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营养液加更)明蕊芳心……
到午时,善禾与邀春馆的丫鬟们已有些熟络了。云琴去叫饭,体顺堂却遣了个丫鬟过来,同明蕊说:“太太喊三姑娘一起去用饭。”
明蕊笑道:“我同善禾姑娘在这里吃罢。”
那丫鬟道:“邺大爷来了,老爷、太太都在,姑娘不去,怕是不好。”
明蕊只得应是,回房中换了套衣服,重新篦了头,才跟着那丫鬟一起去了。临走前,明蕊同善禾道:“善禾姐姐在这儿等我,用完膳,我再回来找你玩。”
善禾含笑点头。
那厢明蕊随着丫鬟一路走到体顺堂,盛妈妈正带人布菜,捧酒馔盘盏的丫鬟鱼贯而入,周太太便站在一旁督看。见明蕊打帘进来,周太太忙团起笑,上上下下细瞧明蕊一番,微微蹙眉:“我就知道你要穿这件旧衣服。”
明蕊任周太太前前后后把她看遍了,笑:“在家里,可不是穿这些家常衣裳么?”
“你梁家表哥要与我们一起用膳。说起来,你们头一回见呢,不好生妆扮一下么?”
明蕊收起笑,把脸偏过去,赧然道:“本就是一家子亲戚,我若特特打扮了,倒显得上赶着似的。”
周太太沉吟一回:“罢了。盛妈妈,你把妆台上梅花匣子里那套嵌璎珞项圈取来,给三姑娘带上。”
“阿娘……”明蕊迟疑开口,“我才十六呢,还能陪阿耶阿娘两年。而况……我总觉得这梁邺并不是你们所看到的那般好。”
“你又不曾见过他,如何知道?”
“才刚与善禾姐姐说话,我看她闷闷不乐的,并不开心。”明蕊添补说,“不仅仅是因为早间的事。”
周太太仔细给明蕊理鬓上的花钿,毫不在意道:“她不开心,自有别的缘故,与梁邺无干。更与你无干。”
明蕊见她母亲这般,忙道:“娘,你可是暗地里给她下绊子了?娘,她又没做什么,又不是咱们府里的人,你不能那样做。”
周太太睨她一眼:“傻丫头,我与你阿耶,怎就生了你这么个实心眼儿的傻丫头?我为难她做什么?就算我为难她,还不是为了你?”她拍了拍明蕊的手,“好了,好了,去盛妈妈那儿把项圈戴上。不管合不合眼缘,待会儿都要识礼大方的,可明白了?”
明蕊瘪了嘴:“你们都说他好,可我今日见了善禾姐姐,她又怎生那般模样?他若真是好人,善禾不该活得跟朵花儿似的?你们这哪是为我选夫君,分明是给你们自己选带出去好看的女婿!嘴上说要我合眼缘才能选,实际上我合不合眼缘,也得先合了你们的眼缘,才能作数!”说罢,赌气扭身往里间去了。
周太太默然看明蕊背影转入花罩门后,有些心灰意冷。她把蕊儿养得很好,懂礼知趣,妥帖大方,连蕊儿悄悄看那些不好的书,她都不曾刻意苛责过,甚至丈夫跟前也帮着遮掩。那是蕊儿如花似玉的心事,她要帮着蕊儿好好呵护、珍藏。
周太太今年刚满四十一岁,尚记得二十多年前自己藏在闺阁里的少女心事,所以她希望自己的两个女儿,能过得比她好,能做那时她不敢做、不能做的事。可现今,周太太发现蕊儿读的书太多,心也野了,眼光也变高了,她明明已给蕊儿这般多的自由,连不曾议亲的郎君,她都想着让蕊儿先看一眼。蕊儿为什么不知足呢?难不成,蕊儿要效仿那些烂书、禁书,学那些伤情困情的杜丽娘、崔莺莺不成?思及此,周太太浑身一激灵,她不能让蕊儿误入歧途。华儿和蕊儿,恰如她左右手的掌心肉,坏了哪个,她那条手便废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般好的一个女孩子,就那样长毁了!
周太太望着花罩门后垂头戴项圈的施明蕊,平顺的眉渐渐拧紧。
菜肴布妥时,前院才传话说老爷与邺大爷回来了,待换件衣裳立时就过来。
周太太坐在铺了竹垫的梨木太师椅内,听盛妈妈等人回禀府中琐事。明蕊坐在一旁,捧本词集在看。周太太看她如此,不禁蹙了眉,教人寻来绣绷子,硬逼着明蕊做那温婉贤德的淑女。
明蕊捏着针,越想越气,绣花针插入绷得紧紧的绸布里,再不想拔出来,索性重重置在腿上,撂下句:“不想绣了。我要看书!”
周太太也恼了:“蕊儿,娘的话你也不听了吗?”她把绣绷子塞进明蕊手里,“拿稳了!便是装,也给我装个样儿出来!”
明蕊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绣绷子,只觉心火上涌,直烧到嗓子眼。阿娘从来都宽厚,待她也好,为何一谈及亲事便像变了个人?为何非要嫁人?为何不能在阿耶阿娘身边呆一辈子?为何不能自己寻觅良人?明蕊的心恨不得劈作两瓣,一瓣是忿怒,一瓣是委屈。她手颤起来,再看这绣绷子上的折枝海棠,越来越刺目,仿佛这不是朵花,而是她的婚事,谁都能绣一针。旁人绣好了,是好是坏尚不知晓,临了还跟明蕊说一句:“这可是你自己绣的,合你自己的心意。”明蕊抬头环视屋里,丫鬟们挨墙站着,嬷嬷们也垂目屏息。处处都是伺候的人,人人都看她妆扮一新,巴巴儿地凑上去讨那个梁邺的好。讨一个陌生男人的好!
明蕊目光定在那道大红毡帘上,唯此处没有站人。她扬起绣绷子,使力朝那处砸过去,她道:“我偏不装!”
绣绷子凌空飞越众人,直冲毡帘而去。
恰恰此时,帘子从外掀开。一只骨节分明、指甲修剪齐整的手挑起帘子,不偏不倚地生受了这一击。
帘后传来吃痛后倒吸凉气的一声“嘶”。
那只修长的手颤了颤,迅速消失在毡帘处。旋即响起施茂桐的声音:“这是怎生回事?”
而后又是一声强笑:“无妨,舅舅。”
众人无不着了慌,知道这是打中梁邺了。周太太忙站起身,指了明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压低声音,说道:“你呀!你怎么也学那孟持盈了?你从来都是最听话的那个呀!”说罢,匆匆迎了出去。
明蕊这会子悔得要死,怕得要死,她也不知方才自己怎的了,胸膛里存着股气,好像不发泄掉就涨在身体里,能把她撑炸。她更不知自己怎会用这种方式发泄那口气,她从不打人、从不乱砸东西的呀。明蕊这般想来,忽对自己万分失望,竟忍不住流下泪来,刚执起帕子拭泪,那厢毡帘一荡,施茂桐、梁邺、周太太已先后入内了。
明蕊睁着泪眼朦胧望过去,只见父母中间走着位昂藏七尺的郎君,穿着件鸦青罗绸锦服,腰束一条沉香色绦带,悬着枚白玉蟠螭佩。待他走近些,方看清他面目,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顾盼间自有清华流转。鼻若悬胆,唇薄色淡,行止间常带温文之气。
梁邺扶着伤手进来,手背上已渗出血珠,系方才扎在绣绷子上的绣花针所致。伤手之下,却是明蕊方才绣的折枝海棠。他面色容淡,对周太太的歉疚和施茂桐的愠怒,只是淡淡地温笑,仿佛伤的不是他自家,疼的也不是他自家。
明蕊只觉得他看上去眼熟,搜索枯肠,确认自己从来不曾见过他。眼见他因自己的过错伤了手,明蕊又羞又悔,把脸低下去,却瞧见膝旁安静搁着的词集,忽而如电击灵台。确实不曾亲眼见过,但她在书中读过,在赋诗填词时幻想过。书里那些清逸疏朗的郎君,便该是他这般模样。
明蕊为这念头更是臊红了脸,不敢抬头。
施茂桐见明蕊坐在一旁,垂着脸,也不见礼、也不说话,愈发着恼:“蕊儿!你犯了错,连礼数也忘了么!”
明蕊匆忙站起身,莲步走上去,心跳愈速。她低头福身:“梁邺表哥好。”
梁邺也笑,颔首还了一礼,唤了怀松捧出一套蓝布函套、黄绫签题的诗词集子。他望向搁在椅上的词集,笑意不减:“前日听舅舅说起三妹妹素爱诗词,常自填词玩赏,今日一见,果真不虚了。恰我手上正有几套前朝名家集子,如今也算是寻到真正的主人。”
明蕊闻言更是羞愧难当,偷眼瞧去,只见梁邺手背上的血珠已凝,他却浑不在意,依旧从容自若。她小声道:“方才是我不小心,误伤了表哥,实在是我的错,请表哥恕罪。”脸更是烧得厉害。
梁邺微微侧身避过全礼,将手中的绣绷子递还给明蕊,含笑应道:“无妨。”
施茂桐见梁邺如此大度,面色稍霁,仍沉声道:“蕊儿今日实在失仪,还不快请你表哥上座。”
周太太忙招呼众人入席。桌上皆是冷碟,待入席了,丫鬟们才鱼贯上前挨次捧菜斟酒,一时只听杯箸之声。
席间,梁邺与施茂桐论及朝局经济,皆颇有见地。周太太越看越喜,不时瞥向明蕊,却见女儿始终低头默默,心中暗暗着急。正好梁邺与施茂桐谈及先帝朝时入仕又主动请辞的隐逸诗人杜温,周太太适时开口,她笑道:“旁人我倒不知,但这杜温,我却知道的。蕊儿那里,可不是有好几册杜温的集子?前年昭仪省亲,蕊儿化了首杜温的诗,被昭仪娘娘点为头筹了。是杜温的诗罢?”周太太面向明蕊,含笑问她。
猝不及防被人点名,明蕊一惊,抬头,只见父亲母亲俱望向她,梁邺也望过来,温温含水的一双眸子,亮如明星,他声气有些轻,还带着化不开的笑意:“是么?”
明蕊心跳如擂鼓,话像烫嘴巴似的,直往外蹦:“是,是写玉兰的。风前香散浮金缕,月下魂游逐星斗。肯将浮生化萍絮……”明蕊忽而意识到自己或许不应当在外男面前,把自己写的诗悉数说出来。最后一句堵在喉头,明蕊隐隐蹙眉,不知是该开口、还是该缄默。
梁邺垂眸思忖片刻,方道:“是化的那首《咏梅》罢?杜温最末一句写的是‘烟霞煮尽千古愁’,委实是超然脱俗。我若是你……肯将浮生化萍絮……”他想了想,忽而轻轻一笑,“也许会写‘不委人间立泥舟’。”
明蕊听了,登时两眼放光,急道:“我写的是‘不向人间沾泥走’。”
于是桌上四人俱笑起来,施茂桐与周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皆露笑意。
施茂桐适时开口:“到底是探花出身的才学,这‘不委人间立泥舟’着实比‘不向人间沾泥走’更脱俗飘逸,也更决然了。蕊儿,且跟着你梁邺表哥好好学学这诗词上的功夫。”
“探花?”周太太忙追上话,“不是明日才放榜么?”
施茂桐捻须道:“陛下昨夜已排好次第,这会子金榜已交由礼部和学政,教他们着人誊抄了。”
周太太向梁邺道喜,梁邺颔首低笑:“多谢舅母关怀。”
这顿饭吃得气氛融洽。施茂桐与周太太俱看出来,明蕊对梁邺应当是有好感的,只是女儿家脸皮薄,不好意思讲明,眼角眉梢的娇羞却瞒不了父母。在梁邺与施明蕊各自回房后,施茂桐同周太太道:“抓紧些罢。欧阳侍中得意苏家那个苏犀照。”
周太太攀住丈夫手臂:“那梁邺心底如何想呢?”
施茂桐沉吟道:“他?他面上不说,我想他应当更乐意走欧阳侍中那条道儿的。对了,”施茂桐望向周太太的脸,“他今日与我说,梁邵去北川投军了。”
“北川?”周太太恨不能惊呼出声,“他自己一个人去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句?这糊涂孩子,他屋里不是还有娘子么?实在是太没规矩!”
“谁能懂他?这二小子可比梁邺麻烦多了。梁邺再怎么着,好歹是懂礼守规矩,道理他能听得懂的。那个梁邵,呵!离经叛道的糊涂小儿!”施茂桐抿唇道,“听梁邺说,他已与那薛氏和离了。如今入仕也使得。按梁邺的意思,他似乎是想我出面,把梁邵调回来。兵部目今确实是有空缺,可哪有他梁邵的位置?”
周太太疑道:“这话怎说?随意给他个小官儿做做罢了,哪怕是侍卫也使得。明年推他去武举,岂不好?”
施茂桐眯了眼:“我倒是想!你忘了,如今兵部尚书是谁了?”
“裘宏远,怎么了?”
施茂桐冷笑:“那你忘了,他家三郎的脸是谁揍的了?”
周太太心冷了下去。
施茂桐继续道:“罢了。如今元济也还略可,梁邺前途似锦,有他们俩,尽够了。我先应下,到时梁邵调不回来,全当是裘宏远的阻拦了。”
周太太垂眼想了想,点头:“是了。梁邵那孩子,他祖父从前就管不住他。咱们把他拢过来,谁管得住?更莫论京中勋贵遍地,他要是在京都把人打了,可不是我们救他的道理了!别把咱们家牵连进去,已算得好事。这番去北川,若是能学好,也是他的造化。若是不好,也算是为我大燕牺牲,好歹有个好名声在身上,也不亏。”
“正是这话。”说罢,施茂桐自回前院书房了。
明蕊回至邀春馆时,善禾正与云琴对弈。明蕊坐在一旁看她们下棋,心底各色滋味说不出来。棋子黑白分明,落盘后却交错纠缠,黑中有白、白中有黑,浑似人心。明蕊攥着袖口,忽而问道:“善禾姐姐,你在表哥身边,开心么?”
她今日把善禾请来,就是想看看善禾待在梁邺身边,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早间善禾闷闷不乐的模样,她以为善禾是不痛快的。因此,那会儿她并不想把自己的一辈子交在梁邺手上。
可午间见了梁邺,明蕊忽而觉得,自己或许对梁邺有偏见。论样貌,清朗英秀如云间霞;论行止,谈吐不俗,待人和善宽厚;论才学,文采斐然,更是新科探花。母亲说他是千里挑一的人物,明蕊再找不出话来反驳。俗话道,百闻不如一见。明蕊觉得,自己或许有被谣言迷惑的嫌疑。可她还是觉得,善禾的反应状态应当是真实的,她还是想问问善禾。
善禾执棋的手顿住,夹在两指间的黑色棋子被她吞入掌心。
善禾抬眼望向明蕊,这张只比她小了一岁的脸,温婉明丽,眼尾是含笑的、唇角是柔和的,不曾被风刀霜剑压迫过,是从小生长在簪樱之家、备受父母兄长姊姊宠爱的千金小姐。今日明蕊话里话外悄悄探问梁邺,善禾如何不明白?才十六岁的姑娘,前十六年并不曾见过外男,那点如花似玉的小小心思如何藏得住?可善禾不知如何同她说。
“大爷待我们一视同仁,也不随意苛责丫鬟小厮。”善禾犹豫道。
明蕊却听不出善禾的弦外之音。再聪慧的姑娘,动情时也会糊涂。她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芍药圃,仿佛能看见一个月前芍药开遍的热闹景象:“那这样说来,表哥待人表里如一,御下也很宽厚。”
善禾踌躇道:“三姑娘,我……”话却堵住,她看出明蕊眼中熠熠的光辉,如春花般美好。她有些不忍破坏这份美好。
善禾告诉自己,她不必替明蕊担忧,这是施明蕊的因果。善禾心想,明蕊出身好,又有强势的父母,她不会吃亏的。或许,明蕊这样的人,才是梁邺的良配。这样想下去,善禾不觉想到自己的前途。如果明蕊与梁邺订亲,他们必要经常相处,那梁邺岂不是少了许多折腾她的精力?那她是否有更多的时间与机会,去筹划逃跑?
于是善禾轻轻开口:“嗯,大爷很好,从前在密州就是如此。人皆道梁家大爷克己复礼、温润如玉,家中仆役无不夸赞。”这是实话,没有人不夸梁邺,除了善禾。善禾有时觉得,梁邺好像把自家身上的恶,全倾注在她一人身上了,旁人只见他好。
明蕊听了,唇瓣微微上翘,她含着笑意,眸光缱绻地望那圃绿叶。
至黄昏时分,善禾仍在邀春馆。明蕊强要善禾留下,三邀四请,善禾这才同意了,苍丰院却派彩香来请善禾回去,说是主屋丢了东西,梁大爷急着要,连卫嬷嬷也找不见,务必请善禾回去。
善禾问:“在找什么?”
