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逃离苍丰院


    善禾一行回至苍丰院时,但见四下漆黑,唯妙儿房中一盏孤灯荧荧。因今日省亲,善禾特与梁邺求了恩典,准苍丰院诸人放假一日,故而唯有成敏、成安和晴月随行。


    这厢三人下了马车,成安因赶车劳碌,回院里来吃碗茶。他刚进得院子,见妙儿屋中亮着灯,不由疑声问:“妙儿没跟他们一块出去么?”


    妙儿急匆匆赶出来,神色带了点慌:“我、我午后就回来了,回来看屋子。”


    成安心底还疑着,毕竟妙儿并非耐得住寂寞的性子,但嘴上到底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自回屋斟茶休息。


    见成安进屋,善禾悄声问妙儿:“妥当了吗?现在能走?”


    妙儿点点头,又拧眉望向成安屋子。


    “无妨。他这就走。”


    听得这话,妙儿才稍稍放心,她压低声音道:“闻灯还在正屋里。”


    善禾登时明白她的意思。她一壁扬声吩咐晴月、妙儿去烧水准备沐浴,一壁独自回了正屋。


    闻灯正拖挪着一具女尸,小心摆在妆台前。忽见珠帘后人影晃动,闻灯惊得脊背僵直,匆忙抬起头,但见善禾立在门首,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三具女尸散落在正屋。因是三日前从乱葬岗拖来藏在板车上的,此时已隐隐发臭。


    善禾将门掩上,与闻灯对视一眼,二人无声点头致意。


    外头又响起成安的声音:“娘子,小的先回伯府伺候,您早些安歇。”


    善禾抱着寝衣走出来,站在廊下,朝成安一笑:“成安,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儿是娘娘的好日子,你们尽情吃酒,我与丫头们煮好醒酒汤,就在这候你们和大爷回来。”


    成安听了,咧嘴笑着:“这敢情好!”说罢,转头出门去了。


    妙儿立马小跑着追上去,直到成安驾着马车消失在巷道尽头,她才折身回来。入得院内,善禾与晴月各背一只瘪瘪的包袱,站在正屋里等候,闻灯已不见了踪影。


    屋里点着六只素烛,烛光摇摇曳曳的,于各色家具上投下鬼魅似的影子。


    妙儿走进来,站在善禾身侧:“成安走了。”


    善禾抿了抿唇:“其他人呢?”


    “放心罢。”妙儿抬眼,“娘子在密楼订下的席面,他们怎么舍得提前回来?”


    于是,善禾捧起两只烛台,递与妙儿,又捧起两只递与晴月,最后她自家才拿了剩下两只。


    偌大的正屋,此刻只有这六只素烛照亮,幽暗一如冥府。善禾把这屋子环视一周,心底翻涌着许多说不清的情绪。不知不觉,她已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这间屋子里几乎每一处都有过她的影子,也有梁邺的影子。


    有她梗着脖子反抗梁邺,最后弄得遍体鳞伤。


    有她慢慢归顺,心底却越来越不快乐。


    有她隐忍假意与他安稳过日子,而他待她也越来越好。


    这是个缠磨人、教人堕落的地方,也是个磨人骨头的地方。


    善禾知道,她得走,必须得走,要不然,等她的骨头彻底被梁邺磨软了,想走也走不脱了。


    善禾最后再望此屋一眼,而后决然转身,将手中的烛台丢入那困住她数个日夜的雕花拔步床中。刹那间,火焰腾的升起,火舌咬住垂下的帘帐,一点一点将其吞噬殆尽。那帘帐上细细密密绣的鸳鸯并蒂莲,亦在火光中逐渐化成灰烬。


    熊熊火焰中,善禾恍惚看见了被梁邺压在身下的自己,咬着牙、流着泪承受他一波又一波的侵袭。


    她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指尖正好碰到那已开始腐烂的女尸。


    红颜、白骨。床上交缠的是两个活生生的人,也是两具阴森森的白骨。善禾怕得发抖。


    晴月与妙儿忙搀扶起善禾,晴月道:“娘子,你先去车上等我们!我跟妙儿要把这腌臢地儿烧个精光!”


    善禾点了点头,道一句“小心”,踉跄着跑出去。她实在不敢再看,火烧的是屋子,可屋里每一处都有她,仿佛在烧她,在烧她和离后无聊虚度的大半年时光。有那么一瞬间,善禾觉得火球就在她皮肉上滚,嗞嗞地炼出油,一步一步滴在砖地上。临了变成一具白骨。人其实就是具白骨。


    她跑出去,站在廊下,捂着胸口定了定心神,抬起头,猛地发现院内正中央站立着一人。


    荷娘提把刀,一声不吭地望向善禾。她看见正屋里隐隐窜动的火苗,看见善禾身上的包袱,她一步步走近,声似无波静水:“善禾姐姐,你要去哪儿?”


    凛冽的刀光透出一丝寒气,荷娘越来越近。她阴着脸,面无表情,仿佛自地狱而来。


    善禾怔住,她想起来,荷娘是喜欢梁邺的,一直都喜欢。于是,善禾忙道:“荷娘,我要走了,你放我走,好不好?你不要告诉梁邺,你就说我死了,死在火里。从今往后,他会忘了我的,他身边只有你了!”


    荷娘阴测测笑开:“那你怎么不真的去死?”


    善禾如遭雷击。她尚未反应过来,那厢荷娘已提刀跑过来,铁刀对着善禾的面门。荷娘一壁哭,一壁喊:“善禾姐姐,求求你了,你去死罢!你死了,我才是我啊!我叫蓁娘,我不叫荷娘啊!善禾姐姐,求求你……你人这么好,你就当帮我,你真的死了罢……”


    善禾双手抵住荷娘的手腕子,吃力道:“荷娘!我这就走了,再也不回这里!梁邺身边只会有你一个的!”


    荷娘哭喊着:“他查得出来的!他是大理寺的,你假死,他如何查不出来呢?姐姐,求求你,你真的死了罢……这样他会记你一辈子,我也能做回我了……姐姐,我想让他喜欢蓁娘,我不想让他喜欢荷娘啊……”


    晴月与妙儿已闻声赶出来。见荷娘发疯般砍向善禾,二人无不大惊,急忙跑过来帮善禾挡住荷娘手里的刀。


    刀被妙儿劈手夺过去,丢在一旁。荷娘也被三人合力钳制住,压在地上。


    她眼中不住流泪,嘴里却不断呢喃着:“善禾姐姐,对不起,求求你了……你成全我罢,你真的死了,我才能好过啊……要是哪一天他又找到你,我该怎么办呢……”


    善禾气极,她喘吁吁压住荷娘,自己也忍不住流泪:“荷娘,你怎么这样糊涂!他什么样的人,你没看出来吗?他要是真的好,我为何费尽心思逃离他?当初他打晴月,你不是没看见!他处处逼我,处处猜疑,更是视人命如草芥。他梁邺就是个冷心冷情的自私鬼,他只在乎他自己,他到底有什么好!怎就值得你现在不惜杀人,也要得到他的喜欢!”


    听了这些话,荷娘趴在地上,渐渐不动弹了。她只一味的流眼泪,声气也不似方才那般激动:“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是他救了我啊!是他把我跟姐姐从平康坊捞出来的!是他给我赎了贱籍,让我如今有个立锥之地……”


    善禾等人也慢慢松开钳制的手,看这个十五岁、刚刚及笈的女孩儿侧卧在地上呜呜地哭。三人相视一眼,善禾抚了抚荷娘的背,柔声道:“荷娘,我明白你的心意。那会儿你还不到十五岁,偏偏他又是这样的人物,才学品貌样样拔尖,身边又干净得很,从来不沾花惹草。他为你们姐妹破了例,他身边第一次有平康坊的姑娘,他专专为你改名。你喜欢他,无可厚非。荷娘,你放心,今夜我便走了,再不回来。”


    荷娘目光发直,愣愣地:“倘若他发现你不是真死,他又去寻你呢?”


    “不会的,不会的。”善禾安慰他,“就算他来寻我,那也过去很久了,他对我的情分早就淡了。而且他要娶妻的,他的正头娘子怎会允许我这样卑贱的人存在呢?”


    善禾悄悄示意妙儿,让她站门口把风。


    正屋的火已越烧越大了,几乎快要窜出木窗。跃动的火苗在善禾、晴月、荷娘的脸上明明灭灭。


    善禾尽力压住心中的焦急,她替妙儿把粘在颊边的碎发绕到耳后,轻声说道:“荷娘,如果他真的发现我是假死,那在他寻到我之前,你一定要取代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好吗?荷娘,他其实有点可怜,所以你要待他好,处处以他为先。他控制欲也很强,所以要乖顺,反抗只会让你自家难受……每天与他说说话,就说些稀松平常的事,让他觉到你的体贴周全,觉到你的细致,这便够了。”


    荷娘双手握住脸,泪从指缝流出,她哽咽着嗯了一声。


    “那我们走啦。”善禾轻声,“你保重。”


    荷娘又哽咽着嗯了一声。


    善禾与晴月对视一眼,二人忙相扶着起身。


    火焰已穿透墙壁的桎梏,从门窗处探出张牙舞爪的身子。热浪扑面,灼得善禾与晴月面皮发烫。善禾望着愈来愈大的火势,心底也有些惊颤。她忙道:“荷娘,你快走罢!火太大了!”


    说罢,她牵住晴月的手,一起往门外跑去。


    光这一句,荷娘便知道,她永远做不了薛善禾,永远得不到梁邺的心了。


    身后已听得巨物坠地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善禾与晴月只顾着闷头往前跑,忽而一声喊,仿佛救命似的:“善禾姐姐!晴月姐姐!”凄厉极了。


    善禾与晴月忍不住转过头,却见荷娘提刀跑将过来。她身后烈焰滔天,浓烟翻滚,将她衬得宛若妖魔。


    荷娘目眦欲裂,扬声高喊:“善禾姐姐——”


    “你还是去死罢!”


    她扬手举刀,对准善禾劈下去。


    晴月急忙挡在善禾身前。


    这一刀稳稳砍中晴月的肩。


    “晴月!”善禾哭喊。


    彼时久久不见人影的妙儿与闻灯也等得不耐烦了,一齐跑过来,恰见晴月身中一刀,软倒在善禾身上。


    闻灯忙赶过来,一脚踹开荷娘,那刀也随着荷娘一起咣当坠地。


    善禾泪流满面。她撑住晴月两腋,不停唤晴月的名字。


    闻灯慌忙矮身背上晴月,两手托着她的腿弯,快步跑出去。善禾与妙儿护着他们,扶着晴月的背,一起往门口跑去了。


    失火的屋子,翻滚的浓烟,荷娘躺在地上,被院里的烟呛得不住咳嗽。手边就是那柄刀,还沾着晴月的血。荷娘把脸上溅的血滴抹掉。可惜可惜,没杀了薛善禾。


    她呜呜哭起来。为什么薛善禾不能真的死了呢?她真的、真的不想再做哪一个人的替身了。荷娘又有些心灰意冷了。


    这座由几间屋子围成的苍丰院,此刻一半楼宇在火光中飘摇。稍稍站远一点看,苍丰院仿佛是吞噬万物的地狱。那月洞门便是地狱之门。在其之后,地狱之火噬肉炼骨。


    善禾等人从地狱门跑出去了,而荷娘倒在地狱中,哭得泣不成声。


    荷娘睁开泪眼,挣扎着爬起来,忽而发现月洞门间夹峙着一个人。定睛一看,竟是怀松!


    怀松提着一桶水,稳步走近。他将水中的布巾子绞干净,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擦血。荷娘呆住了,她不知为何怀松也会在此,更不知怀松为何帮她。


    怀松掀了掀眼皮,声气寒厉:“你要大爷的恩宠,我帮你。”


    荷娘浑身一个哆嗦。


    怀松平静地笑开:“你要薛善禾永远不回来,我帮你。”


    荷娘颤声问:“那……那你呢?”


    “你不必管我。”怀松垂下头,继续擦那染血的地砖了,“按我说的做就行。”


    院门外,由远及近,响起施府仆役高呼走水的声音。


    *


    善禾等人匆忙上了马车,闻灯一路赶出去几里远。


    马车内备好了三件粗麻披风,却没有绷带与药。善禾咬咬牙,将梁邺特意为她备的这件鹅黄缕金云缎袄撕成布条子,一圈一圈给晴月缠绕好。


    在距离城门还有两个路口时,闻灯勒马停车。他打起帘子,同善禾道:“薛娘子,城门外另有一辆马车,是坊主提前备好的,有人在那等着你们。我得速速回施府,把那些踪迹清理干净。而且倘若他们发现我无故不见了,只怕会疑娘子的死。”


    善禾点了点头,与妙儿搀扶着晴月下车。三人披上披风,戴好兜帽,彼此相扶一路往城门口去。


    行出去十来步,自城门口扬起一阵踢踏的马蹄。三人忙躲开,飞扬的黄尘在眼前弥漫。


    庄一兆伏在马背上笑:“将军,前头到了城里,可不能这样使着性儿撒蹄跑了!”


    “我知道!”梁邵转过头答他,只见余光里三个披麻的女子相拥前行,中间那个步履蹒跚,肩上披风渗出血,仿佛受了伤。他动了恻隐之心,自荷包中取出两枚银锭,丢进庄一兆怀里:“那三人似乎受了伤,你把钱拿给他们。”


    庄一兆接过银子,勒马停下来。望着梁邵一径向前、向大燕皇宫方向奔跑的身影,不禁笑了笑。


    善禾等人临将行至城门时,忽的被一跨坐高头大马、身披银光软甲的人拦住。此人威风凛凛,背上一根长槊,显见的是位将军。


    善禾心中一惊,以为是被守城将士拦住去路,急忙解释:“民、民女家在城外,不小心受伤……”


    那将士翻身下马,牵着马头走近,掌心安安静静睡着三颗银锭,二大一小,递到善禾面前。庄一兆笑道:“俺家将军见你三个弱女子可怜,教你们拿些钱买药去,这才是正理哩。”


    善禾不敢接。


    庄一兆索性把银锭放在地上,回头翻身上马:“放心罢!俺家将军一路回来,路上不知接济了多少人,自家腰包都瘪了,不多你们三个!”他冲善禾等人笑了笑,自骑马往城中去了。


    行不多时,他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身扬声问:“小姑娘,文阳伯孟府往哪里走哇?”


    善禾刚捡起银锭,握在掌心。闻言,她转过身,指向南方:“往南走,在朱雀大街。今日贤妃省亲,待会儿有烟花会,你沿着烟花的亮,就能找到了。”


    庄一兆笑道:“多谢了!”


