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她像个白瓷娃娃蜷卧臂弯……
梁邺通体舒畅地倚着软垫,怀里睡着肌肤微微发烫的人儿,但见她肌理莹白,滑腻如脂,墨发红唇,以及肩窝胸脯上才刚新烙的印子,浑似个白瓷娃娃蜷卧臂弯,教人心底软了又软。
善禾抬起头看他,薄汗将碎发粘在额前,她冲他笑了笑。他忍不住伸出手,替人把碎发拢上去,又忍不住把手留在她颊边,看她枕着自家的手渐渐阖目。
善禾枕在他的掌心,轻声叹道:“大爷,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也没有倚仗。”她曾以为自己能做自己的倚仗,如今却发现,在权势面前,一切都是虚的。
梁邺一笑,捏了捏她的鼻尖:“这是犯痴了。你倚仗全无,那我是什么?”
“我能信你吗?”
梁邺听她这话问得认真,也不能不认真答起来:“善善,只消你真心同我过,该你的,一样缺不了。你要什么,只管同我开口便是了。”除了正妻之位。他没说,他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善禾说那些功利的伤情话儿。
善禾这才悠悠睁眼,漆黑的眸子幽幽盯住他:“梁邺,我要的很少,我不要那些什么虚名,也不要那些什么风光,你肯给我一个地方安置我,安置晴月,就足够了。我性子柔弱,我知道的。但我还有点执拗,我也知道的。所以,你带我去京都,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我……我曾经与二爷的关系?你能不能就让我做个最简单的丫鬟,就说我是你捡来的、家生的,随便哪来的,但不要说我是那个被陛下抄了家的金陵薛氏女,好吗?”
梁邺默然片刻,应道:“……好。”
“还有,”善禾忙握住他的手背,“晴月是我家唯一的一个人了,你能不能……”她忍不住哭腔,“待她好一点点?不要打她,不要让人苛待她,等过些日子,我还想帮她选个好夫婿……大爷,我现在有了您,可是她还是只有我一个啊。她千里迢迢从金陵跟我来到密州,现在又跟我去京都,她没过过几日好日子,却无缘无故吃了那么多苦,我、我实在不忍心。上次她被打成那样,我恨不能去替她……”
她伏在梁邺胸前流泪,泪顺着肌肉.沟壑缓缓流下。
梁邺抚着她的一握清凉乌发,忽而很想感叹:原来这就是美人计啊。
她这般伏在自家身上,一丝.不.挂的,恳切求他。她身上还有他的气息、他的痕迹、烙着他留下的印子,他焉能拒绝?
于是,“好,善善。”
接下来的两日,梁邺已然彻底忘却午后来、用完晚膳便走的约定。在善禾这里用过晚膳后,他回去处理公务书信,善禾则去看望晴月。等善禾沐浴回来,他也已沐浴完毕,倚榻读书了。
卫嬷嬷倒不多见了,即便善禾与之遇上,也各走各路。善禾听彩屏讲,卫嬷嬷到底还是私下里去寻了梁邺,梁邺爽快地补了银子,但也同卫嬷嬷说:“薛娘子如今温顺许多,就是还有点儿拧,不过也罢了。嬷嬷不必与她计较,那个晴月也不用多管,帮忙照顾晴月的小丫鬟都裁了罢。横竖如今薛娘子屋里多了个妙儿,自能帮着照顾病人的。嬷嬷只替我打理大房庶务便是。”这番言语下来,梁邺是把善禾架到与卫嬷嬷差不多的地位,分明是把卫嬷嬷的权分了些出去,单晴月与妙儿二人,卫嬷嬷就管不着了,也使唤不动了。
尤其是妙儿,与船上人渐渐相熟后,大家才发现她原是个鬼灵精,偶尔还悄摸儿地刺卫嬷嬷两句,偏偏都能躲过去,躲不过去的,就好声好气跟卫嬷嬷福身道歉:“哎呀,卫奶奶,我年纪小,实在不懂这些。您就甭跟我这小心眼的一般见识,我回去,立即请薛娘子好好教我。下次再犯,我就让娘子掌我的嘴!”这番话,又是说卫嬷嬷应该大人有大量,老人有老量,不该小心眼同她个小丫鬟计较,又是暗示自己是薛善禾管的,要罚,就得请薛善禾来罚。后来有次真闹到善禾面前,善禾便效仿之前成敏的旧例,罚了妙儿一个月的月钱。卫嬷嬷也无可奈何。毕竟丫鬟吃穿用度皆是主家供给,短一月钱银,原不打紧。
六月三十日,画舫渐渐拢岸。船上仆婢穿梭忙碌,拾掇箱笼行装,梁邺也在搁书画的屋里,督着怀松、怀枫搬运字画。成安带着两人先自下船交割,不多时,喘着大气儿跑回来。梁邺手中正检查着梁老太爷的几幅墨宝,见成安如此,不由笑道:“倒少见你这仓皇模样。说罢,怎的了?”
成安喘着粗气,答道:“岸边两队人马,除了早前说好的欧阳老大人派来接咱们的人,施家也着人来接了!”
梁邺眸色一凛:“不用管,请欧阳家的小厮上船帮忙抬运行李罢。”
“这怕是不好。”成安喘吁吁道,“欧阳家派来的是林大管家,统共八九个小厮,两架马车。施家那边,舅太太和表少爷亲自过来了,乌泱泱的,好大一堆人。这会子表少爷正同码头的人说话,说是专程赶来接大爷您家去的!”
舅太太,也就是梁邺的亲舅母周太太;表少爷,自是梁邺的表兄施元济,现任六品营缮郎的。
这两年与施家走动疏淡,连上次老太爷的丧礼,施家也就派了施元济过来磕头悼念,说是舅老爷旧疾复发,不宜远途。梁邺兄弟俩心中自是不痛快的。
故而此番梁邺归京,只写信告予欧阳侍中。因梁邺如今身份不够,欧阳家只派遣林大管家来接,却也是合情合规矩。
这会子周太太、施元济贸贸然皆来迎迓,又特特与外人说是来接梁邺家去,显见得是要与欧阳家的人打擂台了。可周太太是四品诰命加身,施元济六品营缮郎,林大管家如何招架?梁邺夹在施家与欧阳家之间,着实难办。论血缘亲疏、论来人的身份地位,梁邺应当跟着施家走。论本心,他自然想去欧阳家借住。
梁邺脸色一沉,将几卷墨宝交与怀松:“老爷子的东西都仔细搁好了。把薛娘子喊过来,让她盯着。”说罢,领了成安径直下船去。
那厢善禾正同屋里的人收拾东西,蓦地,怀松请她过去,说是大爷让她帮忙盯着搬运字画。这一路上,善禾面上虽沉静跟随怀松过去,实则心里头迅速盘算着。自她来到梁邺身边,她完全是个丫鬟地位,每日只应付梁邺的软磨硬泡,偶尔应付应付卫嬷嬷,其他时刻都是自己过的,或陪着晴月过的,旁的再也没有了。
这会子让她帮忙安排字画等事,无疑是梁邺对她的信任重了些。这是好事。等梁邺完全信任她时,她便可想方设法偷出自己的奴籍文书了。
虽如此想,善禾口中还是装得乖顺些:“怀松,何事这般要紧?怎么忽地唤我?”
怀松便把方才成安所禀报的事清楚讲来。善禾一听,便知这遭梁邺怕是不能如愿了,施家派来的人,论亲疏、论品秩,皆压过欧阳家林管家一头。值此殿试当口,若拒了母族盛情,传出去只怕清誉有损。
果不其然,善禾刚盯着小厮们把书画装拢完毕,外头已喧声大作。凝神细听,但听见有人吆喝着:“手脚都仔细着!磕碰了梁大爷的物件,回去仔细太太剥你们的皮!”
旋即又响起一道女声,端的稳重:“成天价在外头败坏我的名声,回头先揭了你的皮!”
那吆喝声便收了劲,换上一股告饶的声气:“母亲饶命!”
善禾猜到这便是舅太太周氏与表少爷施元济了。忙忙招呼了书画室的小厮们一句:“东西搁好了就出去给舅太太跟表少爷请安。”
说罢,善禾先敛裙去了,朝面前这对母子福身作礼。梁邺跟在他二人之后,冷着脸。
周太太见是个丫鬟,随意匀了点眼风:“嗯,起来罢。邺哥儿,此间也是搁行李的?”
梁邺淡声道:“嗯,全是搁书画的。”
施元济点点头:“各有多少项?”
“书法七十六卷,藏画四十二幅。”
周太太颔首:“是了,你祖父生前尤擅书法,连宫里还收了两卷呢。”她一壁往书画室去,一壁转头笑问:“邺哥儿,老爷子当时留下多少幅手泽?”
善禾忙垂头让出一条道,以便周太太一行人进去。眼前足影囊囊,忽而一双玄色皂靴行至善禾视线之内,蓦地停住。那人抬起手,捏了捏善禾下巴,低语:“回房去。”
善禾把头垂得更低,道一句:“好。”要走,那厮却不放,扣着她的下巴,反就势在她颈间恣意一捻,揉了下她穿了金耳坠的耳垂,这才把她松开,大步流星往里头去了。
室内的人已生了怪,转头,恰见一朵翩跹衣袂消失在门廊。周太太微蹙眉:“邺哥儿,怎的了?”
梁邺走进,敷衍答道:“二十来幅,我与阿邵各一半。”顿了顿,他笑,“不过,泰半留在密州了。”
善禾回房时,她的行装已被搬得差不多了。彩香与彩屏正坐她屋里,见她来,彩香忙站起来,笑:“娘子忙好啦?”
善禾含笑点头:“你们怎的也过来了?外头不忙么?”
彩屏嘴一努:“来避难!”
彩香瞪了她一眼,方道:“施家的人不是上船帮忙了么?他们人多,平素干活又都熟悉,卫嬷嬷就让我们歇下了。等会儿把晴月扶下去,就再没有我们的事了。”
彩屏忍不住道:“这倒稀奇!租船的是大爷,行李也是大爷的,这施家的一来,好像什么都是他们的了。连我们也要听他们安排调遣,还说我们碍手碍脚,什么人呐!都是人下,谁比谁高贵!”
善禾忍不住笑开:“乐得清闲岂不好?咦,卫嬷嬷呢?”
彩屏白眼翻上天:“臭老妈子墙头草,这会子她又是施家出来的经年体面的老嬷嬷了!跟我们可不是一派。”
“这话倒也不虚。”善禾笑道。她一径儿走过去,揽着彩屏肩头坐下,彩香趁势斟了盏茶,搁在善禾面前。
善禾同她笑笑:“多谢。”方对彩屏道:“过些日子卫嬷嬷怕是要挨罚了。”
“挨罚?”彩屏来了劲,“谁能罚她?大爷那般敬她,谁来罚她?”
善禾道:“自是大爷呀。”
“我倒弄不明白了。”
彩香跟着这句话眼睛转了转,咂摸出善禾的意思来。她迟疑道:“娘子的意思,这回施家能这么准地知道我们哪日靠岸停船,是卫嬷嬷说的?”
善禾点点头:“大爷二爷都不喜欢施家,今天欧阳家也来了人了,足见大爷原先的计划是在欧阳家借住的。偏偏施家过来人了,来的还是舅太太、表少爷,你说,我们这圈人里,谁最可能跟施家来往?”
第52章 一家子亲戚骨肉,全是心……
彩香听了,不由点头称是。过了片刻,她又问:“可卫嬷嬷也知道大爷二爷对施家有怨,她还这样冲上去出头?她又不是蠢的。”
善禾一笑:“是啊,卫嬷嬷不蠢,她眼光长远着呢。端看一样,如今大爷、二爷能走动的亲戚,有多少?”
彩屏追上话:“这我知道,这些年过年过节,可不只有二老爷、四姑奶奶、五姑奶奶那儿么!还有些远点儿的,中间拐着好几个弯呢,平素走动得少。”
“是了。二老爷是老太爷的庶弟,四姑奶奶、五姑奶奶虽也是老太爷的妹妹,但因是外嫁女,到了大爷、二爷这一辈,其实已算不得近了。真个与大爷、二爷最亲的亲戚,其实还是施家,舅老爷说到底还是太太的亲兄长,是两位爷的亲舅舅,不比梁家那些隔了一层的堂叔叔、堂伯伯来得亲?”善禾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所以,重修旧好是势在必行的,如今就缺个人撕个口子出来,这样才有一方好先服软、主动修复关系。大爷这会儿心里头不舒服,到底还是把人领进来了,实则他自家心里也清楚,到了京都,光靠欧阳老大人还是不够的,欧阳老大人也有自己的儿孙,可施家是血亲呐。”
彩香不由感叹道:“是啊,卫嬷嬷这会儿充了黑脸,惹大爷不痛快,其实长远来看,她是两头讨好呢。”
彩屏夹在中间,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她无力地望了望善禾:“这般说来,大爷就算罚她,也是做个样子?”
善禾点点头。
彩屏咬唇:“那她日后岂不是越来越嚣张!”
几人絮絮说着,妙儿已来喊人过去帮忙扶晴月下船。善禾忙领着二彩过去了,几个丫鬟拥着晴月下得船来。待到岸上,方发觉这次施家带的人马实在不少,光马车就四辆了,更不用说小厮们。善禾纳罕之际,卫嬷嬷已站在她身侧,冷眸道:“这就是天子脚下、京都气象。”
善禾眸也不错开,只笑:“怪道都说嬷嬷见多识广呢。”
卫嬷嬷如今已很不敢听薛善禾的好话儿了,只怕她又绵里藏针。应了一句,自去招呼小厮们搬运。
善禾望着她忙碌背影,心下一壁感叹卫嬷嬷确实是得力奴仆,把事交给她,放心,一壁又想到这次梁邺带来的这些丫鬟小厮,起初她还困惑,何须这么多人,她甚至自作多情地怀疑过是为了更好地圈住她。现在想来,怕他早有开宗立府、做场面的意思。他确实是用心机、擅谋略之人,走一步看三步的,又要在京都立足,又要设法把她抢来,又要瞒着阿邵,其间怕是也做过许多别的事。他这样的人,合该前途似锦。
思及此,善禾不由又深望了望这个京都。世道承平,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踏在这片土地上,好像日子有许多奔头,人生有许多希望。难怪都说去京都挣功名、博前程,待在这儿,真有焕然一新的感觉,是密州与康州、乃至金陵都不曾有的感觉。
她暗暗在心中祈愿,祈愿盘桓在京都的盛世国运也能将福泽渡至自己身上,而后她能顺遂地在此挣脱牢笼。
上得马车后,约莫行了几炷香时辰,方转入一条沉静街道内。车速渐缓,终至二门停稳,众人才渐次下车。梁邺、施元济因是骑马,早已与女眷们分道而行,连小厮们也不见踪影了。周太太下车后立即指派人手搬运行装,又张罗着预备晚间家宴。善禾、卫嬷嬷等则由周太太身边一位管事妈妈引着,挎着包袱一路行至苍丰斋。
这苍丰斋乃是昔年施家老夫人颐养天年之所,紧邻施府后花园,仅一墙之隔。自施老夫人寿终正寝,此斋已空置了八九年光景。此番接梁邺家来,由于筹备时日太短,府中其余空院,或嫌狭仄,或嫌老旧,或处花园深处,与姑娘们闺阁过近。挑来拣去,终是选了这苍丰斋安置。
卫嬷嬷分派各人屋子:彩香、彩屏自是一处;妙儿需照料晴月,亦同住一室;荷娘与另一粗使丫头共住……如此安排下来,个个妥帖,唯独善禾住处叫她犯了踌躇,一时拿捏不定。善禾便道:“在船上时已同大爷禀过,我与晴月她们同住就是了。”卫嬷嬷听了,自是顺意,寝居之事便如此定下。
直忙到黄昏时分,诸般物事方才渐渐归置停当。只是梁邺始终未归。
暮色四合,成敏等人提了食盒回来,卫嬷嬷忙问梁邺行踪。成敏笑道:“忙哩!刚到时便随表少爷去拜会了舅老爷,拜完舅老爷,又赶着去拜见姨太太,紧跟着又奔了玄武大街欧阳侍中府上赔礼,舅老爷、表少爷也是一道过去的。才刚回府,前头家宴已开,连衣服都顾不上换了。”
卫嬷嬷听得梁邺这般劳碌,心疼得直蹙眉:“竟忙成这样!想是午膳也不曾好生用。”
成敏笑说:“午膳是在姨太太府上用的。”
卫嬷嬷叹道:“那倒也罢了。”
恰逢彩屏正站在旁边分派各屋晚膳,听见“姨太太”三字,不由插嘴问:“姨太太?哪位姨太太?”
成敏笑道:“还能是哪位?自然是咱夫人的嫡亲大姐,文阳伯孟府那位呀。”
彩屏还欲再问,卫嬷嬷却截住话头:“好了!好了!都紧着时间用了膳,早些把东西规整利落,也早些安歇罢。彩屏,爷回来少不得要沐浴,热水该烧起来了。”她略一停顿,“罢了,还是彩香去张罗罢。你照旧收拾东西去。”
彩屏一听,立时吊起眼梢,冷笑道:“是了,咱们屋里统共就彩香一个周全人,旁人烧的热水怕是有毒!”说罢,扭身便回房用膳去了。
卫嬷嬷显是早惯了她这脾性,瞥眼彩屏背影,只站在后头追上话:“那是自然!单论一件,彩香说话,从来就不夹枪带棒!”