彩香却笑:“我也不知,姑娘回去看看罢。”
善禾只得起身与她回去。二人回得苍丰院时,主屋正摆晚膳,彩屏立在一旁布菜伺候。善禾不愿进去,便站在廊下问荷娘:“丢了什么?”
荷娘摇头,跑回自己屋里去。
梁邺端坐主位,正垂头看书信,听得屋外动静,不由冷声道:“爷不使人请,你今夜是要宿在邀春馆了?”
善禾只得入屋,作礼:“三姑娘特特喊我留下作伴,我本是要拒的,她却不肯。”
梁邺教彩香、彩屏等人退下,又让她们关了门。待屋里只剩得他与善禾,他搁下书信,眸光在对面座椅上一点:“坐罢。”
目光始终落在善禾身上,直到她落座,他才笑起来,只是笑得冷:“额头怎的了?”
善禾无意瞒他:“我摔了。”
“一个人摔的?”
“与卫嬷嬷争执,一起摔的。”
梁邺讶于她这份从容的坦白,正要开口,善禾打断了他:“我记得你昨夜的话,得罪她就是得罪两位太太。但她骂到我头上,我不能不还手。”
梁邺淡淡看她的脸,缓声:“她骂你什么?”
“没什么。”
“说罢。”
“她说我破落身子充千金,连名分都没有,还在她面前耍性儿。”
梁邺脸色有些不好看了:“那你如何回她的?”
“我……”
“说。”他抿紧唇。
“我说,我就是破落身子——”
善禾断了话头,因她看见梁邺额角蹦起的青筋,与尽力克制而握紧的拳。
“继续。”
善禾服软了:“没了。”
“继续!”梁邺唇线绷成一条直线。
善禾垂眼不敢看他:“我说,大爷偏就爱我破落身子。”
梁邺气笑,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良久,他霍然起身,这动静吓得善禾浑身一颤,她又想起昨夜这厮的狠戾,见他走近,善禾眼神躲闪着,两肩瑟缩着。
“抖什么?”梁邺吐纳出一口浊气,立定在她身侧,抬手抚上那泛着黄水正预备结痂的伤处,闷声道,“午间回来时,她们说你去邀春馆了。呵。我还当是你想通了,乐意与人相处。向晚也不回来,才知你不是去玩的,又是与卫嬷嬷生了龃龉,这次竟连脸都花了。”
“善禾,你究竟在闹什么?嗯?”
善禾把头低下。
“昨夜同你讲过的那些话。你忘了?”
“还是说,你前时与我说的那些话,说愿意安分地待在我身边,皆是做戏?”
善禾轻声:“没……”
他猝然沉下脸:“那到底闹什么!非要我罚你是不是?把你扔到庄子上思过是不是?”
善禾咬着唇,含泪抬眼。楚楚可怜的一双眼,含着泪水,清润盈透像细细潺潺的春水。善禾鼻尖酸涩发红,唇瓣咬得紧,竟有些染上霜色。梁邺一怔,才刚冷硬的心像被风吹软了似的,剩下的伤情话儿堵在喉咙口。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罢了,饶过她罢。
眼前这妮子就这么饮泪望他,倔强得很。声气又委屈得紧:“庄子僻远,我一个人害怕……”
还剩下半句:你让晴月和妙儿去陪我吧。
她不敢说,否则要逃的欲望太明显,他这般聪明,定然一眼看出。只好用这旁敲侧击的话,暗暗提醒他。
梁邺一笑,方才的怒焰已教善禾蕴在眼底的两汪泪浇熄了,绷紧的声线松下来。
“善善,天底下怎生有你这般又倔又蠢的人?”
求情也不会求的,还要借口“一个人害怕”。
他心情总算有些好起来,大抵是昨夜对她太狠了,她早起难免有气。是了,昨夜最后那次时,她似乎哭了。可他那会儿头晕得很,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想要她,仿佛要了她,那些难受就会悉数消解。
梁邺捧起她的脸,屈指将挂在眼尾的泪珠抹掉,轻叹出声:“没事了,善禾,没事了……”
善禾一惊,想起早间蹲在地上哭时,她也这般安慰自己的。没成想,最后与她说这话的人,竟是他!她更是万念俱灰。
梁邺抱起她,搂她入怀:“你若有什么不顺心的,同我说便是。何苦与卫嬷嬷置气。”
善禾又止不住泪。
她发现自己如溺水之人,身边唯有梁邺这座孤岛可供她落脚。可是,害她溺水的,就是梁邺呀!他断了她所有的自由与生路,逼着她不得不靠近他,不得不屈服于他,现在还要充好人,与她说“没事了”。
梁邺声气渐软,抚着她的头发,一如哄孩子:“好了,没事了,怎会真的送你去庄子上?我如何放得下心?便是晴月,也舍不得你,是罢?”
晚膳用得沉默,善禾本就存了一肚子委屈,更吃不下这些,不过几口就饱了。梁邺也由着她去,但是晚间的补药,还是仔细盯着善禾全部喝光。
梁邺沐浴完毕后,便回书房处理书信。如他所言,自殿试后,寻他的人变多了,应酬也多了。
善禾独自沐浴,从今晨到现在,她才有这片刻的时间,静静地检查身上的狼藉。好在,身上没有别的伤,只是大大小小的红印子罢了,经过一天的时间,已消退许多。再过几日,她又会恢复如初。善禾终于得了一丝宽慰。
沐浴完,她仔细擦干身体。下身还是有些涩痛的,善禾回想昨夜,大抵是时辰太久,兼之梁邺似乎在掐.颈这些颇带强.制意味的动作上得了趣,那蠢物竟比往昔更昂藏了些,所以才把她下头的皮都给磨破了。
善禾从荷包里取出明蕊予的药膏。
明蕊说:“我这里还有好几瓶呢,这瓶你自用就是,不必还我。”
不必还她,善禾才敢用来涂在这羞处。
只是可惜看不见究竟伤在哪里,她也不好意思揽镜自照,只好用指腹扣出一坨,岔开腿,凭着涩痛的感觉,把那附近都涂上了。药膏触到伤处时,陡然变冰,善禾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抽手回来,发现指腹还有一点红,新鲜的血。
不小心又磨破皮了么?
善禾还未寻出答案,那头已响起一声极其沙哑且缓慢的轻唤:“善善……”
梁邺面红耳赤,喘息愈来愈促:“薛善禾!你在干什么!”
善禾吓得一惊,忙合拢双腿。
第62章 训狗(一)
梁邺此番去而复返,本与善禾无关。方才沐浴更衣时,他将荷包遗在此处,偏里头搁了今日欧阳家递来的密函,这会子成敏来请他示下,正好要用。因想着已过去近一个时辰,善禾应当沐浴完毕,这才过来,却不想看到如此香艳景象。
“大、大爷……我……”善禾急得要哭,“我没有!”
如何信她?他凝眸望去,只见这会子的薛善禾,乌发披散,直垂到腰际,光.溜着白皙身子,坐在一张黄花梨玫瑰椅上,两腿紧紧合拢。她小小地缩在那儿,粉腮生晕,肌理莹润,四肢纤柔,胸前两团软云微颤,赤足踩地,通体流转着一股婉约袅娜之态,无一处不熨帖,无一处不撩他心弦。
梁邺心火上行,耳尖更是红得滴血,他急声质问:“薛善禾,你方才做什么!爷满足不了你么!”
“竟还要……”他声音也跟着善禾一起发颤,“还要你自己动手?!”
余光瞥见那瓶药,梁邺更是气涌如山、目眦欲裂:“还要用药?!嗯?你是因这些才屡屡跟卫嬷嬷动气使性儿的?是她撞破你这些腌臜事,还是你恼了爷,故意把气撒在她头上?!”枉他方才还因昨夜之事对她生了丝愧疚,原来她压根不稀罕!
他疾步过来,抄起善禾腿弯,将人整个抱起。善禾惊呼一声,慌忙伸手揽住他脖颈,语无伦次:“放下!放下!疼!我疼!”梁邺却听不清,他这会子怒焰灼心。这个卑贱的女人、软弱的女人、不识好歹的女人,就这么一次次践踏他的真心,现今更是把他男人的尊严踩在脚下!
善禾觉到他十指收紧,被他箍住的肌肤开始发痛,泪水忍不住溢出眼眶,心却陡然清明下来。善禾忽而住了声音,噙泪深望梁邺一眼,而后高高扬起手,对着梁邺的脸狠狠掴去。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梁邺被打得偏过头,整个人怔在当场。
善禾亦傻了,这是她平生头一遭打人耳光。紧接着,掌心火辣辣的疼痛传来,梁邺被打的那侧脸也开始隐隐泛红,露出五指的痕迹。
惊惧和痛快交织在一起。善禾看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绷紧的下颚、燃烧怒火的眸子,不由泪珠滚落。她饮泪道:“我没有!是你昨晚把我伤了,我只好给自己敷药!那瓶药是明蕊姑娘给我的,你心思龌龊,别诬赖好人!”
闻言,梁邺更是一怔,齿关溢出话:“敷……药?”低头看她泪眼婆娑,不似作伪。目光不由向下扫去,她两腿紧紧合拢,心头蓦地一紧,眼尾臊得发红。昨夜种种倏然回现,自己确是有些失了分寸。梁邺抱着善禾,将她重新安置在黄花梨玫瑰椅上,半蹲下身,仰脸看她。
他双臂撑在玫瑰椅扶手两侧,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些恼意:“伤了哪里?现在还疼吗?”
善禾咬着牙,把目光在他面上流转许久,方淡淡开口:“用不着你现在装菩萨充善人。”
梁邺瞥见搁在小几的药瓶,瓶身贴了红条儿,确是止血生肌的药。声气更是软了下去:“我不该妄加猜度你。不过,既是伤了,何不早些告与我?”
善禾却已心灰意冷,沉默着取过旁边的寝衣,一件一件穿上。梁邺按住她动作的手,带些乞求地道:“善善,你别不说话……”
善禾任他按着,声音更是哽咽:“我不说话,你说我装哑巴;我说话,你说我爱动气、爱使性儿。你问我为何不早些告与你,可我今早醒来,你就已不在,我如何与你说?难道要我去找成敏,再让他转告给你吗?更何况,昨儿晚上——”善禾一顿,顷刻间泪坠云腮,她双手握住脸,呜呜地泣声道:“昨儿晚上我说不要,我在你身下哭,我那样子求你,你全当作看不见、听不见。是你只顾着自己快活,是你非按着我做那事,我都说过不要了,你现在凭什么又怪我不告诉你?”
梁邺怔了怔,开口正要说,却被善禾捂住嘴:“你不许说!”她唇角下弯,泪滑过两颊,一滴一滴落在赤.裸的双腿,啪嗒啪嗒,绵延不绝。善禾的话开了口,再没有止住的意思:“方才晚膳时你问我,说我愿意安分地待在你身边的话可是作戏。梁邺,你当真没良心!你明知道你怎么把我抢来,你明知道你怎样强迫我,我好容易说服自己待你身边了,面对的却是你终日猜疑欺凌!你现在还如此猜忌我,我不过是自己涂药,你却以为我……以为我……梁邺,我再怎么想同你安分过日子的心,早晚要教你磨尽了!”
说罢,善禾迅速从他掌心抽出寝衣,脱离他的环抱,站在地上把衣裳穿好。转身回望他:“我弄不明白大爷的心意。大爷若是真心爱重我,至少在我伤心时,总会安慰安慰我,在我受伤时,也不该先是怪我不早些告诉大爷,更不该用那样龌龊心思揣度我!”
“若是只把我当个暖床的丫鬟、泄欲的粉头,那请大爷早些回屋罢,我这就过来陪大爷侍寝!您实在犯不着在我跟前说那些虚情假意的软话。我早已被大爷打骂惯了,大爷也说我是块硬骨头,那些软话哄不了我。”
善禾复看他一眼:“我身边唯一能仰仗的只有大爷,偏也是大爷您伤我至深。”旋即决然转身,赤着脚,朝外头跑去。
梁邺此刻头有些晕,善禾的话砸在耳里,声声震荡,震得他心口绞痛,一时间竟喘息不上来。待见了善禾仅着一件寝衣就跑出去,立时有些慌,他攥了药瓶追上去,却见她并未走远,而是立在廊下,仰头看那“苍丰居”三个字,任凭清泪在夜风中零落。
“善善……”梁邺凝眉走近。
善禾闻声转头,眸光容淡:“大爷,那天您问我,等主母进门了,我该如何呢。我现在可以回答您,等主母进门了,您就忘了我罢。我会安安静静地躲起来,如您所愿的那样,安分地过我自己的日子,不会跟卫嬷嬷生气,更不会让您夹在中间难做。要是您心疼我,隔几个月来看看我就使得。”她冷然一笑,泪珠便又挤出眼眶,“这样我要是再伤了,我还能慢慢养好它,不必像现在这样了。”
“善善!”梁邺两步走到善禾跟前,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他声气很急:“对不住,善善,是我没有关注到你,我也不该那样待你、猜测你!”
善禾麻木地任他搂着,头抵着他的胸,声音被他华美锦服吞噬掉一半。善禾道:“对得住对不住的,都没用了。大爷,我只想问问你,你到底把我当个什么?是放在屋里、平素给你暖床、陪你上.床的丫鬟,还是别的什么?”
梁邺稍稍与她分开,捧起她的脸,细细看过她脸上的每一寸。
“善善,我想同你好好在一起。若非如此,我何必费那许多心思,把你留下?”
“是啊,我原来也这样想的。可是为什么我努力地待在你身边,努力地适应你,每时每刻皆是煎熬呢?”
梁邺的手颤起来。
善禾拉下他的手,兀自把泪一抹:“大爷,我等您什么时候把主母娶进门,最好是在主母进门之前,您就厌了我罢!我会带着晴月与妙儿,躲在一间小屋子里,绝不在您跟前晃,绝不惹您眼!”说罢,善禾转身推开寝屋里格扇门,兀自踏进去。
梁邺怔忪立在原地,蓦地,他才发现墙角立着个瘦削的影子,他凝睛一看,方看清原是荷娘。清丽的一张脸,两眉蹙着,与薛善禾好生相像,他心底却莫名地烦躁起来。梁邺再不看她,而是转身回了寝屋。
善禾正抱着一卷衾被,从脚踏板上走下来。
梁邺急问:“你去哪儿?”
善禾抬眼:“您放心,我不走,我还睡这屋里。只是今晚上伺候不了大爷,我只好按守夜丫头的规矩,睡那软榻上了。”话毕,善禾一径儿行至软榻前,把衾被搁下。
梁邺已追过来,按住她手,拉她坐下,自家也坐在善禾对面,屈指替她揾了泪,温声道:“善善,原是我的错,何必委屈自己?”
他其实心底有些宽慰,善禾今晚上同他生这么大的气,又同他说了这么多,足见她心底有他。只有在乎,才会置气,才会有求全之心。
他继续道:“所以,你今日同卫嬷嬷置气,是想趁机弄个伤口,好光明正大地讨药?”
善禾点头。
梁邺亦低下头,凑到善禾脸边,仔细注意她的眸色:“对不住,善善,我昨日吃了酒,仿佛控制不住自己。我看着你心里就只想要你,我万没想到会伤到你。”
善禾抿唇不说话。
恰一滴泪坠下来,擦着梁邺脸颊滑落。他道:“是我糊涂,竟让你受这般委屈。从今日起,那事皆要你先愿意,行吗?”轻轻笑开,“千金难买善善愿意,好吗?”
善禾慢慢把目光挪至他脸上,那五根指痕仍泛着红,刺目地现在梁邺脸上。善禾咬了咬唇:“真的?”
他忙笑道:“自是真的。倘若作假,任你罚我。”
善禾却道:“我哪里敢罚大爷……”
梁邺握住她的手:“善善,往后不要再这样唤我了。”
“那如何唤你?”
梁邺喉结滚了滚:“阿邺,行吗?”
善禾唇角翕动,檀口半张,她默了片刻,方轻轻道出一声:“阿邺。”
梁邺立时弯了眉眼,凑上前捧住她的脸,铺天盖地地吻下去。
善禾起初想躲,可迎着他的炽烈,她知道自己该领受下去,否则今晚她耗费心血说的这些话悉数没有意义。她又想起梁邺那会儿与她说的话:“骗人当有八分真,二分假。”
是了,她今晚的骗术应当非常高明,连梁邺这般聪慧机警的人,都不曾发现她的言不由衷。甚至她自己,亦有些恍惚,她真的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了?于是,她强迫自己回忆昨夜的薛善禾。
梁邺松开她时,善禾的唇瓣已被他吻得发红。她抬起手,轻轻抚上他被打的那侧脸颊,轻声问:“大爷,疼吗?”
