你吃穿?”施太太笑着伸手点了点孟持园的额头,“怎生你就把钱和权看得这般重?”
“如何不重要?”孟持园急道,“没有钱,我如何穿这些鲜亮衣裳?没有钱,酷暑时哪里有冰供我歇凉,寒冬时哪里有炭供我取暖?没有权,如何有人巴结奉承敬重我?没有权,如何有这些奴仆俯首帖耳?”
“园儿,那爱呢?爱也是顶顶重要的呀。”
“倘若有爱,那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是再好不过。倘若没有爱,我也能过好。大不了穿一身锦绣金裘,一边吃佳肴酒馔,一边垂泪:怎生无人爱我。若只有爱,没有钱和权,那才是真真可怜!夏天热一身痱子,黏答答难受得要死。冬日里冻一手疮子,连药也未必有,难道说几句温存话儿,冻疮就不痒不疼了?肚腹就不饿了?身子就不冷了?大大小小的活计就不用操劳了?”孟持园坚定,“而况就算无人爱我,有我自己爱我,有爹娘、大哥哥和盈儿爱我,这还不够吗?”
施太太又道:“既如此说,我与你阿耶为你寻一份门当户对的亲事,抑或比咱们家差一点,岂不更好?”
孟持园摇摇头:“品级越高,驱使的奴才越多;家底越厚,抵御内忧外患的能力越强。古往今来多少大家族,除了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皆在钱字上败落了。比咱们家差的,我嫁过去还要帮扶他往上攀,甚至要劳动爹娘、哥哥为我们筹谋,到中老年我才能彻彻底底享福。阿娘,我凭什么不能从头到尾都在享福?我生在咱们这样人家,这辈子凭什么要吃一点苦?”
孟持园从来都认为,她生下来便是享福的,她生下来就要站在顶峰。她可以不要爱,但不能不过好日子。
于是两年后,皇帝下旨选秀,她主动入宫。那一年,孟持园十七岁,皇帝已经四十二岁了。
初入宫的孟持园位份是才人,居钟粹宫。首承恩露后,皇帝搂着孟持园,照例说些情情爱爱的甜话儿,圈住这个十七岁小女娘的心,而孟持园掩住皇帝的嘴:“陛下,您若觉得今夜我伺候得好,明日多赏我些东西,可好?”
皇帝鲜见得来了兴致:“怎么?你不喜欢朕同你说话?”
孟持园两腮生春潮,她拿一双妩媚含情的眼,慢慢在皇帝脸上逡巡:“臣妾不敢说。”
“哈哈哈!”皇帝拊掌大笑,“你分明是敢说,但又怕朕恼了你,故意说这句话来,好教朕给你个免死金牌,你才肯说,是罢?”
“陛下圣明。”孟持园浅笑着,搂紧皇帝腰肢。
“你说罢。朕必不恼你。”
孟持园便道:“从臣妾第一次见陛下到现在,不过三两个时辰。光三两个时辰,陛下便爱上我了么?倘若爱了,后宫里这么些姐姐妹妹,个顶个的绝代风华,陛下想必是个个都爱。如此均分下来,落在我身上,似乎也不多了。既然不多,那臣妾想着不如换一些更值当的东西。陛下不若多赏我几匹好料子,等我裁制了新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陛下见了,岂不更加欢喜?”
皇帝称奇:“你不过才十六七岁,难道不想要朕的恩宠吗?”
“如何不想要呢?但倘或陛下不愿给,那臣妾也很理解。只求陛下每个月记得来我这里睡几晚,臣妾倒很满足。”
“你倒奇了。别的妃嫔像你这般年纪时,恨不能朕多爱她们几分,却绝口不肯提床笫之间的事,怎的你这般不知羞?”
“就算我不能得陛下宠爱,我也有我自己爱我,我家里还有爹娘、兄长和妹妹爱我。当然,”她促狭一笑,“这天底下自然是越多人爱我越好!”
“还有第二个问题你没答。”
孟持园懒答答躺在皇帝怀里,素指卷起一缕青丝:“我也说不出来。只是同陛下做这些事,我自家便觉快活,我喜欢我快活。陛下,您呢?您同我行房,您快活吗?”她转过脸,抬眼望皇帝。
年逾四十二的皇帝头一遭被女人问这样的事,他显见得一愣,面皮微微泛红。
孟持园枕在他臂膀上,认真道:“如果您不快活,尽可告诉我,等下回,我们试试新的法子。总要两两相宜才行。”
皇帝终于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孟持园一遭,这个年轻的小女娘,大胆、放肆、不知羞,但她敞亮、鲜活、不缺爱。
不缺爱。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品性。皇帝知道,这六宫有许多女人等着瓜分他的爱,今日爱这个妃子,明日爱那个昭仪,他要爱她们,还要端水,实在累得很。但眼前的孟持园,她自己就能爱自己,且能把自己爱得很好,他不需要拿出额外的爱给她,甚至她能反哺他缺失的爱。
皇帝年轻时,曾有过这样一个想法:古往今来,宠妃大多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女人。因皇帝这个身份,治国理政、平衡天下,耗费的心力实在太多,便只好攫取这些女人们的生命力,以填补自家消耗的心力。故而,这也便是自古红颜多薄命的一个重要根因。
今见了孟持园,皇帝忽而觉得,她很适合当一个宠妃。
入宫不到两年,孟持园便完成了从才人到美人、再到婕妤的三连跳。
孟持园实在是个完美的宠妃。她喜承欢、厌虚文,皇帝便总将各地贡品专专留一份给孟持园。她不喜欢讲那些酸话,总是更务实际,比如在床上,孟持园并不介意与皇帝探寻教两人同乐的法子。
故此,皇帝越来越喜欢她,乃至于爱重她。可,皇帝也渐渐生了忧惧。他正一步步走向晚年,而她才刚刚开始绽放。有时候望着孟持园年轻娇艳的脸庞,皇帝希望自己可以老得慢一些。
他减少了去钟粹宫的次数,而给孟持园的体面半分不少。他以为孟持园会伤心他的缺席,可他忘记了,孟持园早就与他说过:她不缺爱,她只要一辈子荣华富贵。
而他业已离不开她了。他每个月都会去见孟持园,至少一次。
入宫第三年的春天,孟持园二十岁。因年纪太小且无所出,她仍旧是孟婕妤。
御花园的桃花放了,满树满树的粉霞。孟持园派人请皇帝来游园,自己则换上新裁制的春衫,攀到树上。她采了许许多多的花瓣,兜在襦裙上。等那深紫锦衣走近,她脆生生唤一声“陛下”,而后漫天桃花如雨,盈盈落下。她坐在树枝,笑声亦盈盈落下。
三皇子李准抬起头,只见树上一仙女似的人物,坐在花云之中,柳叶眉、芙蓉面,乌鬓似云,秋波含情。漫天花瓣坠下,飘飘悠悠荡进他心里。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这般美丽的女娘,也是头一次见到这般生命力旺盛的女娘。他喜欢孟婕妤,希望她能做自己的女人的那种喜欢。他以为孟持园应当会喜欢他,毕竟他比皇帝更年轻,也更英俊。
可他不知道的是,孟持园不缺这些喜欢。这些喜欢,她自己能给,亲人能给,皇帝也能给。他们缠磨了两年光景,他终于慢慢了解了她的性子,一个入世的、俗气的性子,一点也不“仙女”。可李准非但没有失望,他更爱她了。
然而,孟持园依旧拒绝了他。李准以为她是惧于天子之威。
那天黄昏,他拦住她:“为什么我不可以?”
“因为你不是皇帝。”孟持园诚恳地说。
“如果我当了太子呢?”
她狡黠一笑:“那我为了不陪葬,说不定会主动来求你。”她哈哈笑着,转身离开。
李准猛地攥住她的腕子:“前些日子我见了个人,与你外祖家有些渊源。”
孟持园冷冷道:“你想说什么,便说罢。”
李准道:“你的三姨母,嫁的是前文渊阁大学士梁家,对罢?”
“所以呢?”
“梁大学士有个得意门生,名唤薛寅,在金陵任司马。”
“然后。”
“司马,管地方军政、军备。薛寅管的是金陵军政,而金陵又是东南军驻扎之地。如今整个东南军的军政,皆是他管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园园。”李准紧紧扣住她的腕子,“不出三月,东南军都能听命于我,东宫之位早晚是我的,皇帝之位也会是我的。父皇是不会让你做皇后的,而我可以。”
孟持园没想到他这般认真,忙挣脱开他的手:“你与二殿下夺嫡,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她慌忙跑出假山,一路往钟粹宫去。
刚转过假山,皇帝负手立在石径转角,脸色沉郁地凝盯孟持园。他朝她伸出手:“谈完了?准儿与你说什么了?”
*
善禾怔然愣在当场。
孟持园的故事走到了结尾,人也到了油尽灯枯之际。她依旧在笑,只是非常虚弱:“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李准……没过多久,他就入了重华宫,被贬为庶人。我继续做我的妃嫔,陛下常说,我是他见过的,把妃嫔这个行当做得最好的人。我知道,他不再爱我了,他只是喜欢我的身体和年轻……”
“其实是有些失落的,毕竟我曾感受过他的爱……九五至尊、万人之上的爱啊,那是可以与荣华富贵可比拟的东西……薛氏,我是那时候才发现,人除了黄白之物,还是需要爱的,我是说除了自己给自己的爱。爹娘在宫外,他们给不了。整个宫里,除了她们两个,”贤妃望向跪在地上的两个哭泣宫女,轻轻蹙眉,“便没有人爱我了。”
善禾咬唇泣道:“娘娘,其实很多人爱您。想来陛下待您,也是一如既往的。”
“不……”孟持园道,“他是把我当做了承载他欲.望的器具而已。薛氏,爱是有尊重的,得把人当人,而不是把人当个物件儿……我能感觉得到,自那以后,他再没有把我当个人……只是个漂亮物件而已……”
“我能感觉到,我的生命,从指缝里一点点地流逝掉啊……”
殿门忽被人从外拉开,漫天火光照进来。孟持园缓缓转过脸,疑声道:“天……亮了吗?”