妙儿原趴在窗后,开了条三指宽的缝儿偷听,闻得此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转过身,面朝正于桌边布菜的善禾,忽地拔高了声量,脆生生道:“呀!娘子好偏心,给晴月夹着好肉好菜,我碗里怎就那么一点儿!想是晴月姐姐平素体贴周全,好得让娘子把心也长偏了。”
善禾正执箸布菜,闻言微不可察地拧眉。她抬头瞪妙儿一眼,却见她眼中狡黠闪烁,知她是故意刺卫嬷嬷,温声道:“你嘴巴太厉害,我不能不偏心。我虚长你几岁,想来也是年岁上来了,比不得你年轻会说话儿,脑筋也转不过你。再不拢着晴月,迟早你要越到我头上去。”
成敏在外间听得分明,也忍不住翘了唇角。抬眼见卫嬷嬷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朝她略作了个揖,自退出去与成安他们用膳了。
妙儿高高兴兴坐回来,晴月小心看着善禾与妙儿,忧心道:“娘子,我们这样,会不会惹卫嬷嬷不痛快。”
善禾挖了一勺饭,上头盖着肉菜,送到晴月嘴边:“怕什么。她自己说话处事不想着顾虑顾虑别人,也怨不得大家都厌她。”
晴月叹口气,自吃饭不提。
妙儿坐在一旁,忍不住问道:“才刚成敏哥哥说的‘姨太太’,是谁呀?怎么没听说过?”
晴月也带着惑色去看善禾。
善禾便道:“我也是从前老太爷在世时,听老人家说的。二位爷的母亲,也就是早逝的夫人,虽与舅老爷、姨太太都是嫡出,但是夫人是续弦所生,舅老爷和姨太太是先头原配妻子所出,且都比夫人长了好几岁,因此比不得同父同母、年岁相近的兄弟姐妹亲近。”
“后来姨太太出嫁,夫人也才十岁上下,更是没有几次见面的机会了。而况姨太太的夫家是文阳伯府,那等勋爵人家,也是有股傲气的,总是要亲戚们巴结他们,不肯向下主动结交。可惜因海陵县那场疫病,老爷夫人早亡,老太爷又是长辈,总没有长辈舔着脸巴结晚辈的理,如此亲戚关系更是疏淡了。”
妙儿眉头一蹙:“一家子亲戚骨肉,也还有这么多心思,也不累得慌!”
善禾点点头:“从前是傲气使然,如今是不得不这样的。”
“这话怎么说起?”
“五六年前,姨太太的长女孟大姑娘入宫,第三年诞下公主,现在似乎已是昭仪娘娘了呢。孟家如今也算是皇亲国戚,也不好与亲戚们太近,怕一招不慎,落个外戚干政的名头,只好小心些。”
三个人如此说着,你一言我一语,慢慢把文阳伯府孟家的影儿拼凑出来,可惜三人在梁家时间甚短,也没有与施家、孟家打过交道,这会子再怎么说,也是从前无心交谈里的只言片语。既无确切信息,也便没有再说的必要,很快话头转到苍丰斋上,三人又开始聊苍丰斋是如何如何阔洛宽舒。晴月伤还未好,今日趴在床上,不曾帮忙收拾东西。因此她只见到几个屋子,这会儿听善禾、妙儿所说,不时插嘴询问。
收拾碗筷之际,房门忽被敲响。三人愣愣转头,却见门框后立着一位妇人,正是今日引她们来苍丰斋的、周太太身边的管事嬷嬷盛妈妈。
盛妈妈道:“哪个是善禾姑娘?”
善禾缓缓站起身,无措道:“盛妈妈,我是。请问有什么事么?”
盛妈妈上下打量善禾一遍,方笑道:“姑娘换身衣裳,随我去花厅罢。”
“花厅?”善禾凝眉,“花厅不是正摆家宴么?”
盛嬷嬷走进来,看了看善禾的发髻:“头发也该重新梳一下。”她这才回答善禾所问:“是在家宴。方才邺大爷与老爷、太太说,他房里已放了一个人,就是姑娘你。这会子太太唤你过去呢。”
善禾心一坠。
盛妈妈宽慰道:“不妨事,老爷太太只是看看你。”她转头同傻愣愣站在一旁的妙儿道:“别愣呀!快伺候你家姑娘梳洗打扮,老爷太太们在等。”——
作者有话说:这两章是过渡铺垫引出人物的,把接下来主要的活动舞台交代一下;下下章是梁邵个人章(没有跟善善的对手戏!),我会在章节名提醒的。
第53章 “等日后主母进门,你该……
花厅内已摆开红木八仙桌。施茂桐坐于主位,右手边是梁邺,左手边是周太太,再往下才是施元济及其妻、子。
周太太颇有些惋惜道:“蕊儿去华儿家玩了,要不然,她很该来与邺哥儿见礼。说起来,上回你们这几个孩子见面,都是十几年前了。”她同梁邺笑道:“想必你都忘了,那会儿你也才几岁。”
梁邺微一颔首:“是了,印象里只依稀记得见过元济表兄、明华表姐。”
周太太追上话:“那会子蕊儿还抱在怀里呢!你自然没见过她。”
梁邺点点头:“来日总归有相见之期的。”
施元济见梁邺面上淡淡的,处处有礼挑不出错儿,知他心里尚有隔阂。擎杯笑道:“阿邺,我敬你一杯。后日金殿对策,你必是要蟾宫折桂、手到擒来的。”
梁邺举杯道谢:“承兄长吉言。”
施元济搁下酒盏,闲话道:“这次在我家住下,一应琐事你是不必操心的。苍丰斋在后花园旁边,与后门紧邻。平素你要出去,直接走后门也使得。走正门,反倒绕远了。”
“舅母和兄长如此照拂,梁邺心下着实感激。只是,从前与祖父早已商议好,原是打算在京都置办府邸。等那边安置妥帖了,总归要搬过去的,也不好长久在此叨扰。”
周太太扬笑道:“便是叨扰,又何妨呢?这是你舅舅家、外祖家,很不必说这些生分话。”
梁邺望着她淡笑。
施茂桐沉声开口:“男儿丈夫顶天立地,开府立户,原是正理。不过,也不必着急。目今京都空置的院落本就不多,规制、地段,还要细细相看。”他眼风匀到施元济身上:“你既是营缮司的,你表弟立府,你也须得多加看顾帮衬才是。”
施元济含笑应是。
外头打起毡帘,盛妈妈双手交叠腹前,温声道:“老爷,太太,善禾姑娘来了。”
周太太扬声道:“唤她进来罢。”
本垂眸静坐的梁邺,这会子也不由不抬起眼。只见大红猩猩毡帘一荡,很快转出一抹藕荷色身影,上罩回纹锦对襟袄,下系鹅黄缕金裙,裙下隐隐露出两只素缎云头鞋。待善禾垂首走近,方见她满头墨发绾作单髻,斜插一支翠梅簪,贴着枚小小的莲花状花钿,再无其它珠翠。打眼看过去,只觉她身形清减,气质婉约袅娜,不似丫鬟,倒像哪家出来的闺阁小姐。
善禾立在下首,屈膝行礼:“奴婢给老爷、太太请安。”
周太太便笑:“起来罢。来,走近些。”
善禾依言挪近两步,依旧低眉顺眼的模样,端的小心恭敬。
周太太道:“抬头,容我细瞧瞧。”
善禾只觉自己如那戏台上的猴儿,别人要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她抬起脸。周太太等人俱看过去,但见一张润白鹅蛋脸上,两道平细的眉,中间略弯,下头镶一对含水杏眸,清明干净。鼻头含肉,鼻骨也细挺,是有福之象。唇瓣红润,微微抿着,又透着些拘谨。
周太太目光如尺,在她面上盘桓过两轮,方笑道:“果是个齐整孩子,看着就稳重。”
善禾心中不由冷笑。两年前施家人嫌她卑贱,这会子却是赞她齐整稳重了。
那厢施茂桐、施元济父子略看了一眼,早收回目光,兀自吃酒用饭。
梁邺目光始终凝在善禾身上,他见她面色容淡,指尖攥着衣衫,知她心头紧张,因笑道:“虽是家中丫鬟,但善禾性子沉静,也读过书识得些字。从前她在荣禧堂伺候,祖父一直很喜欢她。”
周太太听了,心头细细思忖,品着他的意思应道:“既是你祖父的意思,那更是好了。”
善禾一愣,恍然意识到梁邺这是要拿故去的梁老太爷给她做身份,暗示她是梁老太爷予他的,她是他房里来历干净的通房丫鬟!她咬紧唇,忍不住恨恨瞪他一眼。
梁邺恍若未见:“祖父原就极疼惜我们兄弟两个。”
周太太已让盛妈妈取来一只红玉髓镯子,笑着拉过善禾的手,一壁要把镯子给她,一壁忽见她腕上已有两只金镯,不由咦声笑道:“这两只金镯黄澄澄的,倒显得我这红玉髓不入眼了。”
善禾忙垂头要说话,帘外却响起一阵笑声:“什么不入眼?嫂嫂快说与我听!”
众人转头去看,却见一华美妇人领着两个女孩儿打帘进来。这妇人穿金戴银,行走间环佩叮当,流苏摇曳。身后两个女孩儿,前头那个圆脸丰鼻,容色娇美;后头那个尖脸削肩,把眼眸低着,不敢看人。
梁邺见是生女眷,起身要避嫌。施太太笑着按住他:“这是你两个表妹,不必拘那些礼。”她含笑引孟持盈、孟持锦近前,温声道:“这是持盈、持锦。午间你来,她两个念书去了,不曾得见。”
梁邺只得上前与她二人厮见。
盛妈妈已唤人增设座椅,周太太起身挽施太太入座。行至善禾跟前时,施太太上下打量她一眼:“这是哪儿来的丫头,从前不曾见过。”
周太太一笑:“邺哥儿房里的人呢。”
施太太莞尔含笑的脸僵了僵,不由深望善禾一眼,声气淡淡:“哦,邺哥儿房里的人。尚未娶妻,这么早就在屋里放人了么?”
周太太一听,又见她这会子特特把自己生的持盈、陪嫁丫鬟所生的持锦都带来,心里不得不细忖她的用意。周太太笑道:“也不早了,邺哥儿今已弱冠,身边放个知冷知热的人,才是常理。而况,这也是他祖父的意思。”
施太太落了座,眸光落在善禾身上,声气冷淡:“既是老爷子的话,那倒也罢了。你叫什么?多大年纪?家在何处?爹娘做什么营生?现在是邺哥儿身边的丫鬟,还是有名分了?”这一连串的问题抛下来,她顿了顿,缓缓捏出个笑,端的慈爱体贴:“你别多心。邺哥儿是我小妹的孩子,如今梁家只剩他与邵哥儿两个人。我与老爷、太太是不能不用心待他们的。”
梁邺心下冷笑,默默饮酒掩住神色。
施太太这一番话扔下来,在场诸人也无甚心思好好用饭了。梁邺早间下船,白日里先后拜访孟家、欧阳家,特特是欧阳家。原是他自家去拜见欧阳侍中的,偏施茂桐说,今日周太太与施元济接梁邺家来,令林大管家空返,扫了林大管家颜面,便是拂了欧阳侍中。林大管家回禀,欧阳侍中免不得动问。故此,施茂桐父子另备厚礼,竟同梁邺一道往欧阳府“赔情”去了。
明面上是赔礼,实则是结交。施茂桐如今官居兵部侍郎,属尚书省管辖,素来与门下省、中书省泾渭分明。如今梁邺攀得门下省侍中的高枝,自是给施家父子结交欧阳家开了条路子。这也是施家如今这般快与梁邺修复关系的另一根因。
除了座师欧阳老大人之外,梁邺身上可利用的,便是他的婚事了。周太太的施明蕊,施太太的孟持盈、及妾室所生的孟持锦,如今皆是如花似玉、正觅良姻的年纪。像梁邺这样的儿郎,样貌是不消说的,前途么,哪怕他是个蠢的,欧阳老大人与施茂桐也会尽力扶持,更何况他本心上进、且聪颖勤谨。更难得梁家门庭清简,梁邺上无翁姑需奉养,下只一个捐纳虚衔、前程有限的兄弟,虽则娶了个女奴为妻,到底远在密州,碍不着什么。将女儿许他,不必侍奉公婆,无需烦扰家事,二房又必定势弱,这实是满京城打着灯笼也寻不着的良配了。
唯一有些缺憾的,是当下立在众人跟前的这位善禾姑娘。
按理,梁邺这般年纪,有个通房算不得什么。偏偏这位善禾姑娘,是梁邺主动在饭桌上、当着舅舅舅母的面提的。周太太顺势让人把善禾喊过来,见她通身气质如兰、容貌妍丽,便知不是寻常的丫鬟;周太太又借着赏红玉髓镯子的借口,本意是看她皮肉,却见十指纤纤,莹白如玉,显是平素不操劳的,说不定还有些见识;待要替她套镯子时,更见其双腕各戴一只金镯,雕镂精细,赤金足色,绝非她这等身份该有。周太太细细忖来,猜这两只镯子要么是从前梁老太爷赏的,要么是梁邺赏的。无论是哪种,足见善禾姑娘在梁邺房中地位不俗。
有这样一位美妾放在屋里,后来嫁进去的主母便不得不小心了。
周太太心下这般想来,面上不动声色,但看善禾如何应付施太太。
善禾先是恭敬作礼,而后才温声答道:“奴婢名叫善禾,今年十七,从前是梁邵之妻,如今被梁邺抢过来,做他一个人的妓.女。”
但,她到底没这样说。这样的场面,倘若她那般说,非但又得惹那厮动怒,只怕日后她连死也不知自己如何死的。她觉得自己已深谙彩香之道了——活下去才是顶顶要紧的事。
于是,善禾仅是恭敬作礼,而后温声道:“奴婢名叫善禾,今年十七,父母早亡。如今在大爷跟前听差使唤,不敢奢望别的什么。”
梁邺坐在对面,眼梢被酒意煨红,声气却坚定:“如今祖父丧期,不好纳妾什么的。”
施太太深看善禾两眼,明了梁邺的意思,眯了眯眼,慢声道:“如此,方是正理。”
接下来的家宴,话头被施太太夺过去,除了梁邺的事,便是听她与孟持盈说话。孟持盈长得娇,说话儿也娇,尤爱热闹,是最讨喜的性子,施茂桐也甚为喜欢这个外甥女。善禾则被冷落在旁,被周太太安排做个布菜的丫鬟,立在旁边伺候。只是席间,众人总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看去。待家宴毕,众人各自回屋,各自说着自家的体己话。因天色太晚,施太太与其两个女儿皆歇在施家了。
回得苍丰院来,梁邺因吃了酒,脑中有些混沌。彩香等人来伺候他,皆被他斥退了,只要善禾独自侍奉。热水皆是烧好的,善禾抱着他换下的衣裳正要出去,浴桶里那人撑额望她,饧眼含笑:“去哪?”
“不知道伺候爷沐浴么?”
善禾背对着他,垂下头:“大爷何必骗他们。”
“骗?”他轻笑,“哪个字骗?”他知道善禾在执拗什么,也懒得与她打哑谜,“祖父生前确实喜欢你。因在丧期,我亦确实不能纳你为妾。哪个字有骗?”
善禾声气渐低:“那太太说这是祖父的意思时,大爷也不该默认下此事……”
梁邺撑额靠在桶沿,默然看她背影,唇线绷直。蓦地,他自水中抬出手,和和气气地:“善善,近前来。”
抱着衣衫的指节暗暗攥紧,善禾不想动。
“过来。”
善禾只好转过身,朝他走去。待站到梁邺跟前,她才轻声开口:“大爷,我们说好的。我甘愿在你身边做个丫鬟,只要你给个容身之处就行,别的虚名我都担不起,也不敢担。”
梁邺听了,轻轻笑开。他朝善禾伸出手,含笑看她:“善善,为什么呢?给你一个名分,还委屈你么?”
善禾把手搁在他掌心,垂眸:“不是的,大爷。妾室可入族谱,我不想我的名字——”
“好了。”他强硬地截断她的话,“不要让我在你的口中听见他的名字。明白吗,善善?”
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往怀里拉了拉。善禾胸前的衣襟很快吃饱了水,沉甸甸的。待得吻毕,梁邺恋恋松开她,手落到她的腰间,轻易解开她系紧的腰带。
他的手抚进去,话音不停:“你放心,纳妾这些事,一时半刻也做不了。不过是应付这府里的人的说辞罢了。善善,你没看出来么,周太太和施太太都很有两个女儿呢。”
善禾感受那游移的大掌,禁不住微颤。
“她们千方百计地想给女儿觅个如意郎君,你呢?善善?你不想么?”
