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善禾被前大伯哥找到了。……


    风把栅栏上的忍冬花吹落,悠悠飘进来几朵。


    晴月眼里已溢了泪,她握着善禾的手,颤声道:“好容易出来了,竟像做梦似的,我都怕突然醒过来,我们又回去了。”


    善禾也笑着哽咽:“你在漱玉阁待得不快活吗?”


    晴月摇摇头:“那不一样,漱玉阁吃穿用度皆是精细的,但总是没底,像没有东西托着,人在上头飘。比如二爷把我撵到广通寺,我反抗不了,连姑娘您也没办法。若二爷是个狠心的,或许我这辈子要再见姑娘您,都难了。在这里,也许会过得清苦些,也许再穿不起从前那样的衣裳,但日子实在,脚踏实地,日后怎样全凭自己心意。”


    “我也是这样。”善禾从包袱中取出自己那套尚未齐备的画具,“眼下最要紧的,是速速把这些旧业拾起来。前阵子因为老太爷和与二爷和离的事,实在浪费了许多时日。昨夜吴坊主与我说,因我久久未能交上画书的初稿,画坊已收了另一位画师的初稿了。”


    晴月听了,忙站起身:“那姑娘须得快快构思画书。这几间房原本就干净,纵是我一人打扫,也尽够的。”


    善禾按住她手,笑:“不急,我心里还得再筹谋筹谋。”


    说是筹谋,实则是犹豫。昨夜吴天齐特特留她单独说话,是给了她两条路:


    其一,继续构思画书。但是做画书费时久,成败难料。也许画书销量平平,善禾只能赚得微薄润笔;也许画书能一飞冲天,大行于世,仅此一本便能将“贺山雪”的名号打出去,从此以后只要是署了贺山雪之名的画作,俱不愁售卖。


    吴天齐还说:“昨夜讲了梁邵许多事,实在不是故意讨你嫌的。只是梁邵这人,颇有些气性,模样英挺周正,生平又有些传奇,才干也是不俗的。若能以他为原型,稍加藻饰,融入你的画书,岂不两厢便宜?”


    其二,吴天齐旧时闺友张太太的女儿本月月底及笄礼,来年又将远嫁京都。张太太想给女儿留下一幅及笄小像,以作毕生的留念,自然是要寻女画师执笔的。


    吴天齐补充道:“为人绘像,亦是一条出路。只是收入有限,但胜在稳定。”


    究竟走哪一途,吴天齐给了善禾一天时间,让她自己选。


    善禾垂了眸子,她知道吴天齐心底希望她选第一条路,否则她昨夜也不会与她们说那么多梁邵的旧事。


    指腹一下一下抚着羊毫,善禾这才发现笔头已绞了锋。她怅怅地捻着笔头,心绪如麻。最初应聘丹霞画坊的画师,她悄悄借梁邵画了那幅鸳鸯浴图,才得了吴天齐青眼,与丹霞画坊作契。那会儿她一心想着和离,与梁邵情分寡淡,虽然心中有些愧意,但她更希望自己能有傍身的生计,便顾不得那么许多。而况那幅画只牵涉到梁邵,除非梁邵亲眼见到,旁人再怎么看,也断难认出她画的是自家与梁邵。可如今各种情形却变了,她与梁邵再无瓜葛,甚至作弄了他的真心,决然从梁家离开,若是再借他的事绘那等书册,她实难下笔。昨夜吴天齐所言又甚为阴私,即便她将原事编排得面目全非,即便梁邵浑不在意,可万一呢?万一教裘家人看见,万一被他们认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善禾低眉,目光落在那绞锋的羊毫上,心中慢慢有了主意。为人绘像,虽说润笔费少些,但稳妥,可作长久的营生。如今京都贵养女儿的风气渐渐传到各地,想来日后为闺阁小姐们画及笄画像这样的事,或许会成为新的风尚。再不济,女子人生中有许多个重要的时刻,皆值得留影存真,她总能把画像这条路走下去。更重要的是,画像赚来的银钱清白干净,她不需担忧牵累了谁,也不需担忧来日被谁报复,是稳定长久的、有良心的营生。善禾决定好了,这才是她从今往后真正想过的日子。


    她把羊毫重新搁回包袱中,立起身,挽好袖子,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而后弯了唇瓣,一壁走出寝居,一壁拿了抹布,同正在西厢擦拭灶台的晴月道,笑意清朗:“晴月,我们一起。”


    三间瓦房打扫起来很快。善禾、晴月携手从门前溪流中打来一桶水,浸了抹布,将本就不多的几件家什里里外外擦拭得光洁照人。待拾掇停当,也才刚到正午时分。她们坐在院里的树根凳子上休息,谈着日后的打算,不多时,便闻得车马辚辚,吴天齐派来的小厮驾着一辆青帷小车,破尘而来。


    两名小厮,一唤闻灯,一唤闻烛。把车赶到栅栏门口后,二人齐齐从车上跳将下来,撸了袖子就往屋里搬东西。米粮油盐、灯烛帐幔,还有几套换洗的粗布衣裳,须臾间都已安置妥当了。


    闻灯又从车厢取出一大包犹带温热的饼子,分与众人,笑着同善禾道:“太太说两位姑娘头一遭住在这里,有什么,往南走几里路是个小庄子,吃用之物皆可采买。我们兄弟俩三天来一次,姑娘有什么需要置办的,直接与我们说就是了。”


    善禾闻言笑道:“有劳二位。”说罢,她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十两纹银,搁在桌上,推到闻灯面前:“借住此地的房金,还有置办这许多东西的费用,另谢二位往返奔波之劳,请两位小郎君务必收下。”


    闻灯推拒着不收,善禾却道:“你们与我素不相识,你们坊主还是我的东家,按理,该是我为她做事赚钱才是。如今却要她破费,我心里难安。若再推辞,我今夜怕是睡不好觉的了。”


    闻灯还要说什么,闻烛已笑嘻嘻抢过桌上的银子,抱在怀中,笑出一口白牙:“多谢娘子!娘子日后缺什么,尽管与我兄弟二人说就是!”


    四人用罢午膳,闻灯、闻烛又跑去山上砍了些柴火,堆在灶房中码得整整齐齐,如小山一般。诸事完毕,闻灯、闻烛就要告辞回城,善禾喊住闻灯,道:“闻灯,劳你回去告诉你家坊主,就说我选第二条。”


    闻灯一笑:“好,我记下了。”他跳上车板,回头道:“我虽听不懂什么第一条、第二条,但来时听坊主与妙儿姑娘说过一嘴,说依薛姑娘的性子必定选第二条的。现下看来姑娘与坊主真真是一样的心。”


    善禾闻言,只轻轻嗯一声。


    送走闻灯、闻烛后,善禾与晴月方回了寝居。二人各站一头,一人捏住衾被的两角,将被褥抖落得平整了,才铺回床上。铺床理被完毕,又将那幅双绣花卉草虫的葱绿色纱帐套好,解了银钩,放下帐幔,以免晚上睡时帐里蚊虫扰眠。


    暮色四合,灶房烟囱中冒出一线炊烟,袅袅升天。因食材有限,晚膳就是一锅清粥,配一碟腌笋、一碗烧苋菜。二人把晚膳搬到院里石桌上,彼时夜风阵阵,山鸟清啼,远处千峰百嶂青浩浩伫立,善禾与晴月收回目光,但听门前溪水潺潺,且望山间残阳如血,心也静沉下来,只觉万事静好、来日可盼。


    翌日清早,善禾与晴月收拾妥当,各挎一只竹篮,并肩携手往附近庄子上去。回来时,篮里添了莴笋、豆腐,还有一碗糯米蒸莲肉,两枚猪肚,一壶清酒。


    晴月笑道:“这是我阿娘旧日常做的。先把猪肚洗磨干净了,再把糯米莲肉灌进去,放锅里煮得糜烂*,配着点儿清酒最是美味。”


    二人一路商议着午饭,言笑晏晏,缓步归家。行至门前时,却见木门大敞,院内拴着几匹马,显见是有人闯入。


    与晴月对视一眼,善禾心头一沉,忙提裙快步入院,只见正房门前背对着立了两条人影。听见足音,他们齐齐转过身来,赫然是成敏与成安!


    善禾踉跄着退后半步,尚未站稳,门廊内已踱出一傲岸身姿。梁邺一身银灰锦缎常服,敛眉沉眸迈步而出。当下他掀了眼皮,皮笑肉不笑地将目光直直钉到善禾身上。


    他先是将通身荆钗布裙、作农妇妆扮的善禾上上下下打量一遭,扫过她沾了泥点子的裙裾、臂弯里挎着的竹篮,不由得冷嗤出声。他慢慢眯了眼,面色阴鸷,心头更是沉郁至极。自成敏探得善禾踪迹,他立刻寻了借口,摆脱船上众人,近乎一刻不停地奔袭至此。可到了这儿,见到了善禾,见到了善禾住的屋子,他忽而觉得自己这两日为寻她而生的烦闷焦躁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这个私房走野的女人,宁可戏耍他与阿邵,把他兄弟二人玩弄于鼓掌,也要自甘下贱,巴巴儿地跟着那个姓米的住到这腌臢破屋里来!


    他知道那个米小小,丹霞画坊的掌柜,精明市侩,祖上皆是做字画生意的。米家世代商贾,最为低贱。而况那米小小的模样、人品、才干、身份地位,哪一样比得上他与阿邵万一?更可笑者,那米小小早有家室,膝下已有一儿一女,外界都传他畏妻如虎,成婚九载,后宅只有一妻,是密州有名的惧妻软骨头。偏偏薛善禾为着这样一个男人,竟不惜自毁名节,夤夜登他的船,住的还是此人妻子奶母的旧居!当真是连点脸面都不要了,薛善禾,你究竟是瞎了眼还是昏了头!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梁邺绷着唇线,额头青筋毕现。他死死盯住善禾,忽而竟嗤地一声笑开,是嘲善禾,亦是嘲他自己。他切齿道:“薛善禾,你能耐得很!”