梁邺唇瓣微动,只觉浑身僵了又僵。
“……不疼。”
“那就好。”善禾转过身,兀自整理衾被了。
“那……若是疼呢?”
第63章 训狗(二)
听他如此说,善禾只得歇下动作,抿唇同他道:“那我去浸块凉巾子过来,给你敷一敷罢。”
“哪里就得劳动你。”梁邺忽地想起荷娘就在外头,因而扬声道,“荷娘!进来!”
没一会子,荷娘垂头走近,两手交叠腹前,恭声道:“大爷有何吩咐。”
梁邺吩咐着:“你去浸块凉巾子过来。”
“凉巾子?”荷娘抬起眼,正好望见梁邺右颊的几根指痕,心头一跳,忙垂头道,“奴婢这就去。”说罢,匆匆出去了。
待荷娘回来时,梁邺正握着善禾的手,温声拿甜话儿哄她。荷娘把头垂得更低,站在一旁小声道:“大爷,奴婢给您敷一敷罢。”
梁邺径直接过凉巾子,塞到善禾掌心,道:“不必了,你回屋早些歇息罢。往后做完自己的差事,早些回房。”他笑着,“大晚上不睡在外头晃,教卫嬷嬷拿住了,少不得问你个躲懒之罪。”
荷娘怔了怔,方慢慢道一句:“好,奴婢省得了。”
梁邺点点头:“去罢。”
荷娘这才抬脚离开。
“善善,你来。”他看了看善禾掌心的巾子。
善禾本坐在一旁默默无语,这会子听得他如此说,只得捏着巾子,轻轻贴在他面上,敛眸道:“大家都说荷娘像我呢。”
她美目一抬,直勾勾盯他的眼:“名字也像。”
四目相接,梁邺心底有些烦躁。当初留下荷娘,又给她改了这个“荷”字,正是因为她同善禾相像。如今薛善禾已待在他身边,荷娘的存在也便没有意义。只是她出身卑贱,又没犯错,他也没必要把人撵出去,更没必要把人赶回平康坊那种地方。
梁邺抿唇道:“你不喜欢她,日后我教她多避着你就是了。”
善禾把目光放在梁邺脸上,声气很轻:“那大爷喜欢她吗?”
梁邺淡淡一笑:“不过是个奴婢而已。”
“我也是个奴婢。”
“善善,你与她们不一样。”他说得认真。
“可荷娘与我却是最像的。”
梁邺微微蹙眉,抬手握住善禾的手,正要开口,却被善禾截住话:“大爷,你要娶妻纳妾,横竖与我无干。哪怕你明儿就把荷娘收用了,也与我无干。”
梁邺道:“你可是又多心了,她才十四岁,怎可能收用她?”
“那她如果与我一般大呢?”
梁邺默了片刻,方平声道:“善善,倘若你不在我身边,也许她真的会成为我的通房,乃至妾室。我把她留在屋里,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你。那会儿我以为我与你无缘,所以才将她留下,只是当作你的念头。可现在你来了,她也没了存在的必要。只是我不会把她撵走,她出身平康坊,又不曾犯过错,若把她撵出去,实在太绝情。这不是大户人家的道理。”
“大爷,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方才说,即便你把她收用了,也与我无干。”善禾抿唇道,“我想说的是,倘若你爱重我,至少也得先尊重我;倘若你爱重我,应当是爱重我整个人。我待在你身边,之所以时时刻刻感受到煎熬,便是你口口声声说爱重、但行为上我却感觉不到爱的缘故。现在想来,我大抵知道为何我总是感觉到煎熬了。你留荷娘在你身边,说明我是个可替代的,可你在我心里,却是不可替代的。”
他瞳孔骤缩:“善善……”
善禾把凉巾子搁在矮几上,而后伸出双手,捧住梁邺的脸,细眉微蹙:“阿邺,我什么都给你了。我唯一的家人攥在你手上,身子也予了你,也许要不了多久,我的心也会全部都是你……”善禾越说越慢,声气也越来越轻。
梁邺只觉心如擂鼓,恨不得立时跳出胸膛来。他偷偷念了两年的姑娘,他费尽心思抢过来的姑娘,此刻正捧着他的脸,满眼皆是他,肯肯切切地与他诉说情意!被善禾触碰处渐渐发烫,梁邺咬住下唇,然唇瓣也迅速变得通红。
“薛善禾的心若有十分,转眼都要教梁邺填满十分。那梁邺的心呢?”漆黑墨瞳倒映着他愈发惊颤的眼眸。
“梁邺的心倘若有十分,愿意舍几分给薛善禾?”
梁邺再也禁不住,他一把拉过善禾,低头吻上她。这遭爱意汹涌,但又念着她的话、她的泪、她的委屈煎熬,硬生生慢下来、温柔下来。
唇瓣厮磨着唇瓣。
善禾将手臂搭上他的肩,待他要往下吻时,善禾推开他:“方才还说要我情愿的。而且我身上还有伤。”
梁邺只得哑声:“好……”他旋即添补道,“这软榻太窄,还是回床上去罢,横竖我应了你,你不愿,我绝不动你。”
善禾望了望锦帐低垂的拔步床,微微蹙眉:“我……我不想去,我总想起昨晚的疼,大爷,容我缓两天罢。”她敛了眸子,心底七上八下的,她心知自己在悄悄试探梁邺的底线,却又怕教他看出,前功尽毁。
听她如此说,梁邺只得作罢。他起身将善禾这边的灯吹熄了,方独自回到拔步床,捧了卷书倚着引枕在读。偏偏心里头不平静,今夜善禾的推心置腹,一字一句还在耳畔回荡,特特是那句倘若他的心有十分,愿意舍几分给她。梁邺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若是从前的他,把他的心劈作十瓣,自家占几瓣,前程占几瓣,余下的尽归阿邵与梁家。他并未想过让一个女子在心底占多少分量。可今夜善禾问出口来,倒教他不得不深思。
善禾在他心里,当真一点份量都没有么?
断无可能。
如此这般想着,他的心软了又软。梁邺转过脸,就着昏黄烛光望去,软榻上的人已恬然入睡了。值夜丫鬟用的窄榻,教她一只手垂落榻外,月光把纤手的影子渡到地上。
梁邺脑海中忽而起了一个念头:怎可让善善真睡在那里?她又不是值夜丫鬟。
梁邺掀被起身,披着一半月色一半烛光,慢步至软榻跟前。她睡得恬静,乌睫投下一弯扇状的阴影落在颊上,粉唇微张,露出一点点莹白的齿。他忽而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在她睡梦中亵渎她的冲动。她会醒吗?她会承受他吗?她会嘤咛着唤出他的名字吗?她收缩吸纳他的频率会同清醒时一样吗?
他的心跳又快起来,气血奔涌汇聚到一处,撑得那物渐渐抬头。
但到底不行。他已答应她了,更何况她还有伤。为了日后还能长久地、顺遂地拥有善禾,今夜他是只能硬生生憋住的。
梁邺抱起善禾,一径往书房去。
他在书房内室里置了一张罗汉床,倒比这软榻阔绰些,能容两个人安睡。
也许是今天白天耗费太多心神,善禾被他这样抱着也不曾醒来,只有凉凉夜风吹来时,才不自觉往他怀里瑟缩了下。
梁邺心底埋怨这阵风太短暂。
罗汉床平日不用,只铺了层象牙席,睡着硌人。梁邺轻轻将善禾放下,安顿好,方行至院中,唤道:“来人!来个人!捧床被褥过来!”这才回去。
彩香、彩屏披衣出来了,荷娘、妙儿也披衣出来了。彩香正要去库房,荷娘已细声细气地说:“彩香姐姐先回去歇息罢。素日这些东西是我收拾的,我去取来就使得了。”
彩屏一笑:“你今儿倒乖觉。”说罢,拉着彩香的手自回屋去,一壁走还一壁说:“这种小事,你操那么多心做什么。早些睡了,明儿早起再服侍。”
梁邺坐在床沿,压下的欲念又翻涌起来。
“轻薄春衫掩流霞,唇涡含蜜靥生花……”他低低吟来,而后自嘲一笑,嘲自己竟将诗性用在此等淫.诗艳.词上。
荷娘已捧着一套簇新床褥进来,梁邺便重新抱起善禾,由着荷娘铺衾理被。待床榻拾掇完毕,他重新把善禾放回去,拾了薄被给她盖好小腹。
荷娘却看着他那侧脸,极小声地开口:“大爷,要不再给您浸块凉巾子罢?嬷嬷说明日放榜,老爷太太们都来,脸上有印子怕是不好。”
梁邺点点头,转而想到方才欧阳家的事尚未了局,那搁了密函的荷包还遗在浴房内,便道:“正好我也去浴房一趟,你且随我一起罢。”
二人一齐行来。梁邺坐在善禾方才坐的玫瑰椅内,展开密函从头细看,越看眉头锁得越紧。荷娘绞了巾子,一点一点贴上梁邺的伤处,柔声道:“大爷,疼吗?”
梁邺一怔,这声气竟与善禾一般无二。目光从密函移向荷娘的脸。
烛光影影绰绰的,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漆黑的墨瞳,映着烛光,也映着他。见梁邺转过脸,荷娘捏起笑,温婉俏丽的笑,吐气如兰:“若疼,奴婢再轻些。”
这也很像薛善禾。
从前荷娘只是长得像,但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二人还是不一样的。但如今荷娘的行止作派,竟比薛善禾更像薛善禾了。
“大爷,巾子不凉了,我再去冰一冰。”荷娘垂头后退,行至雕花朱漆面盆架前,把那白巾子放入水中。
梁邺目光始终追随。只见荷娘低眉顺眼,侧了半张脸给他看,脸庞如玉,耳垂饱满,缀着血滴子似的耳坠,紧贴颈侧,更衬得肌肤胜雪。梁邺想起来,善禾最敏感处,就有这圆润耳垂。
梁邺将手肘撑在扶手上,屈指为枕支住下颌,玩味地看着荷娘。他本不是沉溺风月的人,但到这会儿,也不能不看出荷娘的心思了。
他笑起来:“荷娘,你这对耳环倒别致。”
荷娘温声答道:“是那会儿我姐姐留给我的。”
“哦,可惜了。”他眼底盛着笑意,“明儿叫彩香开库房,你自己挑一副罢。你今晚伺候得好,爷赏你的。”
荷娘已绞了凉巾子走过来,闻言,两眼放光,面上藏不住的雀跃欣喜。
到底还是小女孩子。他在心底想。
她把凉巾子贴上去,这遭离梁邺更近,身子近乎贴着身子,鼻息缠着鼻息。
梁邺笑开,露出一排白牙,吐纳出一口热气,呵在荷娘脸上:“小荷娘,你十四岁了,是罢?”
“十五了,及笄礼是在船上过的。”荷娘其实还想说,就是姐姐死的第二天。
十五岁的姑娘,过了及笄礼,便算得成年了。梁邺懂她的言外之意。
他透过窗瞥眼夜色,而后从荷娘手中接过巾子:“时辰晚了,你回去歇着罢。”
荷娘却不答,而是慢慢蹲下身,跪在他两膝之间,仰起那张清丽的脸,脉脉地望向他。
梁邺两腿本就分开,大马金刀地坐着,此刻居高临下与荷娘四目相接,眯着眼看,倒真个像薛善禾了,还是密州时期初为人妇的薛善禾,带着点小姑娘的稚气。
再往下,是方才因善禾而起的热望冲动,此刻早软了一半。荷娘也看过去。
才十五,怎就知道这些?梁邺微微蹙眉,又想起来,她是平康坊出身的。怪道了。
荷娘的声音清泠泠响起:“大爷,奴婢伺候您罢。”她抬起手,向那处探去——
作者有话说:明天休息一天,隔日更,不要等我。
哥哥是洁的,善善是一辈子都不会动心的,荷娘的心路是放在后面的。
接下来是个比较重要的剧情点,所以明天休息我好好想一下怎么写出来。
第64章 善禾获得管家财权。
荷娘凝盯着他,巧笑倩兮的模样,手却向那处探去。
梁邺本蹙着眉,见她如此,反倒轻轻笑开。下一刻,他骤然抬脚,直踹向荷娘心窝!
荷娘猝不及防,被踹倒在地,捂着胸口一时竟爬不起来。顷刻间眼热鼻酸,泪全涌到眼眶。
梁邺依旧温笑着:“你倒有几分小聪明,知道爷为何留你。处处模仿薛娘子,就以为能得了爷的青眼,是罢?”他霍然起身,掸了掸衣袍:“谁教你的?”
荷娘一怔,忙不迭摇头,哭着道:“是奴婢自己痴心妄想,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全是奴婢的错,再也不敢了!求大爷饶命!”她强忍疼痛跪好,不住地磕头。
梁邺却开始细数苍丰院的人:“晴月、妙儿跟你们泾渭分明,自不是她们俩。彩香那性子,估计也点拨不出你用这般手段。那便是彩屏或卫嬷嬷了?”
荷娘转了转眼睛,忙道:“是——”
话却被梁邺截断:“彩屏当初与你置气,害得你姐姐死在婓河,你恨她还来不及,岂会听她教唆?”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全是奴婢的错,求大爷饶命!”荷娘彻底慌了,只剩磕头求饶。
梁邺低眸冷睨她一眼:“你年纪小,想必是有人蛊惑了你的心智,爷今日不多苛责。明日一早,自己去廊下跪着,想清楚究竟是谁在背后指点。明儿早上说错话,爷可就送你回平康坊了。”说罢,径直回了书房内室。
翌日早间,善禾朦胧醒来,恍觉颈下横着一条结实手臂,腰腹又箍着一只大掌。善禾暗暗叹气,昨夜与他种种周旋,本想借机与他分床,夺一点自主权,没想到还是失败。
周遭却陌生得很,善禾凝眉打量陈设,方慢慢认出此地是梁邺书房内室。善禾一颗心陡然激动起来,不觉有无心插柳柳成荫之感。她忙悄然打量布局,寻一切看似可装奴籍文书的箱笼,并悄悄记在心中。
腰腹上的手紧了紧,身后那人贴了上来,温热的呼吸喷在耳畔,早起声音闷哑:“善善,你在看什么?”
善禾吓得一颤,急中生智,朝博古架上一方砚台努努嘴,强笑道:“瞧那砚台样式别致,多看了两眼。”
“那叫青釉辟雍砚,前朝制砚大师所制。善善喜欢,拿去玩便是。”他随口说道。
“那爷呢?”
梁邺已起床下地,正趿着鞋,闻言淡淡一笑:“库房里还收着好几个。”
善禾听了,便也要下地,坐到床沿却发觉寻不见自己的绣鞋,两只脚悬空晃荡,不禁轻“诶”了一声。梁邺笑得更开:“昨夜里我抱你来的,哪里有鞋?”说罢,自然不过地抄起她的腿弯,将人打横抱起。
取了那方辟雍砚,二人才往寝屋去。院中丫鬟仆妇早已忙碌开来,见梁邺抱着散发的薛善禾,皆忍不住觑眼偷窥。善禾目光与端着水盆的彩屏撞个正着,脸上霎时飞红,羞窘地将脸埋进梁邺怀中,低声催他快些。
梁邺脚步却顿住,冷声道:“跟我们进屋。”
善禾不明所以,抬头,见荷娘煞白着脸,扶膝起身。
这厢梁邺将善禾轻轻放在拔步床床沿,荷娘已重新跪下了。梁邺自坐在太师椅内,冷笑着看了眼荷娘,又看了眼善禾,方扬声道:“彩香,把跟前近身伺候的都叫进来。”
不多时,彩香、彩屏、妙儿皆敛声屏气进屋侍立,连成敏、成安、怀松、怀枫也垂手候在了廊下。梁邺环视一圈,冷声道:“还差一个。”
妙儿低头道:“晴月还不大能走。”
“不是她。”
彩香反应过来,忙道:“卫嬷嬷才刚去给太太请安了。”
梁邺便笑,同善禾说道:“嬷嬷给舅太太请安日日不缀,是替我们尽孝心。”他故意读重了“们”字。
彩香心内斟酌着词句,彩屏见梁邺有笑脸,也不做多想,嘟囔了句:“谁不知道她是施家的老嬷嬷,成天价往太太跟前凑,比在咱们院里还勤快些,不知禀报多少事呢……”
梁邺听了,也不动怒,只道:“既如此,那你就去太太屋里把卫嬷嬷请回来罢。”
彩屏应声称是。不多时,彩屏与卫嬷嬷并肩而回。卫嬷嬷见小厮丫鬟们俱屏息凝神,那薛善禾却散发素面、只着了寝衣坐在床沿,心底隐隐生了不满。梁邺见人皆齐了,这才慢慢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卫嬷嬷,荷娘的规矩……还是没学好啊。”
卫嬷嬷转了转心思,赔笑道:“这小荷娘可是犯了什么错儿?”