衣衫已松松垮垮挂在善禾身上。梁邺忽地使劲一扯,善禾跌入桶中。他轻易剥开那些扰人的衣衫,只剩下件轻薄白纻衫湿.淋淋地贴在莹润肌肤上。他低头望着缩在怀里的人,颇有些爱怜地抚她湿发,喟叹:“善善,无名无分,什么都没有,等日后主母进门,你该如何呢?”
善禾一双染了水汽的清明眸子亦回望着他。她心道:“等主母进门时,我早就离了这樊笼,忘了你是谁。”
她口中说道:“我不是有大爷么?”
梁邺满意地翘了唇瓣,俯首在胸尖,又烙一吻。
“所以你每日要按时进药、用饭,好生将养身子。”他耐心吮咬,齿缝慢慢溢出话,“在主母进门之前,你得有个孩子。”——
作者有话说:下章是梁邵打野去了,是他的个人成长戏,没有与善善的对手戏(重要!),只会间接地与善善、梁邺有关。字数也比较长。他回来再遇善善时,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隔日更。
第54章 (梁邵个人戏,慎入)从……
却说那日梁邵与成保策马回府。不远的距离,他二人竟生生走了半日之久。待至梁府门前,岁茗早候在门后,焦心望着远处渐现的两道人影。一见梁邵,岁茗急步迎上,含泪道:“二爷可算回来了。岁纹说二奶奶走了,这是……是真的吗?”
梁邵慢慢抬眼,望了望她,略一点头。
岁茗身形一顿,踉跄后退半步,被赶出来的岁纹扶住。岁茗口中喃喃:“怎么会,怎么会……前儿二奶奶还吩咐奴婢收拾画房,开了一长串单子叫奴婢去采买画具。”她不禁哭出来:“那样多、那样难买的画具,费尽周折才买得齐全……二奶奶怎么会走呢,她怎么舍得走呢……”
梁邵无力笑了笑:“许是她想出去玩一玩,过些日子便回来了。”话落,他又觉得自家可笑。毕竟和离书正安静睡在他胸前。
他与善禾,终究是要陌路了。
梁邵失神落魄回到漱玉阁。
空荡荡的院落,抵今他才发觉这屋子竟这般大。明明她是最安静的性子,怎么她一走,这漱玉阁竟空得如此吓人?
他跌跌撞撞回到正屋,陈设依旧,但细看,善禾把自己的东西都归整带走了。妆匣上犹置着他送的首饰,那些金贵珠翠,她一件未动。
梁邵半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觉得胸口塞了团棉絮,堵得慌。他索性坐到从前善禾睡卧的那张脚踏板上,两臂松松搭在膝上,沉目看这处处残留善禾气息的屋子。只消一眼,热泪忍不住流下来。
他恨恨地一拳捶在脚踏板上,而后情绪溃乱,将头埋在两膝之间,极力抑住呜咽。
为什么脚踏板这么硬?
为什么薛善禾愣是睡了两年从来不说?
为什么他像个瞎子、聋子、傻子,对她的沉默与委屈视若无睹?
为什么……
太多的为什么了,积压在怀,最终悉数化作热泪,滴滴洒落在木制踏板上,洇出一颗颗深色水渍。
自这日起,梁邵性子陡变。原是最爱热闹、最怕孤单的人,如今竟终日枯坐家中,常望着流云发呆。到了府衙上值的时间,也是成保提醒着、催促着,他才愣愣地披衣跨马,神色恹恹地过去上值。衙役们看出梁邵的性情巨变,悄摸儿探问原因,梁府的奴仆们无不三缄其口。但薛善禾与梁邵和离的风声,终究还是传了出去。
然衙役们觉得这是好事,皆道薛娘子本配不上梁邵,纷纷宽慰。连府衙的陈大人亦特特召了梁邵过去,语重心长同他说:“老大人病逝,你兄长往京都去了,你娘子……罢了,不提。我知你家中如今只剩你一个,你心里难受,这也在所难免。你且好好休养一阵子,出去散散心,也未尝不可。等来年武举,你莫要错过。梁邵,你这身好功夫,岂可埋没?”梁邵只唯唯称是。
在外头还好些,梁邵昔日朋友无不请他饮酒作乐,他尚能暂借烈酒麻痹思念之意。到了夜阑人散之际,梁邵独归府邸,总想起从前善禾在家等他的模样。
其实也不是专等他,只是每每回家后,善禾都在,都能温一碗醒酒汤搁在茶几上,屋里都能有她的呼吸。他早已习惯漱玉阁有个薛善禾,偏偏如今回去,什么都没有了。
自从不去府衙上值后,梁邵镇日坐在梁老太爷生前经常坐的那把太师椅上。从日头慢慢攀上他的身子,再慢慢褪下去,一坐就是一整天。时近暑夏,闷湿燥热,仿佛能蒸死人。梁邵望着空荡荡的正厅,忽而有些明白了梁老太爷生前的孤独,明白了梁老太爷生前说的那句“再没有人同我说得上话了”。
梁老太爷出身于书香门第,祖上是陪伴太祖打天下的开国功臣。他少时读书科举入仕,一帆风顺。中年时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却在最如日中天时选择退出朝堂的漩涡,毅然回到密州开办义学。此后几十年间,他教了一批又一批的寒门之子往京都去。他们延续着梁老太爷的路子,读书、科举、入仕,而后在宦海沉浮中四散飘零,有些甚至在梁老太爷之前便离世了,譬如善禾的父亲薛寅。于是,梁老太爷的晚年,就是用自己最后的余温四处救人。去海陵县领回梁邺、梁邵如是,去金陵救回薛善禾亦如是。他的孩子们离开了,他只能用最后的力气尽量去救孩子们的孩子们。
那会儿梁邵不懂祖父镇日坐在这把椅子里,究竟在看什么、等什么?现在他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他在等那群抱着破布包、穿着破布衫、喊他“梁阿爹”、求他教授知识的孩子们。就像此刻的自己,他坐在这,光影流转中,他恍惚间竟看见善禾娉娉婷婷地立在那儿。他知道这不是善禾,但他不敢出声,怕戳破这场幻梦。
也许那时的梁老太爷会在心中诘问:他把一个个成器成材的孩子送给朝廷,为什么临了了都回不来了?
莫大的孤独吞噬掉他,也吞噬掉如今的梁邵。他头一回懂了祖父。
也是在这个时候,善禾攒钱给他买的软甲送来了。
软甲铺子的伙计不住夸赞:“这件软甲非金非铁,非革非皮,乃是我铺巧匠,不知耗费多少心血,采炼多少珍稀之物,千锤百炼,方才织就而成……”他还要说下去,却被梁邵打断。
梁邵垂头看这细密如鱼鳞的甲叶,薄如蝉翼,硬胜寒冰,心头微动。他捧着软甲,径往祠堂去。一个飞身,轻易摸到了藏在房梁上的红缨枪。右手提枪,左手抱甲,他重回书房,取下悬在墙上的青霜剑,搁在紫檀书案之上。青霜剑的熠熠寒光下,是善禾所留的一首诗:
一卧连理二载春,今朝自剪系丝纶。未许微尘蔽云衢,沧海珠明各显珍。
他低吟道:“未许微尘蔽云衢,沧海珠明各显珍……”只觉心头阴霾渐渐驱散。
梁邵干净利落地收拾了两套换洗衣裳,腕子上带着红麝串,荷包里放着善禾的这首诗,还有一幅画——他从那本《新编绣像长生殿》里发现的、善禾画的画。画中,一对男女交叠仰睡在浴桶中,男子精壮手臂搁在桶沿,腕间松松垂一条红麝串珠,正滴着水。
他铺纸舔墨,匆匆修书,方唤来成保、岁茗、岁纹。他对成保道:“明日你把这封信寄给大爷。”
成保点头应着。
梁邵又从他搁田契、地契的匣子里取出好几张银票,泰半交予成保:“祖父从前有个书院,只收读不起书的贫苦子弟,已关了许多年。这里是张提刑予我的五百两银,你且拿去,把那书院再办起来罢。”
余银分作两等份,一份予岁茗、岁纹:“我从来没管过家计,很多事不明白。从前听二奶奶说,你们都十五、六岁了,再过两年,应是成亲的年纪。可惜家中再无主母,我亦不知如何安排。这三百两,你们拿去,就做自己的嫁妆。府里还有几个适龄的丫鬟,你们……你们自己想想办法罢……”他越说越不敢看岁茗她们。
岁茗与岁纹愣了一瞬,泪水迅速涌出眼眶。
成保小心开口:“二爷,您要去找二奶奶了么?”
梁邵抿抿唇:“我往北川去。”
成保一听,立时哽咽了:“北川凶险,二爷胸怀壮志,不若去武举。”
梁邵却笑:“你是最知我心意的,何必劝我?”他望了望案上软甲,喃喃道:“或许这一切在几个月前便已注定了。这是我的心愿,也是……她的意思。”
成保急忙说:“那二爷就带我一起去罢。”
梁邵回望他,笑意灿烂:“成保,家里的事,需你来打理;义学的事,也得靠你了。不是你,我不放心。而况,万一哪日善善回来了,你得帮我拖住她。成保,都交给你了。”说罢,他背上红缨枪、青霜剑,提了包袱就要走。
成保扑通跪下,抱住他腿儿。岁茗、岁纹亦跪着哭泣,求梁邵三思。
岁茗劝道:“施家舅老爷就是兵部的!二爷参加武举,必定能中!”
成保亦泣曰:“二爷!二爷!您好歹想一想老太爷和大爷!此去北川,老太爷在天上看着也焦心呐!还有大爷,大爷独自在京都打拼,若知您去往京都,他必定心急如焚,您教他如何、如何安寝呢!”
梁邵淡淡笑开,攥着成保的膀子将他提起来:“他们会明白我的。”他回望岁茗、岁纹:“等我回来时,要是你们有孩子了,记得找我讨个恩典。以后不做奴仆,做个本本分分的良籍百姓安稳度日罢。”
话毕,再不顾身后三人哭泣,梁邵径去马厩,牵了常骑的那匹白马,背了两年不曾耍过的红缨枪、青霜剑,披了暖融融残阳余晖,一路往北去了。
此一路冒风荡雨,披星戴月,日行百里。梁邵身揣三百两银票,早兑作可日常使用的碎银小票,倒也不曾吃得多少苦。他本是爽利疏朗性子,为人又侠义,赶路时竟也结交了不少同往北川投军之人,皆出身寒门而志向高远。因知这些人盘缠匮乏,梁邵便散银与他们解决差旅之费。等到得北川时,已聚有十来条汉子了。
这十几人中,却有一旧相识,名唤庄一兆的。原来那会儿月坨村的案子,梁邵起先误缉庄一兆,使其蒙冤。后察其冤情,梁邵迅速重审、擒获真凶。只是因庄一兆下过狱,村人皆看不起他,梁邵背地里予他四十两银,教他离了月坨村,认真寻个买卖生意做做。偏这庄一兆是个极本分老实的人,四十两银赔了泰半,再不敢做这些贩货生意了。他想着自家有些武功本领,就别了妻子儿女,想到北川闯荡,不意路遇梁邵。他心中原是恨毒了梁邵,后见梁邵亲自登门赔礼,气已消了大半。如今再遇梁邵,知他当下境遇,又见梁邵慷慨解囊、一视同仁,更是感激,颇有一种不打不相识的感觉。现在十几人的小队伍中,梁邵虽则年纪最轻,但见识多、有主张,又做过两年提刑官,庄一兆主动推其为长,众人也都信服。
初入北川瓜吉县内,梁邵等人本欲揭榜投军,却看到一旁官府檄文正在缉拿凶犯。梁邵阅过两年卷宗,主动请缨替那李知县理清案宗、寻出凶手。李知县要留他作幕僚,他说此行只为投军报效朝廷。恰好北川军裴大将军手下的魏参军是李知县的岳丈,他便给梁邵写了封荐书。梁邵持荐书谒见魏参军魏如海,终是顺利投入北川军,编入朱咸将军麾下。
朱咸此人,出身康州朱氏,性爽朗仗义,日常与兵士们同饮同寝,于军中甚有威望。朱咸得知梁邵身世与其过往经历后,甚为喜爱,对梁邵也颇为照拂。
朱咸的看重、魏参军的关照,以及梁邵本身的高强武艺和提刑官时期养成的机警,让他在军中如鱼得水。不消两月,他便成了朱咸身侧最有力的臂膀。朱咸巡边伏寇,也常命梁邵随行。
八月末,边境有察台国敌寇出没,抢夺财物、毁坏农田。梁邵跟着朱咸将军追击外寇,擒得三名俘虏后,梁邵本欲再追,要把那头目也捉了,却被朱咸拦住,以“见好就收”的名目迫他放弃追击。
梁邵不解,仍欲追踪。朱咸冷然道:“凭你的本事,擒了那头目自然不难。可擒住之后,如何呢?那头目名叫阿其隼,在察台军中亦有些威望。你捉了他,杀了他,察台必要与他报仇。届时又有一场大战,你是立了军功、显了威风,可打仗劳民伤财,且必有人牺牲。不如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下次他来,只擒他部下小兵罢了。”梁邵只能作罢。
又过半月时间,梁邵跟随人出去巡逻,再遇阿其隼率众占田夺女。可怜那女子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被阿其隼拖入屋舍之中,其状凄惨,哀呼不绝。女子的老父上前阻拦,竟被阿其隼直接枭首。梁邵等人赶到时,便是女子父亲的头颅咣啷啷在地上滚了几滚,鲜血淋漓。
梁邵气极,提枪与阿其隼斗将起来。梁邵年轻气盛,阿其隼已过不惑之年。斗了百余回合之后,阿其隼力衰渐败,落了下风。梁邵觑准时机,一枪.刺穿阿其隼喉管。阿其隼的部下见其殒命,立时四散逃窜,但终是困兽穷寇,皆做了梁邵等人的俘虏。
回营之后,梁邵提着阿其隼尸身,惴惴不安地面见朱咸。
出乎意料地,朱咸得知他一枪.刺死阿其隼后,先是瞳孔骤缩,而后朗笑着揽过他,于众将士面前夸赞:“阿邵勇谋兼备,真大燕血性儿郎!”他又附在梁邵耳畔道:“你既杀了他,倒也罢了,暂不追究。绞杀阿其隼之功,我会亲自为你上表,你且等着晋升的信儿罢!”
梁邵自是满心欢喜,当夜庆功宴,狠灌了几杯劣质酒水,坐在漫天星辰之下,摊开荷包里的那幅画,静静地把温柔夜风当作她坐在身旁。
可朱咸承诺的晋升迟迟未到,最终只送来一贯钱、一匹布。
梁邵忍不住去询问主簿,这才发现军功簿早已写明:密州梁邵阵斩敌酋,然违令冒进,功过相抵,不予擢升。赏钱一贯,布一匹。望其日后谨守军规,恪尽职守。
前线的仗又打起来。
梁邵沉默地收拾着自己的软甲与佩刀,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亲临战争,虽然这场战争是因他而起的——自他去询问主簿缘何自己不能晋升后,将士们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年秋后的这场大战,起因竟是梁邵杀死阿其隼。
察台人要为阿其隼报仇,扬言此番要活剐那个使红缨枪的毛头小儿。
梁邵并不惧怕。这几次与察台人的交手,他已大略摸清察台兵士的招数。他决定这次务必要立个头功,务必要在军功簿上留下他梁邵的晋升之路。
朱咸身边的副官亲自来寻他:“将军知道你骁勇,这次要交予你的任务,比上战场杀敌更为重要。”
守哨塔。
这是整个北川边境最远最高的哨塔,站在上头能看清整个战场。
副官拍了拍梁邵的肩,低语:“将军也是为了你好。察台那边扬言要生擒你,那个哨塔远离战场,可保你性命无虞。”
梁邵本想拒绝,副官却道:“你还要再违抗军令么!”
于是,梁邵提着红缨枪、背着青霜剑、身穿软甲,独自策马前往哨塔。
夜幕降临,此地更显得孤寒,梁邵望着远方军营,如散落在黑暗中的点点萤火。忽地,夜幕下现出一只身影,骑马而来。待那人近前,竟是那日他救下的姑娘。
姑娘攀上哨塔,从包袱里取出好酒好肉。她两颊早冻得通红:“小将军,多谢你救下我。”
“不是将军,区区小卒。”
姑娘不理会,把酒囊塞入他怀中:“这是我阿耶生前酿的酒,比军中的好喝!”
他仰颈痛饮。
“我叫尤兰儿。”姑娘眨着一双大眼睛,笑意盈盈,“小将军,等你喝完酒、吃完肉,你就走罢。”
走?
梁邵放下酒囊,不解看她。
尤兰儿双手抱膝,坐在他身侧,仰头望向黑缎般的夜幕:“我们这地方外寇频仍,连年不绝。其实百姓们都知道的,但是也没有办法。朱咸将军与察台的那个阿其隼做了交易,阿其隼定期来烧杀抢掠,朱咸将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后上报给朝廷,说边境敌寇流窜。等朝廷的粮饷拨过来,北川军就不会抢我们的田、抢我们的食物了,甚至我们做的东西,还能卖给他们,这很平衡。可是,你打破了这个平衡。”
梁邵两只眼蹬圆,不敢置信地看她。
尤兰儿一笑:“朱咸将军是不是不让你杀阿其隼?”
