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寸一寸地蚕食她的疆域……


    善禾浑身绷紧,脖颈被人扼住的窒息之感令她惊颤不已。梁邺其实未曾用多大力道,只是他指节修长、手掌宽大,稍一合拢,便将那雪颈箍得严丝合缝。善禾转过脸,恨恨地望他。她猛地抬手去推他手臂,颤声道:“别碰我!”


    梁邺轻而易举制住她挥来的手腕,反扣在身侧。


    他目光沉沉,锁住善禾因羞愤燥热而晕满酡红的脸颊、被薄汗打湿而粘在肌肤的碎发,心中那股被刻意压抑的躁动又翻涌起来。


    他忽而发现,这会子因汗湿,善禾身上竟丝丝缕缕逸出一股异香,随着她的反抗愈来愈明显。这是他从来不曾闻过的香,淡淡幽幽的,却摄人,把人心勾着,忍不住想凑上去细嗅。


    他懒得同善禾打那些机锋,此刻一心搜寻着这奇香的滥觞之处。他松了桎梏她的手,撑住她两腋,把人一提溜,搁在自家腿上,牢牢圈在怀中。她躲也躲不掉,只得认命地闭上眼,口中喃喃道:“你说好等我情愿的……”


    “嗯,是说过。”他只好再一次提醒她,声音早就暗哑,“可我也说过,这不算那件事。抱一抱,碰一碰,算不得什么。”


    梁邺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敞开的领口。吐纳出热气的白皙肌肤,喷涌出丝丝缕缕暗香的身躯,他心头微动,情不自禁俯首吻上去。


    昨儿肩窝胎记处的印记尚未完全消褪,这当下又烙下两枚朱砂红痕,在衣领处若隐若现。


    善禾屈辱地憋着眼泪,胸脯剧烈起伏。


    梁邺并未因她蹙紧的眉心而缓下动作。他是擅长筹谋的人,也不吝啬将自己的心计用在善禾身上。昨日不过是浅尝肩颈,今天无论如何是要更进一步的了,否则进展太慢,他也难捱。他自觉已额外予了她尊重,她的命都捏在他手上,她逃不出去,连死也不能,他还肯这样耐心地哄她,教人把她当千金小姐般伺候,这世上除了阿邵,她恐怕是第一个。


    于是他低声道:“张嘴。”


    善禾睁眼,蹙眉看他,缓缓摇了摇头。


    还是不乖。


    抚在她脊背的手掌游移向上,最终停在善禾后颈处。五指蓦然收紧,扣住她颈部薄薄皮肉。善禾猝尔吃痛,不免嘶声开口:“你干什——”梁邺便在这空当儿堵住了她的唇。


    粉润的唇,含着暖香温气,把两排糯米银牙藏在里头,更衬得是白的白、红的红,诱人采撷。


    他比昨儿霸道,今番是再不肯流连于表面的摩挲了。于是,他不容反抗地攻城略地,吮咬不过片刻时光,善禾很快缺了气。


    她不停捶打他坚实胸膛,在他的侵伐下吐出破碎的一句话:“我……我喘不上气……”


    梁邺弯了唇瓣,这才稍稍松脱开些许,饧眼含笑地勾着她垂下的一缕青丝,缠在指尖打圈:“嗯,多喘几口气,歇一歇罢。”


    善禾半错开身子,抚着胸口大口喘气,没理他。


    “歇好了继续。”他含笑看她,温温和和的,像在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


    善禾依旧是敛着眸子,大口呼吸,不肯匀一点眼风给他。垂眸的一瞬间,她蓦然发现领口不知何时扯得更开了。


    瘦削的肩骨下,软玉半现,再往上是他方才种下的刺目红痕。


    她慌忙揪紧衣襟掩住裸露肌肤,杏眼如刀剐他的脸:“我不是娼.妓!”


    他噗嗤笑开:“自然不是。”见她双臂死死抱在胸前,梁邺并不在意,搁在善禾身侧的手握住细腰,指尖开始揉捻:“我从没把你当作娼.妓。”否则,他岂不是嫖.客?


    腰间的酥麻痒意传来,教人心烦,善禾扭着身子不住地躲。偏偏被他扣着,再怎么腾挪闪躲,还是在他怀里。


    “诶,善禾。”他忽然闷哼一声,抿唇,“你别乱动。”


    善禾一怔,反应过来后脸已臊红。


    他声音暗哑:“你要这样,恐怕我等不到你情愿了……”


    “那如果我一辈子不情愿呢?”她有些悲凄地问。


    他把脸凑她颊边,细细密密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来。很笃定地:“不会一辈子的。”


    “我是说如果。”她只好又闭上眼,继续承受。


    “善禾……”齿尖衔住她的耳垂,“不要总是做那些让你自家不好过,别人也不好过的事。”


    她呼吸一窒,忍不住嘤咛出声。


    此处系她致命弱点,从前梁邵便深谙此道,每每欢好,总要尽心伺候、百般狎玩才肯罢休。


    如今,竟换了梁邺!


    悲凉覆上心头。


    梁邺感受到她瞬间的失态与身体的紧绷,不由心头大动。善禾那愈发紊乱的气息扑在他颊侧,他神思一紧,随即那股悸动便化作了更深的掌控欲。


    他含咬着那渐次红肿的耳珠,声音含混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给你打一对耳坠子罢……喜欢什么样的?金的?银的?还是玛瑙、翡翠?”


    “唔,你从前好像不爱带耳饰的……”


    “以后总要习惯些……”


    善禾还在执拗,她喘着气:“如果我真的一辈子不好过呢?”


    身前人一顿,他从她身上抬头,眸光在她脸上逡巡,面色很不好看。他道:“那么,晴月也会不好过,那些帮了你的人也会不好过。”


    “那会儿我寻你,查到米家的时候,他家的那点阴私勾当很容易就抖出来了。尤其是那位姓吴的太太,我敬她是巾帼不让须眉,可是……”他忽而一笑,“身为女子,手段太强硬了,总不是好事。善禾,你也不想无辜的人被你牵连罢?”末句掷地有声。他拍了拍她的脸颊。


    善禾身子晃了几晃,复又垂下眼睑,抿唇不说话。


    梁邺满意地弯了唇瓣。他早经说过,善禾太有良心,对祖父如是、对阿邵如是,对她身边人亦如是,因此脾性柔软以至于软弱,她是决计不肯因自己的缘故害了旁人的,哪怕牺牲自己,她也总要对得起别人。


    他继续吻她的耳垂,心中想着这几日她的变化。从最初接她来,她剧烈地反抗,到慢慢接受了他碰她,再到现在他可以吻她的唇、碰她的身子,甚至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她也不会像当初那般推拒了。她明明依旧在反抗,却于无形中妥协许多。


    他忽而觉得自己倘若有阿邵那般高超武艺,也许他会从武投军了。攻城略地的将军,看上去粗枝大叶,其实水磨的工夫才是要紧。


    一寸一寸地蚕食对方的疆域,等对方反应过来时,大局已定,他早胜券在握。


    思及此,他不由愈加兴奋。驯服一个心如磐石的女人,颇有点“一屋不治,何以天下为”的意思了。


    当然也得予她些好处,最简单的,教她也痛快。允她平安、允她在意的人平安,自是不消说的,可还不够,仍需要绝对的、能把人彻底击碎的欢愉畅意。


    他今日碰巧偶得的善禾身体上的关窍,便能把她坚守的理智慢慢摧残。


    这会儿,他耐心地侍弄那一颗小小圆润耳垂。


    她凝固的脸色终于如化冰一样,逐渐有了一丝松动。断断续续的声音溢出来,在他耳畔飘。这是绝对的、无法控制也难以解释的反应,饶是善禾再怎么心志如铁,她也承受不住。


    于是,僵硬的脊背开始发软,端坐的身姿也不由往他怀里靠。


    他在心底轻笑,手也不安分起来,从腰间往上游,细致撩拨,好让她也舒服些。而后,失了庇护的衣领被他悄然往外一扯。


    两只雪兔儿跳了跳,半只身子白得晃眼,在他怀中挨蹭。


    可善禾浑然不觉,她此刻已被耳畔那令人心慌的酥痒彻底攫住。眼下,一股异样的酥痒直抵四肢百骸。意识在剥落,万物在收缩。善禾觉到那颗耳珠子不断胀大,身子却急剧缩小,凝成一个点。


    最初,她想推开他,十根葱指抵住他肩,暗暗地逼他退后;慢慢地,力道渐软,不像推拒,竟似溺水之人攀附浮木,十指蜷紧了他的衣料,好像不肯他离开似的;到现在,前尘旧事、纲常伦理变得模糊不清,人也成了一个由他摆弄的器物,在浪潮中沉沉浮浮。


    而善禾浑然不觉……


    微凉指尖,滑入衣襟。


    耳畔的燥热盖过了衣襟下的凉意,浑似滔天巨浪盖过底下的暗涌。浊浪实在喧嚣,那么浪花底下的波涛便显得微渺了,人只能觑见浪尖的一点白。


    善禾因这点白而神思消散,她纤腰反弓,身子也不由自主往他怀里贴蹭。


    此时此刻,她竟浑然忘了眼前人是她前夫的兄长!


    梁邺也有些情动了,本打算见好就收的心思被他抛开。


    “善善……”他不禁低声道。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小名。


    善禾听得那声暗哑的“善善”,只略蹙了眉。人在堕落时,是注意不到这些的。她只觉得自己如步云端,脚下飘然。这声“善善”稳重且有力地回荡着,像水面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她在涟漪倒影中看到一个人。


    那人身姿英挺、眉目俊逸,饧着眼,冲着她不顾忌的浪笑:“善善!你也理我一理嘛!”


    善禾忍不住唤他的名字,极轻极模糊地一声——


    “阿邵。”


    太轻太模糊了,而况梁邺也正堕落着,他也未曾注意此一句,还当是善禾喘气。


    他一壁是唇齿研磨,一壁是指腹揉捻。


    不过片刻,三颗圆珠,迅速染上了浓稠的胭脂色,热意蒸腾,灼烫他手。


    梁邺忍不住轻唤:“善善。”紧接着,他捉了她的手,贴在身下。喉间逸出喟叹:“善善……”


    触碰的刹那间,迷蒙的双眼骤然睁大,屈辱和惊骇瞬间回笼。善禾如触烙铁,她猛地缩手,却被他大掌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掌心之下的蠢物灼烫,且勃勃欲动,在她猝然冰凉的掌心下抬了抬,狰狞力道震得她胆颤魄散。


    “梁邺!”她屈辱咬唇,手缩成拳,拼命地想抽回去,“你……你无耻下流!”


    动作一大,这才发现自己早已狼狈不堪。耳畔的濡湿红润不消说的,襟口也大敞着,肩处泥泞不已,轻薄罗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视线立时被水汽模糊,羞耻感灭顶而来。偏偏手又逃不脱,整个人只好徒劳地、不住地往后缩去。


    她委屈哽咽:“大爷,别……不要……”


    梁邺按住她手,鼻息粗重:“躲什么?”他臂上猛一使力,善禾又被扯回来,摔在他肩。俯首吮住耳珠,话音模糊不清:“善善,摸摸它啊。它是为你才这般的……”——


    作者有话说:好啦好啦,准备拉剧情进度啦[狗头叼玫瑰]


    亲吻和亲耳朵,全是脖子以上,求放过[托腮][托腮]


    第42章 那般光风霁月的梁大进士……


    善禾早从云端坠落。


    她红了眼,怒目一瞪,恨恨地刮着他的脸。良久,她忽而泄了气一般,敛下眸子,妥协地轻叹:“大爷这样扣着我的手,我如何伺候大爷?”


    梁邺一怔,万没想到她会就此服软。他松了自己的手,才发觉她腕子、手背皆被他攥得红了。她应当很疼。梁邺忙忙笑开:“弄疼了你,实是我的错。”


    又见她腕子上也光秃秃的,把她往怀里一搂:“再打对金镯子罢?”


    善禾轻轻揉着手腕,被他搂进怀时,人往侧边一倒,头也摔在他肩。随着动作,胸前雪波起伏,如浪。


    浪尖缀着两粒胭脂红珠,饱绽如绒球,躲在罗衫后影影绰绰的。


    她悄然把衣领紧了紧。


    梁邺腾出另一只手,覆在她腕子上,也细致熨贴地帮她按摩。话音热气扑在她耳廓,又激得她脊背一僵。


    他笑得放浪:“就痒成这样?不过一口气儿罢了——”


    “也能教你.软么?”


    善禾隐隐蹙眉,抬头时,面色却容淡下去,美目细细地扫他的脸,一寸一寸地扫过去,端的是娇媚清妍。


    梁邺不由喉间发涩。


    她也笑,只是有些咬牙切齿:“这还不够呢。”


    “什么不够?”他歪了头,困惑问。


    “大爷闭上眼。”


    梁邺把唇一勾:“你早如此,也不必吃那些苦。”凤眸已然阖上了。


    善禾卸了他腰间汗巾子,将他一只手捆在床柱上。她听他愈来愈急促的喘息,眼里怒火中烧,她咬着牙,指尖去撩他胸前衣服,尽量放平声线:“旁人知道克己复礼、清心寡欲的梁大进士,床第间是这样浪荡吗?”


    他眉峰一挑,声气更促:“单你一人知道。”这是实话。


    她轻轻笑了,落在梁邺耳里,也是发烫。她又从榻边拿了条不用的汗巾子,如法炮制,用力打了两个死结,决心让他像牲畜一样栓在床上。


    善禾又问:“阿邵也不知道?”


    他暗暗皱眉:“别提他。”顿了顿:“以后唤他二爷。”


    “那可不能,这把人绑起来的手艺,就是他教我的。”是说那回梁邵不肯和离,差点把她捆起来逼.奸的事。


    思及此,她心里生了些落寞。


    “而况,大爷方才不是说,一口气儿就能教我软么。”


    他闷闷地长“嗯”一声,等她下文。


    她冷着眼,恶狠狠盯他,撂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弟弟比你更知道呢。”


    他猝然睁眼,这才发觉自己双手被分绑在两根床柱子上,而她已退到脚踏板上,冷笑森然地望着他。


    她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梁邺急急扬声:“你出不去!”


    她转了脸,一笑,清清丽丽、温温和和的,好像还是从前那个薛善禾。她说:“我不出去,我怎么跑得出去?我连死都得大爷同意。我就在这陪着大爷。”


    说罢,她行至门前,开了条缝,同门口怀松道:“你先下去罢,大爷在这,我也出不去。”


    怀松“啊”了一声。


    梁邺高声道:“不必听她的!你就守着!”又改了口:“你进来!”


    善禾拧了眉,伸出两根手指往怀松胸前一点,把他推远:“大爷玩得兴头正浓,同你说笑的呢。你要进来,我可不依。怀松,你去歇会儿罢,一个时辰后再来,不许迟、不许早。”


    怀松见她如此,身上衣着又有些凌乱,脸红了红,忙垂下头,道一句“告退”,慌慌跑开了。


    啪嗒。


    门闩栓上。


    善禾盈盈转身,后背贴着门闩,遥遥同他笑:“其实你可以硬逼着怀松留下的,他会进来的,但你没坚持。为什么?”


    梁邺怒目瞪她。


    善禾道:“你也知道丢人。那般光风霁月的梁大进士啊,被一个女人捆在床上,也自惭形秽,是也不是?”


    梁邺猩红着眼,牙关咬紧,齿缝间溢出几个字:“给我松开!”


