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甘愿为她死


    黑衣汉子们稳步逼近,金安福亦叫嚷着让他们活捉梁邺。


    梁邺单手将善禾圈在怀里,一步步退后,直退到温泉边沿,已是退无可退,正是行到穷途末路之际。


    他赤手空拳,对面皆手持冷刃,如何斗?梁邺转了转心思,忽高声道:“欧阳同扬!我死在这,你那破事再也瞒不住!”


    瑟缩不敢言的欧阳同扬一怔,而后猝然抬头。他望了望梁邺与善禾,又望了望金安福,踌躇着道:“稷臣,你……你听金二哥的话……早早将东西交出,何至如此?”他声气越来越轻,眼也不敢直望梁邺。非是他不救梁邺,实在是金安福人多势众,又捏着他的把柄,他不能救。


    见同扬如此,梁邺与善禾的心无不沉了沉。梁邺才刚与人缠斗,耗费体力,现在手中又无称手兵器,且又带着善禾,更是强弩之末。


    恰在此绝望之际,入口处传来一声响动。拾眼望去,竟是手持宝剑、匆匆赶来的成敏。同扬凝睛一瞧,成敏手中提的、背上背的,可不是悬于无有园书房内、欧阳侍中珍藏的两柄宝剑?如今玄铁再度现世,寒光凛凛,眼瞧着是比金安福等人所使的钢刀厉害。


    成敏一壁使剑与黑衣人缠斗,一壁慢慢往梁邺处移靠。等得靠近了梁邺,他取下背后所负的冷剑,往梁邺跟前抛去。


    梁邺接了剑,与善禾道一句:“别乱动。”说罢,立时提剑上去,与成敏一起御敌。


    二人奋力对抗,皆使出浑身解数,好容易杀了泰半黑衣人,却听得身后一声高喊:“梁邺!”


    裘茂挟持住善禾,剑刃再度架在善禾脖颈间。裘茂颤声喊道:“梁邺!把剑放下!”他没练过武,提剑也很费劲,但面对负伤的善禾,他还是在几个招数之后占了上风。


    梁邺望了,出剑也迟钝下来,不住拿眼看善禾。成敏见状,忙喊道:“先逃出去,搬来援兵再救娘子不迟!”


    他二人皆有功夫在身,奋力抵抗或许能逃脱出去。而善禾手无缚鸡之力,带着她,只能是拖累。他们皆知道,此番只有舍了善禾,方能有生机。


    梁邺咬紧牙关,与善禾四目相望,一时寂静无言。


    善禾闭上泪眼,原本想呼救的话被她生生咽回喉咙。她知道,梁邺会放弃她的,他从来都是先选自己,再虑其他,更何况她这个屡屡忤逆他的女人?


    不过几息之间,她再次听得利器相触的脆音,听得裘茂高声大喊着让梁邺速速住手,否则便杀了善禾等话。有那么一瞬间,善禾在心底期望他能选择自己,能把她一起带走,可刀剑之声并未停息。


    他并不会选她。


    架在善禾脖子上的剑刃挪深了一分。


    “我真个杀她了啊!”裘茂再度喊道。


    善禾感到脖子隐隐有些痛。


    “梁邺你就亲眼看着这女人死在——”裘茂的声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利刃刺入肌肤的声音。


    她忙睁眼,只见梁邺已然一剑挑开裘茂持剑的手,而后又有一刀从后刺入梁邺脊背,刀头贯穿至他的右胸。沾血的锦袍上,探出一颗小小的、凛着寒光的刀头,正对着善禾的面门。


    她望见梁邺怔在她跟前,望见他的双瞳一寸一寸地失了神采,漫漫地把目光放在她的脸上,而后缓缓提起唇角,绽开笑,露出一排沾血的白牙。


    “别……”怕。


    他刚开口说了一个字,一大口鲜血立时喷涌而出,溅了善禾满脸。


    透胸尖刃被嗤啦抽去。梁邺身形晃了晃,倚剑跪倒在善禾跟前。


    “天啊!梁邺!”


    善禾急忙撑住他两腋,可梁邺的身量体格如何是她承受得起的,只好随着梁邺一齐跪下,手忙脚乱地解开腰带给他绕住伤口。


    她忘了哭,眼泪却潸然不止,浑身不停战栗,包扎的手在颤,浑身在颤,连声音都在颤:“别死,别死,你别死……”


    她是恨他,可她没想过要他死。


    地上躺满了金安福的人,或死或伤,已无法挣扎着爬起来。梁邺那一刀砍中金安福的臂膀,深入臂骨,教他再提不起武器。裘茂的手也被梁邺劈开一条好长的伤口,此刻瘫在地上浑身打寒颤。


    成敏亦负伤力竭倒地。


    善禾成了此间唯一一个能直立行走的人。


    还有欧阳同扬。


    “你还干看着吗!”善禾尽力要扶起梁邺,冲同扬骂道,“他是为了你,才惹上这等麻烦!他现在本该待在家中,等待陛下授官,他是为了你啊!”


    同扬被骂得一愣,抬了头就要骂回去,却见梁邺气息奄奄地靠在善禾肩上,大口喘气,浑身是血,竟不似个人形。同扬生受一惊,踉跄退后半步。这可是梁邺啊,探花郎梁邺啊,他还记得放榜那日陛下御赐的银桂簪在他展尾幞头上,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路从朱雀大街逶迤走到施府门口,没一人不注目他,没一人不歆羨他。可现在的他,怎的胸前汩汩流血,怎的眼里没了精神,怎的像滩软肉趴在一个女人肩上?同扬忍不住浑身抖起来,惊怖攫住他所有的理智与心神。


    善禾抹一把泪:“他还比你小六岁!他把你、把你亲兄长欧阳同甫当自家兄弟的啊!否则他何必淌这些浑水!他自己弟弟在北川九死一生,他都没管,他帮你还赌债、帮你哥哥调回京都……他这么帮你们,他是信你才来这无有园!你才刚不帮他就算了,可他现在要死了啊!”


    “你怎么能就这样干看着!”


    同扬痴痴看着,唇角颤抖嗫嚅:“他……他是为了自己前程……”


    善禾忍不住泣声:“混蛋!君子论迹不论心,你哥哥调回京都了,你还了赌债了,你现在说他是为了前途了!混蛋!”


    “薛娘子!”绿珠不知从哪冒出来,身后跟着六七个丫鬟、小厮。她越过地上躺着的人、尸,着人扶起梁邺与成敏,“你们跟我来。”


    “绿珠!绿珠!”同扬踉跄上前,却被自己绊倒,他急道,“绿珠!我们走!快走!要死人了!这里要死人了!梁邺要死了!”


    绿珠差人将善禾三人带出去,她自家留在玉清泉,回头望了望满地的狼藉,望了望这个跌倒在角落里发抖的、主宰着她的命运、她当作天一样倚仗的、懦弱无能的男人,绿珠头一次觉得,欧阳同扬他.娘的就是滩软趴趴的泥!就是个畜.生!


    绿珠深吸一口气,尽力放平声线:“圣上钦点的探花郎,风头正盛,不明不白死在你这无有园里。你要圣上如何?要侍中大人如何?你想过欧阳家没有!”她又望了一眼挣扎着爬起来的金安福,朝他作了作礼,冷声道:“金二哥,奴一妇道人家,不敢见血。您与梁大爷的恩怨,还是在外头解决比较好。此为御园,先皇下旨敕造,您在此斩杀梁探花,雷霆之怒自不必说,光是我们家侍中老大人,都是要过问的。到时候拖泥带水牵出许多事端来,您今夜来这一趟,反倒得不偿失。”


    金安福冷冷一笑,啐出一口血水,傲慢瞥眼欧阳同扬:“她心思倒比你伶俐。”


    同扬却已蜷缩在角落,反复喃着“要死人了”“梁邺要死了”这两句话。


    绿珠继续道:“金二哥,等会儿,我把人送出去。这外头群山环伺,你的人等半柱香的时辰再去追。荒郊野岭的死一两个人,没人发现,更与无有园无关。”


    金安福朗声笑起来,点了点头。


    绿珠立时转身追出去。梁邺等人已被扶上一辆二驾马车,丫鬟递上一个鼓囊囊的包裹。绿珠同善禾道:“出了无有园,沿着大路一直走,就是京都。他们半柱香后就会追上来,你们也可以在第二个路口往北走,往京畿县县城里去,有县兵护着,他们不敢如何,明日天亮后再回京都。总之,一定要快!我只能帮你们争取到这半柱香的时间!”


    善禾已泪如雨下,哭着感谢绿珠。


    绿珠想了想,仍旧道:“等平安回去,让梁大爷在老大人跟前说几句好话,帮我进欧阳家家门,就是感谢我了。”


    善禾咬唇饮泪,连连颔首。


    成敏将马车驾起来。


    绿珠的身影很快被抛在后头,她扬声喊:“包袱里是伤药,准备仓促,你们且用着罢!”


    车行愈速。绿珠的声音渐渐被抛在身后,偌大的无有园也在马蹄声中逐渐化成一颗朦胧的黑影。二马一车,披星戴月,沿着大路往东直走。


    梁邺躺在马车中,身体已开始发颤。


    绿珠的包袱虽然准备得仓促,但止血生肌的金疮药生生备了三瓶,更莫论包扎所用的绷带。善禾颤着手将药粉撒在他的伤口,只听得他尽力压抑、却如何都克制不住的闷哼。


    善禾一壁抹泪,一壁给他包扎。


    梁邺哑着嗓子说:“你……你们先……回京都……”


    善禾一怔。


    “成敏……骑马带你……带你回去……骑马更快……我会……会拖累你们……”他一字一句咬得艰难。


    马车陡然一个颠簸,梁邺整个身子重重往车壁一撞,才刚包扎好的绷带立时洇出巴掌大的鲜血。


    他满头冷汗涔涔,蜷了脊背靠紧车壁,浑身不住打颤。


    善禾饮泪扶好他,脱下外袍盖在他身,而后猛地掀起车帘,同成敏道:“成敏!你行骑马回京都!”


    成敏急得满头大汗:“娘子!你不要再说混账话了!我绝不可能丢下大爷不管!”


    善禾此时却显出一分果决来:“成敏,我们这样赶马车走,绝没有他们骑马快!”她望见前头一个满是荷叶的池塘,约有两三亩那么大。善禾忙道:“成敏!成敏!你在这放下我们!我们躲荷叶池里头去!你骑马作速回京,让他们先追这空马车!”


    成敏也知道他们这样逃跑,势必会被追上,听了善禾这话,他沉默不语。善禾急得又要开口,成敏已勒住缰绳,将马车停在莲池旁。


    二人一起背扶梁邺下车,慢慢行至莲池旁。


    这莲池中如今已教荷叶填满,可见并非野外无人管的,显见是私人池塘,栽了满塘莲以卖应季的莲花莲蓬莲子。善禾沿着池边走了不过数十步,果真见到泊在荷叶中的一只小石船。


    她与成敏合力将梁邺挪至石船中。而后,成敏驾了一马疾回京都,余下一马一车仍在大道上奔驰。


    善禾回到池边时,梁邺躺在石船上,咻咻地喘气。见善禾回来,他先是一怔,而后把脸别过去。他张开嘴,声音却哑得不行:“走……走……”


    善禾把眼泪鼻涕一抹:“那会儿你都没丢下我独自走!”


    “走……走……”他始终重复这一个字。


    善禾瘪了嘴:“好!我走!”说罢,她却站在那儿不动弹,只迎着风悲哀地与他四目相望。


    他们已行到水穷处了。


    她能去哪儿呢?她并不认识这里,更何况天已大黑,更何况后有追兵,更何况她连匹马都没有。


    善禾把石船往荷叶中塞了塞,自家也躺进小石船中。


    颠簸的船,躺进去,人不住地晃荡。眼前遮住他们身子的荷叶在晃荡,夜幕在晃荡,缀在夜幕上的星子亦晃荡。


    梁邺粗重的喘气萦绕在耳畔,好像也在晃荡。


    善禾侧过脸,才发现梁邺早把脸转过来,一直在看她。


    他这会儿嗓子已哑了,发声牵动着胸膛的伤。他只能以口型埋怨善禾。


    你走……不要管我。


    “可是你救了我。”


    我心甘情愿的……


    “我也心甘情愿。”


    不要你死……


    “我也不要你死,阿邵也不要你死,祖父也不要你死!”


    梁邺的眼下瞬间流出一行泪,将脸上的血稀释成粉红,腥咸地流入嘴中。


    他慢慢把脸转回去,望着夹在荷盖间的漫天繁星,闭上眼,又一行泪流下——


    作者有话说:明天接着更一章,13号就不更了哈。


    我不知道为什么从码字软件复制过来的文字,总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错误,大家将就着看吧,捉虫也行。


    下章是善善的高光[爆哭]


    第72章 她是普渡众生的神女


    他们在船上躺了约莫半柱香时辰,方听见一阵震天动地的飒沓马蹄声,沿着大路,径往东去了,毫不曾在意这满池荷叶。


    等那马蹄声消失在大路尽头,万物复归阒静,只剩下彼此心跳的喧嚣。善禾忙转过脸,笑起来:“他们走了!是荷叶救了我们!”


    却看见梁邺鼻息微弱,两目半阖静静看天的模样。


    善禾心里着了慌。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他进气少出气多,脉搏也比才刚弱了许多,连善禾支起身子看他,他也没有半分动静,只安然仰视星河。


    悲痛涌上心头,善禾忙抹掉眼泪,把船泊到岸边,仓皇上了岸。


    月黑风高夜,孤光萤火绝。天地一双人,死作流星灭。


    石船上传来虚弱的声音:“善善……别走……”


    “别走了……”


    梁邺使尽力气,转了转脸,看向站在岸上的善禾。


    他不想孤零零地死在这里。倘若真的要死,至少她在身边。及至此刻,梁邺心中方有一丝悲凉。他要死了。死在他刚刚成为探花郎之后。死在他被授官的前夕。死在荒郊野岭外的无名莲池里。死在身边无人陪伴的无边孤独中。他身边只有善禾,可善禾也要走了。


    别走,善禾。别走……


    不要把我丢下……


    莲池里的风又冷又硬,他想在最后一刻能拥着善禾安然睡去。


    善禾却只是俯身替他把脸擦了擦:“你待在这儿,我去去就回!”


    “别……”他自知撑不了那么久了。


    而善禾已迅速转身,遁入夜色之中。


    梁邺望着她单瘦的背影,看着这世间最后一个与他有关的人消失在夜幕,而他孤零零躺在此地,安静地等待漫长的死亡。


    倘若当初他没有那样对她,她如今是否会留下陪他?


    他脑海中没来由地现出这样一个问题。


    紧接着,与善禾有关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回溯。有他初见善禾,她坐在梁邵身边,低眉顺眼;有善禾在荣禧堂伺候老人家……当然也有善禾被他强掳至船上,日日憋着一口气,就是不从他,偏是不从他。梁邺低低笑起来,那会儿的他,竟做了那么多伤害她的事,也难怪她现在毅然决然地离去。


    她去哪儿呢?


    找人来救他?还是趁机回京都,带着晴月离开他?


    他的心颤了颤。因他蓦然发现,他与善禾已算得上世间至亲之人,可他却不能在这样一个生死时刻,笃定地说善禾不会离他而去。


    他至死孤独。


    这份惊怖攫住了他。他的一生虽不至浩浩荡荡,比之常人,却已算得圆满丰厚了。可临死之际,他什么都没有。竟什么都没有!


    魂散骨枯沉极浦,不栖泥淖栖雪冰。


    真的只有一副骨,一个魂。真的死在水中,待冬日雪封莲塘。


    他不敢相信,亦不愿相信,忙追忆这些时日他与善禾的点点滴滴。有他们躺在一处,夜叙闲话;有善禾燃灯作画,他捧书倦读……好像有了这些回忆,他便能不孤单地离开,便能怀揣一团团盈润的珠玉含笑九泉。


    梁邺的意识逐渐在过往的回忆中消沉,他自家仿佛凝成身体里的一颗烛火。其余皆死了,只有这颗烛火是活的。


    他的一切都存于烛火中,这是他的生命之火。


    等今夜的风将火吹熄,世间便再无梁邺了。


    ……


    烛火将熄之际,他从昏沉沉的梦魇中猝然惊醒。他的身子正被人一点一点地、艰难地拖离石船,拖到岸边。


    是善禾。


    梁邺恨不能高喊出她的名字!


    这是后半夜,更深夜重,唯有枝头的老鸹聒噪。善禾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只板车,正背着他的身子,一寸一寸地往岸边挪移。


    “善善……善善!”他哑着嗓子唤她,虚弱至极。


    善禾应了一声,见梁邺全身已到岸边,方松手跌坐池岸,一壁歇力气,一壁擦拭脸上血红的汗水。


    都是他的血。善禾把手放进池中,洗了又洗,而后往旁边跑了几步,重新掬来一捧干净的水,又泼泼洒洒地跑回来,跪在他身边,将仅剩的水点滴流入他干裂苍白的唇间。


    她伏下身子,凑在梁邺耳边,轻声絮语:“两里外有个独户,夜色太晚,他早睡了。我把他院子里的板车偷来,我们悄悄躲他院里去,说不定有水有吃的。”


    “梁邺,我们都要活下去啦。”


    不高的声音,随风入耳,却教梁邺觉到分外的安心。


    他微微侧过脸。善禾就这么跪在他身旁,清泠泠的眸子熠熠地望着他糊满血的脸,执起袖子、浸了池水,一点一点替他拭脸。她自家脸上也不好过,鬓发毛躁得很,脖子上一线血痕,已然凝固朱链,唯这双眸子清澄明净。他从来就爱她这双眼,以前觉得这双眼藏了婉约幽淡的情意,后来又觉得这双眼里尽是不识抬举的偏执,到此刻,他才发现,这双眼从来没变,是柔软里藏着坚韧、是包容里蕴着不屈不挠的力量,开天辟地的力量,在哪儿都能扎下根,在哪儿都能蓬蓬勃勃地生长!


    女娲抟土、羲和浴日、西王母执掌昆仑……


    洛神凌波、妈祖护海、观世音普渡众生……


    普渡众生啊……


    他从来不信这些缥缈之说的。可到了此刻,他恍惚觉得,薛善禾便是她们,薛善禾就是她们,薛善禾是滴落人间的神女,普渡众生的神女!