梁邵愣愣点头。
忽而一只箭宇破空射来。梁邵一手揽过尤兰儿,双双倒地。尚未来得及反应,哨塔已摸上来三五条汉子,皆是察台兵士装束,深目直鼻。
他们操着听不懂的察台话,却齐齐地将钢刀挥向梁邵。梁邵脚尖挑起红缨枪,凌空接住,很快与他们斗将起来。约莫两炷香时辰,梁邵才将这伙人斩杀,余下最后一个,他没杀,想逼问他们为何要杀他,奈何语言不通。
尤兰儿从角落走出来:“我会察台语。”
“你且问他,为何要杀我?”
“他说,便是死了也不会告诉你。”
梁邵寒眸一凛,枪头直抵那人脖颈,血溢出来。那人立时哀嚎求饶。
“他说今晚会有一支察台军队从此地进入北川!”
“进北川干什么?”
“他说,察台的大将军为报阿其隼被杀之仇,已集结精锐,准备于三日后黎明,兵分两路。主力佯攻朱咸将军驻守的左翼防线,实则是声东击西,真正的杀招是一支百余人的凿穿队,这支队伍会绕过主战场,从小将军你此刻守卫的哨塔下方一条极其隐秘、连北川军地图都未曾标注的羊肠小道直插北川腹地,目标直指后方的安平粮仓!一旦安平仓被焚,前线军心必乱,察台主力便可趁势掩杀,彻底撕破北川防线!”
梁邵咬牙,提枪正要杀死他。
那俘虏连忙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尤兰儿愣在原地。
“他说什么?”
“他说……他说,朱咸将军对此心知肚明,他暗中撤下这条隐秘通道附近的巡逻,又派小将军你来守哨塔,就是要你葬身此地。”
梁邵已气得牙颤:“为什么!”
“他说,朱咸将军与他们约定了,只等‘意外’发生,他便推卸责任,借此向朝廷哭诉兵力不足,索要更多资源。等朝廷援兵一到,察台首领会佯装连败,再退回去。如此,察台报了仇,夺了安平粮仓的粮食,朱咸也能挣得军功、粮饷。”
待这番话听完,梁邵浑身血液近乎凝固。这已不仅是通敌,这是要葬送北川左翼的整条防线,用万千将士和后方百姓的血,染红他自己的顶戴!梁邵回望远方军营那点点如萤火般的灯光,只觉得无比讽刺。朱咸把他放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他成为这场巨大阴谋的第一个祭品,一个死无对证的“失职”哨兵……
梁邵深吸一口气,目光逐渐变得锐利和坚定。他一掌劈晕俘虏,将其捆好,而后猛地撕下俘虏的衣襟,指尖蘸着地上的血,在布片上飞速勾勒出此条隐秘小道的走向和察台偷袭安平仓的计划。
“兰儿姑娘,”梁邵将血书塞进尤兰儿手中,声气坚定,“你熟悉地形,请你立刻下山,避开军营,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份血书送到安平仓守将手中!告诉他们,加固城防,死守待援!还有,若有可能,将此信抄录一份,设法交到裴大将军手上。记住,除了裴大将军本人,不要相信北川军任何人!”
他也不知这偌大的北川军,是否还有像朱咸这样的人存在。又或者,连裴大将军也知道此事?
思及此,他浑身冷了又冷。
尤兰儿看着梁邵染血的脸,重重点头,而后将血书紧紧揣入怀中,转身迅速消失在哨塔下的阴影里。
梁邵并没有走。他藏起这些敌寇,迅速整理装备。红缨枪重新握紧,青霜剑终于出鞘,寒光如水,映着他凌厉侧脸,直鼻薄唇。他将腕子上的红麝串子褪下,与善禾的书画一起放入荷包,郑重地搁在怀中。
待这些准备完毕,梁邵又去搬来哨塔储备的、早已被遗忘的狼粪和干柴,点燃了最高处的烽燧。很快,一道粗壮的、浓烈的、带着刺鼻气味的狼烟划破夜幕,笔直地刺入黑缎般的天穹。而后,梁邵提枪挎剑,几步就跑下哨塔,扼住这羊肠小道的唯一通道。
此是一处狭窄隘口,是进入大燕境内必经之路,易守难攻。而他梁邵,将会成为一枚钉子,牢牢钉死在这里。
身后是冰冷山岩,远处是飞鸟入林。漆黑如墨、杀机四伏的峡谷深处,巨大的孤独感再次袭向梁邵,比在梁府时更甚。枪杆撑地,梁邵抬头望天,空荡荡的夜幕,像他内心那般的空虚。他在内心深处祈祷,祈祷祖父、阿耶、阿娘保佑他尽量多拖一炷香的时间,让尤兰儿把信传出去。
不多时,远方烽火熊熊,照亮了红缨枪的枪头。梁邵的脸,也随着冲天火光终于有了一丝温度。此一刻,他不再是密州那个混不吝的梁霸王。
梁邵缓缓抬起红缨枪,枪尖直指前方。
那头响起诘问:“拦路者何人?”
“密州梁邵!”
“呵!梁邵何人?”
“取你贱命的阎罗!”
话落,枪尖在地面刺出金光,梁邵提枪冲上去,与那先锋缠斗在一处。几十回合之后,先锋被梁邵一枪捅穿胸膛,剩下的察台兵方知眼前人厉害,齐齐挥刀劈来。
梁邵虽英勇,敌方却约有百人,任他再怎么武功盖世,也难以一己之力抵挡。很快,他右臂生受一刀,再提不起枪来,只得用左臂抽出青霜剑御敌。越来越多的察台兵冲上来……
梁邵倒在层层叠叠的敌尸上时,目力所及是哨塔上的狼烟袅袅升空,像一团化不开的云。
剩下的察台兵也是力竭,看他倒在血泊之中,不由咧嘴笑开,狠狠骂他,预备存个力气给他致命一击。
今晚无月,却有薄云流动。梁邵想到自己终要葬身此地了,也不觉滚下热泪来,把面颊上的鲜血稀释得粉红。
此地,天高地阔;此地,英雄之冢。
死在这里,倒也无憾了。
可是,他不想死……
谁会想死呢……
他竟想起从前祖父与阿兄的斥骂,心里还是难受的:“梁家又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舅舅就是兵部的,祖父从前在朝中也有点薄面,怎么就非得你上战场把命拼了去挣前途?!”
察台兵士已举刀走近,正欲给他最后一击。他已是强弩之末,也无力反抗,索性喘着气等待刺入身体的最后一刀。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视线开始模糊,闭上眼,竟仿若见到了善禾。她的笑,她的哭,走马灯般在他眼前快速转换。
啊,要是能见善善和阿兄一面再死,就好了……
他绝望地闭着眼,绝望地等待最后一击。
钢刀落下,胸前一阵钝痛。
可是,这不是利刃刺入皮肉的感觉。
又有什么在胸前散落了。
他睁开眼,恍然发现,是红麝串子与软甲挡住了这一刀。
是善善!
善善在救他!
善善也不要他死的……
与红麝手串、软甲相关的所有回忆在眼前闪烁,凝练的夜色化作善禾的脸,温温柔柔地同他笑。
他终于在这一刻溃乱,爆出哭声,垂在地上的手攥住旁边的一柄钢刀,他嘶吼着,扬手劈开那人的喉管,血喷满脸。
那人身后的察台兵嚎叫冲来。梁邵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他准备在死前,再多取几条狗命。
可预期的杀戮并没有来临,梁邵耳畔却响起一阵熟悉呐喊。紧接着,一只箭宇凌空射中为首察台兵的面门。随后,无数只箭宇射将过来,冲在前头的察台兵身子一僵,无不朝后栽去。
庄一兆领着那些曾受过梁邵好处的汉子策马而来。
他们数十人舞着自家兵器,生生替梁邵杀出一条血路来。待对方只剩下十数人,见大势已去,只得夺路而逃。
庄一兆忙丢了武器,见梁邵满身皆是血,忍不住红了眼眶。他慌忙背梁邵上马,听见伏在自己肩后的那人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声气浑浊:“别找朱咸,直接……直接找大将军……”说罢,他彻底昏死过去。
其实,冲天的狼烟第一时间就已惊动了裴大将军的中军。
梁邵醒来已是七日之后。
他身上多处缠着绷带,稍微一动弹便勾起浑身的剧痛。
尤兰儿见他醒来,两眼泛光:“你别动!你别动!我去喊大将军来!”
很快,毡帘被掀起,一位身披银甲的中年将军阔步走入。但见他身量高伟,行止威凛。紧随其后的,则是参军魏如海。尤兰儿搬来两把交椅,朝他们作了个礼,便退下了。
裴治上上下下打量梁邵一番,笑道:“你这伤没有伤及要害,休息些时日便能痊愈。”
梁邵要行礼谢恩,却被裴治按住:“不必拘礼。我已上表请朝廷奖赏于你,此番你侦破敌军夜烧安平仓的计谋,又揪出叛将朱咸,立头等功!该赏!”
梁邵眼眸中立时泛光,可转念又想到上次朱咸也是这般承诺自家的,心头燃烧的希望又渐渐熄灭下去。
魏如海笑道:“小梁邵,裴家袭了好几代的镇国将军爵位,不会为着你那么点的军功,故意给你使绊子的。”
梁邵忙道“不敢”,裴治朗声笑开,打断他的话:“魏如海,你可莫要给我戴高帽。若我年轻几岁,立功的未必是梁邵呢!”
一时三人都笑起来。
梁邵被裴治安排在中军营地养伤,尤兰儿便住在梁邵隔壁,日夜照料。
裴治很看重梁邵。他说自己是家中独子,不曾体会过兄弟之情,如今每天来看望梁邵,好像自己真有个弟弟,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让人怜惜。
梁邵忙说惶恐。
裴治盯着他的脸,沉默许久,方道:“其实朱咸那件事,本将军早就知道。”
梁邵心一坠。
“不过,因手中没有证据,一直也寻不到合适时机彻查此事。如今你舍命撕开这道口子,军中的腐败,我也有由头请京都那些人来查了,省得他们天天在京都叫唤。”
他拍了拍梁邵的肩:“好生养着罢,你的好消息,要来了。”
离开梁邵住处后,裴治径直来到魏参军办公之所。裴治的奏疏,往往是他口述、魏参军写的——因陛下嫌他的字太狂放,而魏参军的台阁体却深得帝心。
裴治负手而立:“密州梁邵忠勇贯日,智略绝伦。于孤塔绝境,燃烽燧以警三军,守险隘而摧万敌;保粮秣于既倒,诛国贼于肘腋。功在社稷,勋著边疆。臣叩请陛下,授其正六品昭武校尉,实领北川军前锋营指挥使。”他顿了顿:“公侯伯子男……要不,给他请封个男爵?”
魏参军蹙了眉:“他虽有功,却也不到封爵的地步。而况他如今才十八,这么早封爵,怕是不好。”
裴治沉吟:“你且附在后头,先写着罢。到底封不封爵,还得陛下圣裁。”
“将军何故如此青睐梁邵?”
裴治一笑:“朱咸之祸,弊在制度。有道是‘自古太平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从太祖以来,裴家满门忠烈,虽守着镇国将军之爵位,可到了我这一代,早碍了陛下的眼。故此,像朱咸这等暗中通敌之徒,少不得也是陛下默许的。前朝高宗皇帝收权,北川设四小将军,我这北川军权早被稀释,除了这支中军,东南西北四军表面恭敬,实际早就不听我调遣了。譬如朱咸这件事,我早已知晓,却也不敢贸然出头。”
魏参军叹道:“是了。像朱咸这样的,出身世家,又有个姐姐入宫为妃,莫说将军,便是陛下要动他,也得思虑再三的。先皇派他们来北川,本是要他们辖制将军,可日子久了,拥兵自重,现在隐隐有割据之势。”
“没错。”裴治蓦然转过身,“要与这些人抗衡,须得提拔不是世家出身的蓬门之子。可是真正出身寒门的,家中又毫无助力,与朱咸之流斗起来实在艰难,怕不是要耗费许多年。反倒梁邵这样的,没落的世家,是贵族不是贵族,是寒门也并非寒门。一腔热血,与百姓走得极近,家中又有在朝为官的,却也不甚亲近。平素里为着黎民着想,险境时又有家世能为他托底。这才是最合适的。”
魏参军不由问:“可陛下难道不会想到这些?万一陛下看出梁邵是将军一心要提拔出来与四军抗衡的,故意按着不表呢?”
裴治缓缓笑着:“这便是出身的重要了。若我提拔个真正是寒门出身的,陛下不允,那自然就是不允的道理。魏参军,你可记得梁邵的祖父、父亲都是谁罢?听说他兄长今已内定进士出身了,只是不知到底是多少名。还有他那个亲舅舅,那可最是汲汲于名利之徒。只消这道折子寄到京都,便是陛下不允梁邵晋升,那些人,也会挖空心思助梁邵一臂之力的。”
半月之后,皇帝的封赏自京都快马送来。
密州梁邵,授正六品昭武校尉,实领北川军前锋营指挥使之职。另,加封护国县男。
裴治立于高处,凝眸望着下头被众将士簇拥着的梁邵,缓声道:“自高宗朝护国公府霍家被抄,这还是头一次启用‘护国’的封号了。”
魏参军低头不敢言。
裴桢朗声笑开:“怎的不说话?放心,我并非那小气之人。不过是感慨时过境迁罢了。当年的开国四将啊,终究是四散飘零了。也就金陵徐家略好些。”他望着远处纵声大笑的梁邵,“也不知这梁家两兄弟,能走多远、走多久……”
自这日后,梁邵成了北川军前锋营指挥使。未久,庄一兆等人也被他调到自己部下。
前锋营,是裴将军手中最锋利的刀,也是死人堆里的地方。将前锋营交给梁邵,无疑是对他的看重。从此,梁邵再不是那个无名小卒兵鲁子,他是梁指挥使,北川军诸营中级别最高的、前锋营的指挥使。
十月底,寒风凛冽,梁邵的伤终于快要好了。尤兰儿仍旧每天为他熬药、换药。
梁邵找到尤兰儿,予她五十两银,笑道:“兰儿姑娘,多谢你的照顾。从明日起,你不必来了,我的伤已好了许多,日后我能自己换药。”
尤兰儿抿着唇:“将军,倘若我是心甘情愿的呢?”
梁邵一怔,他慢慢意识到了什么。
“军中人多,尤姑娘一介弱质女流,成天价出入此地,总归、总归是不好的。”
尤兰儿酸了眼眶,急声道:“将军,我父已死,家中再无旁人,只剩了我一个,家里屋子也被毁了,大人想让我去何处呢?”
梁邵蓦地想起善禾。
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善禾也是无父无母无家,那她究竟去哪了呢?
尤兰儿见他锁眉沉思,心瓣都快碎了:“将军,您还是在想那位薛娘子吗?”
梁邵沉默不语。
“薛娘子是果敢之人,我心下实实敬佩。我并不想要旁的什么,那日是将军救了我的命,我的命是将军给的,我只愿能在将军身边做个侍女丫鬟,有个容身之处,别的不再奢求。”
梁邵猝然抬头,正要说什么,裴治已挑帘走进。他见尤兰儿在此,不觉含笑。尤兰儿忙福身告退,待她离开,裴治方道:“尤姑娘待你倒是一心一意。你若喜欢,我可帮你做主——”
梁邵蹙眉,截断他的话:“大将军,我已有妻子了。”
裴治知道梁邵已然和离,可他至今仍心心念念着薛娘子,心中不觉好笑。他转了话头,道:“俗话说秋收冬藏,马上快要十一月了,你这伤怕是还要再养一两个月。你是第一年来到北川,必定是思念家中。再过些日子,最晚是腊月,你便可直接回家过节去,也算是养伤,过了年再回来。我听说你如今有个兄长正在京都,倘若你们兄弟留在京都过节,便请你替我捎些东西回镇国将军府罢。明年开春回来时,我还想请你护送我家夫人和我那顽劣的儿子来北川,可好?”——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太难写了[裂开]下一章依旧是京都的善善和狗哥
护国县男是我杜撰的,男爵是公侯伯子男里品级最低的,但是弟弟“护国”的这个封号比较厉害。
第55章 梁邵的信。
梁邺把善禾按在浴桶内,直闹了半个时辰方歇。事毕时水都凉了,善禾身上发冷,肌肤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小疙瘩。梁邺唤来彩香、彩屏,教她们重新烧一桶热水来,又取了自家的外氅,把善禾裹紧,抱她回寝屋榻上。
善禾身上酸痛,已累得不想动弹,嗓子干得冒烟,只能任由他摆弄。那厮便斟了盏茶,扶着善禾的后颈哄她饮下,声气却发淡:“方才那句话,什么意思?”
善禾从茶盏沿抬眸,模糊不清地应道:“哪句话?”
“你说那些虚名儿,你担不起,也不敢担。”
“妾室可入族谱——”
“除了这个原因。”他硬声打断她。
善禾一愣,顿了顿:“没别的了,就这个意思。”
梁邺低笑:“善善,你不是存心要逃罢?”