    于是庄一兆骑马往南方去,善禾收起银锭,与妙儿扶着晴月,终于走到城门下。


    第82章 薛善禾之死


    一块沾血的布巾子飘飘悠悠在火焰中坠落,很快燃烧成灰烬。这团火映照在漆黑的瞳孔中,浑似一簇妖冶的花。


    眼见最后一份证据消失在火中,怀松长长叹出口浊气。他伸出手,在灰烬上摸了一把,给自己和荷娘的脸都抹出黑痕。


    而后,他回头复望正屋一眼,冷静的双眸逐渐震颤起来,紧接着恐惧、惊怖取代了方才的冷静。怀松高声叫起来:“走水了!走水了!”一壁喊,他一壁向外跑出去,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闻讯赶来的施府仆役。


    怀松哆哆嗦嗦地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那些仆役忙宽慰他:“没事!没事!云梯队马上就到!”


    怀松目眦欲裂:“薛娘子在里头哇!”


    仆役们呆住,愣了一瞬,慌忙撒腿往水房跑,一个接一个地拎水来。


    荷娘亦哭喊着扑出来:“快救人呐!薛娘子在里头!快来人救命啊!”


    怀松揪住一个仆役,颤声吩咐:“荷娘受了惊,你快送她去定定神,我现在就去文阳伯府请少卿大人回来!”


    此刻仆役们乱作一团,自是听怀松差遣。


    文阳伯孟府正厅,贤妃赐宴,华灯璀璨,笙歌清越。孟恪、施元济、梁邺三兄弟特备省亲烟花会,黑缎般的夜幕此刻正绽放出朵朵烟花。孟贤妃端坐上首,五色流光在她敷粉的桃花面上明明灭灭。她唇瓣微勾,不禁捧腹起身,行至席侧,朱袍玉带、明珠霞冠,端的是姿仪容美。贤妃端了那十锦珐琅杯,离席举杯,言辞从容威赫:


    “龙腾九阙开天门,凤翥千山抱日轮。”


    她顿了顿,身侧史官匆忙工笔。贤妃正欲继续开口,忽而想起什么,目光落在立于下首的一干人身上,一一扫过去,她的父亲孟绍、嫡亲兄长孟恪、姨表兄长施元济、姨表弟弟梁邺……贤妃的目光在这一圈人身上缓缓盘桓,而后,她扬起笑,稳声道:“本宫才力不济,少卿大人乃新科探花,不若就请梁少卿替本宫续下去罢。”


    贤妃脸上端着温笑,心底却隐隐有些悲凉。这是今日省亲的最后一首诗,是今日种种的句号。进御的诗,唯一目的便是夸耀大燕河山、歌颂陛下圣德。这是最容易作的诗,也是最难作的诗。她把这首诗让给梁邺,也是把孟、施、梁三家的权柄递到梁邺手上。啊,这个早已没落的梁家,这个默默无闻的梁家,怎生偏偏出了个梁邺呢?贤妃心底有些失望。孟持盈的事发生时,她从小尊重的父亲、她从小依赖的兄长没有法子,只能把决定持盈生死的大权丢到她这个深宫妇人手上,烫得她像攥了块烙铁。是梁邺走出来,给予了既保全孟家、又保全持盈的法子;是梁邺提醒她写谢罪折子,以陛下之威生生将此事压下去。只是此刻,贤妃慢慢咂摸出别的意味:持盈的事,未必不是梁邺谋划的。这个念头让她又惊又喜,她太需要了这样一个帮手了。简在帝心的大理寺少卿,常常出入养心殿的大理寺少卿,智谋千里的大理寺少卿。贤妃觉得,那早就黯淡的凤印,自今日起重新辉映出七彩光泽。


    贤妃抚了抚隆起的孕肚,为母的喜悦再次淹过她。


    猝然被贤妃点名,梁邺亦惊得抬起头。他的位置并不靠前,甚至快到正厅的大门了。可此刻,贤妃的声音稳稳穿越人群,直直递到他跟前,他握着酒杯的手隐隐有些抖。


    梁邺尽力压住内心喜悦,抬起脚,半步未踏出去,一个丫鬟垂首匆匆跑过来。她不知此间发生了什么,只急急凑到他耳畔低语:“苍丰院走水了。”


    双瞳猝然放大,梁邺偏过脸,只见成敏、怀松立在廊下──怀松脸上一团黑漆漆的痕印,满目焦急。他心一坠,手抖得更厉害,不是喜悦的发颤,而是害怕,是惊惧。


    没事的,走水而已。他尽力压了压。


    偏生那丫鬟又说:“怀松说薛娘子在火里,还没救出来,请大爷快些回去罢。”


    梁邺身形剧震,顿觉耳边嗡鸣一片。


    “少卿大人。”


    “梁少卿,”贤妃端方稳重的声音再度传来,“请大人为本宫续诗罢。”


    梁邺被这声音强扯回来。他茫然抬头,唇角翕动,想开口,竟发不出一丝声音。


    下首的章奉良见他失态,连忙低声提醒:“梁大人,娘娘唤你作诗。”


    意识一点一点抽离。梁邺忙用力攥住酒杯,将那未踏完的一步稳稳踩下去。他稳步行至正厅中央,拱手作揖:“微臣领旨。”尾音全是颤。


    他勉力挤出一个笑,开口道:


    “龙腾九阙开天门,凤翥千山抱日轮。


    火树银花星雨落,六街灯火夜如春。


    百方来朝金波卷,万国长拜紫气凝。


    鱼龙狂舞三千界,燕风岁岁笑芳辰。”


    “娘娘,微臣的诗,”他声气发颤,“完了。”


    贤妃满意笑起来:“好!来人,赐彩炕屏一架。”


    梁邺忙拱手谢恩,一壁后退,退至自家座位时,梁邺咬牙道:“娘娘,微臣……微臣院中突发急事,万死……容臣告退!”他声气嘶哑破碎,全不复方才光景。也不等贤妃颔首示意,梁邺匆忙转身,脚步虚浮,踉跄着向殿外奔去。


    一出正厅,冷风扑面,激得梁邺稍稍清醒过来。一口气堵在胸口,化作剧烈的咳嗽,怀松匆忙拥上来,泣道:“大爷!院里走水了!娘子在屋里头,没出来啊!小的过去的时候,火势大得不能进人了啊!”


    梁邺只觉喘息愈促,今夜的酒顷刻间自胃反涌到嗓子眼,呕心得厉害。


    “马!快备马!”他厉声嘶吼道。说罢,捂着胸口大步往垂花门外去。


    正厅的喧闹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来,贤妃亦敛了笑意,面露诧异地向外张望,却只见到梁邺踉跄狂奔的背影。


    孟府的小厮已牵了马来,梁邺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腹,箭也似的冲出数丈远。


    此时梁邵正被人引着,缓辔而来。忽闻前头马蹄声碎,踏破寂静的巷道,一路疾驰而来。梁邵抬起眼,只见一人伏在马背,夜风鼓起他衣袍,猎猎作响。是梁邺。


    “哥!”梁邵举起右手,扬笑朝他挥鞭。


    梁邺一丝眼风都不曾匀给他,策马径直越过去。


    “哥!”梁邵调转马头,马蹄踢踢踏踏的。


    成敏小跑过来,喘吁吁道:“二爷,二爷,您怎的回来了?不是说四日后才回么?”


    梁邵望着愈来愈小的梁邺的背影,拧起眉:“今儿不是贤妃省亲么?这般热闹……成敏,我阿兄去哪?”


    成敏转了转眼睛,急忙解释:“大爷院里有急事,片刻也等不得。二爷,宴还没散呢。您千里迢迢回来,要不先赴宴罢?等大爷忙完了事,您再去也不迟。”说罢,立时取代马奴,牵住梁邵座下白马的缰绳,将他往里头引。


    梁邵道:“可是……”他虽想跟过去看看,可马已被成敏强硬牵进去,正厅里清越细细的笙歌飘飘悠悠传来。


    梁邺一路疾行。夜风刮过他的耳畔,却吹不散那灼热的焦躁与恐惧。


    快!再快些!善善,若你有个好歹……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唯有将马鞭挥得如同雨落。


    烈焰张天,浓烟滚滚。冲天的火光愈发刺眼,几乎照亮了半边天。一大群人拎着水桶来来回回,云梯队拖来六七辆水龙,正对准苍丰院不住地按压。


    梁邺的心狠狠坠下。及至此刻,他忙勒住马,不敢置信地望着这片火海。


    善善……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耳畔尽是慌乱的救火声,尽是梁柱坍塌的轰响,可他只听得到自己重如擂鼓的心跳。


    怀枫率先瞧见了他,哭着奔来跪倒:“爷,爷!娘子不见了!”


    一行泪流过唇瓣。


    梁邺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他跌跌撞撞立起身,跑到苍丰院院门前,卫嬷嬷、彩香等人哭作一团。见了梁邺,丫鬟嬷嬷一齐拥上来,哭着攥住他的衣袖,纷纷乱乱的话撞入他的耳:“爷!娘子没了!”“他们说娘子在里头啊!”“爷!娘子不是在伯府吗!”“娘子死了啊!”


    “没死!”他吼道。


    梁邺目眦欲裂,劈手夺过一桶水,兜头浇下,便要往里冲。


    成安、怀枫魂飞魄散,死死抱住他腿脚:“大爷,大爷不可啊!火势太大,房梁已塌,进去便是思路啊!”


    梁邺一脚踢开成安二人,厉声喝道:“滚!滚开!她若有事,你们一个个都给她陪葬!”话音未落,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苍丰院正屋屋顶轰隆榻将下来,震得梁邺浑身僵硬。


    最后一丝生的希望,在这声巨响中湮灭了。


    梁邺张开嘴作痛哭状,他几次三番欲要硬闯,皆被众人舍命拦下。火势猛烈,热浪逼得人连连后退,唯梁邺忍着灼热瘫坐在地,眼睁睁看着雕梁画栋在火舌吞噬下,化作一片飞灰。


    直到天光微亮,大火方渐次熄去。救火的仆役揉肩退去,云梯队也慢慢离开。梁邺仍坐在地上,目光发直,盯着这摊断壁残垣、遍地焦土。青烟袅袅升起,浑似她常披的那条鸭蛋青披帛。卫嬷嬷跪坐在他身旁,揽过梁邺的肩,痛哭道:“哥儿,邺哥儿,你醒醒罢!娘子死了,你万不能出事啊!”


    “她没死。”他冷冷道,执拗地推开卫嬷嬷,扶膝起身,踉跄踏入余温尚存的废墟之中。


    几点微弱的火星在脚边熄灭。


    梁邺抹了把脸,赤红的双眼开始搜索废墟中善禾的影子。他跪在焦土之上,发疯似的用手扒开烧焦的木砖瓦砾,十指鲜血淋漓,却仿佛觉不出痛苦。


    “人呢……人呢……”他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梁邺耷拉着头,颓然跪在地,“人呢……”


    “挖!”他声气嘶哑,“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


    小厮们战战兢兢,慌忙近前翻检。几炷香时辰,方在焦炭中寻出三具蜷缩的尸身,早已烧得面目全非。梁邺抹掉泪,一具一具看出去。


    “不是她,不是她。”他哭着笑起来。明明都不是善禾啊,那善禾肯定还活着!


    却在第三具尸身上,清清楚楚看见两只腕子上的赤金镯子,此刻早已熏得乌黑。


    刹那间,与那金镯有关的一切悉数闯入脑海。


    船上时,她日日抗拒他。


    苍丰院,她逐渐顺从,但偶尔依旧与他怄气。


    无有园,她跪在老汉面前,将他所赠的金耳坠、金镯一一褪下,求老汉救救他。


    最后是善禾的那双眼。温温柔柔偏又最是坚韧倔强的那双眼。含着笑意,蕴着愁绪。他梦了两年的那双眼,如今,佳人成灰,香魂杳杳。梁邺身形猛地一晃,似遭雷击。他喉头一甜,一股腥气直直窜上来。他捂住心口,硬生生咽住。


    “好,好……”他猝然笑开,白齿上淋着血,“又跑,是罢?爷说好娶你,你还跑,是罢?”梁邺蹲在地上,双手握住脸,呜呜哭出声:“善禾……你怎能走呢……”


    第83章 新生


    梁邺急火攻心,呕出一口浓血后,成安与怀松忙扶着他,寻了施府一间空落的屋宇,服侍他歇下。


    施茂桐、周太太等人自省亲宴后匆匆赶回,正料理苍丰院后事。施明蕊前来探视,被成安拦在门外,彩香便将明蕊请至自己房中,红肿着眼低声细说昨夜种种。成敏一晚未归,因梁邵提前回京,成敏担忧梁邵得知善禾死讯,一直守在梁邵身边,不敢稍离半步。


    这会子天光微亮,空气中仍弥漫着浓烟气味。梁邺倚着靠背,混沌的意识一点一点重回躯壳,薛善禾丧身火海的事实再度席卷他的脑海。


    薛善禾死了。


    满脑子都是这五个字,挥也挥不去。


    他的胸腔再度剧烈起伏起来,浑似有一团血球在他体内来回游走,妄图挣破这副身体。他拼命回忆昨夜之事,只记得善禾与他说,她吃了酒身子不舒服,要提前回来躺一躺。是啊,躺一躺而已。那怎生就着了火,怎生就死了呢?


    他又觉到锥心的痛。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临别的字句一个也没有,一切皆是寻常。只是一个寻常的黄昏,她只是吃了酒身上难受,她只是想早些回家歇一歇,她同往日并无分别,怎生就着火了呢!怎么他娘的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被烧死了呢!


    他都准备告诉阿邵他们的事了,他都开始谋划如何娶她了,他的新宅邸业已预备完工了。他给善禾留了间院落,不大,但一草一木、一门一窗皆是他亲自督工监造的,离他的院子最近。他从施元济那儿要到了营缮司过往十年的宫殿楼宇图,他照着这些图纸亲自给善禾设计的院落,他每天白日里操持大理寺与省亲事宜,入夜之后画图纸,他把善禾画里的山川草木悄悄融入进去,他熬了十来个大夜,他教怀松暗地里寻来京都的能工巧匠,给善禾的院子打衣橱箱笼,他留了块空匾额,准备让她拟名,他打算将这作为新年礼物送给她,他……他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与善禾奔向好日子了。


    怎、生、她、就、殁、了、呢!


    梁邺茫然地抬眼,屋里的桌椅窗橱陌生空荡,尘埃于空中浮浮沉沉。几缕阳光穿透窗纸,轻轻柔柔地射将进来。时间奔流向前,而薛善禾永远地留在了昨夜。


    成安悄步站在廊下,温声道:“大人,昨晚上最后一个见到薛娘子的,是荷娘。她受了惊吓,这会儿已醒过来了,大人要见她吗?”


    梁邺茫然转过脸,发直的目光在成安脸上逡巡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理解了明白他的意思。梁邺颔首:“嗯……快喊她过来。”


    没一会子,荷娘哭哭啼啼地走进屋里,噙泪朝梁邺福身作礼。


    梁邺声气有些虚:“到底为何起火?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荷娘一壁拿帕子抹眼泪,一壁哽咽道:“奴婢回来时,火已经着起来了,娘子困在正屋里,奴婢只能远远看到她的影子。”


    “她跟你说话了没有?”梁邺急问,“她有留下什么话没有?”