“荷娘,你自己说。”梁邺朝椅背一靠,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荷娘嗫嚅道:“奴婢……奴婢昨夜里伺候大爷和娘子……没伺候好……”
“嗯。”梁邺沉吟着,“说得不全。”
荷娘近乎把脸贴到地上,声气更是小:“奴婢、奴婢学薛娘子,妄图……妄图勾引大爷……”
善禾瞳孔骤缩,其余人无不一惊,旋即又明白为何今早荷娘起床就跪在廊下,又总捂着胸口。
梁邺冷眼睨她:“你年纪小,料你想不到这么多,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荷娘声音断断续续:“奴婢……”
梁邺登时沉了脸:“谁!”
荷娘哭出声来,全身发抖:“是卫嬷嬷!是卫嬷嬷!”
卫嬷嬷一听,登时上前,指着荷娘骂道:“下作小娼.妇!自己做了没脸皮的事,还敢红口白牙地攀诬我!”
梁邺却冷笑着看卫嬷嬷这等作派:“嬷嬷是我的奶母,我一向敬重嬷嬷。荷娘所言,我原也不信,偏偏这几日苍丰院风波不停。第一日,先是卫嬷嬷摔了那支紫檀笔,”他转头面向善禾,“而后薛娘子无故迟到,误了两位太太的事,在二门上受了好一顿排揎,到承恩寺又抄了大半日的经书,是罢?”
善禾已愣住,不知他如何知晓得这般清楚。那天被两位太太刁难的事,她连妙儿和晴月都没告诉,只淡淡提了一句。
善禾迟疑点头。
梁邺一笑:“第二日,也就是昨天,薛娘子与卫嬷嬷早间闹了龃龉,卫嬷嬷闪了腰,薛娘子破了相,这屋里的小松黄杨盆栽也碎了,是罢?”他站起身来,眼风一一扫过所有人,最终落在卫嬷嬷身上:“这一桩桩一件件,我原只当是巧合,有嬷嬷在苍丰院给我坐镇,我是不必操心的。偏生昨夜荷娘那事,给我提了个醒儿,我若是再作视若无睹,只怕这屋里有人要忘了谁才是主子,手越伸越长,管到爷的榻上来了!”
满室死寂,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善禾也忙要跪下,却被梁邺撑住一条胳膊:“你跪什么?这些日子受委屈的是你,你跪什么?”
卫嬷嬷听了,抬头要分辨说薛善禾并非完全无辜,却见梁邺面庞柔和,扶着善禾坐回床沿,心底一凉,她忽而意识到,梁邺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他今日选择把薛善禾的错悉数抹掉,全推她头上了!
梁邺今日发作,不为别的,就是要办她!
“卫嬷嬷,你说勾引主家,该如何罚?算计主家,僭越妄为,又当如何?”梁邺声音不高,语气也和缓,但字字句句落在卫嬷嬷耳里,却刺得她心惊。她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
梁邺伸出手,扶卫嬷嬷起身:“嬷嬷啊,你是我从小的奶母,阿娘逝世后,除了祖父与阿邵,便数您与我最为亲近。何至于此?何必处处与善禾为难,将这苍丰院搅得风波不断?”
卫嬷嬷身形微颤,抬起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咬牙切齿指着薛善禾,恨道:“哥儿!你醒醒罢!她是你弟媳,是老太爷亲自指给你弟弟的!便是和离了,她也做过你弟媳,上过你弟弟的床!更不要说她父亲那事。哥儿,你前程锦绣,岂容这般出身不明的女子常伴左右?太太们或许不知底细,可我清楚!老奴将您看得比亲生骨肉还重,怎能眼睁睁看您被这狐媚子迷了心窍,连仕途体统都不顾了!”
梁邺默然看她片刻,终是叹道:“善禾从前如何,那也是从前。”他渐渐朗声,也是对屋内廊下所有人说:“从今日起,从善禾上船之日起,她便只是我屋里的人。谁故意刁难她,便是刁难我。谁恶心她,便是恶心我。”
“都听见了。勾引主家,按嬷嬷立的规矩,该杖十。可荷娘年幼,杖责过于酷烈,便免了。”梁邺沉吟一回,“薛娘子,你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善禾本垂眸细听,猝然被点名,慌忙抬头,对上他的眼,斟酌开口:“那……罚两个月月例,如何?”
“准。荷娘罚俸两月。”他继续道,“卫嬷嬷故意算计主家和薛娘子,僭越妄为,然其劳苦功高,薛娘子,这如何罚呢?”
善禾咬唇:“但听大爷定夺。”
梁邺道:“我要你定夺。”
“那便,也罚月例好了。”
梁邺一笑:“嬷嬷自有体己,你罚的这些月例,不痛不痒的。”他话锋一转,“上回太太要你抄经,回来时手都软了,碗筷都捧不起来,还是妙儿喂你吃饭的,是罢?”他顿了顿,“那便如此,上回太太求回来的经书,其中有一本《西天往生经》的。日后院内再有人犯错,除罚月俸外,须得抄写此经为老太爷祈福。抄不完,不准用饭。”
地下丫鬟小厮们齐声应是。梁邺同彩香道:“去请了那部《往生经》来,让嬷嬷抄录一遍即可。”他又道:“我思虑再三,卫嬷嬷所定规矩虽周全,但刑罚过苛。且嬷嬷此番过错,已不宜再独掌管事之权。往后,院内仆役教导之事,仍由嬷嬷负责。一应器物管理,交由彩香。所有银钱账目、开支用度,悉数交由薛娘子掌管。内宅事务,小厮不得干预。嬷嬷与彩香若有难决之事,皆回禀薛娘子定夺,不必再问我。”
善禾与彩香皆作礼应下,卫嬷嬷听了,踉跄半步,面色灰败,万没想到梁邺如此便把她的权给拆了,又同时扶起薛善禾与彩香,更是教薛善禾凌驾于众人之上。见卫嬷嬷有话要说,梁邺轻声笑着:“嬷嬷,苍丰院的事,自家关上院门自家解决,您不会再事无巨细,皆去禀报两位太太了罢?”卫嬷嬷如遭雷击,深深一震,她猛地抬头,对上梁邺那双含笑的眼。到此,她终于明白,梁邺今日这番发作,明面上是为薛善禾立威出头,实则是惩戒她与施家走动太密。
等众人皆退下后,善禾坐在床沿,静静望他:“大爷今日罚卫嬷嬷,想来……不光是为了我罢?”
梁邺正穿皂靴,闻言,歇了动作,抬眼道:“不是为你,还能为谁?”
善禾只盯着他看。当然不光为她,还有为他自己。他最后那句点醒卫嬷嬷的话,也彻彻底底点醒了善禾。他真正怨怪的,是卫嬷嬷与施家走得太近。可哪件事上,与施家关系最大呢?思来想去,只有下船那日,周太太和施元济贸贸然来“接梁邺回家”了。他隐忍了这么些日子,若无她与卫嬷嬷近日的纷争作引,想必他还会再等下去,等卫嬷嬷犯个更大的错。今日他借题发挥,看似为她撑腰,最后却又轻轻点拨卫嬷嬷,足见他内心仍存回护之意,此刻的分权贬斥,不过是抚慰善禾、暂时辖制卫嬷嬷和施家的权衡之举罢了。
见善禾不说话,梁邺也淡淡看她。良久,他收回目光,继续穿皂靴,声气稀松平常:“本没想今日就动嬷嬷的,善善。”穿好皂靴,他立在地上踏了踏,长长呼出一口气:“昨夜你说你在我身边时时刻刻煎熬……善善,只要你安心待在我身边,这些煎熬,我会一一帮你抚平。”
善禾呆住。她原还在心底细细推敲所有蛛丝马迹,思索施家与梁邺是否另有隐晦的过节,却万万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此举,竟真是为了她?
昨夜她半真半假的倾诉衷肠,他竟全然信了?
他这般谨慎、这般心思深沉之人,真的,全然信了?
梁邺朝她笑了笑,云淡风轻:“还有一个时辰放榜了。善善,你与我一同过去么?”
指尖微微蜷起,善禾按住心下思索。也回他莞尔一笑:“那大爷且等等我罢,头发还未梳好。”
罚抄经书于卫嬷嬷而言,不啻于一场杖刑。卫嬷嬷本就不识字,更遑论提笔写字。每一个字皆需依样画葫芦,耗费良久。待一整部《西天往生经》抄录完毕,竟已过去大半个月。这半月间,卫嬷嬷闭门罚抄,苍丰院一应事务皆由善禾与彩香打理。彩香又是个规矩人,等卫嬷嬷出来时,善禾俨然已成了半个小主母。
自放榜之后,梁邺每天更是忙碌,也常有客来。虽说苍丰院东厢房方便宴客,但主子奴役们挤在一处三进院落里,还是稍显逼仄,故而这些时日梁邺除了必要的应酬往来,便是带着成敏、成安在外寻觅合适的宅邸。
自卫嬷嬷被罚,周太太那边也鲜少再派人来。不像以往,动辄借“为大爷好”之名,隔三差五将善禾唤去,表面是为梁邺祈福,实则是给善禾上规矩。倒是明蕊常来走动,她性子活泼,爱说爱笑,待人又真挚,与善禾颇为投缘。有时即便梁邺在座,她也不甚拘束,三人一同谈天说地,倒也融洽;若梁邺不在,明蕊亦不将失落形于色,只安安静静陪着善禾做针线。得知善禾会画画,明蕊更是特地从自己房中取来画具相赠。于是,善禾作画,明蕊题诗,相处愈发融洽。因着这层缘故,善禾对明蕊好感日增。善禾知道明蕊对她、对苍丰院的殷勤根因生在哪里,心下不由盼着她能如愿,故而暗地里也常帮明蕊制造机会。
这天夜里,梁邺应酬归来,身上带着些许酒意,见东厢灯火仍明。梁邺悄步走近,却听得善禾话音传来:“前日收拾东西,寻到一方古砚,爷说极衬三姑娘的书卷气,我便收着了,今儿特特拿给三姑娘。”
梁邺心底便疑,自己从不曾说什么东西衬明蕊的话。他正待细听,偏巧妙儿出来泼水,瞧见了他,当即笑道:“大爷回来啦。”
屋内二人话音戛然而止。善禾手中正捧着那方梁邺所赠的青釉辟雍砚,心下暗叫不妙。她还未来得及将砚台藏起,梁邺已径直步入室内,风尘仆仆的。他目光一扫,即刻落在那方古砚上,脸色当即沉了下去。善禾忙上前欲替他解下披风,却被他抬手一挡,轻轻推开了。
梁邺看了看明蕊:“天色已晚,才刚回来时,园子里要落锁了。三妹妹还不回去么?”明晃晃是送客的态度。
第65章 被拿捏了
见梁邺话里话外的送客意思,明蕊也只得起身,同善禾笑道:“是太晚了。善禾姐姐,明日我再来寻你说话。”转而朝梁邺作礼,“表哥,我先告辞了。”
梁邺兀的开口:“明日不必来。”
明蕊一怔。
梁邺扬起笑:“有友人邀我往京畿县小聚,皆是要带家眷的。善善不得闲,陪不了你。”
明蕊听到“家眷”二字,不由愣了愣,方点头应下,垂眸匆匆离开了。
待明蕊离开,梁邺目不斜视,全然不理会善禾,径自大步回房。善禾见他这般情状,料到适才送砚的事惹恼了他,等闲不敢造次,忙垂头跟上去。入得寝屋,见梁邺站在八仙桌旁,斟了盏温温的茶正润嗓子。
桌上搁着善禾早间为他收拾的行囊。因他说要往京畿县数日,特地嘱咐她打点行李。
善禾立在一旁,一声不吭地望他。
梁邺喝罢茶水,将那茶盏重重搁在桌案,也回望她,也一声不吭。
一时间,空气凝滞,烛花噼啪爆响。
善禾心底发怵,忙捏起笑,温柔上前替他解披风,笑道:“灶上温了碗醒酒汤,奴婢现在让妙儿端来罢?”
梁邺任她解披风,垂眸冷冷睨她,面上却仍带着笑:“爷送你的东西,今儿派上好用场了,是罢?”
善禾心底一惊,声气愈来愈轻:“没,三姑娘爱诗,字又极好,奴婢……”
他截断她的话:“爷给你的东西,谁准你擅自作人情儿?还打着爷的旗号,爷何曾说过那砚配她?”
见梁邺辞色凌厉,善禾低眉顺眼,轻声道:“奴婢知错了。”
此话一出,梁邺心底火气更是往喉间涌:“你错?你有什么错?倒是爷错了,拿这些东西巴巴儿哄你开心,竟不知你背地里送出去多少!”
“没。大爷,就这一件。”
“那你为何说,是我说辟雍砚衬她的书卷气?”
善禾抬了眼,将那披风搭在臂弯,轻声:“我只是想日后主母是个好性儿的,能容我的……”
还有下半句:最好是精力旺盛的、一心一意都是你的,也免得我日日应付你了。
梁邺气笑:“好啊,你现在愈发胆大了,爷的主你也敢做了,是罢?苍丰院太大,你巴不得要找个主母来压你是罢?你薛善禾如今了不得啊,上赶着给爷张罗女人,还是爷亲表妹,是罢?”他兀自行至熏笼前,见善禾已把要换的干净衣裳熏在上头,便解了腰带搭扣就要更衣。
一壁解腰带,他一壁冷笑着:“你的本分是什么,需要爷提醒你?薛善禾,主母好不好性儿、能不能容你,你的去留,你的死活,也轮不到别人做主,明白吗?”
善禾已走到他跟前,垂眸安静帮他解衣裳。闻言,微微颔首:“明白了。”
“呵,我看你不明白。”他展开双臂,任善禾褪下锦袍,“爷送你的东西,你就这么拿来作践?嗯?”
“没有,没有,我记得大爷说库房里且有好几个。我平日里也不经常画画,就算画了,也不敢用这般好的砚台。”善禾顿了顿,“而且,三姑娘素日里待我极好……”
梁邺只把最末句落在耳里:“她待你好!那爷呢?爷待你不好了?爷送你的东西不是独一无二的了?就这么由着你随意转手送人了?”
善禾听出来,他今儿这股气来的莫名。善禾细细思忖着,他气的应当是她不把他送的东西放心上,进而不把他放心上。如此这样想来,善禾慢慢在心底捏了个对策。
她本站在梁邺身后,此刻刚给他褪了外袍。于是,善禾从后环住他窄劲的腰,双手交握搁在他腹前,善禾声气轻柔:“大爷,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果真,只听前头那人滚了滚喉结,话就悬在喉咙口,要说不说的。等静默良好一会子,他这才闷哑着嗓子,道:“我的东西,谁准你做人情儿?”听上去怒意减了,还掺着几分无奈。
善禾将头抵在他后背:“没人准,是奴婢仗着爷的恩宠,把自己摆到不该摆的位置上了。”
梁邺点点头,忽又觉得她话里带刺,正要开口,善禾已松开双臂,离了他。梁邺只觉脊背登时空落落下来,连带着心也缺了一角。
他转过身,见善禾扬眸看他:“奴婢这就把它好生收着,把它供起来,日日烧香供奉,谁也不许碰。”说罢,她已行至桌前,捧起辟雍砚。
梁邺微微蹙眉:“何至于此?”
“我是个顶粗心的人,若不仔细注意着,只怕哪日磕了碰了,爷又得骂我。”
“何曾骂过你?”
“才刚爷没动气?没数落我?没骂我?”
梁邺忽而觉得这妮子如今愈发胆大妄为了,不比从前老实本分,更遑论软弱敏感二字。他咬唇道:“拿我给你的东西送人,还说要给我选主母。你不该骂么?”
善禾与他相距不过几步之遥,这会子站在桌边,双手捧着砚台,闻言,抬起一双杏眼,直把目光放在他脸上逡巡。
清泠泠的一双眼,倔强得很,眼梢生晕,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梁邺又觉得,善禾从来没变,从来都是这般坚韧模样,像长在风雨里的一朵小花,迎着凄风苦雨飘摇,但风雨最多压弯她的腰,等得风停雨住,她又直起腰杆来,昂首挺胸,是那响当当、硬邦邦的一个薛善禾,骂不服、揉不烂、捶不匾、炒不爆的一个薛善禾。
这两厢沉默的一忽儿时间,善禾已慢慢下弯唇角,是受委屈的模样。
梁邺没来由有一丝心慌,硬声道:“又装哑巴?”