善禾心头咯噔一坠,扶着茶盏的指尖暗暗收紧。她迅速敛眸,转了转心思,再抬眸时,眼里已存了层愠怒,她冷笑道:“原来大爷就是这般想我的。”她把茶盏往梁邺那儿一推,半剩的水洒了几滴出来,泼在梁邺玄黑暗纹亵衣上,只听善禾道:“我知道了。爷费尽心机将我骗来,不过是图个新鲜。现在我已是大爷的人了,想必爷也玩得尽够了。等捱过这两年,爷必定是要娶位门当户对的贤妻回来的。像我这样身份卑贱的,合该早早撵走,省得坏了爷的清誉。爷这会子问我这话,怕不是要探我口风,教我到时候识趣些,别让爷夹在我与未来太太中间为难。是罢?”
梁邺抿着唇凝盯她,却不言语。
见他这般,善禾心里七上八下。她从来没有在梁邺面前这样过,这会子这些使性儿的嗔怪话说出来,也不知他受不受用。应当是受用的罢?毕竟他们刚行过那事,身上还留着彼此的气息。这般温存时分,娇嗔几句,怨怼几句,他总不至动气罢?
可静了半晌,梁邺仍是抿唇不言,善禾急得沁出冷汗,她正要翻身面壁,把戏独自唱下去,却听他终于开口,声气泄了下来:“善善……施家不好相与的,你若是什么身份都没有,容易吃亏。”
善禾揣度着他的意思,不敢再冒进。她轻轻点头:“好,我知道了。”
梁邺又俯身吻她。
他这会儿怪得很,心里似藏着事,瞒住她不肯说,只一味吻她,铺天盖地落下来,倒像在弥补什么。其实他瞒她的事何止一桩,她心知肚明,也懒怠问。横竖他们算不得夫妻,怕是连情意都无,尽是皮肉纠缠。偏这会儿梁邺这般神情,他藏的事,似乎与她有关。善禾索性把眼闭起来,她不愿想那么多,她只要哄他高兴、哄他放松戒备,而后拿了奴籍文书痛痛快快地离开,别的与她无关。
梁邺说不清这会儿自己怎么了,方才善禾的话落在耳里,他有些恍惚。眼前的她,好像不是薛善禾,又好像才是真正的她。这些日子,他总习惯了她的冷淡、沉默、温顺听话,原也忘了她也是有自己的性子的。
上次见到她这样,还是她与阿邵未和离的时候。他们的亲密,他们的言笑自然,他们只有彼此才能懂的、心照不宣的戏语,梁邺那会儿其实有些慌,他怕善禾真的与阿邵产生感情,转头告诉他:“我不想与阿邵和离了。”
现在,她也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怨怪他,她是真的接纳他了罢?要不,她何以与他生气呢?她大可以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蒙混过关的。惟独在意,才会嗔恼,才会怨怼。是罢?
思及此,梁邺隐隐有些宽慰了。
他已拥有了她的身子,她的心,何愁得不到?早晚是他的掌中之物。
只见善禾闭着眼,安然恬淡的模样,早没有了当初的抗拒。他忍不住抚上她粉若桃花的脸颊,低声耳语:“善善,会给你名分的,你不必入族谱,日后也不必再遇到他。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善禾阖目慢慢地应他。他的话,只当是过耳风,她只静静感受从脸到肩、从肩到胸、从胸再往下的吻。别的什么都不想。
蓦地,她听到身上传来一句话:“哪怕未来有主母,你也是唯一的你。我们生在一起,死也同穴。善善,你就是我妻。”
她心头肉莫名一跳,猝然睁眼,那厮已跪在她两腿间,褪下她的亵裤了。
接下来的几日,梁邺忙于准备殿试事宜,白日里皆在书房。善禾只在特定时间去给他送些茶水果子,其余时刻全是陪伴晴月与妙儿。
妙儿已将她们的计划悉数告知晴月了。晴月一听,脸上笑靥也多起来,直言感觉伤也好得快些,恨不能立时就要下地走路。反是善禾按住她:“你且好生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多久?到时我们走的时候,免不得要奔波劳碌,你须得把骨头都养结实了。要是摔了、碰了,我可不管你,你就自己回这来罢!”说罢,她与妙儿皆笑起来。
晴月并不把善禾的话当真,但又真的怕自己这伤耽误了善禾逃跑,心急皆浮在面上。
善禾看出她的心思,温声宽慰:“逗你的玩笑话,千万别当真。你放心,等你伤好了,我们一起走。我如今在他跟前也能说得上话了,问他要些名贵药材来与你医治,应是不难的。你又年轻,未必就需要一百天便能全好了。”
晴月心底泛酸:“娘子,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善禾一怔,笑道:“哪能呢?你看,我身上又没有伤。”
晴月瘪嘴摇头:“我说的是那种欺负!”她饮泪看善禾:“娘子,你现在笑起来都发苦。”
只这一句,善禾压在心底的委屈如暑气腾腾往上涌。她眼眶泛红,鼻尖也酸了,慌忙把脸垂下,掩过面上的酸涩。
晴月立时懂了,叹道:“早知如此,那会儿不如不走了。至少,好歹二爷……”
“晴月!”善禾打断她的话,“你平日里千万不要说这些话,也不要提二爷的名字,教人听去,他又得动气了。”
她也长叹一气:“就是这会儿让我回到那时,重新做选择,我只怕还是会与他和离的。不过,”她眸光愈发黯淡,“我再不会去求梁邺了。”
善禾最后悔的,并非与梁邵和离,而是那会儿为了和离求梁邺帮忙,以至于满盘接错。
终到殿试之日,天际才泛鱼肚白,梁邺便起身预备入宫。
善禾正服侍他更衣。那府里不时便遣个人来探问,先是施茂桐使小厮来问可曾备妥,又道若缺物事只管去寻他,入宫若有不明处,也教成敏去寻他身边人。接着是周太太着人送来一碟糕、两只粽子,善禾正垂头给他系腰带,见彩香、彩屏各捧只白瓷碟进来,也温声笑着:“‘糕’‘粽’,高中,爷此番必定是要高中的。亏得太太有心,我都不曾准备。”
梁邺也扬眉笑着,屈指拈了块软糕,先递至善禾唇边教她先尝,这才笑问:“如何?”
善禾只咬了一小口,细细咀嚼:“嗯……好干,尽是屑儿。”
梁邺轻轻笑开,指腹替她抹掉残在唇角的糕点屑儿:“你倒会挑嘴。”就着她咬处将糕吃了,又握她手道:“殿试完要与同年宴饮,回来怕是不会早,不必等我。”
善禾低眉顺目应了,正要剥那粽叶,成敏忽地小跑至廊下,喘吁吁道:“爷,有信来。”
梁邺笑道:“晚间回来再看罢。”
成敏抬眸觑了眼善禾,旋即压下去:“这信,有些急。”
梁邺听了,便近前取过信,刚看到信封上几个字,脸上的温笑登时冷下去。善禾不明所以,一壁剥粽叶,一壁问:“怎的了?”
梁邺不答,撕封展笺,脸色愈来愈沉。待最后一字看完,他默了半晌,蓦地抬眸,见善禾拧着细眉看他,方意识到失态,扬了笑看她:“无事,不要紧。”正要将信烧了,手却一顿,像是想起什么,最终仅是把信笺重新折好,塞入信封,大喇喇搁在案上,便不再提此事。
临走前给他佩荷包,善禾弯腰仔细整理着绦带。他忽地抬手,单手抚上善禾的脸,迫她昂起头:“今儿回来不会早,你要累了,早些歇息。”
善禾一笑:“知道,爷要出去赴宴。才刚说过的。”
“起来。”他扣着她的下巴。
善禾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依言起身,他便又俯首,在她唇瓣落吻,好一会儿才松开,丢下一句“好好的”,凝眉出去了。
善禾望他昂扬背影,拿手背擦了擦被他吻过的唇角颊边肉,笑意慢慢褪去。她独自回屋,思量着待会儿探视晴月的事。忽而一阵穿堂风,把桌上的纸笺吹起来,窸窸窣窣地响动。善禾走上前,掌心一压,拿镇纸镇好,却发现刚才被他随手丢在旁边的信封上,“阿兄梁邺收”五个字分外熟悉。
她心头一跳,想起适才梁邺看信时愈来愈沉的脸色,心口扑通扑通直跳。善禾强忍住心底的暗潮汹涌,隔窗看了看外头,院里已不见梁邺身影了。彩香、荷娘坐在廊下做针线,彩屏在熬药,卫嬷嬷在自家屋里用早膳,妙儿晴月也都在屋里。四下无人。
她颤颤伸出手,展开信笺,一字一字看过去。但见信上云:
阿兄邺台鉴:见字如晤。兄赴殿试在即,愚弟遥望京都,惟愿阿兄青云直上,魁星点斗。自善善去后,常觉神思恍惚,心镜蒙尘、魂若离舍。然日前得善善所赠软甲,竟如云开见日,恍悟此或是天意冥冥,亦是善善示我不可颓唐自弃。既善善为我前程殚精竭虑,弟又何敢负此深恩,蹉跎岁月?兄展此笺时,弟应已策马北川,投身行伍。此一路志在功名,定不负阿兄多年教诲。待归期至,盼兄已冠冕琼林,弟亦能寻得善禾踪迹。临楮神驰,惟愿阿兄珍重、珍重、珍重!弟梁邵顿首再拜。
善禾怔了怔,望着信上熟悉字迹,忍不住堕下泪来。她忙揩了清泪,抿唇把信重新收好,搁回原处。只是信中所言,字字恳切,句句锥心,她情不自抑,只好拿出帕子把眼角的泪珠一一抹掉了。
梁邺站在廊角暗处,将善禾瞬间鲜活又迅速暗淡的眼神看尽。等善禾抹着泪走入寝屋深处,再看不见她的影儿,他才沉着脸色,蓦然冷笑出声,而后阔步向外走去。
梁邺行出巷口之际,忽勒马回望,宅院灰墙寂寂立在天光里,不由想到善禾寂寂立在灰墙后。成敏不知方才这桩官司,小心问:“爷可是落东西了?”梁邺摇头,淡声:“没。”两腿忽地夹紧马肚,挥鞭驾马,向大燕皇宫文华殿奔去。仍旧是那阵风,吹得他织锦绣竹的袍角猎猎翻飞。
第56章 一支笔引起的连环事件。……
梁邺离开后,善禾去看了晴月。妙儿正给她上药,伤处已开始结痂,上头泛着淡黄的水。每次涂药,晴月都要在口中咬只帕子,因实在痛得难忍。
善禾握着她的手,不时拿帕子给晴月拭汗。待药涂完,晴月趴着歇息,妙儿收拾东西,善禾才离开了。但她并没有立即回寝屋,而是站在廊下,看苍丰院的丫鬟嬷嬷们正在做什么。彩香、彩屏、荷娘都在忙自己的活计,唯独不见卫嬷嬷,善禾便问她踪迹,彩屏答:“才刚去舅太太那儿请安了。”
善禾点点头。
卫嬷嬷不在,她就放心了。
她状似无意,莲步一径往梁邺书房走去。这些日子梁邺准备殿试,一直待在书房。饶是她,也唯有奉茶点时方能入内片刻,从不敢四下张望。整个苍丰院,除了梁邺本人,唯有成敏、成安可以自由出入,连卫嬷嬷轻易都进不得,显见得是防着旁人。偏偏这卫嬷嬷招笑,梁邺防她,她倒帮着梁邺一起防别人。她自家去不得梁邺书房,也不许旁人进去,坚决捍卫梁邺威严,俨然一副忠仆模样。
今日梁邺殿试,成敏、成安,连同怀松、怀枫都随他入宫。苍丰院只剩下她们这些女子。
这是寻找奴籍文书最好的机会!
善禾一路行来,攥紧袖中物事。刚在书房门口立定,只见隔扇门掩得紧紧的,连条缝儿都不露。她正要抬手推门,身后却蓦地响起卫嬷嬷冷厉声音:“娘子在这儿做什么?”
她声气严肃又冷,像抓到善禾的把柄一样,还透着点捉贼拿赃的兴奋。
善禾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按住胸膛转身,只见卫嬷嬷已逼近身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扬声喝道:“娘子在爷书房门口鬼鬼祟祟地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趁爷今日不在,偷偷进书房?大爷可是说过,没他的允许,谁都不能进的!”
啪嗒。
掌心的笔落在地上,给砖地洒了几点朱红。
彩香等人闻声聚拢过来,皆面露疑色。
善禾拧眉,目光落在攥死自己腕子的手上:“嬷嬷抓得这样死,是怕我跑了不成?”她声气很轻,“要不嬷嬷看看地上的是什么?”
竹雕紫檀笔孤零零躺在地上,细看,笔身已裂了条缝,等闲是支废笔了。
卫嬷嬷一怔。
善禾已苦了脸,任她攥着自己的腕子,半是委屈半是愠怒,抚着胸口喘气道:“我就知道。这竹雕笔金贵,大爷最爱用它朱批。这些日子温书预备殿试,昨儿忘在寝屋,我才刚收拾东西瞧见了,想送到书房来收好,就是怕不小心磕了碰了,坏了岂不可惜?嬷嬷倒好,我知道您是好心,提醒我倒罢了,这样冷不防冒出来拽我,魂都要吓飞了,谁握得稳?”话落,善禾挣扎着抽回手,腕子已被勒红。
彩香忙拾起笔来,连声惋惜。彩屏立在后头,瞥了眼:“哟,这可是当初老太爷给的,两位爷一人一支呢。算起来两三年了,是件旧物呢。”
听是梁老太爷遗物,卫嬷嬷也着了慌。方才确实是她冒进,但她也不曾想到薛善禾是来送笔的呀!她看她鬼鬼祟祟站在书房门口,喊她她也不应,只好上前,不过是想阻止她,谁成想这就吓到了她,连笔都握不稳了。
她嗫嚅道:“这……那……可如何是好?”
善禾揉着腕子,想起早间发现这只笔的情景。早间梁邺入宫,屋里伺候的人都有些手忙脚乱,磕了碰了是自然。善禾发现这支笔时,它已隐隐裂了条缝,孤零零躺在地上了。善禾原想着作速把笔放回书房收好,她自己也顺道寻一寻奴籍文书。这遭并没有想过对卫嬷嬷怎样,偏卫嬷嬷自己撞上来,一心想要捏住她的错儿,这才酿成这桩祸事。既然卫嬷嬷怀着恶意而来,她也无需好心。只是可惜,今日这书房是进不成了。
“我会同大爷讲明,究竟如何,悉听大爷定夺。反正大爷素来敬重嬷嬷,只是支笔,应当不会说什么的。”善禾顿了顿,转了话锋,很是惋惜,“只是可惜了这笔,老太爷赏的,又与二爷的是一对儿。再怎么金贵,也比不得里头的情意重。”
后半句吓出卫嬷嬷半身冷汗。她望了望彩香手中的笔,强自压住心绪,勉力笑道:“不必薛娘子费心,既是我老婆子的事,自有办法解决。彩香,把笔给我。”说罢,拿了笔径直就出去了。
如此这般散去,众人也不知卫嬷嬷要去做什么,也懒怠问。到时候梁邺追究起来,如实说便是了。若论错处,二人皆有,卫嬷嬷的更大些,端看梁邺如何定夺。
善禾回了晴月妙儿屋中,拿了绣绷子坐在交椅上做针线,约莫几炷香时辰,外头蓦地响起盛妈妈的声音,颇有些焦躁:“善禾姑娘还没有装扮好么?”
善禾应声走出去,盛妈妈见了,几步上前握住她手,蹙眉道:“姑娘,太太等你许久了。车都套好了,专等你一个呢!”她打量善禾发髻装束,跌足道:“哎呀呀,怎的还是这家常装扮?”
“什么套车?等我做什么?”
“咦。”盛妈妈也不解了,“今儿太太们去承恩寺烧香,给邺大爷祈福。才刚让卫嬷嬷唤你抓紧换了衣服过去的呀,你怎的还在做针线?”
善禾怔了怔,旋即明白,这是卫嬷嬷给她下套儿报仇。她忙开口要分辨:“盛妈妈,才刚卫嬷嬷——”
盛妈妈立时截断她的话:“哎哟,快别在这儿废话了,有这分辨的功夫,作速换了衣裳过去要紧。太太等着倒也罢了,姑太太和孟家两位表小姐也在等您呢!施家的马车、孟家的马车,都在二门上等了一柱香时辰了!”她又补充了句,声气也高起来:“专等姑娘你一个!”