    荷娘泣道:“她拖着晴月姐姐和妙儿姐姐的身子,她从里头喊奴婢,让奴婢赶紧去找大爷,让您快快回来救她们。娘子说她拖不动她们两个人,娘子说晴月和妙儿都晕过去了,她说里头烟太大了,呛得她难受,她让奴婢一定要喊大爷回来救她们!”


    梁邺早堕下两行清泪。


    她那会儿该有多无助,该有多绝望,她拼命地找人来向他求助,可他却不在她身旁。


    荷娘继续道:“娘子真的死得惨啊!晴月姐姐和妙儿姐姐都晕过去了,娘子一个人救她们两个!火把门窗都烧得滚烫,奴婢进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大衣橱、拔步床一件一件烧得塌下来,挡在娘子面前。奴婢让怀松赶紧去找您,奴婢一直在外头喊娘子,起先娘子还应奴婢,后头声音越来越哑,越来越凄惨,奴婢看不到她,只听见她在哭,在叫,她喊您的名字,她说她身上好疼,被火烧得好疼,她问奴婢喊来大爷没有,大爷怎么还不来救她!”荷娘禁不住大哭起来,“奴婢听得也剜心啊!奴婢看不到里头,只听见娘子凄厉的哭喊,她一直喊她身上被火烧得疼!”


    梁邺瞳孔剧颤,浑身发起抖来,他仿佛看到了火中惨叫的善禾,一声声绝望地求救,到最后只能哀泣着躺在地上,等待火焰吞噬掉她。他眼前陡然现起那蜷缩着被烧焦的尸首。在大火燃烧她的身子时,她有没有怪他不回来?在她蜷着身子面对死亡的剧痛时,她有没有怪他不回来?


    她一定好痛,她一定在哭。


    他为什么放她回来了呢?他为什么不能强硬一点,逼她在伯府歇息呢?他从前逼她做了那么多事,为什么这次没有逼她呢?


    为什么……


    一口浓稠的紫血呕出来,洒在衾被之上。梁邺撑着身子,耳畔只有嗡鸣。荷娘吓了一跳,忙近前扶住梁邺,揽住梁邺的肩,她亦哭道:“爷,大爷,您这样,娘子看到了也剜心啊!”


    梁邺抹掉泪。


    她再也看不到了……


    *


    她看到官道尽头泊着一艘画舫,两名船夫正在岸边焦切等候着。善禾忙唤醒晴月与妙儿:“到斐河码头了!快醒醒!”


    为了不被梁邺的人发现,吴天齐选择的逃跑路线曲折偏僻,从昨夜到现在,她们已换了三次马车。如今眼前的画舫,是最后一次替换。等坐上画舫,她们便要沿着水路,一路往金陵去了。


    梁邺生性多疑,且因之前善禾逃跑便受过吴天齐襄助,故而这次善禾出逃,吴天齐早早回了密州,只留下闻灯、闻烛在此安排布置。


    画舫的掌舵人,是一对中年夫妻。接得善禾等人上船后,夫妻俩也不多问,男人自去掌舵,女人则将善禾三人领到船舱,指向桌案上的三套粗布衣裙。


    于是,善禾脱下了遍体绫罗,解开了满头珠翠,换上了靛蓝粗布衣裙,穿进了千层底布鞋。昔日一握柔软乌顺的长发,如今只用两根再寻常不过的木簪子草草绾了个髻。昔日描眉敷粉的芙蓉面,如今不施脂粉,素面朝天,端的清减自然。


    那船女递来一只铜镜,朦胧模糊的镜面,早将她的脸照得畸变。善禾心底坠了坠,这模糊变形的脸,才是她啊。


    她逃出来了。


    从今往后,再不要看梁邺的脸色过活,再不必与他虚与委蛇,再不用给他当个免费妓子了。


    她吃了好多苦,真的好苦好苦,如今终于苦尽甘来了。她心底澎湃着。


    模糊的镜面上,又多出两张畸变的脸。晴月和妙儿一起揽住善禾,三人彼此相视,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善禾扶着晴月坐下,船女取来常备的药箱,慢慢给晴月处理伤口。妙儿肚饿,自去寻找吃食。善禾望了望桌案上堆着的、她们才刚换下的罗服,她心有所感,抱起衣裳,跑到栏杆边,将衣裳统统扔进斐河河水中。


    扑通。


    翻涌的河面凛出银光,浪涛吞噬掉繁冗的衣衫,迅速拍上船身。船之下,河水滔滔东流,滚滚奔向天际。


    她们离岸边愈来愈远了。


    京都的一切隐在清晨的薄雾中,自承恩寺传来的晨钟沉沉回荡在斐河河面。船夫一声吆喝,破开轻薄笼罩的雾气,十一月底的冷风窜过来,冻得善禾直打哆嗦。


    她却觉得五脏肺腑如沸。


    火中焚尽旧时我,莲为风骨叶为神。


    天地万物皆宾客,独享人间第一春。


    善禾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妙儿闻得动静,抱着三张薄饼跑过来,将善禾搂在怀里。


    善禾靠在妙儿瘦削的肩,哭得抽噎。


    妙儿轻声道:“娘子,您哭罢。把那些晦气全都哭掉,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她轻轻抚着善禾的头。


    善禾一壁哭,一壁点头。


    朔风自河面扑将而来,将她们的发丝吹得凌乱。


    船行四日,方至金陵。


    一辆青幄翠盖车早早候在码头,接了三人往金陵城中驶去。


    暌违逾三年,金陵早已大变。唯一不变的,大抵是秦淮河畔的六朝金粉,鸡鸣寺的千古钟声。


    马车停在深巷,善禾三人依次下了轿凳,但见一容长脸的女子莞尔立在旁边,其身后伫着一只黑油新漆的窄门。


    见到善禾,那女子迎上来,笑道:“奴家姓方,你们唤我方娘子便好。”她推开门,一壁引着善禾等人进内,一壁温声道:“娘子们舟车劳顿,今晚好生歇一歇才是。听坊主说娘子是新寡,这才回金陵老家来的,亲人皆已过身。我私下想着,娘子既在此地安家,日后有什么,直接唤我便是。我就住在对门那户人家。”她指了指对门。


    善禾听了,便知吴天齐没有将她身世说出来,心中暗赞吴天齐妥帖,这厢回道:“方娘子安好。我姓薛,这是我两个妹妹,一个叫晴月,一个叫妙儿,与我一起回来的。”她顿了顿,“方娘子与吴坊主,很是相熟吗?”


    方娘子笑道:“也算不上多熟,不过认识了三四个月,如今在她画坊里混口饭吃罢了。”


    “真是巧,”善禾忙笑道,“我亦是跟着坊主画画的。”


    “我知道。娘子你的画,我们几个画师俱看过呢。”方娘子停下脚步,“那本《新编绣像长生殿》。”


    她们刚穿过一方天井,越过院落里的老梧桐,这会子拾级而上,面前是两扇镂了金鱼莲花的隔扇门。方娘子把门一推,宽敞阔落的正厅立时在门后显现。


    先是供奉佛龛的香柜,右侧是成套的梨木桌椅,地上铺了层薄毯,左侧是一道木制楼梯,通往二楼,再无别的家具。


    方娘子引着她们道:“这是间老房子,主人家去年搬去天杭了,因此空下来。你们三个女娘家的,在墙上挂几幅画,院里养几株花,便是过日子的模样了。”她又引三人往二楼去,脚踩楼梯哒哒地响,“二楼是四间房,两间窗朝着院子里,两间窗临街。依我的话,你们一人择一间住,另有一间,作浴房。如今十一月底,冷起来能把鼻子都冻掉了。虽说院子里有一间浴房,晚上沐浴后,还要从院里经过,没得吹风受寒,还是把浴房安排在二楼才是正经。”她先推开其中一间临街的卧室,“临街的采光透一些。这房子后面是你们的院子,前头则是一间商铺。坊主说,她预备另置一间小画坊予你,这间铺子就是了。”


    善禾一一应下。听到末句,两眼也放起光来,她忙行至窗前,推开蒙了软纱的窗格子,只见青石砖的小街,这会子已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在下面走动了,间或夹杂着人声。善禾一颗心扑通乱跳,扶窗的手隐隐发颤。


    方娘子道:“深闺大院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咱们这些靠自己手艺吃饭的女人,也不拘那些礼了。娘子若不喜欢外头人多喧闹,日常少开些窗,也是省得的。”


    “没事!”善禾匆忙转过头,“我喜欢这些。方娘子,谢谢您!这里实在是好,比我从前住的地方好多了,这里有人气儿!”


    方娘子不知善禾为何如此兴奋,但也笑道:“谢谢米掌柜和坊主才是,这里都是米掌柜张罗的。真瞧不出来,他一个男儿,心思也这般细呢。”——


    作者有话说:sorry来晚了!会尽快恢复日常更新时间的!!!


    下一章是善禾事业线哦~可能会有老二不定时出没[眼镜]


    第84章 画手太太薛善禾


    方娘子又絮絮交代了一些话,才归了自己的家。这日夜里,善禾、晴月、妙儿各自选了各自的屋子,头一遭睡在只属于自己的房间,三人心中俱有些难以言表的欢喜。她们逃得仓促,并无多少行囊,好在吴天齐与米小小俱已打点妥当,一人留了一套衣裳,几支木簪,十两银子,权作日后安身立命的根基。


    次日清早,方娘子送来不少日用器皿,又领着善禾几个在附近认了路。善禾第一时间寻得药铺,为晴月抓药疗伤。


    开启新生活的日子总是忙碌且迅速。晴月因伤只能歇着,善禾与妙儿便一起将屋子里里外外洒扫揩抹。不过两日光景,已收拾得窗明几净。又开始往家里添置,床帐帘幔不消说的,灯台、刺绣匣子、穿在里头的小衣……善禾看着堆在桌上的如小山一般的物件儿,觉得日子真真有盼头。


    因金陵的十一月寒气侵人,她们又买了一只炭盆,白日里就烧起柴火,罩上薰笼,三人围坐一处做针线、说闲话。入夜,三人都挤在善禾房里,事先把被子熏得暖暖的,才解衣一齐钻进被窝里。


    吴天齐是五日后到的,她带着丈夫和一双儿女施施然叩响了善禾的院门。见善禾已把日子张罗得井井有条,心下倍感欣慰。


    她问妙儿要不要同她走,妙儿把两只手背在身后,素日活泼爱笑的人这会儿竟有些扭捏。吴天齐明了她的心思,同善禾笑道:“日后,你要多备一份嫁妆了。”


    吴天齐夫妇的乔迁礼是三匹布,她一双儿女的乔迁礼是三盆花。善禾收了布,预备一人裁一件过年的新衣;善禾收了花,齐齐整整摆在正厅的墙角,素淡的屋子立时增色。


    寒暄过后,吴天齐方领善禾到前头商铺去。


    米小小卸下门板,但见铺子隔成前后两间,临街这一间,三面墙已挂满各色画轴、挂屏,俱是山水花鸟。吴天齐笑道:“说是画坊,却也不准,实则是个画像的小馆。我想起来那会儿你刚与梁邵和离,你说你愿意去给人画像。这很好,所以我想,你明面上还是做这个生意,稳妥。虽说画像并不算多么稀奇的营生,但你胜在女子身份,专为女子画像,及笄像、订亲像、周岁像,皆可为之。至于给我画的那些,你悄悄地画,倒也罢了。就算又被官府查起来,一时半会也牵连不到你身上。”


    吴天齐领着善禾走到里间,又见两张大案,案边各设一只画缸,旁边又有博物架,堆满各色画具颜料。


    吴天齐道:“妙儿也是学画的。既然她要跟着你,日后便由你来教她了。”


    善禾已激动得不知如何感谢吴天齐,她忙点头应是:“这是我应该的。”


    吴天齐又捧起两本书册,翻开第一本,扉页零星记了几户人家的信息,她指给善禾,道:“这是此前几个月以来,我在金陵结识的一些商户之家。他们家都有正要及笈的女孩儿,前两户人家我已打过招呼,你可直接上门拜访,为她们画像,一幅画五两银子。后面三户还不曾来得及说,你亦可登门拜访询问。”吴天齐顿了顿,“我知道你面皮薄,但如今你已不是深居简出的小姐太太了,你靠这门手艺赚得你与晴月、妙儿的嚼谷日用。你得学着如何招揽主顾,学着如何让别人心甘情愿买你的画,明白吗?”


    米小小也在后头接话:“薛娘子,别看都是些商贾人家,你把画像这门营生干好了,做出口碑了,也能结识到官宦人家哩。到时候若有相中的,不说为你,单单为着晴月、妙儿着想,也是她们的前程呀!”


    善禾听了,心头发热,将那册子紧紧抱在怀中,如获至宝。善禾抿唇认真道:“嗯!我省得了!”


    吴天齐又翻开第二本书册:“这是上回与你说的我接下来要做的五本书,你须得免费替我画的。要紧的都写在上头,大概画成什么样,我也教人附笔画在上面了。你不必拘泥于此,若能有你自己的巧思,反倒更好。”


    善禾接过书,略翻了翻:“好,什么时候要?”


    吴天齐答道:“不急。下次我来,最快是上元节之后了。距现在还有一个半月,第一本的初稿到那个时候交,倒也罢了。”


    自这日起,薛善禾的小小画像馆算是正式营业了。其实买画的人并没有很多,大多数时间,善禾与妙儿都坐在小隔间里画画。晴月伤的是右肩,平日里不方便做活,就坐在一旁看吴天齐留下的画册,看得多了,她见图猜字、望文生义,识得些许。


    善禾在第三日清早,叩响了秦淮点心局王家的门。


    王家大小姐明年春过及笄礼,听了吴天齐作及笄画像的谈论后,立时定下此事。今日善禾亲自登门,很快就由王家仆妇引进去。王大姑娘爱说爱笑,得知善禾来为她画像后,特特妆扮一新,规矩坐在玫瑰椅上等候。善禾进得屋内,但见王家人早已将桌椅调停妥当,连她坐的绣凳旁,还置了一只搁点心果子的小几。


    这是善禾头一次为人画像,因此格外认真仔细。等画成之际,已是午后,善禾画得薄汗涔涔,搁下笔时,指尖隐隐发颤。王大姑娘见了画,不迭夸赞,显见是满意得紧,又吩咐下人留善禾用饭。善禾走时,非但五两纹银一分不少地给了,那碟善禾几乎未动的精细点心,也打包好由善禾带回去,又套了辆驴车亲自送善禾回家。


    第二户是典当行的田家。


    田二姑娘有点冷,不及王大姑娘热络。善禾来了之后,桌椅皆是她摆布的,布景是她定的,连田二姑娘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髻、簪什么钗子,也要善禾亲自来。因田二姑娘说:“你是画师,我身边的丫鬟如何知道什么打扮入画好看?”