    善禾叹口气:“那你为什么没有替我想一想,我被迫来到这儿,我被迫每天被你这样对待着,我在成敏成安彩香彩屏面前,我会不会也这样难堪?”


    梁邺唇线绷直:“有我在,他们不敢这样想。”


    善禾冷笑一声:“你凭什么就这么笃定他们不敢这么想?祖父在世时,我与阿邵尚为夫妻时,你守着规矩,你能笃定地说你从来也不敢想过我么?”


    他咽住。


    “旁人知道克己复礼、清心寡欲的梁大进士,床第间被一个官奴女子这样戏耍吗?”


    梁邺已气红了眼,喝令她速速解开。


    她继续着上一个问题:“阿邵知道吗?”


    善禾先点了炷香,她指着袅袅升空的青烟:“等香灭了,我给您解开。”而后莲步行至桌案前,铺纸磨墨。她心口咚咚跳动,是太兴奋了。眼眶发涩鼻尖发酸,是太委屈了。


    羊毫蘸饱墨汁,善禾用手背拂去泪,吸了吸鼻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都那么妥协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声音陡然急促:“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她突然的爆发让室内骤然寂静。


    梁邺盯着她的脸,全是泪,无休止往下流的泪,很快把她那张芙蓉面弄得模糊。


    蓦然,他竟觉得自家心口也疼起来,像针扎了一下,要不了他的命,或许连伤口都不会留下,但就是疼,轻微且长久。


    之前他那样对她,他知道自己是有些过分的。可那会儿看着她委屈难受的模样,他心口从没这样疼过,有些不忍心,但也就那么一点儿。他想着她很快会到他身边来,成为他的女人,他想着自己总能扭转她的心意,并且会好好待她,一辈子地好好待她。


    偏偏这会儿,她哭的样子和那时没什么分别呀,甚至反抗也不及那会儿剧烈了,怎么他就觉得心口针扎似的疼了呢?他望着善禾抹泪的样子,喉咙里像塞了团棉絮,堵得难受。


    善禾哭起来抽抽噎噎的,握笔的手直发抖。她用左手撑住右手腕子,迫自己画下来。


    画得自然不好,但一笔一线,该画上的都没有缺,梁邺此刻什么样,她就画成什么样。


    她没有那么多想法,这两天的经历,她已知道她逃不出去,哪怕逃了,他也会拿着奴籍去金陵官府把她抓回来。她也不信他说的什么纳她为妾的话,他这般在意名声清誉、仕途前程,岂可能给她名份?而况,她根本就不想在他身边。


    善禾想起一个词,“权宜之计”。


    他说的那些软话、做的那些承诺,不过是权宜之计。对于她,他或许只是新鲜,身体上的。但他天资聪颖,科场一路过关斩将之辈,把皮肉之欲粉饰为钟情,何等易事?或许他当真有“照顾”她一辈子的想法,但那应当只出于他的教养,以及不想教旁人知道的,清朗温润如梁进士,私底下竟也狎玩弟妻。


    不是要照顾她,而是要囚.禁她。


    总归她是难逃得出去了,那就待在这儿罢!只是她不痛快,他也别想顺心。


    她能做的反抗,也仅此而已了。


    画成时香已熄了,梁邺头抵着床柱,额角青筋蹦起,冷然盯着她。善禾却笑靥温良,一壁把梁进士被缚图拿予他瞧,一壁用纤纤十指替他解汗巾子。


    善禾道:“请大爷观览。”


    梁邺手上已勒出红痕,整个人强压着一股气,周遭怒意蒸腾。方才善禾作画时,他心中也煎熬着,一会儿是心疼,心疼她那可怜模样,哀哀戚戚地哭她自己;一会儿是暴怒,怒她敢如此戏耍他。他把唇瓣咬得几欲滴血,现下见她伏在他身前,低头仔仔细细解开汗巾子,温婉小意,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心疼便占据了上风。可再一凝眸,那简单勾勒的画上,赫然是他,赫然是他双手被绑在床柱的难堪模样。怒意就此彻底压过心疼,一时间梁邺气得肝胆俱颤。


    汗巾子系得太紧,善禾着实费了些力气。她声气软和,像在叙家常:“从前在家里,我常画画的。来了密州,就搁置下了,每天琐事缠身,无暇执笔作画。祖父、阿邵,我都没有给他们这样画过,大爷是头一份。”


    她也不知道与他说这些做什么。大抵是真的有些妥协了,说些软和话,教他怒气小一点,她就能好过一点。她笑自己的软弱,也笑自己分明软弱却又忍不住反抗。


    是弱也弱得不彻底,反抗也反抗得不彻底。


    善禾抬了眼看他,笑还是有点假,像尽力撑起来的。她见梁邺紧锁眉心,猩红两眼,伸了手替他抚平皱着的眉:“你气什么,你对我不也这样?”


    他冷笑着,凤眸沉睨。


    善禾就把自己衣袖挽起,露出两截隐隐红痕的腕子,放在他手边:“瞧,我也有,你弄的。”


    梁邺不作声,兀自把腕上已经解开的汗巾子褪下,往榻里面一丢,眼里蓬勃着怒意。他扭了扭手腕,霍然站起来,揪住善禾衣襟把她一提溜,带着她阔步往外去。


    善禾挨着蹭着不肯跟他走,他抿了唇,手猛一使力,把善禾拽出来,扛在肩上。


    梁邺一介书生,何来这么大力?其实从前梁家两兄弟读书习武皆是一起的,只是后来各自择定前程,分道扬镳了而已。


    而况还有一点,梁邵天生有十分力,面对善禾时,再怎么样,都收着力道,只肯用八分,怕她疼;梁邺不及梁邵力大,天生只有八分,但面对善禾,八分力全用了,怕她不乖顺。且他比梁邵多了股狠劲,八分力使出来,竟似有十分。


    善禾趴在他肩上,今番却不似上回那样拳脚并用地扑腾了——她知道扑腾也没用,不如识相点,少受点皮肉之苦。


    只是,还不想那么难堪,她轻声开口:“你让他们退下罢。”


    梁邺笑得阴戾:“你还知道难堪!由得了你?”他高声唤道:“成敏!成安!”


    那俩人忙不迭跑来,都垂着头,不敢正眼看。


    梁邺对成安道:“把晴月拖过来。”


    成安犹豫:“大爷,晴月姑娘手没好全。”


    “哦,她用手走路?”


    成安忙道一句“我这就喊她来”,转身往她房里去。


    那厢善禾甫听见晴月的名字,浑身一凛,她急道:“你要干什么?她又没惹你!”


    梁邺声音愈来愈冷:“善善,我是不是同你讲过,你不听话,晴月的日子就难捱?”


    善禾身子不禁有些发抖,她忙扑打梁邺脊背:“你要做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梁邺见肩上人如离水之鱼,拧眉轻声啧了一声,扬手一巴掌扇在善禾臀肉上。


    浑圆挺翘之处,打起来肉波似浪。清脆的一声“啪”,落在人耳里,倒有些黏糊。成敏就站在跟前,周遭还有路过的小厮丫鬟,自然被这短促之音吸引,忍不住抬了眼,又忙敛眸。善禾羞愤顿生,眼前一黑,不敢再动。


    本觑着眼偷看动静的成敏,慌得把头埋下更低。


    梁邺沉声:“善善,你是不是当真以为我说的话,是吓唬你的?”他转而同成敏道:“取刑杖来。”


    成敏疑声:“刑杖?”


    梁邺素来温厚,莫说刑杖,连重话也鲜少说,大房的奴仆们皆赞他仁厚。这会子要刑杖,从何处寻来?


    “我知道,你是硬骨头,连死都不怕。”梁邺面朝成敏,“那么,日后薛娘子犯错,罪罚皆用在晴月姑娘身上罢。可记得了?”——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会比较虐……[化了]


    第43章 (虐,慎入)从了他。……


    成安把晴月喊过来时,周遭已悄悄聚了些看热闹的小厮丫鬟。


    没有刑杖,成敏只好拿了根木桨立在一旁。


    梁邺负手而立,背对众人。善禾跌坐在他身侧,双目空茫、行止麻木。甫一见晴月,连日的委屈涌上心头,善禾撑起身子,喊了声她的名字,就要扑过去。却被梁邺扯住衣领,重又跌回来。


    他这才转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与彩香道一句:“把大房的人都喊过来罢。”


    不多时,人乌泱泱站了三四排,俱抻着头把目光注在善禾身上。


    善禾早把脸低下去,认命般枯坐在那儿,纹丝不动。


    梁邺便同卫嬷嬷道:“嬷嬷,日后大房的规矩,还需交给嬷嬷您执掌了。”


    卫嬷嬷颔首,向前一步,稳声道:“大爷所托,我莫敢不从。”她转脸同众人道:“大爷宽厚仁慈,不忍苛责犯错之人。若是在密州,那倒罢了。此番去京都开门立府,规矩势必要修严。倘若还像从前,岂不教人家看大爷笑话?从今往后,再有言语无状、以下犯上者,按例受罚。”她匀了眼风给成敏:“成敏,言语无状、以下犯上者,杖十。动手罢。”


    说罢,怀松、怀枫立时上前,扭住晴月把她按在条凳上,晴月不明所以,大喊着:“我没有!我被你们关在屋里,我何曾以下犯上!”


    卫嬷嬷笑:“你是伺候薛娘子的,薛娘子犯错,便是你错。薛娘子当罚,便是你罚。”


    晴月愣了愣,反抗停滞一瞬:“什么?”人已被按倒在条凳上,手脚皆被捆住。


    一直缩在梁邺身侧、不发一言的善禾忽而起身,冲将上去趴在晴月身上,抱着她,善禾哭道:“对不起,是我累了你。”


    很多很多事的对不起,不仅仅是今天。这份对不起往前回溯,善禾蓦然觉得,两年前薛家被抄,也是对不起——害晴月丢了大丫鬟的差事,离了自小生长的金陵,跟着她一直辗转流落到密州。


    成敏举高的木桨僵在半空。


    卫嬷嬷同彩香、彩屏道:“把娘子拉开。”


    二彩只好走上去,揪住善禾的衣袖,都不敢使全力,彩香轻声在她耳畔说:“娘子快别犟着了。这会儿好好认个错,让大爷开恩罢。”


    善禾不说话,只死死抱着晴月。


    梁邺沉眸:“把她拉开。”


    彩香与彩屏只好使力去扯,晴月也哭着让善禾松手,偏偏善禾攥得太紧,什么话都不说,所有力气悉数用在护晴月上。


    卫嬷嬷皱了皱眉,转头看梁邺。梁邺冷着脸,长叹一气:“罢了,交给嬷嬷了。”转过身去,不愿再看。


    卫嬷嬷得了令,老目中闪过一丝狠戾,她道:“哥儿早该如此。当日你家老太爷就是太心软仁善,才把梁家走到如今地步。三姑爷病逝后,梁家这么多年都没再出个能立得起来的子孙,好不容易才盼得哥儿你有出息。若依着哥儿外祖家的规矩,不说别的,就像薛娘子这样的倔强性子,也早被驯服软了。”


    从前她绝不可能在梁邺面前说这话,只是这些年看梁邺一步步走到京都,看他与梁老太爷逐渐迥异的行为处事,看他越来越像如今的施家家主,卫嬷嬷心里感到一丝欣慰:梁邺身上,更多留的是施家的血。


    他既有梁家人的天资博学,又有施家人的冷心冷情,这才是能位列鹓班鹭序、致身青云的人啊。卫嬷嬷自觉她那年少早逝的三小姐,终于能瞑目了。


    卫嬷嬷走上前,好声好气先说一句:“请娘子起身。”


    善禾本就不喜她,索性把脸埋在晴月肩窝,轻声宽慰她:“别怕,有我在……”


    话音未落,她腕子忽被人扣住,攥着手腕的力道越来越大,善禾感觉自己骨头都快被人捏碎了。她吃痛呼出声:“啊!”


    卫嬷嬷拧着她的腕子,见她五指渐渐松脱了力,忙对彩香等人道:“还不把娘子拉开!”


    彩香、彩屏得令,立时抱住善禾,将她从晴月身上拉开。


    善禾挣扎着要扑回去,可此时已有另两位丫鬟得了卫嬷嬷的话,抱住善禾身子,不肯她动弹。四五个人,辖制着善禾,如深渊吞噬掉她所有的反抗。她被人拖到距离梁邺几步远的地方,反抗全都被压下。


    啪的一声,木桨落在晴月腰臀间,晴月凄厉的惨叫撕破长空。


    善禾浑身一个激灵,紧接着是不住地发抖。


    她失声道:“天哪!晴月!”她眼前黑了又黑。晴月在这空档儿里又生生受了两杖,臀部的衣物已血染殷红,刺目惊心。


    善禾忙喊:“够了!够了!成敏你住手!”


    成敏仿若听不见似的,又一桨落下。


    晴月痛得厉害,头也抬不起来了,耷拉在条凳上,进气也弱下来,只大口大口出气。她开始哭,对着善禾,喊的却是母亲:“娘——我疼——”


    善禾睁着一双猩红泪眼,反抗骤然停滞住,眼泪断线般滚落。


    晴月又忍痛道:“姑娘,小姐!你别看啊!”


    第五下重重落下来。


    晴月叫得更惨。她声音彻底弱下来了,口中似乎咕嘟着吐出血泡:“小姐……”


    她已被巨痛吞噬了:“小姐,你放弃罢……”


    “你从了大爷罢……求求你……”


    “你从了他罢……”


    “——我疼啊!”


    善禾如遭雷击,她筑在心底的最后一道墙终于彻底坍塌。她眼望着成敏高举的木桨,失声痛哭道:“住手!”


    她哭得太过凄惨,成敏也愣住了,去看卫嬷嬷,等卫嬷嬷示下。卫嬷嬷两瓣干唇蠕动,正要开口,却听得善禾泣声道:“梁邺,我错了,我错了……你放了她罢……”


    卫嬷嬷最终把话咽回肚里,没开口。


    善禾挣扎着:“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我与大爷说话!”


    彩屏本不打算放,彩香暗暗瞪了她一眼,于是八九只手一齐放轻了力道,善禾很快逃脱桎梏。


    她踉跄着跌到梁邺脚前,双手攥着梁邺玄色袍角,两膝跪下,声泪俱下:“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大爷,您放了她罢……我再不会了,我以后一定听话……”


    她额头抵住双手,整个人蜷跪在他面前,不住地颤抖。善禾的泪水很快打湿他的袍角:“求求您……大爷,求求您……我一定听话,一定乖顺,我一定不会忤逆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别罚她……求求你,行吗……”


    头顶,是男人沉稳如钟的声音:“你早如此,晴月何必吃这么多苦?”他把人从脚前捞起来,掰过她的脸,面朝晴月:“你看看,她身上的伤、身上的血,皆系你不听话的缘故。”


    善禾的脸被他大掌扣着,说话动作皆有限。她木木地点头,口中不停重复:“我会听话的……会听话的……”


    于是,梁邺蹙眉同卫嬷嬷道:“嬷嬷,小惩大戒,倒也罢了。但是规矩不可废,十下杖刑,一次也不能少。”


    善禾猛地抬头。


    梁邺含笑捏了捏她的脸颊:“可是薛娘子心疼晴月。成敏,你轻点力道,混过去罢。”


    成敏应了声“是”。


    梁邺又道:“彩香,扶薛娘子回屋休息。嬷嬷,这里交给您了。”


    善禾便被彩香、彩屏二人夹峙着拥回屋内,梁邺厌烦此等场景,也沉着脸色回了屋。待得梁邺一走,成敏把木桨丢给成安:“我轻不下来,成安,你来罢。”


    接下来,卫嬷嬷又对此间所有丫鬟小厮训诫立规,让众人观完行刑,才把他们遣退了。


    善禾坐在榻沿,两眼空茫,绞着手指,凝神听外头动静。可是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却没有晴月的哭声了。她忙忙同彩香说:“彩香,她不哭了,你去看看啊。”彩香叹了口气,径自出去。


    独留彩屏在屋。她捧了靶镜、取了木梳,给善禾篦凌乱的头发。


    镜中,彩屏见善禾静静流泪,瘪嘴:“老是哭,大爷见了又得不痛快。娘子好歹想想大房的好,多笑笑啊。”


    善禾忙用手背拭泪:“嗯,我不哭了。”话毕,泪又流下。


    彩屏再叹。


    善禾看见靶镜中彩屏脸上的几道红痕,不由问:“你脸怎么了?你也被罚了吗?”