    善禾看着梁邺面上遮掩不住的滔天怒意,到最后通通凝炼作寒厉一笑,她心底踌躇起来。梁邺素来待人温和,甚少动怒,偏偏此刻他虽笑着,却笑得令人不寒而栗,那巨大的压迫笼罩着她,像紧紧掐住她脖子,要她窒息一般。


    她知道梁邺为了帮她与梁邵和离,处处安排妥帖,而她却悄悄带着晴月离开,教他心意落空,实在过意不去。可是,和离之后,她便不是梁邵的妻,不是梁家的人,与梁邺更是没有半点关系。她这般悄然离开,就是要告诉他,她不再需要他的帮助,她不想再与梁家有任何牵扯了。他该明白的呀!她甚至想过,梁邵或许会反悔来寻她,但她万万没想到找到她的人会是梁邺。是因为……她没有提前告知,而悄悄离开吗?


    善禾踟蹰上前,绞着手指道:“大哥,我……”


    “你?”梁邺猛地截断她话,目光又寒又厉,“你莫不是想说,多亏得我也同阿邵一样,是个眼瞎心盲的蠢材,由着你把我们俩哄骗糊弄?”


    善禾被他劈头盖脸一顿斥责逼得后退半步,她急急辩白道:“对不住,大哥。我本意不是骗你,我只是不想连累你们。我知道我出身不好,大哥殿试在即,实不该与我这样的人扯上干系!”


    梁邺切齿冷笑出声。


    善禾低下头,不敢直视他。她添补说:“而况……而况我是阿邵的妻子,是大哥的弟媳。纵是与阿邵和离了,也断断没有离了夫君,去攀大伯哥的枝、住大伯哥的屋子的道理……”


    她声音愈来愈小,以至细不可闻。


    梁邺骤然怔住,喉头像塞了团棉絮似的堵着。


    *该食材做法出自《三言二拍》。


    第32章 逼善禾跟他走。


    善禾垂头立着,头低得厉害,梁邺只能看到她繁密乌亮的云鬓,与额前迎风软软飘摇的碎发。他喉结滚了滚,是压制怒气,亦是忍住再叱责她的冲动。抬头,晴月缩在一旁,抱着竹篮两肩瑟缩颤动,在触及他目光的一瞬,晴月立时把脸低下去。梁邺有些后悔起来,他不该这般失态的。至少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殿试的事未定,梁邵还未彻底放下善禾,他须得把那些心意藏好。


    可是,一想到那姓米的深夜劫走善禾,一想到他拿了自己妻室奶母的破落腌臢屋子给善禾落脚,梁邺便觉气血逆行,直冲顶门。他倒宁可那个人是阿邵!


    他忍耐了又忍耐,冷静了又冷静,终于勉力把那滔天怒气按捺下去,重又披上往昔那副温润皮囊,咬着牙,决定退一步:“是我考虑不周了。昨日听庄伯说你被一位脸生郎君掳走,我实在是……关心则乱。从前祖父带你回来,就是有庇护你一生的意思。如今你虽与阿邵和离,但在我心中,你仍旧算是梁家人。善禾,若非我今日寻到你,你的名声清誉也许便彻底毁了。你千辛万苦求来的自在,也许也便毁了。”


    梁邺唇线抿直,声音竭力放平:“善禾,与我回去罢。一切我都安排稳妥了,断不会惹人闲话的。”


    善禾偏了脸,轻声:“大哥,我在这里很好。我……我不想回去。”


    梁邺脸色陡沉,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攥紧。他绷着声线,强忍翻腾的戾气:“是因为那个米小小?”


    乍听“米小小”三个字,善禾猝然抬眸,目光震颤地望着梁邺的脸,脱口而出:“什么?”旋即又了然似的,眸中光彩倏然黯淡,她怅然自语道:“是啊,大哥都寻到这里了……”他或许知道了吧。


    霎那间梁邺只觉一股怒火直烧到天灵,她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下,就这么承认了?梁邺斜睨了眼晴月,目光如刀:“把她关灶房去!”说罢,扣住善禾的腕子,不由分说将她拽入正屋。


    正屋木门“咚”地重重阖上,震起微尘浮溢空中。


    成敏与成安对视一眼,架着晴月把她推进灶房中。竹篮里的新鲜菜蔬哗啦啦散落一地,晴月急得要出去,却被成安结实粗壮的臂膀生生拦住。


    正屋内,门刚关上,梁邺便松脱了手。善禾踉跄着跌坐于交椅,尚未来得及稳住身子,就听见梁邺寒声道:“不想回去,就为了呆在这,给个卑贱商贾做这外宅私娼的勾当?薛善禾,枉你大家闺秀出身,偏偏自甘下贱,放着正头娘子不做,跑到这穷山恶水,堕落到给个商贾做外室!九泉之下,你如何对得起当年救你回来的祖父!如何对得起你父亲薛寅!”


    善禾猝然怔住。“外宅私娼”四个字硬生生扎进她心窝,逼得她重新审视梁邺今日说的所有话。她浑身剧颤,煞白着脸,唇瓣哆嗦,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祖父……父亲……


    善禾胸腔剧烈起伏。


    竹篮早已翻滚落地,篮里的莴笋豆腐泼洒在地,直蔓延到善禾脚前。


    她望着脚前的狼藉,眼里早已蓄了泪,委屈与难堪溢满心头。她猛然惊醒,原来梁邺是怀疑她与米小小有染,怀疑她对不起梁邵、对不起梁家!他今日的盛怒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她忙抬起头,急切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与米掌柜之间什么都没有!这屋子是我租的,这些吃食器物我都付了钱,我与米掌柜,天地可鉴,清清白白,绝无苟且!”


    梁邺冷笑一声,斜睨着她:“那你失踪的这两晚,栖身在谁的船上?寄住在谁的屋里?”


    “是吴坊主!是米掌柜的原配夫人!我与她交好,她才肯帮我的。”善禾说得恳切。


    他眯了眼:“吴坊主?”


    “是,我常在丹霞画坊买画,这才结识了吴坊主,向她赁了这屋子暂住,绝没有外宅私娼这样的事。何况米掌柜与吴坊主素来鹣鲽情深,怎可能与我有首尾?”


    梁邺凤眸沉沉,锁着她的脸默然审视,不置一词。良久,他似是信了善禾这番话,行至交椅前坐下,不耐烦地揉着眉心,吐纳出一口浊气,半是妥协半是逼问道:“善禾,我只问你,你执意离开,又拒我援手,来日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善禾怔了怔,她扶着交椅慢慢起身,手背胡乱揩去几滴清泪。她自然不会告诉梁邺与“贺山雪”有关的一切,他这样的君子,必定鄙夷,说不定还会阻止她再继续画那些画。


    “我从前攒下过一些银两,足够我与晴月一起生活。而且,晴月擅女红,我擅丹青,我们可以一起卖些绣品书画过活,我总能活得下去。”


    “呵。”他笑得轻蔑,“倘或卖不出去呢?”


    善禾低下头:“有吴坊主帮忙,想必……想必是可以的。”


    言及此处,他总算弄明白薛善禾与这米家的关系了。梁邺绷紧的心弦稍微松了松,这理由至少听起来冠冕堂皇。她言辞恳切,口口声声又都是那个吴坊主,看来她真不是与米小小有苟且。或者说,他宁可相信善禾与米家攀上关系,是为了卖画糊口,而非是与人通.奸。


    梁邺屈指扣着交椅扶手,目光凉薄在她面上盘桓。


    善禾一张素脸藏不住惊惧委屈,眼眶噙不住清泪,她像受惊的兔儿一般,胆怯温顺地立着。


    梁邺心瓣莫名一软,叹道:“随我回去罢。”


    他耐着性子:“你一介女子,如何在这凶险世道立足?你说那吴坊主帮你,商人重利,她的帮助当真是真心的?善禾,你想过没有,她与你非亲非故,不过几面之缘的情分,却帮你这么许多,她所图究竟为何?”


    善禾低头看自己葱白指尖,唇线抿得笔直。她不敢告诉梁邺,吴天齐帮她,是为了让她长长久久地帮自己画那些画,甚至是以梁邵为原型,画那些画。一旦梁邺知道,以他对自己前途的汲汲营营、对梁家清誉的重视、对梁邵的维护,他一定会不惜一切横加阻挠。


    从前她只以为梁邺温润端方,如今经历过和离一事,她已看清梁邺的狠心寡情、心思深沉,他只在乎危及他核心利益的事,她无法想象梁邺知道“贺山雪”后,他会作出什么样的事。


    善禾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我知道大哥是为我着想。可是吴坊主她人很好,也同为女子……”


    她尚未说完,梁邺已霍然起身,长身玉立,高大的身影迅速笼罩住善禾,把她圈在自己的灰影下,连一根头发也漏不出去。眼前人仍旧是初见时的那般模样,低眉顺眼,鬓上只有一根素淡的银簪。他心头微震,喉结艰涩滚动,心道:罢了。


    她不信他,她一心想要自立门户,一心想要摆脱了梁家。他说再多,她也听不进去的。


    只是眼前的她,两肩瑟缩着,粉唇紧抿着,眼角泪珠悬坠着。一刹那,他竟忍不住伸出手想替她拭去眼尾泪珠,可神思滞涩一瞬,手已僵在半空,前进不得,也不甘心再退回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不占。