    给田二姑娘画像的过程,更是没有糕点果子的招待,只一杯淡淡的清茶。画好了,田二姑娘不满意,因她原本是丰美那样的体量,善禾如实画出来,她觉得不美,很有些为难的样子:“真真怪了,你是画师,不应当把我最美的模样画出来么?如今画成这副模样,就要赚我五两银钱?”


    善禾不愿毁了自家招牌,允诺次日重新为田二姑娘画一幅。翌日的画,善禾学乖了,先打了个底给田二姑娘阅览,依她意思修改好了,这才放手画下去。果真,第二次的画田二姑娘满意称心,最终还是把那五两银子给了善禾。善禾自掏腰包,赁了辆驴车,自己回家去了。


    经过田二姑娘这件事,善禾亦在反思。妙儿嘀嘀咕咕的,说田家这个差事接得亏,多画了一幅画不说,白白填补了两趟车钱。善禾却觉得:“这正是我从前在深闺大院里待久了,没有这些心思。世上的人皆是不一样的,要给不同的人画像,需得事先了解她们的喜好。从前觉得只要我有一双手,只要我持续不停地画,我总能活下去。现在看来,要学的还很多。”


    故而从第三次画像开始,善禾有意改变自己。见了女客,先看她适合什么样的妆发、景致,提前给小姐们的丫鬟说了,让她们给小姐梳妆,善禾只从旁提供意见,不亲自动手:“我只是个画师,梳妆原不是我分内的事。”


    小姐踌躇道:“只怕梳得不合娘子心中所想。”


    善禾抿抿唇,说出妙儿提前教她的话:“小姐,梳妆……另要八百文钱。”


    “只要八百文?”小姐反倒露出喜色。


    画像过程中,善禾也不似先前那样闷着头画下去,她开始与小姐姑娘们沟通,一是拉近距离,二是悄悄打探小姐喜好,生怕重蹈田二姑娘的覆辙。


    如此一来,每每画完像,善禾也与小姐们有些相熟了,那些诸如“小姐家倘若还有姐姐妹妹想要画像的,尽可寻我”的客套话,也能自然说出口了。


    等到腊月中旬时,善禾已全部画完吴天齐留给她的人家。而先前画的几家里,亦有一两家小姐为善禾带来了新的客人。


    画像的同时,善禾亦在构思吴天齐的那五本书。只是,善禾陡然发现方娘子她们画的人物,构图设色完全模仿了善禾的那本《新编绣像长生殿》。


    写字的可以是抄书匠,也可以是诗人文士。画画的可以是画工、画师,也可以是画家。区别仅仅在于,是否具有独创的巧思,是否自成一派。


    善禾在画《新编绣像长生殿》时,因是她第一份供外人看的画作,因此在人物面部上把眉毛画得细且长,眼睛多半是半阖的,显出一种从容淡然的佛相姿态。如今方娘子们画新作,面部神情与善禾画的几乎无异。


    故而她问:“倒与我那本绣像画法相似。”


    方娘子听了,笑道:“坊主说,娘子那本卖得好,故而才让我们效仿娘子的笔意呢。”


    善禾心里便有些不痛快。可是细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吴天齐到底先是个商人,而后才是画师。善禾想明白这一层后,私下里也便常常从头构思,想给自己寻一个新的画法,区别于旁人,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她薛善禾的手笔。


    这厢善禾已把日子操持起来,京都的梁家两兄弟却不大好过。


    自善禾假死,苍丰院愁云惨淡。梁邺提前搬至新府邸,白日里照例上朝、去大理寺办公,晚上回来便只枯坐房中,不许人近前伺候。


    梁府众奴得了吩咐,不得在梁邵跟前提与善禾有关的任何字眼,故而梁邵只知兄长新丧了一位爱妾,却不知究竟何人。


    这日,梁邺早早下值,正枯坐在圈椅内,摩挲着那对金镯,敛眸发愣。梁邵大步走进,一把攥住梁邺的腕子:“阿兄,人死不能复生。四五日了,你总该振作起来。你这样,小嫂嫂看了,不是剜她的心么!”


    梁邺缓缓抬眸,未作声。


    梁邵索性大剌剌坐他面前的紫檀案上,长叹一气:“阿兄,我懂你的心思。那会儿善善走了,我同你一样的心境。可日子总得——”


    “不一样!”梁邺咬唇道,他缓了缓,尽量把声线放平,“不一样。”


    “是不一样。善善尚在人间,可我找不到她,与你现在这般无异。”梁邵只当是梁邺思念过度,仰起脸,“我听成敏讲了,阿兄你原是要抬举她作正妻的。既如此,后日下葬之仪,我也过去,好生祭拜嫂嫂。等祭拜完,我再走。”


    梁邺霍然起身,冷声:“你不必去。”他咬牙又道,“她不喜欢生人。”


    他抬眸看梁邵:“你要去哪?”


    梁邵见他如此,也不勉强,率性答道:“阿兄,我要去金陵了。我要去那儿找一找善善。”


    梁邺冷笑一声:“那祝你早日寻到。”说罢,朝外走去。行不过两步,梁邺顿住,又道:“年关前记得回来。每年正月初一,陛下赐宴。你如今有了爵位,势必要入宫赴宴的,贤妃娘娘也很记挂你。”


    梁邵站在屋里,望着自家兄长愈来愈远的背影,轻声自语:“要是找到善善,我就不回来了。京都有哥哥你在,也是一样的。”


    第85章 又见梁邵


    自入腊月以后,天气更冷。善禾画像赚得银两,又买了三件棉衣并三只捧在手里的炭炉子。因善禾与妙儿白天要构思画画,一切家计都交与晴月,银钱也都是晴月管的。


    晴月从前在善禾身边只做些伺候人的事,如今一朝做了管家娘子,心底蓬蓬烧着一团火,立志要将日子操持起来,不能辜负了善禾。因此,晴月专专同善禾学了些字,加上她之前读画册认得的那些,如今是每日认认真真地记账,一笔也不错漏。连妙儿想买点零嘴,也得一笔一笔从她那儿过账。


    善禾做事极认真,待人又诚恳,画像若有主顾不满意的,也总是自家先退一步,宁可自己吃亏。如此一来,慢慢也结识了不少大户小姐。因是腊月,善禾想着多赚钱置年货,于是又提出“新年画像”“母女画像”等新名头,画一次就能赚十余两。


    到得腊月中旬之际,她们的积蓄已有小一百两了。就是善禾累得厉害,到了腊月二十便彻底歇在家里,躺在床上睡了大半天才好些,手也没那么抖了。


    翌日,三人裹上棉衣,赁了辆青帷马车,结伴出游。金陵的雪,覆住天地万物。自秦淮河至鸡鸣寺,自鸡鸣寺至栖霞山,雪声澌澌,她们顶着三只冻得通红的鼻尖,一路欢笑游玩,仿佛不觉得冷似的。


    最后是薛家旧宅。


    三人下得马车,只见半掩的门,留了一人进出的空当儿。善禾轻轻推开门,过往的记忆流水般潺潺淌来。她生在这座府邸,长在这座府邸,这里才是薛善禾真正的家。


    偌大的宅邸,如今并不住人,处处皆萧索着,连院里的积雪都没人扫,几能淹没脚踝。三人在廊下走着,一直到正屋前,猝然发现正屋门前一串崭新的脚印。


    善禾一怔,扬声问可有人在。


    但见一戴圆帽的男子手持鸡毛掸子,匆匆赶出来。


    男子姓李,因他做房屋买卖租赁的生意,故而坊间诨号“李万房”。李万房告诉善禾三人:这座府邸自那犯了事的薛寅被砍头后,又有一任主人,在此住了一年多,就贬到岭南去了。因此金陵人皆以为此屋不祥,一直空置到如今。李万房如今捏着这座府邸的地契,横竖卖不出去。因是腊月,李万房今日特地过来打扫打扫,权作过年的准备。


    善禾听了,心头微动,因问道:“那如今这座府邸,约要多少钱?”


    李万房这才细细打量善禾一眼,他顿了顿:“因这房子晦气,原是要三千两的,如今么,八百两倒也罢了。”


    “八百两?”妙儿不禁惊呼出声,“怪道你卖不出去呢!”


    李万房瞥了瞥她,拿着鸡毛掸子继续回去粘蛛网:“你觉得贵,又没教你买。这房子只是有些不吉利,但看里头这般的建造装修,八百两,你可是赚了大便宜呢!”


    善禾慢慢敛眸,她又问:“若是租呢?”


    “租?”李万房从屋内走出来,声气有些激动,“若是租的话,每月少不得也要六两。”


    善禾忙道:“就六两!我即刻就能签字!”


    晴月不由劝道:“娘子,六两银子呢,你一幅画也不过五两。”


    善禾拍了拍她的手:“无妨。这房子如今空着,也没人住。我想着,咱们过年时搬过来,岂不好?而况我们俩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难道你不想回到这里么?后面我慢慢赚钱,咱们再好好磨一磨他,争取五、六百两买下来。日后你与妙儿从这里出嫁,岂不是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晴月拧眉:“娘子,你说什么呢!”


    善禾朝晴月点了点头,当下就与李万房约定五日后作契。晚间归家,三人围坐火盆旁,晴月说着这一个月来的账目,三个人一起筹谋来日如何开源节流。谁料三日后,尚未到作契的日子,那李万房却派了个小厮过来,说是薛家那旧宅邸被一老爷相中,愿出八百两买下,故而不能租给善禾了。


    善禾急忙问:“说好租给我的,我们都准备搬去过年了。怎的突然就卖给人家?”


    那小厮也甚为不好意思:“那位老爷实在爽快,今日看了房子,立时就能结契付款。”小厮眼睛转了转,“要不……娘子去问问那位老爷?我看他也不是立马就要住进去的。”


    善禾听了,登时问晴月开箱子拿钱,揣上二十两银子,带着晴月与妙儿一块往李万房的铺子去。


    当下李万房刚与那老爷结完契,正要去官府过文书。见善禾过来,李万房很不好意思地提出赔补方案:“娘子,咱们原先只是口头约定,对罢?这位老爷才刚已付过定钱,尾款三日内就能结清。娘子,要不这样,您再重新挑一套,我头三个月给您打个对折,如何?”


    善禾道:“我只要这座房子,你先前分明与我说好的,现在卖给别人,算什么意思?至少你也得先知会我一句,而不是卖完了才派小厮告诉我。”


    李万房讪笑着:“要不这样,娘子你亲自与这位老爷谈谈。他说是预备年后搬进来,娘子可先租一个月。”


    善禾也知他们结了契,再不好更改,心中好没意思。原想着能住进小时候的家里,也算是落叶归根,如今有了这番际遇,着实没法子。人都死了,终究那儿早不是她的家了。如今这番际遇,想必也是老太爷冥冥之中暗示她:过往不可追,她再怎么怀念十五岁前的天空,终究也过去了。善禾如此这般想着,眸子一黯:“罢了。”她叹了口气,兀自转身,晴月与妙儿相视一眼,也叹口气,随善禾朝外走去。


    三人落寞往外头走。李万房冷笑一声,旋即折身往雅间去。岂料雅间的门却被人从里头打开,只听得里头扬声道:“还有人要买这宅子?李掌柜,你不老实,你事先没同我讲呀。”


    善禾只觉脊背一僵,浑身血液凝固。这声音她是分外熟悉的。


    梁邵瞥眼李万房:“才刚你家小幺儿说,人都与你口头约好了,你怎的不事先知会我一句?”


    李万房忙赔笑着拥上来,梁邵也不理他,踢踢踏踏地下了楼,朝门口背影道:“三位娘子,你们要是极喜欢这宅子,现在搬进去也使得,横竖我也不打算——”他站在楼梯前,见晴月已转过脸来,惊诧地望向他。而她身旁的两位娘子却背对着,僵然默立,动也不动。


    梁邵顿觉周身血液刹那间凝固,四肢百骸僵硬得动都动不了。


    另一位小娘子侧过半张脸,看上去一团孩子气,扶住中间女子的手臂,关心问道:“娘子,你怎的了?”


    站在中间的薛善禾早不知如何是好,她眨了眨眼,才发现眼眶酸酸的,有些潮湿。


    李万房见他神色有异,忙不迭凑上前解释:“梁二老爷,这、这几位娘子就是先前想租那宅子的,小人已经回绝了,她们这就走……”


    梁邵抬手,止住了李万房聒噪的话语。他把目光紧紧锁在善禾身上,纤细的背影,确定是她无疑了。梁邵喉结微动,先前那点因李万房行事不周而起的薄怒,以及连日寻不到善禾的躁郁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紧绷。他处处寻她,如何也找不到。他都预备回京了,只等今日买完薛家旧宅,他就要回去了,偏偏在这里看到她。


    梁邵绕过呆立当场的晴月和面露警惕的妙儿,一步步,走到善禾面前。


    她低着头,咬着唇,眼眶有点红。还是跟大半年前那样瘦,下巴尖尖的,脸色有点白,不知是冷的,还是累的。


    “你……”他喉头发涩,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摸摸善禾的脸。


    妙儿两只眼瞪得老圆,见这厮如此,抬手一巴掌拍掉梁邵的手,骂道:“不要脸的夯货!有几个钱了不起啊!下.贱坯子!青天白日地就敢这么放肆!”


    晴月忙冲她摇了摇头。


    妙儿却视而不见,继续骂:“真真是不要脸,长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这般心肠。登徒子,滚!你配么,我家娘子你也配摸!”


    梁邵被人劈头盖脸好一顿骂,心底早气起来了。他瞪起眼,怒视妙儿:“怪小妇儿,你又是哪个?薛善禾是我娘子,什么时候成你的了?”他又对善禾道,“善善,这是你身边的?什么猫儿狗儿也往身边领,瞧上去干干净净一小姑娘,怎么说起话来这样夹枪带棒的?”


    善禾攥住妙儿手腕,颔首冲梁邵道一句:“对不住。”忙拉她出去。


    晴月也跟上来:“娘子,娘子,不与二爷说说话吗?”


    “不要。”善禾忍不住流泪,“不能跟他讲,我的事,一句也不能告诉他。”


    妙儿这才慢慢反应过来,才刚那人应就是善禾前夫,密州有名的那位梁霸王了。她心头一坠,回头看了看,只见那厮已追出门来,一叠声地在后面喊“善善”。见她转过头,梁邵怒目瞪她。妙儿浑身一凛。


    三人迅速上了马车。善禾靠着车壁,心底惴惴不安。晴月望了望她,忍不住道:“娘子,看样子二爷是专程来金陵寻你的。”


    善禾咬唇道:“好不容易跑出来,还是算了罢。我……我经历了这么些事,好容易才有个安稳日子。这样也好,梁邺以为我死了,他们兄弟两个安生过日子,才是正理。”


    晴月不住地叹气。


    妙儿趴在车窗,转过脸来:“可他跟上来了呢。”


    善禾心一沉,感到一股难言的喜悦与无力。


    晴月也凑过去看,但见梁邵已骑着马,距马车只有几步之遥。见晴月探出头来,梁邵一甩马鞭,忙追上来,笑道:“晴月!晴月,你们什么时候来的金陵?前时我派人来寻你们,怎的找不见?”