一深紫绫衣的男子走进来,他先是将这钟粹宫四下打量一遭,而后方踱步走来。
孟持园冲他笑开:“李准……你来啦。”
“园园。”李准立定在床前,居高临下地望她,声气有些哽咽。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孟持园声气越来越轻。
“我会当皇后吗?”
“不会。”
“是你要我死的吗?”
“是的。”
“最后一个问题了……”
“园园。”他偏过脸,看向善禾怀里的婴孩,“孤会让梁邵带着你的孩子离宫,他不会死的。”
“好啊……李准,谢谢你,谢谢你啊。”
*
从上林苑回皇宫的贞平道上,三匹汗血宝马疾驰似箭。
皇帝挥鞭如雨,恨不能立时插上翅膀,飞到钟粹宫。
自宫里传来贤妃难产之消息,他便心急如焚,此刻额角沁汗,犹恨马蹄迟缓。
入城门之际,面前忽摆起路障。皇帝勒住马头,扬声质问:“朕今夜回宫,谁在此门当值?!”
路障之后,一匹白马缓缓步出。红缨枪枪头凛着寒光,射出冷戾杀气。梁邵慢慢抬眼,望向皇帝,平声道:“末将梁邵,奉重华宫三殿下之命,护送陛下回宫!”——
作者有话说:皇帝对贤妃:
刚开始:园园,我要把好东西送给你
后来:贤妃,你干得不错,这个东西赏给你
所以姐姐妹妹们,爱要有,钱权也要有![竖耳兔头]
兄弟修罗场来啦
第106章 父子兄弟修罗场
皇宫西角的重华宫,赤焰烘烘然望天上腾起来。不知情的太监宫女们,望着冲天火光,喃喃问:“三皇子自尽了?”
很快,火势更大。自入城的宣德门望去,但见皇宫方向黑云匝地,红焰飞天。
皇帝坐在马背,见那火光照亮自己眼眸,不觉潸然泪下:“梁邵,朕的贤妃在那里!她在那里啊!”
梁邵淡漠地望着那火光:“陛下放心,走水的是重华宫,与钟粹宫不相干。”
他牵着缰绳,一步一步地护送这位老皇帝回宫。
“为何不能速速回宫!”
“三殿下说,他有话与娘娘谈。”梁邵平声道,“等谈完了,自然请陛下与娘娘相见。”
浑浊的泪水一颗颗落在马鬃上,皇帝颓然低下头。他望见自己伏在马鞍上的手,青筋虬结的手背映着火光,显出年老的痕迹。他老了!老了啊!他已经老得握不住权柄了吗?
*
李准坐在钟粹宫内殿的上座,怀里抱着那小小婴孩。他轻轻摇晃臂弯,孩子便在这舒缓有力的晃动中,渐渐阖目,安恬睡下。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他清楚地知道,该如何哄孩子入睡,如何让孩子安分。李准望着这个弟弟,这个他爱慕的女人给他生下的弟弟,霎时间万千情绪,涌上心头。
她不爱他,她至死都不爱他。他本以为,当夺嫡成功后的他再度站在她面前时,她至少会有些后悔,抑或求他饶她一命。可她没有,孟持园还是那个孟持园,不要爱,只要荣华富贵。
他无意用孟持园来粉饰自己的夺嫡野心,可这份巨大的野心之下,从初见到今日生死之别,他确实保留过一方土地,是预备来供养孟持园的。只是世事变化无端,她怀了父皇的孩子,她与梁邺联手,目光紧紧锁住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伺机而动。女人一旦沾染了权力,便再不是能豢养在暖阁的花儿了。她是美艳的毒蛇。故而,他不得不杀了她,不得不扫清登基路上的一切阻碍。在预备对孟持园动手时,李准其实特特问过那医士:“可有只杀婴孩,而于母体无损的法子?”医士跪地:“母子同脉,一损俱损。”好罢,一起死掉,那也很好。只是李准没想到,孩子留下来了,她死了。那还不如一起死呢……他这样想。
几滴泪断线般落在小皇子脸上,缓缓流到他嘴里。小孩子砸吧着嘴,小小舌尖往复吞吐。
怎么死的是她,活下来的是你呢?李准恨着这个弟弟。
在李准的计划里,最不济也是母子俱损,最好的情况是母留子亡。这个孩子怎么能活着呢?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站在立于下首的善禾身上。善禾正紧紧盯着小皇子,害怕李准会做出什么。李准吸了吸鼻子,笑道:“放心,孤答应了她。你去罢,去陪陪她。”
善禾深深望他一眼,轻声道一句:“求您。”而后提裙跑回内室。孟持园孤零零躺在妆花被下,一张脸惨白如纸。她慢慢地吸气,见到善禾出现,才稍稍转过眼珠,虚弱问她:“孩子呢?”
“在三殿下怀里。”
“哦。”她闭了闭眼,“好……让梁邵……”
“我知道,让梁邵带孩子走。”她哭道。可是梁邵呢?他在北川啊!她已经许久未得他音讯了!他还要一年才回来!混蛋梁邵!
孟持园点点头,她觉到自己的身子像空了。是了,孩子生出来了,血流出去了,身子可不就空了?
窗外,太医们被兵士控制住。钟粹宫的宫人也被控制住。梁邺脖颈旁,更是有六把尖刀架着他,不让他动弹半分。
孟持园歇了会儿,又问:“爹娘来了么?”
善禾哽咽着:“快了,娘娘,您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一行枯泪落下。孟持园轻声道:“薛氏……你叫什么啊?”
“善禾,民妇叫薛善禾。”善禾抹掉泪。
“好啊,善禾……”孟持园抬起一根手指,“你抱抱我罢……像娘亲抱孩子那样……我好久,好久没被我娘抱过了……”
善禾哽咽应着,一只手抄过孟持园的肩,将她轻轻抬到自己的膝盖上。她轻得很,靠在善禾怀里,仿若一团白雪。孟持园闭上眼,静静流泪:“娘啊,你好久没抱过我了……”
最后一口气长长呼出来,贤妃孟持园薨逝。
“娘娘!”善禾尖声唤她,“娘娘!”
正殿的李准听到善禾的哭喊,暗暗咬紧下唇。经年的爱恋与怨恨、思念与愤怒,在这一瞬间,终于如烟消散。
李准屈指抚过孩子的脸颊,轻声道:“……你会跟皇兄抢皇位吗?”他眉峰微皱,“你阿娘是这样想的。”
他长叹一气。
“黄泉路上,园园一个人太孤单……”李准伸出手,掩住了孩子的口鼻,“去陪着你娘罢。”
门外涌进来四五个嬷嬷,手捧盥盆、吉服等物。领头那个冷声朝善禾道:“这位夫人,贤妃娘娘薨逝,阖宫哀恸。请夫人让开些,奴婢们好为娘娘梳洗。”
善禾满脸是泪,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另一个嬷嬷掣住手臂,扯到一旁。
嬷嬷们粗暴地掀开妆花被,孟持园赤条条地躺在榻上,两条纤细修长的腿微微敞开,淋漓的鲜血缓缓流动。
天呐!
善禾愕然睁大双眼,她浑身一个激灵,而后奋力挣扎着,哭喊道:“我来罢!我来给娘娘擦身子!让我来罢!”
这是孟持园最后的尊严。
嬷嬷们踌躇着,李准抱着襁褓走进来。
善禾哭着求他:“三殿下,我来罢!我能为娘娘梳洗!我以前送走过亡人,我能梳洗……求求您……让我来罢……娘娘不想别人碰她的……”善禾止不住流泪。
李准敛眸冷声:“让她来罢。”
嬷嬷们便将盥盆、吉服搁下,颔首退去。李准行至榻前,将那襁褓搁在贤妃怀中。他伸出手,抚上她的脸。孟持园生前,他最越矩也是握过她的腕子,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她的脸。李准深吸一口气,忍住泪,用指腹将孟持园脸上的血泪抹掉,又将黏在她脸颊的碎发拢上去,而后,方一声不吭地、沉肩走了出去。
待他离开,善禾忙扑过去。母子俩阖目睡在一起,善禾探了探小皇子的鼻息,毫无生气。善禾已哭得说不出话来,她哭得发颤,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泪水划过脸颊,直流进她口中。善禾颤颤巍巍地解开襁褓,颤颤巍巍地抬起孟持园的手,好让她搂着孩子。而后绞干布巾子,从眉眼到足尖,一点一点给孟持园和皇子擦干净身体。
善禾颤着手,母子二人渐渐显出瓷玉一般的清白。
一身犹似冰销骨,不向人间寄旧痕。
他们身上的热气已逐渐消弭,身体也逐渐僵硬了。善禾忙将吉服给孟持园穿好,扯了那妆花被的缎面给小皇子裹好。
贤妃母子安睡在一处,沉静、安详,周遭金玉堆砌。荣华富贵、锦绣绸缎,至死都包裹着孟持园和她的孩子。
做完一切,善禾怔怔地望了一会儿他们,方抬腿走出去。李准仍坐在那儿,目向虚空,不知思虑着什么。他瞥见善禾,缓声:“梁少卿在外头。”
善禾被两个小太监夹峙着,推搡到殿外,推搡到梁邺身边。
甫一见善禾,梁邺急声问:“你没事罢?孩子也没事罢?”他上上下下把善禾打量一遍,尤其看她隆起的小腹。
善禾噙泪,愣愣地摇头。
“好,好!”他又问,“娘娘呢?皇子呢?”