    彩屏冷笑:“跟人打架了,她给我脸上挂彩,我把她头发薅了。”


    “哦。”善禾道,“那他们没罚你么?”


    “怎么没有?一个月月例呢!”


    “没打你?”


    “大爷从不动刑的,至多罚些月例罢了。”她忽然意识到今日晴月被打,善禾是在执拗这个“被罚”。她不由问,“娘子今儿犯了什么错?怎么就到这地步?”


    善禾木然道:“我……彩屏,你知不知道一句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哦,我明白了,娘子是以大爷之道还治大爷之身了。”彩屏噗嗤一笑,“哎,我也不知道如何说。但彩香有句话是不错的,活着才是顶顶要紧的。就像这次蘩娘——”她意识到失言,忙噤了声。


    善禾握住脸:“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没办法接受我这样子活……”


    彩屏蹙眉:“接受不了的结果,娘子你今天也看到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人接受得了自己的活法呢,不过是捱日子罢了。譬如我,还想托生公主娘娘呢,可还不是困在后宅里头为奴为婢?难不成我就想着去死?”


    善禾慢慢说:“是,我知道……我会努力接受的……”


    彩屏一笑,俯下身贴在善禾耳畔:“诶,二奶奶,您别难受。大爷那般的人物门第根基,他还巴巴儿地要您,您也不亏呢。”


    善禾一愣,双眼睁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彩屏又站直身子,继续给善禾梳头,嘴边含笑:“我说糊涂话了,娘子别介意。”


    善禾微微颔首。


    头发梳好了,脸还花着。彩屏便又去打了水,把白巾子绞干,给善禾擦脸。擦去泪珠,脸仍素着,两只眼红肿似桃儿,面色也惨白得厉害。彩屏扶善禾坐到妆台前,给善禾描春山、敷粉面、点绛唇。菱花镜里,很快又是一张黛眉朱唇芙蓉脸了,清丽温婉,就是眼梢含着一段愁情。


    彩屏有意哄善禾开心,本欲说笑解颐。只是刚说了没几句,善禾忽而抬眼看她,平声道:“那个卫嬷嬷,从前怎么没见过?”


    彩屏见她有好奇心,心里不由地宽慰些。有好奇心,说明有好好活下去的希望。就怕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那才并非长久之象。于是,彩屏转了转眼睛,搜索枯肠,把她所知的关于卫嬷嬷、关于早已病故的施太太的事,细细讲来。其实故事中的人,她几乎没见过,连卫嬷嬷在今天之前,也不过是几面之缘。不过她是梁家家生子,兼之她本就是爱说爱笑的性子,是八卦队伍里的急先锋,因此她说起来就好像自己亲历一般。


    彩屏絮絮开了口:“卫嬷嬷,是大爷二爷的母亲、也就是病故的施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


    “施家,世世代代生活在京都,阖府上下,人人都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不说主子,就说他家出来的奴仆,走起路来也趾高气昂像只雄赳赳的大公鸡。现有例证——”


    善禾听到“雄赳赳的大公鸡”一词时,略略弯了唇瓣。


    彩屏见她终于有点笑意,心中得意,继续道:“单说一件,娘子嫁来咱们家,做了近两年的管家奶奶,可与施家有多少往来?”


    善禾一怔,这才想起来,施家似乎永远活在账册单子里,而且仅仅是从前的账簿。自她嫁入梁家,施家与梁家已有两三年连节礼都没通过了。


    善禾摇摇头:“似乎没有过。”


    彩屏笑了,她说话也不忌讳,直接道:“那是自然。施家现今家主、施太太的嫡亲兄长、两位爷的亲舅舅,那会子来了四五封信,很看不上咱二爷的婚事,不肯二爷娶您呢!”——


    作者有话说:下章搭配红烧肉食用[眼镜]


    第44章 梁邺又来咬耳朵了。……


    那厢彩香看完晴月,愁眉苦脸地走进来,叹道:“不是致命的伤,成敏手上是有分寸的,没下死手,就是疼得厉害,这会儿人晕过去了。船上本有郎中,已给她看过伤、也开了药方子。我喊了两个小丫鬟去伺候她,药也上过了。”


    善禾一听,忙道:“彩香,能不能劳烦你,帮我去看顾看顾她?”她起身去翻自己带来的包袱:“你等等,我还有几件首饰,你拿去带着玩。”


    彩香按住善禾的手,拉她回妆台前坐下,为难道:“娘子,若是卫嬷嬷不在,不用娘子说,我也要去看她的。从前在府上,我们与晴月也很投缘。现在卫嬷嬷来了,您也见过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若去了,没得留话柄,只怕她又要拿这些事作筏子立规矩,怪我拿着一等丫鬟的分例,去伺候一个小丫鬟。”


    善禾恨道:“她怎么就这么厉害!”


    彩屏瘪了瘪嘴:“咱们家从前就老太爷和两位爷,家里规矩自然不紧,娘子您又是……哎,不提。卫嬷嬷规矩是厉害些,但据说京都勋爵人家里,府中规矩比施家严苛的,尽有好几家呢!如今卫嬷嬷巴巴儿地盼着大爷飞黄腾达、直步青云,肯定要下狠手料理咱们大房的。娘子你这身份,那必然是头一个吃瓜落的,只盼着大爷能帮帮你。要是你再跟大爷置气,日后只怕还是今天这样的场面了。”


    彩香点点头:“正是此话。听我爹娘说,从前老爷和太太还在京都时,府里规矩不少。是老爷、太太病故,两位爷回密州后,规矩才松了。反正现在她来了,咱们还是收收魂才好。”她凑近前来,看了看善禾梳妆后的脸,笑:“这样才好,娘子本是姿容姣美,就该打扮起来。”说话间,她又取了只金累丝簪子,插入善禾乌鬓中。


    彩屏追上话:“我们才刚也说到施家的事,我正要讲给娘子听。”


    彩香顾着给善禾插戴,皱眉:“你这嘴巴,日后还是紧着点罢!要是再挨罚,我可不会给你说好话了。”


    彩屏咕嘟一句:“你小瞧人,下次未必就是我挨罚你说好话呢,说不定就反过来!”


    彩香一笑:“那我可阿弥陀佛了。”


    二人说个来回,唯独善禾坐在中间,那张打扮得清丽的脸上,两弯春山折了,两道秋波瘦了,她盯着面前的胭脂,脸色还愣愣的,分明是想着方才的事,还没缓过来。


    二彩无不叹息,却也没法子,给善禾梳妆完毕,皆福身告退,善禾也只是木木地点头。


    到晚膳时分,彩香端来食盒。三菜一汤布在桌上,善禾摸着象牙箸,心口突突地跳。她担心梁邺会过来。


    可直到她用完晚膳,梁邺也没来。倒是卫嬷嬷捧着一方雕漆方盘过来,说是大爷赏她带着玩的。


    一对金镯,一对金耳坠。


    他白天说好的,这么快就赏过来,可见早已备下了。


    善禾本说要收在妆匣里,卫嬷嬷瞪她:“明日大爷过来,瞧见娘子带上,心里才开心。”


    于是善禾只好颤着手,把耳针扎进耳洞里,把金镯套在手腕上。沉甸甸的金子,颇有些份量,一走一动,一颦一笑,咣当当的。晚上就寝时,稍一翻身,还能觉到腕间硌人的僵硬,无时无刻地不在提醒她。


    梁邺是次日午后用完午膳才来的。来前,彩香忍不住又劝了她一句:“午后大爷怕是要来,娘子想想开心的事。娘子开心了,爷才开心,爷开心了,我们、晴月都开心。”


    善禾慢慢抬眼,哑声道一句“好。”她知道的,再怎么不甘,她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梁邺早间处理各项事务,因此不便过来。来时善禾已卧在榻上,正枕着手背阖目养息。


    燥热的午后,因在船上,还带着点湿气。梁邺握住善禾的脸,把她吻醒。醒时额上皆是汗,脊背也黏腻腻的,他就这么把冰凉的手伸进来,揾了一指头的汗,笑她这么热的天,还里三层外三层地穿这么多。


    善禾把头低下。自从来到这船上,她总不自觉地穿多些,好像穿多了就能保护好自己。


    梁邺抽了帕子给她擦拭薄汗,见她耳珠上坠着自家送的金耳环,不由笑:“金饰倒衬你。”于是拿另一只手捻住她耳朵,细细地揉:“待会儿陪你去看晴月?”


    善禾脊背一僵,知道了他的意思。


    她敞开怀,搂住梁邺的腰,脸侧趴在他胸前,低声说“好”。


    他朗笑道:“这便对了。我那儿还有些宫里的药膏,待会儿给她送去。”


    善禾轻轻嗯了声,感受身上的衣物在剥落。


    临到最里头的小衣时,梁邺停住了。她听见梁邺浑浊的喘息:“善善……你现在情愿吗?”


    她闭了眼,又是轻轻嗯了声。


    梁邺便把指尖放在她肌肤上,慢慢往下滑。


    善禾忍不住溢出声,粉面后仰,露出一段滑腻白皙的脖颈,隐约几道青色血管。


    梁邺心头大动,不由贴过去,吻又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善禾喘着气,感受落在下颌与颈间的酥麻。


    待她实在承受不住那纷纷乱乱的吻,才慢慢睁开眼,两只手把人稍稍往后一推。


    那厮略直了直身子,嘴角噙着浪笑:“怎么了,善善?”雪白的一排牙,眼梢红得厉害。


    善禾把脸一偏,并不理他。


    她本以为今日势必是要成事的了,却不想他只是捉了她的手,搁在身下。


    他把脸埋在她颈间,暧昧的热气扑在她耳廓。


    他笑:“船上污秽,等到了京都下了船,好不好?”


    其实是想与善禾多相处几回,彻底把她心底的抗拒揉软了、捏碎了。鱼水之欢、鱼水之欢,鱼和水都要欢,那才圆满。


    善禾泄了口气:“好。”


    她慢慢拢起手掌,紧紧握住他的,颤着声音问:“那我帮大爷?”


    只消此一句,梁邺便觉美乐无边。他握住善禾的脸,勾她来做了个嘴儿,好一会子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头一遭见你,你坐在那儿,又素净又雅淡,说话前总要先抿唇,好像要把话在肚里过一遍才肯说出来似的。”


    善禾淡淡道:“我都不记得那些事了。”


    他低低地笑:“不妨事,我记得啊,善善。”


    与那时梁邵口中的“善善”叠在一起,幽幽地荡开。


    又过一柱香时间,善禾满头是汗地歇下来,手里黏腻得厉害。


    清洗完毕,二人皆只着薄薄一层亵衣,靠在一处歇了好一会子,待那下头彻底软了,二人才穿衣起身去看晴月。


    接下来的几日,梁邺都是午后来,用过晚膳便走。待在善禾这里的时候,彩香等人皆退出去,连守在门口的怀松、怀枫也远远儿站着。


    每日晚间,善禾临就寝前,梁邺总派卫嬷嬷送礼物来。除了第一日的金镯金耳坠,第二日是条金打的项圈,前头挂着玉雕的锁。第三日是凤尾罗、芙蓉覃、玛瑙枕,皆是夏日常备的,名目说得也好:酷暑渐至,怕善禾晚间太热、睡不安稳。第四日则是一条流光云锦的寝衣,也是前一日的由头,说夜里穿凉快。可善禾摸着那薄如蝉翼的料子,五指明晃晃透在寝衣下,心底沉了又沉。


    梁邺也从最初的生疏,到如今的娴熟。每日午后他来,不消片刻,善禾就被他摆弄得失了神智,到后头浑忘了世间诸事。


    这一日,梁邺正拿帕子擦手,居高临下地看躺在榻上喘着余气的善禾,两腿支起如小帐,他慢慢弯了唇。


    他把下颌搁在善禾膝盖上,先吻她膝盖上薄薄一层皮,再拿出一只手攥住她脚踝,慢慢地揉:“明天我要下船一趟,你也下去逛逛罢。”


    善禾睁开半阖的眼,哑着嗓子问:“就到京都了?”


    他道:“到京都还有两日,明天到康州。我要去见个人,你也下船走走,顺带买点药带给晴月。你昨儿不是说药快没了么?”


    善禾点点头:“好。”过了会子,她道:“大爷,我渴……”她该自己去倒水喝的,可这档子实在乏得厉害。


    梁邺笑开:“好啊,都学会使唤爷了。”说罢,他却趿了鞋下床,斟了盏清茶回来。梁邺一掌托住善禾脊背,把她抬起来,一掌托着茶盏,停在距她鼻尖足有一掌之遥的地方。


    他挑眉:“来,到爷手里喝。”


    善禾只得凑过去,轻轻啜杯里的茶。


    她知道他现下顺心满意,处处是向好的方向走。于是在喝了半盏茶的时候,双手从他掌心捧起茶盏,递到他嘴边,把她方才喝过之处,转了个个儿,她小心说道:“你渴么?”


    梁邺放声笑开,就着她的手饮完剩下的茶,把人搂进怀里:“今儿这样乖?说罢,是有事了?”


    善禾攥着杯身,头靠在他胸膛:“明天能不能请个郎中上船来给晴月看一看?”


    “唔。”他懒懒应道,“好。”


    “还有一件事……”


    “怎的?”


    “到了京都后,我同晴月住一起罢?”


    梁邺拧了眉:“怎的?”


    “我正好照顾她,而且,我现在是伺候大爷的丫鬟,跟她住,也算是符合规矩。”


    梁邺眯了眼,扣住她下颌,迫她把脸转过来。他将目光放在她脸上:“你想要名份?”