    善禾也靠过来,她一把掀起车帘。四目相对,两人皆是惊愕与震颤。善禾声气有点抖,但到底还是坚强说道:“二爷,你走罢。我们如今过得很好,你走罢。”


    梁邵喉头滚动:“善善……”他再度笑起来:“许久不见,去你府上讨杯茶吃,行吗?”


    善禾咬唇道:“没有茶,你……你回罢。”


    “喝水也行。水,总有的罢?”他苦笑道。


    “水也没有。”


    “我不信。没有水,你们三个怎么——”


    善禾立时截断他的话:“梁邵!你没听出来么?你不懂么?我要你走,你别跟着我们了!”


    梁邵脸上的笑僵了僵,他慢慢敛眸,神情逐渐趋于平淡,嘴角也瘪下去,看上去浑似委屈得紧。


    善禾只觉得心痛。


    好一会儿,善禾正要放下车帘,梁邵蓦地抬眼,依旧是他那招牌的、仿佛不知人间疾苦的浪笑:“善善,我在走呀,正好跟你们同路而已。”


    善禾忙唤车夫,让他停车。梁邵也停下来。


    善禾拧眉:“那你去干你自己的营生罢,不必管我们。”


    梁邵勒住马头,抬头望天:“我累了,我也要歇一歇。”


    妙儿已怔得目瞪口呆,她万没想到梁邵竟这般腆着脸粘着善禾,毫不怕臊似的。怪道是个霸王呢,这样霸蛮性子,可是寻常人少有的。


    善禾将车帘一打,扬声吩咐车夫:“我们走罢,不管他了!”


    谁知这厢马车刚跑起来,车厢外也听得一记马鞭声,梁邵在外头笑道:“我也歇好了!善善,我们一起走!”


    第86章 梁邵作小厮


    三人彼此相扶,依次从轿凳上走下来,梁邵亦翻身落鞍,挽住马头近前。举目四顾,但见曲巷幽深,不由道:“善善,你从何处寻来的这座院子?怪道我寻你不着,这样七拐八绕的巷道,我那点子人——”


    “梁邵。”善禾转过身,目向他,声平如水,“我们到了。”


    赁来的马车已碾着尘土远去,妙儿也进了院子,晴月端来一只青瓷茶盅,杯里满满当当盛了水。


    善禾深吸一口气:“梁邵,你喝了水,就走罢。”


    梁邵讪笑着:“哪有……哪有站在外头喝的?善善——”


    “别叫我善善。”善禾垂眸。


    “好。善禾?”他见善禾没有再抗拒,这才稳声道,“善禾,我们许久未见,我进去坐一会子,我们两个说说话,我再走,好吗?”


    晴月看他眼中的希冀,又望了望垂眸咬唇的善禾,心底亦是难受:“二爷,您走罢。娘子如今过得好,您也看见了。横竖都已和离,您如今这样跟过来,孤身进娘子的院子,算什么呢?您不在意,可娘子却要在此安身立命啊。”


    梁邵一听,抬起眼,这才发现,不宽的巷道里,路口转角处悄悄探出几只眼睛,正往这边偷看。梁邵怔了怔,忙道:“对不住,是我欠考量。”牵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善禾,你不要我进去,那我只好走了。我如今下榻在秦淮河边的广陵客栈,你有什么事,直接派人去那儿找我。”


    善禾轻轻“嗯”了一声。


    梁邵叹口气,一步三回头地,这才翻身上马,怏怏地走了。


    善禾与晴月匆忙回屋,关上院门。妙儿忙拥上来问:“娘子,他来做什么呀?咱们要不要搬走?”


    晴月也望向善禾。


    善禾把目光放在她二人脸上逡巡:“一时间也寻不到合适的院子,这前头还有铺子,对门就是方娘子,想搬家,也不容易。”她咬唇思忖了一会儿,“晴月,妙儿,日后你们出去,千万不要说你们自家的名字。晴月,你本家姓白,日后人家问你,你只说你姓白。妙儿,你也是,用你本家姓氏。今日碰到梁邵,倒还罢了。如今梁邺在大理寺任职,他手下的爪牙只会比梁邵的人更厉害,咱们须得小心。”


    晴月与妙儿连声应下。自这日后,除了方娘子等人依旧照常唤善禾名字,但凡在外头,善禾只说自己姓“贺”,叫“贺山雪”,不是薛娘子,而是雪娘子。这厢善禾经过一晚上的深思,自觉应当与梁邵说清楚,一来不要让他纠缠,二来怕他口无遮拦教梁邺知道。故而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善禾写下一份帖子,预备教走街串巷的小孩儿送到广陵客栈去。刚打开院门,便见小石阶上孤零零坐着一个背影。梁邵惯骑的白马拴在一旁。


    听得身后动静,梁邵霍然起身,指尖挂着一只冒着热气儿的油纸包。见是善禾,梁邵两目放光,一开口,便呵出一口霜气:“善善……善禾,早。你们用饭没有?我来时瞧见街角那铺子卖包子,好香,我买了点给你们。”他忙提起油纸包,送到善禾面前。


    善禾拧眉:“梁邵,我有话同你讲。”


    梁邵自是欢欣:“好,我也有话同你讲。”他半只脚跨进院里,“那我们进去说,如何?外头人来人往,平白惹人闲话。对罢?”话落,他整个人已站到院子里,且贴心地替善禾将院门阖上了。


    “善善,你说罢。”他笑起来。


    望着梁邵这般作派,善禾只觉得揪心。她抿了抿唇,慢慢道:“梁邵,前些日子听到官府邸报,你如今是护国县男了,还是北川军前锋营的指挥使。大家都夸你骁勇,是裴大将军手下一等一的大将。恭喜你。”


    梁邵笑意更甚,露出一排白牙:“啊,不过是侥幸打了场胜仗而已,顺道儿揪出个蠹虫。”


    “能在北川那种地方打胜仗,怎能算是侥幸呢?你的事传回来,没一个人不夸的。”


    梁邵弯了唇瓣,微微仰脸,心情大好。


    善禾转了话锋:“所以,如今你过得好,我过得也好。祖父在天之灵,一定甚是欣慰的。”


    “再过几个月便是祖父忌辰,善禾,你同我一起回去祭拜祖父罢。”


    “这正是我想与你说的。”善禾抬起眸子,“我不会跟你走的,我们早已和离,人生已驶向新的方向,何必呢?”


    梁邵只觉脖颈僵硬,愣愣地低下头,把目光放在善禾脸上。他轻唤出声:“善善……”


    善禾慢慢笑起来:“阿邵,能见到你,见到你如今志得意满,见到你如今功成名就,我实在是开心。当初选择和离,于你而言,于我而言,实在是最好的决定。对罢?你挣得功名,我也过上我想要的日子。”


    “善善,你想要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我知道,你如今靠画像为生,没关系的,你跟我走,或者我留下来,你照旧画画就是了。你要住这,还是薛家那旧宅子,我都听你的。横竖那宅子是为你买的。”


    善禾一双星目望着他,柔声道:“阿邵,你忘记了,我当初之所以要离开,还有一个原因。我的身份,我家的旧事,对你而言,这些实在是拖累。你如今有了爵位,倘若教陛下知晓为个官奴、罪臣之女滞留金陵,会如何呢?”


    梁邵抿唇,慢慢沉默下来。


    “所以,阿邵,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我能赚钱,我不仅能养我自己,还能养晴月她们。你挣了军功,实现抱负,还有了爵位。我们都有很好的人生。”


    梁邵脱口而出:“可我的人生没有你了!”


    光这一句话,善禾登时觉到眼眶里泛上湿润。她的人生也没有他了。她与他,好歹也曾是少年夫妻,好歹曾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时光,好歹她曾努力过做好他的妻子,好歹她曾悄悄喜欢过他,只是喜欢着、喜欢着,她慢慢清醒了。那会儿的他根本不尊重她,遑论喜欢。于是她安安心心报答梁家的恩,再不想喜欢这样的字眼。偏偏他作出那些事,偏偏他开始尊重她、理解她,在最后的最后,他故意喝下那碗茶。不是她逃出去的,是他亲自送她走的。


    “善禾,在北川九死一生,我那会儿才发现,我不能没有你。起初找你,我只是希望有你的音讯。倘若你过得好,我自是开心。倘若你过得不好,我也能帮一帮。”他声气发软,“善善,打仗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说大家夸我,你也很欣慰,可是到了战场上,我才发现,人要面对的很多。不仅是敌人,不仅是一同作战的同袍,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些人受了重伤,偏偏能活下来,回家养病,朝廷出一笔抚恤金,从此再不用上战场。有些人一刀被砍死,刹那间什么都没有了,连尸体都未必有人收。我从前不信命,可上了战场,我不能不信了。有时我也奇怪,怎生那致命的一击偏偏劈中这人身上,而不是那人身上。我不能确保哪一天,老天爷会不会不再眷顾我,那致命一击会不会劈中我。是要我当场就一命呜呼,还是留下一条小命,苟且余生。”


    梁邵吸了吸鼻子,他眼眶也有些红:“所以,我想多看看你,我想在那次死亡之前,多看看你。善善,我这辈子只有你了。哥哥有他自己的日子要过,我不能打扰他,唯独念着你。要是我死在那里,倒也罢了。要是我在那地方落个残疾回来,善善,我能来找你吗?不用你照顾我,我自己请些小厮丫鬟照顾我。我还能给你钱,你不想画画的时候,你也不用为生计烦恼了。我也不要求你嫁给我,你就住得离我近些,每日陪我说说话。要是,要是你有了喜欢的人,我给你添妆,行吗?”


    善禾怔在原地。她望着梁邵泛红的眼,忽而觉得这个从小霸蛮、被祖父与兄长宠溺长大的少年,在这一瞬间似乎成熟了不少,也懦弱了不少。她尚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谈心,那会儿的他意气风发,扬起鼻尖笑道:“爷运道好,阎王不收,死不了。”


    四目相视,二人皆堕下泪来。


    善禾忙扭过脸,取了帕子轻轻拭泪。她轻声道:“阿邵,你实在不用这样。以你如今的身份,以你如今的功名,你大可以寻到一位处处完美周全的妻子。她待你,只会比我待你更好。”


    梁邵却道:“可我先遇见了你,别人再怎么好,又如何比得上你?”


    他走近一步,见善禾已拭完泪,手慢慢垂下。梁邵夺过她手里的帕子,也给自家擦起来:“好久我身上都没带过帕子了。”他顿了顿,“所以,善善,你是因为我,才不愿跟我在一起的吗?哪怕我只是跟着你,任你婚嫁自由,任你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也不肯吗?”


    善禾垂下头,嗫嚅道:“我不知如何说。但这件事,确实是一大难处。”


    “还有什么事?”


    “我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我自己赚钱,什么都靠自己,别的都不用管、不用想。你在我身边,虽说你任我自由,可是真的能自由吗?”


    梁邵追上话:“那我做你院子里的小厮!你把我当个下人,行吗?”


    善禾叹口气:“阿邵,你走罢。”


    梁邵却已擎起墙边竹帚,认真扫起积雪。一面扫,一面说:“善善,我也有话同你讲。昨日买下薛府宅子,如今身上只剩七八两银子。广陵客栈,是住不成了。这些银钱尽数给你,在你这儿赁间小屋,可好?”指向原作浴房的那间斗室,“这间便好。”


    第87章 梁邵耍心机


    扫雪担水、劈柴生火,从前他根本没沾过指头的粗活,如今为了留在善禾身边,硬是咬牙硬生生一件一件地干下来。


    早间晴月和妙儿起床,三人坐在一楼厅内用饭,梁邵正在院子里劈柴。三人拾目望去,但见他一身深紫绫衣,墨发拢在脑后,由一只金镶玉的冠子束着,这会儿正从院外把那匹白马牵进院子里来。马背上褡裢晃晃悠悠,俱是他随身行装。只见他在泥地里插了根木桩系马,随即抱着行李径往浴房去了。


    妙儿把手里的肉包子掼在碗里,柳眉倒竖:“他真个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善禾亦拧眉:“待会儿我再与他讲一讲。他住在这里,也不是个法子。”


    晴月望了望二人的愁容,小心开口:“二爷看上去也怪可怜的。”


    “哪里可怜?”妙儿斜她一眼,“他有钱有名有爵位,偏偏赖在咱们这,跟咱们过这样的日子。我看是可恨!是自讨苦吃!”


    晴月便垂下头继续吃包子,再不吭声。她从前也不大喜欢梁邵,觉得梁邵不尊重善禾,后来慢慢发现,梁邵是表里如一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喜欢时不会同你做戏,喜欢了就努力追求。更重要的是,梁邵伤了善禾,他会反躬自省,会去思虑善禾的心思,而后用自己的方式尽力弥补。与他兄长相比,梁邵不知道好了多少。都是在主子手下当奴婢,梁邺看上去温润和气,实际奴婢是奴婢,主子是主子,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善禾惹他不痛快了,他不罚善禾,却把晴月按在条凳上打。光这一点,晴月就永远喜欢不了梁邺。更何况善禾并没有犯错!梁邵看上去乖戾、混不吝,但从不用那些阴私手段。仔细想想,过去在漱玉阁的两年,她并没有挨过打,也没有被克扣过月例。从前跟在梁邵身边的成保,办事不得力了,倒是经常挨上梁邵一脚,可成保从没有受过伤,被梁邵踢后,还能笑嘻嘻跟他插科打诨。细论起来,梁邵自幼习武,气力应是比寻常人大的。


    善禾留下两只包子给梁邵,搁在碗里给他送来。梁邵正对着空荡荡的斗室犯难。这屋子不大,搁一只硬板木床,一只衣橱,一只方桌,便再放不下别的了。而且这床也实在太小,他才刚躺上去量了量,抻直身体,脚是露出去的。


    善禾把热包子搁在桌上,顺他目光看去:“这是前一任房主留下的。如今只有这架床了,你睡不下,不如还是寻个客栈下榻,这才是正理。”


    梁邵回望她,笑道:“我喜欢弯着腿睡。”


    “梁邵!”善禾着实有些气。


    “善禾,”梁邵还是那般笑意,“我知道,你不想我留下。我明天就走,如何?好歹今日让我在这儿歇一晚上,我多看你一天,这总成了罢?”


    善禾点点头:“好,这是你说的。万不能反悔。”


    “君子一诺千金。”


    善禾今日仍有一项画像的生意,是早前便约好的,故而用完早饭不久,便背着画具出门去了。妙儿不喜欢梁邵,好眼色也不肯给他,自去铺子里画画,也不跟他讲话。晴月坐在二楼,呆呆想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从衣橱里抱出衾被褥子,步到浴房门口,轻声道:“二爷。”


    梁邵打开门,见她抱着衾被,不觉有些惊喜:“这是善善吩咐你给我送来的?”