    他还不能孤注一掷。


    可是,他不想再缩回手了。


    于是,梁邺将指腹轻轻搁在善禾乌润的鬓发上。


    善禾在感觉到头顶传来的一丝陌生触感后,立刻仓皇抬眼,颤着瞳孔慌忙躲开。她后退半步,逃出梁邺身前的阴影,把头垂得更低,不敢再看他。她声音里藏着余惊:“大哥,我……”


    大哥,大哥。在善禾心中,他从来只是大哥。


    纵使她已与阿邵和离,纵使她已离了梁家,他还是大哥,是要躲开要避嫌、不能接受他帮助的大哥。


    梁邺抿着唇,两指夹住一小朵忍冬花,声如无波静水:“你发上落了花。”


    因凋落而渐渐萎缩的忍冬羸弱地躺在他的掌心,递到善禾面前。


    善禾不敢接:“谢谢大哥。”


    递出的手僵了又僵,他从前竟没发觉“大哥”两字这般刺耳,亦没发觉区区“大哥”两字竟藏了那么许多隔阂疏离。昔日他在兰台轩读书,每日最盼着的,便是善禾立在书房门廊下,或捧着汤羹,或端着祖父赐予的吃食,笑盈盈唤他一句“大哥”。如今,这简单两个字竟重似千钧,压着他,压着他的情意,压入泥地,碾为齑粉尘土。


    “善禾,你不该再唤我大哥了。”他声音暗哑。


    掌心倾覆,瘦弱的忍冬花晃晃悠悠坠落,最终轻飘飘落在地面,像浮在水上似的,无根无垠。


    他心头绞着烦躁与怒意,倏而转身,阔步行至门前,猛地拉开,刺目天光如瀑般直直射将进来。


    善禾下意识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梁邺背对着她,不容置疑地道:“明日此时,成敏会来接你。今天你就同那吴坊主做个了断罢,承了她多大的人情,教她说个数,我替你补上。”


    “不。”善禾仓皇抬头,“大哥……梁大爷,我喜欢这里,我甘愿在这里。你不用管我的,我可以活下去的。”


    “如果,我偏要管呢?”梁邺微微侧过脸,高挺直鼻覆上半侧阴影。他顿了顿,添补道:“我说过,自从祖父带你回来,你便是梁家人了。我理应照顾你,像照顾阿邵那样。善禾,不必多言,去同吴坊主谈罢。”


    说罢,他不等善禾回答,径直朝外走去,解了缰绳,翻身上马。梁邺攥紧缰绳,调转马头,猛地一勒,□□白马立时人立而起。他垂眸望着踉跄追至门廊下的善禾,复又拾眼扫过这藏在山坳里寒酸的屋舍。


    那般费尽心机,就为了逃到这地方当个粗鄙农妇?


    梁邺微微仰头,最终目向屋后默然伫立的青山,不忍看她。他终于道:“善禾,你应当清楚,与阿邵和离之后,你的身份,连晴月都不如。”


    他自怀中掏出一纸叠得方正的文书,扬手丢在善禾眼前:“这是我从祖父那儿继承的东西。”


    善禾俯身,颤着手拾起文书,摊开,竟是她的奴籍!


    眼泪顷刻落下来,砸在单薄的纸上,洇开墨迹。善禾眼前阵阵发黑,她几乎站立不住,整个人颓然倚着门框,软软滑坐在地。她明白,私奴与官奴有云泥之别,何况她是因罪被贬的!


    梁邺蹙眉,心中虽有一丝不舍,但终究还是冷硬道:“官奴奴籍录于官府,纵是被人买去,也不过是买去劳役之权。若无官府销毁奴籍,钤印放还放良文书,旁人是没有法子替你脱籍的。你能嫁与阿邵,不过是因为那会儿他是白身,且祖父早已致仕,我梁家又无入仕之人,自然无人在意你这身份。”


    他继而说道:“再说你的奴籍远在金陵官府,薛家的罪又是陛下钦定。我梁家纵有再大能耐,也鞭长莫及。”


    “善禾。”他声音放得温和,但仍旧藏不住压迫,“若你执意独行,届时寻你的,便非是我了。”


    “金陵官府也是要缉拿私逃的罪奴的。”他声音愈来愈冷,如刀在善禾心头割出一道口子——


    作者有话说:一个消息:


    7.20-8.5我要去外地开会学习,所以肯定日更不了了。我会尽量隔日更的,还是老时间(如果实在交不出稿子,可能会隔两日。我尽量保证不会有这种情况出现!!!)。8月份回来就正式开始暑假啦,到时候应该可以多多更新。宏图壮志:争取十一之前完结~


    回来会搞个小抽奖补偿追更的宝宝[竖耳兔头][粉心][粉心][粉心]


    第33章 善禾被逼上梁“船”。……


    私逃的罪奴。


    善禾大惊,四肢骤然冷下来,浑身抖如筛糠,手中的奴籍文书更是被她捏得不成样子。


    一霎那,被贬为官奴的日子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善禾闭上眼,奋力摇了摇头,却终究甩不脱那可怖的、不敢再想第二遍的凄惶日子。


    梁邺的意思已昭然若揭:倘若她再跑,他便只好上报金陵府衙,由官府出兵擒她回去。


    是啊,她都忘了。这两年在梁家过得太顺遂,她受着老太爷的庇护,竟忘了她有这么重要的把柄捏在梁家手里!


    东厢灶房处,晴月失了成安阻挠,已冲将过来,扶住善禾摇摇欲坠的身子。主仆俩俱满眼垂泪,默然相视,竟都说不出话来。


    篱障大敞,三匹马踢踢踏踏地走远。行不数步,当中那匹白马忽而停住脚步,梁邺低头同身旁人低语了几句。旋即,成安拨转马头疾驰而回。到得院内,他翻身下马,利索地拴好缰绳,稳步走到善禾面前,抱拳一揖:“薛娘子,大爷担忧娘子安危,特嘱小的今晚在此守护。”


    善禾噙泪抬眼,越过成安肩头,眸光正撞上不远处高踞马背的梁邺。他端坐马鞍,目光沉沉锁向此间小院。见善禾望来,他面色如常,只微微颔首,而后扯了缰绳,调转马首,鞭梢一扬,身影迅疾匿入苍茫山林之中。


    晴月搀着失魂落魄的善禾回屋,成安则步入东厢,着手给自家收拾歇宿之处。


    刚迈了一步,善禾蓦然出声:“成安。”


    她哽咽道:“倘或我随你们大爷回去,住他的屋子,受他的庇护,那我……算得什么?”


    成安背对她,顿住脚步,回首时他已笑得温厚:“大爷是真心关切娘子安危,不愿见娘子在外吃苦受罪。”是宽慰她心的意思。


    他没正面回答,善禾却在心里为他添补好了:


    算外室。一个无名无份、甚至曾为弟媳的外室。


    待到屋内,晴月掏出帕子,坐在善禾对面,仔仔细细给她拭泪,自家却忍不住泪如泉涌。她道:“姑娘,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善禾茫然摇头,她也不知该如何了。成安有功夫在身,梁邺教他留在这里保护她的安危,实则就是监视她,以防她再逃跑。她绝望地仰起脸,把泪流回眼中。她与大哥之间,何以竟走到这般田地?善禾不明白。她这样卑贱的官奴出身,梁邺应当巴不得她速速离开梁家才是。他不是最在意梁家的兴衰、最在意他与梁邵的前途了么?把她留下,无异于埋个隐患在身边。


    她更不明白,从来温润守矩的大哥,从来疼爱阿邵与她的大哥,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强硬,冷酷,寡情。到底哪个才是梁邺?是过去两年她所认识的、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端方公子,还是今日罔顾她心意、以奴籍威胁拿捏她的梁大爷?


    她颓然倚着靠背,浑身气力尽泄。唯有那张薄薄的奴籍文书被她紧紧攥在手中,褶皱成一团。


    晴月小心道:“说不定明天成敏来之前,吴坊主还会过来。到时候我们求她想想办法,总能脱身的。”


    能脱身么?


    善禾目向掌心。


    那奴籍刺眼地躺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善禾,她就是个贱奴!是个谁都能揉搓践踏的贱奴!只要梁邺想,她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他追回来,除非她死了!


    死……


    善禾被这个字眼震得浑身一激灵。


    凭什么死?她决然与梁邵和离,决然从梁家离开,就是为了好好活下去。最艰难的时候她都活下来了。她不能死,她不该死,她答应过自己的,要跟晴月一起蓬蓬勃勃地把日子操持起来,把日子过出花来。


    腹部隐隐绞痛起来,善禾背倚白墙,半蜷着身子,失神地看着奴籍文书,怅惘地想着来日。她像截木头,呆怔枯坐,只有不时流下的清泪,证明这副躯壳里尚存一丝活气。


    从日上三竿到日薄西山,她便这般枯坐,脑中混沌一片,竟想不出一条生路。她甚至弄不明白,为何梁邺执意要她跟他回去。他并非急色之徒,平素又最是洁身自好,岂会真存了要前弟媳做外室的龌龊心思?这般下流不堪的心思,善禾甚至觉得自己这样想是唐突了他。可若真是受了梁老太爷的嘱托,他奉命照顾她,那又为何如此强硬,不顾她的心意,决然要她跟他走?


    到暮色四合时,她心头那点芥豆之微的指望,落在了闻灯、闻烛身上。她开始企盼他们突然回来,企盼他们帮她拖住成安,而后她带着晴月远遁边陲,泯于茫茫人海中。哪怕金陵府兵追索,一时半刻也寻不到她,她有足够的时间更名异姓。


    可闻灯、闻烛毕竟不会来,他们说好三日来一次的。


    晴月扶着门框,忧心忡忡:“姑娘,用晚膳罢。”


    与昨日差不多的菜式,甚至多了猪肚灌莲肉,善禾却觉得味同嚼蜡。


    夜深时,善禾仍是心绪如麻,左右难以入眠,索性推了木窗,想借着山野夜景稍解郁结,偏偏成安坐在院内,双臂搁膝,正举头望天上的月。他闻得窗响,侧过脸,见是善禾,依旧笑得温厚,眼似月牙儿:“娘子,快睡罢。今夜我在这里守着,娘子尽可放心。”


    善禾的心彻底坠下去。


    她赌气似的猛阖上木窗,于桌案上拂开素纸,润笔运腕。可是笔悬中空,竟不知写些什么,又不知能写给谁。好像只有吴天齐了。


    同她告别吗?