    善禾慌忙摇头:“没,我不敢,我只是想——”


    “那就不必再说。”


    善禾见他态度坚决,似无转圜余地,只好垂下眼,把脸靠在他胸膛上,轻轻叹:“那好罢。”


    他顿了顿:“名份,还需等等。”


    善禾忙说:“我不是那意思。”


    梁邺捏着茶盏,稍一低头,唇瓣便能触到善禾浓密乌发。他抿了抿唇:“你们的寝居就放在一处,也方便你白日照看她。但有一件……你懂么?”他特意强调了“白日”。


    善禾已抬了头,眸子亮晶晶的:“我知道,只要大爷唤我,多早晚我都去伺候。”


    梁邺一笑,俯首在她唇瓣上啄了一下,转了话锋:“不过,你须得把那件穿上。”


    他指向整齐叠好搁在床尾的流光云锦寝衣——


    作者有话说:emm马上七进七出啦!(已疯)


    我来解释一下为什么梁邺现在迟迟不突破最后一层界限——


    梁邺是那种表面云淡风轻克己复礼、实际上欲望很强的男人,他能力很强,欲望也很强,那他填补欲望这个空洞所需要的东西就比别人多了(他在床上跟善禾的对话其实是不符合克己复礼这个人设的)。


    他的欲望指向两个方面:


    1、权力。他一直说“去京都”“科举”,京都其实就是他对权力这个模糊欲望的具象化。


    2、女色。善禾就是他对女色的具象化了。


    但是,他很压抑。他追求权力(科举、去京都)是符合世俗的,而追求善禾却不行。作为兄长,他比梁邵和善禾年纪都大,梁邵和善禾都考虑到生宝宝了,而他还没有妻妾,还是个老区男。他是为了第一个欲望刻意压抑第二个欲望,用自我乃至超我去压抑本我,一直压抑到现在他二十出头了,同龄人宝宝都有了。因此他在知道善禾与阿邵要和离的时候,很快就说服自己背后搞小动作促使俩人和离,他对第二个欲望的需求是很迫切的。


    现在,他可以拥有到善禾了,但是他要再等等。他跟善禾说:“到了京都再……”注意这个京都,其实他就是“我要权力和美人一起得到。”他要的圆满就是双重刺激来满足欲望(→因为欲望的空洞太大了),所以他宁可延迟满足。


    那么他对善禾的感情,就可以稍稍说通一点。一见钟情、见色起意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就是刺激,可以承载他巨大欲望的巨大刺激。善禾带给他的刺激也是双重的,一是大伯哥和弟媳的身份突破,二是善禾的性格,温和孝顺乃至有些敏感脆弱的善禾,在梁家一直很守规矩,梁邵那次要绑她,她都剧烈反抗。所以对于梁邺来说,看那么守礼的善禾在他怀里口口的样子,本身就足够刺激。善禾反抗,他表面上不开心,其实身体很诚实的。


    综上,梁邺目前阶段对善禾的感情就是:欲望>>爱情。


    后面会爱上,会想着珍惜,但是为时已晚,伤害已经铸下了,而且他还有个强劲的情敌。


    下一章是正经走剧情!要治一下卫嬷嬷了![眼镜][眼镜][眼镜]


    第45章 报复卫嬷嬷


    善禾最终并没有穿那套寝衣,因梁邺说:“还是等到了京都再说。”善禾自然答应。


    六月二十七日,梁邺带着成敏、成安一干人等先行登岸,至于他们去了哪里,善禾并不知道,也不过问。


    彩香、彩屏喜气洋洋地伺候善禾起床梳妆,描眉点唇,绾发披衣,一番拾掇下来,但见善禾袅娜娉婷,恍若瑶台仙子降世。这厢彩屏给善禾戴上幕离,正小心翼翼地拢着鬓边碎发,那厢彩香捧着一只装得鼓囊囊的荷包走来,笑:“大爷动身前,特遣怀松送来的银子,教娘子买些合心意的物件儿。”


    善禾淡淡瞥了一眼,刚要点头,卫嬷嬷却已走到门槛外,两手交叠在腹前,声气端肃:“老奴奉大爷之命,陪娘子一道儿下船逛逛。”她睨了眼彩屏:“彩屏姑娘,你今儿便留在船上罢。”


    彩屏不忿,正要开口反驳,却听彩香笑着同卫嬷嬷道:“嬷嬷,我今日身上不大爽利,只怕走不得远路,不如就让彩屏代我,容我今日躲个懒歇息半日,您老儿便允了罢?”


    卫嬷嬷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方道:“也罢。留你,我也放心些。”


    这句话更说得彩屏吊眉竖眼的,善禾却拉住她,同她摇了摇头。


    善禾与卫嬷嬷不睦,她们是知道的。善禾不喜欢卫嬷嬷,卫嬷嬷也看不上善禾。按理,这会子彩屏要刺卫嬷嬷一句,善禾没必要拦的。而况她也从不管大房这些事,大爷赏赐她就收着,卫嬷嬷明里暗里阴阳怪气刺她,她也受着,便是从前还在梁府的时候,她与大房的界限也划得分明。今日却一反常态,主动拦下彩屏。


    彩屏疑声:“娘子,你……”


    善禾已开口截住她的话:“彩香,你把这些收起来罢。等晚上回来,我再仔细赏鉴赏鉴。”


    彩香惑道:“娘子,这是爷给你——”


    善禾一笑,当着卫嬷嬷的面:“我知道,给我的首饰。可我现在已然妆扮停当,再添珠翠,倒显得招摇,实在不害臊。你就搁妆匣里去罢,我晚上再看。”


    彩香不知善禾的意思,到底还是依言把荷包放入妆匣里。彩屏眨巴着眼,愣了好一会儿,忽而如电击灵台,明了善禾的意思。她附在善禾耳畔,笑着低声道:“娘子,你就放心交给我。看我不好好放一放这老货的血!”


    善禾扶住彩屏的手,轻轻嗯了声:“走罢。”


    三人下得船来,怀松、怀枫已赁好一辆青绸帷子双马车候在岸旁。善禾搭着彩屏的手先入车内坐定,卫嬷嬷、彩屏方次第登车。毡帘落下,遮得严实,怀松、怀枫跃上车板,扬鞭催马。


    怀松扬声道:“娘子要去哪里玩?”


    善禾答道:“康州地界生疏,我也不知此地有什么好玩的。要不就随便逛逛罢。”


    怀松迟疑道:“那有什么意思。娘子好歹给个方向,比方说想买钗环衣裳,我与怀枫就把车赶到绸缎庄、首饰楼。再比方说,娘子想尝尝本地风味,我俩也好去问路。”


    善禾听了,便说:“那就先去衣裳铺子。”


    怀松笑着道一句“好嘞”,鞭梢脆响,马车辚辚而行。因路径不熟,怀松、怀枫下车打探了两回,耗去数炷香工夫,才把车稳稳停在康州顶顶有名的衣裳铺“瑞裳”门前。善禾扶着彩屏的手下车,携卫嬷嬷入内,怀松、怀枫就坐在车板上,各买了只蛐蛐斗耍解闷。


    却说善禾三人甫一入店,立时有两个穿戴体面的伙计迎上来,满面堆笑,躬身引路:“贵客里面请!”善禾随着他们入内,但见三间敞亮的门脸儿,正中这一间齐齐整整列着丈许高的梨花木多宝格,格子内层层叠叠,码了绫罗绸缎,千色辉映,直晃人眼。东西首一溜儿挂的是各色成衣,有石榴红、翠蓝、月白、鹅黄、芽绿等各种颜色,也有褙子、云缎裙、广袖袍、氅衣等各种款式,一时看过去,满目琳琅,令人应接不暇。


    铺子当中设着两张极大极长的楠木案,案上擦得光鲜无尘,此刻两个伙计正小心铺开一匹闪缎,宝蓝底子的,迎着天光看,竟隐隐流转出七彩霞光的光泽来。案旁一位身着棠红遍地金通袖衫的妇人见了,啧啧赞道:“好鲜亮料子!”伺候的伙计忙笑:“赵太太好眼力!这孔雀锦乃蜀中新品,织法奇巧,便是宫里娘娘们也爱用这个裁制衣衫呢!”那妇人便笑:“极好!下个月我儿订亲宴,正好这匹料子撑得住场面。”说罢,当即就问了价银,命随侍丫鬟付了钞。


    善禾、彩屏早看得满眼泛光,连惯常绷着脸的卫嬷嬷,此刻面色也松动几分,立在一件湖蓝底子、绣着缠枝莲纹的对襟褙子前,目光几乎黏在那细密针脚上。善禾与彩屏暗中递个眼色,状似无意踱步过去。彩屏一把拢起褙子搁在手里细看,颇有些惊奇地:“哟,这件褙子倒是个罕物儿。”


    善禾亦凑近端详,二人不动声色将卫嬷嬷夹在中间。善禾抿唇:“花样是精巧,料子也上乘,就是……”她微微蹙眉,看向彩屏,“这件褙子无论花色还是款式都过于端方持重,你年纪轻,怕是压不住这份沉稳。”言罢,目光似不经意扫过卫嬷嬷的脸庞。善禾便也学着卫嬷嬷素日打量人的那副作派,将她上下略一端详,善禾道:“倒是嬷嬷这般阅历年纪,穿来才相得益彰。”


    彩屏听了,故意拧起细眉:“什么好褙子好衣裳我竟穿不得,嬷嬷倒穿得!”说着便将那湖蓝褙子往卫嬷嬷身前比划,忽地“咦”了一声,语带夸张:“娘子眼光真真毒辣!才刚单看我还不觉得,这会儿放在嬷嬷身前一比,嗬!这管家娘子的气度,可不是立马就显出来了么!”


    卫嬷嬷听她二人一唱一和夸赞那褙子如何贵重,如何配得上自己身份,心底那点得意如鱼儿吐泡压不住地往上冒,面上却强绷着,翘起的唇角重重压下去。待彩屏那句“管家娘子”出口,直臊得她面皮发烫,低声啐道:“小蹄子满口浑话!”扭身便要走开。


    善禾与彩屏在她身后悄悄对视一眼,彩屏已快憋不住笑。善禾面色平淡,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拉住卫嬷嬷的衣袖,道:“嬷嬷走什么,反正下船来玩,嬷嬷不如去试一试,也不碍事。若是合身,买回去穿了,你自己喜欢,爷瞧了也欣慰。”她顿了顿,继续道:“而况这褙子经纬匀停、做工精细,等去了京都,嬷嬷少不得要替大爷迎来送往应酬场面,若没几件撑得起台面的行头,岂不折了大爷的脸面?”


    卫嬷嬷这才转过身来,扯了嘴角:“难为娘子今日倒想着替大爷周全。”


    善禾冷笑:“我是为我自己与晴月想得周全。”


    卫嬷嬷未再多言,抱着褙子自去换衣的小隔间了。


    待那隔间帘子落下,善禾转过脸,同彩屏道:“别闲着,替你自己、彩香并荷娘各挑一套合意的罢。我也去寻两套给晴月与我。”


    卫嬷嬷穿着新褙子出来时,眉梢眼角已掩不住喜色,对着落地铜镜左右顾盼。善禾立在她身后,端详片刻,微微摇头:“好看是好看,可惜不成套,孤零零一件,也是遗憾。”她招手唤来伙计:“劳驾小哥,再替我家卫妈妈寻件合衬的里衫并下裙来罢。”于是,善禾、彩屏连哄带劝,又将意犹未尽的卫嬷嬷推进了隔间。


    等那门帘一合,善禾立时对伙计道:“方才我选的那几套,连同卫妈妈身上试的这身,一并包起来。”她指着卫嬷嬷所处的隔间,笑意温和:“实在劳烦你了。钱都在卫妈妈身上收着呢,待会儿出来,你只管寻她取便是。我这会子要去对过儿那间首饰铺逛逛,你告诉卫妈妈,等她付了钞,立刻来寻我们。”小伙计见善禾打扮光鲜亮丽,不似骗子,立时喜得眉开眼笑,手脚麻利地将七八套新衣包扎妥当。善禾又唤来怀松、怀枫,命他们将包袱搬回车内,自己则携了彩屏,步履轻快地转进了隔壁一间清静茶楼,二人坐在二楼临窗处,同等卫嬷嬷出来,彩屏忍不住捂着肚子狂笑:“这老货,该!娘子你不知,她来这几日,连彩香都吃了她好几次瓜落呢!”


    善禾心里倒有些打鼓:“七八套衣裳,少说也快百两银子了,她拿不出来,可如何呢?”话是这样说,可她并没有要下去替卫嬷嬷解围的意思。一想到卫嬷嬷待会儿要当众出丑,实实是解了她心头之恨。卫嬷嬷拿晴月的生命帮自己在大房立威时,可曾想到那十下杖刑也许会断送晴月一辈子?晴月到现在还趴在床上喊疼,凭什么这卫嬷嬷好端端的?还有梁邺……可惜她现在却无法寻梁邺报仇,甚至她今日敢这样算计卫嬷嬷,也是建立在这些日子梁邺待她不错的基础上。她的一切都捏在梁邺手里,只有讨好了他,她才能想活着以外的事。善禾慢慢垂了眼,掩住眸中落寞。


    彩屏抬起头,忍俊不禁:“担心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拿不出。”


    “近百两的耗费,你们要存很久才存得下来罢?”


    彩屏一口饮尽面前的清茶:“她跟我们不一样。当初老太爷把大爷、二爷身边伺候的施家带来的奴仆们遣走之前,都给了不少抚恤银子呢——哎,老太爷就是这样,给别人花银子比给自己都多,年轻那会儿办义学,多少银子洒出去了,临了有几个人回来照顾他的?而且这卫嬷嬷的儿子、孙子都很有些本事,一个考中秀才、一个考中举人,也都做了官了。再者,大爷如今把她请来,私下必定也给了好处的,赏赐断不会少。再退一步说,如今爷让她暂时打理大房后宅,咱大房的财权她势必要抢过去的,她能没钱?”


    善禾听了,不由赞道:“平素见你不大关心这些,没想到这会子说起话来,也这般认认真真的有成算。”她顿了顿:“什么叫抢过去?大房的财权,不是在大爷手上么?”


    彩屏翘起唇角:“哪里是我,我哪能想到这么多!我至多知道些隐秘的事,都是彩香分析给我听的呢。”她继续道:“大爷没那么多心思管这些俗务,从前都是扔给成敏哥儿管的。”


    听及成敏二字,善禾慢慢咬紧下唇。他与卫嬷嬷是一般的可恶、可恨,甚至更甚。


    却说卫嬷嬷在那试衣小隔间里,由“瑞裳”的伙计殷勤伺候着,将那湖蓝褙子配着新选的玉色杭绸里衫、秋香色暗纹裙,里外三新地穿戴齐整了。对镜自照,只见镜中人衣料光鲜,剪裁合体,那缠枝莲纹持重大气,衬得她平白添了几分端雅的气派。卫嬷嬷心中那点子得意,便如现下的暑气,腾腾地往上冒,压也压不住。她抚平衣襟袖口,又正了正鬓角,这才掀帘而出。


    可方才还人声鼎沸、衣袂翩跹的铺面,这会子竟清冷了大半。顶顶要紧的是,原先候在隔间门口的善禾与彩屏不见了,唯有那两个伶俐伙计,正满面堆笑地候在隔间外,手里捏着一张叠得齐整的洒金红纸。卫嬷嬷心里一个“咯噔”,强作镇定:“方才与我同来的娘子呢?”