    亦普渡他一人……


    善禾又站起身来,像刚才那样,纤瘦脊背负起他,一步一脚印地、艰难地将他背到板车上。他听到她愈来愈重的喘息,感受到她愈来愈踉跄的脚步。


    乡间板车,中为木制平板,左右各一轮,前伸两根长木杆,或供持握,或套牲畜。


    善禾把他背到板车上后,已是大汗淋漓。梁邺说不出话,只能悲望地看自家如何拖累她。她见他两目半阖,像要睡过去的样子,忙唤他的名字:“梁邺,你能睡吗?你别睡罢,我怕。”


    她怕他死。她不敢说出那个字,也怕一语成谶。


    梁邺用口型告诉她:我不睡。


    是“不死”的意思。


    这个软弱的、单瘦的、出身可怜的女人,这个柔软的、坚韧的、灵魂有香气的女人,他若死了,她该怎么办?他不能死。至少得给她安排个好前程,教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他才能放心的去。


    善禾已把袖子挽起来,站到板车前头,像村妇那样,将缠绕在车上的粗麻绳绕到肩头,而后紧紧攥住车前的把手。


    咬咬牙,没抬起来。


    再咬咬牙,依旧没抬起来。


    梁邺忽然特别想哭。


    善禾咬牙安慰他道:“马上就好了。”于是,在溢出几声闷哼后,板车终于动了。


    车轮滚动,善禾稍稍能歇下力,走到下坡时,甚至能乘着夜风小跑起来。


    晚风拂过,梁邺的碎发在夜色中凌乱。过往每一次善禾在他身下的战栗,皆不及此刻板车的颠簸悠扬;过往每一次善禾在他身下的呻.吟,皆不及此刻善禾的喘气动听;过往每一次拥有她时的心动,皆不及此刻把千言万语化入夜色的沉默令人安心。


    路程太远,她又走的颠簸小路,行过一半时,善禾把板车停下,坐在木板上喘气休息。


    梁邺转过脸,看见她正仰头望天上的星子。没一会儿,她抬起手臂,悄悄抹一下泪,重重吸一下鼻涕。


    视线下移,裸露的颈后肌肤已有一道深深的、长长的红痕,系板车麻绳勒出来的痕迹。


    梁邺终于忍不住:“你……走罢……”紧随着话落,是眼角流下的两行清泪,在脸上冲出粉红的血沟。


    善禾装作没听见,但抬手拭泪的模样出卖了她。


    “善善……你自……去罢……”不要管我。不要死。也不要哭。你自己走,好好活着。


    善禾的声音越来越哽咽:“你看,月牙儿……月牙儿长毛了,小时候我娘说……月亮长毛,明天就会……就会下雨………”话毕时,她已掌心握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善善……”梁邺唤她,“书房……书房里有印……信物……回密州拿钱……好好生活……”


    “谁要你的钱!”


    “写信给……阿邵……让他……让他扶棺……送我回家……”他吭吭哧哧地交代。


    “你自己同他说!你不是不肯我提他么!你不是不肯我想他么!”


    是不肯啊。梁邺悲哀地想。可他要死了。从今夜起,他不能没有薛善禾了,这辈子都不能没有薛善禾了,可他却要死了啊。


    “别忘了……我啊……”


    他闭上眼,静静流泪。


    片刻后,车轮继续转动。


    善禾咬着牙道:“才刚你救我,所以我救你,我们两不相欠。”


    “从前在密州时你帮过我,所以我帮你。”


    “梁邺你知道的,我最怕欠人情,所以,你不许死,更不许因为救我死。你敢死,我就敢不写信给阿邵,我任你尸身腐臭,任你被蝇咬虫噬,我也不会把你埋在祖父旁边……这样你就不会告诉祖父,你是救我死的了……”她把泪咽回肚中。


    善禾一步步走得艰难,宛若从十五岁到现在的近三年日子里,命运的风霜雨雪始终压向她,然她总能在风停雪驻后奇迹般挺直脊梁。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薛善禾如是。


    善禾停下时,掌心已磨出血泡,脊背已勒出血痕。


    这会儿的梁邺,剧痛已过,喘息稍稍平稳下来,说话也没那么含糊,只是身上开始发寒。


    善禾又要背他下来,他说他就躺在板车上。


    善禾急了:“又没东西遮挡!那些人过来,第一眼就瞧见你,上来一刀就把你捅死!”


    梁邺没吭声。


    善禾张开满是血泡的手给他看:“你不许死!我吃了这么多苦,你不许死!你得听我的!”


    他终于点了点头,自己用不曾受伤的左臂慢慢支起身子。善禾忙扶起他,指向安置在角落的一口棺材:“我们躺那里去,没人看见,也暖和。”


    住在此屋的是个年逾半百的老汉,孑然一身,惟三间茅屋相伴。故而自中年起,他便积蓄银钱,置办了一口好棺木,为自家备好最后一件物事。


    梁邺怔忪着,终于低低道一个“嗯”。


    他半个身子压在她身,好容易将他扶进棺材里去,善禾忽而有些后悔,太不吉利了,万一他阳寿未终,偏偏这口棺材把黑白无常勾来,怎么办?善禾忙扶着棺材边沿,也要躺进去。她会挡在梁邺身前,把黑白无常挡回去的。


    身后冷风飒飒吹响树叶,老鸹栖在枝头,寒目凝视着棺材里外的两人。


    老汉距善禾只有一步。


    “你们是谁!”


    善禾吓了一跳,转过身时,一张狰狞丑脸迅速贴近,无限放大,善禾吓得差点跌入棺中。


    “你们是谁!”老汉说话时,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渍渍的牙——


    作者有话说:善善就是生命力超级顽强、柔软又坚韧、灵魂有香气的人!


    美貌和画画好看只是善善最平平无奇的优点,品性温良、柔软坚韧是善善最耀眼夺目的品质!


    善善就是万人迷,见色起意的万人迷对善善来说太肤浅了,善善是人格魅力的万人迷!所以梁老太爷喜欢她,兄弟俩都爱她!还有晴月、妙儿、吴天齐……只要与她相处,没有人会不爱她!


    善善到哪都能过得好,在闲适平安的环境里她好上加好,在恶劣环境里她也能用荆棘铸造自己的血肉,一切与真善美有关的事物都会围绕着她。她就是神女!就是地母!


    第73章 “俺只想要个传宗接代的……


    躺在棺材里的梁邺也听见动静,勉力抬眼望去。


    善禾腰抵着棺材板,料想此人便是这间茅屋的主人,她抿了抿唇:“老伯,我……我们……”她不知如何分说,倘若直言遭人追杀,未免惹他生疑。若他再嚷出去,岂非招引金安福那伙人更快寻来?


    她咬了咬牙,尽量把他们遭人追杀的事抹去:“我家大爷受了些伤,借您宝地一宿,明儿早上就走。”说罢,善禾忙拔下鬓间一枚银簪,双手奉上。


    老汉手持钉耙,狐疑接过簪子,心里百转千回。他夜半被人吵醒,竟发现两个浑身浴血的人,躺在他好不容易攒下的寿棺里,他如何不被吓到?老汉掂了掂簪子,再抬眼时,他把目光落在善禾的一对耳环上。


    是梁邺送她的那对金耳环。


    善禾立时明了他的意思,急卸了耳环奉在掌心,哀哀乞求道:“老伯,实在是伤势太重,我们又与家丁走散了,万不得已才投奔到您这里来。明日我们便走!等与家仆汇合,我家大爷必定另有重谢的!”


    老汉接过金耳环,就着微光细看成色,见是真金,心里不由一惊。他复看善禾,这才发现,善禾虽然鬓发凌乱、衣衫褴褛,但细看,五官清丽、细皮嫩肉,显见的不是个村妇,倒似高门大户的姬妾小姐。老汉近前,又望了望棺材里的梁邺,只见梁邺锦袍染血,喘息滞涩,半阖着眼也在审视他。


    老汉收了钉耙近前,伸指按了按梁邺的伤口,疼得梁邺立时涌出泪,缠好的绷带上血色晕得更大。老汉又把手指伸到梁邺鼻下探了探鼻息,脸色更沉:“这叫‘受了些伤’?”


    “他没事的,只要歇一晚上就能好!”善禾急急分辩。


    老汉再把善禾上下打量,沉吟片刻,而后把耳环簪子全攥进掌心,开口道:“俺寿棺教你们弄脏咧。”


    善禾忙答:“等得了救,我们必定重新置办一副上等寿材,给您老送来。”


    老汉又说:“若你们得救后翻脸不认这话咧?又或者忘了,俺找哪个理论?”


    善禾强笑:“不会的不会的!您救了我们,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忘。”


    老汉道:“也没个信物。”


    善禾想了想:“您有纸笔吗?我立个字据,到时候——”


    老汉一脸正色道:“那你留下罢咯。”


    善禾没反应过来:“什么?我留下什么?”


    老汉直视善禾道:“俺没娃,缺个烧灶婆给俺留个香火。你留下,俺就不要棺材咧。”老汉知道孩子与贞洁对一个女人的意义,“生了娃,你要走俺也不留你。”


    生了娃,哪个女人跑得脱?老汉心里清楚。


    善禾齿关发颤。眼前这老汉满脸沟壑,污秽狰狞,竟将这般龌龊言语说得如此平常!她一想到老汉方才的话,胃中便忍不住地翻涌。


    但到底不行,不能再让梁邺露宿野外了,哪怕不被金安福的人发现,恐怕他也难挺得过今夜,得让他好生歇一歇。善禾忙跪下,这遭她把梁邺送她的一对金镯也褪下来了。善禾捧着镯子,两掌合十:“求求您,求您发发慈悲!这些都给您,让他在这躺一晚就行!我们不会扰了您的!”


    老汉冷笑道:“大半夜这么重的伤,哪个敢收留?说不定还要惹祸上身,俺可不敢收留你们。你不同意,你把他带走就是,俺也不做强占便宜的勾当。”说罢,他两手横握钉耙,作势驱赶善禾的样子。


    梁邺费劲抬出一只手,撑在棺材边,他艰难开了口:“走……走……”


    走哪去?不知道。大不了死在路边,也断不能教善善做这样的事。


    他用了很大力气,才把上半身挣起来,动作牵动伤口,疼得他冷汗涔涔。


    “善善,我们……我们走……”


    善禾急得要哭,去哪儿呢?她知道这是梁邺一时的意气,他如今连走路都难,她又背不动他,去哪呢?


    老汉看向善禾背后,朝远处努努嘴:“你们人来了。俺棺材教你们弄脏咧,你们走了,可得赔俺一口新的。”


    善禾匆忙转身,远处山坳确实有一团火光,正往这边跃动。善禾想起来,那是莲池的方向。这不是救兵,这是追他们的黑衣人!善禾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给老汉磕头,泣声道:“求求您!救救我们罢!那些人是赌棍,打了我家大爷,现在要弄死他!”


    老汉唬了一跳:“还有追兵?”


    善禾含泪点头。


    老汉眼珠子一转,忽将钉耙直指梁邺咽喉,厉声喝道:“滚!快滚!你们的事你们自家解决,与俺老汉没得关系!”他声音也愈发大起来,一副要把人引过来的样子。


    梁邺气得目眦欲裂,偏偏此刻浑身再没有力气,如今外头又有追兵,这里又待不得了,正是山穷水尽之时。梁邺望着自己面门前生锈了的钉耙齿,心底不住地悲望,难道最终还是要葬身在此地?他复望善禾,她还跪在地上,含泪求这老头。梁邺吐纳出一口浊气,道:“善善,你……走罢……我死了,就好了……”


    善禾毫不理他,她双手合十,哭着求老汉:“求求您,别把他们引过来,他们要杀人的!求求您!救救我们罢!您要多少钱,我都能给!”


    老汉一笑:“俺不要钱,俺要个传宗接代的娃娃嘛。”


    善禾如遭雷击,怔在当场。


    老汉又补充了一句:“你这大爷伤这么重,俺要是救了你们,那是救命的大恩嘛。俺要个娃娃,划算得很嘛。”


    梁邺哑声催促:“薛善禾!还不快……快走!”


    善禾抬眼看向老汉,那布满沟壑的、干瘪的脸此刻微微亮了起来——火光比方才更近了。


    善禾喘息越来越急,合十的手慢慢攥紧,握成两拳。她闭了闭眼,泪坠两腮,终是道:“好!您救他,我给您生孩子!”


    梁邺只觉头晕目眩,眼前黑了又黑。


    老汉笑弯了眼,钉耙一推将梁邺搡回棺中。老汉朝善禾道:“那你进屋嘛,外头俺来应付。”


    善禾握着那对金镯,麻木地站起身,声音也渐渐没了生气:“您一定要救我们……”


    老汉笑呵呵道:“那肯定嘛!”


    梁邺倒在棺材里,胸膛痛得愈发厉害。他挣扎再要起身,暗哑的声音不住地唤善禾的名字,教她快走,教她不必管他,可棺材外只是死寂。


    老汉把板车上盖了柴草,遮住梁邺留在上头的丝丝血迹,方转身走到棺材旁,朝里瞥了眼梁邺:“她同意咧,你要死,你自己走嘛。俺要同她过日子生娃娃咧。”


    梁邺气得咻咻喘气。


    老汉推着棺材盖儿,一点点阖上。他一壁推,一壁慢悠悠道道:“她好心救你,你别不识抬举嘛。你这么大动静,被人发现了,你死了倒干净,她还是要同俺生娃娃的嘛。”老汉觉得自己实在是仁至义尽,他现在其实大可以一个钉耙把梁邺戳死。他是庄稼汉子,做惯了农活,就是现在把梁邺与善禾都杀了,也费不了他多少力气。可这是个不吉利的事,老汉不愿意去徒增罪业。像现在这样,救了棺材里这个汉子,他又能得个过日子的烧灶婆娘,生个大胖娃娃,实在美得很。


    棺材里的动静果真慢慢小起来。等棺材盖儿彻底阖得紧实,人站在外头,一点也听不见梁邺在里头的喘息了。


    老汉把院里的土踏了踏,将善禾与梁邺来过的痕迹全部踏平,这才捶腰入屋,掩紧木门。不过一会儿功夫,那伙人已到小院儿篱障之外了。


    善禾贴墙角站着,看火光穿过纸糊的破窗,一缕一缕地射进来。老汉再把善禾上下一打量,满意笑了笑,抬起手,要替善禾把垂在颊边的碎发拢到耳后。这是他平生头一次做这样的事,实在是新鲜又稀奇。善禾却头一偏,躲开了,她轻声道:“身上脏。”


    老汉有些不痛快,皱了眉,正要说什么。


    善禾又轻声道:“他们好像进来了。”


    约莫有两三个人踹开篱笆门,走近小院里来,四下里正打量着。


    老汉指了指土炕:“你上去装睡。”


    善禾只好上了炕,扯起那打满补丁、污渍斑驳的破被子,蒙头卧倒。


    老汉等善禾躺好了,方装作被吵醒的样子,开了门,缓声问道:“你们是哪个?”


    为首那人上下打量一眼老汉,粗声横气地:“有人经过没有?”


    老汉慢腾腾挪到院里:“就你们嘛。”


    “除了我们。”


    “那没有了。俺这里,十天八天的都看不到个人影。”


    为首的黑衣人朝他屋里张望一下,里头黑漆漆的,又脏又乱,不禁蹙了眉。他又问:“这附近有村子没?”


    老汉想了想,笑起来,露出一口黄渍渍的牙:“那可多了。京畿县下面十二三个村子呢,光俺门前这条路就通着三处。官爷们要往哪去?”


    “哪个村最近?”


    老汉往西一指:“往西走个四五里就到了,俺也常去那儿哩。”


    另一个黑衣人却道:“搜一下,万一他说谎。”


    老汉便侧身让他们进屋。


    三人大步入内,举火四照,但见屋室逼仄,家里没有柜子,地上摆满了东西,连吃饭用的豁口碗也摆在地上。三人皱眉更深,其中一个举了火把往寝屋一照,只见炕上分明睡着一个人!他厉声道:“这谁?”


    老汉站在后头,笑道:“俺老伴儿嘛。”


    那人把火把往前抻了抻,见被褥隆起个小小的人形,确实是个女人的体格。他要走近再看,老汉忙喊了声:“芳儿!来客了!”


    善禾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她假意在被子里翻了身,又懒又哑地嗯呀一句,继续装睡。


    黑衣人见那床被褥污秽,露出的发丝蓬乱,连根簪子都没有。他嫌恶地瘪了瘪嘴,朝身后二人道:“不是那女人。”又见屋内连衣橱也无,无从藏人,遂道:“走罢。人不在这。”


    于是三人退出茅屋,行至院落里时,三束目光忽凝在墙角棺木上。


    老汉见状忙笑道:“无儿无女的,俺们提前备个归宿。”


    其中一人道:“怎就一个?”


    “还差点钱嘛。”


    那人转头问身边兄弟:“会不会躲在这里面?”


    另一人道:“打开看看。”


    老汉这下有些紧张了,他面现难色:“这不吉利嘛。”


    那人瞥一眼老汉:“那你自己推开。”


    老汉没法,只得走上前,抵着棺材盖儿。他假作费力推挪棺盖,才移动寸许便气喘吁吁,解释道:“棺材盖儿最沉的嘛,好木料都在这上头。”他歇了一口气,继续就要推。


    黑衣人已等得不耐烦:“成了成了!梁邺重伤,那女子也无此气力,走罢!”三人相视一眼,呼喇喇阔步离了院子,翻身上马,朝老汉丢下句:“果真没人来过?”


    老汉站在棺材旁,手还抵着棺材盖儿,朝他们一笑:“有人俺能不告诉官爷您嘛?”


    那七八人便举火扬鞭,朝西疾驰追去。


    老汉低下头,轻松把棺材盖儿往前一推,只见梁邺咬牙躺在棺材里,怒目瞪着他。


    老汉就这么望了望他,等那伙人走远了,火光消失在山坳里,连个影儿都不见了,老汉才呼出一口长气。


    一阵衰老的难闻的口气钻进梁邺鼻中,激得他胃内绞动。


    老汉望着梁邺的脸,慢慢凝眉,若有所思:“你要是活着,得救了,是不是得替她报仇哇?”——


    作者有话说:这个剧情快了。这几章都是梁邺性情发展的重要章节,包括他对善禾的,对旁人的态度……


    第74章 惩老汉善禾举刀


    梁邺一怔,旋即眯了眼,重新审视眼前这老汉。


    他懂老汉的意思。他只是没想到,老汉会这般狠。


    穷山恶水,恶水穷山,到底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还是一方人养了一方水土?梁邺觉得自己从前念的那些圣贤句子正一点点碎裂,什么博施济众、什么救济苍生、什么治国平天下,那些被挂在嘴边的“苍生”,当真都值得救么?梁邺自知并非一心为民的君子,但他从来没觉得“一心为民”“救济苍生”这样的话错过。他晓得自己做不到博爱无私,倘若有人能做到,他梁邺自是钦佩。可今夜见了这老汉,见了他一步步强逼,见了他的精明狡黠,见了他虽为弱者,却向更弱者施暴,梁邺忽而觉得“一心为民”四个字当真是蠢。他不由想起祖父,当年老人家毅然辞官,散尽家财兴办义学,不就是为了这么些人吗?梁邺心底阵阵冷笑。


    正思想间,老汉已握持钉耙,重回棺材边。他把棺盖推开,后退半步,两手缓慢举起钉耙。老汉年轻时曾用这支钉耙捅怼死过一头疯野猪,如今虽是个活人,但身负重伤,他叉死这个男人的力气还是有的。他看着棺材里的梁邺,忽而有些气恼,他辛辛苦苦攒了大半辈子的钱才买来的棺材呀!他自家都不曾躺过呢!如今便宜了他!真不甘心!但没关系,这男人死了,那小娘子便彻底归他,香火也有望了。行吧,还算划算。


    老汉咬咬牙,把钉耙举得更高,四根尖利的铁齿对准梁邺面门。


    “你敢杀他!”善禾不知何时已站在木门边,手里一把菜刀正抵着自己的脖子,“你要是杀了他,我立时自尽!”