善禾依旧摇头,脸色苍白,仿佛灵魂出窍。
梁邺一愣,慢慢泄了气。架在他脖颈的尖刀也慢慢收回去。他怔然望天,过了一会子,才低下头,隐掉眼底那抹晶莹。他攥起袖口,轻轻给善禾拭泪,尽量温声道:“好了好了,无碍的,他是你阿耶的旧主。他做了皇帝,对你只是好事。”
善禾觉到自己一部分的精魄似乎也随着孟持园的死去而死去,她静静流泪,轻声道:“我只是……只是为娘娘伤心……”
她与孟持盈不过几面之缘。谁也不曾想到,最后为孟持园收尸的人,竟是她。孟持园就像一只翱翔鹏宇、身披金色霞光的凤凰,忽有一天,怦然坠地,摔得肺腑尽碎。人们猝不及防。
“这是她的命,没法子的。”梁邺声气也有些哽咽了,“入了宫,便总有这一天。没法子的。”
贤妃死了,下一个会是他了罢?还是说,太子?皇帝?
“善善!”
熟悉的、喜悦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紧接着是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梁邵手握红缨枪,先是两眼放光,在看清善禾与梁邺的亲密之后,他慢慢凝眉,急促的脚步也顿住。梁邵意识到一丝不对,疑声:“善善?你怎么……跟阿兄在这里?”
善禾直愣愣地转过身,在见到梁邵立在不远处后,她顿觉浑身血液逆流,整个人僵在原地,再无法动弹。
梁邵回来了……他怎么会回来呢?他不是在北川吗?他不是还要一年才回来吗?善禾心口扑通乱跳。
梁邺亦不意梁邵会出现在此地。他只愣了一瞬,而后不动声色地摸到善禾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梁邵睁大双眼。
那厢皇帝已入了内殿,按理他是该跟进去的,他得护佑三殿下安危。可此刻,他双腿已再难动弹。他望着那交握的十指,皱眉,不可置信道:“……哥……你们?”他又望见善禾小腹,刺目地隆起来。梁邵呼吸一滞。
梁邺正了正身子。他面无神色,只把那交握的手抬起,明晃晃地举在梁邵面前。他本就打算娶善禾了,没什么好瞒的,早点让梁邵知道,也并非全然是件坏事。梁邺侧过脸,微微低眸,见身侧的善禾早怔得说不出话了。他暗暗攥紧她的五指。十指连心,指尖的痛逼得善禾回过神来。梁邺嘴角牵起一个笑,他轻声道:“善善,阿弟回来了。”
善禾唇瓣翕动,脑海中嗡鸣不已。
阿弟……阿弟……阿弟……
是了,她现在是梁邺的女人,是梁少卿的娘子。梁邵是弟弟,是她的小叔子。
那正月初二她嫁的那人是谁啊?
儿子觊觎庶母,兄长强占弟妇,兄长杀了弟弟。
夫妻的纲常,父子兄弟的人伦,此一刻,在善禾心中分崩离析。
更在梁邵心中分崩离析。
弟媳怎么可以和大伯哥在一起呢?弟媳怎么可以靠在大伯哥怀里呢?他们怎么可以十指相扣?怎么可以拥在一起?他们是亲人啊!
那他算什么?
梁邵错愕地看了看梁邺,后者唇角微微上扬,笑得似乎有些挑衅:“阿邵,忘记与你说了,我与善善……”
话音未落,红缨枪已哐当坠地。梁邵疾步上前,拳头裹着风声直取兄长面门。
内殿中,皇帝涕泪横流地怒喝,他夺过大监手中的拂尘,破空抽向李准脸颊。
第107章 究竟谁才是男小三?!……
梁邺倒在地上,啐出一口血沫子。他朝梁邵扬眉道:“我与善善……”
“不许你叫善善!”
梁邺一笑:“我与善禾,不日便要成亲了。”
成亲二字恰似轰雷掣电,猝不及防在梁邵脑海中炸响。他攥紧双拳,禁不住浑身发抖。
“她是我妻!”梁邵颤着手从怀中取出一张叠了又叠的红纸,是那日他与善禾复婚、自己写下的婚书。梁邵道:“我与善善才是情投意合,她是我妻!三年前是,现在也是!哥,你简直是疯了,才说出这样悖逆人伦的话!”
梁邺从地上挣起来,轻蔑笑着:“自写自画的婚书,如何算数?彼时她与你情浓,今朝与我意洽,又有何不可?”眼风移至善禾身上,“是罢,善善?”他朝善禾伸出手。
善禾愣怔着,她没想到梁邵会回来。今夜实在经历了太多太多,善禾一颗心被揪着,再承受不住旁的煎熬。
为什么要回来呢?
为什么要让她夹在两个人之间难堪呢?
倘若一年后回来,她还能悄没声了结了梁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那样,继续粉饰太平。现在他回来了,他亲眼看到她如同荡.妇一般,游走于一对亲兄弟之间。她甚至还怀着他的孩子!
思及此,善禾更如万剑攒心,蹙眉道:“你为什么回来?”
梁邵登时噎住。为什么回来?他巴不得早日见到她!他眼睁睁看着善禾淡漠的眼神里现出一点情绪,愤怒的、怨恨的,却丝毫没有从前见到他的欢欣。
梁邺冷眸打量着他们。还是忘不掉他么,善善?还是一见了他,便方寸大乱了么,善善?梁邺眯了眼,声气渐冷:“善善。”他伸出的手尚在空中,并没有收回的意思。他端看善禾接下来的决定。
“善善……”梁邵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想我回来吗?”
“不想。”善禾立时追上话。她往前一步,将手放在梁邺掌心。
如何不想?那会儿她走投无路,梁邺步步紧逼,吴天齐流产,米小小要和离,闻姐儿和响哥儿每晚睡前都哭着要爹娘,她如何不想他回来?她什么办法都没有,她一点权力都没有,还顶着官奴的身份,只能苦熬着,希冀他出现,陪她与梁邺说清楚,将一切终结。他在哪里?
她怀着他的孩子,独力撑着那小小院落,被梁邺威逼胁迫时,被世事煎熬着时,他在哪里?
他在北川寄来薄薄一张纸!他在信中说再等他一年!他说若没有他的音讯,她可另觅良姻!
一年啊!她得独自面对梁邺,她还得独自把孩子生下来。倘若她计划失败,梁邺没死,怎么办?倘若她教人发现,入狱了,怎么办?孩子还生吗?
善禾心里酸胀得厉害。
她的手甫一落在梁邺掌心,他立时收拢手指,牢牢包裹住她,而后往回一抽,善禾整个人跌入他怀中。他揽着善禾的肩,觉到一场盛大的满足。于他而言,这是今晚唯一一件好消息。梁邺朝梁邵一笑:“看清了吗?我与善善,情投意合。”
梁邵目光直接越过梁邺,落在躲他身旁、低眉顺眼的善禾脸上,他高声道:“善善!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他扬起那份婚书:“这是你亲手写的,不作数了吗?我们在一起的那两个月,不作数了吗?而况,为什么是他!他是我阿兄啊!你这样,你让我怎么办!你让、你让梁家怎么办!”
梁邺把善禾护在身后,平声道:“阿邵,是我,先动的情;是我,求娶的她。所以,是我不顾你的脸面,不顾梁家的脸面,强行与善善在一起。你不必怪她,这一切与她皆无干系,皆是我的意愿。千错万错在我,有什么你冲我来就行,不要吓到了善善。”
梁邵胸膛剧烈起伏,此刻气得要发疯。他咬紧牙关,指节绷得直响,强自压抑着。
“闭嘴!”梁邵朝他吼道,“善善,善禾,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变心了?如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那我又算什么?还有,还有你怀孕了!是不是梁邺强迫你,你怀了孩子,不得已才跟他在一起的?是不是他勾搭你的?”
“梁邵!你不要胡言乱语!”梁邺亦怒道。他转过身,搂住错愕的善禾,温声:“别害怕,我会跟阿邵说清楚的。”
这温存体贴模样,看得梁邵眼前阵阵发黑。他大步上前,一掌劈开梁邺的手,而后立时拦在善禾面前,格开梁邺。他眼睛发红:“阿兄你又算什么?就算我与善善的婚书没有过官契,好歹我们也有!好歹是她亲手写的!你算什么名分?你有什么资格?你现在说破天了,也与她毫无干系!我与我娘子说话,再不济她也是前妻!你算什么?她是我梁邵的妻子,官府认的、祖父认的梁二奶奶,你算什么?”
梁邺一怔。他确实,好像什么都没有……
梁邵忙又转过身,握住善禾的肩,声气急促:“善善,你说句话啊!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跟大哥在一起?这个孩子又算什么?”
善禾抬起眼,一行枯泪无声流下:“梁邵……我与阿邺……”
“不许这么喊他!”梁邵愤愤。
身后的梁邺,抱臂望他:“梁邵,你何苦逼善善呢?”
梁邵不理他,只把声气放得更软:“善善,我知道是我不好。与你约定好三个月,我擅自拖延归期,是我的不对。可是,可是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梁邵,你别说了……”善禾终于开了口。她怕梁邵再说下去,她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又得动摇。她是不可以动摇的,过去在梁邺手底下受的搓磨,她不容许自己放弃。于是,善禾咬下唇,硬声道:“我与兄长,情投意合。阿邵,是我变心了。”
梁邵顿觉浑身僵住,他惊愕地望着善禾,渐渐松脱手,攥紧拳,咬在齿间。很快,手背上的薄薄皮肉,留下一弯月牙儿似的齿印。
善禾不敢看他:“我和兄长,早就在一起了。”她故意将语气放得轻松,“我确实是生气你无故拖延归期,可是跟兄长在一起,是我深思熟虑过的。这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梁邵,你扪心自问,论才学、论地位、论样貌、论名声,他哪里比不上你?”