随着他话音刚落,善禾的话脱口而出:“那你怎么当真舍得骂我?”
梁邺愣住,这话在唇齿间来回咂摸几遍,心底慢慢受用起来。他见善禾面色愈发不好看了,只得上前,将她手中辟雍砚夺了搁下,自家拥住善禾,把她圈在怀里。
嘴上仍旧硬气:“怎么舍不得?你犯错了,爷有什么舍不得的?”
善禾听了,两手抵住他胸,就要挣脱怀抱。
梁邺忙箍紧双臂,把她搂紧,声气早已放软:“好了,好了,爷舍不得,行了罢?满意了罢?爷疼你还来不及,怎么又舍得骂你。”
善禾这才安静下来,垂下手,任他搂抱着,任他抚她的头。
梁邺本因送砚之事气恼,这会儿佳人在怀,却又是另一番心境。自那晚善禾与他推心置腹、剖白心迹,他二人的关系已大有改善。虽说她日常时有执拗之处,但总算肯全心接纳他,不时还与他笑,他每日出门时,她还肯追到门槛边目送,梁邺一颗心早被她熨得服服帖帖、平平整整。
第二令他满意的是,善禾如今等闲不提“梁邵”“弟媳”这些字眼儿了,他更是耳清目明。晚间回了房,虽说应着她“那事要你先愿意”的承诺,但几日一次的云雨之欢,善禾也不似从前那般尽是抵触,甚有一次他抱了她骑坐自家身上,她也没着恼,也不再矜着。更莫论食素的晚上,怀里红袖添香,与她秉烛夜话,无非是晴月今儿好得怎么样了、卫嬷嬷的罚抄到哪了、妙儿又和彩屏拌嘴了这些无聊的话,可经薛善禾口中道来,话音里竟像带了香气似的。
也是在这床笫之间,他允了她不少事,事倒不大,譬如今日给晴月买些补药、明日给二彩和妙儿办头油、后日给那四个小厮裁制新衣,虽都是细微处,却俱是过日子不可或缺的,俨然是细水长流过日子的模样。
也是这些时日,梁邺才渐渐发觉,原来同薛善禾上.床,即便不赴巫山,照样能有那么许多事可做。这感觉让梁邺想起从前在密州、薛善禾还是那般身份时,她就是这样日日在梁老太爷跟前凑趣、照料,令人觉出长久的安稳,仿佛一辈子都是花好月圆。
花好月圆人长久啊。梁邺喜欢长久二字,他不仅要把一切捏在手中,更要长久地捏在手中。
只有两样令梁邺不大满意,一是善禾于房事上太淡,总要三四日才肯愿意一次,每次也不过是那几个旧姿势;二是善禾仍旧不肯回寝屋的雕花拔步床睡,哪怕他强要回去,善禾也说她只睡值夜丫鬟用的软榻,说她一躺那拔步床上,便想起那夜他伤她之事。梁邺没法子,只好允了她,夜夜宿在书房。
这当下,怨怒的心渐渐舒展,梁邺温声道:“善善,你也收个包袱出来,我们一同去罢。”
善禾抬起头:“京畿县?大爷不是说,是欧阳家二爷邀大爷过去的么,没说能带女眷。”其实善禾不想去,梁邺这次出门,少不得要三四天,卫嬷嬷又被关着,正好留她在苍丰院寻文书,还能让妙儿出门与吴坊主的人接头。
“我才刚都与施明蕊夸口了,你不去,爷的脸往哪搁?”
“横竖我躲着她就是了。”
“善禾。”梁邺蹙眉,攥着她肩,“自你来京都,我还没带你出过门,是罢?”
善禾见他固执如此,只好点头应下:“那我去跟彩香、妙儿她们交代几句。”
待一切打点妥当,善禾换了身轻便常服,梁邺这才挽着善禾的手,自苍丰院院门出去,一径来到施府后门。成敏牵了两匹马,早在此候了多时。见梁邺身旁还跟着善禾,成敏一怔,忙垂头道:“小的再去套辆车来。”
梁邺道:“不必。她与我共乘一骑,也罢了。”说着,转身给善禾把幕离兜好。
善禾见成敏反应,心知本无带她同行的打算,小心翼翼道:“要不,爷同成敏一块儿去罢,我在苍丰院等你。”
梁邺抿唇不语,只仔细为她系好幕离,大手扣住善禾的腰,直接将人托上马背。
善禾双脚陡然离地,不由惊呼。等抚着心口定下神,那厮也翻身骑上来,胸膛紧贴着她的脊背,一手扶住善禾的腰,一手挽住缰绳。等成敏把包袱扣好,翻身骑上前头那匹,梁邺双腿一夹,座下白马随即扬蹄而行。
因是入夜,人烟已稀。到得城门时,正在关城门。成敏下马不知给守卫递了个什么东西,守卫便放行了。出了京都城,二人甩鞭御马,一路疾行如飞。
善禾被颠得摇摇欲坠,梁邺紧紧环住她的腰身,将人牢牢固在怀中。
第66章 “我不做妾。任何人的妾……
行至京畿县时,已交子时。早有两辆青帷马车候在道旁,见了梁邺一行人策马而来,欧阳同扬笑呵呵迎迓上去,拱手扬声道:“稷臣兄!”见他怀中抱下一戴幕离的女子,料是房中姬妾,但又念起自家父亲曾言梁邺于儿女之事上殊为寡淡,并不曾听说他有过哪房妾室,故而迟疑问道:“这位是……”
梁邺还了一礼,笑道:“乃是内眷薛氏。”
同扬心下了然,知是他藏在金屋的娇娇儿,忙引二人上马车,一壁笑道:“赶巧儿我家绿珠也来了,正好与薛娘子做个伴儿。”
于是一行人弃马换车,沿着夜路迤逦行去。等到了下榻之处,已至午夜,同扬领着梁邺、善禾步入一处傍山的幽静宅院。但见门匾上漆金大书“无有园”三字,左侧又有“敕造”两行竖排小字。善禾见此地僻处山坳,四围群峰环抱,夜风刮得山林呜呜作响,心底不由得隐隐不安,脚步也慢慢滞涩住,拿眼环视周遭。
梁邺见身旁人渐渐落下半个身位,转脸看她,把善禾略带紧张的神色悉数落在眼底,牵着她的手也用力握了握。梁邺附在她耳畔压低声音道:“别怕,这儿是欧阳侍中名下的地产,先皇赏的温泉庄子,四下里皆有守卫,等闲人进不来此处。”
善禾抬眼,见梁邺眼尾带笑地看她,昏黄烛光映亮他半侧脸,硬挺眉目在烛光夜色里也熨得柔和了,模模糊糊,竟有梁邵的影子。善禾看得怔忪,心底陡然变酸,小声应道:“好。”
大抵是这环境渲染,善禾心中亦染了落寞。这无有园远离尘嚣,周遭群峰环绕,是个极与世隔绝的所在,恰如梁邺待她,把她身边一切人事都剔除干净了,让她只好倚仗他、只能跟着他。
入得园内,景致却与外头的荒僻大不相同。曲廊回环,奇石罗列,更有异草遍地,仙葩争艳,虽在夜色中看不真切,但廊下三两步一只精巧宫灯,照出沿途景色,端的是皇家园林的气象。只是偌大的园子,除了引路的欧阳同扬和两个提灯背囊的仆役,再不见其他人影,阒静只闻风声。
欧阳同扬却是一路的谈笑风生,说着这无有园的温泉如何妙绝,京中难觅,又言侍中大人如今年迈,久不至此,倒是他常常偷闲跑来松快几日。等到了一处独立院落前,方停下脚步,转身同梁邺三人道:“稷臣兄,薛娘子,今夜稍在此处安歇。厢房已备好热汤,可解乏驱寒。院内也设有四名洒扫丫鬟,有什么短的缺的,吩咐她们便是了。”同扬指了指院门旁侍立的两个丫鬟,继续道,“明日一早,愚兄再来叨扰,领你们去尝那真正的温泉之妙。”
梁邺颔首:“有劳兄长费心。”
待同扬衣袂消失在转角,院门轻轻合上,周遭只剩下梁邺、善禾、成敏并那四个丫鬟,为首的那个近前略将此地介绍,便引着他三人进屋了。
这院落不大却也别致,墙角植着几竿翠竹,一旁还有座小小的假山流水,靠近便是潺潺水声。
善禾因一路上马背颠簸,这会子歪在榻上,扶额闭目养神。梁邺沐浴归来,见善禾还歪着不动弹,不由坐在榻沿,捏着她手背皮肉,催她快去。善禾懒懒应了声,然又懒得动,也就羽睫颤了颤,算个响动。梁邺见了,心底好一阵爱怜,他贴上来笑问:“究竟去是不去?”
“去的呀。”善禾把脸转过去,声气愈发懒怠软绵,尾音拖得也长,但仍旧丝毫没有动弹的迹象。
梁邺轻轻一笑,打横抱起善禾:“薛娘子身子乏累,我来伺候娘子便是。”
善禾陡然被他悬空抱着,吓得面色一白,眼睛也睁开了,十指捏紧他胸前寝衣,哀求道:“好了,好了,我这就去。大爷,你放我下来罢。”
梁邺听了,把眉一皱,却不理她,抱了善禾径去浴房,丫鬟们早将香汤备在桶内。梁邺将她搁在玫瑰椅上,伸手替她解腰间绦带。善禾霎时只觉脊背僵硬,手脚发麻,忙抵住他的手:“我自己来。”
梁邺笑看她:“若你再拿假话哄我呢?”
“这遭绝不会了,我这就沐浴,一炷香便好——”
善禾的话尚未说完,梁邺的唇已堵上来。他一壁吻她,一壁托了她臀,分她两腿,教她跨坐在自家腿上。
少顷松开,善禾的两瓣唇已煨得粉润。
梁邺勾着笑,眼色也渐次迷离:“我伺候娘子沐浴,不好么?娘子不舒坦么?”
善禾两手抵着他的胸,稍稍与他分开些:“我……大爷,我不惯如此……”
梁邺却拧了眉:“顶厌烦你唤大爷,没得生分。”
“哪生分呢。何况你本就是梁大爷呀。”
有大爷就有二爷。梁邺蹙眉说:“上次不是教你唤我名?”
“哦……阿邺……”她小声嗫嚅。
他面色稍霁:“既如此唤了,你也不必拘礼。横竖在这,你我就是夫妻。”
善禾一惊,“夫妻”二字像根针,硬生生扎入她心。
“奴婢不敢……”
梁邺捏着善禾的臀肉:“你可是又来了。奴婢、奴婢,你真把自己当丫鬟了?人往高处走,就你偏要当个丫鬟,难道不想换个身份?”
善禾猝然抬头,声气急慌:“什么?”
梁邺还以为她是激动的,笑着:“善善,今晚上你不是说,怕主母容不下你么?若你是个丫鬟,就算有我撑着,也难保暗地里不被人使绊子。不若——”
“我不做妾。”善禾截断他的话。
梁邺愣怔住,因眼前的善禾眸清目明,神色平静,她直勾勾地望着他,而后又重复了一遍:“阿邺,我不做妾。”声音比刚刚更坚定。
“善善……”他脸上笑意渐逝,指尖亦无意识收紧,“不做妾?善善,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善禾迎着他渐次冷锐的目光,话音清晰,“我说,我不做妾。你的妾,不做。任何人的妾,都不做。”
非但因为妾室身份于女子是道枷锁,于善禾而言,做了梁邺的妾,更是把自由彻底让渡出去。她不想自己身上彻彻底底烙上梁邺的名字。
梁邺也把目光放在她面上逡巡,不禁冷笑道:“善善,你不要这身份,有的是人上赶着。”
“那你纳别人去。荷娘,还是谁?你自管纳你的妾去。”善禾从他身上直起身子,“横竖我不做。”
见她挣扎着要动,梁邺箍紧她,一声不吭,只把目光钉在善禾脸上。善禾也不惧,直接迎上去。夜风把外头那丛翠竹叶吹得簌簌响,梁邺面无表情,就这么静默了好半晌,二人皆不说话。善禾心底发怵,心跳如擂鼓,她这样明晃晃撅了梁邺,又与他僵持不下,也不知他这遭得动多大的怒,又得骂她?还是怎样?可她不想把所有东西都让渡出去。
梁邺却陡然泄了气一般,手劲松了,虚虚地握着善禾的两只腕子,指腹在腕上的两只金镯上慢慢抚摩。声气也不似方才冷硬:“罢了,牛不喝水岂能强按头。你自甘当个丫鬟,自甘当个奴婢,自甘卑贱一辈子,我也省得自讨没趣。”他拍了拍善禾手臂:“去罢,早些沐浴就寝。明儿欧阳二郎来请,万莫迟了。”
善禾一时愕然,这厮从来都是拿强硬态度逼她、拿狠戾手段迫她,今日却先自让步。善禾迟疑地从他身上下来,眼睛还带着惑色看他。岂料善禾刚站在地上,梁邺霍然起身,拍了拍善禾的肩:“早些睡。”说罢,立时转身阔步出去,自回屋安寝不提。
翌日早间,天光穿透林间薄雾,将无有园的画栋飞甍照得清晰了些。因是敕造园林,规制严谨,站在楼宇间,更有一股皇家气象。这厢善禾与梁邺梳洗更衣完毕,欧阳同扬已遣人来请。
早膳设在一处临水的敞轩。欧阳同扬早候在那里,身旁还伴着一位穿绿的女娘,想必就是昨夜他所提及的绿珠姑娘。绿珠眉眼灵动,言笑晏晏,是那活泼飒爽的性子,一见善禾,立时迎上来,亲热地挽住善禾手臂,一口一个“姐姐”,一壁赞她身段气度不凡,一壁又嗔怪欧阳同扬昨日不曾说明有女伴同来,害她呆在屋里烦闷无聊。
善禾与绿珠并肩站着,早闻见绿珠身上一股淡幽清香,丝丝缕缕往鼻尖钻。
欧阳同扬已从主位上站起身,笑着为众人引荐。待入了席,又与梁邺聊着京中趣闻、风物景致,再是极力推崇此地的温泉,说午后定要再去泡上一泡,方能尽兴。
膳毕吃茶时,绿珠已与善禾很是融洽,当下挽着善禾的臂弯就要带她游园。同扬听了,也笑道:“合该是我来引稷臣兄与薛娘子游逛,倒教你这小蹄子抢了先!”
绿珠也不着恼,冲他飞了飞眉毛:“你?你也是个客,我日日住在这儿,今儿我才是东家哩!”说罢,挽着善禾的手就离席。
同扬仰头大笑,撩袍追上来:“好个你小绿蹄子,明儿就把你带回京都,教太太好生给你上上规矩!看你还敢不敢在爷跟前耍威风!”
见他这样,绿珠笑着松开善禾,与同扬前跑后追,嬉笑着玩闹在一处,到了仍不忘招呼善禾:“善禾妹妹,跟着我们呐!这园子里阔大,奴仆也少,跟丢了,且找好一会子呢!”
善禾只得跟在后头,见前头那俩人扯衣攘带地笑闹,早臊红了脸,别扭地转过头,去欣赏沿途景象,偏见到梁邺。
梁邺已行至她身侧,低头,嘴角噙笑看她。他伸出手,轻触善禾薄红的脸:“怎的面皮发烫了?”
善禾一掌拍开他的手:“热的。”
梁邺笑了笑,放下手,与善禾并肩,负手前行:“侍中大人两个儿子,这是小的那个,比我还大了五六岁,从来不曾入过仕。”
“从来不曾?”善禾不禁惊住。大燕官宦人家子弟,纵使才疏学浅,家中至少也会给孩子捐个虚衔。欧阳侍中坐镇门下省,属三相之一,他的儿子竟从来不曾入过仕途?
“是啊。”梁邺呼出一口浊气,“欧阳侍中一生清誉,险些儿教这个小儿子毁了。”
“这话如何说?”
“欧阳同扬自十四岁上便狎妓赌博,曾为一妓女豪掷千金,也曾欠下赌债,将他亡母留下的体己私房尽数变卖赔还。这个绿珠,今年才十六岁,是他从教坊司带过来,悄悄养在这边的。”
善禾不由抬头看前面那二人:“我还以为绿珠她……”
“不是妾室,是外室。欧阳侍中早断了同扬的银钱,也不许他领外头女人进门。他便只好把人分散养在老人家名下的宅邸里了,横竖老大人过来了,只说是这里的丫鬟,本来又没名分,也看不出什么。”
善禾抿唇:“那你还与欧阳二郎交好。”
梁邺一笑,刮了刮善禾鼻尖:“小善禾,你想一想,侍中大人的亲儿子非但不成器,还常在外头惹祸,他会如何呢?”