    老汉转过头,见刀锋之下,善禾颈间伤口又渗出血丝。他有些茫然无措。


    善禾颤声又重复了一句:“你杀了他,我绝不独活,到时候你什么都捞不着!”


    老汉身形晃了晃,他又转头回看梁邺,后者正喘着粗气卧在里头,目眦欲裂。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老汉还是妥协了,他叹了口浊气,把钉耙放下,丢到一旁。


    善禾依旧抵着自己的脖子:“我要沐浴!”


    “沐浴?”老汉一愣。


    善禾道:“不洗干净,怎么上床?你不是要生娃娃吗?”


    老汉慢慢笑起来,脸上沟壑更深:“俺不嫌弃你脏嘛。”


    “我嫌!我身上都是泥和血,我一定要洗澡!”


    “好好好,洗就洗……”他缓步踱进那充作厨房的土屋,“俺给你烧水,你莫恼嘛。”


    等老汉一进去,善禾忙跑到棺材边,把菜刀塞进梁邺怀里。她一壁抹泪,一壁道:“你自己小心。”


    梁邺忙攥住她手,哑声道:“你走罢……善善,你不能跟他……”


    善禾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来。两人默默无言,四目相望,直看进对方眼底。善禾冲他悲凄一笑:“我们会活着的……”说罢,扭头往厨房去了。


    梁邺顿觉心如刀绞,他不住地唤善禾的名字,那暗哑的嗓子一点点发出更高的声音,从唤善禾到求善禾,再到骂善禾。他一壁流泪,一壁喊,像从前逼迫善禾时那样,他骂道:“爷到底是哪样……哪样比不上这腌臜死老头!你……你当初死活不肯跟我,你、你现在怎么这样轻易就同意了!”他一句话里,断断续续地喘气。


    “你……不知廉耻!”泪把眼前模糊了,梁邺看着被棺材框得四四方方的天,“你……你要真从了,你也没脸……见祖父,没脸见你父亲!”


    若真从了,他也没脸见祖父,没脸见薛寅。


    善禾站在灶台前,看锅中清水渐起薄雾,氤氲满室。老汉坐在灶膛后,一块块添着柴火。


    老汉听着梁邺的话,嘿嘿一笑,问善禾道:“你不是他丫鬟啊?”


    善禾木木地答:“是丫鬟。”


    老汉嘴巴咧得更开,一对浑浊眼珠子此刻分外精明,窥探着善禾背后的阴私:“你们高门大户的,是不是丫鬟也伺候主子爷啊?”


    善禾一呆。


    老汉继续道:“他说你当初不肯跟他嘛。”老汉心里有些美。梁邺虽负伤,可他也瞧得出来,梁邺身量、样貌、家世、谈吐都不是他一乡野老汉能比得上的。可如今风水轮流转呐,梁邺求而不得的女人,现在要给他老汉做烧灶婆娘生娃娃咯。转念又想,老汉觉得,梁邺还是得死。梁邺当初费劲力气得来的女人,现在做了他的女人,梁邺肯定不甘心,肯定要报复。等善禾睡了,他再杀他罢。老汉暗下决定。


    善禾握着水瓢的手暗暗攥紧,指节泛白:“是他逼我。”


    老汉听了,惑道:“那你咋还救他哩?”


    “刚刚他救了我的命。”善禾扯了扯嘴角,“他家救过我家,他们一家都是我的恩人。”


    老汉一壁往灶膛丢柴火,一壁道:“你放心嘛,俺绝不这样逼你。”


    善禾干笑了两声。


    大概一炷香时间,水沸了。满屋炊烟呛得善禾咳嗽落泪。老汉见了,笑着:“多烧几次你就惯了嘛。”


    善禾望着咕嘟咕嘟冒泡的滚水,拿水瓢舀了一勺,凑近眼前看了看,道:“水里这是什么?”


    老汉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灰,走近:“啥嘛?”


    善禾指了指大锅里的热水:“你自己看,锅里好多。”


    老汉凑近看:“没什么嘛。”


    “你靠近点看,黑乎乎的,特别小,漂在水上。”


    老汉一壁道:“虫子吗?没关系,都烧死了,能洗。”一壁把脸更凑近。


    “你仔细看,真的有!要是虫子,你把它挑出来!我见不得虫子。”


    老汉几乎要把脸贴到锅上了。


    善禾咬紧牙关。


    不能杀人。


    她犹豫了,迟疑了。


    可若不如此,她与梁邺必死。


    善禾猛地抬起手,将一瓢沸水照老汉后脑浇下。


    她听见一声哀嚎,凄惨的叫声,揪得她心疼。可善禾并没停止动作,她抬起满是水泡的手,忍着烫将老汉的头按进沸水中!


    她知道老汉会很痛,所以她高喊了句“对不起”。可她没想到自己也很痛,因为她为了按老汉的头,自己的手也伸进滚水里了。


    她被烫得哭出来,两只手仿佛生了意志,自己从锅里弹跳出来。


    十指连心呐。她望着自己两只隐隐冒血、泛红的手,放声大哭起来。她好疼,真的、真的好疼。


    失了善禾的压制,老汉很快从滚水锅里挣扎起来。他被善禾激怒了,捂脸哀嚎了几声,掀起一角眼皮,朝着善禾就冲过去。他一头把善禾顶得摔在柴火堆上。码得齐齐整整的干柴四散坠地,善禾倒在上头,身子□□瘪瘪的柴火顶得蜷缩起来。


    老汉已不管不顾,一壁因脸上的痛而哀嚎嘶吼着,一壁冲上来按住善禾的手就要殴打她。


    善禾想拿柴枝还击,可手刚触上去,就被疼得弹回来。她抬起泪眼,老汉扬起的巴掌已至半空。


    打就打吧,她挨过不少人的打了,从三年前阿耶被斩,谁都能打她。


    可这一掌并未落下。


    倒是老汉怪叫了一嗓子,往侧边倒去。


    梁邺从他肩上拔出血淋淋的菜刀。


    老汉倒在柴火堆上,蜷起身子,捂着肩,疼得嘶嘶叫。


    善禾怔了怔,看见梁邺背倚土墙,一点一点瘫倒在地。她忙挣扎着站起来,跑到灶前,忍痛舀了一瓢水往老汉身上泼。


    梁邺咻咻喘气:“朝……朝伤口泼……”


    善禾便再舀一勺,颤着手对准老汉的伤口,不敢动作。


    梁邺:“泼!”


    善禾犹豫了一下:“我……”


    “泼!”


    善禾闭紧眼,咬咬牙,挥手泼出。


    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凄厉叫声,划破寂静深夜,旋即戛然而止。


    善禾忙睁眼,老汉头一撇,已晕死在柴火堆上了。她忍不住上前去看,颤着手指往老汉鼻下探了探,还有气。还好,她没杀人。


    梁邺抬头把屋内望了望:“他死不了。善善,你去寻个绳子,把他……把他捆起来罢。”


    善禾依言照做,按着梁邺所教,将那老汉捆得结结实实。锅底还剩两瓢温水,善禾寻来一块稍稍干净的布巾,忍着痛,把巾子洗了洗,先给自己把脸上黏的血擦干净,再重新洗净,蹲在梁邺身边,一点一点给他也把脸擦了。


    干净肌肤重新露出来,连空气也变得鲜甜。四目相接,二人皆忍不住含泪笑开。


    梁邺弯了唇瓣,用力抬起手,把善禾的碎发拢到耳后,轻轻笑着:“善禾,我们……一起活下去了……”


    善禾本想扶他至寝屋的土炕躺下,自己重新烧水热饭。但梁邺不肯离她半步,就靠在墙角,不错眼地看善禾在灶台忙活。他们都没做过这种活计,摸索着把火生起来,把水煮开,满屋青烟把彼此晕染得朦朦胧胧的,只听见对方的咳嗽连连。梁邺忽而觉得安心,分外的安心。他在心底想,要是就这样跟善禾过日子,也蛮好。


    善禾端着一碗水走近,她大抵是用脏了的手抹过眼泪,此刻脸颊几道灰痕,像只花猫。眼眸也重新有了生气,晶亮又湿润,胜似初秋的露珠。梁邺感到喉间干涩,他忽然希望善禾现在同他说,眼睛教什么东西给迷了,而后他会借着给她吹眼睛的机会,双手捧起她的脸,轻轻地舔.舐这对眼珠。一定要轻,一定要缓,不能吓到她。待心满意足了,他会和善善相拥着躺在日光或月光下睡去。在日光下,肌肤便泛着熠熠生辉的白金色,在月光下,肌肤则披了鸭蛋青色的薄纱。


    梁邺此刻当真是心满意足。他活下来了,是善善救的。从今往后的每一夜,他都要吻她万千。他们会生生世世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开。


    吃喝完毕,善禾扶着梁邺去寝屋休息,老汉仍晕着,静静躺在柴堆上。


    土炕上就一层薄薄的褥子,躺在上头硌得身体疼,但聊胜于无。梁邺倦极了,阖上眼,没多久便睡着了,手却紧紧握着善禾的手,浑似怕她跑开。


    翌日清晨,善禾早早醒来,天际已亮起鱼肚白,而初阳并未高升。善禾用十指把头发梳了梳,拢好,才跑到厨房,见老汉躺在柴火堆,咻咻地喘气。他脸上被滚水烫得模糊,十分可怖,善禾吓得一个踉跄。老汉听见动静,扭着被麻绳捆紧的身子,瞪起眼来不住地骂善禾。


    善禾举起老汉的钉耙,作出防御的姿势,才发现这钉耙竟很有些份量,那昨晚老汉怎就如此轻易地将它举起?


    厨房的动静不但吵醒了梁邺,还吸引了不远处的一对人马。他们御马而来,停在篱障外,纷纷下马。


    善禾几近崩溃,怎么还有追兵!


    院里的人四下打量着,见到善禾,前头那个大喊一声:“大人,这里有个女人!”


    走在后头穿官袍的,则近前一步,把善禾上上下下打量了。他温笑起来:“这位娘子,你认得梁邺梁大爷吗?”


    善禾握着钉耙不敢动,一侧是这些来历不明穿官袍的人,一侧是地上的老汉。她面色惊恐,颤声道:“你是何人?”


    那位大人见善禾如此答,忙笑道:“他在里头罢?你别怕,鄙人是这京畿县的县令,姓张,速速引我去见你家大人。”


    善禾如此听了,又见他谈吐有度,身上确实是官服无疑,这才缓缓搁下钉耙,走在前头领路。


    张大人一见了躺在土炕上的梁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匆忙吩咐手下小厮就近去赁辆马车,又让人把吃食药物悉数取来。


    善禾站在墙角,忽而觉得这位张大人分外眼熟,却也想不起来。


    梁邺挣扎着起身,朝张大人拱手作揖:“多谢……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张大人坐在炕沿,却笑:“梁大,你真个忘了我啦?”


    梁邺皱眉,细观其面,缓缓道:“是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张大人笑着:“是了,大人你不记得我,也难怪。我从前在密州府衙里做提刑,与令弟梁邵做了两年的同僚,他肯定记得我呢。大半年前他破了月坨村的案子,把功劳让给我,梁大人你也忘了吗?”


    张大人回忆着当时的情形,感慨道:“多亏了梁邵,这两年,是他暗中把许多功劳记给我,这才有了我的今日。此恩不可不报。前夜闻您至京畿县,本欲拜访,奈何昨日公务缠身,始终不得空。昨夜听得噩耗,幸而寻得您,也算偿还梁邵恩情了。”


    非但是梁邺,善禾也震惊着瞪大了双眼。原来因缘际会,早是命中注定。善禾全想起来了,那个午后,他们从梁老太爷下葬礼归来,张提刑亲自上门,站在马车下邀梁邵赴践行宴,而后便是梁邺中举的喜讯。


    那会儿,梁邵孤零零站在马前,慢慢地抚着马鬃,静静地听别人的好消息,失落与悲望全浮在脸上。她与梁邺各站一边,心疼地望着梁邵。也是那会儿,善禾下定决心,一定要跟梁邵和离,一定要让他实现抱负。


    原来、原来……


    梁邵曾经种下的善因,如今在她与梁邺身上结果子了。


    第75章 提大刀梁邺复仇


    善禾与梁邺坐着张县令的马车回京都时,半道儿遇见了赶来救他们的施元济和成敏。等到了苍丰院,施茂桐、周太太、施明蕊俱坐在正厅焦急候着,文阳伯孟府亦遣人来探。闻梁邺负伤而归,没多久,施太太并孟持锦、孟持盈俱坐着马车亲自赶来慰问了。


    因梁邺伤势较重,施茂桐便递了自己的帖子往宫里请太医。这么一来,到午间时,莫论皇帝,泰半个朝堂都知道探花郎梁邺于无有园遭袭重伤,几近殒命京畿县。翌日早朝,天子震怒,下令封禁无有园、无极场,敕大理寺、刑部共查无极场,更特遣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五臣专司此案。门下侍中欧阳文晟教子无方,入养心殿请罪。陛下并未治欧阳文晟老大人的罪,反倒宽慰他许久,只是一转头,欧阳同扬却教大理寺给拿了。


    京都城的勋贵一时人人自危,因这无极场牵连甚广,大半个京都权贵多少与之有所勾连。东宫亦受波及,太子门下两宾客被查出与无极场有涉,皆下大理寺狱。众人这才慢慢反应过来,皇帝这一番动作,不仅仅是替梁邺讨公道,大抵是早盯上无极场,如今趁机发难罢了。


    外头闹得轰轰烈烈、震天动地,苍丰院内却一派祥和。晴月能下地走动了,卫嬷嬷关禁闭出来了,连荷娘也安分许多,一心只做自己分内的事。因梁邺与善禾的伤,仆人间的龃龉在此刻轻如鸿毛,众人皆扑在负伤的梁邺与善禾身上。来往探望的宾客,每日的换药熬药……光这些,就够他们忙活的。


    善禾与成敏的伤轻一些,在床上躺了一旬便能下地。梁邺的伤则较重,太医让其至少静养两个月,也不许有人打扰。当天晚上,善禾沐浴完毕,就径直去了晴月与妙儿住的屋子。三个人躺在大通铺上,刚吹了灯,正要说些体己话儿,彩香站在门廊下,轻轻叩响门:“娘子,你睡了么?”


    善禾支臂起身:“没睡。有什么事吗?”


    彩香犹豫道:“大爷唤你过去。”


    善禾把眉一蹙。白日里已然说定,梁邺、善禾皆需休养,梁邺房里的守夜轮值从今日起由彩香、彩屏和晴月轮替。于是,善禾迟疑道:“今晚上不是你守夜么?”


    彩香答:“大爷说……娘子不在,他睡不踏实。”彩香复述着梁邺的话,脸也慢慢臊红,“爷说他一闭眼就想到昨夜的惊心动魄,手也抖,心也跟着突突跳,哪哪都不爽利,恐怕只有娘子在身边陪着,才能安睡。”


    梁邺没有抹掉善禾救他的所有事迹,不过一天的功夫,施府、孟府皆知道善禾是他梁邺的救命恩人了。他当着施茂桐、周太太、施太太的面,把善禾如何急中生智将他藏在莲池里,如何拖来板车,如何与老汉周旋,一五一十说得明白。是薛善禾救了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救了他,没有委身任何人,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梁邺的事,倒是他拖累了善禾很多。施茂桐赞了善禾一句有勇有谋,周太太、施太太面色有些僵,不过临了,还是赏了善禾许多东西。


    这当下善禾听了彩香的话,知道自己躲不过,只好起身,随她往主屋去。


    梁邺倚着靠背,捧了卷书正在读。甫听得门廊动静,立时游目望去,一双眼粘在善禾身上,看她垂头进来,看她走近,看她在床沿坐下,看她拧着眉嗔他:“我都睡下了。”你还把我喊起来,还让我来陪你。


    梁邺却不说话,只望着她笑,熠熠含光的星目,温温和和的笑,很有些柔情缱绻。


    他拍了拍床内侧:“那你睡在这里,我不闹你。”


    善禾叹口气,越过他,爬到床内侧,翻了身背对他睡下。


    梁邺看了会善禾的背影,心底又满又实在。他噙着笑把脸转回去,继续读书,才看了三两行,自家又忍不住开口:“善善……”


    善禾已有些困,懒洋洋应道:“嗯?”


    “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罢。”


    善禾睁开眼,但没吭声。


    梁邺索性把书合上:“我已教成安继续去物色府邸了,等过了年,我们就搬走。”


    善禾打了个哈欠,慢慢道:“那是之后的事了,之后再说罢。”


    “也快了,就三四个月的光景。”


    善禾小心把话捏合圆了:“昨夜里你还说让我走呢……”


    “那是我以为我自己要死了。”


    善禾把心思藏在玩笑中:“所以,你活下来了,就不放我走了吗?”


    “这是自然。”梁邺挑眉。


    善禾转过身来,含笑看他:“那我偏要走呢?我现在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你跑不掉。”梁邺也侧过脸,也笑着回望她,“善善,你心里想着离开我吗?”


    他眸光里忽地带了审视,一寸一寸地在善禾脸上逡巡:“是啊,晴月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你能带她走了。所以你想离开我吗?”


    善禾被他这骤然狠厉的眼神看得心底发毛,咬了咬唇,莞尔一笑:“好没良心的话!我要是想走,昨夜里为什么不走?我要是想走,把你丢在路边任你自生自灭,岂不干净?”


    梁邺仍旧冷眼审视她,待过了好一阵,他噗嗤一笑,目光立刻又变得柔情缱绻。


    话可以骗人,但生死时刻的选择骗不了人,善禾因救他而留下的伤骗不了人。


    梁邺道:“善善,你睡罢。面对着我睡,我要一醒来就看到你。”


    善禾只得转过身,侧卧着,面朝梁邺。闭上眼,善禾听见他吹了灯,把灯座搁回床头矮几上,听见他把书卷一并搁过去,而后支臂撑着身子,躺下。他紧紧握住了善禾的手,执拗的十指相扣。黑暗中,善禾能感觉到他在看她,目光婉转流连,但她不敢睁眼。


    善禾被梦魇惊醒时,手仍被梁邺紧紧攥着。


    她浑身冷汗涔涔,绸裤、寝衣皆湿透了。屋里漆黑一片,柔顺垂下的床帐、吊在透雕落地花罩下的纱帘、浮在窗纸上的婆娑树影,影影绰绰地在黑暗中晃,浑似京畿县那个老汉怨恨恶毒的一双眼,诡异地镶嵌在被滚水烫毁了的老脸上。善禾抚着胸口,梦中老汉凄厉的哀嚎犹在耳畔,紧紧揪着她所有的神经。


    “善善……”梁邺也被她吵醒了,揉着眼睛闷声问她,“你怎么了?”