善禾忍不住流泪:“大哥多好啊。那两年,你不跟我讲话,你大婚头一夜就写和离书给我。每天晚上从寿禧居回到漱玉阁,要么你在外宴饮没回来,要么你躺在床上看书,也不理我,像陌生人那样。你跟我关系不睦,府里下人也觉得我是软性子,说我跟他们一般身份,都是伺候人的,我说话,他们从来也未必听。偏偏祖父看重我、要我好,他要我来当家,我硬着头皮立威,背地里挨了他们好多骂,你没给我撑腰!都是祖父和大哥帮我!”这些事善禾原本都释怀了,这会子假话露真情,越说越伤心,越说越难受,她一壁说,一壁抬手背抹眼泪。
梁邵是半点脾气也没了,他垂下头,眉心皱得紧:“我……我后来不是改了么……”他伸出手,要给善禾拭泪,抬到一半,却被梁邺紧紧箍住腕子。
“那我在那时喜欢大哥,有什么不可以的吗?”善禾哽咽道,“我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我知道我配不上大哥这样的人物,我也知道这悖逆人伦,我还知道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祖父对我的看重。”
莫论梁邵听了这话,气得额角青筋乱蹦哒。梁邺亦愣在当场,回过神来,他立时近前一步,把梁邵搡到一边,握住善禾的肩,抑不住地喜悦:“真的吗?善善?还在密州时,你就这样想了?所以当初你不愿意,皆是因为这该死的人伦纲常?皆是你不想对不起阿邵和祖父?”
善禾目向地面,噙泪嗯了声。
“善善,你实在不用在意这些什么规矩体统,既然有情,为何不能在一起?祖父当初也是让你在我们二人之间选,你如今选了我,并不算辜负他老人家。”
梁邵浑身发抖,他正要开口,钟粹宫外忽响起一阵甲胄之声。未久,两列兵士手举长枪鱼贯而入,一员银甲将军提槊走了进来。
梁邺眯眼:“徐维?”
徐维掀起眼皮,瞥了眼梁邺,吩咐手下道:“诛逆贼,清君侧!”
两队兵士立时剑拔弩张,提刀斗将起来。
梁邵以脚尖挑起红缨枪,卸了背上青霜剑,丢给梁邺:“咱们的账,没完!”说罢,他提枪拦在徐维面前,枪头直指徐维面门:“哪里来的老匹夫!”
徐维横眉怒目:“竖子小儿!仅凭你这逆贼,也敢拦我东南大军?”
梁邵冷笑着:“少间便教你见识见识我的手腕!”他提枪冲上去,与徐维缠斗在一处。
皇帝、李准皆步出内殿,立于丹陛之上俯视底下蓬乱战局。李准脸上红痕未褪,他叹道:“儿臣从未存心谋逆,所求不过东宫之位。您何必把徐家也牵扯进来。”
皇帝冷声道:“你联合了裴家,联合了北川军,朕若不密令梁邺召徐维勤王,今夜安有生机?”
“朕只是没想到,你连贤妃也不放过!”
“原来您早就知道……”李准渐渐收敛起方才痛心模样,他亦恢复平静,“可若不是您的默许,贤妃会死吗?”
皇帝瞪圆双目。
“而况父皇便是请来了徐维,他能斗得过梁邵吗?”
丹陛之下,三四十个回合过去,徐维渐逐渐落了下风。
李准声气更冷:“东南军镇守金陵、天杭、姑苏等地,此悉烟柳繁华之所。徐维在金陵的温柔乡里泡了这么些年,哪里比得上刚刚从北川打仗回来的梁邵?”
他虽立在皇帝身后,却更像统筹全局之人:“父皇,儿臣再告诉您一遍,儿臣反的,只是二哥,仅此而已。今夜过后,您依旧是皇帝,是大燕之主。”他目向梁邵,“在得知您派梁邺下金陵时,儿臣心里便动了个念头。裴家、徐家,系高祖皇帝打江山时传下来的开国功臣。大燕传承了这么多年,他们两家煊赫了这么多年,高祖皇帝的丰功伟绩也被人念叨了这么多年。每一任大燕皇帝继位,皆要祭拜高祖皇帝。后面的君王再怎么样,似乎都难以绕得开高祖。难道父皇没想过与高祖皇帝并肩吗?”
皇帝一怔。
“可如今这年头没有战乱,如何建立千秋基业?”李准继续道,“儿臣便想着,现今徐家之中,会打仗的也不过那几个,兵法用得如何,却也难说得很。不若趁此禁书案的时机,让徐家彻彻底底退下来,再把裴家调去金陵。”
皇帝沉吟着:“那北川呢?”
李准一笑:“可不是还有父皇亲自扶植的梁家吗?”他阴恻望着角落里护着善禾的梁邺,“自去年起,父皇查办无极场,打击世家,扶植梁邺——”
“呵。你耳目倒是多。”
“儿臣不过是为了父皇分忧。”李准顿了顿,“京都的世家,多是文臣,打来打去,儿臣总觉得不对。这次见到徐家、裴家,方晓得从前错在何处。但凡一个政权立下来,总少不得军队。文官的笔头再厉害,也敌不过梁邵那一杆枪啊。真正要打的世家,合该是这些将门才是。”
皇帝难得睨他一眼:“军队一动,整个大燕都得乱。”
“徐家的罪已定了,他家的花架子,今年便能烧个干净。梁邵兄弟尚年轻,裴梁两家的更替,一时也不必着急,徐徐图之便是。”
皇帝牵起嘴角,这个他一直喜爱的儿子,这个他也厌恶着的儿子,实在是太像他了。他转过脸,沉声:“你是要朕起这个头,等来日你做了皇帝——”
李准忙跪下:“儿臣不敢。”
皇帝冷笑:“等来日你做了皇帝,真真正正地把梁家扶上来。是罢?”
话落,底下的梁邵已擒住徐维。
皇帝转过脸,目无情绪:“高祖皇帝时有将军王。这些年海晏河清,至多也不过是大将军之位。梁邵在外有孤身挡百余敌众的事迹,对内,他如今又生擒徐维这个大将军。李准,你手底下,也要出个将军王了。”
“是父皇赏识梁邵。”李准敛眸,“若能将梁邺一并扶起来,兄弟二人文武相济。父皇,这可是比肩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千秋之业啊。”
他迟疑道:“只是……”
“什么?”
“他们兄弟俩,如今似乎为了一个女人,起了阋墙之祸,打起胭脂官司。”
第108章 “你再拒绝,我就继续……
皇帝凝目望去,只见梁邺护着一女子,辞色关切急慌;梁邵擒了徐维之后,眼光却时时瞟向角落二人,面色阴沉。皇帝冷然一笑,瞬间明了李准的意思。他今夜连贤妃都敢杀得,岂会在意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女人?
皇帝平声道:“不要总是轻易动杀人的念头。”他侧过脸,眼中闪过轻蔑,“否则你失去的,远比你得到的要多。”
“这妇人既碍不着梁家兄弟前程,由他们自家料理便是,你不必插手。”
李准沉眸目向丹陛下的三人,硬声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次日,裴显大将军押上林苑的太子、朱贵妃并一干朝臣回京,皇帝颁布圣旨,太子暗通罪臣徐维,图谋不轨;三皇子李准偕裴显、梁邵等人护驾有功。遂废太子为庶人,徐家男丁下狱,女眷没入教坊。裴显赐金万两,晋随国公;梁邵赐金千两,擢三品神策军将军,封护国县伯。
同年腊月,上立李准为太子,入主东宫。又调裴显侄儿执掌东南军权。
此为后话。却说如今宫变事定,善禾与梁邺被迫困在宫中一夜。梁邵因系主事将领,调度各方,无暇他顾,连善禾的面也未再见过。直至次日朝臣返京、废太子诏书颁下,梁邺与善禾二人方得返家,梁邵仍被留在宫中参赞机务。
善禾因昨夜目睹贤妃之死,心下惶惶然,饮食不振,寝不安枕。梁邺便时时陪伴左右,用膳时亲自喂她,就寝时衣不离榻前半步。
黄昏时分,善禾不思饭食,独个儿卧在榻上,满头青丝披散鸳鸯枕,整个人小小地拥在芙蓉被下,把一张脸衬得雪玉似的清丽白皙。梁邺坐在榻沿,握着善禾的手,反复摩挲着。二人沉静地四目相望,梁邺先开了口:“从昨儿至今水米未进,仔细饿坏了身子。”
善禾却笑:“我倒是想吃,但心有余而力不足,见了饭食,竟觉得犯恶心。”
“这是把害喜的症候又勾起来了。”
“正是这话。”善禾静静看他的眸子,“不若大爷陪我说说话。”
梁邺听了,正愁不知如何开口,见善禾有心与他说话,这才缓声道:“我正想问你,昨儿夜里你跟阿邵说的那些话……”
“半真半假。”善禾面带诚恳,“我既决定同你在一起,何必再去吃他那回头草。否则,既对不住他,”她深深望他一眼,“更对不住你。”
梁邺唇瓣微扬:“果是你真心话?”
善禾伸手作发誓状:“此话若假,我薛善禾——”
梁邺握住她手:“万莫咒自己。善善,我等你这句话,业已许久了。”
善禾忍着心中不忿,强笑道:“也是昨夜里忽地想明白,”她双目含星似的凝盯梁邺的脸,“大哥哪一点比不得他。从前为着那些规矩体统,生生错过了这些时日,如今想来,倒觉得荒废了许多时光。”
梁邺通体发热,似有暖流涌动。他觉到自家一颗心怦然跳动,忍不住俯身,捧起善禾的脸,衔住朱唇。好一阵子,梁邺方恋恋不舍地松开善禾。他将善禾揽在怀中,低头细语温存。到夜色将浓,善禾推开他,笑道:“这会子倒有些饿了。”
“小厨房温着粥,还想用什么?我吩咐彩香她们去办便是了。”
善禾靠在他肩上,思忖片刻:“昨儿在密楼吃的那几样菜倒好,只是那会子惦记着你和宫里的事,倒没认真品味。”
梁邺心底受用万分,刮了下她的鼻子:“你直说你想吃密楼的菜便是了。”
善禾浅笑着:“你亲自去买吗?”