善禾听得呆住,原来梁邺在这事上亦有算计。她道:“我记得欧阳大人的长子,可是那康州司马。”
梁邺淡淡道:“是了,欧阳同甫现已升任太常寺少卿。不过,”他话锋一转,“同甫兄虽是个端方正直之人,可惜读书上并不勤谨,于政务也无甚建树,为人也不够活络,在那康州司马的位置上一呆六七年,此番若不是我帮他把那赵家的料理了,只怕他还得在康州再窝几年。”
善禾听明白了,欧阳侍中两个儿子,一个刚介耿直却非从政的料子,一个赌博狎妓常惹祸端,皆难以撑起欧阳家门庭。老大人担忧自己百年之后,二子会将家业败落,故此才着力扶持梁邺,估计便是想让梁邺从旁辅弼。这倒不虚了,这些日子以来,善禾也听过些风言风语,说欧阳大人有意教梁邺与礼部尚书苏家结亲,若非如此,何以襄助梁邺至此等地步?
二人各怀心事默行良久,等回过神时,前头已不见同扬与绿珠身影。善禾心底慌起来,梁邺却笑,握起她的手,指向前方一座浮在水上的八角亭:“且去那亭子等等罢。他们完事了,自会来寻我们。”
完……事……
善禾张了张嘴,更是面生粉晕,垂头跟随梁邺疾走,直往那八角亭去——
作者有话说:这章过渡,情节略碎。下章小诗会,伏梁邺结局。
后面还会有一次大诗会,各人的诗伏各人的命运。诗会后立马就是善善跑路了。
诗会上的诗我后面可能会改,因为有些配角具体结局还没有想好。
第67章 诗会(一)
约莫一个时辰后,同扬与绿珠才姗姗来迟。善禾与梁邺已把六安茶喝了半壶,见到同扬二人时,绿珠鬓上的垂珠步摇都歪了半只身子,鬓角也毛躁了。
善禾凝眉,把头低下,继续垂首描摹无有园的景致,笔尖却比方才涩重了些。
同扬大剌剌跌坐石凳,提壶斟茶,洒脱问道:“稷臣,你们才刚往哪处逍遥了?这园子实在大,我还怕你们走迷了。”
梁邺云淡风轻抿口茶,眼皮都未抬:“就在这儿。善善画画儿,我陪她。”
“就在这儿?”同扬略带惊讶,环顾这水上亭台,“枯坐着就只画画?”
善禾握笔的手更是攥紧,头更是垂低,恨不能躲进画里去。
那厢绿珠凑过来,伏在善禾身边,眉眼弯弯看善禾,笑嘻嘻道:“善善?原来你叫善善呀?真个好名儿……”
善禾却觉得,绿珠身上那股清香散了,没味了,只余下微汗的暖腻。她抬起眼,微微颔首,正好瞥见坐在对面的梁邺。他已沉下脸,眼风扫过绿珠,声音不喜不怒:“二郎身边的人,规矩倒是别致。你唤她薛娘子便是了。”
绿珠见他是个硬钉子,笑容一僵,咕囔了一句:“哦。”讪讪转头朝同扬撒娇道:“怎的你就只唤我绿珠?”
同扬正大口咕嘟咕嘟饮茶,这厢听了,搁盏笑道:“不还有绿丫头、小绿蹄子?怎的?绿绿?珠珠?”说罢,他自家先抑不住拊掌大笑起来,绿珠也忍不住笑,扑上去作势就要打他,同扬一壁箍住她手,一壁告饶:“哎哟!绿姑奶奶,珠珠娘子,您可饶了小的这一回罢!”
梁邺早听得不耐,这会子见他们这般嬉笑,声气陡然冷冽下来,他面朝善禾:“今儿这景有趣,待会儿可记得把八角亭唱戏画上去。”
绿珠不由问:“唱戏?什么唱戏?”
同扬一怔,登时住了玩闹的动作。这是梁邺点他。从前他为着那会唱戏的妓子,豪掷千金,硬从永顺老王爷手上把人抢来,害得他兄长教言官捏住错儿,替他背了黑锅,这才被赶到康州。今番若无梁邺替欧阳同甫周旋,把那处处与同甫作对争先的赵家料理了,又助他还清赌债,只怕他的这些烂事迟早要把老爷子气得两腿一蹬。梁邺虽比他兄弟二人年轻几岁,但手段老练狠戾,谋算百步。眼下老爷子正预备把人荐入门下省去。同扬于政务上虽不大通,但也知道老爷子此举何意,是要培养下一任门下省宰辅了。梁邺这尊冷面菩萨,他岂敢开罪。
门下省,参总政务,掌诏令审改、封驳之责。
这实在是个好前程啊,又有老爷子帮他。欧阳同扬在心底暗暗咂舌,他实在不知,为何那梁邺一门心思要往大理寺去。
见梁邺面色不快,同扬赶忙与绿珠使了个眼色,嘴上笑着斥她:“我这梁家贤弟最是个端方规矩人,见了他,还不收收你这轻狂样儿!”
这刺耳的“贤弟”二字落在耳中,梁邺轻轻一笑,随着一口浊气呼出去,自去眺望红萼拂碧水、莲叶接蓝天。
绿珠见同扬这般,心下怄火。听了那“贤弟”二字,更是没来由地气。这梁邺既小他几岁,家世远远不如他,怎的他还惧梁邺至此,反教这初出茅庐的小子给训了?再看那薛娘子,伏首作画,俨然是把他们隔绝在外的仙女儿似的,好一股清高劲儿。绿珠心底不由冷笑:都是给人做小老婆的,谁又比谁高贵!你男人有魄力有能为,训我男人跟训孙子似的,我可不能够!
原来这绿珠从前在教坊司,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皆学了,今见善禾这画,笔意胜过她,她心下更是不服,当即收了笑:“是了,是了,我是个最散漫粗鄙的,怎比的薛娘子稳重端方。这无有园奇巧,既然薛娘子的画将成,瞧着短了几句题诗,不若就以画为题,也算结个诗会,岂不比在这枯坐着强?”
同扬却拧眉,他于诗画上不通,更何况梁邺的才学他是知道的,绿珠此番,岂不是在梁邺跟前班门弄斧,没得打自家脸面。正婉言要拒,但见绿珠吊着细眉瞪他。他平素又最爱绿珠这娇嗔作怪儿的模样,想着也罢了,毕竟绿珠素负诗才,也很有一肚子好墨水,梁邺再怎么着,难不成还要跟个涂脂抹粉的小女人抢风头么?于是同扬转了话锋:“既如此,倒也罢了。横竖时辰尚早。”他想了想,唤来旁边伺候的丫鬟,“你去把我书房博古架第三层第二个格子里的匣子拿来,雕莲花的那只。”又吩咐丫鬟们请来文房四宝,责令小厮们搬几张长桌过来。
待那丫鬟小厮们应声去了,同扬才道:“虽则只有我们四人,但既然要作诗会,也得有个彩头。我那尚有一柄嵌金片云纹青铜匕首,早前进宫祝宴,先皇赏的,正合作配。”
梁邺见同扬三两句便将这诗会安置好了,本想拒绝的话也只得咽回肚子,更何况是给善禾题诗。这些时日他偶见善禾画画,末了都是她自家题的,大多是前人佳作,没给他机会。今儿赶巧被绿珠提出来,梁邺早萌了与善禾共题诗画的心思。故此,梁邺颔首应允。
善禾见梁邺也肯了,自己更无甚么好置喙的,抿唇道:“我诗才疏浅,愿代为评析,择佳句入画。”
绿珠听善禾自谦的话,料想自己撅到善禾短处,如何肯依善禾的话?绿珠嘟嘴撒娇道:“拢共就四个人,再少了薛娘子,只剩我们仨,可有什么意思?依我的意思,薛娘子也得一起!”
同扬忙附和绿珠。
梁邺不置可否。
善禾见画已大略成了,只好点头应是。
说话间,丫鬟、小厮们已经诗会所用物件搬来。四张长桌依次排开,上头陈设文房四宝,丫鬟们铺纸研墨,端的周到。善禾的画则拿一方玉山镇纸压在亭心八仙桌上,由众人观览。此画绘的是无有园之景,远天近水间夹着群峰座座,画栋飞甍处藏着人影绰绰,更纳罕的是左下角的八角亭,周遭尽是接天的莲叶,葱葱茏茏,用了浓淡不一的绿色、翠色层层渲染,又调了泥金洒在上头,充作晶莹露水。此画最妙之处,正是这满池浮光跃金的碧色莲叶。
同扬也很是赞道:“这画的巧思别致!”
善禾正要福身,那厢梁邺已淡淡开口:“这倒算她朴拙之作。上回那幅《夕照染枫图》,以四分之三篇幅尽绘红枫,亦是用朱砂调赭,层层铺染,上头也洒了金粉,光华璀璨更胜过夕照晚霞。装裱挂在墙头,生生把别的画都压得失了颜色,教人只看得见她那幅《染枫图》。”
同扬听了,忙道:“光听稷臣这描述便已觉神往不已,也不知可有机缘赏鉴赏鉴呢。”
梁邺脸上虽是淡漠的,但唇齿开合间,唇瓣早已微微上翘,心中俨然得意得紧。他瞥眼同扬,见同扬这软泥浊物难登大雅之堂的模样,眉心微皱,正要开口,那厢绿珠已拧了细眉,酸溜溜地调笑:“梁大爷贵妾的画,哪能教你这个软泥巴给瞧见呢。”
同扬假作恼怒,扬手上去拧绿珠,实则二人又缠作一团。善禾与梁邺对视一眼,皆收回目光,各自择案研墨,细细构思开来。
绿珠见梁邺、善禾默不作声,已开始构思诗句,也便推开同扬,小声骂了句:“好了!你这梁家贤弟最是个端方规矩人,见了他,还不收收你这轻快样儿!”说罢,自坐到亭边栏杆处观荷,再不理他。
同扬见那三人俱咬笔凝神,自家也好没意思,踱到八角桌前先看了会子善禾的画,长叹一息,再站到绿珠身后,追她目光眺望莲叶接天,长叹一息,最后方行至长桌前,把那松烟墨磨得又润又亮,这才提起笔来,长叹一息。
一炷香毕,同扬大作已成,抬眼,绿珠仍趴在栏杆边咬笔,善禾已写了半阙,梁邺文思顺畅,粗粗看去已洋洋洒洒有七八行,还在往下头写。同扬只得斟茶歇神,翘着脚又等了两炷香时辰,善禾与绿珠的诗作才成了,唯有梁邺还在凝思。
善禾立在一旁,静观梁邺神色,见他先是面色容淡,胸有成竹,而后全副身心渐渐投入进去,像入了物我两忘之境,眼尾含情眉梢带笑,应是写得极好。只是到了这会儿,他却凝眉苦思,脸上笑意也消散了,眼底似有化不开的愁。善禾抬脚欲过去看他的诗,却听得那厢同扬已不耐烦地开口:“等这许久,稷臣之作想必还要好一会子,我们的先评了才是正理。”
善禾只好撂开梁邺那边,细声问道:“既如此,先评谁的呢?”
同扬未等她问完,先站起来朗声笑道:“自得是我!”
于是绿珠捧起同扬之作,笑道:“我来读他的。”说罢,绿珠低头略略扫一眼,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笑什么?”同扬斜她一眼,“快念与薛娘子,请薛娘子好生赏鉴赏鉴。”
绿珠咬紧唇,待把笑憋回去了,方絮絮开口:
“诗题《玉蟾》,诗作如下:一蛙两蛙三四蛙,五蛙六蛙七八蛙。九蛙十蛙无数蛙,噗通噗通跳莲花。”
善禾早已掌不住,弯了唇瓣,与绿珠一齐掩面笑起来。
见这两小娘子取笑,同扬瞪起眼来:“笑什么!我这是雅俗共赏,又押了韵,意思又通俗简明!”
绿珠笑得弯腰捧腹:“不必评了!你这首必是末等!”
善禾也笑着:“倒是极有童趣。”忍不住回头望了眼梁邺,见他还在凝眸深思,善禾心底隐隐生了困惑。
同扬面上挂不住,佯怒道:“我这诗返璞归真,强似那些矫揉造作的!”他急急要把这篇翻过去,“你们写得好,也叫我赏鉴赏鉴!”说罢望向善禾,“就先赏鉴薛娘子的罢!”
善禾忍住笑意,取了自己的诗笺,递予绿珠:“也请绿珠姑娘代为诵读。”
绿珠接过,也是先扫一眼,方才的笑渐渐收了,先赞了句:“这才是正经诗。”接着细细读来:“诗题为《题无有园》,诗作如下:远天近水万峰攒,画栋飞甍隐玉阑。”
同扬道:“起得平平。”绿珠横他一眼:“你又懂了。”
“虚实同观皆妙理,色空一转有还无。
风掀翠盖千重浪,亭立清波八角珠。
棹短舟轻横古渡,回看天地两模糊。”
绿珠与善禾尚还默着,同扬已叫道:“了不得了!这是要参禅了!”
绿珠浅笑道:“这你是真明白了。”
同扬一笑:“如何不明白?别的我不知,但这‘色空’二字,最是我家老爷子常挂嘴边的,说甚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绿珠因问道:“那你觉得这首如何呢?”
同扬脱口而出:“不好。”
绿珠与善禾皆不解:“这又如何说?”
同扬正色道:“什么都是‘空’,什么都是‘模糊’,倒不如死了算球。”
绿珠正要开口讽他,善禾却点头:“确是写的不好。现在想来,我心底想写的,也只有最后一句。”——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哥的诗在下章。把哥的诗写在这章,篇幅太长了,我写得头疼。
我写得不好,仄起平收都没管,大家将就看,只看意思就行。
欧阳同扬的诗化的是乾隆《飞雪》。善善的诗也是我翻了一些诗作模仿写的(我参不了禅,但是善善现在的心境应该是开阔向往真正的自由的,所以请大家将就看看吧)
第68章 诗会(二)
绿珠今见了善禾这首,更是胸有成竹。因善禾的句子写得虽好,然合在一首诗中,意思却不甚连贯了,显得全诗气脉不畅,却也符合善禾所说的“因想写最后一句,才写了整首诗”。这是诗家大忌,故而绿珠现下心中暗喜,只待一展自家诗才。
当下,绿珠掩口笑道:“你自家招了,倒也罢了。作诗最重浑然天然,这般拼拼凑凑,看来薛娘子与那彩头无缘。”
善禾复望了望自己的诗,心中并不在意那彩头,而是笑道:“愿闻绿珠姑娘佳作。”
绿珠便也取了自己的,请善禾来读。
善禾捧着诗笺,平声读来:“诗题曰《无有园词》,诗作如下:水晶帘卷夜迢迢,芙蓉帐冷寂长宵。”
同扬叹道:“哎!我如何不知你一人在此独守空闺,好歹我现在不是来看你了么?”
绿珠斜了他一眼,同善禾道:“别理他,继续继续。”
同扬忙道:“是了是了,这便住嘴!”
善禾道:“枕边点点袖斑斑,鲛绡裁就锦书条。”
同扬又惊又喜:“绿儿,你还与我寄过信儿?怎生我一封未曾见着!”
善禾垂下诗笺,蹙眉:“欧阳二爷,不若您来念好了。”
同扬忙告罪噤声:“没耳性!这便住嘴!”
善禾这才继续读下去:“深宫月落蛛丝瘦,暖阁香沉兽篆销。十二阑干都倚遍,远望星河鸳鸯翘。”
话音刚落,同扬已拍手喝彩:“好极!妙极!”
善禾也忍不住赞道:“好一句‘十二阑干都倚遍,远望星河鸳鸯翘’,人景俱在,特特是末句,连天上星河都做了你鬓上的鸳鸯翠翘,实在是浪漫!又说尽了相思苦,又写尽了相思人。这首自然为尊了。”
绿珠得意笑着:“才刚我起诗时,便料到你们要写这满池莲叶。果真教我猜中了!我偏不写莲叶,我偏要另辟蹊径!”