    “没事,我没事……”善禾勉力挤出笑靥,“应该是渴了。”她下了床,走到桌边斟茶,抬头时却见角落里立着个人,幽幽地望着她。善禾吓得尖叫一声,才发现是置铜盆的木架子。


    梁邺扬声问她:“怎的了?”


    “没事,我没事……”善禾饮茶润了口齿,往回走,“是放脸盆的架子,我还当是个人站在那儿。”


    梁邺声气发冷:“你当是谁?”


    善禾重新躺下:“就……昨夜那个老汉……”


    梁邺没作声,重新攥紧了她的手:“那睡罢。”


    一连半个月,善禾半夜皆被梦魇惊醒,每次都是四更天,苍丰院里的人都睡得没声响了,只有善禾吓得浑身是汗,梁邺也被她梦中的惊呼吵醒,却没办法,只好安安静静地陪她,拍拍善禾的手,宽慰她说都是梦,说那个老汉找不到这里来。善禾想跟晴月、妙儿一起睡,说三个人的话,人气旺,说不定就好了,他却不肯,夜夜攥着善禾的手睡,每次醒来,二人掌心皆是汗。


    十月中旬的时候,秋风萧索,京都外沁园里的枫叶却红似火烧。施明蕊、孟持盈等邀善禾同往赏枫。善禾本不想去的,偏生这日梁邺竟破天荒的劝她:“自那日之后,你也不曾好好出去逛过,正好有她们陪着,你且松泛松泛罢。等我大好了,也该同你出去逛逛。”


    兼之施明蕊三邀四请,善禾实在却不过,只得换了衣裳与施明蕊往沁园去了。


    善禾一走,二成、二怀四个小厮立时悄步踱进来。梁邺点了成敏:“今儿不必你过去,你且去新府督工,等开年过了上元节,我们便都搬去了。从现在到来年上元,你只管这件事,别的你皆不用问。”


    成敏点头称是。


    梁邺再点怀松,想了想,却喊了成安的名字:“按昨日说的,你去库房里拿五十两银子和谒礼,去把大师请过来罢。”


    成安亦点头称是。


    梁邺这才点了怀松、怀枫:“今儿就你们两个随行。”


    二怀垂首应是。


    时近十一月,京中已寒,梁邺的伤尚未好全,成敏便寻了件披风给他披着,襟口还细细密密锁了一圈雪白兔毛。风吹时,兔毛便柔柔地抚梁邺脸颊。怀枫去套了辆马车来,怀松则收拾出门行装。二人扶梁邺登车,方坐上车板,扬鞭往城外去。


    到得京畿县时,尚未到正午。张县令接了梁邺,一壁恭贺梁邺新近擢升大理寺少卿,一壁邀他往自家赴宴。梁邺把礼奉上,却道:“今日要见个故人,只怕来不及。等改日身子大好了,我必携内眷到你府上,叨扰个不醉不休才是!”张县令见留不住他,只好放手任梁邺去。


    梁邺等人便又赶车一路往无有园方向去,等到了老汉家里时,又已过去半个时辰。


    那老汉正躺在家中土炕。


    怀松与怀枫把他拎出来,丢在院落的黄土地上。老汉趴伏梁邺脚前,见是梁邺,开始没口子地破口大骂起来,泪却涌出来,他亦觉得自家委屈。


    梁邺坐在于黄梨木圈椅内,双手搁在扶手上,敛眸静静地打量这老汉。秋风瑟瑟,把他领口那圈兔毛吹得窸窸窣窣地晃动。他半眯着眼,看老汉被烫毁的脸狰狞可怖,看老汉身上这套簇新的衣服——善禾因被梦魇惊扰,连日寝食不安,自觉犯下不可饶恕之罪业,三日前她自拿出二十两银,教晴月购来两套御寒衣裳和治疗烫伤、刀伤的药,托人捎给老汉。


    梁邺冷冷一笑,丢个眼风给怀松。


    怀松即自车中取出一壶酒、一柄刀。


    刀锋凌厉锃亮,喷了口酒在上头,寒光可鉴。


    老汉见状不妙,挣扎着爬起来,却被怀松一脚踹倒在地上。


    怀枫叹口气,上前把老汉捆好,看他倒在地上扭动身躯挣扎,不忍心,转过身面朝篱障,不敢再看。


    梁邺睨了眼怀枫,不作声,转而朝怀松微一颔首。怀松得了令,当即把刀高高举起。


    正要落下,却听梁邺一声:“慢着。”


    怀松垂下刀,不解看他。


    怀枫以为自家主子后悔了,长长呼出一口气。


    老汉一个哆嗦,挪到梁邺脚边,转而哀哀求饶。


    梁邺一脚踢开他,指了指靠在角落的钉耙,对怀松道:“先用那个。”


    寒秋旧荆扉,风刃凋树摧。横撕血云破,老鸹空徘徊。


    枝头歇着三两只老鸹,正朝着院落里的血肉模糊嘎嘎厉鸣。梁邺襟口下那圈雪白兔毛已染成朱红,他自怀中取出锦帕,缓缓拭净双手,随意掷于老汉身上。


    等得怀松、怀枫把最后一抔土覆上,那个差点杀了梁邺、夺占薛善禾的无名老汉便彻底化作天地间的一丘黄土了。


    他们驱车赶回苍丰院,正是下午日光最好的时候,善禾尚未回来。梁邺特意交代过,让施明蕊赏完红枫,就带着善禾去密楼用晚膳,他已找人订了桌席面,善禾不会这么早回来的。


    成安早把马道师请来,这会子正候在会客的东厢房饮茶。庭院内,各种作法的物件已摆得整整齐齐。梁邺含笑接待了马道师,告诉他自家娘子被歹人吓到,连日梦魇,请老人家务必要驱赶邪祟,救他与娘子一命。马道师连连应下。怀松便捧着锦匣,双手奉上。


    正要作法之际,怀枫急急跑回来,高喊道善禾回来了。


    原来是施明华这会子胎动发作,施明蕊着急忙慌被周太太喊去苏府,照顾她姐姐生产去了。善禾便被提前送了回来。


    那厢善禾与晴月、妙儿下了马车,并肩走过施府后门、苍丰院正门,彼此正说着沁园的红枫景致,但见院子里干干净净的,地上却有一两只黄纸。


    梁邺站在东厢房门口,像早早等候着她,含笑问她今日何故早早归来。


    善禾便将施明华生产的事说与他听。


    梁邺笑道:“我这里有客,善善,你先回去休息罢。”


    善禾应了一声,自回屋去。晴月、妙儿亦回房休息。


    荷娘正擦琉璃花瓶,见善禾回来,忙恭敬作礼。


    善禾点点头,坐下来斟了盏茶慢慢饮。


    荷娘絮絮说些家常:“娘子,沁园好玩吗?”


    善禾嗯了一声。


    荷娘便叫苦道:“哎,我也想出去玩。”


    善禾因上次那件事对她还有点提防,没吭声。


    荷娘继续道:“今日娘子和大爷都出去了,彩香姐姐、彩屏姐姐和我把屋里重新收拾了一遭。娘子看,是不是比昨日干净整洁了?”


    善禾四下一看,果真处处翻新,她笑道:“等下回有空,让大爷放你们一日假。”


    荷娘笑起来:“那敢情好!”话锋一转,“哎,等会子还要把被罩换了,真个处处都是忙不完的活。”


    善禾听了,站起身:“罢了,你好好擦你的花瓶,换个被罩而已,我去就成了。”


    于是善禾往库房去,路上却见怀松、怀枫觑着眼看她,心底不由起疑。等入了库房里头,善禾正要走到搁床帐被褥的大衣橱前,却发现旁边架子上放了只锦匣,从前不曾见过的。善禾走近,想要打开看,怀松已跑到库房门口站着,急急道:“娘子找什么,小的给你找就是了。”


    善禾疑窦丛生,嘴上却说:“那床撒花被罩,织锦缎面的。”


    怀松忙走到衣橱前,嗤啦打开橱门:“娘子出去玩了一天,想必是累了,小的找给您。”他一壁说,一壁忙乱地翻找。


    善禾站在他身后看:“对了,彩香、彩屏呢?还有卫嬷嬷今儿好像也不曾见到。”


    怀松答:“下午那府里清算账面,把咱们院的也混起来了,太太就把卫嬷嬷和彩香姐姐都喊过去。彩屏姐姐也跟着过去玩。娘子,是这一床罢——”


    怀松抽出一床撒花被罩,尚未来得及转身,身后善禾已尖声叫起来。


    锦匣被她打开了,当中血淋淋的赫然是老汉首级,两目半阖,乜斜着看她。


    哗啦啦。


    被怀松和怀枫藏在柜子顶上的法铃、金钱叉、宝剑、宝镜等物滚落一地,还有梁邺那件被血染了的披风,也晃悠悠飘然坠落。


    第76章 见首级善禾受惊


    善禾吓得跌坐地上,怀松丢了被罩,忙上前扶她。


    梁邺亦闻声赶来,把锦匣匣盖一阖,格开怀松,扶善禾起身。


    善禾吓得全身发抖,心也突突乱跳,浑似在怀里揣了只极不安分的兔儿。她颤声道:“梁邺,你……我……”


    梁邺揽着她的肩,温声宽慰:“嗯,别怕,善善。有我在,别担心。”他扶着善禾回寝屋去,行路时却回头睨了眼怀松:“把东西摆好,请大师继续。”


    一直将善禾扶回正屋坐下,梁邺斟了盏清茶递到她面前。善禾仍有些愣愣的,颤着双手接过,惊恐问他:“他,他怎死了?他的头……”


    梁邺贴着善禾坐下,揽过她的肩,声气温和:“善善,别怕,与你无关。”


    善禾汗透衫衣,额角碎发都湿了,紧紧贴着肌肤。见梁邺如此冷静平淡,她眸中尽是惊怖:“是你、是你干的?”


    梁邺一笑,取了帕子给善禾拭汗:“善善,他自己死的,与你无关,与我也无关。今日你去沁园,正好我想着应当去京畿县答谢答谢张县令,这才往那边去了。因你连日梦魇,我寻了马道师探问解法,马道师说,须得我或者你亲自上门,与这老汉分解清楚,教他心里不再怨恨,善善你的梦魇才会好。故而我便想着趁今日拜访张县令时,亲自过去看看,谁料他已死在家中了。”梁邺作出很无奈的样子,“他既死了,我也没办法。我又问马道师,马道师说,他是怀着怨恨死的,只怕灵魂不安,更会上门搅扰。让我带他尸体回来,由马道师做法超度了他,也算是件功德。偏他尸身已腐,整车运回不便,过城门亦难,这才……”


    善禾听得怔怔的,两目发直,只仔细观梁邺的脸。


    梁邺见她这般,心底更是爱怜,他捧起善禾的脸,轻轻吻了她一下:“你放心,真真是给他超度。等过了今晚,你再不会教噩梦魇着了。”


    善禾一个激灵,挣开他:“那、那他的头,是谁割的?”


    梁邺抿了抿唇。


    善禾磕磕巴巴继续道:“就算是超度,也不能、也不能枭首!你们把他头发、牙齿、旧衣裳,带一些回来,不行吗?”


    梁邺面色有些不好看了,他缓缓道:“皆是马道师吩咐的。”


    善禾猛地握住梁邺的肩,神色有些崩溃:“是你吗?大哥,是你吗?”


    梁邺的脸立时沉了下去,他松开揽着善禾的手,面色不快:“善善,你唤我什么?”


    善禾只觉一颗心如坠深渊。到了这份上,他不在乎人命,不在乎良心,不在乎因果报应,却只在乎这些虚妄的称谓。方才那一眼,那老汉分明是睁着一双惊惧眼死的,自家死在屋头,会这么害怕么?善禾干笑两声,垂下头,两只手也自他肩上滑落,轻飘飘落在他膝上。善禾捧起他的右手,紧紧攥着:“阿邺,不是你罢?真的是马道师吩咐的罢?他早就死在屋里了,是罢?”


    梁邺唇线绷直,默然不语。他望见善禾目中惊惧愈盛,恍如惊弓之兔,些微动静便能吓破其胆,冷硬心肠终究还是软下去。他一把拥善禾入怀,把她按在自家肩头,大掌抚上她的后脑,轻缓地抚摸着。梁邺声气暗哑:“善善,你放心,与你无关,与我无关,与苍丰院无关。他果是死在自己家中了,死了好几天。这一切的后事,也全是马道师按规矩旧例吩咐的,皆为了超度他的魂灵,不是别的。”他感受着怀里善禾不自觉的颤栗,“善善,你别怕,有我在。前日你还拿钱接济他,你这般良善的人儿,我岂会做那些事,毁你的功德吗?”


    善禾忙道:“我不是为了功德!”


    “我知道,我知道,皆是你不忍心,皆是你为了自己的良心好过的缘故。善善,你太良善了,他那般对我们,险些害我们性命,你还肯宽恕他。连你都能宽恕他,我又有什么置喙的呢?我有大好前程,我有良田美宅,我有娇妻在侧,前些时候我的授官文书也下来了,我实在犯不着专专跑去京畿县杀他,脏了我的手,是罢?就算我怀恨在心,我又何必亲自过去?嗯?成敏、怀松,哪一个不是顶顶得力的,哪一个不能代劳,还得我亲自去?”他感觉到善禾慢慢平复下来,吻了吻善禾的耳垂,把唇贴在她耳畔,继续轻声说,“更何况,他死了也好,不是吗?他受的那些伤,实在是缠磨人。他一没钱,二没人伺候,镇日里挺尸般躺在床上养伤,自家也难熬,对不对?就算那日他没遇到我们,他早晚也得死,孤零零死在那儿,等人发现时,说不定只剩一具白骨了。如今他死了,不必再受病痛折磨,我更请人给他超度,也算是个归宿,对罢?”


    善禾听得愣怔。梁邺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但又好像不对。


    “可是、可是……”


    善禾的话尚未说完,庭院里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法铃、符咒声流水般响起来,淌过苍丰院的每一处。


    善禾把轩窗支开一条五指宽的缝儿,跪在罗汉床上,趴窗边悄悄向外看。梁邺轻轻一笑,站在善禾身后,两手撑住窗沿,把她罩在自家怀里。他贴到善禾脸边,稳声道:“善善,你看,马道师开始作法超度了,你放心了罢?”


    善禾没吭声,只拿眼睛死盯院里。


    默了一会儿,她方开口:“梁邺我也恨他。可是,他已受惩罚了。阿邺,恨是一回事,杀人又是一回事,更遑论枭首这样……这样狠绝、这样尸首分离的死法……”


    “善善。”他有些不耐烦,“我已说过,他是自家死在屋里,与我无关,你不必胡乱猜测。”


    他叹口气,单手挡住她的眼:“好了,好了,你再看,只怕晚上又要魇着了。你要是担心,过两日,我陪你去承恩寺,如何?咱们把道家、佛家皆求了,好不好?”鸦睫在他掌心簌簌微颤。


    善禾闭上眼,吐纳出一口浊气,轻轻嗯了一声。


    梁邺因身上的伤,如今抱不得善禾。故此,他只把她掰回身子,温声笑着:“你今日累了一天,我也累了一天,上.床陪我歪会儿,如何?”


    善禾点点头。


    法事持续了半个时辰方歇。善禾枕着梁邺的手臂,侧卧在床,整个身子蜷起来,呆呆地啃食指指甲,心下始终惴惴。梁邺侧过脸看怀中的她,知道她心里不舒服,也不说话,由着她自家慢慢接受。横竖人已死了,一切已变成如今这般了,善善除了接受,还能怎么办呢?而况死的又不是亲近之人,她很犯不着这样伤心。


    他屈指慢慢卷着善禾的一绺长发,也自沉思着。


    蓦地,善禾开口道:“我阿耶就是这样死的。”


    梁邺瞳孔一紧。


    “那天挤了好多人,都来看砍头。我站在人堆里看阿耶,他也看着我,他还跟我笑呢。刀起刀落,大家都说阿耶脖子硬,死不低头、响当当的一个人物,偏偏一刀就砍下来了。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几滚,大家又说,再硬的骨头也没有刀硬……”


    “善善!”梁邺搂紧她,“不要想这些了。”


    他心里却叹:原来善禾骨子里的那种硬气和执拗,是从薛寅那儿继承的。


    善禾仰起脸,冲他一笑,把泪挤出来:“然后我就被带回牢里了。做了半个月的梦,全是阿耶砍头的景。”她急忙攀住梁邺的手,“阿邺,我们不能做那样的人。我害怕……”


    梁邺长叹口气,将她搂得更紧,声气放得又轻又软:“我知道,我们不会的。善善,那些都过去了,你再不会经历那般事,有我在,谁都伤不了你。非但是你,你在乎的,我也替你保护好,行吗?晴月,妙儿,她们也不会有事的。”


    善禾哽咽应了声。


    梁邺望着怀中人的柔弱与惊怯,爱怜之情如石击深潭,漾起圈圈涟漪。他低头衔去坠在桃腮的泪珠,见她乌睫簌簌颤动,梁邺心一软,开始吻她的眼。待吻得善禾有些喘了,待她蹙眉看他了,他淡淡一笑,而后慢慢往下,衔住唇瓣,压到了善禾身上。


    善禾蹙眉:“你身上有伤,还是、还是别了罢……”


    梁邺只道:“差不多好了。”说罢,他抬手将帘帐放下,严严实实地遮住帐内光景。因善禾情绪低落,兼之他负伤在身,这遭亦是缱绻温柔的。


    他将两条修长的腿儿架在宽肩,一颠一颠恍若檐下风铃。素了一个多月的心,此刻顿觉餍足。他握住善禾的脚踝,低低地笑:“合该打一对金铃铛的脚链套上头,荡起来也不知什么响动呢……”


    善禾教这番浪.话臊得面颊生晕,忙忙把头埋进软枕中。不过一忽儿时间,善禾忽觉脚心湿痒,她心头一紧,忙要抽回腿,那头却已紧紧攥住她的脚踝了。


    转回脸,但见他轻吮慢吻,见她匀了眼风过来,梁邺笑得放.浪。


    等得雨歇云收,善禾趴在他左胸膛,听他咚咚沉重的心跳,手搁在右胸缠绕的绷带上,目光直直。


    她忽然很想笑。才刚梁邺安慰她,她还以为他是真心的,原来是为了这事。自无有园回来,他为着养伤,已素了一个多月。他也没说什么,善禾还以为他变了。毕竟这些时日,他待她很是体贴,仿佛有些尊重。结果还是没变。


    善禾闭上眼。


    自这夜起,善禾果真不再梦魇。其实还是会梦到的,但不像前些时那样在梦里又喊又叫,也不是浑身出许多汗,常常是她自家安静地被吓醒,身侧梁邺睡得安稳,紧紧攥着她的手。她躺在床上,瞪着眼看夜色里的每一件家具,似乎都带了点鬼魅之气,最后看向梁邺,怅惘地叹口气:怎生是他呢?明明梦里是阿邵呀……如果是阿邵,他会如何呢?他也会这样报复老汉吗?想得多了,善禾便想问问梁邺,阿邵在北川如何了,可她不敢。梁邺从不在她跟前提阿邵,像没有这个弟弟似的。


    梁邺又歇了半个月,方去大理寺赴任了。上任前一日,皇帝还特意召他入宫,显见得是看重梁邺。因这一份看重,善禾也炙手可热起来。那些在梁邺跟前走不通门路的,往往派了自家女眷与善禾打交道。各色各样的礼,戏园子里最好的戏,从来不曾去过的宴会,俱摆到善禾跟前,好言好语地让善禾收下。善禾这才知道,梁邺负责的,是监察百官。刑部主管天下刑狱,大理寺则专司百官刑罚。凡大燕官员犯法,皆走大理寺审查。便是梁邺的恩师欧阳侍中,名义上也要受梁邺监察。


    善禾心中便想,陛下为何会把这样重要的职位,交给初入仕途的梁邺呢?后来也是在那些女眷们的闲话里,善禾方才得知,梁邺自从替欧阳同扬还赌债起,他便开始查无极场了。按理,他这样的身份,是难以查出什么的。偏一切顺利,查得轻轻松松,这也直接导致了金安福铤而走险,去无有园追杀他们。众人起初不明白,后来才慢慢回味过来,是有宫里的人在帮他查。现在更是确定无疑,暗中帮梁邺的,是陛下。


    至于陛下为何帮他,那又是帝王心术了,太太们琢磨不透。有的说是梁邺样貌俊朗,陛下想招其为驸马,有的说是因为孟贤妃,也就是从前的孟昭仪,给陛下吹了枕边风,更有人说,是因为梁邵。


    梁邵?谁是梁邵?