“教成安去,不就好了?”
她挽住梁邺手臂:“你亲自给我和宝宝带回来,不更好吗?成安买回来,肯定是招牌的几样菜,不如你藏了心思在里头。而况如今四月了,下午回来时看到外头许多花都放了。你再摘几枝花来,我要插瓶里的。成安摘的,我可不要。”
梁邺闻言朗笑起来,他扶善禾躺下,嘱她小憩片刻,自己去去便回。善禾应了,等他一走出去,挂在脸上的笑立时消散。六六耷拉着尾巴走过来,蜷起身子卧在脚踏上。
自得知六六是梁邵送给善禾的狗后,梁邺便不大喜欢六六,平日里他在时,六六也不进屋,只在外头跟彩香她们乱跑。这会子梁邺出去了,六六方进来伴着善禾。甫一见六六,善禾鼻头又酸起来。她蓦地想起孟持园,也想到梁邵。善禾抱起六六,将它搁在膝上。又垂下帐幔,一下一下地揉六六毛茸茸的小耳朵。
六六卧在善禾怀里,不时舒服地哼唧两声。
门被人推开,善禾以为是彩香,随意道:“怎么了?”
那厢没说话,慢慢踱近。
善禾转过脸,只见帐幔上落下一高大挺拔身影,影影绰绰的,隔着软帘越来越近。
是他。
善禾缄默着,六六却叫起来。
一只手伸进帐幔,挑起半幅软帘挂在银钩。梁邵敛眸望她,不作声,只坐在榻沿。六六住了嘴,一下子就从善禾怀里,钻到梁邵怀中。
善禾把眉一皱:“你来干什么?”
梁邵吸了吸鼻子,他鼻音略有些重:“来看看你。”
她转过脸,背对着他卧下:“你瞧见了,我好得很。”
梁邵低头看六六在他怀里拱来拱去,故作轻松道:“六六倒长大了一圈。”
“你许久没养它,如今乍一看,自然觉得它长大了。我日日见它,倒不觉得它变过。”
梁邵听出她话里的机锋,顿了顿,闷声开口:“善善,我那封信,是有理由的,你听我解释。”
“我知道,你要辅佐三殿下夺嫡。此事机密,不敢书信往来。我都明白。”善禾把脸埋进枕头,声气发涩,“我明白的……”
她明白,昨儿夜里一见他,她便都猜到了。夺嫡,这实在是个好理由,为着前途大业,他让她等一年,又教成保送钱来,又买下薛宅让她安身,他已尽力弥补她了。她都知道,这些本无可厚非。坏就坏在还有个梁邺,坏就坏在她偏偏又怀了孕,坏就坏在吴天齐流产。一切的不好撞在一起,她不得不对他生气,不得不顺从梁邺。如今她已步向另一条路,实在不必再把他攀扯进来。
梁邵忙道:“夺嫡,不是为了我自己,还有你!我知道你家里的事,于你而言如天塌,所以我求了三殿下,我给他卖命。等他事成了,就给你阿耶平反。我不敢与你说,也是为了这,我怕事败牵连于你。善善,你放心,我说到做到。哪怕明儿你就跟哥哥成亲,我也去求三殿下的恩典。”
善禾脊背僵了僵,更是不想再转回去,把脸埋在枕头上,静静淌眼泪。
“善善……”梁邵将手放在她肩,松松握住,哑声道,“我……我实在想问你一句,昨夜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吗?你说你喜欢大哥,很早就喜欢,是真的吗?”
善禾伏在枕上,嗓子里像塞了团棉絮,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梁邵见她不动,自己又开了口:“不能是真的罢?你是喜欢我的,对罢?我瞧得出来。过年那会儿我们俩那般好,怎么会是假的呢?就是当初你要和离,也不是因为讨厌我,对罢?”
“善善,我实在想不通。从前,你从来没有说过大哥怎样,好话赖话都没有,只是把他当兄长尊敬。怎么如今你会说你喜欢他呢?他是不是逼你了?我看晴月和妙儿都不在你身边,是不是他拿她们两个逼你了?你放心,只消你一句话,我去帮你应付大哥。”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他作势要起身,“我现在就去寻他。”
善禾忙握住他的腕子。她转过脸,眼里闪着泪光:“我没骗你。我喜欢大哥,这不是假话。同他在一起,实在安心。”
“那我呢?”梁邵急问,“那你跟我在一起都是做戏吗?”
善禾低下头。她咬紧唇,不知如何解释。她同他在一起时,真心丝毫不掩盖。如今说不爱,实在像扯谎。善禾偏过眸子,轻声道:“也喜欢的……”
梁邵怔然立着。
善禾把泪一抹:“我就是这样的女人,你和你哥哥,都很好,待我也都好,我也不知……不知如何说。总之,那会儿你突然说要一年后回来,是大哥找到我,陪伴我。他还帮晴月寻了一门极好的亲事,我再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如今有了宝宝,我想我应当安定下来。所以,我选了他。梁邵,你不必来找我。眼下这般正好。”
“既然喜欢,那凭什么不选我?”
梁邵越来越激动:“就因为他名声清贵?还是因为他前途远大?”
“不……只是因为那会儿在我身边的是他。”
“那我现在回来了,你可以重新选。”
善禾垂下手:“我已选好了……”
梁邵忽地低头,捧起善禾的脸吻住。善禾起先是反抗,被他箍住手,渐渐松脱了力,任他慢慢深.入。
他揉着善禾的后脑与墨发,待分开时,二人唇瓣皆落了一片晶莹。梁邵固执看她:“好了,现在你可以重新选了。”
“梁邵,你不能——”
他立时截断她的话:“不许你说‘不能’。”他又堵住她的唇。
分开后,他复道:“你重新选。再说不可以、不能、不要,我就继续亲你,直到你改口。”
“梁邵,你怎么可以这样无赖!”
“我就是无赖!我从小就是无赖!你知道,哥也知道。我不无赖,就不是我了。”他扣住善禾后颈,咬上她的唇瓣。
六六卧在二人之间,舒服地蜷起身子。
*
翠微馆外,梁邺提着食盒匆匆进了院门,但见院里一个人都没有,洒扫的两个小丫鬟伏在栏杆边,似乎睡着了。他心底一惊,忙推门而入,便见床上一幕——
梁邵扣住善禾的后颈,阖目吻她,六六睡在他的床上,舒舒服服地抻了下狗腿子。
梁邺心头之火猝然窜起。
“梁邵!”
第109章 (营养液加更)“凭什……
这一声喊吓得善禾浑身一紧,她忙挣扎着要推开梁邵,岂料这厮反搂得愈紧,丝毫没有松开她的意思。他阖目闭眼,极专心地吮着善禾唇瓣,揉着善禾的青丝,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揉进怀里,浑然不将梁邺放在眼中。
梁邺早抛了食盒,那新摘的几枝粉红桃花也被他掷在地上,教脚底匆匆碾过。他几步冲到榻前,伸手就要拽梁邵的肩膀。梁邵后背却似长了眼睛,倏地松开善禾,回身格开兄长手腕,带起一阵凉风。
他将善禾护在身后,神色平静,语调平静:“哥回来了。”
梁邺见他如此,更是气得面色铁青,挥出一拳,直向梁邵面门。
梁邵轻松接住这一拳,眸色沉沉:“长兄如父,天底下除了祖父,我最敬重的是你。你为什么要抢我的妻子?”
梁邺忍无可忍:“早经与你说清楚,你们业已和离,算不得夫妻。我与善善情投意合,更算不得夺妻。还不快滚!”
梁邵眉心皱紧:“不可能!”他反手扣住梁邺的手腕,兄弟二人瞬间扭打在一起。他们自幼一起习武,彼此路数都熟悉,此刻却毫无章法,如同市井莽夫,拳脚往来间带着压抑许久的愤懑与妒火。桌椅被撞得砰砰作响,六六吓得窜到床底。
“别打了!”善禾忙从榻上起身,想去拉架,却被梁邵一把推开,护在身后。
“善善,你走远点。今儿我要好好教训梁邺!”
“梁邵!你眼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兄长!”梁邺气喘吁吁,一拳擦着梁邵的颧骨而过。
“兄长?”梁邵格开他的手臂,冷笑着,“你跟善善在一起时,你想过我这个弟弟没有!”
梁邵本就武艺超群,北川历练后更非梁邺能敌。三四十回合下来,梁邺渐露败象,面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唇角立刻见了血。他舔了舔嘴角的血腥,眼神愈发狠戾,攻势更猛。
善禾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切,只觉得小腹隐隐坠痛,她扶着床柱,浑身发冷,终于用尽力气喊出来:“别……我肚子疼……”
这一声宛若惊雷,瞬间劈醒了打红眼的两人。
梁邵和梁邺同时停手,愕然看向善禾。只见她脸色煞白如纸,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身子摇摇欲坠。
“善善!”梁邵立时从梁邺身上站起身,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她。
善禾扶着肚子,脊背紧贴着床柱,滑坐在地上。梁邵急得声气发抖,一壁问她怎么了,一壁抱起善禾,小心翼翼将她搁在床榻上。
梁邺从地上站起来,他抹掉嘴角血腥,狠戾地盯着床榻上的二人。梁邺环视四周,只见窗台下的黑漆嵌螺钿窄几上,摆着一柄嵌金片云纹青铜匕首,是那日他与善禾在无有园诗会赢得的彩头。他听到耳朵里梁邵一叠声盖过一叠声的关切话语,连六六也趴在床边不住地吠叫,仿佛焦急得紧。这一刻,梁邺忽觉自己就是个局外人,床榻边的二人一狗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他们才是一家人啊!他鬼使神差地握住那柄匕首,一步步走近梁邵。
“梁邵!”善禾目睹了梁邺赤红的双目与寒光闪闪的匕首。
梁邵惑问:“怎么了,善善?”