善禾亦点头:“是了。我们以景起笔,反倒落了俗套。”
三人皆推绿珠此诗为目前最佳,唯独缺了梁邺的。齐齐回望,只见梁邺锁眉沉思,整个诗笺已教他洋洋洒洒写满了,密密麻麻全是墨迹,众人无不纳罕,围拢至梁邺桌案旁,垂首细观。起笔一句是“初破春泥怯怯生,一弯新绿卷还平”,绿珠轻喃:“起得别致。”
恰好梁邺写完最后一句,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信手将笔丢至一旁,凝目望着这首长诗,竟不觉额角冷汗涔涔。善禾站在他身侧,却不观诗,只细细瞧他神色,梁邺自写这诗来,先喜后悲,先笑后叹,到这会子竟生了一额角的汗,实在是怪。她塞了素帕在他手中,捧起诗笺:“大爷的诗也成了,一并品评了罢。”
绿珠与同扬点头称是。
善禾垂眸读之:“诗题《荷叶》,诗作如下:
初破春泥怯怯生,一弯新绿卷还平。
蜻蜓未立波先颤,游鱼曳尾触叶惊。
东风夜赠琉璃色,晨露朝匀翡翠茎。
自傲清圆轻百卉,元是草木本无情。”
绿珠笑道:“这写的是荷叶初生,倒是末句有趣,‘自傲清圆轻百卉,元是草木本无情’,好个孤傲无情的荷叶!”
善禾点头:“我也觉得把荷叶写得太过孤傲了。”说罢,继续读来:“忽承天泽沐恩光,万柄参差立南塘。”
同扬笑嘻嘻说:“噫!怕不是稷臣借物喻己了,写的是自家金殿对策摘得探花的好事罢?”
绿珠和善禾俱笑起来,而梁邺却已负手行到旁边,默看池中荷叶亭亭。
“荷盖亭亭叶作城,十万貔貅列阵横。
锦帆蔽日遮云幕,红萼扶肩庇苍生。
雨击青盘明珠迸,风翻翠盖飒沓声。
团团叶叶燃烈魂,送我烧尽九霄层!”
绿珠也不由惊呼出声:“好大气魄!不过一池莲叶而已,连天也要教你烧破了!”
善禾莞尔笑着:“且看他底下如何。”于是继续念道:
“敢教来日蒸霞蔚,我披仙衣驾鹤腾。
飞鹤踏碎凌空日,银河揉作赶路灯。
明月借我一壶酒,三千莲客参星斗。
一念通天万法明,点化玉宫齐天圣。”
同扬已拍手叫好:“妙!妙!一念通天,点化孙猴,真乃古今第一人也。不读前面,谁知这是首写荷叶的诗?”
善禾也含笑点头,偷眼去看梁邺,那厮仍旧独立栏杆边,背对他们,独自出神。善禾又念起方才梁邺那愁思模样,收住同扬的话:“我继续了。”
她低头略扫一眼,细眉也微微蹙起:“接下来入秋了。”于是朗声念道:
“秋风乍起凝雨露,霜天暗来换节旌。
枯柄萧疏渐失色,败甲残旗犹自惊。
棹起碎叶划碎影,桨作寒刀刻寒汀。
枯蕊强留当时色,腐草徒记去岁形。
莫怨寒蛩啼旧事,西风卷叶作愁音。
一年三百六十日,当时惘然当时情。
魂散骨枯沉极蒲,不栖泥淖栖雪冰。”
善禾一口气读下来,只觉心惊。抬头,亭中也已寂然。绿珠蹙紧眉头:“没想到下半阙竟是荷死。荷生、荷盛、荷死,倒也是造化之律了。”
同扬却不明所以:“稷臣!好好一首诗,你怎写得这般晦气,要是停在一念通天点化齐天大圣那儿,我自推你为尊了。”
梁邺却转过身,淡声道:“造化之律,有生便有死,生死相依,盛时极盛、衰时极衰,本就是自然之理。”
同扬噎住,他觉得梁邺这话不对,一时却想不出什么驳梁邺的话,急得瞪起眼来。
善禾读着最后那句“魂散骨枯沉极蒲,不栖泥淖栖雪冰”,只觉心底摧枯拉朽地疼。香消玉殒,葬身在一汪碧水中,不教尘土染脏身子,也是不栖泥淖栖雪冰了,临了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走,这是当初她的心境。若非梁老太爷的搭救,这或许就是当初她的命了。善禾指尖收紧,慢慢把诗笺搁下,深望梁邺一眼,抿唇道:“按大爷的话,这诗尚未完。若大爷不介意,我替大爷把最后补上罢。”
梁邺一愣,望向善禾,四目相接,彼此深深望进对方的眼底,千言万语递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只好微微颔首,轻声:“好。”
绿珠也不喜欢这结局,听了善禾的话,主动替善禾研墨。三人站在善禾身后,但看她提笔扭腕,一字一字写来:
荣衰岂独在芳池,万物同循造化期。
盛极终随流水逝,衰极尚需暖风医。
莫怜翠减香销际,且看泥深雪覆时。
千丝万缕望明岁,春风招手万古新。
待到嫩芽出幽冥,破开冻雷三万顷。
昂首重立琉璃团,仰天再举青玉盘。
又是一年春回绿,我立清标香满庭。
绿珠率先笑起来:“好了,好了,这真是补上了,初生、繁盛、枯死,如今还有新生。”
善禾抬眼看向梁邺,细声道:“造化之律,生死相依。有生便有死,有死也有生。”她慢慢敛眸:“我也是这会儿才想到,死不是尽头。生命轮回,因果循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善禾忽觉心境骤然开阔,灵台清明。
梁邺却道:“死后的生,已是另一世了。”
善禾轻声:“也许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梁邺瞳孔震颤,唇角翕动,哑着嗓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同扬早已听得不耐烦,忙拊掌道:“好了!好了!可莫要再参禅了,什么死啊生啊的,好没意思!依我说,都是虚的。”
绿珠浅笑:“那你说,什么是实的?”
同扬道:“快乐是实的,痛苦是实的,当下这池上阵阵荷风是实的,这座亭子是实的,亭里的我们四个是实的,旁边伺候的丫鬟小厮是实的。”
绿珠娇声笑道:“二爷,你这也是半参透了。”
同扬如听念经一般:“罢!罢!罢!休提这话,我可不敢乱参乱透。我还是那句话,要是什么都看破、什么都放手,倒不如死了算求。”
余下三人俱轻笑起来。
诗会的魁首自是予了梁邺,次为绿珠。同扬教人把这四首从新誊抄裱好,悬于无有园的书画堂。午间齐在膳厅用饭,同扬混惯了风月场,本想叫几个弹琵琶唱小曲儿的姑娘来助兴,却教梁邺拦下了,席间只行了三四回雅令,憋得同扬面红耳赤。好容易散席,拉着绿珠径直回房。善禾席间输了令,饮了好几盏酒。她本不胜酒力,一杯就能醉的,今番却连饮三四杯,早已面皮发烫,眼红骨软,只能由梁邺牵着回房。
梁邺走在前头,一手牵善禾,一手握那云纹匕首。行到一半时,善禾蓦地顿住脚步,呜呜哭起来。
梁邺温声道:“怎的了?”
善禾不说话,只低头抹泪。
梁邺用手背轻触她脸颊,叹道:“怪我。早知你不胜酒力,合该我替你喝的。”
善禾一下子拍掉他的手,抽抽噎噎道:“你惯会说这些好听的话。我醉了,你才说你该替我喝的。我被你揉圆搓扁了,你才说你要好好待我。你早干什么去了?”善禾低眸,闷头往前走去,叹道:“大爷,你什么时候娶主母呢?我累了,好累,等主母进门,你就放了我罢。”
梁邺怔在原地,一时间额角青筋绷起,疾步追上去,把善禾掰过来,但见她泪眼婆娑,两颊泛红,直教人怜惜。梁邺箍住她的腕子,半是疼惜半是恼怒:“喝了点黄汤,又开始说混账话了,是罢?”
善禾早瘪了嘴角:“嗯,嗯,不栖泥淖栖雪冰……你也知道不能陷在泥淖里,那你怎生又把我拖进你这泥潭……你只要你自个儿好,你从来不管我的!”
话音刚落,善禾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已教梁邺打横抱起来。眼前一阵晕眩,胃里也翻江倒海。梁邺已然是怒焰滔天,紧绷着下颌,话也不多说一句,只抱着她疾回住处,步伐也快了,颠得善禾胃里难受。她揪住梁邺胸前衣襟,哭道:“你没良心!才刚绿珠说我是你贵妾,你怎不驳她?我不做妾!我不做妾!我不做妾!我跟你说了我不做妾!你是聋啊还是哑啊?你才是哑巴呢!你还骂我是哑巴,你才是哑巴!”
梁邺双唇抿作一条直线,更是把脚步加快。
善禾见他这样,喊道:“你也装哑巴了,是罢?是罢?是罢?”说着就挣扎着要下去,谁料梁邺大掌收紧,她整个人又被卷到他怀中。善禾忽觉心口好一阵翻涌,紧接着“哇”一口,把午间那些吃进肚里的酒馔齐数吐到梁邺衣襟上,直吐了半个身子。
梁邺脚步一顿,低喝一句:“安分点!”旋即继续闷头往前走,比方才脚步更快——
作者有话说:梁邺为什么选荷叶呢?因为荷叶=禾邺
梁邺的诗停在荷死,善禾的续诗停在新生。
下章有个老面孔要来了。
第69章 吐了他一身酒
回了住处,梁邺小心将善禾搁在榻上,扬声喊人进来伺候。丫鬟们手忙脚乱,又是煮醒酒汤、又是拧来湿热巾子、又是取二人的干净衣裳,屋内顿时忙作一团。
善禾躺在榻上,捂着发闷的胸口,嘴边、胸前污渍淋漓,眼泪也忍不住滚下来。她抽抽噎噎地哭着,口中亦是不住呢喃。
梁邺凑到善禾唇边,方听见她一会儿说胃里难受,一会儿又说头疼,竟是浑身哪哪都不爽利。梁邺捏着巾子,一壁给她擦嘴角,一壁恨恨道:“好,好,好!疼死你才长记性!知道自己不能喝,就傻乎乎全喝了?也不知道问我?就你是个实心眼儿,那两个都是惯在场上混的,你玩不过他们,又不能喝,不知道让我帮你?我还当你海量呢,一杯接一杯地灌!现在知道自己难受了!”
梁邺把这污了的巾子丢入铜洗中,丫鬟忙把新绞的递过来,梁邺便接了,再给善禾擦脸,擦完脸,又给她把胸前污渍擦干净了,口中仍不休:“你还累上了,哪日教你干过活,哪日不是把你当正经娘子伺候的,你自甘卑贱,放着主子身份不要,偏要往丫鬟堆里扎,你好意思喊累?我告诉你,你要我放手,偏不能够!爷就守着你,爷就不教你如愿!你这辈子都得跟着我,好也罢、歹也罢,爷飞黄腾达了,有你穿金戴银的日子,爷落魄了,你也得跟着我一块‘不栖泥淖栖雪冰’去!”
丫鬟取来两套干净衣裳,梁邺丢了脏巾子,伸手给善禾解衣带。
善禾睁了睁泪眼,朦朦胧胧看见梁邺又在剥她衣裳,心底阵阵委屈,以为他又发淫.兴了,抬脚往他胸口踹去,骂道:“你走!你走!我不要你!”一激动,胃里便又翻江倒海起来,撑着榻沿就要吐,丫鬟忙捧着痰盂过来接,却只呕出几口苦水,烧得心口酸涩。
梁邺受了她这一脚,更是气得额角青筋蹦跶,攥了善禾脚腕子重重按回榻上。他立时站起身,朝丫鬟们道:“退下!你们都退下!让她自生自灭去!”说罢,阔步去了厢房,自让人伺候着更衣梳洗。
却说善禾瘫在榻上,眼前尽教泪水氤氲了,慢慢地眼皮也沉重起来,竟昏沉睡过去。醒时天已昏暗,阵阵清风自雕花轩窗吹进来,把博山炉中袅袅升起的一线白烟吹到鼻尖,是佛香大莲花的香味,云淡风轻地就将那乱蓬蓬的心绪抚平了。
她支臂起身,长长吐纳出一口浊气,才发现自己早换了一套清爽衣裳,发髻也解开了,脸也擦干净了,像没醉过似的,也没骂过梁邺那些话。
可善禾终究记得自己醉酒时骂梁邺的那所有话,记得自己吐了他半个身子,记得自己踹了他一脚,脚趾上还沾了她自家吐的浊物。她不该哭的、不该骂的、不该那样对待他的,毕竟她这些日子一直谨守分寸、处处完美,偏偏酒后现了原形。
头还隐隐地痛,善禾抬手扶额,试图回想那会儿梁邺说的话,却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零星片段。索性不去想,就这么枯坐在榻上,也挺好。
善禾盯着博山炉上那缕不绝的白烟,袅袅升空,而后消散,把静心安神的香气漫在空中。
她懊悔起来,长叹一气,不由觉得此刻的她,又变回那个能与梁邺论生死、能给梁邺续诗的薛善禾了,可醉时的她,却似欧阳同扬附体,竟说些荒唐话。思及此,善禾又觉得欧阳同扬这般及时行乐、恣性妄为的人,未必没有几分智慧的。这世上哪有人真的能“不在五行之中、跳出三界之外”呢?贪嗔痴恨爱恶欲才是冗长一辈子的实,而生死反倒是一瞬之虚。前朝末代皇帝软弱无能,百姓名不聊生,割地割城,军政疲软,若高祖皇帝不“实”,自可从容豁达地道一句“世道艰难,乃我辈苦修之业,饿、苦、寒、痛皆为虚妄”,不必起兵、不必攻入京都,自然也便没有如今我大燕的千秋万代了。毕竟熬一熬、忍一忍,一生的苦难就过去了。
正怔忪间,不期外头廊下响起交谈之语。
先是梁邺由远及近的声音,带着轻微喘息:“醒了罢?”
再是廊下丫鬟的声音:“没呢,里头没动静。梁大爷,这里是风口,您刚泡完,免得受冷风,还是先回厢房罢,奴婢去看看薛娘子。”
梁邺道:“不必,我去看看她,这就走了。”
于是一阵笃笃足音,从廊下行到窗下。善禾慢慢转过脸,见他立在窗外,凝眉望向她。她瞧见梁邺唇线渐渐抿紧,而后绷成一条直线,眸色复杂。
他推门进来,瞥眼善禾身上盖的毯子,硬声问:“醒了?”
善禾怔怔的,也许是才刚想得太多,神魂一时回不来,只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子,才向他点头。
那厢梁邺把手背贴到善禾额头,话音一连串落下:“还难受么?头不疼了罢?不想吐了罢?”
善禾只是摇头。
梁邺撩袍坐在榻沿,冷笑道:“你能耐了!又吐又骂又动脚的,阿邵都没你这般能耐!”话音未落,他陡然僵住,匀了眼风去看善禾神色。
善禾在听到“阿邵”二字时,也依旧是淡淡的。她轻声开口,嗓音有点哑:“对不住,我以后再不喝酒了……”
梁邺抿着唇,却不言语了。
暮色四合,傍晚的风夹了一半暑气、一半清凉,扑进屋中,拂过梁邺披在身上的锦袍,又打着旋儿把善禾垂落的三千青丝吹得翻飞。
“你怎的了?”善禾望着他微蹙的眉,慢声问。
他顿了顿,方道:“没事。”梁邺伸手替她将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而后霍然起身,“你歇着罢,我去了。”
“去哪?”善禾细声问。
“玉清泉。无有园最好的温泉,同扬和绿珠已在那儿了,绿珠方才还问起你。”
善禾登时想起同扬与绿珠那般放浪模样,慢慢睁圆眼:“共泡啊?”
梁邺嗤地一笑:“好几个池子,都隔断了。绿珠一个人泡没趣儿,这才问你的。”捏了捏她颊边肉,“善善,你这脑瓜子里都想的什么?”
“哦。”善禾臊红了脸,“那我一块儿去。”
梁邺道:“你歇歇罢。”
“躺久了身上反而不爽利。”
梁邺只好依她,唤婢子取了件披风来,给她系好,口中道:“不许下水。”
善禾点点头:“这我知道的。”
“你知道你还能把自己灌醉?”
善禾没吭声,垂头跟着他一径儿往玉清泉去。绿珠早靠在池边润石上,捧只雕花银碟子,葱白指尖正剥葡萄、荔枝吃,旁边教水浸得润润的浴石上已堆起小山似的葡萄皮、荔枝皮。见善禾披着件缎袍进来,绿珠朝她飞了飞眉毛:“呀,你来啦?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善禾只把两脚放进温泉中,慢慢凫水晃荡。
绿珠剥了只葡萄,递到善禾跟前,眉眼弯弯笑着:“薛娘子,你也是密州人么?”