    晴月想了想,决定委婉一些:“娘子临走前,让我们不要给你脸色瞧。”


    “我就知道。”梁邵接过被褥,“善善心里自是有我的。”


    晴月立在门边,没有走进去,只看着梁邵铺床理被。她忽而觉得有些心酸,她很想同梁邵讲,让梁邵带善禾离开,从此隐姓埋名,再不要遇见梁邺。晴月知晓善禾对自由的渴望,但也知晓,只凭她们三个人的力量,要躲梁邺一辈子,却也不容易。


    梁邵一壁理床被,一壁轻松说道:“晴月,前些日子,你们也是在这里吗?怎么我看起来,你们在这里住得并不久?”


    晴月浑身一凛,磕磕绊绊道:“没……嗯……二爷,我们也才搬过来不久。之前我们住在别处。”


    “那这半年来,善善都是卖画养你们的?”他忽然想起什么,“哦,我记得你们走时,她带了些银钱在身上。”


    “二爷,您怎么知道?”晴月不由道,“我记得您从来不管这些。”


    梁邵眉眼弯弯:“是不管,我也懒得管。但我自家有多少钱,多少地契,我怎会不知个概数呢?不过是因为有阿兄和善善替我看着,我也是难得糊涂了。”


    他声气淡下来,敛眸:“更莫论她那会儿要走。我再不小心留意,连她何时走、走得顺不顺当都不知道。”


    晴月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勉力挤出个笑:“二爷,娘子说您明儿再走。您走之后,就忘了这里罢。娘子在这过得好,也不想麻烦打扰别人。您千万不要跟别人说,我们在这里。”她顿了顿,叹道,“京都是大好的前程呢。”


    他蓦地抬起头:“倘若我不要那些前程呢?”


    晴月怔住。


    梁邵朝她笑了笑:“晴月,你自去忙罢。我自己确实应当好好想一想了。前时只想着找你们,却没考虑过找到你们之后,该当如何。”他顿了片刻,“你放心,善善在这,我没必要跟别人说的。我巴不得天底下只有我认识她,我知道她呢。”


    晴月缓缓点头,叹口气,自往外去。


    梁邵在后头笑:“晴月,多谢你送来的这床被子。”


    午膳与晚膳,是梁邵自己端着碗筷站在灶台旁用的。善禾她们住的屋子,她们没松口,梁邵自不会进去。晚间善禾归来,带回一只炙鸭。这是金陵名菜,她们都爱吃的。因梁邵也在,晴月提议给他也送点。妙儿有些嘀嘀咕咕的,说:“本来三人吃一只鸭子正正好,分给他,我们还吃什么呢?”她拧下烤得绛红的鸭头,丢在碗里:“这个给他倒也罢了。”


    晴月悄悄看了眼善禾的神色,额外夹下一块肥厚的鸭腿,给梁邵送过去。回来时,晴月捧着空碗,碗中那只鸭头原样奉还。晴月道:“二爷说他怕这些鸭头、鸡头、鸟头的,说不敢看,更别说吃了。”


    善禾与妙儿一愣,旋即妙儿爆出今日第一串笑声。临到晚上就寝,妙儿躺在床上,依旧忍不住笑:“恁般高壮的一个人,还说是将军呢,原来怕鸟啊?娘子,明儿要是他再不走,咱们就在院里养鸽子。他不能不走!”


    善禾也淡淡笑着,没说话。躺在床上,她始终睡不着。耳畔是薰笼里传来的火星哔啵爆破声,渐渐地,又多了妙儿与晴月细微的鼾声。善禾翻了个身,只见窗外透出亮光,竟像早上。


    这是又下雪了。


    只要落雪,哪怕是夜里,外头也亮堂一些。


    善禾叹口气。忽而她想起什么,连忙披衣起身,悄悄下了床。


    外头果真在下雪。雪声澌澌,竟已能覆到人的脚踝。善禾提着针线篮子,走到浴房门口。门关不严实,底下悄悄漏着一丝风。善禾心底泛起酸水,叩响了门。


    里头传来动静:“谁?”


    “是我。”


    没一会子,梁邵披衣过来,把门打开了。他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是冷的。


    善禾忙走进屋里,阖紧门。她掸了掸肩上的雪,才发觉这屋里比她们二楼的房间冷了许多。墙壁薄,又在一楼,外头又全是寒风冷雪。


    善禾催促着:“你快上床罢。”


    梁邵钻进被窝,把衾被直拥到下巴颏儿,他挤出个笑:“善善,你怎的来了?”


    善禾已走到窗前,将针线篮子搁在案上。窗纸旧得发黄,上头渍着雨痕尘迹,一颗破洞恰在当中。她伸出纤指,轻轻探入那破处,指尖触得凉风丝丝,登时觉到扎人刺骨的寒冷。


    她轻声:“外头落雪了。我想起来这屋子里的窗户破了个洞,所以来给你补上。”


    说着,善禾从针线篮里拣出块素绢,比着破洞大小,剪作圆月模样。她用簪子尖儿蘸了点温热的浆糊,细细描在绢边。


    梁邵缩在床上,仰脸看善禾的背影,心底也不觉暖起来,仿佛满室生春。


    “善善……”他笑起来,“你一来,我倒不觉得冷了。”


    善禾比划着将素绢贴上去,口中怨怪他:“早让你走,你不听,非要在这里受苦挨冻。”


    梁邵声气发颤:“我……我这是苦肉计,只等你心软了,留下我呢。”


    她听出他话音的颤抖,知道他应当是冷的。叹口气:“待会儿我找点布料过来,把门下塞好,你就不会冷了。”


    “好。”他哑声回道。


    待补完了窗纸破洞,善禾依言去寻了点破烂布料,并她自己的那只小手炉。炉子里重新烧上梅花炭,搁在怀里,暖到心窝。


    梁邵伸出手来接,眉梢眼角都是笑。


    善禾却发现,他唇色很有些苍白。她皱眉:“你病了?”她伸出手去摸梁邵的额头,并没有发热,却非常冷,像块寒冰。


    可梁邵从小是只热炉子,外头再冷,也不至于这样啊。


    善禾替他掖了掖衾被,猛地发现梁邵身上盖的这只被子有点硬,像冻起来了似的。


    “被子怎么这样硬?”善禾立时警觉。


    他赔笑着:“没什么,没关系的……”


    他越如此,反倒越让善禾疑窦丛生。她摸了摸衾被,非但有些硬,还有些潮,她冷声道:“你把被子掀开给我看。”


    梁邵有些踌躇,说话也有些费力气:“善善,我真没事……”


    “你掀开!”善禾凶他道。


    梁邵只能缓缓掀起一角。


    善禾就着那一角,掀开衾被。原来被子之下,是一握揉得紧实的雪球,正慢慢地融化。


    雪化成水,洇过被子,里头潮湿着,外头又重新冻起来。


    眼泪立时涌出眼眶,善禾泣道:“梁邵!你干什么呀!”


    梁邵浑似从前犯错被祖父揪到那般,他忙把雪球丢到地上,声气又急又虚:“啊,善善,你别哭,别哭。怪我……我不是……苦肉计么……”他屈指给善禾拭泪,“善善,我不想走,你好歹多留我几天。你万莫再哭了,你这样,不是剜我的心么?”


    善禾吸了吸鼻子,道:“所以你要你自己受寒生病,留在这不走了?”


    梁邵缓缓“嗯”了一声。他忙从一旁的褡裢里取出身上最后的八两银子,悉数塞进善禾怀里:“你放心,我看病抓药,不要花你一分钱。而且我心里有数的,就是场小风寒,不是什么重病。好了,好了,你别哭……”


    善禾一把拍开他的手:“哪有人像你这样的!你就是个骗子!骗人精!”


    梁邵垂下头,不吭声。他确实是个骗子,也不是君子。君子一诺千金,梁邵一诺放屁。他只想跟善禾多待几天,风寒算什么,只要能留下来,只要善善多陪陪他,做什么都行。


    好一会儿,二人都没吭声。


    善禾默不作声,拿来他的氅衣,要他披上。


    梁邵不情不愿地接过,还未披上,猛然一个喷嚏打出。苍白的唇色,隐隐泛红的两颊,他偷眼看善禾,唇瓣悄悄上弯:“不好……真个病了……”——


    作者有话说:虐一下弟弟,弥补一下他之前欺负善善[眼镜]


    第88章 巧施苦肉计


    梁邵哆哆嗦嗦地冲她笑起来。


    善禾眨了眨眼,强把泪意憋了回去。她一壁给梁邵披上氅衣,一壁怅声道:“你又何苦……”


    梁邵顺势握住她的手:“胡说。我从不觉得苦。”他裹紧了氅衣,忍不住又是一个喷嚏。


    善禾未理他,举目四望,更觉此屋寒凉,不可人住。可二楼的四间屋子,除去用作浴房的那一间,剩下三间,每个都有人住了。晴月与妙儿睡在她的屋里,她们俩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床,善禾也实在不好意思领梁邵过去。


    这厢正踌躇着,忽见窗下现出个灰蒙蒙的人影。晴月披着棉袄,轻声道:“娘子,妙儿睡觉不老实,我怕扰了娘子好梦。这会子我已送她回自己屋里睡了。”她顿了顿,“娘子,你早些安寝罢。有什么事,唤我起来就是。”


    善禾慢慢垂下眼,却对上梁邵亮晶晶含笑的双眸。


    梁邵怀揣手炉,一路随善禾上了二楼。


    屋子收拾得齐整,案头搁着几卷画轴。衾被叠得方正,架子床旁置着熏笼。善禾把门掩好,转过身,同正在四下打量的梁邵道:“你把衣裳脱了罢。”


    “啊?”梁邵哑着嗓子险些呛住,手上却利索,忙解起盘扣。善禾理完衾被转身时,这厮已精光着上半身,含笑在那儿候着了。


    入目是他胸前寸许长的旧疤,痂壳尽褪,只剩下一道粉嫩新肉微微凸起。疤痕之上,是一条项链,坠着四五颗红麝香珠,却把他肌肤衬得白了些许。善禾接过那潮潮的寝衣,将眸子一敛,不再看他,声气很轻:“快上床罢。”


    梁邵迅速钻进被窝,把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略带苍白的脸。眼巴巴望善禾:“善善,你在这里陪我么?”


    善禾摇了摇头。她将梁邵的寝衣铺展在熏笼上,由熏笼慢慢将水汽蒸掉。她指着寝衣:“待会儿衣裳烘干了,你要是醒着,就赶紧把它取下来,免得烧坏了。”善禾又将窗户支开一条三指宽的缝儿,嘱咐道:“你要是觉得闷,记得把窗开得大一些,这才通风透气。”最后,善禾将搁置一旁的双层铜壶放到床头柜子上,又拿了只青瓷茶盅,倒了半杯热水递给他:“晚上刚烧的热水,你半夜里醒过来,也要记得多喝。”


    梁邵皆一一应下,仰脖一饮而尽。


    见他这般乖觉,善禾方道:“那你好生休息。”


    “那你呢?”梁邵急问。


    善禾淡淡一笑:“我累了,先回去休息。”她望着梁邵的脸,慢慢道,“阿邵,你早点好起来罢。”


    梁邵登时追上话:“我早点好起来了,就早点走,是么?”


    善禾一怔,垂首低低应了个“嗯”字。


    方才的欢喜霎时烟消云散,梁邵把脸埋进锦被,闷声道:“哦。你也早些安歇。”


    善禾复望他一眼,转身去了晴月房中。


    翌日,梁邵卧在榻上烧得双颊绯红。妙儿见他这样睡在善禾床上,气不打一处来,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踩得地板咚咚响,愣是不肯梁邵安生休息。晌午善禾来送饭,他握住善禾的手,眼眶烧得红红的,两颊亦红,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妙儿姑娘气性大,前头初见时我出言不逊,实在是我的不是,她记得那些话,也是我活该。善善,你把我那八两银子拿出一些来,分给妙儿姑娘,也算是弥补我的过失了。万莫教她在外头走动了,吵嚷得我头疼。”


    善禾挖出一勺饭,用筷子夹了新炒的时蔬覆在上头:“你别管她,待会儿我说她就是了。”递到梁邵嘴边,“你真端不动碗筷吗?”


    梁邵拧眉,唉声叹气地:“我浑身没力气,拿不稳勺子。别把菜抖出来,倒糟蹋了粮食。”


    善禾听了,探出一只手摸他额头:“还是好烫。待会儿我去请郎中,还是开几服药给你吃,这才是正经。”


    梁邵囫囵吞下饭菜:“直接去药铺抓点药便罢了,横竖是个小风寒而已。再请郎中,平白多花诊金。”


    善禾轻笑:“你倒知道俭省了。”


    梁邵望进她眼里:“如今既与你一处过日子,少不得要精打细算一些。”


    善禾不吭声,敛了眸子继续喂他用饭。梁邵不肯放过这片刻温存,饭食刚咽下去,立马起个话头与善禾攀谈。他知善禾不愿说自己的事,便讲起他在北川遇见的奇闻轶事,譬如他如何一路往北川,如何结识下那十几条好汉,如何历尽艰辛投军,偏生遇着个忌贤妒能的上司。


    善禾道:“人家是将军,自然要压你一头。”


    “岂止这般。”梁邵笑道,“他就是个通敌的叛将。我要擒察台的首领,他不肯,让我纵虎归山,实则是因他自家与那察台人早有约定。”


    善禾深吸一口气:“怎还有这样的人?他为何要这般做?他是我们大燕人吗?怎的还帮察台人?”


    一连串问题抛下来,梁邵紧紧锁着善禾的脸,抿着唇,含笑不说话。


    “你说呀。”善禾推了推他的手臂。


    梁邵这才道:“今日乏了,再讲不动话。明儿你再来给我送饭,我继续讲给你听。”


    善禾猛然惊醒,他这是故意吊着她的胃口,拖延时间。她低头一看,只见碗里的饭菜早被他吃光,原来他们已说了很久的话了。善禾指尖攥紧碗沿,咬唇:“嗯,那你休息罢。”说罢,她匆匆离去。厨房里,妙儿正站在灶台前洗涮碗筷。妙儿见善禾这会子才回来,跺脚道:“娘子,你不要被他骗了。他这装病的心眼子,跟梁邺比起来,一般无二呢!”