“你去请郎中罢!快去,快去!”善禾忍着腹痛,推着梁邵的手臂,声泪俱下,“快走!”
而立在梁邵身后的梁邺,忽被善禾那一声喊惊醒。他低头望了望自家握着匕首的手,登时吓得冷汗岑然,忙远远丢开匕首。
这是他弟弟,亲弟弟!他这辈子最亲、最亲的人!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他看梁邵比世间其他人、事都重。爹娘死前让他好好照顾弟弟。祖父生前也让他以后要包容弟弟,要是弟弟犯错,一定要帮弟弟。这可是他弟弟啊!唯一的亲人!梁邺颓然跌坐在地,他两只手干干净净,此刻却仿佛浴血,带着罪恶与肮脏。从前杀过的每一个人、伤过的每一条命,仿佛无数只枯骨嶙峋的手,在那一刻攫去他所有理智,他成了堕在人间的恶魔,一个连至亲也想杀的恶魔。他为自己那一瞬间的杀意感到无地自容,他怎可以对梁邵产生杀意!那可是梁邵!梁邺抱膝靠在墙脚,竟呜呜哭起来。
梁邵亦望见了那只匕首,先是一怔,而后红着眼,转过身,哽咽同善禾道:“我带你走。”
善禾含泪摇头。
“我带你走!”梁邵哭出声,“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人在一起!”
善禾泪盈盈地看他,忽地笑开:“你自己走罢……我爱他,我能陪他一起……”
闻言,梁邺更是泪如泉涌。
梁邵身形摇晃,如风中落叶。他一把抹掉泪,闷声:“……我去请郎中,你别乱动。”
待梁邵走后,善禾倚在靠背上,歇了片刻,方慢慢踱步走近梁邺。她抱着肚子,坐在梁邺身边,伸出手,揽住他的肩,轻声软语:“阿邺……”
“善善……”他哽咽着,把头埋进善禾怀中,“对不住……我没有要杀他,我……我只是……”
善禾没吭声,目光冷漠地盯着那柄匕首,声调很平:“阿邺,你从前……是不是杀过人?”
良久,梁邺方点了点头。
善禾嘴角扯起嘲弄的笑:“没关系,都过去了。”
梁邺不作声。
郎中很快来了,诊脉后道是急怒攻心,胎气浮动,须得静养安神,万不可再动肝火。开了安胎方子,又嘱咐些饮食禁忌,方才提着药箱去了。
送走大夫后,屋内陷入一片死寂。梁邵坐在榻边,默默用帕子擦拭善禾额角的汗。梁邺站在几步之外,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良久,他声音沙哑地开口:“阿邵,你出来。”
梁邵看也不看他,只细细理着善禾鬓发:“很不必。有话便在此处说。”
梁邺缓声:“方才与善善商议,我们明日便启程去城西温泉庄子上,正好方便她养胎。”
梁邵顿住手,目向善禾。
善禾朝他一笑:“原是我的主意。如今朝局震荡,你随侍三皇子左右,难免劳碌。我随阿邺去庄子上,也图个清静。”
梁邵斩钉截铁道:“我陪你去。”
“庄子离京数十里,你还要上朝……”
“不远。”梁邵继续道,“早间去上朝,下了朝我立时快马赶过来。”他转过身,目向梁邺,“梁邺白天陪你,我晚上陪你,实在很公平。不是吗?我们既是兄弟,各分昼夜与你在一起,也是应当。不是吗?”
梁邺攥紧拳,咬牙道:“梁邵……”
“你还想着杀我吗?”梁邵唇角扯出讥诮,“我今夜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并无值得托付之人。哪怕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嫡亲兄长也难例外。”
“梁邵!”
梁邵面色越来越沉静,丝毫不见从前恣意快活模样:“你放心。你的匕首虽然没有落下,但你未必没有杀了我。与你一个姓,与你同样流着梁家的血,真真叫我恶心!你明知道我爱善善,你明知道我一直在找她,你把她藏起来,你要娶她,你宁可骗我!你甚至还想杀我!梁邺,从前总劳烦你,害你替我善后、替我周全,害你的清贵好名声里蒙了个混世魔王弟弟这个大污点,我心里总觉得对不住哥哥你。在北川那会儿,我想我若战死沙场,留个忠烈名声,说不定更能助益你的仕途。就是放心不下善善,我怕她自己在外头吃苦,硬撑着回来,原来你们早在一起了。原来我把心交给你,你却把我当个木头愚弄!”
“如今好了,就当是我还你从前帮我的恩情了。”
“阿邵,我们兄弟之间,何谈恩情这样的字眼……”
“那要如何呢!”梁邵咬牙道,“我亲手剐块肉给你,你把善善还给我行不行!”
梁邵立起身,行至梁邺跟前,低眸目向他:“善善说她选你,我不逼她。她要跟你去那什么劳什子温泉庄子上,好,我同意。只要善善安心养胎,只要她平安,别的我无所求。但你,”他寒眸一凛,“别忘了。今日圣旨自养心殿出,我已是二品神策军将军,是三品伯爷。日后在外头见到我,别忘记跪下给我磕头。”话落,他径直往外走去。
梁邵行至廊下,目光在院里的彩香、彩屏等丫鬟身上逡巡。他负手而立,冷然一笑:“你们都进来罢!”
只见翠微馆的院门外,鱼贯走进四个丫鬟并四个小厮。梁邵点了最前头的两个丫鬟:“从今日起,你们两个负责贴身伺候薛娘子。”
彩香近前一步,福身道:“二爷,我与彩屏伺候娘子日久,皆是娘子使唤惯了的。”
“好啊。”梁邵笑着,“那你二人给她们两个打下手罢。”
彩屏脸色登时难看下去。梁邵带来的这几个丫鬟,都是生人,更没有在梁府伺候过。如今让她们给这些丫鬟打下手,不是把她跟彩香逼到粗使丫鬟的位置上?她正要开口,彩香先一个眼色甩过去。见彩屏噤声,彩香又福了福:“奴婢明白了。”
梁邵又将院里原先的小丫鬟们都遣散,安排她们到厨房、水房等处做活。几个小丫头面面相觑,人还怔怔的。梁邵笑着:“放心,你们各自去账房那儿领十两银子,短不了你们的。如今梁府我当家——”他故意扬了声,“好生伺候着,安分些,莫生不该生的心思,自有你们的好处。”
屋内,梁邺攥紧双拳。抬起眼,见善禾蹙眉望过来,他尽力挤出笑,坐到榻沿,替她掖了掖被角:“你且安心养着,不必理他。”
翌日,梁邺便告了公务假,退朝后即领善禾往温泉庄子上去了。此后数十日,梁邵果真日夜奔波,往返于温泉庄子与京都。他白日里处理神策军军务,夜间则硬赖在善禾房中。奈何军务繁杂,每每坐不足两个钟头,便有急报来催。每次梁邵离开,一旁的梁邺唇角总似有若无地挂着笑意,云淡风轻地道一句:“阿邵,路上小心啊。”善禾觉得,或许军中并无那么多事,是有人故意生事。可她不敢问。
善禾因养胎之故,镇日赏花观景,渐觉无聊。索性画了幅画,描在绢上,一笔一画绣出来,预备做个挂屏。这日夜里,善禾刚沐浴完毕,披着头发坐在灯下,又捧起绣绷子继续绣挂屏的画儿,梁邺坐她旁边,就着昏黄灯光,慢慢看善禾柔和娴雅的脸庞,眉毛浓密,面皮瓷白胜玉。不知是不是她怀孕的缘故,梁邺总觉得她比以前多了份韵味,教他难以挪开眼。只要见了善禾,便忍不住一直看下去。
善禾觉到脊背上粘了一道懒散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粘在她身上。她将绣针缓缓刺入绢帛,柔声:“瞧什么这般出神?”
像朵羽毛轻飘飘落在心田,梁邺心生安稳之感,勾了唇瓣:“下个月,咱们回密州去罢。”
善禾知道,他这是要避开梁邵了。
她扬起笑:“好呀。正好回去祭拜祖父。”
梁邺见她笑,自家也笑,他抚着下巴:“崔先生为你写的书月底刊行。我已遣人在密州筹备,待回去,我们便成亲罢?”
绣花针刺偏了一处。善禾抿唇:“那梁邵呢?”