这动静吵来彩香、彩屏,众人听到如此紧急,忙拥着善禾入屋妆扮了。家常的衣裳褪下,披上外出见客的罗裳;发髻散了重梳,银簪花钿一一贴入云鬓。平素几炷香才施施然完成的梳妆更衣,这会子一壁穿衣、一壁梳头,竟生生挤到一炷香时辰。彩香拿了胭脂要再补个妆,那厢盛妈妈已等不及了,拽着善禾的手就往外去:“走罢!胭脂边走边补!”拉着善禾提裙就去。
善禾捧着裙袂,脚步发急,像生了风,疾行至二门车驾处。周太太、施太太等人正扶着丫鬟的手踩上轿凳。
听到动静,周太太转过身,见是善禾,她两眉蹙着,但到底温声说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善禾连忙跪拜请罪:“太太恕罪!奴婢方才在屋中做针线,并不知今日要去承恩寺烧香祈福。请太太恕罪。”
周太太凝着眉,施太太那厢也把目光射过来,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善禾,有恼的、有叹的,也有不干己事瞧热闹的。孟持盈早等得不耐烦,这会子见善禾当众跪着请罪,身姿飘摇楚楚可怜的作派,心里不由更气,没好气儿道了句:“好大的架子!侍郎太太等你,伯爵夫人也等你,我还当是邺表哥明媒正娶的妻子呢!等哪天我姐姐回家省亲,也等你一个不成!”
孟持盈这话说得尖刻,周遭空气霎时凝住,跟在她身后的孟持锦忙扯她袖子。周太太眉头蹙得更紧,施太太则用团扇半掩了面,目光却仍从扇骨上方向善禾扫来。还有站在旁边伺候的丫鬟,牵着马的施家小厮、孟家小厮,虽皆低头,眼风都忍不住往善禾这边觑。
善禾跪在青石板上,脸上早已臊得通红,脊背却挺得笔直。这原就不是她的错,分明是卫嬷嬷故意不传话。善禾又拜,声音清晰不卑不亢:“奴婢确实未曾接到传话。方才一直在房中做针线,并未见卫嬷嬷来传话。”
施太太正要进车厢,打帘的手停住,她沉了脸,厉声破空而来:“好了!误了时辰,还有这般多理由!卫嬷嬷是我妹子的陪嫁,施家的老人。莫说邺哥儿,便是我,从小儿也受过嬷嬷的好。她什么样的人,我能不知?你这意思,不就是想说,是卫嬷嬷故意不告知你,害你不知道要来么?我且问你,卫嬷嬷何故针对你?她当了这么多年的差,从未出过纰漏,怎生偏偏针对你?”
周太太沉下脸,道:“茂桐,罢了,作速启程要紧。”
施太太冷笑着:“嫂嫂,我知道你要息事宁人,毕竟是邺哥儿屋里的人,咱们管不着。”她眼风扫过地上脸红似猪肝的善禾,奚落话脱口而出:“我实在不知,错了便错了,认个错儿,赶紧启程就是。邺哥儿好歹是客,我们难不成还罚邺哥儿屋里的人?非要把是非曲直都掰开讲清楚了,两家的太太夫人小姐,别的事也不用做了,全把时间耗在这,扯皮推诿,还她清白就是了!华儿、蕊儿这会子说不定已到承恩寺,正在等我们。好么!你跟华儿、蕊儿就有三个了,我又带着盈儿、锦儿,更莫论这些丫鬟小厮们,一起子人全都给她作判官辨清白,其它事儿是不必做的了!”她越说越气,扬声道:“来来来!把卫嬷嬷喊来,今儿也不去烧香了,咱们就把这事论清楚!该谁的错就是谁的,我们也不偏心,把错儿揪出来,等邺哥儿殿试完毕,立马使小幺儿去宫里请他回来,该罚的罚,该赏的赏!”
见施太太真动了怒,孟持盈并不言语,站在旁边看好戏;孟持锦小心走上前,扶着施太太的手臂,温声笑道:“太太何必动怒?今儿是邺表哥的好日子,为着这起子事,不值当。”
周太太也笑着宽慰:“这是正理。还是赶紧启程要紧。”她唤了孟持盈、孟持锦:“还不快把你们太太扶上车,愣着做什么呢!”
孟持盈只得扶她母亲进车厢,孟持锦也在一旁不住地说好话儿。周太太瞥了眼善禾,冷声道:“你也跟上来罢。”话毕,自掀帘入内了。
待得车架缓缓而行,周太太身边的粗使丫鬟才走来扶善禾起身,拥着她胳膊,与她一块儿跟在车马后头。丫鬟见善禾凝眉垂泪,叹口气:“哎呀,好了,姑娘是邺大爷屋里的人,姨太太不过是那么一说,又不会当真罚你。别放在心上。”
善禾垂着脸,略一点头。
“姨太太的性子就那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以后犯了错,直接认下就是。主子们根本不会在乎你有没有委屈,你是不是真的犯错,她们只在乎你的错是不是影响到了她们。”——
作者有话说:明天休息一天,隔日更啦。
第57章 承恩寺女眷叙闲话,文华……
车架逶迤行至承恩寺,周太太、施太太等人皆被沙弥引至侧殿,施明华、施明蕊姐妹早候在此处了。甫一见周太太等人入殿,施明华之子苏赦立时弃了母亲与小姨,蹦蹦跳跳扑进周太太怀中,瓮声瓮气道:“外祖母怎的这时才来?叫赦儿好等!”
一时众人近前厮见,施明华捧着六个月大的肚子,被女眷们簇拥在当中,温婉含笑,一一领受问候祝福。善禾站在角落,不敢上前,只好把头垂下,听那边欢声笑语、天伦融融,更衬得她形单影只,心底分外凄凉。
待夫人小姐们寒暄完毕,沙弥方领着她们烧香礼佛。丫鬟们俱退至殿外,善禾也低头随着人群要走,却被盛妈妈一把攥住手臂:“你走什么?你是邺大爷屋里的,自是要留下替大爷祈福的。”说罢,立时拉善禾过去了。
善禾的蒲团摆在最后,近乎挨到侧殿门槛,一半脊背曝在天光下,晒得灼痛。她刚跪下,前头的施明华姐妹皆不约而同转了脸回望,淡淡的眼色,寻常的打量,而后稀松平常地转回去。善禾听见那挺着大肚的施家大小姐施明华轻声细气地问:“那是谁个呀?”
跪在她身后的孟持盈娇声笑道:“梁邺表哥的通房丫头呀!”
施太太双手合十,阖目沉声:“佛门清净地,不得嬉笑。”
孟持盈讪讪住口,只余施明华意味深长的一声“哦”。
礼佛既毕,众人转过佛像,一路行至侧殿后院。院里两只大石桌,各摆一边,早已备好清茶。周太太、施太太、施明华坐一桌,未出阁的小姐们坐在另一桌,苏赦则窝在施明蕊膝上吃栗子糕。善禾跟随丫鬟们立在廊下,因与众人皆不相熟,也无人主动与她攀谈,只好站在那儿发呆。
不多时,小沙弥捧来几卷经书,弓腰与二位太太说了几句,旋即,施太太目光落在善禾身上,厉声道:“别发愣了,过来罢。”她语气很不耐烦,自是还记得早间那桩公案。
小沙弥奉上漆盘,几卷经书搁在里头。周太太淡淡道:“你会写字的罢?”
善禾点了点头。
周太太便道:“最上头是《文殊心经》,你且抄个几遍,为邺哥儿祈福罢。”
善禾听了,只得取出经卷,道一句“是”。侍奉在旁的丫鬟们也不敢怠慢,赶忙自厢房中搬出一张小案,一只蒲团,一炉素香,另有文房四宝,供善禾抄写。善禾净手焚香,于案上铺开一纸素笺,把墨研得浓淡得宜,方拈起一管紫毫,笔尖舔墨,这才垂眸誊写起来。
太太桌上的三人皆静观善禾举止,施明华先笑道:“这通身气度,不像是通房丫鬟呢。”
周太太接上话:“据说是老爷子给的,从前在老爷子跟前当差。”
施明华应道:“是了,梁家老太爷的书法,连我公爹也是赞不绝口的。听说宫里还有两幅老人家的墨宝,就收在御书房。”她面向善禾,笑问了句:“你叫什么?这一手字,可是老太爷亲授?”
善禾只得搁笔,恭敬答道:“奴婢名叫善禾,字是从前奴婢父亲教的,他如今已经下世了。”她想了想,终究还是说:“后来老太爷见奴婢写字有天份,格外教过奴婢几日。”
听是如此,施明华也不意再追问家世,转而道:“那你如今在邺表弟房中,他院里的事,都是你当家么?”
这话问到两位太太心坎,俱匀了眼风等善禾作答。善禾心中一紧,恭声回道:“大爷院里有卫嬷嬷坐镇,奴婢只是大爷跟前侍奉的,不敢逾越。”
施明华轻笑道:“不敢逾越,可见是有能力的,只是身份不够,才教卫嬷嬷暂理。是罢?”
善禾抬了头要答“惶恐”,施明华冲她一笑,声气温和:“不过是闲话,你不必紧张。你且写经,莫误了邺表弟的正事。”
善禾颔首应是,遂屏息凝神,执笔抬腕。那厢太太们又叙起闲话,略提了几句梁邺与苍丰院,便转回自家事上。周太太问施明华孕中诸事,苏府谁掌家、夫君待她如何、妾室可安分等语。施明华一一答了,言及苏府用度浩大,现交由小姑苏犀照管家,也省得自己赔补嫁妆。周太太蹙眉:“日常用度,何至于此?”
施明华正要开口诉苦,施太太却笑:“嫂嫂不知,这是家族兴旺之兆!就说我们伯府,前年娘娘诞育公主、晋九嫔之列,不说别的,样样儿的花费都翻了一番呢!最有趣的,园子里栽树的费用也多了!我就纳闷,怎么娘娘封昭仪,咱们家还多栽几棵树不成,问了管事的,才知原来那会子家里摆晋封宴,宫里严太监说娘娘住的永安宫,院里栽了好几颗梅树,因娘娘爱梅,陛下额外赏的!故而家里就趁这个势,也栽了几株梅树。有没有孝敬到娘娘我也不知,倒是开年设宴,来我们府上的人都赞那几棵梅树好,花香清幽,意境又雅,来年的梅花宴可不就轮到我家做了!”
施明华听得心头不快,却又碍于昭仪身份不好多言,只低头饮茶。周太太见女儿闷闷,忙笑着岔开话头。可说不上几句,施太太又兜转回昭仪之事。施明华抚着肚子,笑都冷下去。赶巧儿施明蕊立在善禾身后看她誊写经书,见状不由笑道:“今儿听姑妈总谈起娘娘,可是有什么好事了?”
施太太听了,忙道:“也不是什么好事,八字没一撇呢。”
明蕊暗暗与明华对视一眼,笑得温婉:“姑妈既如此说,必是好消息了。只是如今不肯告诉我们。”
“倒也并非故意不与你们说,”施太太望向周太太,“才三个月,胎还未坐稳,怕说了反折福气。再说也可能是太医误诊,还需再看。”
“哟!”周太太登时笑开,“这是有喜了?”
施太太点了点头。明华也僵笑着道了句“恭喜”。
周太太拍了拍明华的手,继续同施太太道:“这是好事。看来文阳伯府,又有的忙了。”
施太太便道:“是了,这些日子正与伯爷商议呢,待宫里的信儿明确,便要上省亲折子了。”她望向明蕊:“到时候家里忙,还要蕊儿过来相帮呢。”
后妃孕后省亲,此乃大燕不成文之旧例。因后妃孕中思亲,圣上额外开恩降此隆恩,亦算得家族荣光。
众人便就着省亲话头又聊了许久直至小沙弥来报,前殿住持开讲,问太太们可要前往。施太太便带着孟持盈、孟持锦过去听讲经,顺道为昭仪娘娘祈求平安符,周太太则言要与明华说些体己话留下了;善禾因抄经,也不曾去得。
施太太等人刚走,明华立时沉了脸:“兴成什么了!一家人说几句话,句句不离她家昭仪,好似只她女儿入宫、只她女儿会怀孕似的!”
周太太宽慰道:“你与你姑妈动什么气,她本就是这张扬性子,你又不是不知。”
明华忍不住瘪了嘴:“那算什么?今日我好容易见娘一面,想说几句贴心话,却尽听她炫耀昭仪。有本事,她递牌子进宫当面说去!娘又不是昭仪亲母,我又不是昭仪亲姊妹,她肚子里那块肉将来唤我表姨,拐着弯的亲戚,我能得什么好处?”她说着说着,声音竟哽咽起来。
周太太忙令盛妈妈遣退丫鬟,连善禾也命回厢房抄经,不许旁听。这才揽住明华的肩,温声问她:“怎的了?在苏家不好?”
明蕊坐到母亲和姐姐对面,给自己斟了盏茶:“也不是不好,就是烦心事多,姐姐又有身子,自然心里不顺遂了。”
“什么烦心事?如今你在家养胎,苏家老太君还要你去立规矩?”
明华摇了摇头:“不是为这个。是家里事情多,譬如管家这事,我不是把权都给了苏犀照么?反正她这几年要嫁出去,我也不怕什么,就是如今家里用度耗资甚大,从前我都是拿阿耶、阿娘给我的嫁妆填补的。现在管家权在她手上,她哪有那么多钱,填不上,又是给家里改制,又是问公爹要钱。公爹倒没说什么,偏老太太听见了,反说我奢靡不知俭,让未出阁的小姑娘填我的窟窿。我要分辨,老太太又说:‘错便是错了,哪有这么多理由!既然从前家里的账就不对,怎么你之前不说?现在教犀照看出不对来,没出阁的姑娘,脸皮那么薄,又在奴才跟前改革,又向她爹要钱,你这当嫂子的还有脸分辨?’就这一句话,直把我所有冤枉都堵死了。老太太自家用度最奢,昔日我说要裁减,她那会儿也是说了我一顿,说家里这等勋贵人家,还好意思说裁减,传出去没得教人家笑话。阿娘,你听听,正话反话、好话坏话都让她说了,我能怎样?我还能做什么?”
周太太一听,恨得咬牙:“老太婆镇日里就这般欺你?今日你别回去,随我归家,晾他们几日,省得回去再生闲气。”
明蕊忙道:“不告而归,少不得又教苏老太太说嘴。要我说,一个是孙媳妇,一个是孙女,苏老太太必然是偏袒苏犀照的。姐姐好歹忍两年,等犀照姐姐出阁,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明华一掌拍在石桌上:“你还是我亲妹妹么!竟有你这样教我回去受苦的!”
明蕊莫名其妙,也有些恼:“好,你说得对,那你便随我们回去,其余一概莫管!”
“娘听听,蕊儿这是什么话?”明华抚胸喘气,“在那边受气,在这儿也受气,好没意思。”她瞥眼施明蕊,咬牙道:“方才梁邺的丫鬟在这,我还帮你呢。都是亲姐妹,没成想你这般狠心的。”
明蕊急了:“什么帮我不帮我?你且说清楚,又与梁邺表兄什么相干?”
明华冷笑道:“还装糊涂?你今年十六,娘早说要为你相看人家。如今梁邺入京应试,娘特特带他通房出来,你这般聪明,不懂何意?”
明蕊臊得脸上通红,背过身去不肯看她。
周太太见俩女儿如此,反倒笑了。她握住明华肩头,好声好气:“我的大姑娘,快别动怒,免得动了胎气,孩子事小,伤了你身子,这不是剜娘的肉么?”
明华一听这话,鼻尖一酸:“只有娘疼我。”
那头明蕊故意说道:“是了,就只要娘疼你。我去你家住了一旬,天天陪你说话儿,我不是好人。”
周太太继续道:“等过些日子,过些日子梁邺事定,家里设宴,我请那府老太太过来,亲自与她分说。有你父亲和我给你撑腰,你不必委屈。”如此又絮絮说了好些话,明华方渐平复。
她见明蕊这会子仍背对着自家,脸却悄悄偏转,明华心下稍稍宽慰,到底是血亲姊妹,从小一块儿长大。这次她说心里不快,明蕊二话不说就去陪她,她怎真忍心?明华冲着明蕊背影道:“按我说,娘可得抓紧些,等金榜一出,也不知轮不轮得上蕊儿呢。我听夫君说,梁邺在这届贡士里颇有名望,殿试应当不差。”
周太太道:“自然不会差。这几日你父亲还帮他走动过呢。”
明蕊更臊:“娘,姐,快别说了。”
明华轻笑:“蕊儿,你自己心里也要想想的呀。不说别的,你看姑妈也把持盈、持锦带过来了,她们跟你差不多大,你心里不急么?孟家还有个昭仪,就算不是梁邵,她们择婿余地也比你宽,尤其是孟持盈。”她转头继续同周太太道:“榜下捉婿,这是头一件。其次,还有一件,也是我这些日子才悟到的。”
周太太忙问:“什么?”
明华道:“今年年初起,凡欧阳侍中家作宴,倒是常请苏犀照过去。”
周太太一惊,思忖片刻,方道:“可欧阳大人的两个儿子早就娶妻生子了,孙儿辈又太小,也与苏犀照不配。”
“我悄悄问过,欧阳家适龄的男儿几乎都有亲了,没有亲事的,身份太低,配不上犀照。我与夫君说了这话,你道夫君如何说?”
“如何说?”
“夫君说,怕不是欧阳侍中要给梁邺说亲呢!”