    善禾不甘心。


    她真的太不甘心,不甘心她好不容易作出人生抉择,好不容易向前迈出一步,转瞬又被命运的狂风逼回原处。


    翌日早间,善禾刚刚梳妆完毕,成敏已赶着辆青绸骡车,逶迤而来。除成敏外,另有一生脸小厮——叫怀松的,今年刚拨入兰台轩伺候——亦随车同来。


    成敏立在正屋门廊下,垂首恭声道:“请娘子上车。”


    善禾抱着包袱,坐在罗汉榻沿不动。她想做最后的挣扎,哪怕是螳臂当车。


    成敏略扬了扬声,笑:“娘子,请上车罢,大爷在等。”他咬重了末句。


    善禾不动。晴月也怵怵的,贴着善禾坐了,不肯挪动半分。善禾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别怕。”


    成敏语气有些不耐了:“娘子,别教小的们难做。”


    善禾咬着唇,当作没听见。


    外头默了良久,久到善禾以为自己挣扎成功了,却冷不丁听见成敏低声说了几句话,只是听不分明。


    善禾尚未来得及深思,须臾间成敏已率先步入寝居,冷着脸,同善禾略作了个揖:“娘子,晴月姑娘,得罪了。”


    说罢,成安和怀松从他身后走出,一人攥晴月一只胳膊,轻轻一提,晴月两脚就半离了地。二人如拎鸡一般,纵是晴月不断挣扎,依旧是轻飘飘将她拎出去,不费半点力气。


    善禾呆了一瞬,丢开包袱,忙去抱住晴月腰身。眼泪夺眶而出:“成敏!你做什么!她是我的人,她还没许人家,你们要做什么!”


    成敏冷声道:“娘子忘了,她是老太爷带回来的,她奴籍亦在梁家,她亦是梁家的人。”他特特咬重了“亦”字,顿了顿,他继续道:“你们先把晴月姑娘请到车上罢。”


    善禾死死抱住晴月,不肯成安他们动作。


    晴月放声泣道:“姑娘,你别管我!他们不敢拿你怎样!你别管我!”话音刚落,怀松手一拧,掰了晴月的左手向后弯折。晴月吃痛,“啊”一声哭出来,撕心裂肺地喊疼。


    晴月因痛而哭得脸色狰狞,善禾见她这样,再也撑不住了。她一壁拼死抱住晴月,一壁扭头冲成敏泣道:“成敏,我走!我跟你走!求求你,放开她……我这就走!你们放开她!”


    成敏一笑,同成安与怀松微微颔首,而后侧退半步,把善禾抛在罗汉榻上的包袱露出来,好言好语道:“娘子的包袱,小的们不敢妄动。请娘子自取行李包袱,移步上车罢。”


    成安和怀松闻言,立时松了晴月。


    禁锢晴月的力道陡然消散,她腿一软,跌坐在地,左臂软塌塌垂在身侧。她已痛得失力,只能虚扶着手臂小声抽泣。


    成敏笑了笑:“那小的们便在外恭候了。劳驾娘子快些,大爷在等。”他刻意拖长了尾音。


    善禾哪里还听得进,直冲到晴月跟前,泪眼模糊地检查她的伤。她轻轻触了触晴月左臂,泣声问:“痛得厉害么?”


    晴月咬着唇,拼命摇头:“不疼。姑娘,你别哭,别哭啊。”


    善禾将晴月右臂绕过自己肩头:“我扶你起来。”她将晴月扶到罗汉榻沿坐下,自从包袱中摸出一封留与吴天齐的信,迅速藏在靠枕底下,又摸出几张银票,看也不看便塞晴月怀中,压低声音急声道:“晴月,你不能去!你留在外头,跟着吴坊主,好好活!要是有朝一日,你有本事了,好歹把我救出来。我……我也想有朝一日能自己活。”言罢,不由泪坠云腮。


    晴月闻言心头大恸,她扯住善禾衣袖急切道:“我不走!姑娘,我跟你一起,我不走!我死也跟姑娘一块儿!”


    善禾狠了狠心,掰开她的手,声虽颤,却说得决绝:“你在外面,才是我唯一的指望!难道你也要看我被人困着,永世不得脱身吗!”她抹去泪,挎起包袱,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成敏、成安、怀松皆已站在青绸车前,敛眸静静等候。


    见善禾只身出来,成敏挑眉:“晴月姑娘呢?”


    善禾挺直脊背:“我跟你们去。你们……放她走。”


    成敏却笑了:“娘子又说糊涂话了,晴月也是梁家的奴。她走哪去?”他略侧过脸,同成安道:“你去请一请晴月姑娘罢。”


    成安蹙眉,他望了望抱着包袱、泪痕狼藉的善禾,终是长叹一气,正要抬步,身侧怀松已向前一步,同他二人抱拳作揖:“不劳成安哥哥,让小的去罢。”不待回应,怀松便已疾步去了屋内。不多时,怀松终是拽着晴月那条好胳膊,硬是将她拖出来了。


    青绸车内,善禾与晴月靠在一处堕泪不语,成敏和怀松踞坐车前,成安策马护在骡车右侧。不时有风吹来,卷起纱帘,如鸟翼扑扇。帘卷帘舒的开合间,露出成安沉默的半只身影。他瞥见车内两张凄惶泪脸,兀自叹口气,低声宽慰道:“娘子不必担忧,大爷这番也是要护娘子周全。世道凶险,娘子和晴月姑娘孤身在外,莫说大爷忧心,便是老太爷泉下有知,也必怪责大爷未尽照拂之责的。”


    善禾笑得苦涩:“他是我谁?凭什么照顾我?若他把我当作梁家买来的奴,那便是要奴役驱使我,何谈‘照拂’?若他是把我当作亲人,那更不该这般逼迫我,罔顾我的心意!”


    成敏听了,脸色一沉,扬起鞭梢狠狠抽了下骡臀。骡子吃痛惊跳,颠得车内善禾与晴月猝然后仰,重重砸在车壁。


    成敏讥诮道:“娘子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昔日老太爷从金陵把娘子带回来,逼着二爷娶了娘子,怎不听娘子说甚么‘逼迫’、甚么‘罔顾心意’?如今梁家的照拂也受了,与二爷也和离了,倒端起架子来挑三拣四了?便真要离府,好歹也得是个清白身子,是个良籍。单说一件,一个官奴贱籍的妇人,走到哪处不是任人践踏?人家瞧了奴籍文书,见是个官奴,难不成还要尊称一句‘官奴娘子好’,敬一敬娘子这出身不成?”


    他冷然一笑:“晴月姑娘不知道,娘子应当记得。官奴出身的女子都是什么下场,娘子忘了么?如今大爷处处为娘子打算,连新宅子都快安置稳妥了,娘子只需安安心心住着,还要怎样?我替大爷不值。”


    实在是不知好歹。成敏心道——


    作者有话说:保为邵影,敏为邺副……


    第34章 遭遇路匪。


    善禾听得脸色惨白。


    她正要开口,骡子忽发出一声长嘶,紧接着一支箭镞破空而至,半截箭杆直透入车内。


    善禾与晴月皆怔住,尚未及问,成敏已跳下车板,喊道:“碰上路匪了!怀松,速骑成安的马去寻大爷!”


    听见“路匪”二字,善禾心一沉,抬手将车帘悄悄掀起一线,但见四五十步脚程开外,齐齐整整伫着一排蒙面汉子,扫眼看去约莫十来人,俱短打装扮,手持钢刀,跨坐棕马。为首的路匪体形魁梧膘壮,下颌虬髯溢出蒙面黑布巾,此刻正拈箭搭弓,觑准了青绸车的方位。


    那人目力极尖,瞥见帘后露出的半张粉面,眉眼清丽妩媚,不由同身旁弟兄笑道:“车上是位娘子哩!”说罢,箭头下沉,瞄定车前骡子,弓开满月,撒手便是一箭。


    “嗖”一声快响,容不得善禾反应,那箭已直直射中骡身。青骡受惊吃痛,嘶鸣着扬起前蹄,拉着青绸车左冲右撞,须臾间便已冲出官道,闷头攮入道旁枯草丛中。


    善禾和晴月颠得七歪八倒,一会儿磕了额头,一会儿撞到脊背,整个人不能得个囫囵时候。可怜晴月左臂刚受了伤,尚未好全,眼下又受这些颠簸,慌乱间手臂早已狠狠砸在车壁,“咔擦”一声,紧跟着刀割般剧痛,是臂骨折了。晴月痛叫一声,头一歪,登时晕死过去。


    这厢成敏与成安刚从车板下取了各自兵刃,便见骡子拉着善禾横冲直撞,二人也顾不上与那伙路匪周旋,忙要去救人。


    众路匪见状,俱敞怀放声大笑。随着虬髯汉子一声唿哨,十来匹棕马扬蹄奔来。但见尘土蔽日如雾障,钢刀乱舞耀银光。成敏、成安见此阵势,只得舍了青绸车,提刀与路匪斗将起来。