    第46章 遇旧人


    “瑞裳”的伙计笑意不减,躬身答得恭敬:“贵府娘子方才说要去对面首饰楼瞧瞧,又见妈妈试衣入神,不忍搅扰,便先行一步,带着那位姑娘先过去了。娘子临行前特意吩咐小的,等妈妈试好衣服出来,便将妈妈身上这套新衣并方才她挑好的那几套衣裳账目,请妈妈一并结清。”说着,双手将那红纸账单奉上。


    卫嬷嬷只觉一股寒气直冲嗓子眼儿,眼前金星乱迸。她咬着牙一把夺过账单,那纸上的墨字如张牙舞爪的小鬼,拼命往她眼睛里钻。但见上面一行行写得明白:


    湖蓝缠枝莲暗纹蜀锦褙子一件,纹银二十两;玉色杭绸里衫一件,纹银十两;秋香色马面裙一条,纹银十二两;月白素绫袄一套,纹银十二两;缃色缕金百蝶褙子一套,纹银十八两;天水碧云缎裙一套,纹银十八两;竹青暗花马面裙一套,纹银十二两;藕荷色杭绸衫裙一套,纹银十八两;统共合纹银一百二十两整。


    最后那“一百二十两”五个字,力透纸背,墨色尤浓,直看得卫嬷嬷额角青筋蹦起,眼前黑了又黑,几乎站立不稳。


    站在一旁的伙计见她如此反应,笑容淡了几分,但依旧客气:“这位妈妈,适才贵府娘子亲口吩咐,这些衣裳皆是要的。小的们不敢怠慢,依言包扎妥当,已由府上两位小哥儿搬回车上去了。至于这份账目,娘子也说得清楚,钱都在妈妈您身上收着呢,教小的们只管寻您结算便是。”这伙计在“瑞裳”当值许久,也颇有些眼色了,这会儿见卫嬷嬷如此,也大略猜到她不愿花钱,顿了顿,添补道:“那位娘子还说,妈妈您是府里的体面人,最是通晓规矩,断不会短了铺子里的银钱,教我们放心。”说完,他又堆起笑靥。


    卫嬷嬷到底是高门贵府积年的老奴,胸中邪火翻腾,几欲喷薄,终是强自按捺下去,勉力挤出个僵硬笑容:“实在是太多了些……烦小哥领老身再去瞧瞧,只拣几件紧要的留下倒也罢了。”


    那伙计冷笑道:“已开了账、离了柜的衣裳,哪还有退回来的道理!这位嬷嬷,您莫不是存心要赖账讹诈?”


    卫嬷嬷老脸臊得通红,唇瓣哆嗦着,正欲开口分辨,却见里间两个膀大腰圆的护院伙计已悄然围拢过来,面色不善,俱寒着一双眼把目光注在她身上。


    卫嬷嬷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愤欲死。她这才明白,这是薛善禾故意给她设的死局!薛善禾是要她当众难堪,以报当日晴月挨打之仇呢!她咬着牙,从贴身的荷包里摸索半晌,摸出两张银票,均系此回她来梁邺船上之前,自家中带来的几张银票。本想着跟梁邺到京都后,为她刚赴任县令的孙儿作人情使用,没成想竟折在此处!一念及此,卫嬷嬷已深深恨下薛善禾。


    这厢卫嬷嬷结清账款,猩红了眼抱着自家这套褙子、里衫、马面裙往外去,方才雄赳赳的气焰此刻只剩下步履蹒跚的狼狈,她几乎是逃出“瑞裳”的。甫一出门,薛善禾正从街角含笑走来。卫嬷嬷恨恨地瞪她,善禾也不惧,浑若未见,笑盈盈迎上:“您老儿好啦?”她拿出一枚金镶玉钗,作势往卫嬷嬷鬓边比划,笑意清浅:“才刚看见这只钗子,金镶玉的,金是足赤,玉色又翠又通透,想着再配嬷嬷不过,我便做主买下了。要三十两呢,现下我身上可是一个子儿也无了。”


    先是卖她个好儿,再哭穷,解释自己怎么把她丢下,带着彩屏跑了。


    卫嬷嬷忽而觉得,这位薛娘子看上去温顺和气的,实则也藏着锋!


    卫嬷嬷偏头躲开,冷笑道:“老身卑贱,消受不起这等好东西。”


    善禾蹙眉近前,一手挽住卫嬷嬷的臂膀,贴着她耳畔歉疚道:“嬷嬷,真是对不住。我身上确无现银,大爷赏的那些,尽是些笨重头面首饰,一时也来不及兑开。等晚上回了船上,我必禀明大爷,一定把您的钱如数还您。这些衣裳,也不单是我的,彩香、彩屏,荷娘、晴月,姑娘们都有份的。等回去,我一定告诉她们,这都是嬷嬷您体恤下情的心意,为着大家到京都后,好有衣裳做做场面呢,与我是不相干的。嬷嬷您这样周全体面、心慈善念的人,一定不会怨我。”


    甚至连这些衣服都不单是她一个人的,连荷娘、晴月这样的小丫头子都有份!卫嬷嬷只觉眼前又是一黑,气血翻涌。


    好个薛善禾,句句软刀子!刀刀扎她心窝上!又是搬出大爷压她,又拿大房丫鬟的感谢酬她,她若再纠缠银钱之事,反倒显得她这个管事嬷嬷斤斤计较、不识大体了!可是告不告诉大爷,还不是薛善禾一句话的事。薛善禾若不主动提,她岂不是要咽下这哑巴亏?若她腆着老脸去向大爷讨要,这……这实在是……颜面扫地。


    于是,卫嬷嬷冷声道:“老身愚钝,不及娘子会做人情,一面使着老身的银子,一面替老身充这大善人!”


    善禾只装作听不见、听不懂,笑呵呵挽着卫嬷嬷的臂膀,亲亲热热朝马车走去。候在车前的怀松、怀枫无不把四只眼睁得溜圆,见她二人并肩亲昵模样,都惊得呆了。再看跟在后头的彩屏,已憋笑憋到面皮胀红。待善禾、卫嬷嬷先后登车,怀松一把扯住彩屏袖子,压低声音问道:“好姐姐,薛娘子唱的又是哪一出?这怎么跟卫嬷嬷还挽上手了?”


    卫嬷嬷规矩繁重,来到大房之后,莫说伺候的丫鬟们,便是他们这些跑腿小厮也被管束得苦不堪言。往常卯时四刻起床做活,如今也生生被卫嬷嬷强制要求卯时二刻必须点卯,否则便要扣月钱。大房的小厮丫鬟们无不怨声载道。


    彩屏巴不得找个人分享这出好戏,噗嗤一笑道:“你俩且等等。”说罢,彩屏掀了毡帘,同车厢内的善禾与卫嬷嬷道:“娘子,嬷嬷,前头有个卖酥油泡螺的摊子,香得很,我跟怀松去买些回来尝尝罢?”


    卫嬷嬷把脸一扭,不作声。善禾暗瞥了她一眼,只作如常:“好啊,快去快回。”


    彩屏喜气洋洋带着怀松去了,怀枫则侍立车旁,沉默不言。


    车厢内,卫嬷嬷照常寒着脸,眼风吝啬得不肯匀善禾一分半点。往日是瞧不上,今日则是恨毒了。善禾强忍笑意,掀开车帘一角透气,说道:“车内闷热,我出去透透气。就在附近,嬷嬷一打帘就能见着我。”


    卫嬷嬷巴不得她赶紧消失,鼻腔里嗯出粗声,算是应允。


    善禾遂打帘下车,怀枫忙搬了轿凳伺候。善禾两脚刚落地,冷不防斜刺里猛地窜出两条人影,“扑通”一下齐齐跪在善禾脚跟前,吓得善禾后退半步。


    跪在前头那人声泪俱下,哭得凄惨:“姑娘!求求姑娘发发慈悲,买下俺妹子罢!求姑娘买下她罢!”此人梳好的发髻早已毛躁,一身短褐,补丁叠着补丁,污秽不堪。


    善禾先是一怔,接着又觉这道声音耳熟,只是尚未来得及思考眼前人是谁,身侧的怀枫已大步近前,隔在善禾与地上乞丐之间。


    怀枫皱眉斥道:“哪里来的乞儿,走走走!”


    那乞丐呜呜咽咽地抬起一张涕泪纵横、糊满尘灰的脸。


    善禾心头重重一跳,眼前人赫然是闻烛!


    闻烛哭得涕泗横流,膝行两步攥住善禾裙裾:“姑娘,您发发善心!俺兄妹在此跪求了一晌午,无人问津!求求您!俺爹死了,俺娘生病躺在家里,实在是没钱抓买药了啊!”说着,他揪着跪在身侧的女孩衣领,也迫她抬起头来:“快!快求求这位活菩萨姑娘!”


    妙儿哭得比闻烛还凄惨,眼睛肿得不能再肿,鼻涕恨不能流到嘴巴里,哆嗦着唇瓣不住乞求:“求求姑娘……求求您,发发慈悲……买了我罢……救救俺娘……”


    善禾几乎要脱口唤出他二人名字!


    她颤着手,眼泪忍不住滚落。


    怀枫还当是善禾心善,怜悯他兄妹二人,出言劝道:“娘子,要不回车上罢?”


    闻烛一壁磕头,一壁道:“姑娘,俺妹子她手脚勤快,什么粗活累活都能干!求您就当是行善积德,救人一命!”闻烛再抬头时,额前已是一片青紫,眼泪滚滚滑落,混着脸颊尘土,冲出两道泥沟。


    妙儿也哭:“姑娘行行好,俺娘重病,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俺愿卖身为婢,一辈子服侍小姐,报答小姐大恩!”


    这番动静早已惊动车内的卫嬷嬷。她沉着脸下车,拧眉打量着地上这对形容污秽的兄妹,嫌恶地撇了撇嘴:“娘子要是心善,给几个钱倒罢了,没得沾上晦气,带回船上冲撞大爷。”另一方面则是想,这样不知根不知底、从小儿又没被规矩约束过的丫头片子实在难调教。


    善禾猝然回头,声气激动:“你怎能这样说!谁人没个长痛短痛,谁家没个三灾八难?当初老太爷临终前也是卧病在床,阖府上下尽心侍奉老人家,大爷二爷可曾说过半句‘晦气’!”


    卫嬷嬷被噎得一顿,强辩道:“老太爷何等人物,这怎能与老太爷相提并论……”


    善禾已不理她,兀自转过身去,扶了闻烛和妙儿起身,温声道:“你娘治病,还差多少银子?”


    闻烛小心翼翼道:“二十两,行吗?”


    “我连你兄妹二人一同买下,拢共要多少?”善禾追问,语气认真。


    卫嬷嬷立时眯起眼,冷声插言:“大爷房里可没有那么多空额,多出来的人,住哪、吃什么、穿什么,可不好解决。”


    闻烛也连忙摇头:“姑娘大恩!俺要在家照顾俺娘,走不得,俺只卖俺妹妹。求姑娘买了俺妹妹罢!”


    妙儿也哭道:“姑娘菩萨,阿娘一个人在家生病,不能没人照顾陪伴。”


    听他们如此说,善禾只得作罢。只是方才买簪钗花了钱,梁邺予的钱她又不曾带上,若问卫嬷嬷要,无异于自取其辱。敛眸沉思一回,善禾立时就把金耳坠摘下来、金镯子卸下来,径直就要塞给闻烛。


    “娘子做什么!”慌得卫嬷嬷忙上去按住她手,急道,“先不说大爷准不准买她进来,娘子拿大爷赏的东西买人,这是要做什么!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善禾眸色坚定:“我身上只剩下些碎银子,拿不出二十两。大爷的好意,我再还他罢。若他知晓我是拿这些东西去救人,未必会怪罪于我。退一万步讲,就算大爷怪罪,我一人承担,与嬷嬷不相干。”她抬眼看卫嬷嬷,语气转冷,“若此番再要拿晴月作筏子,打杀作践,那我也不活了。打死了晴月,打残了晴月,你们记得把尖的重的都收得干干净净,再把我日日捆好,否则,我总能去死、总能去残。”


    长街的风凝滞了片刻。


    卫嬷嬷与怀枫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兔子逼急了会咬人,薛善禾被逼到如此地步,这般轻易又决绝地说出“死”这样的话,他们信她做得出寻死的事。上次,她可不就试过去死么?


    怀枫小心翼翼开口道:“薛娘子,我这里,还有二三两碎银子,要不……”


    善禾尽力压住剐他的眼风,心中不住地怪他:这怀枫,天天跟着怀松,怎么没有怀松半点机灵劲儿。她把话说到这份上,就是要卫嬷嬷出钱的意思,他插手作什么!他自己存那三两银子就容易么!


    闻烛抬头,怯怯道:“姑娘,一个、一个镯子就尽够了。”


    善禾就取了一只镯子要予他。


    卫嬷嬷忙攥住镯圈:“大爷赏的,岂可随意给出去?”若到时候薛善禾再添油加醋在梁邺耳边吹枕边风,她这管家娘子如何坐得稳当?“怀枫,我们两个凑一凑,加上娘子身上那些碎银,也差不多了。”


    善禾把镯子往回一拉:“大爷给我的,该怎么处置,也是我来做主。”——


    作者有话说:每个人身上都背着自己的因果。不过卫嬷嬷真正的“果”还在后面hhh


    第47章 奈何今生夫妻缘浅。


    周遭行人虽不敢近前围观,却也纷纷侧目,忍不住地指指点点。善禾把脸一低,咬牙道:“我知道嬷嬷一心为着大爷好,又很瞧不上我。我如今已努力听话了,不过是买个丫鬟而已,嬷嬷就允了我罢。”说罢,竟破天荒地同卫嬷嬷福身作了个全礼。


    饶是再怎么恨毒了薛善禾,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放低姿态的大礼噎得说不出话来。在卫嬷嬷心中,梁邺的前程、后宅的安宁本就重于一切。这会儿薛善禾当众伏低做小,怀枫又在近旁,她若再苛责薛善禾,反倒显得她这积年有体面的嬷嬷心胸狭隘、不恤下情。故此,卫嬷嬷压住心头火气,勉力捏出个笑,拿出方才善禾予的金镶玉钗,重重拍在闻烛掌心,算是买下妙儿的资费。


    卫嬷嬷清了清嗓子,故意叫旁边的人都听见:“既如此,倒也罢了。我家大爷本是仁善性子,最见不得人间疾苦。你们兄妹二人既有苦衷,合该帮扶一把的。”竟与方才嫌晦气的话截然相反。


    善禾心里头冷笑涟涟。


    话是如此说,可到底怒意难平。卫嬷嬷瞪着眼看了妙儿一眼,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妙儿忙磕头:“俺叫妙儿。”她顿了一下,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闻妙儿。”


    卫嬷嬷道:“头一件事,以后自称不许说‘俺’。平日里说话做事跟着人多学学,你这样的谈吐行止,若非薛娘子执意要留你,就你这般形容,做个粗使丫鬟也不够的。”


    妙儿忙忙点头:“是是是,俺……奴婢以后一定多学。”又转头朝薛善禾磕了个头:“多谢薛娘子大恩大德!”


    卫嬷嬷嘴角抽动几下,甩袖径直钻回车上了。善禾忙扶起妙儿,抽出绢帕替她揩拭满脸的泪水泥污,又转向闻烛,语带关切:“那你呢,你今后作何打算?”