“理他做什么。”梁邺抬起手,抚上善禾的脊背,脊骨在掌心下微凸,“放心,我自有主张。”
正说话间,梁邵大喇喇走进来,往善禾旁边的太师椅内一坐,见梁邺的手落在善禾背上。他眸子一凛,瞥见桌案上正摆着一盘红枣桂圆,给善禾补气血用的,信手拈起一枚弹向梁邺腕间。待那手垂下,方凑近端详绣绷子。因刚从京都赶来,他微微喘气:“这紫线不好,太沉,赶明儿我教人买些烟霞紫的丝线送来,才配你这幅画的画意。”
善禾浅笑着:“那我还要把前头的拆了,从头来过。”
“怕什么?”梁邵眼风悄悄匀至那一侧的梁邺身上,隔着善禾,兄弟俩四目相望,暗暗较劲。梁邵继续道:“不好的原该弃了。只要你愿意,从头来过我都陪着你。”
梁邺牵了嘴角:“紫,帛青赤色也。烟霞紫,混了水似的,淡是淡雅了,没得小气。”
善禾垂头思忖片刻,抿唇道:“现在的紫也好,烟霞紫也好,单用一色,似乎流于单薄。不若两个一起,作出融合渐变的样子来,倒有些意趣。”
“凭什么两个一起?”兄弟二人异口同声。
善禾哑口,不知如何分说。
小丫鬟站在廊下,扬声道:“将军,京都派人来请将军回去。”
梁邵脸色陡然冷下去,回道:“教他们回去,今日爷在军中说了,有事明日再报。”
小丫鬟继续道:“是三殿下差人来请。”
梁邵一愣,只得站起来,按了按善禾的肩:“等我回来。”正要抬腿往外走,“今儿把你父亲的事与殿下说了,这几日就要下旨。善善,你且候着好消息罢。”
梁邺坐在太师椅内,冷眸看梁邵背影。自三皇子李准夺嫡成功,昔日重臣渐遭冷落。他在这庄上五六日,唯章奉良按期来信禀报行宫事宜。倒是梁邵这般不谙权术的,反倒日日得召。梁邺冷然笑着,自斟了盏茶,慢慢品起来。
善禾余光将梁邺的模样收尽眼底。她搁下绣绷子,扶腰往外去。
“去哪?”
善禾侧过身,巧笑吟吟地看他:“六六这几日似乎闹肚子,没个精神头,也不爱吃东西。我去看看它,你去吗?”
“早点回来。”他看着她,“身子愈发重了,仔细些。”
善禾点了点头。
梁邺又道:“明儿上午我回京都一趟,行宫那边……”
“知道啦。”善禾笑着,“我等你回来。”
梁邺靠在椅内,心底如春风熨帖过。
*
却说梁邵快马加鞭赶回京都,直奔明光宫。李准端坐紫檀大案后,手里正捧着一册书,细细地看着。
梁邵拱手作揖:“末将见过三殿下。”
李准仿佛才知他来,扬起笑:“梁卿!何来迟也?”
梁邵垂眸答道:“才刚在城外的温泉庄子上。”
“哦?”李准拖长尾音,“可是近来公务繁重,倦怠了?若如此,孤准你几日假松散松散。”
梁邵忙道:“是家人在那儿。”
“啊。”李柘似乎刚想起来,“是梁邺同他家娘子罢?”
梁邵绷直唇线,未言。
李准扶案起身,朗笑道:“你们兄弟俩倒是感情甚笃。”他一路行到梁邵身侧,“可惜呐,孤没有梁邺这般的兄长……”
李准刚杀了贤妃之子,如今又囚了废太子,梁邵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把头垂得更低。
“梁邵,你总是不爱说话。”李准侧目看他,“跟别人比起来,你好像笨口拙舌的。可孤知道,你心底明镜儿似的。是罢?听说你从前最是能言会道,满密州寻不出几个口才比你好的,怎生如今话少了?”
梁邵拱手道:“许是年岁渐长,心性平和了些。”
“哈哈哈哈。”李准拊掌而笑,“不是年岁渐长,是历事弥多。梁邵,今日召你,其一为废太子之事。父皇要孤留他性命,你看如何?”
梁邵忙跪在地上:“末将不敢妄议。”
“跪什么?”李准扶他起身,“不过咱们两个关起门来,随意谈谈。孤实话与你说,废太子,孤就没想过要他活。三年前他夺嫡成功,做了太子之位,孤被囚重华宫。三年间,他没对孤动过杀念。所以,现在轮到他当庶人了,孤愿意给他留个全尸。皇帝说,只要是他的儿子,他皆不忍心杀。三年前他没杀孤,三年后,他也不愿杀废太子,他还要孤不杀废太子。可孤没忘啊,二十六年前承天门政变,父皇可是杀了孤的三个皇叔才挣来这皇位呐。如今老了,他倒仁善起来了。”
梁邵目向地面:“殿下既已有决断,何必来问末将?”
李准微微仰目看他:“孤只是有些好奇,在北川杀敌无数的梁将军,在密州被称为混世魔王的梁霸王,如果是你,你会杀你的亲哥哥吗?”
梁邵怔然抬头,唇角翕动,却说不出话。
李准笑起来,他拿起案上的书,丢进梁邵怀中:“这书颇有趣味,今夜你便在明光宫细读,孤要听听你见解。”
蓝布套封面上,赫然用馆阁体小楷书着“少卿梁业传”五个字。
“哥?”梁邵凝眉。
李准悠然落座,支颐看他:“阿邵,你坐啊。坐着看,慢慢看。”他唤来小黄门,“还不快给梁将军看茶。”
《少卿梁业传》化的便是梁邺的生平事迹,从他登科及第开始写,共分四卷,依次为《登科》《夺妻》《沉池》《梦醒》。主人公梁业,某朝某代敏州人士也。父母早亡,随祖父与兄长一同长大。梁业自幼读书勤谨,是敏州有名的神童。因梁家家道中落,梁业誓要登科及第、扬名立万,入得仕途,复兴梁家。《登科》卷写的便是梁业如何科考,如何赴京,如何一举夺得探花郎头衔,如何在御街前受了皇帝亲赐的探花郎锦袍,衣锦还乡。
梁业考中探花后,未立即做官,也拒绝了甚多有意嫁女给他的朝臣,而是毅然返回老家敏州。恰此时梁业之兄梁绍出征在外,为国捐躯,留下娇妻薛氏守寡。梁业图谋薛氏已久,今见梁绍身死,自家又高中探花郎,如此这般的威逼利诱,薛氏不肯。梁业竟下药迷晕薛氏,强行与之做成好事。薛氏不从,设计逃脱梁业,却不知早已陷入梁业所设的天罗地网中,为此弄得遍体鳞伤,最终仍是被迫做了梁业之妾。
因此书图文并茂,前卷《登科》尚是正经营生,言辞恳切,图画更是将主人公梁业描摹得丰神俊逸。到得《夺妻》卷,其中竟穿插数十幅春宫。梁业如何强迫薛氏,如何与之云雨,薛氏逃脱后,在外又被梁业抓住,二人又如何于野外苟合,于梁绍墓前苟合,薛氏如何怀孕,每一幅图皆绘得淋漓尽致。
梁邵看得冷汗涔涔,两手发抖。
李准见梁邵这般模样,勾唇冷笑:“这书半月前便已发行了,说来也巧,它出于岭南一带,近些日子才传来京都。因故事主人公暗合了你兄长的事迹,中间又插了这些艳图,在市井间大行其道,这也才使它有机缘传到京都来。”
梁邵心神俱震,他愣愣抬头望向李准,不知如何开口。
李准继续道:“梁邵,你知道丹霞画坊吗?这可是你们密州有名的画坊,这本《少卿梁业传》便是丹霞画坊做的书。孤记得去岁它做了一本《新编绣像长生殿》,犯了宫禁,被查封了。你哥哥定然知道的。对了,你可知这本《长生殿》的作者何人?叫什么……”他想了想,“啊!想起来了!贺山雪。真个好名字。便是把这名字倒过来念,也好听得很。”
“薛善禾,是罢,梁邵?”
*
城外的温泉庄子内,善禾刚刚躺下,预备就寝。
梁邺沐浴完毕,忽地怀枫小跑过来,说是大理寺的陈大人着人送来一卷书,请梁邺务必过目。那封面之上,亦写的是《少卿梁业传》。
第110章 世人皆爱强取豪夺……
善禾平躺在床,并未立即睡着。床头点了两盏灯,才刚她将灯芯剔干净,此刻方有空读妙儿寄来的信。
无非是劝她好好保重,日常将养身子,又要她宽心,说过段时日便来京看她。与往昔的书信并无二致,唯有最后写了四个字:万莫仁善。突兀地插在那儿,也不是妙儿的字迹。
善禾认出来,这是吴天齐的字。
四日前,善禾出门散心,逛到了冯家巷子。那巷子卖些古玩珍奇,还有各色各样的书,官刻私印,连官府严令禁止刊行的禁书也公然陈列。
善禾在冯家巷子的一个租书摊子上,发现了那本《少卿梁业传》。她心头火热,恨不得泪洒当场。她与梁邺虚与委蛇,周旋这么久,就是等着这书。书贩子告诉她:“如今这书风行于江南一带,每家书铺都卖的。听说这已是第三回 刊印了!”那书贩子又压低声音:“特特是书里的春宫,实在是精绝!”
善禾微微蹙眉。按理,这书里不该有春宫。来京都之前,她将计划告知妙儿:她要做一本书,以笔墨揭露梁邺恶行。她留妙儿在金陵,也是请妙儿帮忙,把书中故事画出来。
原定计划中,此书共三卷:《登科》《堕魔》《梦醒》。其中《堕魔》一卷,写的是名声清贵、温润有礼的探花郎秦业如何在京都城里迷失本心,如何堕落,从诛恶到戮善,最后沦为嗜血之徒。
善禾早就猜测他杀了京畿县的白老汉,那会儿他下金陵,最得力的成敏和怀松俱不在他身边,她亦猜成敏二人遭了难。她一路跟着梁邺回京,就是要寻他杀人之证据。她从下人们口中得知成敏、怀松已死,而梁邺绝口不提。她又遇了蓁娘,得知玉振池的秘密!善禾将这些事化在野谈趣闻里,写在信中,寄给妙儿,也便才有了如今的《少卿梁业传》。
善禾信手翻开书,在看到主人公梁业下药迷.奸薛氏时,怔然呆住。
梁业迷.奸嫂子薛氏?
不对!