    太太们皆不识得此人。善禾却把头垂下,两根手指紧张地绞动。


    那位太太便说:“北川军前锋营指挥使,上个月刚封的护国县男,梁邵。”


    太太们不大关心军队里的职位,但“护国县男”四个字却结结实实地震撼着她们的心。


    自高宗朝护国公霍家被抄,这可是头一次启用“护国”的称号。


    公侯伯子男。男爵虽是最低一阶,但好歹是个爵呢。与普通官员到底是不一样的。


    “据说梁邵是梁邺的亲弟弟。”


    太太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那岂不是比梁邺还年轻,还有能为?


    于是开始掰手指头算,上个月封的护国县男,可不是跟擢升梁邺为大理寺少卿的诏书差不多时候么?


    “陛下这是要把梁家扶起来啦?”


    “他梁家还有女孩儿不?我儿再过两年可是要说亲的年纪了。”


    “话说回来,谁记得密州梁家?”


    “这谁知道,这十几年都没听过。说不定我家老头知道。”


    “那梁邵呢?”


    “更不知道了。倒是梁邺中举之前,有点他的风声,据说他从小读书就勤谨,是密州有名的神童。我夫君那会儿就说,他必定中举的。”


    太太们转过头,齐齐笑看坐在角落的善禾:“薛娘子,你知道梁邵的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年庚几何,娶没娶亲的呀?”——


    作者有话说:明天可能会是晚上更新,这两天事情有点多。


    第77章 剖心迹坊主相助


    一连串探问梁邵私密的话头,劈头盖脸砸将下来,教善禾措手不及。更教她震颤的,是那“指挥使”“护国县男”的头衔。数月未见,梁邵已不是从前那个他了。


    真好。


    善禾装作与之不大熟识的模样,只略答了几个简单问题,便以更衣为名,匆忙起身告退。


    戏台子上仍排演着长生殿的佳话,正唱到“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善禾低头捂着胸口,匆匆离席。太太们的话犹在耳畔,他过得很好,他自家挣来了功名,再无人敢轻看他、讥笑他,等他回京都时,一定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罢。


    思及此,善禾慌忙握住脸,倚着后廊雕花隔扇,身子缓缓滑落。她忍不住流泪。


    梁邵过得很好,可她呢?


    当初与他和离,便是希望各自安好。她还记得临行前她留与梁邵的诗:一卧连理二载春,今朝自剪系丝纶。未许微尘蔽云衢,沧海珠明各显珍。


    梁邵如今已是显珍的明珠了,而她呢?她教微尘遮住前路,挣脱不得,逃脱不得。她甚至差点杀了一个人!


    “小娘子独立于此,可是思念意中人?”


    身前响起一声低音。


    善禾慌忙抹泪。


    一道折扇挑起善禾下颌。


    她有些恼,抬眼一看,立时惊得呆住。


    “吴、吴坊主?”


    吴天齐内着藕丝紫的圆领澜袍,外罩玄色织锦大氅,端的是一派富贵气象。她收了折扇,调笑道:“呀,不是生人,是旧相识呢。”


    两行泪唰的滑落,善禾又哭又笑地看她:“真是您!坊主,我……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我忘了你?以为我不帮你逃出去啦?”吴天齐弯了唇瓣,“忘了你倒罢,我妙儿还在你手上呢。她可是个机灵丫头,把她留给你,我舍不得!”


    吴天齐递了折扇过去,让善禾握住扇柄那头,自家握住另一头,如此引着善禾,一前一后入了雅间。


    雅间内尽是红妆翠袖,簪金戴银,唯吴天齐一身男子装束,反倒显得格格不入。吴天齐自在上首坐了,随意指个座位与善禾,笑道:“还不给薛娘子看茶!”


    于是又是奉茶、又是递果碟,真个把善禾当作高门太太伺候。


    “你们先下去罢。”待丫鬟们退下了,吴天齐方把一封信丢在善禾跟前,挑眉道,“打开看看。”


    善禾抽出信封中的云笺,但见起首明明白白写着“薛善禾”三字,再往下看,竟是一份崭新完整的良籍文书!善禾猝然抬头,眼中早已泪光盈动。


    吴天齐见状,笑道:“造一份文书可不容易,前前后后两个多月呢。”


    善禾咬唇,尽力忍住想哭的冲动:“坊主,您如此大恩,我、我真不知如何报答。”


    “等你出来了,无偿替我画几册书,可好?”吴天齐展扇轻摇,稳声道,“不过,你也不要大意。这毕竟是假的,经不起查,你出去了,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善禾急忙点头,晃得鬓上步摇前后摇曳。


    吴天齐一眼就瞥见这只珠玉步摇,勾了唇瓣:“你如今可带得起步摇了么?”是问她如今在梁邺身边是何身份立足。


    善禾听了,忙拔下步摇,攥在掌心:“他说我现下不时要与官太太们往来应酬,不可无首饰撑场面,这才与我置办了这些。按理,我原不能戴。”


    “他待你可好?”


    “好不好的,却也难说。他书房廊下养了只鹦鹉,好吃好喝供着,可畜生到底是畜生,他心里清楚。”


    吴天齐想了想,终究还是道:“善禾,你且听我讲,听完了,你回去好生思量三日。三日后,还在这里,你再答复我。”


    善禾心下微沉:“坊主您请讲。”


    “这些日子没能与你联络,非是我忘了你,实因丹霞画坊前些时遇了些麻烦,幸而如今已化解。”


    “什么麻烦?”善禾急道。


    吴天齐一笑:“朝廷严禁售卖禁书,善禾你还记得你画的那册《新编绣像长生殿》么?成了禁书了。为此,我们在密州的几间小画坊,都教官府抄没了。”


    善禾蹙眉:“怎会如此?明明……”


    “是啊,明明你的那些画儿是有意境的,也没那般低俗,不该露的地方一个没露,偏偏禁了你的。反倒是米小小做的那些粗鄙不堪的书,逃过一劫。”


    善禾缓缓垂眸。


    “不过,这些我已解决了。那几间画坊我原也不想要,如今封了正好。此番去金陵给你做文书,我才发现,金陵、姑苏、天杭这些地方的书画业如火如荼,而且这些地方买字画的人,也较密州多出许多。我与米小小皆有意在此重振丹霞,他现已于金陵筹备再开一间画坊。倘若你能来,这是再好不过的。”


    “承蒙坊主不弃,倘若坊主缺个画工,直接唤我便是。”


    吴天齐点了点头:“这是其一。其二,因你前些日子受伤,梁邺也负伤在家,是罢?我的情报可有错得?”


    善禾点头:“一分不错。”


    “是了。他日日在家,我想也不方便与你联络,故而这些日子也没有派人去找你,连妙儿也没有见面。非是我们忘了你,实在怕暴露了,反倒对你不好。”


    善禾眼中早已全是感激:“多谢坊主如此这般为我筹谋。”


    “好了,这是前些时不曾来寻你的缘故。不大重要,但也需与你分说清楚了。接下来,方是要紧处。”吴天齐顿了顿,“善禾,你可真的想好了?你的心意还与几个月前一样,真的想离了梁邺?”


    善禾一怔。她垂头想了想,而后缓缓抬头,坚定说道:“想,我一定要走。”


    吴天齐饮了口茶,润润唇齿:“你不必急于答复我。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二人受伤,他待你很是体贴周全了,是罢?便像今日这样,你能赴官太太们的宴,你能簪步摇,你耳上、腕子上这些金耳环、金镯子。光这些,便足以看出他待你是大方的,想必对你,他是真的上了心。你若出去了,自家不能再穿金戴银,也无缘到这般戏园听名角唱《长生殿》了。更有可能,你会过得穷困潦倒,毕竟书画售卖,有时还关乎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机缘。就像你的书明明雅致,却被官府所禁,米小小那些粗劣之作,反倒盛行于世。这些皆是我们难以预料的。留在梁邺身边,荣华富贵却是可预料的,是看得见也摸得着的。善禾,这些你想过吗?”


    善禾听了她这一席话,敛眸慢慢地品味咂摸其中的意思。


    吴天齐顿等了一忽儿,继续道:“我不知你如今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意,也许你还似从前那样,一心想要逃脱樊笼,也许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你对他的恨已慢慢融化了。留与不留,皆是你自家心意,我无从左右。但我想说的是,善禾,你是重情义的人,也许这些时日的相处,你对他生了情意,你犹豫了,不想走了,这实在是人之常情,我也乐见其成。你不必不好意思讲出来。”


    “再者,倘若你依旧不喜他,也需自家想明白,外头的日子,你能不能过得?晴月能不能过得?没有钱,没有身份地位,不论男女,着实是件难办的事。非是我不愿帮你,只是你自家也得想明白了。善禾,我时常以为,当生计都成问题时,银钱往往比情爱更重要。出卖尊严灵魂的日子固然痛苦,但必定比穷困潦倒要好过许多。”


    等这些话说完,吴天齐才停歇下来。她一口饮尽清茶,默然望善禾垂眸凝思的模样,心中怅然一叹。她起身正要送善禾回去,却见善禾忽地抬眸,目光熠熠地凝住她。善禾声气不高,但话音坚定:“坊主,您说的话,实在是有见识、有道理,我不能不佩服;你如此这般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我不能不感激。来日若有需要善禾的地方,我必定倾尽全力,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当然,我愿您一世平安顺遂。”


    善禾站起身,朝吴天齐福了一福:“您要我答的话,我现在便可答复。我要走,一定要走,晴月我也得带走,妙儿我也得带走。您说的对,银钱是顶顶要紧的东西,没有银钱,人活不下去。但我想,人只要有一双手,总能有活路。画不了画,我也总能有其他出路。我可以浆洗脏衣,可以缝补旧衫,可以纳鞋补袜……我没有那般大的力气,没有那般得体的身份,没有足以换得后半生平安无虞的地位,但我心细,我会做饭,我读过书,我有些见识,我还能照顾无子女在身旁的老人,我总能赚到钱。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画下去,持续不停地画下去。”


    她慢慢行至窗前,隔窗眺望:“坊主,我不知如何同您讲。倘若我从生下来便为了生计奔波劳碌,为了几两碎银拼尽全力,那我此刻一定毫不犹豫留在梁邺身边,为妾为婢,只要得他庇护,只要他给我个安稳日子,我说不定真如他所愿的那样,安安分分与他过日子了。可我见识过书中画里的天地,见识过我阿耶为心中大义从容赴死,见识过梁老太爷为心中正道辞官归乡,也见识过真心欢喜一人,当是尊重与理解……”


    善禾垂眸,眼前渐渐浮现梁邵笑脸。


    她继续道:“这世间大抵很有些人,于他们而言,灵魂比肉身更重要。或许我便是这般人。有些人活着,求‘富贵’二字,有些人求‘平安’,有些人求‘喜乐’,我所求的,也许是‘心安’。昔日梁邺为了……为了夺我,对晴月下那般狠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更莫论如今的他,枉顾人命。坊主,我是个执拗性子,认了死理便难更改。我认的理是,不能无辜伤人、不能无辜杀人,更不能虐杀!”


    吴天齐心头一紧,忙问:“梁邺杀人了?”


    善禾摇摇头:“我不知道。许是我猜错了……”她顿了顿,“犯了什么错就有什么样的罚,我阿耶顶着谋反罪名,陛下要他死,我认。梁邵在北川杀敌,得了爵位,可他杀的是敌人,他不杀人,人便杀他,我也认。可是,晴月何等无辜!他明知晴月于我有多重要,可他险些打死她,他根本不顾人命!”言及此,善禾心有所感,已忍不住泪如雨下。


    吴天齐蹙了蹙眉,起身行至善禾跟前,揽住她肩,一壁拿帕子给她拭泪,一壁温声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了,我省得了。不出一月,我保管教你,教晴月和妙儿,跟你一起逃了那狗梁邺,如何?”她话锋一转,“不过,你既受我如此恩惠,我亦有一求。”


    善禾抬起泪眼:“什么?只要坊主愿意帮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吴天齐一笑:“不是什么教你为难的事。金陵的新画坊不日开门营业,我预备另办一间小画坊,与米小小那些书分开。明面上卖些传统书画,实际由你掌舵。我要做的五本书,你得无偿替我画了,如何?”


    善禾便道:“这是我应该的。”


    “你放心,不会教你缺吃少穿,你与晴月的日用,我会安排妥当。只是那五本书,日后不管好坏,皆与你无关。”


    善禾听她如此说,便知她对这几本书颇有信心。见她如此,善禾也稍觉安心。毕竟她与吴天齐非亲非故,吴天鼎力相助,若不图什么,实在说不过去。


    吴天齐把帕子塞她掌心,笑道:“好了,把眼泪擦擦,抓紧回去。对了,你如今,待梁邺如何呢?”


    “如常相待。”


    “那你的奴籍拿到了吗?”


    “我只知被他锁在哪一只箱笼里,可惜手上没有钥匙。”


    “那你这些日子待他再亲热些,悄悄把你奴籍偷出来,我替你造份假的,你再放回去,免得他生疑……”


    善禾颔首应是。忙拭净泪痕,理好鬓发,将步摇钗环一一簪戴整齐,这才重回席间。彼时太太们正沉醉戏文,大多未留意善禾动静。说起来,这一席太太中,唯有善禾身份最低,若非梁邺的缘故,她们今日也断不会与善禾结交。


    善禾闷闷坐回角落席位,才发觉手边清茶已凉。她也懒于更换,随意呷了几口,亦将目光投向戏台,只是心神早已飘远,思忖着该如何骗取梁邺的钥匙。


    梁邺多疑谨慎,防一切人。这是善禾在密州时便看出来的。梁邵存放文书的匣子,常忘了上锁,大开大敞,也不怕人偷,因善禾与梁邺都会悄悄替他记着。梁邺却不同,他的书房、他搁在书房里的文书箱子,莫说善禾与他亲近这些时日,仍不知钥匙在何处,便是梁邵,也曾于分祖父遗物时与她玩笑:“阿兄即便只分我两成,我也瞧不出来。祖父的物事,老人家说不定都没有阿兄清楚哩。”不过看最终分好的单子,善禾知道,他悄悄多给了梁邵两成田地。


    这厢正思虑着,忽有人在善禾耳边轻唤:“薛娘子,薛娘子。”


    善禾回过神来,见是一小丫鬟。那丫鬟笑吟吟朝善禾福身:“薛娘子,少卿大人下值了,恰经过此地,得知您在此,现正在二楼水云间相候呢。”


    原本沉醉戏曲的太太们闻得此言,无不转头笑别,又让善禾务必别忘了她们的礼。善禾一一谢过,方随丫鬟往二楼去。晴月和妙儿正候在外间,各捧着一大堆礼盒。善禾因道:“大人正好也在,你们把东西送到他马车上去罢。”转念一想,又唤住她们,“罢了,将礼送至大人水云间,后面你们就不必管了。”


    如此交代完毕,善禾方继续往水云间去,晴月和妙儿跟在后头。至水云间门口,正遇成敏从内出来,二人颔首擦肩而过,善禾叩了叩门,方进去了。


    第78章 (营养液加更)他端着她……


    梁邺歪在罗汉床上,单手撑额,正捧着一封信凝眸读之。闻得叩门声,懒懒应了一声,听是善禾的声音,本欲将信收起,方折了一折,却顿住,又把信笺展平,大喇喇搁在彩绘弯腿炕桌上。彼时,善禾已坐到他对面了。


    信笺落款写得分明:护国县男,正六品昭武校尉,北川军前锋营指挥使。


    却没个具体人名。


    善禾淡淡瞥了一眼,命晴月、妙儿将各色礼盒尽数陈于旁侧八仙桌上,方道:“这些都是太太们送的礼,我不敢自专。大人您看看罢。”


    等晴月、妙儿俱福身告退,将门掩上了,梁邺朝她递出手:“善善,你来。”


    善禾只得过去,背对着他坐下。梁邺亦撑额歪她身后,将空余的那只手虚虚搭在善禾腰间,抬眸一笑:“送给你的礼,你自便就是,不必与我讲。若她们有所求,你再与我说也不迟。”


    “这岂非受贿?”