    善禾点头:“我知道,从今晚起就让晴月给他送饭。”她搁下碗筷,正要往铺子里去,又顿住脚步,与妙儿道:“妙儿,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好歹他现在生着病,早点让他病好了,他早点走了干净,你只当不见便是。”


    妙儿歪头站在那儿,撅嘴“哦”了一声,算是应下。


    自这日后,梁邵的一日三餐都是晴月送过去的。他也不说什么“浑身没力气”“拿不动碗筷”的话了,每次都是自己吃得干干净净,晴月去收碗时,梁邵总忍不住问:“善善呢?”晴月只好托辞:“年关了事忙,她说改日再来看二爷您。”


    于是就这么“改日”到了腊月廿二,梁邵的风寒彻彻底底地好了,而善禾还是躲着他。梁邵在屋里踱了两圈,这小小的厢房,几步便到了头。窗外是善禾忙碌的铺子后院,能隐约听见她与晴月、妙儿说话的声音,清泠泠的,却一句也听不真切。他心知善禾是铁了心要躲他,再装病弱或一味缠磨,只怕会惹她厌烦。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楼下,善禾正与晴月核对过年的年货单子,闻声抬头,见梁邵衣着整齐地站在楼梯口,面色虽还有些病后的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笑起来也爽利了。她目光微微闪烁,垂下眼帘,继续看着手中的单子,只淡淡道:“病好了?”


    梁邵几步走下楼梯,站定在她面前,声气诚恳:“好了,多谢你和晴月这些日子的照顾。”


    善禾“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对晴月道:“过会子你跟妙儿去买点爆竹回来,小年夜我们也热闹热闹。”


    晴月应了声,悄悄瞥了梁邵一眼,低头忙去了。


    梁邵也不觉尴尬,自顾自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看着善禾忙碌。妙儿从厨房出来,见他在堂中,立刻甩了个白眼,重重地将手中的盆搁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善禾蹙眉看了妙儿一眼,妙儿这才收敛了些。


    一时间,只听得纸张翻动和笔锋书写的声音。梁邵安静地坐着,并不出声打扰,目光却紧紧粘在善禾身上。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善禾把单子理完,揉了揉额角,这才似乎刚发现他还在似的,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梁邵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年后。”


    善禾睁圆眼:“你上次分明说病好了就走。”


    梁邵有些尴尬:“那是我烧糊涂了说的糊涂话。我从来都是打算年后走的。”他站起身:“善善,我看过了。你们三人住一起,彼此照顾,确实不需要我。可是马上过年,又要洒扫除尘,又要搬搬运运,你们三个姑娘,如何做得来呢?所以,我还是留下帮你们把这年过完了。等过了上元节,我也才走得放心。”


    善禾怔得目瞪口呆:“怎么又到上元节……”


    梁邵装作没听见,凝眉继续道:“善善,还有一件事,我不曾与你说。”


    “什么?”


    梁邵仰起脸,叹口气:“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你记得我上次跟你讲的,那个叛将上司吗?”


    善禾点了点头。


    “他叫朱咸。”


    善禾思忖片刻,方道:“前段时间看官府邸报,说北川的朱咸将军暴毙,是这个朱咸吗?”


    梁邵点头:“就是他。而且,他不是暴毙的。他是个叛国之将,故意设下陷阱,想教我死在北川,亏得我那些兄弟救我于水火。我才能将他做的那些腌臜事告知裴大将军,他也才伏了法。”


    “他要弄死你?”善禾深吸一口凉气。


    梁邵继续道:“这身伤便是拜他所赐。陛下赐死他之后,对外却说他是暴毙而亡的,你可知为何?”


    善禾摇摇头。


    梁邵缓声道:“当今太子殿下生母朱贵妃,摄六宫事,也是姓朱。”


    善禾瞳仁骤缩。那些纷乱的、琐碎的一切慢慢串起来。


    朱咸是叛将。梁邵揭发他的秘密,令他伏法。陛下赐死朱咸,碍于朱贵妃与太子情面,对外宣称其暴毙而亡。梁邵封爵,受封指挥使。陛下清查无极场,东宫牵连。太子是朱咸外甥。孟昭仪是梁邵表姐。孟昭仪怀孕,晋升贤妃,与朱贵妃只差一品。陛下擢升梁邺为大理寺少卿,允贤妃省亲,给孟持盈赐婚,梁邵又在此刻回京。


    梁邵看善禾一副惊惶模样,在她身边坐下,温声道:“我若回去了,势必要入宫赴宴的。届时碰见太子与贵妃娘娘,反倒难堪。”


    善禾转过脸来,怔怔道:“倘若,陛下就是要扶你起来,制衡东宫呢?”


    梁邵一笑:“没想到我们善善还有这般见识。放心,我这次不回去,就是向陛下表明我的心了。何况,有哥哥在,有贤妃娘娘在,那些缠磨人的烦心事,他们自会周旋解决干净。陛下见我不识趣,必定要舍了我,一心栽培哥哥的。”


    “梁邵。”善禾咬唇道,“这是陛下给你的机会。你把握一下,说不定,你还能更进一步,比你哥哥更厉害,站得比他还高。”


    梁邵却仰起头,笑里带了点苦涩:“哥哥想做人上人,我不与他争。况且若此番回去,再想脱身怕是不能了。”


    梁邵不觉想起这次回京,裴大将军意欲给他说亲,梁邺也说要给他说门显赫的亲事。他眸子逐渐黯淡下去。


    “善善,这些日子我一直想与你说我在北川的经历,可你总避着我。既然你不想听,那便罢了。但有一句话,我想告诉你。”


    他低眸望进善禾眼里:“在北川出生入死,我突然明白‘人生自古两难全’这句话。功名与情意,是难以平衡的。所以,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还是想选择你。”


    善禾只觉一颗心扑通乱跳,两只手搁在膝上,不住地绞动。


    他慢慢笑开:“也许有人能平衡得好,譬如哥哥,他如今官居少卿,得侍驾前,又有了个爱妾,与他琴瑟和鸣,可惜……”梁邵叹口气,“我来前听闻,他原是要娶那女子为妻的。偏偏红颜薄命,殒命于一场火里了。”


    善禾顿觉浑身发麻,指尖颤抖不停。


    第89章 梁邵起疑


    窗外,晴月与妙儿立在廊下,扬声笑道:“娘子,我们出门买爆竹去啦。”善禾哆嗦着指尖,忙点头:“好。”


    梁邵未曾觉察善禾的异样,反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笑道:“正好我留下给你们放爆竹,哪有让姑娘家点炮仗的道理。”


    善禾未曾留意他这些话,冷不丁开口:“阿邵,你可曾见过……你阿兄的那个妾室?”


    梁邵转回脸:“我回京时,人已没了。”


    “你阿兄没有与你说她?”


    梁邵这才细细端详她的脸色:“你怎的了?你认识那个女子么?”


    善禾匆忙摇头:“不认识。”她顿了顿,“只是想着大哥身边向来清净,人都说他不近女色,这半年光景竟多了个知心人,又去得这般匆忙,实在……实在是叫人意外。”


    “正是这样。”梁邵亦叹气,“说起来,那女子殁的那一夜,恰是我回京之时。若我脚程快些,兴许能见上一面,那场火说不定也烧不起来了。”


    善禾听得胆战心惊。差一点点,她就要以梁邺妾室的身份碰到梁邵了。她抿了抿唇,把心底的惊惧全部压下去,尽量放平声线:“阿邵。”


    “嗯?”


    “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也不要告诉别人你找到了我?包括你阿兄。”


    梁邵慢慢皱起眉,仔细望着她的脸:“怎么了?阿兄对你做过什么吗?他欺负过你?”


    “没。”善禾把眼低下,“大哥那般人物,怎可能欺负我呢?我不过是不想教别人知道我在这里,我想自己安安静静过日子。”


    目光在她脸上盘桓,梁邵抿唇道:“真的没人欺负过你吗?”


    善禾思忖片刻,道:“有。”


    “谁?”他脱口而出。


    善禾抬起眼,眼风轻轻扫过他面庞。


    梁邵愣了一瞬,噗嗤笑开:“所以我如今回来弥补了。”他夺过善禾手中的笔,“便是不告诉兄长,也该给他去封信。这些时日卧病,许久未与他通音讯了。”


    善禾便坐在一旁,一字一字地看梁邵给梁邺写信。梁邵的字并不算多么好看,但他写时极认真,凝眉抿唇,字字句句与梁邺诉说自己近况。慢慢地,善禾不再看那些字,目光上移,流连在他侧脸,直鼻薄唇,边塞风霜将昔日少年磨砺出刚毅轮廓。


    梁邵一壁写,一壁絮絮说着:“还得给成保去信,叫他捎些银票来。”


    善禾轻轻“嗯”了一声。


    他继续道:“成保如今大有能为呢!我走前给了他几百两银子,让他重开祖父的义学。没想到,他竟真的办得有模有样,义学里如今已快有百来号学生了。上回他写信与我说,他自家如今也开始念书习字。先生说他再学下去,不出两年,就能试着去考个秀才了。”


    善禾浅浅笑开,又是轻轻一声“嗯”。


    梁邵的信已写到收尾,他的话仍在继续:“还有岁茗、岁纹她们两个。善善,你真不该走,她们两个如今已到婚配年纪,要是你没走,正好替她们做主。我实在不懂这些,只好每人给她们一些银两,教她们自己寻觅郎婿。这半年过去,一点儿信都没有,也不知过了年能不能得她们一个好消息。”


    善禾笑着笑着,忽觉眼热鼻酸,竟有些想哭。梁邵写完信,将笔搁在笔山,转过脸,见善禾莞尔含笑,眼里水蒙蒙的,潋滟着一层雾气,不由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好你个薛善善!真没良心,见着我就要赶我走,听到成保他们的消息,你却是又哭又笑的了。”话落,他猛然僵住。他与善禾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昵了。


    善禾笑着拍开他的手,故意揶揄他:“原是你不配。”也是话落,她才发现梁邵僵然神情,也才蓦地意识到,他二人无意间竟这般亲昵。


    一时间,四目相对,俱是赧然。


    梁邵的手没有收回来,而是顺势捧住善禾半侧脸。他指节修长,握住善禾的脸,严严实实不漏一丝缝隙。梁邵抿了抿唇:“那我今晚,是睡你屋里,还是睡楼下?”


    善禾躲掉他的触碰:“随你。”


    “随我的话,那我要跟你睡一屋。”


    善禾拧起细眉,起身就走。梁邵匆忙追上去,握住她的手:“不过是玩笑话,你千万别恼。”善禾仍不理他,自回铺子里去,梁邵跟她过去,又是四下打量铺子里的陈设,又是哄善禾开心,不知不觉,日影已西斜,整个下午就这么消磨过去了。


    晚间,善禾与晴月、妙儿俱在用晚饭,梁邵出门寄信,始终未曾归来。善禾与晴月渐渐坐不住,妙儿见了,笑道:“放心罢,那么大一个人,又有功夫在身,许是去哪儿闲逛了。”


    她话音刚落,院里立时响起梁邵的声音。只见他飒沓大步,走路如风,怀里揣着个雪白绒球。


    善禾与晴月起身去看,原来他怀中不是什么白球,而是只毛茸茸小狗,毛色雪白,一双圆眼滴溜溜转。梁邵将它放下,它呜咽几声,伏在地上直往梁邵脚边缩,拿这对圆眼怯生生打量众人。


    善禾与晴月早教小狗这温顺可怜的模样融化了心,二人提裙蹲下,伸出手慢慢抚它热乎乎的小身子。


    梁邵亦蹲下来,爽利笑道:“我回来时碰见它缩在路边,呜咽着好可怜。它腿脚伤了,跑不起来,也没人要它。我就同它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它终于肯跟我回来了。”他眉眼弯弯,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待会喂些水米,我再给它搭个窝。今年过年,它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了,也是有家的好狗了。”


    妙儿早听得动静,提裙走来,见地上趴着只小狗,忍不住惊呼一声。她忙走上前,蹲身看狗,旁的什么都不理了,脱口而出就对善禾道:“娘子,你要留下它吗?”


    善禾本就没打算赶它走,听了妙儿这话,不禁笑道:“你喜欢它?”


    妙儿点点头,她已伸出手,轻轻触小狗的鼻尖:“要给它洗个澡才行。”


    善禾便道:“这是梁指挥使带回来的呢。去还是留,得梁大人做主。”


    梁邵忙道:“万莫这样唤我!梁邵,二爷,这些倒还罢了。”


    妙儿有些不情愿地道:“那梁大人要留它么?”


    梁邵含笑:“我想留它,却有一桩难处。从前没养过狗,须得有人帮我照料它。”


    妙儿立时道:“我能!”


    于是,这狗便在善禾的院子里住下来。妙儿替它洗干净身子,梁邵给它筑了个小窝。早间,善禾她们起床,小狗也起床。入夜,善禾她们安寝,小狗也安寝。过年前的这些日子,处处洒扫除尘,小狗也跟在后面,摇着尾巴凑热闹。


    至于小狗的名字,梁邵想叫它“追风”,妙儿却认为,它又不是马,应该取个狗名。最后取的名字叫“六六”,合的是“六六大顺”的寓意。善禾与晴月皆觉得这名字好听。


    梁邵眼睛一转:“那怎么不叫大顺?”


    除夕夜,铺子打了烊,四人围坐一桌吃年夜饭,六六趴在一旁,啃着骨头,摇着毛茸茸的小尾巴。饭菜比平日丰盛许多,妙儿虽仍对梁邵有些芥蒂,但待他已比从前亲热许多,也肯对他笑了。梁邵拿出成保寄过来的银票,硬是塞给妙儿和晴月一人一个红封,说是压岁钱。晴月推辞不过,道谢收了。妙儿捏着红封,神色复杂地看了梁邵一眼,终究没说什么。


    饭后,众人又点了一回爆竹,善禾便催促晴月和妙儿回屋里守岁休息,她自己则去将桌子残席收拾干净。晴月、妙儿自是不肯,善禾却道:“这一路多亏有你们。今晚就当我伺候你们,你们俩在这守岁,一则是替我祈福,二则是我感谢你们相伴,好不好?”她们这才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善禾将碗碟垒起来,端到厨房去,梁邵也默默跟了过去。夜空澄澈,瑞雪映着零星星爆竹光,愈发显得小院祥和静谧。


    “善善,”梁邵在灶膛前坐下,“谢谢你。”


    金陵的冬天实在寒冷,总是要烧一锅温水洗碗,方不至于冻手。梁邵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些时日,已经知道如何添柴烧灶了。他熟稔地将柴草塞进灶膛,点上火。


    善禾舀了碗清水在锅里:“谢我什么?”


    “谢谢你留下我。”梁邵的声音在寒冷的夜气中格外清晰,“更谢谢你……还肯让我留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善禾握着碗碟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想起这些日子他的改变,他的沉默劳作,他小心翼翼讨好晴月与妙儿,他偶尔看向她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她从来都不是铁石心肠,过往的情谊与现实的考量在心头反复撕扯。


    锅里的水尚未烧开。


    善禾垂下脸,淡淡道:“阿邵,你真的想好了吗?你真的不想要那些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你真的愿意跟我这么一个官奴,守在一起吗?”