    怎奈寡不敌众,成敏、成安仅只两人,不多时便负伤力竭,落了下风,各被四五条莽汉围得跟个铁桶似的。


    青绸车内,善禾低声急唤晴月名字,始终听不见回应。她不敢出去,亦不敢发出多大响动,生怕招来那群凶神恶煞的路匪。趁成敏、成安与他们缠斗,善禾急切地想唤醒晴月,好叫她跟着自己趁乱逃走。


    偏偏晴月晕得死,善禾没法,只好抬起她右臂搁在自己肩头,想将她拖出去。尚未动身,车帘“唰啦”一声猛地飞起,如瀑天光直直洒进来。


    虬髯汉子钢刀挑着毡帘,瞧见方才那清丽娘子正背对自家,薄肩细腰,黑发如藻,娇怯怯伏在车壁上,把浑圆玉臀和那掩在裙袂下的两只金莲对着自己,已然心头微痒。


    见善禾僵着不动,显然是被吓得唬住了。他咧嘴一笑,大掌掰着善禾的肩,硬生生把她拧转过来,要把脸也看个真切。粉面黛眉,杏眼樱唇,他粗粗一扫,还未看得仔细,一道银光微闪,直直向他肩膀刺去。


    善禾紧紧攥着翠梅簪,听这人闷哼一声,颤着手又把簪子喂进去一寸。


    汉子略吃一惊,反倒朗声大笑:“倒有些气性儿!”说罢,单手扣住善禾的腕子,几乎要将她臂膀拗折。


    善禾本以为至少能暂时击退此人,没想到他根本不在意肩头的伤。在力量悬殊之下,善禾手臂又被他强扭着,痛得厉害,她只好松脱了翠梅簪,含泪哀告:“大爷,大爷!求您行行好!放了我罢!”


    那汉子如何肯松手?他一壁扣着善禾腕骨,一壁拔出肩上的翠梅簪,簪头滋啦带出一溜血丝。汉子把簪子胡乱插到善禾云鬓中,道:“今儿遇着大爷我,是你造化!我不怪你无故伤人,你也莫要矜着了。到晚去我寨上,俺们俩好生亲香亲香!”话落,拽了善禾手臂就往外拖。


    善禾另一只手死死扳住车窗,不住地饮泪哀求。


    汉子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他见善禾秉花容月貌,虽穿着朴素,但清丽妍雅、气质如兰,应当是大家闺秀出身,早存了霸占之心,而况她还伤了自家,更不肯轻易放过这小娘子了。他本想好声好气地把人带回去,今见善禾实在不识抬举,怒从心来,扬手就是一记狠辣耳光,重重掴在善禾脸颊。


    善禾被打得头晕眼胀,整个人扑倒在晴月身上重重吐息。再抬眼时,她半张脸红得厉害,配着两只哭得红肿似桃儿的杏眼,实在楚楚可怜。那汉子一见,心头邪火更炽,不由分说拖出善禾,将她扛在肩上。善禾手脚齐用,胡乱踢打挣扎,却连挨了那汉子好几个耳光。那汉子见善禾挣扎不休,索性扯裂善禾衣裙,撕作布条,把她双手反剪着捆住了。末了,善禾整个人如滩烂泥一般伏在他宽肩,脑子虽醒着,身却失了力,再难动弹分毫,浑似砧板上的死肉。


    车外,成敏与成安俱被制伏,反绞着手跪在地上。


    汉子冲兄弟们一笑:“车里还有一个!赏你们了——”他话音甫落,虎躯猛地一僵,整个人滞住,紧接着呕出一口浓血,顷刻间污了善禾破碎衣裙。


    剑影迅疾,众人尚未来得及看清。只见一支雕翎箭已直直刺入汉子胸口,深深没进去。


    梁邺踞着白马,缓缓放下雕弓,冷眼睥睨而来。他身后亦跟着十数位骑马的护卫,俱佩软甲、握长刀,显见是行伍出身。


    那些路匪见来者气象森严,为首者更是锦衣华冠、气派清贵,知其来历不俗,便都不敢造次。众路匪几下眼神交错,讨定主意,齐齐丢了成敏、成安二人,忙去救下虬髯汉子,再撂下几句狠话,策马乱糟糟如鸟兽散。


    当中还有一莽汉要将善禾掳走的,刚把善禾扛在肩上,又受了一箭,整个人翻滚着落下马。众路匪只得又救下他,舍了善禾,夺路而逃。


    善禾趴伏在地,两手反剪,脸上早擦了一层黄土,狼狈不堪。她虚弱抬眼,见梁邺已驭马行至跟前,翻身下来,神色焦切地替她解开缚手的布条,将她拢在怀中,拍着她背轻轻安抚。


    善禾浑身乏力,半张脸没在梁邺胸前的锦衣中,嘴角已淌出血。她瑟瑟抖着,见是梁邺,心底升腾起莫大的委屈,哽咽道:“大哥,我……”


    还是大哥。


    梁邺轻拍脊背的手顿了顿,他笑得艰涩,自怀中取了帕子替她擦拭嘴角,稳声道:“好了,好了,那群歹人已被我赶走了。善禾,你莫怕。”


    善禾泪流不止,忽而鼻尖一阵馥郁馨香,她刚想开口教梁邺去救晴月,下一瞬眼前忽黑,神思停滞。善禾头一歪,晕死在梁邺怀里。


    梁邺渐渐收了笑,把浸了迷魂香的罗帕信手丢开。


    彼时护卫们已将青绸车拉回官道,车辕处易骡换马。成敏、成安二人皆由怀松松了绑。梁邺打横抱起善禾,就要往青绸车去。


    成安急道:“大爷,小的去报官罢!”


    梁邺脚步未停,低眸看着怀中善禾,并不理睬。反是成敏笑道:“报什么?把咱大爷也送进去?”


    成安摸不着头脑。


    怀松把绑他二人的绳索往枯草丛中一丢,狡黠一笑:“成安哥哥,那伙匪人是我引过来的哩。”


    成安怔住,怪道梁邺来得这般迅速。


    他抬起头,只见梁邺已小心将善禾抱回车厢中安置下了。


    *


    架子床上,帘幔松软垂落;脚踏之侧,青烟盘桓徐绕。


    梁邺拨了拨安息香篆,待将熄的香现出复燃之势,他重又回到几案前,继续修补烧毁的书画。


    善禾醒来时头昏脑涨,身体乏力。她侧过脸,循光望去,只见双绣并蒂莲的鹅黄床帐外似坐着个人影,影影绰绰的,看得不甚分明。


    此为何处?此乃何人?


    她歇了歇,待神思聚拢,才慢慢感受到所躺之处飘荡晃悠,像睡在船上一般。


    睡在船上!


    善禾猝然意识到这里是船舱后,忙支臂起身。只是起势过速,眼前不住发黑,她抬手扶额,摇了摇头,尚未甩脱那缠着她的晕眩,手背已教人轻轻握住。


    “善禾。”梁邺坐在床沿,温声关切道,“这样只会教头更痛的。”


    善禾彻底呆住。霎时间纷纷扰扰的旧事涌入脑海,有她逃离梁邵,有她跟随吴天齐去了农屋,还有她被逼跟着成敏他们离开,半道上却遇路匪。最后是她睡在梁邺怀中,看他满脸焦色安抚受惊的她。


    梁邺握住她的肩,轻声:“再歇会儿罢。”他力道不重,但容不得反抗。


    被他按着重新躺下后,善禾才发觉自己依旧是浑身乏力,手脚发冷。她用力咽了咽口水,张开嘴,声音却哑得不成样子:“怎……怎么回事……”


    梁邺替她把凌乱的碎发一一捋好,修长指节轻轻触到她面颊,若有似无地抚着她面上肌肤。他道:“善禾,你们回来路上遇到路匪,幸好我及时赶到,救下你。你记得吗?”


    善禾微微偏脸,躲开他的触碰。嗓子实在是哑得难受,她便“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梁邺并不在意她此刻的抵触。


    人,已经到他的地界了。他有许多时日和精力,慢慢与善禾建立情意。


    床头的小几上置了一只青花盖碗。盛了瓷秘色汤药的汤匙递到善禾唇边,梁邺继续道:“先喝药罢。”


    善禾抿着唇,不发一言。


    他耐心得很,汤匙递在她唇边,并没有收回去的意思。梁邺悠悠说着:“听成安说,那帮路匪要掳你回去做夫人。”他轻轻笑开,“善禾,这就是你一门心思求来的自由。”


    仅此一句,两行清泪瞬间滑落脸颊。


    她明白梁邺的意思。这遭若无他,她或许已被那群歹人霸占了。


    善禾闭上眼,任眼泪挤出眼眶,艰难地“嗯”了一声。她想说自己不用他管,可那虬髯汉子狰狞可怖的脸孔似乎又在眼前,正攥着她的胳膊,把恶臭黏湿的汗味贴到她身上,与她说:“小娘子俺们亲香亲香!”在这世道之下,她确实护不了自己,也护不了晴月。她已经没有底气再与梁邺说甚么“我自己能活下去”的话了。


    梁邺见她如此光景,也不刻意勉强,只温声道:“纵是你怨我怪我,好歹把自己身子保养好,才是正理。犯不着与我怄气,把身子亏了。再不济,晴月也伤着。你若不肯吃药,我也只好把她的药停了,毕竟你只把她当成亲人,把我的心意当作歹意。”


    他眉眼容淡,目光落在善禾隐隐啜泣的脸上。她素着一张脸,左颊仍有些肿,两瓣唇更是毫无血色,再往下,衣领掩映出枯枝般的肩骨,胸脯随着哽咽一起一伏。枯瘦无光的身躯,实在是太瘦了。郎中给她诊脉后亦说:“娘子气血太亏,还是速速调养,以免亏了身子,日后悔之不及。”


    可他并不着急,他深知善禾的软肋。只要他捏着她的软肋,他总能有法子让善禾主动。


    果然,听到晴月的名字,善禾慢慢转回脸,饮泪望他:“你何苦这般逼我!”