彼时正好善禾誊写完一遍经文,按盛妈妈吩咐先给周太太过目。她手捧刚抄毕的《文殊心经》,刚推开厢房门,便听到此一段话。善禾垂了脸,悄悄把身子隐在廊柱后头,在心底默念经文。
那厢周太太先是默了片刻,沉脸冷声:“这个梁家,忒不成体统!前时那梁邵娶亲,你父亲连去四五封信,那边不听也罢,终归梁老太爷是亲祖父,我们拗不过血脉亲情。如今老头子下世了,梁邺头上的长辈,可不就我与你阿耶了?现在这样把我们越过去,寻个新认的座师说亲,他眼里还有我和你父亲么!”
第58章 夫人说婚事,梁邺醋弟弟……
周太太愈想愈气,愈气愈想,明华忙揽过母亲的肩,也是咬牙道:“正是这话。所以我在心里合计,犀照头一遭赴欧阳家的宴,是开春三月头上。娘细想,梁邺这般早就暗中绸缪了。”
周太太道:“是,他是个心思沉的。这些时日,我同你阿耶冷眼瞧着,也看出几分了。”
明华追上话:“所以说,您要早点想好才是,这样的人,屋里又搁着那样一位美娇娘,通身的气派,可不像寻常丫鬟。要是咱们蕊儿嫁过去,能得好儿么?”
明蕊蹙眉怨道:“阿姐!”
周太太抬眸看了眼明蕊:“蕊儿,按理,你未出阁,很不该给你听这些话。可是,拢共这儿就我们娘母三个,再没外人,你姐姐这话也是真心为你的。我且问你一句,你是要日后我们给你把人挑好了,你一声不吭嫁过去,任他是个怎样的人物,还是要自己也拿点主意?”
明蕊听得怔怔,粉唇半张,却说不出一个字。
明华便笑:“是了。那些规矩是重要,可也不能把一辈子赔上。如今京都的风气,是娇养女儿、贵养女儿,阿耶阿娘再怎么为你相看,到头来还是要你自己心里乐意的。你听我们说,你心里也合计合计。”她转了话头,“刚才那位善禾姑娘,你也瞧见了,识文断字、行止有度,样貌也不逊你,除了出身低,别的都拔尖的。再说梁邺,他与咱们家冷了这么些年,心里肯定有气。他如今又早早求欧阳大人帮忙,说不定犀照这件事也是他知道的。心思沉,冷情冷意,这是他的缺憾。”
明蕊忙道:“既如此,那何必择他?天底下又不是只他一个儿郎了!”
“还有好处,你也要权衡进去。”周太太道,“这些日子你在苏家陪你姐姐,你不知道。那梁邺生得仪表堂堂,清俊逸群,待人温润知礼,处事谦和周全,端看这些,是百里挑一的人物。我瞧得出来,他心底虽怨着我们,可他是肯把面子做下去的,这就难得。世上很有些人,忍不了一时的气,场面上的话都不肯说,这样的人,与咱们家做不了亲戚。这次梁邺能住咱们家来,也说明他是个顾大局的人。”
“里子都没有,要面子做什么?娘这样夸他,我却觉得他虚伪寡情。”
“傻丫头,这世上多少人能得个里子呢?便说你孟家大姐姐,贵为永安宫昭仪,何等风光?她的面子,谁敌得过?可入宫头年那一胎,不还是说流就流了?她素来身子健旺,好端端地怎会小产?你姑妈就去看了两眼,第三眼,宫里就不许她进去了。”周太太继续道,“再说回这梁邺身上,他还有一样好处:他头上并无长辈拘管了,梁家人都快死绝了。他是长房,他弟弟又是那个模样,日后整个梁家,岂非由他说了算?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一应内宅事务皆由你执掌。不必像你姐姐这般熬那苏老太太的规矩,更不必受什么翁姑的气了。”
明蕊慢慢垂下头,咬着唇,声气稍稍软下来:“娘说他的这些好,是做个夫君的好,却不是那一心一意彼此扶持能过一辈子的好。”
“这怎生就不是彼此扶持能过一辈子呢!”周太太有些急。
“娘说面子重要,可我还是觉得,里子也很重要。场面上的话漂亮,人总不能一辈子活在场面上。”
周太太道:“糊涂!面子都没有了,你还要里子有什么用?有面子没里子,你顶多受他一个人的气。没有面子,且不说外头的夫人太太们,连家里的奴,都能骑到你头上来!而况,你怎就知一定没里子呢?他屋里拢共就一个善禾姑娘,我们虽说善禾不错,但也难保她是长久得宠的。不然,陛下何以设三宫六院?你又不差,怎知抓不住他的心!”
明华扶住周太太,笑道:“我们也不好把蕊儿逼得太过了,到底她才十六岁呢。只要让她看一眼,若是合眼缘,那些复杂的枝叶末节,就让阿耶阿娘多费心思想清楚。若是不合眼缘,也罢了,横竖欧阳大人那儿也有别的人选。”
周太太听到“欧阳大人”四字,不由长叹一气,恨道:“一点子规矩体统都没有。这回若不是我与你哥哥低头去请他,他怕是连来拜见我们也不肯呢!而况那事本就是他们不对,梁邵再怎么胡闹,好歹也是梁家的孩子、施家的孩子,给他娶个贱奴,他日后仕途怎么办?他怎么抬得起头?梁老爷子当初下台,说得好听是年老致仕,可不就是这些昏头事太多闹的么?我只说一句,要是你姨父姨母没死,你看他们同意梁邵娶女奴么!”
廊柱后的善禾怔了怔,只觉眼鼻发酸。
待周太太母女三人垂头默了好一会儿,见她们再没有说话的意思,善禾方吸了吸鼻子,捧着新抄的经文过去,福身道:“太太,这是奴婢新誊的经文,请太太过目。”
周太太略翻看了一眼,赞了句有心,便让善禾接着回去誊抄。善禾转身正要走,周太太忽唤住她:“诶,善禾,你是不是也姓薛的?”
善禾心口一跳,咬牙道:“嗯,奴婢姓薛。”
周太太点了点头,教她继续抄经去了。善禾往厢房走,却听得明华悠悠道一句:“同样一个姓,同样是奴婢,那位倒是好运道,能做二奶奶呢。”
周太太接上话:“休提此话。既然要与梁家重修旧好,待过些日子,我与你们阿耶还是要想法子让梁邵休妻的。”
明蕊叹气:“阿娘,人都成婚快三年了,哪有你这样当舅母的?”
周太太亦叹:“我这也是为了他们兄弟好。就算休不了妻,也该将那薛氏降为妾室,好生为阿邵另择良配才是!”
善禾抿着唇,只顾埋头朝前走,不敢再听。
回到厢房,她握紧笔,心却不似方才平静了。笔尖悬在素笺上方,善禾目向虚空,怔怔出神。她早就习惯这卑贱身份,可当旁人明明晃晃叙说着对她的轻蔑,她心底仍旧难受得紧。待善禾将剩下经文悉数抄完,已是午后。等回去时,手腕颤得连筷子也握不住,只得由妙儿一口口喂饭。
晚膳后,梁邺仍旧未归,卫嬷嬷带回一只簇新的竹雕紫檀笔,与梁邺那支竟有八九分的相似。两支笔各用锦匣装好,等梁邺归家后,卫嬷嬷才亲自交予他。
这会子他尚未归来,善禾便至晴月、妙儿屋中与她们作伴,却见妙儿蹲在地上,在床铺上铺了纸画画。善禾站在她身后看,见妙儿下笔苍劲、构图精巧,不觉出声赞叹。又见她力有未逮,便握了妙儿的手助她。一幅画刚成,彩屏忽地推门进来,蹙眉道:“娘子,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呢。爷刚回来,问你呢。”
善禾只好起身过去。
晴月忍不住哽咽:“娘子,晚上还回来吗?”
“不了吧。”善禾声音很轻。
“娘子,是我累了你。”晴月咬唇,“那会儿打死我就好了。”
“你别胡说!你死了,我也没活头!”善禾转身冲她一笑,“你且宽心,大爷如今待我好了。我过去,吃的睡的穿的样样都好,可不比跟你俩挤个大通铺强?我过得好呢,你就知道瞎操心。好好养伤,别让我再来伺候你,才是正理。”
那厢梁邺堪堪沐浴完毕,正坐在太师椅内,揉着太阳穴阖目养神。今夜他很饮了些酒,这会子脑间浑浑噩噩的,才刚卫嬷嬷、彩香她们说的话,他都做耳旁风,懒得入心。
善禾步入屋内,见他这般形状,走到一旁坐下。
梁邺听得动静,朝她伸出手:“过来。”顿了顿,“去哪了?”
“在晴月和妙儿屋里。”
他将她拉到怀中:“我是不是与你说过,晚上该睡哪的?”
“我只是同她们说说话,我知道回来的。”
梁邺仰脖望她,目光逡巡,良久,拉她坐在自家腿上,头靠在她纤弱的肩:“今日有些乏了。”
善禾淡淡道:“那大爷早点安寝。”
梁邺不动,默了片刻,才继续说:“你就不问问爷白日里见了哪些人,文华殿是何等气象,陛下又是何等威仪么?”
善禾莞尔含笑:“等爷闲下来,再与我说罢。”
“接下来会很忙,也许顾不上你。”
“这是好事,大爷的心愿,是要了了。”
梁邺又不说话了。他盯着她,眼底晦暗不明。过了好一会子,才绷唇说道:“是了,这是好事,我外头事忙,你就不需要应付我了,是罢?”
善禾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正要分辨,却觉他臂弯猛然收紧,教她动弹不得。
梁邺冷笑着:“我累与不累、乏与不乏,也没见你如何挂心。倒是阿邵的信,光几个字就把你撩拨得又哭又笑的了!”
善禾怔住,下一瞬,整个人被他抄起腿弯抱起来。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将她裹入一片醉意中。她挣扎要下去,那厮的手却越来越紧,非但如此,他冷着脸低眸看她:“以为爷今晚上不回来,预备宿在那屋了,是罢?”
“以为阿邵报了平安,便可安心了,是罢?”
他抬脚往拔步床走去,声气愈发激亢:“整日里魂不守舍,连个笑也得哄你才肯。见着那信笺便眉眼生辉了,因是阿邵写的,字字句句都写到你心坎里去了,是罢?嗯?”
偌大的架子床,善禾被他摔进去,脊背立时感到一阵刺痛,直疼得她一时半刻直不起身子,想要挣扎着起来,却被他重重压下。梁邺单手箍住她双腕举过头顶,另一手扣住她下颌,逼她直视自家:“说话!又装哑巴了是罢?”
冲天酒气混着他常用的沉水香,直喷在善禾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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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因弟弟的家书发癫。
两只手被他这样举过头顶,善禾只觉屈辱难堪。她头一偏,眼角已沁出泪:“我没有。”
见她这抵触模样,梁邺心头火起,连连冷笑:“没有?好、好、好!”他骤然松了手力,霍然起身,行至妆台前,梁邵那封信正安安静静搁在上头。梁邺拈起信封,先是自嘲一笑,随即便将信纸凑到烛火之上,顷刻间烧了个干干净净。跳跃的火苗在他面上明灭不定,眼梢沉郁之色愈沉。
善禾得了自由,倚在床柱边发怔,余光见那火舌子吞噬了梁邵的信笺,烧在心头的火也随着信笺慢慢化成灰,只有几点火星子冒出头,旋即又黯淡下去。她还能如何呢?善禾自问如今的她,已是相当识时务的人了,只要他别找她麻烦、不牵连晴月与妙儿,她什么都能舍出去。于是,善禾靠在床柱边,眸光淡淡看那厮一步步逼近,全然没了往日的愤然反抗之态。
前路是晦暗的,倒是帐顶空荡荡的一朵莲前后摇摆,愈晃愈明、愈晃愈亮。善禾被他压入锦衾之间,两条腿儿也教他架上肩头,随着莲花轻轻晃动。在他身边,一切都黯淡,好像只有这件事,有些明朗。
这回时辰太久,以至于到最后善禾竟有喘不过气的感觉,眯着眼要睡去,却被他一掌扇醒,这才发现他一直扼住她的颈子,双目发红的狠劲似乎要掐.死她。原来不是要睡,而是被人扼住咽喉、窒息所致的昏沉。善禾吓出一身冷汗。
他却似得了味一般,看她半睁的瞳孔里全是自家的倒影,竟笑开,低吼着:“睁眼瞧仔细了,现在顶着.你的是谁!”
酒气氤氲弥漫在床帐之间,软搭搭垂下的帘幔遮住里头的动静。
至后半夜,他犹未尽兴,又拉过善禾在腰腹处如骑马一般坐着。梁邺缓缓喘气,半眯着眼,望她的眼神带了轻慢:“你是硬骨头,嘴上也厉害,如今倒学会曲意逢迎了。仗着爷待你好,卫嬷嬷也敢算计……是罢?”
善禾揉着颈子的手一顿,唇角微颤。
梁邺重新抚上善禾的脖颈,慢慢捻过白皙皮肉,浑浊声气里掺着酒气:“那支笔早坏了,你故意让卫嬷嬷以为是她弄裂的,当爷不知道?”
“啊,”他吐出一口浊气,头又隐隐晕起来,“善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怎么爱撒谎了?”
善禾嘴角下弯,拿一双眼委屈看他,忍不住哭起来:“是,我爱撒谎!你忘了,是你教我的!我非但爱撒谎,我还卑贱,还懦弱!梁邺,你有本事,你直接掐死我!省的我难受,你也难受!”
身下的梁邺锁紧眉心,胸膛起伏愈来愈大,可面上依旧强忍着,只是冷笑:“你要死,爷少不得拿贵妾的礼葬你。单是跟着你的那两个,也少不得陪你一起下去。便是阿邵,也要亲自来拜一拜你这位小嫂嫂的!”
善禾要起身脱离他,却被他死死扣住纤腰。善禾也冷笑:“好!你这般在意你弟弟,连一封信都教你忍不得,我还怕你不请他来!那就看梁邵会不会叩拜我,肯不肯给我上柱香,看他如何看清你这豺狼的真面目!你也别想好好了局!”她登时挣扎欲逃,硬生生被他按下。
梁邺怒极,掰过善禾的肩迫她跪在榻上,分开两腿。
只听得身下善禾一声闷哼,紧接着喘息不绝。善禾要挣脱他,却被他将两只腕子扣在后腰,她刚挣出去,又被他扯回。梁邺本就酒意入脑,又因梁邵的信和卫嬷嬷之事积郁在心,这会子再听善禾的话,更是把怒焰烧得十足十的高,再不肯怜惜善禾,强按着她又逞了好几回凶。
待云收雨散,天色已微微明。
梁邺头疼得厉害,体内的邪火却似乎发泄尽了,竟有点餍足。这会子仰在榻上,扶额半寐。
善禾睡在里头,锦衾直拥到脖颈,两行清泪流入枕中,绵延不绝。她面朝白墙,轻轻地啜泣,脖子、肩膀、胸前、腕子都是红痕勒印。
她听见后背的一声喟叹:“何故骗我……”
她仍旧流泪,不吭声。
“仗着我待你的好,是罢……算计卫嬷嬷,就是算计那两位太太……”
他声气轻下去:“我也只好帮你圆谎……善善,我真的乏累,我不想一回来,院里就那么多事端……”
他翻了个身,紧实手臂隔着衾被,从后抱住她:“没良心的,爷待你那么好,等了你两年,院里就你一个,没良心的,这就睡了……”终至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混着酒气的轻微鼾声。
黑暗中,善禾泪流满面,她张开嘴作痛哭状,却不敢泄出一丝声响。
他等了她两年,可她从不知晓,她只将他当作兄长,整整两年。她又何其无辜?
善禾捏紧拳头,险些溢出的呜咽终被拳头堵回去。她狠咬着手背皮肉,等含泪睡去时,手背只剩下一道泛红的月牙儿。
翌日醒来,天光大亮,梁邺已不在,枕边独留了那厮的凹陷,却没温度。她撑榻起身,却见薄衫凌乱,勉强遮住一身痕迹。善禾只觉浑身酸软,正要下床,方感到腰背酸痛,更令她惶恐的是,平日滑爽至极的绸裤,此刻竟涩涩地磨人,尤其是腿心处,磨得她生疼。
善禾扶着床柱,趿鞋下地,每行一步,都觉下身涩痛。好容易挪至屏风后,半褪绸裤,几点不成形的血渍黏在裈裤上,刺目惊心。善禾倒吸一口气,眼泪又如断线珠子般滚落。她哭得浑身发颤,自己一个人缓缓把裤子穿好,慢慢蹲在地上,抱臂痛哭。
从前再怎么样,也没有这般屈辱过,如今伤在这羞处,便是想寻个药膏也难以启齿!更不知跟谁开口……善禾想起晴月,可晴月病着,她不想让晴月再为她担忧。她又想起妙儿,可妙儿才十四岁,还是个不知人事的小女孩子,怎能让她知道这种事……只能找彩香,可彩香是梁邺的人。
又是梁邺……
善禾哭得肩膀耸动,她忽然很想阿耶阿娘,很想梁老太爷。她希望这一切都是错觉,希望现在有人拍拍她的肩,同她说:“没事了,善禾,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善禾在心底同自己说。阳光终会驱散乌云,伤处总会长出新的血肉。可她还是止不住泪。
卫嬷嬷得了周太太的令,过来喊善禾去太太房里议事。进得屋里,却不见人影,床铺更是凌乱狼藉,褥子都皱了泰半,还有些水痕。卫嬷嬷眼角跳了跳,却听见屋里隐隐有抽泣。循声过去,只见善禾蹲地上哭泣。卫嬷嬷眉心一皱,挽她手臂:“怎的在这哭了?快起来罢!太太唤你过去呢。”
善禾一把甩开她的手:“不去!”