    梁邺笑得更开:“太太间的迎来送往,皆是些小玩意,算不得什么。官场上行走的,知道哪些能送,哪些不能。”他顿了顿,“不过,田产地契、现金现银什么的,万不能收。”


    “这我知道的。”善禾转眸,越过眼前镂空阑干,自眺望台上唐明皇与杨贵妃执巨觞对饮。善禾轻声叹道:“又到《惊变》了……”


    “不喜欢《惊变》?”梁邺支臂起身,将下巴搁在善禾肩上,稍稍一偏脸,鼻尖就蹭到善禾脸颊。


    善禾遥望台上一对佳人,躲了躲他的触碰,不动声色敛眉道:“不喜欢,唐明皇这般年纪,强娶了儿媳,有何可喜之处。”


    梁邺但看她两扇粉润唇瓣上下开合,那躲在红唇后的两排贝齿也在眼前隐隐现现,不由神驰,恨不能恣意吻一吻。至于善禾的话,自然如过耳风。待善禾停了话,把唇稍稍一抿,梁邺才蓦然回过神来,笑问:“嗯?善善方才说什么?”


    善禾有点恼,把他往旁边一推,皱起眉:“同你说话你也不听,再不说了!”


    梁邺忙用手肘撑住身子,这会儿与善禾分开了些距离,又见她白白润润的鹅蛋脸上,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真真袅娜可爱之姿。梁邺把一对星目笑得弯弯,拉住她手,搁在心口摩挲:“我怎没听?你说唐明皇年纪大,强娶儿媳,是罢?”


    话刚出口,他心弦莫名一紧。


    强娶儿媳、强娶儿媳……


    她在含沙射影地骂他?可他也不算很老呀……


    善禾见他这般形状,懒得理他,赌气转过身子。


    梁邺见她真有点气了,反倒笑着拉她手贴自家脸上抚摩:“那为何偏偏是《惊变》这一出呢?怎的不是《哭像》?怎的不是《小宴》?怎的不是《弹词》?”


    善禾就着他这动作,咬咬牙,指腹狠狠捏了下他颊边肉:“你自己听了不就知道了!”


    “诶!”梁邺猝然被她拧了脸,一愣。


    善禾噗嗤笑出声。


    梁邺本带了点恼,见善禾笑得眉眼弯弯,可知方才她那点气消散了,皱紧的眉也渐渐舒展开:“好好好,薛善禾,你越发长能耐了!爷的脸你也敢拧,是罢!”话毕也伸出手,捏住善禾脸颊,轻轻一扯,直将她捏得似小花猫般。


    善禾一掌拍开他:“女儿家的脸顶顶金贵,你把脸捏坏了,那可如何呢?”


    “捏坏了才好,把你这样的标致人物放外头,爷倒不放心。捏坏了无人愿看,正好由爷一个人独享。”话是如此说,手却往善禾肋下探去。


    善禾经不住痒,不禁笑起来,眉眼俱弯似月牙儿。


    梁邺见她笑,自家亦敞怀笑开,雪白的一口牙:“这才对了!成天价端着这张脸,倒像谁欠了你万八千两似的。”


    善禾一壁笑着躲他,一壁后退。退无可退时,腰肢抵上罗汉床扶手,差点栽个倒仰。梁邺忙揽住她腰,二人面对面紧抱在一处,鼻尖顶着鼻尖。善禾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梁邺一时看愣,竟忘了扶她起来:“善善……”


    善禾甚不自在,把脸一偏。


    “躲什么。”梁邺捏住善禾下巴,硬把她转过来,硬与她四目相接。


    善禾蹙眉:“我没——唔。”话未说完,梁邺已堵住她嘴。


    他托住善禾后脑,阖目吻她。


    好一会儿方恋恋松开,善禾忙挣脱他,自端坐一旁,整理衣襟。


    “外头有人……”


    “没人瞧得见。”


    “那万一呢?”


    “我替你挡着。”说着,梁邺趿鞋下地,将阑干两旁的软帘拉上,雅间内登时暗了下来,与世隔绝似的,唯闻戏台袅袅唱词隐隐约约飘来。


    善禾急问:“做什么?”


    梁邺转过身,稳步朝她走来:“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做的事。”


    善禾往后躲了躲:“这是在外头。”


    “嗯,”他撑住善禾两腋,将她整个端起,掂了掂,“在外头才有趣儿,是罢?”


    见善禾惊慌模样,梁邺一笑:“放心,邻近几间都是空的,帘子也拉上了,没人瞧得见,也没人听得见。”


    善禾偏过脸:“可我……不想。”


    梁邺便贴过去咬她唇瓣:“怎么了?没伺候好你?”


    善禾转了转心思,知道是时候了。她躲开梁邺的吻,正要开口说方才早已想好的话,梁邺却已抱着她搁在阑干上,动手褪她的绫袜。


    善禾吓得要躲。


    “别……别……”


    “别动。”梁邺低声道,“你身下就这一只阑干木头,摔下去了,那些太太们可全知道你做什么了。”


    善禾立时白了脸,忙环住他脖颈。低下头,只见两只脚踝上各被他戴上了一根金链子,泠泠响声自两脚之间荡漾开来。


    这是对带了细小铃铛的脚链子。


    还是带锁的。


    梁邺将那金打的玲珑钥匙攥在掌心:“也不知待会子晃起来,会是什么响动。”修长指节拂过铃铛,铃声潺潺如流水。


    善禾本呆着,见了钥匙,忙道:“你把钥匙给我。”


    梁邺合上手掌:“这是不能够的。”


    善禾平复了心绪,暗暗思忖着接下来如何应对。


    梁邺看她凝眸不语,默然发呆,笑问:“怎的了?不过一把钥匙,这就恼了?”


    善禾一寸寸抬眸:“不是一把钥匙的缘故,是许多把钥匙的缘故。”


    梁邺拧眉:“何来许多把钥匙?”


    善禾正色道:“大人身边有许多把钥匙,可大人处处防我、疑我,一把都不是我的。现在大人又用这脚链子把我锁上了,钥匙亦不是我的。”她抬眸望进梁邺眼底,“我明白了,大人的东西,永远都是大人自己的。我的东西,先是大人的,而后才是我的。我的身子,也先是大人的,而后才是我的。”


    梁邺捏了捏她的脸:“你可又多心了,不过是玩闹而已。你不喜欢这对金链子么?”


    善禾抬手指向弯腿炕桌:“我多不多心,那是最好例证。大人,桌上的是什么?”


    梁邺心头陡然一惊。


    “一封信罢了。”


    “谁的信?”


    他不再作声。


    善禾冷笑一声:“我知道,上回大人可不就是用了这样的手段,把信放在我面前,勾着我去看?等我看了,大人立时就要发作,立时就要骂我,这回又打算如何伤我?”


    梁邺面色已冷下来。


    善禾怕他真气,环住他脖颈的手又紧了紧。善禾继续道:“我如今已很是明白了,大人的事,素来是瞒着我的。大人的世界,也是我不能踏足的。每日来看看我,同我说个话儿,只不过是把我当个玩意儿。横竖我是个丫鬟,而推心置腹、彼此商量是夫妻才做的事。”她把脸伏在梁邺肩上,“这辈子我都是个丫鬟,这辈子大人都要防我、疑我了,可我偏偏什么都给大人了。”


    梁邺的心已乱起来。善禾的话教他不快,本想斥她两句,偏她又这般小意温存地伏在他肩上,稍一偏头,便见那两瓣红唇微微抿着,又教他很有一股想去将她唇上胭脂吃尽的冲动。


    “谁说你这辈子都是丫鬟。”他声音暗哑,“而况,不是你自甘当个丫鬟的么?我原想纳你为妾,是你不肯。”


    善禾抬起头,鼻尖抵着他下巴:“那在大人心中,我算什么?”


    梁邺硬声道:“哦,算个丫鬟。”


    善禾登时就要从他身上下来,却被他紧紧搂住。见挣脱不开,善禾索性直起身子,两手捧住他的脸,迫他与自己四目相接:“梁邺,你重新说,仔细说,认真说,用你的心回答我。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丫鬟?妾?还是一个玩意儿,一个物件?梁邺,你现在就告诉我,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你说什么我都信,我只问你这一遭,我只要你一句话。”


    靠得太近了,他近乎能看见善禾脸上的细小毛孔,亦能看见善禾瞳孔中的自己。不需要善禾逼迫的,他早就想这样凝望她,长久地凝望她,天地间只他二人那样地凝望她。星目漾起水一般的柔情,他一颗心扑通狂跳起来,声气更是纷乱:“善善,等过了祖父忌辰,我……”他顿了顿,抿唇,“我娶你罢……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


    善禾一怔,她以为他会说什么心上人的话,而并不许诺“娶”“妻”这样的字眼的。她的手有一点颤,连带声气也发抖了,善禾扯开嘴角:“大人连哄人的话都不会说,我这样的身份,你如何娶呢?临了还是要娶位门当户对的官家小姐,我是不能够的。”


    梁邺在心底脱口而出:那我杀了她,扶你作继室。但他知道自己到底不能说这样的话,善禾听不得。也是在这一瞬间,梁邺蓦然发觉自己与从前大有不同。他从前从未想过杀人的。可如今,一切就这样水到渠成地发生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是无有园那一晚,他与善禾生死相依,那老汉强夺善禾,又要杀他灭口。又或许是他杀老汉那一天,他看老汉匍匐在地,哀哀告饶,而他刀起刀落,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他掌心流逝作黄云厚土。再或许是他入大理寺的这些时日,那些曾经风光无限的人物们如今锒铛下狱,凄楚求他手下留情。


    原来拥有权力后,不仅会振兴梁家,不仅会让从前看不上你的人笑吟吟攀附你、攀附你的亲近之人,还能掌握他人生死,还能轻飘飘一句话送卑贱者上青云,压显达者下九泉,全在一念之间。等到他彻底拥有了权力,那他是否想娶谁便娶谁?想要谁便要谁?


    梁邺不自觉攥紧了手。


    善禾觉到臀瓣被他捏紧:“诶,你!轻点!”


    他回过神来,慢慢漾开笑:“善善,我总能想到办法的。”他声气愈发笃定起来:“我会娶你,你会做我的妻,这辈子我们都要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的在一起。”


    他话音甫落,善禾立时倾下脸,吻住他。


    梁邺托起善禾,将她端起来,给软帘拉开一条缝,堪堪能望见戏台上的景儿。而后,稍稍后退一步。


    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在外头。在高处。


    他端着她,她搂着他。


    他们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他们。他们俯瞰人间,众生如蚁。


    情至浓处时,梁邺掰过善禾身子,让她背对着自家。


    善禾半只身子悬空,禁不住滑落下去,忙呢喃唤他:“诶,你,别……”


    梁邺自笑得放.浪:“你叫我声‘好达达’,我便放了你。”


    他把善禾端到阑干前,软帘微荡,渗进一线儿暖光。戏台上杨妃婉转唱词流进来,戏台下太太们笑声掌声泻进来。他让善禾撑住阑干,伏在她后背低声道:“善善,抬头,看对面……”


    善禾依言抬起迷乱的眼。


    透过那条窄缝,她远远瞧见对面雅间走进一位穿红的女娘,应当很年轻。


    “你记得她么?”他轻喘着。


    善禾摇摇头。


    他笑:“孟持盈,文阳伯府二小姐孟持盈。”


    她一怔。因她又看见一位郎君走进去,站在孟持盈身侧,屋里就他们俩。


    善禾喘着问:“孟、孟二小姐订亲了?”


    他在她背后低声一笑:“不是啊。”


    小姑娘思春,教他这表哥拿住了。


    善禾颤着手把软帘掩起来。


    梁邺明白她的意思,想给孟持盈遮掩。他顶着她,笑:“你不想看看么?”他今日特意过来,就是为了捉这对小情人。


    善禾只在他身下轻喘,不说话。


    梁邺扣住她的腰:“那位郎君,叫章奉良,今年的两榜进士,现任工部都作监监事。与孟持盈是放榜那日看对眼儿的。”


    善禾心中想,怪道放榜之后,孟持盈对梁邺不大热络了,反倒是施明蕊的心思愈发明显。


    “天杭人,曾祖生前官至工部尚书,章家以营缮督造为家学。”梁邺忽的顿住,“善善,我给你一把钥匙,好不好?”


    善禾转过脸,眼底热潮潮的:“什么?”


    “方才你说我有许多把钥匙,皆不是你的。现在给你一把,关乎施明蕊的,关乎工部的,关乎工部接下来一项皇家工程的。善善,你要不要?”


    这是他头一遭与她谈外头的事。


    善禾点了点头。


    他窄劲的腰用力一推:“那你上来。”


    梁邺缓缓退出去,地上很是溅了几滴清水。他牵着善禾的手走回去,往罗汉床上一靠,大马金刀地仰着,饧着一双星目,笑吟吟地望她。


    善禾愣了愣,心中怅然一叹,自坐他腿上去了。


    事毕时二人一前一后侧卧在罗汉床上。梁邺从后抱住善禾,身下仍密不可分。


    善禾已没了力气,前头漾起一阵风,把软帘悄悄掀开一条缝儿。她遥遥望见那章奉良唇齿开合,不知说了什么,孟持盈就掩面笑起来。


    情投意合的一对璧人。意气风发的一对璧人。清清丽丽、自自然然的一对璧人。


    身后的梁邺已开始絮絮说他的“钥匙”了。


    他说他要帮这对璧人。他说陛下预备于京都东郊修建一处避暑行宫,工部很有几个人眼红这件差事。他说他也眼红,所以他要帮章奉良求娶孟持盈。而求娶孟持盈的头一件,便是帮章奉良领下督造行宫的差事。


    善禾眉一皱:“章奉良祖上既做过工部尚书,直接去文阳伯府提亲便是,何须你来帮他?”


    梁邺道:“从前煊赫风光,如今家道中落,实在是很常见的事。章家不比从前,而孟家位列伯爵,孟大姐姐如今是二品贤妃,身怀龙嗣。孟持盈便是嫁世子、嫁王爷也使得,孟伯爷岂会看得上他?”


    “说不准这章奉良与大人您一样,年轻有能为,是宰辅之材。”


    梁邺冷笑道:“他若能干精明,也不需我替他筹谋行宫之事,他自家早开始走动了。”


    善禾敛眸道:“那你如何帮他?”


    “今日撞破他们,捏住把柄,先教他二人顺服了我。半月后贤妃省亲,正好助他们幽会,再教众人撞见,迫娘娘与文阳伯替他二人遮掩。行宫的差事,有文阳伯说情,有我暗中助他,还有身怀六甲的贤妃娘娘在陛下耳旁吹枕边风,再加上章奉良这家学渊源,十之八九便稳了。”


    善禾听他这一步步计划缜密,忍不住道:“这么重要的差事,陛下当真会给他这样一个初入仕途的新人?”


    梁邺笑了笑:“自无极场之事,朝中大臣人人自危,便是太子也吃了瓜落,陛下如今正是启用新臣之际。倘若有人想与他争,大理寺只管给那人定个疑罪待查之名,也便罢了。”


    善禾怔忪着,而后缓缓点头。


    当话匣子打开之后,梁邺忽而觉得,将这些事说与善禾,似乎并非不好。这些日子,善禾常与他夜话,都是她说,很稀松平常的事,可他爱听。如今他也与她说,她也是爱听的罢?梁邺想起来,幼时与梁邵入书院读书。每每下学之后,梁邵总要缠磨着祖父,同老人家讲:今日学的什么,身边坐的是哪家的郎君,与谁打架,夫子讲课时闹了什么笑话。而他却总觉得没必要,这实在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没意思、没价值,自然没必要说。直到他长到如今这般年岁,每夜听善禾与他说那些闲话儿,他才发觉,原来闲话儿亦是必要,原来闲话儿也能抚慰人心。


    于是梁邺开始拣一些大理寺的琐碎讲与善禾,亦是稀松平常的事,往昔他总觉得没甚趣味,如今讲与善禾,大有岁月静好的意味了。


    等得这出《惊变》唱到尾声,他们披上衣服,善禾自回马车内等他,而梁邺则去捉小情侣的“奸情”了。他回来时,面色大好,应是极顺利的。梁邺倚着靠背,含笑望向善禾:“善善,月底你操持场家宴罢。”


    这是他头一次教她做这样的事。


    善禾心想:月底我未必还在你身边呢。嘴上却道:“好。”


    他把目光放在善禾脸上逡巡,默然半晌,凝眸道:“阿邵要回来了,我想让他见见你。”


    善禾不禁睁圆一双眼。


    梁邺静静笑开:“你们早晚要见的啊。他如今带着军功回来,”他仰面阖目,舒舒服服地将腿抻直,“我要给他说一门显赫的亲事。善善,你说好罢?”


    善禾忙垂下脸,闷闷答了句:“好。”


    这日回去后,梁邺待善禾更是愈发体贴,有时连善禾也恍惚,他如今在她面前的模样,似乎又是从前那温润端方、处处周全的大哥梁邺了。孟持盈在三日后亲自登了苍丰院的门,名义上是与善禾闲话,实际是探他们的口风,皆被善禾挡回去。


    施府内亦在悄然生变。施明华生了第二胎,周太太忙着照顾大女儿的小月子。孟贤妃不日省亲,施明蕊被姑妈施太太喊去帮忙。一时间,施府也渐渐乱起来。省亲前的第五日,施府二门来了个赶车的小厮,名唤“灯儿”。


    闻灯更名改姓混入施府内,只因善禾与吴坊主约定,逃跑之期定在省亲当夜。


    省亲前三日,施府后门多了一只堆满柴草的板车,没人觉得它怪,以为它是天生在那儿的。


    省亲前一日,处处忙乱成一团。梁邺连日为大理寺之事劳碌,施茂桐、周太太、施明蕊皆去孟府帮忙,善禾把伪造的奴籍放入梁邺的文书匣子里。


    那天晚上,梁邺搂着善禾,心中想着如何在贤妃跟前求个恩典,给善禾做一做脸面。


    那天晚上,善禾枕在梁邺窄劲的腰腹上,心中想着,终于要自由了啊————


    作者有话说:明天可能更不了!