善禾接过葡萄,摇摇头,思忖了一下,又点头:“我生在金陵,后来才到密州来的。”
“呀!金陵人?赶巧了,我家离那儿也很近。”绿珠已重新剥了另一只葡萄,放入口中,左颊鼓起一个小圆,“薛娘子,下午我听他们说,你也是外室啊?”
善禾一怔。
她垂眸:“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婢。”
“啊?”绿珠重新打量善禾一番,有点惋惜又有点窃喜,“那还不如外室呢。”
善禾没说话。绿珠继续道:“不过,我听我家二爷说,梁大爷身边估摸着就你一个,纳你进门,应该是早晚的事。等过了他家老爷子的事,你的好日子可就来了。”
善禾却悠悠道:“为什么一定要当妾呢。”
绿珠愣了愣,旋即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响:“不当妾,还能当什么?薛娘子,薛姐姐,你是有奴籍的呀!人也不可能一步登天不是?你要做那正头娘子,好歹先得把奴籍熬没了不是?从丫鬟到妾,再从妾到继室,这才按部就班算个章程,对罢?”
善禾望向绿珠,但见绿珠圆圆眼睛晶亮清明,教水汽蒸得干干净净的。善禾反问道:“绿珠,那你呢?你的章程是什么?”
绿珠闻言,立时转过身子,趴在石头上,笑眯眯道:“我呀,我的路比你难走些,我得先有个孩子傍身。”
善禾皱眉:“为什么?”
“二爷身边像我这样的,且有两三个呢。他屋里又有一个正头太太,又有两个姨娘,我若没个一男半女,怎的进门?”
“然后呢?”
“然后我就进欧阳家的门了。只要能进门,我就能让二爷把心放在我屋里,我就能让他家老爷子也欢喜我。再然后,我就只要把孩子拉扯大,最好再多生几个,安安静静地等他正头娘子死了就行了。”
善禾受了一吓,两眼睁圆:“你……”
“怕什么?二爷身边的那几个,没有不是这样想的呢!连二爷都知道。”
“那为什么要他夫人死?”
“为什么不要她死?她不死,我哪有出头日?我孩儿哪有出头日?”
“……那如果欧阳二爷的夫人,好好儿地活着呢?”
绿珠嘻嘻笑着:“怎可能?二爷身边这么多女人,就算我们不动手,她能咽的下这口气?大宅院里,人一多,就得乱,人一乱,她就得动气。再长寿的命格,也要气得短命了。”
善禾把眼低下,不免想起早间与他们开诗会的绿珠,才思捷给、谈笑风生。谁知锦绣罗裳下,竟藏着这样一副身躯、这样一颗心肝。善禾叹口气,接下来与绿珠的话,也多是绿珠说、绿珠问,善禾简短地应她一两句,却不敢深谈。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爷们那边伺候的丫鬟小步走来,请善禾过去。
善禾讶道:“我?”
绿珠笑着推了推善禾:“薛娘子,你不过去,我家二爷也不好来呀。”
善禾听了,这才随丫鬟一道过去。
梁邺仰脖靠在浴石上,团团乳白色水雾氤氲弥漫。他闭着眼,眼梢唇瓣皆被蒸得嫣红盈润。听得动静,梁邺睁开眼,但见视线中倒转的薛善禾,跪在地上,弯了腰身俯首看他。他不由嗤地笑开,露出一排白牙,悄然掬了一小握温泉水朝她身上洒过去:“来了?”
善禾湿了半张脸,气得拧眉,跪在泉边,两掌合拢,也是掬了好大一捧水回敬过去。
二人如此一来一回,很快善禾身上也半湿了,缎袍紧紧贴着她的肌肤,把那窈窕轮廓勾勒分明。梁邺立在水中,看善禾这半湿的模样,动作顿住,定定地看她。
他喉结滚了滚,哑声道:“善善……”
善禾也臊了脸:“是你先弄我的。”
未待梁邺回答,外头先自响起一阵喧闹声,由远及近,欧阳同扬的声音混在里头。梁邺与善禾俱皱眉看去,只见一身量中等的生脸男子,两手提剑,大步闯进来,欧阳同扬跟在他身后,一叠声告饶道:“三爷!三爷!收收手罢,看在我这薄面上,您就收收手罢!”
那男子冷笑一声,全不理他,气势汹汹提剑进来,扬声喊道:“梁邵呢?梁邵!给你三爷爷滚出来!”
他走近了,善禾与梁邺方看清此人面目,鼻子以上清秀俊逸,鼻子以下……嘴却歪得厉害,竟似两张脸。
裘茂提剑走近前来,把池中梁邺的脸看分明后,脱口而出:“你不是梁邵!”——
作者有话说:因为我9.13有个考试,所以这周隔日更啦[爆哭]
等过了9.13继续日更哈,后面我想每周更六休一[粉心][粉心][粉心]
第70章 挟善禾以令梁邺
梁邺瞥眼他手中的剑,刃都未开,不由得冷笑一声。他自池中起身,从从容容行至搭衣袍的架子旁,取了缎袍披上。他先对善禾道:“回去等我。”而后才同来人道:“阁下哪位?”
裘茂眯眼看他这通身作派,早忆起眼前人是谁。裘茂双手奋力举起剑,高声道:“把你弟弟叫出来!”
善禾见此人口口声声要见梁邵,心底不由得不疑。她口中虽应了梁邺,却不想走,小步移至架子后,藏住半只身子,端看此人接下来如何。
裘茂又催一句:“把梁邵叫出来!”
梁邺也已认出他来,一步一步靠近他:“梁邵不在,他去北川了。”
裘茂再忍不住,歇斯底里喊:“那你写信教他回来!”
“你有什么话,不如同我说。”
“你?”裘茂冷啐一口,“你比梁邵更可恶!”说罢,两手提剑,就冲梁邺面门劈上来。
梁邺轻巧侧身避过。他亦沉了脸,冷声斥道:“裘三!你疯了!”梁邺出手迅疾,当机立断劈中裘茂手腕,宝剑咣当坠地,寒光凛冽。裘茂见状,嘶喊着扑到梁邺身上,扯住他襟子就要撞去,却被梁邺扣住手腕,反剪着手辖制住。
他一脚踢中裘茂小腿肚,迫其跪在浴石上。他久疏武艺,拳脚不比往日迅疾,但对付裘茂这么个含鸟软骨头,也是绰绰有余。当下裘茂被他拧得哀嚎连连,吓得欧阳同扬匆忙近前,哀求梁邺松手:“稷臣,快快松手罢!他父亲可是兵部尚书,当今齐王也是他表叔啊!”
“呵,当初欺了我家阿邵,现在还敢上门寻衅。不教他尝些苦头,如何对得起今日这般阵仗?”说罢,梁邺更是加重手劲,强拧得裘茂腕子几乎要翻转过来。裘茂不住地倒吸凉气,泪涌如泉,没口子地唤着梁邺名字,告饶不休。
“梁探花——”一道厉声自不远处破空撞来,“别来无恙啊?”
众人回头望去,但见一昂藏八尺、面阔体壮的虬髯汉子轻松挟持住善禾,一柄钢刀明晃晃架在善禾纤细脖颈上。此汉子身后,又齐齐整整雁列排开十数名彪形大汉,俱着黑衣、操钢刀。看那架势,便知是练家子。
梁邺心头一紧,身侧欧阳同扬已然赔笑上前:“金二哥大驾光临,怎不先知会一声?小弟也好提前准备准备呐。”
原来这金二哥名唤金安福,系京都最大赌坊无极场的当家人。前时欧阳同扬在无极场欠下一千二百两的赌债,便是这金二哥日日追讨,差点逼到欧阳府上去。同扬实在躲不过,这才请了梁邺帮忙周旋,方偿清债务、平息事端,没教欧阳侍中发现。因这金二哥行事狠辣,手上人命无数,偏又从来不曾伏法,故而坊间又唤他“阎罗金”,等闲不敢招惹。今日他寻到无有园来,又带了这么些人,可知来者不善。
金安福朗声笑起来,美髯直颤:“欧阳小哥儿,你倒作得一手好戏!”他两目直盯梁邺,手中狠劲儿也没消减,拧腕把刀喂进半分,善禾脖颈上立时渗出血来。
梁邺吓住,急道:“金安福!你要如何?且放了她。有什么,只管冲我来便是!”
金安福“啧”了声,刀锋上挑,抬起善禾的下颌:“我还当是个丫鬟,没成想竟是梁大爷心尖的人,倒省却那许多麻烦了。”他朝跪在地上的裘茂努努嘴,“梁邺,你先放了小茂儿。你我二人,才有谈的余地。”
梁邺二话不说,立时松了禁锢的手,把裘茂丢在地上。
金安福道:“小茂儿,这就是伤你那人呐?来,把剑提起来,往他身上砍去。今儿你金爷爷给你做主,有怨报怨!”
裘茂跌跌撞撞爬起来,声气委屈,颊边早堕了泪:“金二哥,不是他,是他弟弟!去北川了,人不在这儿!”
梁邺厉声喝道:“够了!金安福,你究竟意欲何为!”
金安福冷笑一声,眯了眼:“梁邺,我素来钦敬读书人,更莫论梁大爷您这样一举摘得探花郎的才子。金榜放榜那日,我还遣人给你送礼了呢,你忘了?梁邺,我金某人自问从来不曾得罪过你,你何必紧紧追着不放?”
梁邺抿唇道:“非梁某紧逼。追着你不放的,是大燕律法。”
金安福忍不住冷哼出声,他那粗粝大掌扣住善禾肩膀,直痛得善禾泪坠云腮。金安福半仰脸,乜斜着眼看梁邺:“梁邺,此间皆是我的人。据我所知,此番你过来,除了这小美人,便只有你那个小厮成敏了罢?今夜,你出不去无有园。若想你和小美人平安回去,需索按我说的做。”
“你要做什么?!”
金安福一笑:“把你这些时日寻得的,与我无极场有关的所有卷宗,全部取来!教成敏去取,你和小美人在此为质。”
梁邺瞳孔骤缩。原来金安福今夜此行的目的,竟在于此。梁邺心下千回百转,再抬眼时,面色已渐渐冷静下来:“取来卷宗之后呢?”
“自会放了你们。不过,若是取不来——”金安福凑近战栗的善禾,大掌游移往下,最终落在善禾半湿的腰间,狠狠一掐,痛得善禾惊呼出声。金安福笑道:“你得把小美人和你的右臂留下。”
垂在身侧的两掌慢慢攥成拳,梁邺牙关咬紧,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溢出:“你就不怕我脱身之后,官府着人拿你?”
金安福满不在意:“可有证据?”他瞥眼早缩在一旁、吓得如同鹌鹑的欧阳同扬,“还是说,你是说他?梁邺,你怎不想想,我这些带家伙事的手下,如何就这般光明正大地入了无有园?”
欧阳同扬闻言,早吓得跪在地上,面朝梁邺合掌告饶:“梁邺,好弟弟,都是愚兄的错!愚兄实在没办法啊!五百两的窟窿,这遭我实在是填不上了!你把卷宗给他罢,无极场的事,你莫要再管了!回去后,我让父亲帮你进门下省!金二哥说了,你若进了门下省,日后我们就都是兄弟,不仅不会寻你麻烦,也不会寻我麻烦,还会帮你升官!”
梁邺恍然。怪道欧阳同扬这次再三邀他来无有园,原来是早与金安福勾搭在一起,做了个局就是要引他上钩!前些日子他助欧阳同扬还清赌债,没成想短短数日,他又欠下五百两巨资!这番还要把他卖了,就为了这五百两!梁邺望了望同扬,指节早攥得泛白。
他默了片刻,才咬牙道:“行!成敏不在玉清泉,你找两个人,跟我一起过去,我亲自教成敏立刻回京取卷宗来。但她,”梁邺看向善禾,“你得好生伺候着。”
金安福大笑:“你乖乖听话,她还是你的女人。你不听话,她就是俺这兄弟们的暖床婢了!”
善禾一听,脸色唰的苍白下去。她本被金安福挟持着,那钢刀已架在她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善禾浑身抖如筛糠,泪也控制不住,直把胸前衣襟悉数染湿。她望着已与金安福达成约定的梁邺一步步走近,轻声同她说:“等我。”而后再一步步越过她,朝外面走去,把她孤零零抛闪在此间,将她孤零零弃于豺狼之中。善禾顿觉心碎如绞。
金安福、裘茂,另有八个彪形大汉聚在这小小的温泉旁,目光齐落在善禾身上。她只能将乞求的目光递向此间唯一认识的欧阳同扬,熟料四目相接的一瞬,同扬登时垂下脸,躲避她的视线。
金安福垂下钢刀,把善禾掰过来,朗笑着将她四下打量干净,大笑道:“瞧瞧这气派!探花郎的眼光,就是比你等俗物高雅!”众汉无不齐声附和。
裘茂揉着手腕贴上来,声气婉转:“金二哥,我要找的,不是这梁邺,是那梁邵呢。”
金安福拧眉道:“那梁邵现在何处?”
“才刚梁邺说,他去北川了,想是投军去了!”
金安福笑道:“小茂儿,这便更简单了。去北川九死一生,哥哥随意派两个人过去,替你料理了他——”
善禾吓得一激灵。
“别!”裘茂扑到金安福结实手臂上,楚楚动人地仰起脸,“别,我要活的!”
金安福拍了拍裘茂的脸,笑着:“茂儿,好个多情种子!到这田地了,你还想着他呐?”
裘茂伏在金安福臂弯,把眼底失落之色掩去,柔媚万千:“哪呢,我有金二哥,谁还想他?”
这裘茂妩媚风流、妖娆放.浪之处,比之绿珠,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善禾看得阵阵难受,恨不能把头垂到地上去。
那金安福见善禾这般情状,心底不觉痒起来。他虽是无极场的东家,平素男女不忌,也得过教坊司花魁行首的趣儿,可谓是阅人无数,好坏胖瘦照单全收。虽也有清雅婉约的,可今日见了善禾,又觉得从前那些终究比不得这样出身清白的好。更何况是探花郎梁邺看中的人?
但金安福到底念着这是梁邺的人,而况他今日前来,除了销毁卷宗,更重要的,便是尝试拉拢梁邺。只是就这么放过这小美人,却也不甘心。
于是,金安福笑着拍了拍裘茂的脸,转而抬眼同善禾道:“你,下水去。”
善禾脊背一僵,依旧垂头站着不敢动,装作没听见。
金安福以为是自家没唤她名字的缘故,便问同扬:“她叫什么?”
同扬谄媚笑着:“只知道姓薛。”
“哦。”金安福扬起粗眉,“薛姑娘,我这弟兄多,实在站不下脚了。你先下水泡一泡罢。”他又补充了句,“不必脱衣。”说罢,一行人无不哄笑起来。
裘茂却剐了善禾一眼,暗暗翻了个大眼白。
善禾霎时觉到羞愤交加,眼泪啪嗒啪嗒坠落,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不吭声也不挪开半步。
金安福有点不耐烦了:“聋啊?”
同扬赔笑着正要给善禾解围,忽听出口处传来一声闷哼。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梁邺满脸是血,正从金安福一位手下的身上,沾血带肉地拔出钢刀。
梁邺并指拭去刀上鲜血,眯了眯眼,沾满血的睫毛遮住泰半视线,他淡淡一笑:“好钝的刀,斩此等货色,倒也罢了。”
众人先是一惊,而后剩余的七条汉子立时挥舞着钢刀冲将上来,将梁邺团团围住。金安福忙丢开裘茂,掣住善禾以作人质。
梁邺提刀迎上去,与他们斗在一处。但他此番回来,意不在杀人,他只要救走善禾。
才刚与那二人往住处去,他仔细留意,方寻出良机杀了那两人,又夺了他们武器,这才一路小心赶回来。此一路,他又发现无有园中路口皆被金安福的人占据了,等闲逃不得。梁邺知道自己只有一人,不能硬刚,唯有带走善禾,埋伏起来,悄悄溜出去,才有一线生机。
这厢梁邺与众人缠斗在一起,那厢裘茂跌坐在地,见梁邺英姿,早已看得痴了。
善禾一壁观察金安福动作,一壁寻所有机会摆脱此人桎梏。须臾间,梁邺已飞身落在他们跟前四五步距离。善禾见此机会,抬起手肘就往身后用力撞去,岂料金安福只是闷哼一声,毫不动弹:“哈,这么点儿劲,还好意思跟爷爷面前使?”
他扬起手掌,对着善禾的脸就要掴下去。
粗粝厚实的掌心,光看一眼便觉得疼,善禾吓得闭上眼。
掌风却不曾落下,因善禾已被梁邺扯入怀中。她睁开眼,才发现梁邺所使的钢刀已深深陷入金安福手臂。
而失了武器的梁邺,搂着善禾,也被剩下的五条汉子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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