    灶膛里,火焰猛然窜高,照亮梁邵的脸。


    他歪过头,望着善禾笑开:“善善,我想得明白,从我出生到今天,我再没有这样明白过了,我要跟你在一起,那些功名利禄皆比不得你一人。我唯一怕的,是你赶我走。”


    “梁邵,你是有爵位的人。”善禾踌躇着。


    梁邵正色道:“我可以不要。”他又添了一把柴草进去,“我们就像从前那样,我去求哥哥,我请他写一封荐书,我们还回密州去,我继续当那提刑官。又或者,什么都不当,我们守着梁家的基业。善善,你不是会画画吗?我们在密州也办个画坊,你做画坊坊主,我当个甩手掌柜。”


    若梁邵辞了爵位,梁邺必定要过问,那她的出逃岂不没了意义?


    善禾急声:“不行!”她压下声音,“你好好做你的护国县男,再不要为了我,说这样的浑话。”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梁邵的神情。他拨弄着灶灰,声音沉了几分:“善善,你方才为何这般激动?”


    善禾垂首整理碗筷,瓷器的碰撞声清脆凌乱:“我……我只是不愿你为我放弃前程。”


    “是么?”梁邵忽然抬眼,“可我总觉得,你似乎很怕我与阿兄联系。”——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今天出去喝酒了……


    第90章 他们都抱得“善禾”归……


    耳畔浑似有惊雷炸响。善禾攥着碗沿的指尖不住地收紧,再抬眼,梁邵面无表情,定定地望她。四目相视,他眼底的探究,她眉间的惊惶,在此刻皆无所遁形。


    “善善。”梁邵再次开口,“阿兄他……是不是伤害过你?”


    善禾瞳孔骤缩。过往在梁邺身边委曲求全的记忆潮水般淌过,她抿着唇,浑身绷紧,那些强撑的体面在此刻尽数瓦解。


    善禾咬住下唇,别过脸,用力将情绪压了下去。窗外忽地炸开一簇烟火,映得厨房内明灭不定。她浑身一凛,梁邵已欺身近前,一把攥住她的腕子,声气愈来愈沉:“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善善,你到底在瞒我什么?”


    善禾深吸一口气,语带哽咽:“我是从大哥手底下逃出来的。”


    梁邵脸色骤变:“逃?何故要逃?到底为什么?”


    善禾眼底已蓄了一汪泪:“和离之后,我本想直接回金陵来,是大哥他不允许。”


    梁邵皱眉,细细地打量善禾的脸。


    “我这戴罪之身,原就不配自立门户。大哥说,祖父救我回来,便没有任我流落在外的道理。他还说,不管我与你有没有和离,我与梁家都有抹不开的关系,我父亲与梁家都有抹不开的关系。他不能让我成为你和他仕途上的隐患。所以,为了祖父生前的愿望,为了他与你的前程,将我拘在府里,日日派人看守。”两行泪缓缓滑过脸颊,“我知道大哥这么做是为我好,也是为了你好,可是……我不想被人监视,我不想被人拘束、没有自由。”


    梁邵面色铁青:“他这是囚禁!”


    “不,不是,没有囚禁那般严重。”善禾低下头,屈指拭泪,“大哥只是不想我在外独自过活,不想我抛头露面,但在吃穿用度上他从来没有苛待过我。是我自己想不开,是我自己性子拧,这才带着晴月逃出来。我不想教你告诉他,是怕他又要抓我回去。”


    “他不顾你的意愿关押你,与囚禁有何分别!”梁邵愈想愈气,胸膛不住地起伏,“怪道那日晴月也跟我讲,让我不要把你们在这里的事说出去。原来,原来还有这么一桩公案!官奴怎么了!罪臣怎么了!你与他梁邺有何关系?我都不在乎你的身份,他凭什么在乎?他就把仕途前程看得那般重要,比你的意愿、比我的意愿还重要!”


    善禾反握住他的手:“阿邵,这便是我的心结。大哥自有他的道理,可我实在过不得那样的日子。阿邵,如今你可还想留下?若我们破镜重圆,大哥定要阻拦的。”


    梁邵低眸望着善禾,蓦地,他眼前浮现施府、孟府一干人的嘴脸。原来,梁邺如今与他们已经很是一路人了,怪道他会这样对待善禾,怪道他会这样不顾善禾的意愿。他到底是为了尊重祖父生前照顾善禾的意愿,才把她关起来?还是为了他自己那所谓的前程,把善禾囚禁在他身边,防止善禾有朝一日成为他仕途上的阻碍?梁邵不敢深思。因他也知梁邺的为人,他怕自己想多了,恨起阿兄来。他从小便知道,梁邺最是面冷心冷,所以梁邺可以做到处变不惊、云淡风轻。但梁邵并不在意这些,只因梁邺待他实在是好,天底下再没有比梁邺更好的兄长了。他犯错了,梁邺想法子替他遮掩;他闯祸了,梁邺代他给人赔礼道歉。梁邵素来敬重这位兄长,唯有今朝这件事,教他不能不重新审视自己对梁邺的这份敬重。


    阿兄究竟是何时变成这样的呢?


    他从前只是心冷,为何如今这般心狠?


    他哑声:“我不会跟他说的。”


    小狗六六悄然溜进来,垂着尾巴走到善禾与梁邵的脚边,屈腿卧下。


    锅里的洗碗水已开始咕嘟咕嘟冒泡,是水开了的意思。梁邵静默着,此情此地、此时此刻,他忽而觉得眼前横着两条道,一条站着阿兄,他身后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一条站着善禾,她身后朦胧着一团雾气。命运正逼他做下决定。


    善禾苦涩笑着:“阿邵,其实你现在回京都,你照样可以拥有很好的人生,你继续做你的护国县男、梁指挥使,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如果你想起我了,你可以来金陵看我。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只求你,不要告诉梁邺,就当我死了。”


    一个“死”字将梁邵拉回现实。他浑身一凛,眼圈登时红了。他扯开衣襟,露出挂在脖子上的、红麝珠子串成的项链。梁邵扯下项链,塞进善禾掌心。而后,他吐纳出一口浊气,拉住善禾的手就朝外走。


    善禾不知他意欲何为,急声道:“锅里的水还开着。”


    “没人添柴,早晚会灭的。”他自顾自往前走。


    六六也跟着他们,小跑着追了出去。


    不宽的巷道,地上零零散散躺着爆竹碎屑。檐角垂下手掌长的冰凌子,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梁邵拉着她,从巷道里走过,从抱着孩子仰望夜空的人群中间走过。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他们身上,善禾垂下头,低声唤他:“别人都看见了!”


    “就是要别人都看见!”梁邵很有些赌气似的,“阿兄不要你出门见人,我偏要你出门见人!阿兄不让你自由,我偏要你自由!”


    一路走出巷道,眼前陡然开阔起来。远处,是秦淮河的支流,河边栽满杨柳,这时节只剩下干枯树枝与挂在枝头的大红灯笼。梁邵牵着善禾走到河边,顿住脚步,托起她掌中珠串。六六重新卧在他们中间。


    梁邵把目光放在善禾脸上逡巡:“善善,你还记得这条红麝手串吗?”


    如何会不记得呢?那是他们感情最好的一段时间。那是她第一次想靠画画谋生。她为了那幅画,把红麝手串送给他,没想到,他一直珍藏在身,直到如今。


    善禾涩声笑:“记得。可是,它不是条手串么?”


    “善善。”梁邵一字一句说得极其认真,“在北川,是你救了我。你还记得你攒钱给我买的软甲吗?那会儿朱咸把我发配到北川最偏远的哨塔,欲借察台人之手取我性命,再通过哨塔穿越北川腹地,直取安平粮仓。我是他的棋子,是他叛国计划的头一件牺牲品。那天晚上,我一人守在那儿,战到力竭。善善,我以为我要死了,”梁邵流下泪,“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与阿兄了,我甚至都快看见祖父了。可那致命的一刀落下来,是你给我的红麝手串和软甲挡住了它。手串断了,软甲破了。而我没死!”


    “善善,”梁邵握住善禾的肩,“上天在那一刻没有收走我的命,是你救下我!如果你没有为我买软甲,如果你没有将红麝手串送给我,我在那时便死了!善善,在我们和离之后,我找你,真真是因为我想知道你的音讯,我没有想强迫你,我有在试着接受和离这件事,试着接受我们二人各自生活,我只是希望有你的音讯而已!直到那天晚上,直到那一刻,我躺在尸山血海中,望着满天星斗,身边是怎么都杀不完的察台人,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我在心底想,我才十九岁,我不想死,我不想孤零零一个人死掉。是你救了我……”


    两人皆堕下泪来。梁邵一把拥住善禾,将她搂入怀中。他颤声道:“所以,我可以没有荣华富贵,可以没有仕途前程,但我不能没有你!”


    晚风吹过,送来爆竹的硝烟味和万家灯火中的欢声笑语。六六亦呜咽着,往梁邵腿边蹭了蹭。


    “没有薛善禾,梁邵早就是北川的一抔黄土了。善善,你就是我的命,比那些都重要……”梁邵的泪流入善禾的鬓发中。


    善禾推开他的胸膛,双手捧起他的脸。目光交缠,梁邵垂眸,直直吻了过去。


    那条残缺的红麝珠链最终戴回了善禾的脖颈。河岸延伸,直到天际。善禾走在前头,静静地听梁邵讲他在北川的经历。这一次,她完完整整地听下来,再没有打断他。梁邵跟在善禾身后,踩着地上善禾的影子;六六跟在梁邵身后,踩着地上梁邵的影子。


    天冷得紧,但他们的心是热的,走到尽头的时候,梁邵的故事堪堪讲完,他们也走到真正的秦淮河了。梁邵近前一步,握住善禾的肩,温声道:“夜色太晚,我们回去罢。”


    善禾却静静地望着秦淮河与沿河的雕楼画栋,沉默下来。


    “怎么了?”梁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善禾默了片刻,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阿邵,我也给你讲个故事罢。”她转过脸,鼻尖蹭过他的脸颊,“我的故事,我和秦淮河的故事。”


    归途漫漫,梁邵背着她缓步而行,六六摇着尾巴跟在身后,踩着二人重叠的影子。


    善禾的故事起了头:“秦淮河有两岸,两岸商铺各不相同。十五岁前,我只来过东岸,岸边是各色绸缎庄、首饰坊、酒楼当铺。阿娘在世时,她与阿耶总喜欢带我来东岸玩,我有好多鲜亮衣服,都是在这里买的。后来,阿娘病逝了,阿耶便给我银钱,让我自己来玩。我一直以为,秦淮河岸是富庶繁华的。”


    她的声音逐渐艰涩:“直到十五岁,我们家遇到了那样的事。我被一群官兵从绣阁里拖出去,丢入金陵大狱。阿邵,你知道吗?牢狱里是不分昼夜的,我只能透过墙壁上的小窗,数月亮出现的次数。数到第三十二轮月亮时,他们又把我拖出去,拖到丹凤街那头的土场子上。那天,天蒙蒙亮,空气里满是血腥。我手脚戴着镣铐,看阿耶跪在当中。那是我第一次看砍头,也是最后一次——”善禾眼前,渐渐浮现被梁邺砍下的那名老汉的头颅,“也许是最后一次罢。”


    她继续道:“阿耶跪在那儿,他也看到了我。他瘦得脱了形,却还在冲我笑。阿邵,”善禾拼命地眨眼,好将那点眼泪逼回去,“人都说我阿耶骨头硬,可再硬的骨头,也硬不过刀……”


    梁邵慢慢道:“善善,我都明白的。你的苦楚,你的自尊,我都明白。”


    善禾将头埋进他肩窝:“看完了砍头,我又被他们拖回去。没过几天,我就被送到秦淮河的西岸来了。那是我头一次知道,原来西岸尽是秦楼楚馆。他们说,充作官奴后,我的身子便不是我的了……”


    “善善……”


    善禾默然泣了片刻,扬笑抬头:“阿邵,其实这些已经过去了,你不必担心我。我与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她侧过脸,在梁邵颊边轻轻一吻,“所以在祖父带我回密州,在他肯让我嫁给你时,我特别、特别感恩他,也特别、特别感恩你。我一直觉得,能做祖父的孙媳、能嫁给你,是顶顶有福气的一件事。”


    梁邵咬着唇,心神俱震。他吸了吸发酸的鼻尖,扬脸笑起来,声气里却悄悄发颤:“你不知道,还有更有福气的事呢。”


    “什么?”


    梁邵攥紧善禾的腿弯,背着她跑起来,他扬声笑道:“就是同我结婚、生子、过一辈子!临了了就一对白头老夫妻!善善,那次的大婚不作数!我没有挑你的盖头,我没有与你洞房,我们重新结一次婚罢!”


    善禾在他背上颠簸着,双手紧紧环住梁邵的脖颈,她亦轻声笑开。


    六六撒开四蹄,踩着二人的影子,吠叫着追上他们。


    *


    将近三更时分,施府宴罢,梁邺带着七八分酒意回到寝屋,只觉头重脚轻,脑中混沌不堪。


    “成敏!成敏!”他扬声唤着,“梁邵还没回来吗?”


    成敏垂首走近:“大爷,您忘啦?二爷来信说,不回来过年了。”


    “糊涂!”梁邺蹙紧眉,“往北川走了一遭,还是这般不知轻重!”


    成敏诺诺不敢言。


    梁邺揉着眉心,良久,方吐纳出一口酒气:“罢了。成敏,后日正月初二,你去一趟金陵罢。如今他架子大,你亲自去把他请回来。就说……就说是陛下召见。”


    成敏答应着去了。


    梁邺跌跌撞撞步入内室,只觉脑海中嗡鸣不断。推开门,妆台旁立着一道倩影。他倏然警觉:“谁?”


    荷娘缓缓转过身,却不福身作礼,而是浅笑盈盈:“大爷回来了。我知您今夜饮宴,特备了一碗醒酒汤。”她捧起桌案上的白瓷碗。


    梁邺凝眸望去。屋内烛影摇红,光线昏蒙。荷娘立在妆台旁,面庞沉静容淡,身着藕荷色回纹锦袄,系着鹅黄缕金裙,正是昔日善禾待客常穿的那套。见梁邺这眯眼打量的模样,荷娘款步上前,笑意温婉:“大爷先用些醒酒汤罢。”


    是与善禾极相似的音调。


    尘封的记忆汹涌而来。酒意翻涌,一浪高过一浪,终将他彻底淹没。善禾、善善……梁邺眨了眨眼,再定睛看时,眼前立着的,分明是善禾!


    他忍不住抬起手,抚上荷娘的脸:“善禾?”


    荷娘莞尔一笑,将脸颊偎进他掌心:“阿邺……”


    只消这两个字,下一瞬,梁邺蓦地将她搂进怀里,大掌抚上她如云青丝,气息渐促:“善善,善善,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我好想你……”


    荷娘环住他腰身,轻声软语:“阿邺,我一直在这等你。”她抬起眼,望进梁邺眼底,“我一直在等你。”


    梁邺身后,怀松悄悄阖上寝屋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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