“耍什么性儿!”但又想起昨儿善禾受的委屈,便软了几分声气,“好了,好了。今天这是要紧事,太太看重你,喊你一块商议呢。是咱大爷的大事。”
善禾把手抽回来:“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自己的事,谁爱去谁去。”
卫嬷嬷见自己非但喊不动她,反遭她夹枪带棒地顶撞,若教盛妈妈那起子人见了,岂不背地里笑话她?当下卫嬷嬷瞪起眼来:“由不得你不去!太太的吩咐,大爷也是知道的,你也敢推!什么身份呐,不过仗着爷宠幸了几回,连名分都没有的人,破落身子充什么千金小姐,要耍脾气,这不能够!回你的金陵去没人管你!在施家,就得守施家的规矩!”
“破落身子”四字刺得善禾浑身一惊,正合了昨夜梁邺作践她之事。她越听越气,身子不自觉抖得愈发厉害,猝然站起身:“我没名分,你又是谁的奴婢!”她声气愈发激亢,“谁勾着谁!你也仔细说清楚!我本就不想在这,是谁逼着谁留下,你瞎了聋了还是脑子糊了!我是想回金陵,你家好大爷不放人。我是破落身子,你家好大爷偏偏就爱破落身子!不仅要破落的,还得他弟弟玩过的!”
卫嬷嬷万没想到她那倔性子又犯起来,听她一口气说下去,惊吓霎时盖住怒意,她忙上去掩善禾的嘴:“疯了!疯了!说什么浑话!”
善禾还想说下去,挣扎欲脱。
此时彩香、彩屏等人闻声赶来,连成敏在外头也听见动静了,跑到廊下往屋里觑着眼瞧。善禾余光见到人都来了,握住卫嬷嬷的手,更是奋力挣扎:“放开我!放开我!”忽而,她朝侧边一甩,攥着卫嬷嬷的手整个人就往旁边搁盆景的小几撞去。
盆栽坠地,碎成瓷片,善禾也跌在地上,卫嬷嬷被她带着一起摔倒。
彩香、彩屏惊呼一声,忙上前查看。善禾身形晃了晃,自地上转过脸来,额角鲜血已流过眉毛了。
彩香跌足叫道:“哎呀!”
成敏瞧见善禾脸上的血,也跌足暗骂善禾与卫嬷嬷,早不闹晚不闹,偏偏这会子在施家闹。想罢,扭头就要去请郎中过来,一路低头小跑过去,思虑着是否应当告知梁邺,斜刺里突然窜出一人,成敏猝不及防,直直撞上去。
盛妈妈“哎哟”叫着后退半步,怨道:“成敏,你今儿怎了?走路不看道儿呀。”
成敏没想到碰见这府里的人,忙笑:“是我心急了。妈妈您这会儿往哪去呢?”
盛妈妈捂着额头,成敏身高体壮,跟个小牛犊似的,她自是撞得不轻。盛妈妈喘气道:“昨儿叫你们卫嬷嬷喊善禾姑娘过去,不是没喊到人么?今儿我再来一趟,免得误了事。”
成敏听了,心下着慌。苍丰院的事,搁在苍丰院里,便是他们自家解决。传出去,周太太难免插手。梁邺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干涉他的事,何况还与善禾有关。于是成敏忙道:“既如此,我回去替妈妈跑一趟就是了。才刚是我眼瞎,撞了妈妈,妈妈还是快回去歇一歇。有我在,保准善禾姑娘一会儿就到。”
盛妈妈眯了眼,见成敏有事瞒着的样子,也便不强求,嘴上说:“好,那就请你跑一趟。”回了周太太的体顺堂,却将成敏匆忙出去、又不肯她去苍丰院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禀报了——
作者有话说:加更应该最快是后天,因为我这两天要回校,加更会提前通知的。
特别特别特别谢谢灌营养液的宝宝,前天有个宝宝一声不吭灌了几十瓶[爆哭][爆哭][爆哭]
弟弟不会结尾出来的。其实按剧情点来说,大概还有几个剧情点他就出来了。
第60章 梁大虫!梁烂虫!烂虫队……
彩香、彩屏各扶起善禾与卫嬷嬷,一人坐一把椅子。
卫嬷嬷捂着腰“哎哟哎哟”地倒抽凉气,善禾也不好过,小松黄杨盆景碎了一地,她额角不偏不倚磕上去,裂开一道寸余长的口子,慢慢地把血渗出来。
彩香一壁催促妙儿快去取晴月平日用的伤药,一壁询问卫嬷嬷伤势。
卫嬷嬷扶着腰:“不过是闪了腰。”
妙儿取了金疮药来,正要与善禾敷上,却被她抬手轻轻格开。善禾拿浸了水的帕子细细擦干净血,这才取过药瓶,指尖蘸了药膏,拿起靶镜一点一点敷上去。
彩香忧心道:“这般闹将起来,传到太太耳中,只怕不好收场。”
善禾轻声:“嬷嬷不告诉太太,太太如何知道?”待敷上药,善禾把药瓶子攥在掌心,同妙儿道:“这瓶且留与我罢,晴月那儿还有么?”
妙儿忙答:“有,且有两瓶没用呢,上回成安哥才买回来的。”
善禾淡淡说道:“倒劳烦了成安,我与晴月的伤原不干他事,反倒累他费心。”
卫嬷嬷眼角一跳,知善禾刺她,便道:“犯错当罚,是苍丰院的规矩。娘子的伤、晴月的伤因何而起,娘子忘了么?”她冷然一笑,“可怜晴月啊,本在屋里待得好好的,是谁害她如今这般?”
善禾咬牙道:“你!”
卫嬷嬷冷哼一声,扶腰起身:“如今娘子脸伤了,去不了太太处,我这就去回太太,善禾姑娘今日身子不适,不宜议事。”
本站在廊下观屋里动静的荷娘忽而跑进来,莞尔笑道:“嬷嬷今儿受累,您老还是回去躺躺罢!这算什么,奴婢替嬷嬷跑一趟去。”说罢,近前扶住卫嬷嬷手臂。
非是善禾、彩香怔住,连彩屏也眯了眼,心里只觉说不出的怪。
卫嬷嬷见好容易有个人向着自己,也不觉笑起来:“好个小荷娘,倒是你有心。”
成敏立在廊下,扬声问道:“如何了?能见太太吗?才刚碰到盛妈妈,那边催着。”
彩香回道:“怕是不好,伤了脸。”
成敏也不由冷笑:“昨儿出事,今儿也出事,误了大爷的事是头一件,第二件,更教那府里如何看我们苍丰院!”他本想再说下去,但卫嬷嬷终究辈分在那儿,他也不好说太多,怕伤了卫嬷嬷的颜面,只好咽下后面的话。
这般说着,却听得门口有丫鬟高声道:“太太来了!”
话落,周太太扶着盛妈妈的手越过成敏,逶迤走进来,施明蕊也跟在后头,端的温婉大方。
周太太立定脚步,往屋里一扫,见满地狼藉,善禾额角伤口分明,卫嬷嬷扶着老腰,不由蹙紧眉心。当下沉了脸:“这又闹的哪一出?”
卫嬷嬷抢先道:“老奴遵太太吩咐,来请善禾姑娘往体顺堂去,却不想姑娘与我起了争执,口角几句,这才……”
“争执?”周太太望向善禾,“善禾,我一直觉得你是懂事孩子呀。”
善禾正要分辨,忽而发觉,周太太这话实则是暗戳戳偏袒卫嬷嬷。周太太又不知她们因何拌嘴,却直接把“不懂事”的名头按在善禾头上了。她立时想到昨天在承恩寺周太太母女的谈心,她是为了施明蕊,才这般的吗?
善禾起身作礼:“昨日因卫嬷嬷未能及时告知奴婢去承恩寺的事,奴婢心中实在愧疚不安。今日嬷嬷忽唤奴婢往体顺堂听差,奴婢才斗胆动问,昨日何故不早告知。岂料嬷嬷竟恼了,捂住奴婢的嘴,不容分说,奴婢这才与嬷嬷争执起来,彩香、彩屏皆可作证。”
卫嬷嬷也知不能将方才有些话说出来,只得顺势道:“若是寻常发问,老奴我岂会上去掩她的嘴?善禾姑娘早起使性儿,目中无人,一口气说出那些尖酸刻薄的话来,传出去难听,老奴这才动手的。”
周太太已听得不耐烦:“好了,好了,既是两人都有错,如今善禾姑娘脸也花了,嬷嬷您老的腰也闪了,也算各得其报。、依我说,这些日子的事,就此过去罢!都是邺哥儿房里的,一个是他从小的奶母,一个是他屋里的人,何必闹成这乌眼鸡模样?今儿我把话放在这,日后谁再生事,一应按我家规矩处理,二门上先打十下板子!”
施明蕊站在周太太身后,盯着善禾的脸,微微笑开:“阿娘今日正筹划几日后的府宴,为邺表哥设的,本想喊善禾姐姐过去一起商议,这下看来是不成了。阿娘,我屋里有好几瓶药膏,专用在脸部这些柔嫩肌肤之处的伤口,让善禾姐姐去我屋里坐坐罢。”
周太太点点头。施明蕊得了应允,近前挽住善禾手臂,笑道:“走,善禾姐姐,随我一块儿回邀春馆去。”
善禾忙垂下头,恭敬道:“奴婢担不起三姑娘如此称呼。”
施明蕊温声:“这没什么,我们府里都是这样叫的。”说着,引善禾往她自家住的邀春馆去了。
周太太吩咐人将屋里狼藉收拾干净,瞥眼卫嬷嬷:“你随我来罢。”话毕,自回体顺堂去。
卫嬷嬷得了令,连忙追上脚步。等得把苍丰院的人都远远儿地甩在后头了,周太太才冷声道:“今日到底是闹什么!”
卫嬷嬷小心斟酌开口:“她早起似乎心里不痛快,蹲地上哭,我要她来太太这,她不肯,这才生了事。”
周太太沉吟道:“她发现昨儿那事了?”
“怕不能吧?”卫嬷嬷想了想,“而况昨日太太您又不曾怪罪她,我与她本有嫌隙,她何故疑至您头上。”
“罢了。今天这事,倒也并非全为坏事。等都教邺哥儿知道了,端看他如何。”
卫嬷嬷便笑:“自然要恼她的。她如今这般行事,咱们再推一把,苍丰院必教她搅得乌烟瘴气,届时不必咱们多言,邺哥儿自会厌弃她。”
周太太长叹:“若真如此,倒也好了。这丫鬟是真怪呢,瞧着文弱沉静,行事亦有分寸,本该是个宽厚能容的,怎如今却使起性来。”
卫嬷嬷想起善禾倔驴似的脾气,尤其是前时在船上时,不由暗暗叹息,但到底不能将梁邺强占善禾之事禀明,只得道:“许是昨日姑太太话说重了,她脸上挂不住,借题发挥罢了。”
周太太点头称是:“年纪轻,脸皮也薄,又不曾见过大阵仗。就是委屈妈妈您了。”
却说善禾被明蕊一路引至邀春馆,但见月洞门后三间精舍,正中悬一泥金匾额,题着“邀春馆”三字。小路两侧各是花圃,如今花早谢了,留下两圃葱葱茏茏的绿叶丛。明蕊笑说:“是芍药花。上个月正是花期,可惜善禾姐姐来晚了,不曾得见。”
明蕊挽着善禾胳膊,一径步入屋内,只见屋内陈设雅致,花香馥郁,处处透着闺阁小女儿的情调匠心。二人到得会客之屋,又见临窗一架罗汉榻,铺了雨过天青色锦袱,后头是海棠春睡玻璃炕屏,中间摆只小几,几上置着汝窑美人觚,插几枝才摘的百合,花瓣上还凝着露珠。
明蕊叫善禾坐了,一壁吩咐丫鬟看茶,一壁又叫丫鬟把梳妆匣子取过来,想了想,添补道:“云琴,把多宝格右边第三只格子里贴红条儿的药瓶子拿来。”她自坐在善禾对面,望了望善禾的脸:“从前我爱玩,常磕了碰了的,故而阿耶阿娘特特给我备了许多止血生肌的药。阿娘说,女儿家脸面最重要,那些药专敷在脸上这些柔嫩肌肤处,比别的都强。”
善禾忙下榻作礼:“多谢三小姐。”
明蕊笑呵呵请她起来坐好,正好丫鬟把梳妆匣子取来,她便自然地接过,取出牛角梳等物,熟络地坐至善禾身后,笑:“姐姐想必是早起来不及梳头,正好便宜了我,我梳头的手艺,没人不夸的。”
善禾这才想起来,自己头发还散着,见明蕊这般周全体贴,心里也着实感动。偏偏这一感动,落下颗泪珠,打在手背,又觉得心口发涩,声音也发颤:“奴婢多谢三姑娘。”
明蕊不说话,垂头认真给她梳发。一掌拢起善禾脑后所有青丝时,也不由看到春衫后隐隐约约透出的红印。明蕊蹙了眉,只道是卫嬷嬷暗地欺凌,不禁有些气恼,咬牙道:“我知道卫嬷嬷是我们家出去的,是阿耶这一辈的老奴,很有些体面。可姐姐如今算我半个嫂嫂,她怎能这样欺你。”
善禾一惊,忙道:“不,不……奴婢只是大爷跟前侍奉的丫鬟。”
“我知道,我知道,”明蕊抿嘴一笑,“姐姐这就臊了。”她抬手抚上善禾颈后的红痕,“她们那一辈的,很有些刻薄无情,我知道的。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怎能这样欺负你呢?善禾姐姐,你背上这些红痕看上去实在刺目,你怎不告诉邺表哥?”
明蕊小心开口:“表哥他,不护着你么?”
善禾愣住,旋即想起来她身上的红印子,皆系昨夜梁邺床上所为。眼前不由浮现那厮从后趴在自己身上,抬起她一条腿儿,一壁顶送,一壁在颈后留下印子的模样。
搁在膝上的手指绞动不停,善禾垂了脸:“不是卫嬷嬷,与她无关。是……是烂虫子咬的。”
“虫子咬的?”
“嗯。我们走水路来,船上总有蚊虫,夜里睡觉忘记关窗,被咬了好几口。如今涂了药,已经好了,就是这些红痕还未消退。”善禾随口诌道,心中却想,那梁邺就是条烂虫子,梁大虫!梁烂虫!烂虫队伍里的奸雄!
明蕊便道:“是了,前头池子旁也很有些水虫子,扰人得很。”说罢,她继续给善禾梳头。明蕊也是爱说爱笑的性子,但与孟持盈不同,更无骄矜之气,言谈常为人着想,不露丝毫恶意。因见善禾闷闷不乐,明蕊便喊了云琴几人过来,坐在一起做针线。几位姑娘你一言我一语,饶是善禾再怎么冷情冷意像块冰,也教她们感动化了,慢慢地肯搭腔,也肯笑。
其实善禾的心意很简单,她知道这世间人活着,总得先为自己,然后再匀一点好心善意给旁人,这是惠而不费的事。譬如成敏、怀松当初抓她与晴月回来,很用了些腌臢手段,她虽恨他们,但亦知真正的罪魁祸首,应当是梁邺,而后才是他们。譬如今日明蕊对她的好,言语中悄悄探问梁邺如何待她,她都不介意,毕竟昨日承恩寺母女三人谈心,善禾懂明蕊心中的惶惑,也羡慕明蕊有这样处处为她操心的母亲和姐姐。可卫嬷嬷不一样,她处处展示出刻薄的恶意,非但是对善禾,对苍丰院里其他丫鬟小厮也是如此。卫嬷嬷一味地强调规矩、拥护梁邺,却不管奴仆们心中所想,对善禾的难受委屈更是视而不见。她亦是女人,难不成她看不懂善禾的悲望?
善禾想起早间与卫嬷嬷的那场冲突,她原是想趁机摔倒,给身上裂个口子,好有理由问晴月讨要药膏的。总归今日是她先用言语刺激卫嬷嬷,便是梁邺问罪,也不会把错一股脑盖在卫嬷嬷头上。善禾自认为自己是足够宽容待她的了。
可那会子卫嬷嬷捂着她的嘴,她才发现卫嬷嬷的气力如此之大。当善禾向盆景歪过去时,卫嬷嬷是有足够的理由和时间拉住善禾的,然卫嬷嬷并没有。她搭在善禾腰间的另一只手,甚至暗暗推了善禾一把。善禾额前,才会裂开这么深一条口子。
卫嬷嬷到底在讨厌她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明日加更哈~[竖耳兔头]
明天有梁邺和善善对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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