    闻烛紧紧攥着那支温润却沉甸甸的金镶玉钗,恭谨道:“多谢娘子!我这就去寻个稳妥铺子把这兑了换作现银,给阿娘抓药救命是正经。”说罢,闻烛抬腿就要走。


    妙儿见了,眼泪又似断线珠子般滚落,挣脱善禾的手,扑上去紧紧抱住闻烛的胳膊,二人呜咽着道别。善禾侧身望去,余光瞥见车帘掀起一角,卫嬷嬷露出半张脸,正冷眼看她们,像贴在窗纸上的鬼影似的。


    待得闻烛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不多时,彩屏与怀松各抱着一包热腾腾的酥油泡螺回来了。见善禾身边多了个脏兮兮、垂着泪的小丫头,皆拿眼看她,满脸疑问。


    善禾便把来龙去脉一一说尽。彩屏听了,柳眉一竖,嘴上仍旧厉害着:“娘子心也太善了,大房丫鬟的份额本就吃紧,好不容易那蘩娘走了,这才宽裕些。她来了,别的不说,我与彩香还得从头教她规矩。”她言及“蘩娘”二字时,怀松垂着的眸子更低了低,只是众人一心在妙儿身上,皆没注意。


    善禾宽慰道:“无妨,我亲自教她。”


    “哪能娘子亲自教?少不得还是累了我与彩香了。”彩屏嫌恶地撇了妙儿一眼,“这丫头身上怪脏的,没得脏了马车,回头不好交还与车行了。总得寻个地方给她拾掇拾掇,买身干净衣裳换上才好。还得洗洗脸,咦,脸哭得跟花猫儿似的。”


    善禾知道彩屏最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她这会儿说来日自家与彩香教导妙儿,嘴上是责怪,实则是防止妙儿落到卫嬷嬷手里,那日子才真真难捱。


    只是一时寻不到给妙儿妆扮的地方。怀松便道:“走前大爷交代了,让娘子逛完就去如意茶馆候着,大爷在那儿包了雅间。不若先去那儿,大爷忙完公事也要过去的。”


    善禾点点头:“这也好。”


    于是一行人重又坐回车上,但因妙儿身上污浊,卫嬷嬷见她要坐进车厢,脸又黑了几分。善禾怕她再言三语四的,便叫妙儿坐在车板上,夹在怀松与怀枫之间。


    车马辚辚而行。耗去两炷香工夫,怀松才把马车赶到如意茶馆门前,自有茶馆伙计搭了白布巾,脸上堆着笑、口中说着吉祥话地拥上前来。善禾报了梁邺名号,不多时便被引到三楼的雅间,卫嬷嬷则被安置在二楼歇息,怀枫、怀松承了善禾的托、捏着善禾予的药方,拿着善禾、彩屏身上最后的银两去给晴月买药。彩屏问店家要了个客房,领着妙儿自去梳洗更衣。善禾本也要去的,奈何卫嬷嬷在此,她担忧与妙儿亲近太过,反惹卫嬷嬷生疑,于是便把满腹的疑问与酸楚按回肚里,预备回了船上再寻机与妙儿见面。眼见天色尚早,闲来无事,善禾便命店小二寻一套画具出来。紫檀大案光洁如镜,善禾跪坐在面朝月洞窗的蒲团,素手铺纸,抬腕研墨,恍惚间竟忆起昔日金陵薛家闺阁中的时光。可提了笔,一时却想不出有甚么好画的。


    善禾长叹一气,慢慢阖目,竟是和离那晚,梁邵孤身一人倚在栏杆边吹风醒酒的背影。


    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蘸饱墨汁的羊毫搁回笔山上。善禾怔怔望向窗外。


    天朗气清,暑意蒸腾。临窗的老杨树枝干虬曲,绿叶葱茏,托着碎金般的日光傲然挺立。善禾蓦然想起漱玉阁的那几株桃树来,应是桃花早败人尽散了,却徒留整个梁家最怕孤单的人,独自守着满庭空寂。思及此,善禾不觉眼热鼻酸。


    她重新执笔,扭腕运力。


    那晚栏杆边谈心,他应是猜到她要走,却不曾留。那一声“保重”,字字皆是放手成全。可惜那会儿的她一心想着挣脱樊笼,丝毫不曾留意他眼中的悲望。如今想来,那夜的一切,状似送别梁邺,分明全是她与他的诀别。弹词唱的是《惜柳缘》,席间道的是送别之意,天上落的是寒雨,连他昏睡过去之前,呓语的也是“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啊……


    他是来送他唯一的阿兄,也是来送她。他早做好了送他们离开的准备了,才会那么轻易地喝下她亲手捧与他的茶。


    可是,短短数日,她却成了他兄长的枕边人。


    她曾殷殷期盼的新生,就这么断送了,甚至只能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不,连外室都不如,她只是个不要钱的妓.子而已。


    她又想起临走之前满心满眼规划未来的自己。


    那时的薛善禾捧着自己的画,暗暗发誓要在离开梁家之后,带着晴月蓬蓬勃勃地把日子过出花来。那时的她也在心底期望,与她和离的梁邵,终酬壮志,成为千古流芳的红缨枪将军。


    可如今,她花团锦簇的梦已碎了。梁邵的梦,会成功吗?


    笔走龙蛇,不过须臾,宣纸上已勾勒出一道凭栏远眺的背影,皂青色袍角在风中翻涌。画中那人单手执壶,仰首向天,意态疏狂,说不尽的快意风流,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梁邵,也是吴天齐口中混不吝的、却亦有许多委屈的善霸王。


    鲜衣怒马,少年意气,大抵如此。


    只是奈何今生缘浅,夫妻缘分至此,终是……罢了。


    她复又蘸了墨,正欲在画中人的身侧,再添两道女子倩影——那晚伴他吹风赏雨的她与晴月。笔尖未落,执笔的手却被大掌包住。


    梁邺单膝抵在她身后蒲团,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撑案,高大身躯将她圈住。他的脸侧在她颊边,吐纳的热气激起一阵细细密密的战栗,善禾脊背僵了僵。


    他低低的笑贴着耳根响起:“在画什么?”


    善禾心头狂跳,强自镇定地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慌乱,勉力平声道:“闲来无事,随便画画罢了。”怕他起疑,又急急添补说:“画得像大爷凭栏远眺么?”


    梁邺便垂眸去看,画中人只有一个背影,长身玉立,凭栏饮酒,气韵疏朗阔达,恣意飞扬。只是……仰天举酒的疏朗阔达,当真是他梁邺么?他自诩并非酗酒之徒。


    倒是阿邵……


    善禾偏头望着他的脸,把他渐渐转冷的眸色也看在眼底,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善禾急忙唤他:“大爷。”


    梁邺收回目光,落在怀中人儿的粉面上:“怎的?”


    善禾索性将手中羊毫塞进他掌心,侧仰着头,勉力挤出个笑:“我的画,向来有画无诗,总觉缺了风骨。今日大爷在此,能赏我一首么?”


    “你画未成,如何题诗?”梁邺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那等我画好了,大爷亲自写一首罢。”


    梁邺未置一词,将那羊毫信手搁在笔山上。他两手撑住紫檀大案,身躯慢慢前倾,几乎要压在善禾背上。善禾整个人仍旧背对着他跪着,只是侧脸看他,面上静静地等待他的反应,实则心口扑通扑通直跳,担忧他看出画中人实系梁邵。


    脊背传来的男人的热与压迫,善禾不自觉地扭动了下身子。


    梁邺敛眸,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而后慢慢地,在她唇瓣吻了一下。极快的,也极轻的。她什么反应都没有,没有推拒,也没有迎合,唯有一丝丝的颤抖。她在怕什么?


    他抬起脸,声气愈沉:“善善。”


    “我不爱喝酒的。”


    善禾心口狂跳如擂鼓,两手绞个不停。


    压迫铺天盖地而来,她如溺深潭。


    梁邺眸色乌沉,如无波静水,透着深寒。


    “你是在画他么?”


    不消说出名字的,梁邺与薛善禾都知道的,那个他。


    善禾双瞳震颤,张了口,却觉嗓子灼烫,竟说不出半个字眼。


    梁邺眼梢压着沉沉寒厉,他抬起一只手,扣住善禾的下颌,一寸一寸地捻她下颌的薄肉,虽不用力,却容不得她反抗。


    “嗯?”


    “说话。”梁邺盯着她眼底,“我在等你的解释。”——


    作者有话说:最近会有一章专门写弟弟(具体哪一章我也不知道),但是他与善善的对手戏还要再稍后面一些了哦[眼镜]


    咱下面的剧情不全是哥哥与善善的二人转,入了宅院之后,宅斗肯定会有一些的。京都大舞台有种你就来hh,有好多人物前面出现过名字啦。


    施家不用说,梁邺的老师欧阳老先生很爱自己这个徒弟的,梁邺打算求娶的贵女苏犀照苏小姐嫁人了没,害得善善一家家破人亡的三皇子好像还没死诶,还有那个要给弟弟吹箫的骗婚gay裘三郎记得么!他爹裘宏远是兵部的一把手哈!还有还有,弟弟最开始在月坨村办案子,抓错人了是不是,被抓的那个人有名字的,叫庄一兆,前面提过一嘴hhh


    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具体会什么时候出来,但是应该都会出来走一走的。大家看到他们名字的时候别忘了哈~我在这里提一下,后面就直接写下去了哦[竖耳兔头][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反正宗旨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各人身上背着各人的因果,该来的总会来,是你的跑不了[粉心][黄心]


    第48章 “不想让我碰,想让梁邵……


    “我……”话堵在喉咙口,她不知如何掩盖过去。


    太明显了。谁不知道梁邵爱酒?谁不知道梁邵的疏懒性子?


    善禾低下头,咬紧下唇,缓缓道:“对不起,我不该画他……”她匆忙转过身,再深望了望画中那人,咬咬牙,从中撕开。再撕,撕成拼都无法拼凑的碎屑儿。待得满桌狼藉,善禾泄了气一般,伏在案上呜呜哭起来:“大爷,对不住,我不该画他的。我只是想到那天离开,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好孤单。我们都走了,我们在一起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只撇下他一个人……对不住,我没办法一下子忘掉他,我和他做过两年的亲人啊,我真的没办法一下子、一下子就把他彻底忘得干净。对不住,大爷……我总能忘掉他的……”


    梁邺万没想到她会如此。好像习惯了她剧烈反抗,适才他都已做好善禾气恼、推拒、拼命将他推开的准备了,却没想到她就这么伏在案上,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她的话恳切,她的哭亦盛满悲望。那溢满胸腔的滔天怒意竟在这期期艾艾的哽咽中逐渐消弭了,亦化成一股淡淡的愁。他忍不住伸出手,握住善禾颤抖的两肩,那些质问的说辞、那些怨怪的伤情话儿堵在嗓间,喉结滚动,再开口,只余一声长叹和一道无奈的:“善善。”


    她肯同他道歉,她肯给他作出承诺啊……那也罢了,倒也罢了,只要她愿意作出改变就好,总不好再逼着她。


    “慢慢忘记阿邵罢……”


    案上的人默了片刻,缓慢地、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梁邺起身,给善禾留出一片空间,容她最后再悲伤一会儿。


    待得眼前人呜咽声渐小,梁邺平声道:“好了。”他朝她伸出手,“过来。”


    善禾只得坐起身,将手搁在他掌心,另一手去摸帕子预备拭泪。才摸到帕子一角,整个人已被他扯过去,倒在他怀中,脸上的泪水也糊在他胸前的云锦暗纹上。善禾慌得要坐起身,下一瞬,脸教他捧起来,嘴教他堵起来。


    她怔忡片刻,很快适应了他这遭又凶又急的侵袭。良久,他喘息着松开她:“永远都不要再想他了,好么?嗯?”


    善禾盯着他眼底自己小小的影儿。


    她忽而想笑。她根本没得选,她连自己想什么都要受他桎梏,她半分自由都没有。既然没得选,那为什么还要假惺惺问她?


    “……好。”她哑着嗓子。


    梁邺沉眸睨她:“如何信你?”


    善禾仰脖望他,酸楚抑不住地上涌。她知道,梁邺是要她证明自己再不会想梁邵了。如何证明?把心剖给他?还是……


    她身子一抖,忍不住泪坠云腮。


    终究还是沦落到此地了么?


    她只好慢吞吞伸了手去解他腰间玉带。


    梁邺按住她手,蹙眉:“哭什么?爷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没……”她吸了吸鼻子。


    “没打没骂,怎的又哭?”他的手覆上她的脸,“觉得委屈?”


    “我……大爷……我再不会想他了……”


    梁邺凝眸看她,未应。蓦地,眼风扫过案上狼藉,灼灼刺目,转过脸来,又见她泪落不止,方才好容易消散的怒意顷刻间重聚了。适才她伏案恸哭,口口声声念着梁邵的孤寂,那副模样岂会是“不会再想”?分明是想!分明是恨不能要化成梁邵,连他的孤单都要一寸一寸地感同身受了。这会的两行泪,为的是那被撕成屑末儿的画,还是怨他突然闯入,坏了她对梁邵的思念?抑或是,她从来就不情愿他碰她?所有的“情愿”皆是做戏?


    “啊。”梁邺吐出一口浊气,声线绷紧,“还是觉得自家委屈了是不是?”


    “只是想了一下阿邵而已,只是给阿邵画了幅画而已,只是怕梁邺发现,故意撒谎哄他说画上的人是他而已,善善心里好委屈,是不是?”


    他的手渐渐下移,落在善禾纤细白腻的脖颈上,而后合拢掌心,慢慢扼紧:“善善,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跟的是谁?穿谁给你的衣服?睡谁的榻呢?是不是这些日子我太纵容你,纵得你心野了,你就可以自作主张想梁邵了?”


    善禾逐渐涨红了脸,她紧紧扣住梁邺五指,声腔里溢出几个字:“我……我没有……我不委屈……”


    见善禾堪堪喘不过气,梁邺才一根一根松开手指,轻笑:“不委屈,那哭什么?”


    “不想我碰你,是不是?”


    “想让梁邵碰你,是不是?”


    骤然得了一□□气,善禾抚着胸口急喘。可呼吸不过几口,那厮已吻过来,这一次更添凶戾。不消片刻,她的唇瓣被磋磨得没有知觉了。善禾实在承受不住,轻轻张了口,原是想呼吸的,却不想游蛇迅速探入,吮咂着她的舌尖。


    待得善禾浑身发软,再无力气抵着他,梁邺这才松脱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逼视善禾涣散失焦的两眸,沉声问:“适才亲你的是谁?”


    善禾喘着气:“你……”


    “我是谁?”


    “梁邺。”她声音虚弱。


    “那适才你心中想的,又是谁?”


    “没,没想谁……”


    “唔……不对。”他又吻了上去。这遭不单是吻,手也不再沉默着搂她了。


    罗襦、汗巾、亵衣……一件一件地被剥落,一件一件地委顿于地,很快善禾身上只剩下小衣。


    前几日,他都是在这一步停下来的,因他想将最重要的那一次,留待殿试放榜那日。可这会儿,他赤红着眼,满脑子皆是梁邵与薛善禾,薛善禾与梁邵。好一对情深意重、藕断丝连的有情人呵!


    好啊,好得很啊,这妮子如今也很是学会虚与委蛇了。嘴上说着“情愿”,实际心里只有梁邵!


    梁邺越想下去,越觉得胸膛滚滚烧着一把火。方才他还强自按捺着,以薛善禾重情重义的性子开解自己——她断不会即刻忘了梁邵,他愿意等,也愿意再给她些时日。偏她又哭!她就这般委屈于他碰她?


    他心头怒焰丛生,再看她这噙泪的脸,不觉想到倘或自己是梁邵,她是否也这般哭哭啼啼地不愿意?


    妒火一经燃起,便再难扑熄。她无声的抗拒与泪水,此刻如同当头泼下的滚油,燎起熊熊火焰,将他残存的理智焚烧殆尽。他猛地俯身,惩罚似的衔住她柔软的耳垂。


    耳畔痛楚袭来,善禾不觉吃痛呼出声。


    梁邺仔细感受着她的颤抖,忽而手一松,整个人离了她。梁邺冷眸睨她:“善善,睁开眼,看清楚,现在搂着你的是谁!”