    明天院里推免复试,我从早上八点就要被收手机了[裂开][裂开][裂开]而且善善要跑了,我要认真思考一下咋写。


    第79章 贤妃省亲(一)


    省亲当日,正是卯正时分。宫中传谕太监道贤妃娘娘正往养心殿受省亲恩旨,待领旨谢恩之后,还需得前往大燕国寺承恩寺祭拜宗庙。等诸礼完备,方能启驾。


    文阳伯府前一宿灯火通明,合府上下皆不曾安寝。倒是施府众人并梁邺的苍丰院系母族亲眷,不必似孟家本宗子弟那般彻夜守候。


    天色未亮之际,梁邺已起床梳洗。善禾惺忪着一双困眼,正伺候他更衣。


    梁邺低头一看,但见善禾素着一张脸,杏脸桃腮,朱唇皓齿,两只堪堪睡醒的眼半睁不睁的,竟比往昔梳妆后更添妩媚风致,不觉捞起善禾,将她搂在怀里深吻温存了好一阵。


    彩香、彩屏、晴月俱在一旁伺候,二彩见状无不垂头屏息,不敢说话。唯晴月看了,暗地里翻了梁邺好大一个白眼,行至他身后时,又极轻地低骂了句“混账行子!忘了本的大王八!”却不敢教他听见。


    一时梁邺松了手,摸着善禾的脸,转头问彩香:“娘子的衣裳怎还不曾取来?今日省亲大礼,万莫耽搁了。”


    原来按制善禾本无资格面见贤妃,一来她非亲眷,二来她无品级。但梁邺房中就她一个,贤妃素爱热闹,特命传谕太监传话吩咐文阳伯:午后游园时寻一些家里的女孩儿姑娘在园里或写或画、或抚琴或品茗。若得了好诗好画,娘娘择之放入进呈御览的省亲册子里。奈孟家枝叶不盛,寻了一大圈,也不过五个,文阳伯想凑“六六大顺”的吉数,忽忆起善禾年方十八,虽无位份,权充作丫鬟亦可列席,便教梁邺把善禾一起带上。梁邺正欲借此为善禾挣些体面,也好为日后纳娶铺路,自是正中下怀。


    故而梁邺提前一旬,亲自为善禾筹备省亲当日的裙衫头面,又要不逾制的,又要婉约清丽最衬善禾容貌身姿的。最终择中一套鹅黄缕金云缎袄,其上盘绣百蝶穿花纹样。因已是深冬,梁邺又备下一袭粉彩缎面银鼠里子的氅衣,兜帽处缀着白狐风领,风毛出得又厚又齐。黄粉白的配色,极衬善禾温婉含笑、守拙随时的气韵。


    这厢听得梁邺问,彩香忙道:“娘子起得迟些,衣裳还在薰笼上烘着。原想着先伺候了爷,再服侍娘子更衣。”


    “不必。”梁邺执起善禾的手,“待会儿娘子与我一块早些过去,才是正理。”


    彩香、晴月听了,一个忙扶善禾于妆台前坐下,为之梳妆打扮;一个自去抱善禾的衣服过来。


    梁邺诸事完毕,靠在圈椅内,屈指为枕,歪着头看善禾背后那又厚又密的三千青丝,轻轻松松绾作云髻。彩香一壁拿木梳子把鬓角篦齐了,一壁往奁盒里取簪子往鬓上簪。善禾举起靶镜,正见镜中自己的脸颊后,那厮歪在椅上,撑额淡笑着望她。他注意到她镜中的眼神,隔空悠悠飘来,不免想起举案齐眉这样的词,心中好一阵熨帖,启唇作了个“好看”的口型,却不发出一点声响,只他与她知道。


    待得善禾亦梳妆更衣完毕,梁邺走近前来,只见她鬓上除了他为她备下的金钗银簪玛瑙钿,还多出一只翠梅簪。他想起来,这支簪子是善禾尚为梁邵妇时便戴着的,心底皱了皱,当即拔了翠梅簪,丢在妆台上:“这么个旧簪子日常戴戴倒也罢了,今儿这样的日子,戴出去没得寒酸。”话落,径直牵住善禾的手,一路出门上车,往文阳伯府去。


    却说巳时正,贤妃銮仪才到了文阳伯府门首。但见朱门洞开,彩幡高悬,两列青衣太监雁翅排开。文阳伯孟绍率男眷跪迎在道左,施太太领女眷跪迎在道右。如善禾这般无品级者,皆候在廊下厢房,待贤妃入府时方可随众跪拜。


    这厢銮仪歇在文阳伯府门首。文阳伯、施太太领众人跪拜,孟贤妃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由女官搀扶着下辇。众人又伏地行参,口中齐唱:“恭请贤妃娘娘万福金安。”


    贤妃见了,含笑与身边女官点头。那女官便扬声喊着:“免礼平身!”


    等得众人俱站起身,两个引路太监方行到最前头,恭敬一句:“请娘娘归省!”话落,周遭立时笙乐细细,两太监提着销金提炉,引贤妃缓缓步入。贤妃之后,便是四柄华盖与八人云辇。云辇之后,方为孟绍、施太太等诸位亲眷。一路皆有管笙清音盈耳,画帘绣幕遮匝。


    至正厅升座,受家人族人一一朝拜毕,尚未言得几句体己话,又至正午用膳时分。孟绍忙请驾移宴厅,贤妃南面独坐,孟绍施太太分侍左右,余者依序排列。席间亦是雅乐频奏,歌舞翩跹,待正餐毕,撤下残席,重整果馔香茗,只见宴厅前的高台上,已扯了幕布预备排演戏文。


    孟绍躬身奉上戏单,贤妃便点了三出戏。待台上调琴拨弦,生旦依例登场,咿咿呀呀唱念做打起来,贤妃这才得了点稍稍宽泛的自由。她在自己身旁指了两个绣墩,分别教施太太与孟持盈坐了,母女三人就着台上戏文锣鼓声的聒噪,轻轻说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体己话了。


    戏唱了一炷香的时辰,梁邺随孟绍之子孟恪一道离席,往偏厅招待省亲司礼监田太监及礼部诸官员。


    善禾自早上跪拜贤妃之后,便被施太太身边的丫鬟领到园子里的水榭中,等待午后贤妃传召。因入不了席,善禾的午膳也是由丫鬟们端来,坐在水榭里用的。三面垂着画帘锦帷,临水那一侧倒开阔,把淡云静水都照进来了,也把十一月底的寒气透进来。晴月将一旁的熏笼往善禾身边推了推,自己坐在下首,陪善禾一道用膳。


    膳刚进了一半,画帘忽被人挑起来,梁邺迎着冷风走进来,鼻尖冻得很有些红。他搓着手,立在熏笼前,将两只手搁在上头熏了熏。成敏、成安后脚进来的,俱捧着各色画具,也皆是梁邺早就备好的。这当下二成将东西摆在一旁的紫檀雕花大案上,成敏将注满各色颜料的琉璃盏一一摆好,把盛着松烟墨汁的青玉碟按次陈列,成安则又烧了两个暖炉在下头,防止生冻。


    梁邺贴着善禾坐下,看了看她碗里的饭菜,笑道:“你如今饭也进得多了,气色看上去也比那会儿好些。”


    善禾还怔怔地看二成动作,讷声问道:“这是要画画?”


    梁邺点了点头:“等贤妃传召,还有好一会子。你与晴月在此无聊,不如作画消遣。”他顿了顿,“好好画,仔细画,把这省亲园子画好了,把今日今时的事都画进去。你这画要是被贤妃带走,进了宫,你日后的路可就敞亮了。”


    善禾抿了抿唇:“知道了。”又问:“你不在偏厅陪田太监么?”


    梁邺一笑:“你怎的知道?”


    成敏与成安俱蹲在熏笼旁烘手取暖,听梁邺这话,成安笑道:“这我知道。才刚正厅进膳的时候,晴月遣人来问我的,我说爷吃了饭怕是还要去偏厅招呼田太监。”


    梁邺听了,不由笑开。伸出尚有些冷的五指,捏了捏善禾手背,温声道:“快唱第二出戏了。唱完了就是娘娘游园,游园时你跟着孟持盈几个作诗作画,便是娘娘传召,也快了。”说着,梁邺又絮絮交代善禾一些话,皆是待会子游园诗会要注意的事项,善禾一一答应。梁邺稍放下心来,看着善禾把碗里饭菜吃得光光的,这才起身拍拍衣裳要走,画帘猝然被人打起来,是孟恪身边的丫鬟,喘气急匆匆道:“梁大人,不好了!正厅闹将起来了!”


    梁邺眉一皱:“怎么回事?”


    那丫鬟捂着胸口喘气:“二小姐不知怎的领外男入内,逼娘娘赐婚。此刻亲戚满堂,偏厅还有田太监与礼部官员,简直乱作一团!”


    梁邺额角青筋蹦跳,低骂了句:“两个糊涂种子!”按了按善禾的肩,教她安静等着,撩袍大步当即就跟丫鬟过去了,连带着成敏、成安也小跑出去。水榭里一时只剩下善禾与晴月。晴月不明所以,讷讷问道:“什么赐婚?给谁赐婚?孟二小姐不是正跟齐王世子议亲么?”善禾想起梁邺与她说的话,敛眸行至紫檀案前,铺陈画纸,轻声道了句:“不必理会,与我们无关。”


    却说那厢梁邺跟着丫鬟一路赶至正厅,但见周遭偏厅、厢房俱坐满了客,台上戏文依旧排演着,却无人在意了。众人安静无声,拿眼不住地往正厅瞧。


    梁邺被人引进去,只见贤妃坐在上首,施太太紧靠着贤妃,执帕抹眼泪。下头是孟绍、孟恪面沉如水,施茂桐亦沉眸不语。再往下,孟持盈与章奉良并肩跪在地上,梁邺只觉太阳穴隐隐作痛。


    见梁邺打帘进来,贤妃挺着孕肚站起身,扶腰朗声问:“这就是邺表弟罢?”


    梁邺心弦一紧,以为是孟持盈与章奉良将他告出来,心下暗暗思忖着。面上按例作礼,跪拜道:“臣梁邺叩见贤妃娘娘。”


    贤妃扶着腰,来回缓缓踱步:“起来罢。”她声气烦躁,“听闻这个章奉良是你的同年?”


    梁邺垂手,恭声答曰:“是。”


    贤妃又默了下去,抚着五个月的孕肚,云头锦履踏在猩红地毡上寂然无声。满厅里只剩下外头戏台上犹在咿呀唱着的《紫钗记》,愈发衬得此处阒静。


    孟持盈涕泪涟涟,抬头见众人敛眸不语,她素昔又是有话必说的性子。当下就启唇开口:“横竖大家都已知晓,姐姐赐婚便是。否则,也没得丢咱们家脸面。”


    施太太听了,当即骂道:“糊涂种子!今儿什么日子,你就敢这样闹?你姐姐归省一趟如此不易,由得你这样搅扰?更莫论外头还坐着齐王府的、镇安侯府的、永平伯爵府的,我正等着今天这个日子给你说亲,你昏了头了真是生生把你下半辈子断送了!”


    孟绍睨了施太太一眼,冷笑:“不管是什么日子,都不能这般胡闹!素日里你把二丫头宠惯得无法无天了,今日她才敢这样肆意妄为!”


    孟持盈闻言把脊背挺得更直:“什么为我说亲,好冠冕堂皇的话,真真难听!我早说了我不喜欢,分明是你们逼我嫁人!阿耶你也不必怪母亲,您这般通明事理,当日母亲宠我时您不拦着,偏偏这会子怪起母亲了。我肆意妄为,我娇气蛮横,也少不了您纵容之过!”


    章奉良本伏首在地,闻言扯了扯孟持盈的衣袖,压低声音道:“还是莫要惹娘娘、伯爷、夫人烦扰了,原是我们的错。”


    孟持盈听了,登时坠下眼泪来:“看!到了这份上,你们当爹当娘的互相怪,怪我不成器,怪彼此管教无方,你们不念亲情,偏他为我着想,劝我忍耐莫惹你们生气。阿耶,阿娘,大姐姐,我同你们实话讲了罢!他是不肯说的,他都说好了,不管我是嫁入齐王府,还是什么镇安侯府、永平伯爵府,他都祝我好!前日他提了辞呈,就要调到南方建水坝去了。是梁邺表哥知道了,说他这等才学不应去地方上,应当留在京都,才把那辞呈在户部截下来。要不然,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贤妃顿下脚步,凌空对着孟持盈的脸遥遥一指,当即厉声斥道:“你这不孝女!竟帮着外头人骂你爹娘,还敢挑在今日发作,说出如此不知廉耻之言,怎对得起孟家列祖列宗!”


    孟持盈饮泪道:“我知道我丢了你贤妃娘娘的脸面,你骂我,我听着!可才刚我明说了我不要嫁阿娘选的那些人,你凭什么就要给我赐婚?你自己过得好,你当了贤妃,那是你的造化,你喜欢荣华富贵的日子,那是你的命,你凭什么摆布我的命?”孟持盈把泪一抹,“你自家要真过得好,怎的连回娘家看看阿耶阿娘都这样艰难!”章奉良忙拉孟持盈的袖子,劝她别说了。


    贤妃听得亲妹妹这样的话,眼眶早红了一圈,指着孟持盈的脸,手腕子不住地颤,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捂着肚子坐回座上,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孟持盈。


    梁邺见了,忙拱手道:“娘娘保重玉体,勿为此事动怒。”他抬眸望了眼施太太,“二妹妹这会儿情绪激动,不宜留在此间。外头各家大人、夫人们又等着,停歇这般久,也实在不是体统。不若请二妹妹暂退,找人劝解。今日之事,娘娘、伯爷与太太需早作决断,否则于二妹妹名声、于娘娘皆不利。”


    施太太听了,立即抹泪对孟恪道:“恪儿,你去把你媳妇喊来,领盈盈下去说和说和罢。”


    孟恪正起身拱手,梁邺转头望了孟持盈一眼,寒厉的一眼,吓得孟持盈心底一惊,她急道:“我不要她!她跟你们也是一伙儿的!只会劝我嫁人!”她复望章奉良一眼,咬咬牙,“今儿要是他们不同意,我死了算了,你呢?”


    听得章奉良也忍不住堕泪:“万莫对你父母说这样的话,他们听了心底得多疼。”


    施太太听持盈这话,直捶着胸口一壁哭嚎,一壁骂孟持盈不孝。


    梁邺适时道:“持锦妹妹、明蕊妹妹虽与二妹妹情谊甚笃,但皆未出阁,只怕在这件事上不能请她们出面。”他顿了顿,“不若外甥把薛氏喊过来。”


    施太太如今病急乱投医,听了这话,当即就喊人唤善禾过来。倒是贤妃深看梁邺一眼:“薛氏是谁?”


    梁邺拱手道:“回娘娘的话,薛氏乃臣房中侍砚的丫头,今日凑数来的。”


    贤妃见他这般说,心下已有些明了,却也没别的法子,只能点头恩准。


    少顷,善禾被人带来,先在贤妃跟前行了跪拜礼,答了姓名,才被丫鬟匆匆领去偏房。偏房内,孟持盈坐在小架子床的床沿,正执帕抹泪。


    孟持盈抬起泪眼,朝善禾身后的丫鬟斥道:“还不滚!”那丫鬟垂着脸就退出去,正要关门,孟持盈却说:“不许关!谁不知道你们要躲在门后偷听!”那丫鬟听了忙退出去,门自是没关。


    善禾拧眉走近,在她身边坐下,自怀中抽出一条丝帕,一点一点给孟持盈拭泪。


    善禾长叹一气:“二姑娘又何必呢?”


    孟持盈含泪冷笑:“不是发生在你自己身上,你当然能说出‘何必’这个词。于我来说,是必须,是不得不为。我再不挣出来,早晚要被他们压死!”


    “这话又怎样说。人都知道,施太太、孟伯爷皆是最疼二姑娘的。”


    “他们疼我,也不碍着他们控制我。他们疼我,也不挨着他们要事事为我作主。他们只听得我在他们跟前说撒娇的话,只听得我按他们的意愿说他们喜欢听的话,却听不得我难受,听不得我说‘我不想嫁’这样的话!”


    善禾愣了愣,缓缓道:“我听大爷说过,今日他要帮你们求赐婚的。所以,今日这局面是大爷的意思吗?”


    孟持盈冷哼道:“我若听了他的话,还未等到他帮忙,我的婚事已定下了。才刚唱戏的时候,大姐姐把阿娘和我喊过去坐她身边说话。那会儿阿娘就与她说,要为我在齐王府、镇安侯府、永平伯爵府挑一位郎婿。我说了我不要,她俩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给我选!大姐姐还说,回去要告诉陛下,由陛下亲自下旨赐婚!”她蓦地哭出来,“她们是我亲娘、亲姐姐啊!我在她们耳边说我不要,她们怎能装聋!”


    善禾抬手握住持盈的脸,替她把泪拭去:“所以,你那会子就自己决定了?”


    “对!章奉良让我等等,等梁邺回来,等他替我们出主意。可梁邺也不知去哪儿了,偏厅找不到他,我也不敢派人去你那里找,我知道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梁邺在帮我们,否则更完了。”持盈反握住善禾的手,“所以我直接回去,我坐在她们跟前,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说我要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薛娘子,你知道吗?她俩就笑了笑,而后继续商议哪家公子好,哪家公子与我合配。”


    善禾听得心颤,心想:怪道持盈心灰意冷呢。善禾继续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走到大姐姐座下,我跪在地上,我高声求她给我和章奉良赐婚。”持盈此刻竟渐渐冷静下来,声气愈来愈冷。


    善禾也忍不住流下一行清泪。在她印象中,孟持盈始终是那伯府娇气矜贵的二小姐,父母宠她,宫里的贤妃姐姐也时不时给她赏赐。她性子开朗活络,日常爱说爱笑,虽有时说话很有些刻薄,但平素又是很讨喜的一个人。善禾不知为何持盈会变成这样,只是她蓦地想起两年前不愿与自己成亲的梁邵。


    善禾没来由地问:“那,如果你没遇见小章大人呢?你会像今日这样吗?”


    持盈茫然抬头,她想了想,而后缓缓地摇头。


    善禾抿了抿唇,她替持盈将泪痕拭干净,稳声道:“二姑娘,大爷让我来,说明他还是想帮你的。这会儿你这样,我想你也是想与小章大人在一起的。我人微言轻,我的话,也许左右不了娘娘和伯爷的意志,但是方才听了你的话,我想你这样做,其实未必是错。倘若可以,我帮你去说和说和,可好?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些问题,小章大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为何非要选他呢?”


    持盈目向虚空,眼睛渐渐又湿润了。


    外头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词飘进来。持盈默了好一阵,才缓缓道:“薛娘子,他是顶好的人,他肯听我说话!不管是好话,还是赖话,他都能耐心听我说话!他性情温和,我知道我性子骄横,阿娘也曾说过,我这性子倘若不改,日后只怕要吃许多暗亏。可他从不红脸,从不动怒,这是邺表兄也知道的。我悄悄派人去打探过,便是在今日之前,阿耶也说他性格好。”


    善禾叹口气:“二姑娘,就仅仅是性格好吗?夫人与娘娘为你选的,虽说性格或许比不上小章大人,但门第、家业哪样不如他?”


    持盈道:“我知道,他门第比不上那些人,可他也不穷呀!他只是家道中落了而已,他祖上也出过三品尚书,比施姨父的官职还高一阶呢,他们凭什么看不起他?而且,我见他第一眼,我就觉得他好了。他见我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在看我。这比那些更重要!我阿娘总跟我讲,要为我选个门第、家私配得上我的,可我不要这些。我要性子好的,我要我喜欢的,我要长相清逸的,光这些,就足够了。穷一点,门第差一点,我不在意。大不了我与他去地方上去,不受京都的冷眼就是了。”


    持盈用力吸了下鼻子:“薛娘子,我不知如何讲。但我觉得,人不能贪求俱全。我选了他的性子,所以他家世差一点,我认。我哥哥姐姐都是阿耶阿娘满意的孩子,为什么我也要跟他们一样,做不了自己的主呢?”——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两天太忙了,更的有点晚,明天应该还是正常更新。


    第80章 (跑路预告)贤妃省亲(……


    善禾带着一肚子愁绪回到正厅时,正厅的门早打开了,众人恢复如常,照旧是听戏闲话,倒是施太太脸上仍挂着泪痕。善禾悄然张望一圈,孟绍父子并梁邺俱不在此间,章奉良也不见了踪影。


    贤妃给善禾在下首赐了个座,扬声问:“薛娘子,盈盈这会子如何了?”