    声音依旧是哑的,依旧不好听。


    但没关系。


    来日方长,他有很漫长的岁月陪她变好,陪她变回那个常入他梦的、那般那般美好的薛善禾。


    “逼你的不是我,是这世道。”梁邺笑得温润,“我从来都是为了你好。”


    药勺近了近。


    “真不喝么?”


    善禾咬住下唇。


    “当真不喝?”


    善禾不动。


    “那晴月——”


    善禾倏而松齿,泄尽浑身气力般,她紧抿的唇线终于露出一丝缝隙。


    梁邺的笑溢到眼底。一勺接一勺,直到碗底见了空,他方伸出手,用那因常年习字而略生薄茧的指腹,压着她惨白的肌肤,缓缓抹去她嘴角瓷秘色的药渍。


    “善禾,”他似乎心情大好,“待会儿有人来。”


    梁邺顿了顿,“你要在心底,好好同他道别,知道吗?”


    说罢,梁邺放下帐幔,将善禾严严实实藏在账内。他唤来彩香,低声吩咐了一句。彩香便端着搁药的彩漆方盘,福了福身,自退出去了。


    梁邺回到桌案前,重新执笔,继续修复那些被烧毁的书画。


    不多时,舱门被哗啦推开,天光渗进来。


    “哥哥唤我来,所为何事?”梁邵绷着脸色,话音疏离冷淡——


    作者有话说:翠梅簪!!大家记得翠梅簪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每章都能写到将近四千字……


    第35章 “大哥,求求你,放了我……


    梁邺噙笑抬眸。他搁下笔,两掌虚虚摊开,随意搭在画卷两侧,含笑道:“你来了。若我不喊人请你过来,你当真要一辈子不见我了么?”


    梁邵坐他对面,并不看他,只垂眸瞥眼桌上的残画,硬声道:“我早说过是有人故意纵火。”


    梁邺一笑:“无妨,要紧的都被我收好了。想必是船上伙计无心之举,既然损失不重,也就松松手,莫与他为难了。”


    梁邵闷闷“嗯”了声,不再理他。他捻着腕间的红麝串子,目光落在掌心。


    “阿邵。”梁邺收了画卷,提壶斟茶,“我听人说,你要去寻那薛氏。”


    梁邵满不在乎:“哦,是了。我要寻她,与你何干?”他缓缓转过脸来,审视梁邺双眸,静默半晌,方道:“莫非你知道善善的下落?”


    架子床内,善禾急欲张口,唇瓣翕动,却惊觉喉间喑哑,自己竟发不出一丝声响。嗓子似哑了一般,只见唇动,不闻声音。善禾又奋力抬手,想掀开床幔,可她竟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她猛地想起方才梁邺喂她的药。


    她不甘心,凝神聚气,拼了命要弄出些动静,末了皆是徒劳。她说不出话,亦动弹不得,偏偏耳力清明,头脑清醒。梁邵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她都听得分明,他在找她,他要找她,他同梁邺置气,他满心只想着如何寻到她。


    绝望漫天席地,几乎将她淹没。她悲戚地发现自己处处束手无策,她张了口,说不得;她抬了手,动不得。她拼命地想叫出声来,却只能在心中震耳欲聋地呐喊。没人听得见她的声音,没人看得见她的眼泪。


    不大的架子床,如蛰伏的巨兽静静伫在梁邺身后,梁邵不偏不倚正好面对着它。可它一点响动都没有,浑似口深潭,吞了无数生灵精怪在里头,尸骨都没有的,潭面却如银镜无波,唯有风吹时,才肯漾开一丝涟漪。


    善禾就被吞在里头。


    梁邺面不改色:“我如何知道她的踪迹。那晚她下了船,便带着那个小丫鬟夤夜离开了,想来她早已找好落脚之处,就是不想要我们知道。不过——”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


    梁邵忙忙道:“不过什么?”


    梁邺一笑:“不过,我心里有个猜测。”


    “什么?”


    梁邺垂眸,将斟满茶汤的青瓷莲花盏推至梁邵跟前,温声:“阿邵先与我说说,为何这般要寻到她罢。薛氏决意与你和离,你又何必执着。”


    碧色茶汤氤氲着白汽,望得久了,眼睛也朦胧了。梁邵盯着自己模糊倒影,一叹:“虽说和离,但总归有两年夫妻情分。就算破镜难圆、覆水难收,能知晓她音讯,不时获悉她境况,她若有难,我也好帮一帮;她若过得舒心顺遂,我心里……心里也快活些。”


    梁邺脸色陡然沉下来,握着茶壶把手的指节顷刻攥紧、泛白。


    善禾绝望阖目,两行清泪迅速滑落。


    良久,梁邺沉声:“我若是薛氏,我现在最想做的,应当是回家。”


    “金陵?”梁邵抬眸,喃喃道,“我不是没想过金陵,可她会从哪条道去……我怕我走错了,又生生与她错过。”


    “我若是她,为了躲避你的追踪,应当先取道兖州,再往南去儋州,而后天杭、姑苏,最后才到金陵。如此路途迂回,时日迁延,所经州县繁多,你要找起来,也便难了。并且,她外祖家在姑苏,那算得是她唯一的亲眷了。姑苏你是势必要去的。”


    梁邵沉吟着,细细思忖梁邺这番话。


    梁邺顿了顿,继而取过夹在垒垒书堆中的一只信封,搁在桌案:“阿邵,金陵城的徐维之子是我同年。你若想去金陵寻薛氏,可先去徐府。”


    梁邵不解:“徐维?”


    “东南军奉命镇守大燕东南四州,以金陵为据地,徐维是今东南军统领。你若去了,正可投徐维门下。待来年武举之期,你再以徐维门下幕僚身份去应武举,应当容易得多。”


    账内,善禾已是泪痕狼藉。


    梁邵颤手接过,指腹把信封捏得褶皱。


    梁邺笑开:“这几日我躲在这儿修补字画,你也不肯来见我。我知道你心里恼我,你与薛氏的事,实属兄长不对,不该骗你。但你今番要寻她,想暗中庇护她,这很好,我没什么置喙的,便是祖父泉下有知,也会夸你。”


    “阿邵,你去罢。若需要人手,直接与成敏说一声就是。我帮你一起寻薛氏。”他重新执笔,“补画枯燥,我知你耐不住性子,也便不留你了。明日早间下船之前,好歹再来见我一遭罢,阿邵。亲兄弟,总不该生分的。”


    “……好。”梁邵声音暗哑,“我会的。”他霍然起身,捏了荐书就往外走。推开门,梁邵忽地顿住脚步。他迎光而立,半偏过脸,留下一侧剪影,直鼻薄唇,端的是清逸英朗。他稳声:“阿兄,她不叫薛氏,她有名字,她叫善禾,薛善禾。”


    善禾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待足音愈来愈远,善禾最后一点希望终于破碎。


    床帐教人由外掀开一角,紧接着半幅罗幔被银钩松松挂起。梁邺重新坐回床沿,静静端详她的脸。


    “他又让你哭了么。”他执帕给她拭泪,“以后再不会了。他要去金陵了,你的家。你们不会再见面了。”


    善禾哀切张嘴,作出口型:放了我罢。


    又一行泪滚落。


    “不行。”他执拗地把新泪拭掉。


    求求你。


    “不行。”


    为什么?


    梁邺忽而愣住,他又想起了初见善禾的那晚,她就那么坐在阿邵身边,烛光把她的脸映得温和缱绻,像画里走出的人。他唇瓣弯了弯:“善禾,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她明白,但她不敢明白。她害怕,亦畏惧,她自知承受不起这份心意。他是大哥啊,他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他从小被人夸耀受人敬重,他从前处处庇护她一如庇护梁邵。他岂可能!


    她好想逃。


    到了这会儿,善禾已有力竭之感。这两日她常哭,现下心中仍悲凄着,泪却流不出来了,眼睛涩得厉害,还有些发痒。她索性把眼闭上,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


    梁邺瞧见她这般,心头不由冒火,她就这般厌烦他,连看都不肯看一眼?这几日自己的心意一直被善禾践踏着,她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她要自由,他也给她看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奴籍女子是遑论自由的,随便一个路匪就能治住她。她还在执拗什么?是因为阿邵吗……


    他眼中翻腾着化不开的阴戾,四肢百骸仿若被烈火灼烧。梁邺唇线绷直,深深地望她,恨不能要看穿她这张芙蓉面下到底藏的是何等心思。


    但他终究按捺下来。来日方长,他不必急于一时的。等明早梁邵下了船,她便只能依附于他了,他会是她唯一的归宿。


    梁邺走后,善禾才缓缓睁眼。半幅帘帐钩起,她轻易便能将室内陈设打量清楚。周遭堆满大小箱笼,其上又堆满各色书画。唯有架子床周围干净得紧,只设一方桌案,一只蒲团,一架博山炉。


    她凝目望去。博山炉内,一缕白烟袅袅盘旋,徐徐护榻。善禾盯着那线白烟,不觉神思滞涩,困乏得很,她闭上眼,竟又沉沉睡下了。


    *


    翌日晨间,朝阳破开斐河河面,洒下万道刺目金光,直直射入床帐。


    善禾被一阵吵闹声扰醒,她慢慢恢复思绪,忽而发现指节已能动弹。她忙张开嘴,声音虽低,但好歹能发出点动静了。


    她哑着嗓子急唤两声:“来人……救我……”


    门应声而开。


    彩香端着彩漆方盘入内,方盘上搁了一只青瓷盖碗。


    善禾猛然想起昨日之事,她咬紧下唇,这次她绝不会再喝那哑她口、泄她力的毒药!