    善禾屈辱睁了泪眼,雾蒙蒙地望他。


    他勾起唇角:“刚刚想的是谁?”


    善禾轻声道:“你。”她顿了顿,“梁邺。”


    “如何信你?”


    善禾愣了一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知道自己连身体发肤也不能保全了。善禾咬着唇,倾过上半身,主动将唇瓣贴上他的唇。她双手攀上梁邺的肩,环住他的脖颈,修得圆整的指甲慢慢插入他浓密的墨发中。忽地,她从他的攻城略地中挣脱出来,细细喘着气,眸中带着决然:“我会忘了他的。”但她又说:“我会只记得你的。”


    ——少年夫妻,生命中的第一个人啊,总归会记得的罢?


    ——会记得的,会记一辈子的,我会记得你的,阿邵……


    他要她只想他,她偏不。她非但不想他,她还要想他不肯她想的那个人,她还要把他当作那个人。她如今什么都无法保全了,唯有思想是自家的,唯有思想是他无法强占的。


    梁邺僵了僵,单手护住她的后脑勺,二人肩并肩、股并股,齐齐摔倒在地衣上。


    游蛇耐心地搜刮着最后的甜津。待他抬起脸,善禾唇边早已洇开一滩绯红泥泞。


    他低头一笑,眼中情潮翻涌,霎时间只觉美乐无边,这几日强自憋着的难受在此刻荡然无存。


    这世间,安有如此合他心意的人!


    她的每一处,又安能如此合他心意啊!


    梁邺臂弯收紧,看她仰脖阖目。他低吼了声:“善善……”


    几炷香的工夫,梁邺与善禾并肩躺在雅间地衣上,两具胸膛起伏不定,久久未能平息。


    善禾枕在他的臂弯,慢慢侧过脸,看这厮蕴了薄汗的脸、高挺的鼻、微微抿起的唇,视线上移,依旧是那扇映着碧空流云的月洞窗,窗外,树影横斜、绿叶葱茏。


    梁邺见她发怔,手臂一收,将人卷到自己身上,慢抚她的肌肤。


    康州的夏天并不干热,似乎还有点潮。落在人身上,常觉得黏湿。善禾略略支起上半身,离了他那汗涔涔、热腾腾的胸膛。


    “善善,”梁邺抽出手指,水淋淋的,“你在想什么?”


    善禾眸色空茫,盯着他的脸,像在看另一个人:“大爷,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声气太轻,以至于梁邺并未听得分明:“什么?”


    “大爷,我在想你。”


    梁邺唇角微微上翘。


    “想我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你之前要说去京都才可以。”而现在没有到京都,却可以了。


    “殿试放榜那日,合该宴请亲朋好友的。可如何筹谋计较,仔细想想,”梁邺语带认真,“那一夜,我只想同你过。”


    “唔。”善禾伏回他的肩上,“好。”


    梁邺见她终于乖顺,心内满意,当下便支臂坐起身,好让她将头枕得舒服些。他拢过善禾两条腿儿,让她圈住自家腰身,手则随意搁在她腰臀之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捏她包着脊骨的薄薄一层皮肉。


    善禾轻声:“大爷就这般笃定,殿试必能有个好结果?”


    “怎么?”他低头看善禾,嘴角噙着笑,“不信你家爷?”


    善禾抿着嘴不言语。


    梁邺继续道:“其实能中贡士的人,才学品性皆差不多的。最后的殿试什么结果,端看两样。要么文采斐然,傲视同侪,教陛下一眼就能记住;要么,就看背后如何打点。”


    “打点?”善禾困惑道。


    梁邺搂紧了她,轻轻“嗯”了声:“凡登科者,皆可拜座师。座师往往位高权重,在朝中担任要职。我们这一届有个姓刘的贡士,他的座师是当今中书省中书令王符,他的母亲是广良王妃的嫡亲妹妹。倘若善善是陛下——”


    善禾唬得忙按住他嘴:“这话是掉脑袋的!”


    梁邺掂了掂她的臀,把人几乎贴在自家身上,胸抵着胸。他俯首靠近善禾耳畔,低声轻气地耳语:“那我就在善善耳朵旁说,再没有别人听见的。好不好?”


    他明知善禾耳根子最是敏感,故意这般贴着,就是要含笑看她难堪。


    他继续道:“倘若善善是陛下,你会让这位刘贡士名落孙山么?”


    善禾慢慢摇了摇头,她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昂起头问:“那你的座师是谁?”


    梁邺一笑,在她唇瓣啄了一下:“门下侍中欧阳公。”


    其实善禾并不知道朝政上的这些大事,更不知如今三省长官都是何人,甚至连他们的姓氏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儿。但“门下侍中”四个字,她确是晓得的,门下省以审查诏令、签署章奏为责,统领门下省的官职便是侍中。这么想下去,善禾更觉前途晦暗。如今梁邺尚未入得仕途,便能如此轻易地磋磨她与晴月。倘若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他拜了欧阳侍中为师,以欧阳侍中在朝中的影响力,兼之梁邺本人的才干能力,他手中所握的权柄只会越来越大。那她以后该如何?真的要一辈子困在他的身边,做个没名没分的外室?思及此,善禾心中愈发悲凉。


    梁邺见善禾面色沉静下去,一壁吻她的脸,一壁笑问:“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善禾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唇,收拾情绪,将原本预备说与他听的话,捏合圆了,方絮絮开口:“大爷,其实我今天……干了两件事。”


    梁邺已吻至她耳后,闷声道:“唔……第一件吻我,第二件,”他饧眼含笑,“帮我去火。”——


    作者有话说:[裂开]半夜在改的一篇……好难写啊


    第49章 薛善禾的美人计。


    善禾拧起细眉。


    梁邺一笑,哑声:“你说。”


    善禾犹豫道:“我惹卫嬷嬷生气了。”


    梁邺不置可否,继续耐心吻她。


    “你怎么没反应?”


    梁邺从她肩窝处抬起头,语带认真:“我知道她不喜欢你,也知道你心里怨她。倘若你真惹到她,她自会亲自来寻我,要我为她做主。善禾,你这会儿告诉我这些,是要我做什么?让我来罚你?你不蠢的?哪有人告自己黑状的?”


    但梁邺知道,薛善禾当真会做出这样的事。这妮子太有良心,只怕对待仇人,也难下死手。


    善禾咬了咬唇,主动在他唇瓣啄了一下,两臂环上他的颈子,抿唇道:“不,我想让大爷装不知道。哪怕她告到大爷面前,大爷也别罚我,别罚晴月……行吗?”谈及晴月,她声气有些抖。


    “啊。”他吐出一口浊气,“怪道善善这会子这样乖呢。”


    善禾推了推他:“那你准吗?”说罢,又轻轻吻了他颊边一下。


    这声音又轿又软,还藏着事后的潮湿,梁邺喉结滚动,那个“不”字抵在喉咙口,说不出去。她今日太听话了,诸事皆顺应他、满足他,哪怕有些拧,但似乎也无伤大雅,故此他也愿意额外容她犯些小错儿。


    故意惹卫嬷嬷生气,那也罢了,她与卫嬷嬷的初见,二人就不对付,岂可能如此轻易地冰释前嫌?


    梁邺慢慢抚着她裸露的背,心底沉思着后宅的计较。卫嬷嬷是他请来的,要她煞一煞善禾的性儿,要她料理大房后宅,此悉他之所托,卫嬷嬷并无怠慢,他心中着实感念老人家到如今依旧肯掏心掏肺地帮他。等到老人家年老,他必定要尽心给老人家送终的。只是,倘若大房里卫嬷嬷一家独大,也并非好事。卫嬷嬷雷霆手段,群情怨愤不说,他也易被蒙蔽。如今善禾已然归顺,与卫嬷嬷之间的冲突只怕日后还会再有,不若暂且表过不提,这遭就应了善禾,一来或可真正收服善禾的心,二来,也好暗中辖制卫嬷嬷,教她始终兢兢业业。


    把善禾扶起来,两相辖制,他的后院也便平衡。这是制衡之道,亦是御下之术。


    如此细细想来,梁邺宽和一笑,刮了刮善禾的鼻尖:“只此一次,倒也罢了。不过,她是长辈,你不喜她,日后就绕着她点儿。我总不好一直偏颇了你。”


    善禾愣愣看梁邺如此宠溺作态,竟有一瞬的失神。


    原来这就是美人计啊。


    她原本以为自己要耗费许多口舌与水磨功夫,没成想他竟这般轻轻松松地揭过去了。善禾心底不能不悲凄起来。


    起初她不同意,弄得自己与晴月一身伤,还在众人面前那般地难堪受辱,临了仍旧逃不脱他。现在她顺从了,偶尔卖个笑脸,陪他上.床,原来他也能这般和气大度的,像从前那样。


    善禾忽而觉得自己被撕裂开,左右拉扯着。一方是从前的她,说着“再卑贱的人也有尊严体面,不可像牲畜那般活”,一方是那天劝她的彩香,说着“活下去才是顶顶要紧的事”。


    人到底该怎么活?人的立身之本到底是什么?违背本心换来的体面也是体面吗?


    善禾弄不清楚了。


    这个“不清楚”唬得善禾浑身一激灵。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发现,她的骨头已经被梁邺磨软了,她坚守的底线,也在他软硬兼施的侵略下一低再低。刚被他抓回来时,他碰她一下,她都觉得恶心难受。现在,她赤着身子坐在他腿上,紧贴着他,做了他的女人,她好像也没有当初那般恨不能跳河的决然了。


    低头看,一对浑圆被他胸膛挤压得不成样子,她也竟没有发觉。


    刹那间,惊怖爬满浑身。原来人在堕落的时候,是没有知觉的。


    梁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唇瓣翘起更深的弧度。他分开自家与善禾贴在一起的身子,手慢慢上移。


    “啊,善善喜欢看这个么?”他故意勾着她,手已覆住,指缝间露出柔软白肉。他继续问:“还有第二件事呢?”


    “我买了个丫鬟。”


    梁邺揉搓的手忽地顿住。


    “什么人?知道底细么?为什么买她?”他语气没有方才的从容平淡了。


    善禾被这三连问击中,有些措手不及。她忙将今日遇见闻烛、妙儿的场景一一道出,又很把他们的身世说得凄惨些,显出自己必须要买妙儿的必要。


    梁邺听了,只锁眉沉思着。良久,他拣了褪在一旁的衣服,披在善禾身上:“衣服穿好。把那个妙儿唤过来,我看看。”


    善禾心口扑通扑通直跳。她只是买了个小丫鬟而已,梁邺何故如此大的反应?但善禾到底还是依言穿衣,随后又帮梁邺更衣。


    “头发散着了。”他提醒她。


    善禾便隔着门教茶馆伙计取来一套妆奁匣子,篦好头发,重新簪入钗子。整个过程,梁邺只是沉默地靠在竹榻上,单手撑额,冷眸注视她所有动作。他眼底落着她的影子,却辨不出情绪,仿佛在思虑别的事。


    善禾不敢问,也不知从何问起。自从被他抢来,她甚少见过他这般凝眸深思的模样。她开了门,唤来茶博士,教人重新沏一壶茶来,再去二楼把妙儿叫过来,她补充道:“只喊妙儿一个,其他人不用来。”


    身后人蓦地开口:“把成敏也喊过来。”


    善禾心中一个“咯噔”,但嘴上并没说什么。


    不多时,新沏的茶与妙儿、成敏一起过来了。成敏走在前头,先同梁邺拱手作揖:“大爷。”又垂头唤了善禾一句:“娘子。”梁邺便让他在旁侍立。


    轮到妙儿,善禾起身,温声同她说:“妙儿,这是梁大爷,是我……我的主君,日后也是你的主君了。快给大爷磕头。”


    妙儿闻言连忙跪下,恭恭敬敬朝梁邺磕了三个响头。


    梁邺屈指为枕,细细打量妙儿通身的作派。待妙儿行完礼,他并不立马唤她起身,反是同善禾伸出手:“过来坐。”善禾依言过去,手刚搭上他的掌心,下一瞬,整个身子被他扯过去,摔在他怀中。善禾忙起身敛衣坐好,梁邺淡淡看着她,而后把空出的手揽在她肩,这才转过脸,冷声问道:“姓什么?”


    “闻。俺叫……”妙儿想起卫嬷嬷所言,“奴婢叫闻妙儿。”


    “哦,文。”梁邺信口问道,“哪个‘文’?文墨的文,还是闻说的闻?”


    妙儿两目茫然,求助似的看向坐在梁邺怀中的善禾。


    善禾刚想开口,忽而意识到自己不应当表现出对妙儿的熟悉,半张的嘴僵在那儿。梁邺感受到她的异样,斜目看她:“你知道?”


    善禾转了转心思:“不,不知道。只是我想起来那会儿碰见她兄妹时,看她兄妹二人的衣着打扮,家中应当没钱供他们念书识字的。我猜,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个闻字。”


    梁邺转头看妙儿:“是么?”


    妙儿怯怯点了点头。


    梁邺慢慢眯眼:“那你方才何故不说,何故要看薛娘子?”


    善禾暗暗绞动着手,心跳如鼓。


    妙儿唇角下瘪,泪水已虚虚地浮在眼眶里了:“我……我怕大爷嫌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要赶我走。”


    她忙朝梁邺磕头:“大爷,奴婢能干活,奴婢从小儿就帮家里干活!求大爷收留奴婢!”


    善禾暗中观察梁邺神色,斟酌着字句:“大爷只是随口问你话。没人要赶你走。”


    梁邺继续问道:“家在何处?”


    “城南的老台子村。”


    “我记得往城南去,路上好像有一棵顶大的梧桐树,前朝所栽,有几百年了罢?”梁邺似乎来了点兴趣。


    妙儿眼睛转了转,小心翼翼道:“奴婢……奴婢不记得是否有这么一棵梧桐树了,好像、好像是有的吧?奴婢也不知道。”


    善禾只觉掌心浸了一层薄汗。


    梁邺轻轻“呵”了一声,声气疏懒:“成敏——”


    “不过,”妙儿忙抬起眼,“奴婢与哥哥进城来,倒是遇到过一棵老银杏,也是前朝所栽。奴婢和哥哥两个人怀抱它,都抱不全。”


    梁邺审视着妙儿的脸,良久,方道:“是了,是我记错了。应是株老银杏。”他又问:“家中几口人?”


    “哥哥还有阿娘。”


    “父亲呢?”


    “早死了。”


    “何故卖身为婢?”


    “阿娘重病,没钱抓药了。”


    梁邺点点头,接下去又随意问了几个问题,都是好言好语的,甚至温润和气,不似方才冷淡,妙儿也都一一答出来,好像她真在此地住了十来年,真有个病弱的母亲和走投无路的阿兄。梁邺便从随身荷包中取了几只金银锞子,丢给成敏:“你按她说的,去她家中一趟,把这些予她兄长给她母亲抓药治病罢。天可怜见,若非走投无路,岂会走到卖儿鬻女的地步。”成敏答应着去了。


    妙儿见了,忙忙又给梁邺磕头,口中不住地感激:“多谢大爷!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侍奉大爷与娘子,一定竭力报答大爷与娘子的大恩大德!”抬头时,额头已泛起红,两颊也多了两道泪痕。


    善禾见她如此,不由眼热鼻酸,同梁邺道:“大爷,就让她跟着我罢。如今彩香和彩屏每日在我这里,倒把爷那边的正经差事耽误了。她跟着我,一来能分担彩香、彩屏的事,还能帮我照顾晴月,二来我也可以闲暇时教她识字、教她规矩,日后也算有个伴。”她故意咬重“日后”二字。


    梁邺轻笑着:“这丫头什么都不懂,跟在你身边,反倒累了你。”


    善禾攀住他的手臂,倾过上身,附在他耳畔,轻轻道:“她不跟着我,就是跟着卫嬷嬷了。她是我买回来的,跟了卫嬷嬷,我怕她多受气。”她推了推梁邺手臂:“成吗?”