她给妙儿的粗稿中,从无《夺妻》这一卷!善禾匆匆翻阅,恍然发觉书中《夺妻》卷篇幅浩繁,俨然其他三章之合。她翻到最后,上书“此风月之书也,少叙朝政”。光一句话,便将这本书定了性,这只是本春宫艳书。
善禾从头翻阅,才发现书稿与她粗稿实在不一样。她的粗稿中,主人公名秦业,年少失亲,在亲戚朋友家辗转长大。而书稿中,非但没有改姓,连主人公的家庭成员也与梁邺的一模一样!再往后翻,到《夺妻》卷,其间详述故事几乎与她所经历的种种,相差无几,不过多了下药、野.合等吸睛夺目之污秽事。善禾手抖起来,因《夺妻》卷显然被人翻阅数次,纸张变软,但又有些硬,仿佛浸过水后又晒干了。善禾瞳孔震颤,是有读者对着这本书……
她心头交织着羞愤与畅快。羞愤的自然是她就是那被夺占的娇妻薛氏,如今在书中被人意淫,而畅快的亦在此处。梁邺会被比她遭受更大的非议。
思绪渐拢,善禾望着信上的“万莫仁善”四字,忽而明白,这多出的《夺妻》卷,乃吴天齐和米小小手笔——米小小最擅做这样吸睛却艳俗的书了。
她慢慢弯了唇瓣。这是她想做却不敢做、不能做的事。她恨不能昭告天下,让世人看看梁邺这衣冠楚楚的禽兽,锦绣之下究竟藏着怎样腌臢的皮肉!她恨不能登堂击鼓,控诉梁邺的偏执狠戾。她无比希望世人唾弃他,看他如过街之鼠。可她不能,为了梁邵,为了梁家,为了救她于水火的梁老太爷,她必须把自己遭受的伤害藏起来。她只敢寻梁邺杀人这样的事来鄙弃他,而她所遭受的一切必须隐瞒。
到这会儿善禾才明白,原来在这场复仇中,她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吴天齐本就是睚眦必报的商人,在最初和离之时,她便鼓励善禾画梁邵私事,莫论如今她痛失两个孩子!她怎可能轻易放过梁邺!
据书贩所言,世人皆爱《夺妻》卷。强取豪夺,禁忌伦理之恋。躲在角落暗中觊觎长嫂的梁业,继承兄长一切包括长嫂的梁业,外头装着温润公子实则偏执、阴戾、占有欲极强的梁业。还有那个誓死不从的薛氏,拒绝、被强迫、再拒绝、再被强迫……仿佛薛氏越不低头,越挣扎,梁业与世人越爱她。甚至有人希望最后梁业幡然醒悟,真心爱重薛氏,而薛氏最终亦明白梁业对她的爱,二人修成正果。书贩还说,已有好几家书坊开始搜集此类故事,以期复制《少卿梁业传》的成功。
门被人从外猛地推开,吱呀吱呀地前后摆动。梁邺负手而立,担着满肩月光,周身寒气凛人:“善善……你在干什么?”
他语气很不好。
善禾搁下妙儿的信,支臂起身,笑吟吟地看他:“刚准备睡下,你沐浴好了?”
“妙儿的信吗?”他一步步走近。
善禾温声:“是呀,她教我好好保养身子呢。阿邺,等成亲时,把妙儿也喊过去罢。”
“……你想同我成亲吗?”
善禾心头一坠。
“这些日子都是你做戏骗我的,是吗?”
加上《夺妻》卷的坏处就是,梁邺会立时知道这本书是她做的。
当然也有好处,全面地、彻底地击碎他引以为傲的好名声。
善禾挤出笑:“你在说什么?我不懂你的话。”
梁邺扬起手中的书:“那这本书,你懂吗?”将书丢进善禾怀中。
善禾颤着手翻开,作出愈来愈震惊的模样。
她的计划还未完,她得继续装着。
梁邺眼圈已红,涩声笑道:“陈大人说,今日三殿下给了他们一批禁书,让他们查。其中就有这一本。怪道我说夺嫡之后,陛下与殿下都冷了我,原来是这书搞得鬼!”
善禾将这几日捏合好的借口说出来:“所以,你觉得这书是我做的?”
“不是你,还能有谁知道得如此详细?”
善禾将书按在榻上,声气激动:“你就这样看待我的?好,就算你这样看待我。我且问你,我恨你,我要做这本书置你于死地,我为什么要把梁邵也牵扯进来?我为什么要把祖父也牵扯进来?难道我也恨他们吗?这书中毫不避讳地把密州写成敏州,梁邵的名字、祖父的名讳都不曾隐瞒,你觉得我会把他们也牵扯进来?”
梁邺又道:“可这后头的春宫,你又如何解释?善善,你画画很好,我如何相信不是你画的?”
“我就算要画,我岂会把我自己也画进去?这些腌臢的画,不止有你,还有我!书上明明白白写了薛氏,我不要自己的名声吗?好,就算不要,我自己豁出去,那孩子呢?孩子日后如何见人?我该如何抚养他?他会不会有一天跑来问我,他的阿耶究竟是你还是梁邵!”
梁邺被她这么一噎,愣在当场。是了,善禾就算再恨他,也做不出伤害梁家和孩子的事情来,她不是那样的性子,她总是宁可委屈了自己。
善禾噙泪道:“还有,还有这里。你不是说成敏和怀松是遭歹人暗害,死在外头的吗?和玉振池有什么关联?我来京都不过一月,日日跟你伴在一起,我如何知道这么多密辛?我如何写这些故事?如何画这些画!”
她捧着肚子站起来,举起书页给梁邺看。梁邺胸膛剧烈起伏,声气却尽力平缓下来:“好,不是你。我已大略知道是谁了。”
“妙儿,是罢?你把她留在金陵,她又跟在你后头学画。那些日子吴天齐在你们那儿养伤,她跟吴天齐认识,也未为不可。是罢?吴天齐又失了孩子,恨下我,想置我于死地,是罢?”他阴恻恻笑着,“是了,要不妙儿何以留在金陵呢?只是玉振池的事,她如何得知?”
梁邺目光在善禾脸上逡巡:“你不知道,对罢?那妙儿岂会知道?那可是行宫的池子。善善,有人故意毁我们名声,不能放过她们,对吗?”话落,他立时往外走。
“你去干什么?”善禾有些急。
梁邺朝她一笑:“放心,你安生歇着罢。这书是殿下交与大理寺的,自然要将可疑人等请到大理寺,一一审讯干净。”
善禾失声道:“你要把妙儿抓到大理寺?”
“她若清白,大理寺会还她一个公道。”
善禾忙上前抓住他手臂:“你要审妙儿,我不拦你。但你不能抓她去大理寺!我知道你们大理寺很有些酷刑,她才十几岁,你这样会吓到她!”
“她画那些画的时候,怎生就没想过我和你?!”梁邺怒道,“这已不是我二人的事了,涉及到行宫,殿下如今追责,岂是我们可以了局的?”
他挣开善禾的手,抬腿欲离。偏偏善禾死命拽住,喊道:“那想想办法!别让她进大理寺,你私下审她,不行吗?”
“薛善禾!”梁邺斥道,“你到现在还这般懦弱!她画了你的春宫,外头的人都把你看尽了!少不得外头有人对着你的身子手.淫!你护着她干什么!”
“还是说,你知道她画这些?”梁邺眯了眼。
善禾唇角翕动。
她尚未开口,六六斜刺里窜出来。六六看见他俩在门后拉拉扯扯,善禾面带焦急,早就龇牙瞪眼。六六朝着梁邺怒吠一声,登时跳上去,咬住梁邺裤腿。梁邺本就有气,这会儿被六六咬住腿,巨痛攻心,更是心头火起。连日来的怨愤顷刻间顶到嗓子眼,他大骂一声“死狗”,而后抬起腿,忍着巨痛,提着六六的狗身子往墙上掷去。
咣当。
六六砸在墙上,梁邺的腿亦鲜血淋漓。
善禾愣住了。她先低头看了眼梁邺的腿:“成安!成安!拿金疮药来!”而后立时跑到六六身边。
六六倒在地上,咻咻地喘气。它嘴角流出白沫子,还有才刚善禾喂给它的小米粥。六六这些日子生病,总闹肚子,今夜好不容易好些了,吃了善禾给它喂的粥食,这会子又呕出来。善禾忍不住流泪,她抚着六六的身子,却是手足无措,只能不停唤六六的名字。
六六的挣扎逐渐弱下来,它也在哭。一行泪流下来,浸湿了狗毛。
“叫六六干什么?怎么不叫大顺?”
“六六真厉害,还能帮晴月搬东西!”
“梁邵,六六都比你通人性。”
“给六六的爪子上涂墨汁,按在福字下头。这样的春联,岂不别致有趣?”
“新年好,小六六。善禾,你也是。”
“六六,你说,梁邵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
“六六!我怀孕啦!以后你要帮我一起照顾宝宝哦。”
“六六,梁邵不回来了……他让我等他一年……”
“没关系!他不回来,我们一起过日子,我们不要他。”
“六六,我要撑不住了……”
……
善禾已泣不成声。
六六睡在那儿,再也不动,身子慢慢硬了。善禾却好像看到它湿答答的小鼻子、哒哒响的脚步声,以及每次看到善禾都转个不停的毛茸茸小尾巴。
梁邺也没想到会走到这般地步,他瘸着受伤那条腿,一步一步踱过来,蹲下,揽住善禾的肩,涩声:“善善……”
善禾推开他:“你别碰我!”
“是它先咬我,我才……”
善禾没说话。她颤着手抱起六六,赤着双脚,麻木地向外走去。
月光冷得发青,在善禾身上罩下一层鸭蛋青色的薄纱,肌肤像在水中浸了许久。她身上仅一层薄薄的寝衣,鞋也没穿,墨发全披在肩上,人已走到廊下。
六六死了。善禾伪装的贤惠温顺也随之而去,她痛得厉害,却只能化作眼泪,流进咸湿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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