    彩香似是知道她的顾虑,轻声道:“二……哎,娘子,从今天起,这些药不会再搀什么别的东西了,一应都是郎中针对娘子气血亏虚所开的补益方子。娘子从前就气血不足,过去在漱玉阁二爷也教娘子喝过这些的,真真是补身子养气血的好方子。娘子若不信,且闻一闻。”她盛了一匙递到善禾鼻间。


    善禾犹不敢信,仍旧抿唇。


    彩香见她这样,便把药碗搁下,又折身出去。不久,捧着一只搭了白布巾的铜洗进来。她坐在床沿,双手将布巾浸入水中反复揉洗,水面浮溢的几瓣玫瑰粘在她手背。她轻轻将花瓣拈下,绞干布巾,方为善禾擦拭脸颊。


    力道轻柔,一点一点从额头到眉眼,再从鼻骨到下颌,处处细致温存。善禾的心又皱起来,酸楚上涌,只是再也没有泪。这段时日她碰到许多以强硬手腕逼迫她的人,因而彩香的这一点点温柔,浇在她慢慢干涸的心瓣上,竟有久旱逢甘露的滋润。


    彩香是最初跟在梁邺身边的大丫鬟之一,历事久因而品性沉稳,善禾素来敬重她的妥帖周全。她一行给善禾擦脸,一行道:“娘子,你听见了吗?外头好热闹。”她语调轻柔,只作家常说体己话儿的模样。


    彩香把布巾搁回铜洗中,抬眼望向隔扇门的方向,淡笑:“是二爷要下船了。大爷说,等二爷下船,就不会再关着娘子了,娘子就可以出去走走了。这利于娘子养病。”她转回脸,一叹:“我明白娘子的心,可到了这步田地,有什么法子呢?不若好好活下去。人只要活着,只要有一口气儿在,万事总有转圜的余地。而况,大爷并非那等浮浪不肖之徒,他会待娘子好的,这是不消说的。”


    善禾一怔,原来她亦是梁邺的说客。她忽然不想听彩香说话了。


    她艰难张了口,用哑得不能再哑的声音尽力说道:“可人还要活得体面……活得有尊严……否则与牲畜无异……”


    善禾顿了顿,歇了一大口气:“彩香,我们都是人下……但哪怕是奴,也该有尊严,也该不被玩弄强迫到连发声都不能……”她忽而唇瓣绽开冷笑:“彩香,你可是当奴婢当得久了……忘了自己先是个人了?”


    彩香瞳孔骤缩,惊得哑口无言——


    作者有话说:哪怕是牛马也该有尊严,有体面,下班就下班,双休就双休,不该被玩弄强迫到连放假都在处理工作……(这绝对不是我的心声……


    第36章 在他面前疯狂提梁邵。……


    外间熙攘人声渐渐歇了,偶有足音踩在甲板上,踢踢踏踏地在耳畔纷扰。


    善禾盯着帐顶的并蒂莲,船身轻摇晃荡,她感觉自己仿若真的躺在水中似的。她已渐渐平复心绪,似是接受了这般难熬的命运。她面容沉静,两目也宽和,彩香喂她药,她便吃,给她更衣梳妆,她也由着摆布。只是非必要不愿开口讲话了,这是她小小的、最后的、摆在明面上的抗争。


    当船舫驶离码头时,梁邵便站在岸边,一手牵着马,一手垂在身侧,目光沉沉目送这只载着他万千清愁的船舫稳重缓慢地向天际航远。他该如往昔般招手同阿兄作别的,可今遭却抬不起手。


    善禾被彩香半扶半夹峙着,行到船舷栏杆边恰可见到梁邵模糊不清的面容凝成一个玉色的小点。


    远去了。梁邵远去了。梁二奶奶远去了。密州的种种,都远去了。


    她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密州。


    善禾攥着栏杆,指节泛白,心摇摇欲坠,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梁邺立在她身侧,沉目打量她此时此刻所有的细微表情与动作。


    她知道他在看。


    于是,善禾转过脸,扬了笑靥,轻声道:“多谢大哥允我来送他……”而后,她蓦地高高举起手,冲着岸边招手,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哑着嗓子高声呐喊:“阿邵!”


    无数双手惊惧地从她身后伸出,一只只掰住她瘦弱的肩、手臂、腰,强逼她向后仰倒。


    “珍重……”她跌在彩香、彩屏与一众看不清脸的小丫鬟身上,笑意盈盈吐出最后这句话。眼前,是碧天云静、皓日东悬。


    空阔的苍穹,云卷云舒,她闭了眼,享受河风习习拂过面颊。不过几息之间,她再睁眼时,梁邺已据住半侧蔚蓝的天,脸色阴戾对着她:“把她关起来!”


    岸边,梁邵沉默地看着船舫愈行愈远,心头百味翻腾。他说不出,只觉随着这只船的驶远,他身体中的一部分似也剥落脱离了。他单手牵着马,与成保一齐转身默然往梁府走去。


    忽听得一声高喊,哑得不行,是唤他的名字,仿佛是她。他猝然回首,可船上照旧是那几个墨色的人点,远远地望着岸边的他,应是告别。


    成保不解:“二爷怎的了?”


    他终于泻了力,以为是幻觉,静静地伫在那儿,鼻尖涩得难受。他默然看船,也看船上的人,而后目光向上,移至苍穹。碧天云静,皓日高悬,好个晴朗天气啊,可惜她不在身边。一阵暖风自河面腾腾而来,带着势如破竹的气势,扑进他怀中。他周身衣袍翻飞,像鼓足胸膛的燕子。待这阵巨风吹过,河风习习又拂过他面。他竟想起从前与她的吻,好像也是这般柔软缱绻的。


    船,已近乎看不见了。宽阔的河道,撑开粼粼的刺目天光,望得久了,人也有些晕眩。他吐纳出一口浊气,颓然一笑:“回罢。”回到那窟洞里去。堪堪几个月的光景,他便什么都没有了。他自嘲笑着,看上去像在哭。


    彩屏与彩香待善禾倒客气,一人扶着她一只手臂,把她推到一间簇新的舱室里。


    鹅黄帐幔,水绞凉簟,暖香浮溢乱人心。她被她们推进屋时,荷娘刚把那对鸳鸯珊枕铺摆好。


    见是荷娘,善禾蓦地扬起唇瓣。


    这个与她颇有几分相似的丫头,她差点忘了,梁邺屋里还有个她呀。她从前怎么就没想过呢?她还当是他可怜荷娘,原来是早有根因。


    她被彩屏、彩香扶到床榻上坐了,荷娘敛眉低眼,小心退开。人还没走出去,梁邺已走进来,正正好好挡住她的路。荷娘忙蹲下身行礼,声音仍旧娇怯怯地:“大爷好。”


    梁邺愣了一下,淡淡“嗯”了声要她退下,眼风已扫到善禾脸上。她笑吟吟地看着他与荷娘,伸手指向荷娘,歪头一笑,声音哑得像个男子:“阿邵知道她吗?”


    梁邺登时沉了脸。他一行步来,一行道:“都退下。”彩香等三人便都依言退出去。


    彩屏最后一个走的,深深望了眼屋内二人,才悄悄把门掩上。刚转过身,就见彩香与荷娘站在拐角,叽叽咕咕地垂头不知在说什么。彩屏走上去,只见荷娘擒着帕子轻轻拭泪,彩香正宽慰她:“诶,你莫哭了。日后好好留在这,用心服侍大爷和娘子,也是一样的,不必想那么许多。”


    荷娘只堕泪摇头,咬着唇儿把脸别过去,不肯出声。


    彩屏把她打量一番,心下不住冷笑。不过是长得像薛善禾一点儿,便生了这样僭越的心思。大爷屋里又不止她一个丫鬟,便是要收用,哪里轮得到这个平康坊出来的小倌儿,身子清不清白还两说呢!彩屏冷哼了一声,直接越过她二人,自去做自己的活计了。


    那厢舱室内,善禾据住架子床,梁邺则坐在太师椅上,随意取了本书在看。只是今日他心不静,字落在眼底,却入不得心。他有些恼。


    “你敢教阿邵知道吗?”她又问了一遍,嘴边挂着笑。


    梁邺卷了书握在掌心,自方才送别梁邵便生出的那口恶气滚沸翻搅着,几要喷薄而出。他紧紧攥住书册,强压着滔天怒焰。


    善禾笑起来,因声音沙哑而笑得有些像聒噪的雏鸭。她听着自己不堪入耳的笑,越听越觉得可笑,越笑越觉得悲凉,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呀!她双目酸胀得厉害,仰起脸想歇歇眼睛,不偏不倚扫过帐上的并蒂莲,盛放地触目惊心。恶心!善禾呼吸渐渐急促,气愤愤转身,叠得整整齐齐的锦衾是鸳鸯交颈绣面的,连铺在床头的珊枕都是一对儿的头挨头肩并肩。她银牙暗咬,抄起一只鸳鸯枕就往他面门砸去。


    枕芯松软,力道却大。梁邺猝不及防被打得头一歪,半张脸陷入阴影。


    “小人!伪君子!”善禾哑声道,“我是你弟媳!”


    被打的那半张脸火辣辣地烧,梁邺冰凉的手背贴上去,才稍稍舒服些。他缓缓转眸,眼风如刀剐过善禾的脸,森然冷笑:“弟媳……那跪在我腿下,哀求我帮她跟阿邵和离的又是哪个?”


    他立起身,步步逼近。


    善禾胸脯剧烈起伏,眼见他欺身逼近,她身不由己朝床榻深处躲去。


    疯子!这厮是彻彻底底的疯子!


    她按住心口说得迅速,一句句扎进他心窝:“是你弟弟的前妻,是同你弟弟拜过高堂喝过合卺酒睡过一个被窝的女人,是白纸黑字上了族谱、梁氏一族都认的你梁邺梁大进士的弟媳!”