    善禾看了看侍立在贤妃身旁的几位宫娥,不知如何开口。


    贤妃看出她的顾虑:“无妨,外头这么多人,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善禾这才起身,福身答话:“回娘娘的话,二小姐好些了,没有哭,只是一时半会想必也劝不动。”


    贤妃沉吟片刻,似乎有些愧:“她是被阿耶阿娘还有我骄纵地太过了,这才闯下今日这样的祸。”


    施太太一听,当即蕴了汪眼泪在眼眶里。


    贤妃拧眉轻声宽慰了两句,少顷,孟绍父子并梁邺皆回席上来。贤妃望向文阳伯,文阳伯也只是默然不语。


    戏,已唱到第三出《窦娥冤》的尾声。贤妃把底下人望了望,正厅里依旧是孟家、施家几个亲近家眷,施明蕊这样未出阁的女孩皆被周太太带去偏厅。


    贤妃又扶腰站起来,俯视着底下的人,来回慢慢踱步。她该如何呢?想必陛下已知道了。大家都在等她最终决断,养心殿恐怕也是。自中宫崩逝,后位空悬已有八年。她历尽千辛万苦,爬到如今贤妃之位,她上头只剩了个朱贵妃。贤妃忽而有些感恩孟持盈今日闹的这一出。她因怀孕而无法掌六宫事,尽是朱贵妃协理后宫。倘若今儿个下午她把孟持盈的事处理得漂亮了,陛下会不会对她另眼相看?只是,陛下希望的结果是什么样的呢?


    贤妃低头思忖着。她若直接同意,则显得孟家轻浮,若拒绝了,又显得孟家冷酷。而况今日这般架势,孟持盈下半辈子也便毁了。


    这厢贤妃尚未得个了局,却见底下跪了个人,正是梁邺那侍砚丫鬟。


    薛善禾伏地跪拜:“贤妃娘娘,妾有一言。”


    贤妃却看向梁邺,口中道:“你说罢。”


    善禾不敢抬头,只恭谨答道:“娘娘容禀。二小姐年轻气盛,行事固然有失妥当,然其心可鉴,其情可悯。二小姐与小章大人两情相悦,虽有违礼制,却合乎人情。妾尝听闻,娘娘泽被六宫,素以仁德闻名,若娘娘能体恤二小姐痴心,成全一段良缘。岂不既全了骨肉亲情,又显得娘娘宽宏大量,皇恩浩荡?届时,非但二小姐感念姐姐恩德,便是外人知晓,也必赞娘娘处事周全。”


    善禾顿了顿:“再者,小章大人虽家道中落,然其人才学品性,伯爷与大爷皆是认可的。青年才俊,未来可期。今日之事,若处置得当,未必不是一桩美谈。若一味强压,恐伤二小姐赤子之心,亦使亲者痛……妾身愚见,伏请娘娘三思。”


    贤妃闻言叹了口气,倒是施太太一怔,揪着帕子道:“不行!二丫头不能嫁这样的人家!”她抬起泪眼,“好你个薛善禾!胆敢在娘娘跟前说出这样的话!你自己无父无母,为人妾室,得了这样的婚姻。你现在倒来劝别人了?我盈盈什么身份体面,便是嫁王府也使得,你凭什么劝娘娘成全她跟个只能靠科举复兴家业的人?”


    贤妃眼神一凛,身侧几位宫娥立时将正厅附近听闲话的丫鬟、太监还有各色不相干的人驱走。


    施太太这番话骂的虽是善禾,却字字句句敲在梁邺头上。


    满厅内靠科举复兴家业的,除了章奉良,还有梁邺。


    这当下,梁邺沉眯着眼,踱步至贤妃座下,弯腰拱手:“娘娘,贱妾所言愚笨,然亦在情理之中。二妹妹今日此举,唯有与章家结下秦晋之好,方能暂歇风波。”


    施太太却冷笑道:“外头坐着齐王府的、镇安侯府的,皆是这些日子与盈盈议过亲的人家。若把盈盈许给章家,外头这些高门贵户怎么办?不照样是风波,照样是丢了孟家的体面!”


    梁邺顿了顿,含笑道:“今日这事,原不是二妹妹出头,是贤妃娘娘久居深宫,听闻新科进士章奉良,现任工部都作监监事,才学品貌俱佳,有意为二妹妹许配人家,却不想与施太太您为二妹妹的谋划冲突了。”


    贤妃当即道:“我久居后宫,如何知章奉良此人?”


    梁邺未答。倒是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文阳伯孟绍沉声开口:“自是为父写信与你讲的。”


    正厅内一时无声,众人正慢慢咂摸着梁邺的意思。


    省亲当日,贤妃因前时父亲的信,有意借省亲不世之隆恩,为孟持盈赐婚。然施太太正为孟持盈议亲,两相冲突是其一,二来孟持盈尚未出阁,如今却有一女许几家的风声传出来。孟持盈脸皮薄,受不住,故而才在省亲这日当庭洒泪。


    这个理由勉勉强强,好歹能把孟持盈与外男私定终身的丑事遮掩过去,也稍稍能维护孟家体面。


    旁人皆不说话,只有施太太仍垂着眼泪,说什么“断不能让盈盈受此苦楚”的话。贤妃只思虑了一瞬,便与身边宫娥道:“你们扶太太去后面休息。”


    施太太虽不肯,终究还是被人强搀下去。贤妃复看梁邺:“那依少卿看,本宫接下来该当如何?”


    梁邺一笑,扶起仍跪在地上的善禾。他稳声道:“请娘娘立时写一道谢罪折子,将今日之事前因后果一一陈述明白,由偏厅的田太监送入养心殿。”


    贤妃如电击灵台,旋即命人奉墨。不多时,贤妃搁笔,孟绍亲自呈谢罪折往偏厅去了。


    彼时戏文已歇,教引太监前来恭请贤妃游园。贤妃见父亲为此事操劳,母亲心绪不宁,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强忍着情绪,独自与众人往园子里去。


    一路上峻石碧水,兼有奇香阵阵,乃园中所栽红梅之香,贤妃看了,心中也不禁稍稍宽慰些许。记录的太监立在贤妃身旁,将此情此景一一记入进御的册书。行至水榭时,善禾与明蕊众姊妹已在候着了。孟持盈坐在最角落,闷闷地不讲话,仿佛陡然变了个人。


    贤妃下辇,步入水榭。见众姑娘们抚琴作画,心头大悦,当即要在此结个诗社。


    按理,贤妃结诗社,应是亲妹妹孟持盈带领一众姊妹恭谢贤妃隆恩,再请贤妃任社长。偏偏此刻孟持盈垂眸落寞,竟像与世隔绝似的,孤零零坐在角落,两眼发直。施明蕊见状,一步近前,率先福身,谢贤妃之恩德,又请贤妃任社长。


    贤妃虽不悦,但也只能依例推进流程。她选了几个题,教姑娘们依题写诗,自家也写下一首,而后一一品评。魁首自为施明蕊,而后是善禾、持锦,皆由太监记录,以备省亲完毕后御览。


    等水榭诗社结完,天色已不如正午通亮,引路太监忙引着贤妃云辇继续前往下一处景致。几位姑娘则被留在水榭,几人大眼瞪小眼,最终把目光落在角落孟持盈身上。


    孟持盈素昔是爱出风头的性子,又是贤妃亲妹,可今日她的诗却不在前三甲。午间的新闻,姑娘们虽不曾亲历,却也听得风波。虽说众人皆道是娘娘与施夫人起的冲突,可无人相信,因疑点实在是多。


    孟持盈也知自己如今成了被人当街耻笑的戏子,索性把脸一扬:“有什么话,你们自管问!你们不嫌臊,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这话一出,姑娘们倒不好说什么了。


    善禾立在旁边,也不知该如何说。她抿了抿唇,正想说些缓和的话,却见成敏小跑过来,没一会儿,梁邺也过来了,负手站在廊下,对屋内道:“二妹妹,去前头正厅领旨罢。”


    话落,外头呼啦啦涌过来一群人,是贤妃派来接孟持盈的。为首的太监嗓音尖细:“孟二姑娘,娘娘唤您去正厅领旨。”


    孟持盈早呆了,她缓缓起身,嗫嚅道:“领旨……姐姐下旨了吗?”她忙跑到水榭门口,见梁邺站在一旁,急问:“章——他呢?”


    梁邺把眸子错开,平声道:“章大人自是要在正厅跪接陛下圣旨的。”


    孟持盈踉跄半步,怔怔抬眼,下一瞬,她提起裙摆立时往正厅跑去,连带着那些宫人也低头跟她小跑过去。水榭内,施明蕊等人相视一眼,心中也很有些痒。梁邺声音又响:“赐婚圣旨,你们不去看看吗?”


    陛下?赐婚?


    众姑娘又相视一眼,皆起身簇拥着往正厅去。


    一时间水榭内只剩下画案前的善禾。她垂头看着案上画了半幅的水墨画,有些惋惜。


    梁邺踱步进去,静静地看她。


    善禾抬起头,冲他笑了笑:“画不完了。”


    “无妨。”梁邺走过来,立在善禾身侧,陪她一块儿收拾案上的画具。他尽力压制着,可声气里还是藏不住兴奋激动:“善善,陛下给孟持盈和章奉良赐婚了。”


    “嗯。”善禾把琉璃盏盖上,“往后,工部便真的有你的人了。”


    “还有后宫。”梁邺很有些志得意满,“为了今日之事,贤妃也不得不与我合作。”


    “你们本就是兄妹。”


    梁邺侧过脸,冲善禾一笑:“那不同。我与贤妃,原是姨表兄妹,又经年未见,再怎么样,也隔了许多层。”他把目光放在善禾面上逡巡,“善善,你今日很好。你在正厅上说的话,有见识,又维护了贤妃和孟家。你如今已在贤妃跟前露了脸,日后,她们会更敬重你些。”


    善禾摆着画具,默了会儿,忽地开口:“待会儿我想早些回去。”


    “怎的了?”


    “才刚施姑娘她们在这,吃了点酒,后面诗社娘娘又赐了酒,我吃了几口便觉得身子不大舒服。我想回去歇一歇。”


    梁邺攥住善禾的手:“今日省亲,伯府提前请了医女。有什么,唤她们过来便是。”


    善禾抿唇道:“你忘啦,我不大能吃酒的。回去躺一躺,就好了。”


    “伯府客舍许多,你随意拣一间歪着,晴月陪你,不好么?晚上用了膳,结束时跟我一起回去。”


    善禾仰脸看他,细细蹙眉:“这儿是别人家,我不过是你身边的丫鬟,哪里敢就像客人似的?而况外头又这般吵闹,我也歇不安生。”她伸出手,握住梁邺的脸:“爷在这好生应酬着,我回去歇一歇。等晚上爷回来了,我再伺候爷沐浴就寝,岂不便宜?”


    梁邺听了,方慢慢笑开。他攥住善禾的手,在她掌心吻了吻,才道:“既如此,我教成敏送你回去。”


    “成敏还是留在这听爷差遣,教成安哥儿送我便好了。”


    梁邺点点头,着人唤成安过来,命他驾马送善禾回苍丰院。


    成安得了令,自去垂花门外套车。善禾领着晴月,从园子走到正厅,再穿过长廊,径往垂花门去。一路上欢笑聒耳,众人诉说着今时今地一切见闻,说着孟家二小姐如何当众垂泪,娘娘如何心疼幼妹,如何写罪己折子,陛下又是如何体恤娘娘与孟家,亲自下旨赐婚。


    善禾俱装作听不见,牵着晴月的手闷头直往前走。尚未到垂花门,一生脸宫女走过来,拦住善禾的路,说是娘娘请她过去说说话。


    原来彼时贤妃刚游园回来,正要更衣理妆,也歇一歇精神。施太太、孟持盈俱在陪她,这会儿却把善禾唤过去,不知作何勾当。


    善禾只得过去,甫一入屋,先闻得梅香清冽扑鼻而来。贤妃倚在榻上,训着孟持盈:“前日我特特派人给你传话,让你今日写梅花,你凭什么不写?”贤妃瞥了眼善禾,抬手免她礼,又示意宫女给善禾赐座。


    善禾不敢造次,于绣墩上浅坐了个边沿。


    孟持盈垂头不说话,反倒是施太太替她辩解:“你妹妹今儿心底不痛快,写个海棠,倒也罢了。”


    贤妃冷笑道:“阿娘,你还惯她,是罢?今儿这样的日子,她敢当众落我的脸,落孟家的脸,头一个就是你惯的!都说了今天的诗是进御的,礼部也要存档,还敢这么由着性儿来?你当我不知道,海棠是那姓章的予你的?”


    施太太忙道:“娘娘,万莫说这样的话了。”


    “怕什么?记录的太监都在外头歇着,这里的宫人哪一个不是你们给我的,阿娘你怕什么?”贤妃靠在榻上,抬手一指,珐琅护甲凌空直指孟持盈:“孟持盈,今儿是陛下赐婚,把你这丑事揭过去。本宫告诉你,从今往后,你再不是什么孟府二小姐了,好好收一收你那性子。那章奉良什么造化,你就是什么造化,你别想着本宫和阿耶帮你!还不滚出去!”


    持盈一听,恨恨地抬起眼,咬牙道:“我知道,我这就滚。您是贤妃娘娘,是陛下身边的人,早就不是我姐姐了,更不是阿耶阿娘的女儿了。阿娘宠我、惯我,那也是没法子,谁教她身边就剩了我呢。从前阿娘宠你,你怎么不说?用不着你现在来怪阿娘,你敢说你以后不护着你肚子里的这块肉!你敢说你以后不让阿耶、阿兄帮你护着你肚子里的这块肉!”说罢,持盈把泪一抹,立时转身跑了出去。


    贤妃怔在原地,眼圈慢慢红起来。她仰起脸,半张嘴,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施太太见了,一壁吩咐嬷嬷去看顾孟持盈,一壁起身去看贤妃,口中唠叨着:“娘娘万莫动怒了,好歹为了皇嗣。”她捏着帕子,一下一下抚着贤妃胸口。仅仅是这个动作,贤妃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立时涌出眼眶,她抱住施太太,把脸埋在施太太胸前,哭喊了句:“娘啊!”她有很多话想说,但没法子说,千言万语只能凝在这一声“娘”中。


    此间侍立的宫女太监们无不跪下,善禾亦随众跪伏在地。


    好一阵子,贤妃在母亲怀里哭够了,红着眼挣脱出来,木着一张脸,任宫女们重新给她洗脸理妆。她望见善禾还跪在下面,有些虚弱地道:“薛氏,你起来罢,教你看笑话了。”


    善禾抬起头,望了望座上这对母女,心底褶皱得厉害。


    贤妃撑着额:“你是梁少卿身边的,是罢?”


    善禾颔首应是。


    贤妃继续道:“有名分吗?”


    善禾心底隐隐发颤,更恭声答:“没有。”


    “梁少卿可有说过,要给你名分这样的话?”


    “我……”善禾顿了顿,“他是说过的。”


    “好……”贤妃慢慢道,“尽快罢,早点得个名分,要是他忘了,你派人跟阿娘说一声。”


    施太太与善禾一样的困惑,但善禾不敢问,施太太却直接道:“梁邺房里的事,我管这个干什么?”


    贤妃掀了眼皮,缓声道:“今天这件事,是少卿大人的主意,爹娘都该谢他。前些日子去养心殿侍奉,偶尔也能遇见少卿觐见。说起来,阿耶和阿兄入宫觐见的次数加起来,还未必有梁少卿的多呢。”


    施太太愣了愣。


    贤妃面色平淡:“薛氏,本宫肚子里的孩儿,再过四五个月便要出生了。到时候,你与阿娘、持盈一起入宫,照顾本宫半个月罢。”


    善禾彻底呆住。


    贤妃笑起来,脸色却有些苍白:“怎么,傻了吗?”


    善禾立马跪地谢恩。


    自贤妃更衣燕坐的梅厅出来,善禾还有些怔怔的。晴月早在门口等得发急,见善禾出来,她攥起善禾的手就往垂花门去,一壁说:“快些罢!成安都来催三四次了!天色也大黑了,妙儿那边一定开始行动了!”


    善禾这才回过神来,她望了望天色,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已彻底堕入画栋飞甍之后。不多时,正厅的管笙又响起来,司礼监的太监急匆匆去催贤妃开宴。


    晚宴,按例是省亲最重要也是最后一项仪式。


    善禾回头望了望,只见梁邺站在人群中,也正隔空望过来。他冲她点了点头,嘴角也慢慢上扬。人流正往各宴厅移动。


    善禾亦颔首,冲他一笑,立马转身跟着晴月往垂花门外去。她道:“快走!”


    梁邺望着善禾突然的转身,心底隐隐有些不安。施元济擦身走过,催了他一句:“稷臣,快些罢。”梁邺答应着,再转头,善禾已不见了。


    善禾与晴月飞速跑到垂花门外,成安正焦切等着。善禾与晴月利落地上了马车,成安扬鞭策马,坐在车板上,笑道:“娘子,这就走啦?”


    善禾:“嗯,走了。”她想了想,“成安,你保重啊。”


    成安拧眉:“什么保重?娘子不是回苍丰院么?”


    善禾笑:“我知你送了我回去后,你自家还是要回来的。今夜少不了喝酒,你可不得保重?”


    成安嘿嘿笑了两声,专心策马。


    青帷马车在京都巷道内疾驰,直奔苍丰院。


    京都城外二三十里处,三匹马、一辆马车亦在官道上疾驰。


    夕阳落山之际,跑在前头的三匹马忽的撒蹄飞奔,很快将马车丢在后头。


    梁邵伏在马背,策马跑在最前头。他背上的红缨枪与青霜剑亦颠簸着。


    梁邵扬声笑道:“快些!快些!这速度可赶不上省亲了!”


    庄一兆亦伏在马背,风从耳畔呼啦吹过去。他道:“兰儿姑娘还在后头呢!”


    “马车本就走不快,她晚点也没事。”梁邵又甩一鞭,“你们随我赶回去,娘娘知道了,少不得要赏酒与你们吃的!便是我哥哥知道了,也要请你们的!”


    于是马背上的三人俱笑起来,夹紧马肚,更是加速往京都赶——


    作者有话说:先发了,回头修。


    这几章事情很多,才方便善善逃跑。本来诗会想写判词诗的,我怕逃跑这段的气势更低了,以后再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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