    梁邺目光在她面上盘桓,良久,绷直的唇线勾起弧度:“罢了。你身边也该有自己的人。”


    梁邺侧过脸,见妙儿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完全不敢拿眼看他们。他温声道:“日后你就跟着薛娘子罢。有不懂的规矩,先去问彩香、彩屏。薛娘子仁善,你只管一心一意伺候着,做得好,爷自然赏你;做不好,罚是不消说的。”


    妙儿忙不迭应下。


    梁邺又道:“还有一样,在我这里,忠心是最重要的,若教我发现你有异心,不说你,就连你的家人——”


    妙儿忙把头磕在地上:“奴婢只管报答大爷与娘子恩情,别的一概不知。”


    梁邺点点头,让她自去寻卫嬷嬷与彩屏。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雅间开了席面,善禾与梁邺面对面坐着,刚用了几口,成敏风尘仆仆赶回来。梁邺面不改色,夹了块糟肉搁在善禾碗中:“你身上太瘦,饭也用得少,以后得多吃些,保养的药也不可停。”善禾点点头,答应了一声。


    成敏垂头禀报着:“回爷的话,才刚去了妙儿姑娘家中,与她所说分毫不差。”


    善禾低眸细细咬着那块糟肉,心中百转千回,生怕哪里出了错。


    “不过——”成敏犹豫道。


    梁邺挑眉道:“不过什么?”


    善禾举箸的手暗暗一顿,旋即又恢复如初。


    成敏继续道:“不过妙儿的兄长是读过书的,他们父亲在世时,送她兄长去读过半年书塾。”


    “这倒不算什么。”梁邺神色松弛下来,“她家还有什么亲戚么?”


    “没有,小的适才又跑了府衙一趟,赶巧碰到欧阳大人下值,就请欧阳大人帮忙查了查。妙儿姓的那个‘闻’是闻说的闻,仅存的亲戚是她父亲的弟弟,也就是她二叔。只不过这闻二叔早年去岭南贩海货,至今也没回来过,不知生死。”


    梁邺点点头:“辛苦了。你也去松泛松泛罢。”


    善禾握着象牙箸的手,已全是冷汗。


    待得成敏离开,善禾强笑道:“大爷午后不是说欧阳大人位列侍中么?如今怎的又在康州了,可是有公干?”


    梁邺正垂眸斟酒,闻言淡淡抬眼:“康州司马欧阳同甫,是侍中老大人的长子。”


    善禾轻轻“哦”了一声,兀自用膳。梁邺也无他话,敛眸吃饭不语。堪堪将饱时,窗下忽响起一阵哒哒马蹄,马背之人扬声高喊:“官府办案!闲杂人等回避!”其动静甚大,善禾不能不注意到,她偏了脸去看,只见一阵飞扬的黄尘和迅速消失在黄尘中的人与马。收回目光,梁邺不动如山,已将碗内菜馔皆用光了。


    待得晚膳将毕,众人拾掇着回船。梁邺亲手替善禾戴上幕离,又替她把发髻小心地拢好,二人这才一前一后地下楼去。路过一楼大厅时,仍有几桌茶座开着,正聊到方才长街打马之事,当中一人说道:“好像是赵大人家出事了!他家那三郎把人打死了!”


    另一个纳罕道:“怎的突然打人了?”


    “那倒不知。据说死的那人家里也有些势力,要状告这赵三郎呢。赵三郎下月订亲,只怕也要推了!”


    “哟!那确实严重。”


    善禾只觉熟悉,脚步也顿了顿,垂在身侧的手忽地教人攥住。那厮一点一点掰开她的五指,强硬着与她十指相扣,他弯了唇瓣:“善善如今也爱听这些乱嚼舌根的话么?”


    第50章 梁邺失眠,爬善禾床。……


    善禾的手被他攥得生疼,她悄悄扭动手腕,换个稍稍舒服的姿势,方道:“你怎知道是乱嚼舌根?”


    梁邺一笑:“官府办案,尚不知如何了局,这起人就说得信誓旦旦,浑似亲见亲闻一般。真真假假,谁知道呢。”


    他说时云淡风轻、胸有成竹,好像了如指掌似的。善禾到底没问,他今日特特在此地下船,口称拜访欧阳司马,究竟做了什么事,她不晓得,也无意知悉。若是好事,他不与她说,显见没她的份;若是不好的,她这会子问了,反倒惹他猜疑,也没意思。


    故此,善禾只回了句:“大爷说的是。”她想起白日里在瑞裳遇见的那位赵太太,想必便是众人口中赵三郎之母。暗忖人生际遇着实易变,不过一日光景,赵太太便从为儿议亲的喜气里,直跌入人命官司的愁云惨雾,真个是造化弄人。而她仅仅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把赵太太这一日的喜与愁看个饱了。


    归船之后,梁邺径直回了自家书房,连带着把成敏与成安也叫走了。卫卫嬷嬷急着去查点留守船上奴仆可有躲懒,一转身亦不见了踪影。善禾身边就剩下彩屏、妙儿、怀松、怀枫。善禾将他们领到自家屋中,取了早间梁邺予她买东西的银两,一人赏了十两纹银,方道:“怀松、怀枫,你二人吃了酒,今夜也不必守着了。回去好生洗沐,早早安歇才是正理。”于是二怀抱着银两叩谢善禾后,便喜笑颜开地退下了。


    善禾又对彩屏道:“你去烧点热水,我也要沐浴。”彩屏应声去了。


    一时屋内只剩下善禾与妙儿。四目相接,善禾嘴角向下一瘪,两行泪迅速滚落云腮。妙儿忙扶善禾坐在床沿,自己则跪在脚踏板上,装作给她揉腿的样子。妙儿轻声道:“娘子,您哭吧,不碍事的。待会儿彩屏来,就说您听我讲我阿耶、阿娘的事,您心疼我才哭的。”


    善禾抽噎着点头,好容易收了点泪,她忙同妙儿说:“我要走,带晴月一起,能走么?”


    妙儿仰头道:“白日里头看娘子的样子,我还以为娘子应了梁大爷呢。”


    “我不能不应!我不应,晴月就得挨打!我也少不得受他折辱!”


    妙儿抿唇道:“走,能走,就怕娘子被收服了,不肯跟我们走。”


    善禾眼前蓦然现出晴月挨打的模样,牙关收紧,她恨恨道:“他口口声声说爱我、要我,却那样待我、那样待晴月。若将真心交付这等豺狼,那我才是自甘下.贱!下辈子堕落到畜生道,我也不配为人!”


    妙儿忙伸手掩住她嘴,一笑:“好,好,万莫说这些晦气话。坊主送我来时,米掌柜还说,薛娘子性子软,这梁邺又是那等人物,说不定娘子就心甘情愿留下了,让坊主和我们别多事。坊主却说,薛娘子是看上去柔软,实则心里头刚强着呢。米掌柜不信,跟坊主打赌,说我要是真给娘子救出来,来日给我说亲事,他认我作干女儿,要给我备三箱子丰丰厚厚的嫁妆,当小姐出嫁呢!今天白日里头看到娘子靠在梁大爷怀里,我慌死了,我不是哭那什么卧病在床的老娘,我是哭我那三箱子大嫁妆!娘子,你可得好好儿的,千万别真的从了他。我的嫁妆会不会插了翅膀飞走,可全看娘子了!”


    一番话说得善禾又哭又笑。


    妙儿见她笑,稍稍放心下来,取了帕子把她脸上的泪花一点一点按掉,轻声:“娘子,你听我说,这事急不得。梁邺心思缜密,今日午后他盘问我身世,就看得出来了,他极是谨慎之人。上次坊主救得娘子,被这梁大爷查到,坊主暗地里吃了好些亏。如今坊主的意思是,娘子你先假意从了他,处处都装起来,一则你自家也好过些,二则让他掉以轻心,这才有走的余地。到时候我们再寻个机会,一走了之,杀他个措手不及。这些日子,坊主悄悄托人到金陵给你做假身份,到时你脱胎换骨,咱们立马就回金陵去,他一时半刻保准找不到你。一时半刻都找不到了,时间一久,他更找不到。过个几年,他娶妻生子,定然就把你给忘了。”


    善禾点点头:“我自家也是这样想。如今顺从他,不过是权宜之计。幸好你来了,否则真像溺在水里的苍蝇,死也不知怎么死的,只好这样捱着,连岸都摸不着。”


    正说着,门口响起彩屏由远及近的笑声:“娘子,热水好啦。”话落,彩屏才出现在门槛外。


    善禾已收拾好情绪,敛眉理衣,搭着妙儿的手走过去。


    沐浴过后,善禾换了套簇新睡衣,卧在床上,横竖睡不着。今天白日发生的事太多,先是她报复了卫嬷嬷,再是梁邺发怒发疯,她不得已,终究只能从了他,最后是妙儿来救她,带来这许多好消息。这一整日,她的心绪跌宕起伏,时而觉得自家下半辈子彻底晦暗,像走入死胡同里,时而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绝境之下竟现出一条生路来!


    善禾侧卧着,面朝床壁,脸枕着手,不觉长叹一气。


    她所求不过是个踏实安稳的日子,缘何要让她遇见这样难缠的人与事?


    身后床褥子凹陷一角,善禾发现时,腰腹已环了那人铁箍般的手臂。灼烫热气喷洒在她后颈处,梁邺哑了嗓子唤她:“善善,睡了么?”


    善禾没动静,装作睡了,梁邺却忍不住更贴近了她。到今日今时、此地此刻,他方晓得何谓“食髓知味”了。


    月色如水,长夜漫漫。他按约定并不在晚间去寻她,可孤身躺在架子床中,一闭眼,竟全是白日里在他身下承欢的善禾。


    横竖睡不着,他将这些日子与善禾的相处细细回味起来。这一回味,才恍惚发觉,自家早已深陷沉沦。从第一次抱她,以至于此后每一次不能不抱她;从第一次吻她,以至于此后每一次也不能不吻她。前时他还预备将最终那次留待放榜之时,可今日尝过她的滋味,他竟再也忘不得。甫一闭眼,全是她,处处是她,时时是她——眼前是她,怀里是她,睫毛下是她,头发丝是她,掌心是她,胳膊腿儿皆是她。


    他不能自抑,索性坐起来读书。摊开,纸上密密麻麻的的字,歪歪扭扭,竟也幻化成了她!


    梁邺再也按捺不住。早前与她说好晚间留她独自休息的承诺,也被他抛诸脑后了。去他娘的承诺罢!他只想要她。


    善禾知道是梁邺,有些怨怼地叹口气:“你都是白日里来的。”


    “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唯有此刻抱着她,方才灼心的空虚才渐渐被填满。他闭上眼,把脸埋进她散着桂花香的墨发上。墨发阴凉,贴着他的脸,直伸入绸衣下,丝丝缕缕地撩拨他滚烫的肌肤。


    梁邺又将她搂得更紧:“抱一抱,行吗?”


    善禾无奈嗯了声:“大爷早些就寝罢。”阖目,却想起方才沐浴时的事。那会儿她教彩屏回房休息,那丫头也乐得清闲,浴房只留她与妙儿。善禾便将这些时日以来,梁邺如何逼迫她、如何羞辱她一一道尽,妙儿听了,也不觉堕下泪来,恨恨地骂了他好几句。


    善禾却已平淡了:“最重要的,是我的奴籍。如今捏在他手里,只要他想,直接去金陵官府请州兵捉我,我跑得再远,也是个私自逃跑的官奴,到哪儿都得藏着,见不得人。光这一件,就生生把我拴在这儿。”


    妙儿转了转眼睛,忽道:“那要是娘子的奴籍,在娘子自己手上呢?到时他没有奴籍文书,哪怕他亲自到了金陵府,他有什么凭证证明他是娘子的主家?当初签下娘子奴籍的,是梁老太爷,不是他梁邺呀!当初与娘子拜堂成亲的,是梁二爷,也不是他梁邺呀!他一个大伯哥,有什么理由越过梁二爷教人来拿你?就算有,他手上没有文书,如何请得动官府的兵来捉娘子?”


    善禾眼中渐渐放出光来:“是呀,只要我把奴籍捏在自己手中,他便无可奈何了。”


    只是,如何取得自家的奴籍?


    直接问梁邺要,自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娘子要装起来。当初,梁邺不还让娘子骗二爷么?他说的那什么‘骗人当有八分真,二分假’,现在娘子就把他教的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通通使在他身上,那也是他活该!待娘子取得了他的信任,坊主那边想必也筹谋完了,娘子就把自己的奴籍一起带走,可不就一切顺遂了?若娘子担心他追上来,咱们拿了奴籍,作速回密州去,娘子就去求梁二爷,让他出面把这文书更易。我瞧那梁二爷,为人倒是真挚些的。”


    善禾听了有理,二人如此商量着,慢慢议定计谋来。


    这当下善禾感受着腰间越来越紧的力道,身后越来越烫的身躯,连那昂藏蠢物似乎也大了大,直抵着她。


    善禾咬咬牙,终究把心底的羞愤与屈辱按捺下去。她又想起彩屏的话:“大爷那般的人物门第根基,他还巴巴儿地要您,您也不亏呢。”是啊,梁邺这样的人物门第根基,说起来,还是她高攀。既然他把她当不要钱的妓.子玩弄,那她反客为主,也是他应得的报应。


    故此,善禾抚上腰间箍着自己的手,微凸的青筋在指腹下如沟壑蜿蜒起伏。善禾的手从他手背慢慢游到腕子,再到手臂,力道又轻又柔。


    那厮明显浑身一僵。


    梁邺硬声道:“善善,你……”


    善禾攥住他手臂:“才刚躺在这,翻来覆去睡不着。脑中想许多事。”


    梁邺犹不敢信,迟疑开口:“想什么?”


    “好多。”她道,“刚开始是想祖父,总觉得对不起他。然后想到薛家,想到阿耶,我却记不起来阿耶的模样了。最后又想到今天,想到白日里的风,茶馆雅间的月洞窗,窗外是老杨树,郁郁葱葱的……”


    梁邺心跳如鼓,他掰过善禾的身子,整个人欺身上去,两臂撑在她肩侧。


    “善善,”他只觉嗓子灼烫,“……你可想过我?”


    善禾平躺在他身下,顿了顿,努力挤出个笑靥:“我要如何才能不想你?”


    四目相接,梁邺默然望了善禾一瞬,旋即俯首含住她唇瓣,细细咂吮起来。


    两具身子很快贴近。


    这遭的快意是先前数次都无法比拟的,因善禾不再那般推拒,是真正地与他敞怀,真正地接纳了他。他也额外地温柔了些、慢了些,把时间拖得更久,仿佛要将春宵的每一刻皆记下心,留待以后细细回味。


    帘帐晃荡,金铃微响。藏在帐与铃之后的摸索、嘤咛、放纵,只他们看得见,只他们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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