    话音未落,梁邺已狠狠扣住她的下颌。


    善禾艰难磨动唇瓣,绽开个笑:“她连你弟弟都不要,岂会……岂会要你?”


    他指间力道骤然加重,几乎要把她颌骨捏碎。


    梁邵梁邵梁邵!她满心满眼,便只塞得下梁邵!那既然只塞得下梁邵,又拼了命与他和离作甚!既然只塞得下梁邵,又巴巴儿找到他跟前,求他帮她和离作甚!


    他目中赤红一片,压了许久的妒恨终于破土而出,再难抑制。梁邺扬臂猛力一掼,善禾整个人被攘得扑倒在榻上。霎时间钗钿散乱,青丝委顿,善禾从鸳鸯交颈的锦绣堆中抬起脸,一片巨大的阴影当头压下。


    他将善禾双手反剪扣着,另一只手掐住她下巴颏儿,扯起一抹笑:“你配提他的名字么?你拖累了他多少,你忘了?他就是个糊涂种子棉花心,到这会儿还一心想着去寻你。若没有你,他现今早已去了京都立下一番事业了!你也配提他!”


    “看来是我太纵着你了,纵得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径直解开善禾腰带,迅速捆住她两手,而后攥着并在一处的腕骨将她整个人带起来,利落扛在肩上。


    善禾吃痛惊呼,她伏在梁邺宽肩,拳脚胡乱踢踏。但听得身下人一声闷哼,他顿了半刻,善禾以为他要放自己下去了,却不想紧接着臀肉就被他狠狠掴了一巴掌,打得肉.波儿似雪浪,眼中立时逼出泪来。


    梁邺阔步而出,一脚踹开舱门,三两步行到栏杆边,把善禾整个身子压在横木上,斥道:“这般舍不得他就游回去找他!告诉他你不和离了,告诉他你这几日的经历,说说你是怎么逃的,又怎么回来的,怎么被几条汉子拦在大道中央,差点又干回你官奴的老本行的!”


    船已行至河道正中。善禾半只身子悬空,眼前就是翻滚汹涌的斐河河水。泥黄色的水翻着滚儿腾腾而来,溅到脸上便是一层极薄的泥沙。眼睛嘴巴张不住,只得紧紧抿成细窄的三条线。另半只身子虽架在栏杆上,但实则全由梁邺掌控。他松松手,她便离河面近一分;他紧了紧力道,她又被扯回去几分。不安漫上来,对于死亡的惊惧瞬间袭卷善禾全身。


    这厢动静甚大,一时间彩屏等丫鬟忙忙赶来,成敏等小厮亦听见动静,以为出了什么事,抛了手中活计就跑来,却见善禾被梁邺拎着,前半只身子都要坠下去。


    屈辱、愤恨瞬间攀上心尖,眼泪禁不住,善禾立时没口子地骂梁邺“寡廉鲜耻”“下作胚子”“狎弄弟媳”等话,骂得他额角青筋直跳。


    又一道大浪扑卷过来,硬生生打过善禾的脸,泥水钻入鼻腔,呛得她咳喘不止,脸也皱成一团。待稍稍好了些,又呛着嗓子继续骂:“烂了心肠……的小人……”


    彩香见了,忙扑过来,跪在梁邺腿边哭道:“大爷,大爷,娘子身子骨弱,禁不起这般惊吓折腾啊!”


    梁邺见善禾如此,心中早有悔意。只是见她这般拧着,莫说软话,反而骂他骂得更甚。他是万没想到善禾这样柔弱女子,拧起来竟是油盐不进。梁邺便只暗中箍紧她的腰,面上仍旧冷笑道:“今儿不好好煞煞她的性子,日后你们也要吃亏。你还替她求情?”


    善禾一听,啐出口中泥水:“索性你撂开手,把我丢下去,免得我日后教你屋里的人吃亏!”


    梁邺恨得牙关咬紧,尚未应答,又听善禾道:“死了我一个也不打紧!横竖你屋里还有什么蘩娘、荷娘都能伺候!再不济,写信求求你弟弟,他也能帮你物色物色!信上就说:庶愿吾弟觅三五女子入京,须索肖似汝之前妻也!他寻不到,就给梁家族亲们瞧瞧,总归能有!”


    在场人无不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成安呵斥着众小厮退下了,成敏多看了几眼,亦垂首离开。荷娘闻得善禾话后猝然抬头,眼圈红得更甚,捂着脸踉跄跑开。蘩娘本只看戏,心里虽听得不舒服,但也不多在意,这会儿见荷娘模样,忙忙去安抚她妹子。


    彩屏原本只挑着细眉静静看善禾,听她这般骂,不由噗嗤一笑,紧接着梁邺眼风扫来,彩屏急忙敛住笑,近前几步,同彩香一样跪在梁邺腿边,亦噙了泪:“大爷再气,莫气坏了自己身子!娘子昨夜烧得厉害,这会儿脑子不清楚也是有的,何必置这么大的气!”


    彩香亦是眼泪汪汪:“大爷,娘子脸都白了,再这样是断撑不下去了。大爷好歹想想老太爷,莫教老人家在天上看了伤心啊!”


    这台阶给到梁邺脚下,莫若饥时饭、渴时浆。他冷哼一声,立时把善禾提回,将人扔在甲板上。


    善禾上半身早已湿透,匍匐着趴在梁邺脚前,抖得牙齿咯咯作响。彩香见了,一壁上去抱住善禾扶她起来,一壁扭头又同彩屏道:“还不拿件外衣来!娘子身上都湿透了!”


    彩屏被她使唤,冷冷“哦”了声,自返身回屋寻衣裳。


    善禾哆嗦着从彩香怀中站起,恶狠狠盯住梁邺。她脸色苍白,唯一双杏眼赤红,仿若从地狱而来。善禾抱住双臂,慢慢挪至栏杆边,而后猛地转身,作势便要跳下。


    梁邺早看出她心思,而况她此刻浑身虚弱,连带动作也滞缓了许多。他长臂一展,捞住善禾的腰,把人整个儿圈起来,咬牙道:“你就作死罢!”说罢就将人打横抱在怀中。纵管善禾哆嗦着挣扎,他反倒越抱越紧,终又把善禾抱回去了。


    彩屏捧着衣裳就要出来,正好撞上梁邺与善禾。


    梁邺眉宇戾色不散:“都滚。”


    彩屏愣住,她服侍梁邺这么许多年,从没在他口中听过一句重话,当下就瘪了嘴,把衣裳往榻上一抛,“咚”一声就关了门。


    彩香本要进去,却被彩屏拦下,冷哼道:“你进去做甚?那儿有大爷一个人伺候就成,你进去,没得讨臭脸子。”


    彩香皱眉:“胡闹,哪里有教爷伺候的道理,合该是我们的事。”


    彩屏拽住她手就走:“爷嫌我们碍事,教滚呢!”说罢,生拉硬拽将彩香拖走了。


    第37章 强吻。


    彩屏气呼呼冲回自家屋内,饶是彩香在后头怎么教她松手,她也不肯放。


    路过蘩、荷二女屋门口,彩屏眼角一溜,正觑见荷娘坐在榻沿,举着帕子擦眼睛。彩屏一口气咽不下去,抬腿把半掩的门踢开,尖着嗓子叱道:“好没廉耻的小蹄子!这般思春想汉还来我们这做什么?早晚滚回你平康坊卖笑去,免得白天哭夜里嚎地叫魂,腌臜了地方!”


    彩香一听这话魂飞魄散,反握住她手,急道:“你昏了头了!都是爷屋里的人,你嚷什么?”


    彩屏冷笑着:“谁要跟她‘都是’?你自甘堕落,你跟她‘都是’去,我管不着,横竖我清清白白!”说罢,丢了彩香的手,把她往屋里搡:“去去去!跟她们一块去!赶明儿在平康坊也给你挂个花牌子。可惜你比不上人家,人家会弹琴唱曲儿,你只好给爷们汉子缝袜子裤包!”


    彩香登时臊得脸红。她素日不是逞口舌之人,这会儿被彩屏骂了,也只是两片厚唇不住地磨动,竟吐不出一个字儿来。


    那厢蘩娘听得这一篓子的话,早就气得吊眉竖眼,她把拭泪的帕子往荷娘手里一塞,立时站起身,夹枪带棒地刺她:“是了!大爷屋里就数彩屏大姑娘一个清清白白的玉人,可惜大爷偏不爱清白的,专拣那不干净的往屋里拽。要不,怎么连自家兄弟的媳妇都巴巴儿地往屋里塞呢!”


    蘩娘拿一双美目刀子似的狠狠剐了彩屏:“现放着有薛娘子,又有我们姊妹两个,这屋里脏的丑的马上能凑队,实在污了彩屏大姑娘的眼。姑娘受不住,趁早辞了大爷,免得来日受气,又怪我们头上。”


    彩香跺足气道:“你们两个吵架,胡乱拉扯大爷娘子作甚么!”


    这番话犹如火上浇油,彩屏当即斥道:“你也配编排大爷!”撸了袖子就冲上去,扬手一巴掌把蘩娘打得一个趔趄歪在榻上。蘩娘如何是肯吃亏的人,立时把那十只修得又尖又漂亮的指甲露出来,在彩屏脸上狠狠一抓,立时划下五条红印子来。二人登时扭打在一起,骂声愈来愈响。彩香急得左拉右劝,荷娘年纪小,见此光景,也只得堕着泪上去虚虚地劝,实则是帮她姐姐拉偏架。


    这厢闹得沸反盈天,躺在隔壁养伤的晴月也被惊动了,端着伤臂慢慢踱过来。还没看几眼,身后噌的冒出两条藏青影子,当先的成敏飞起一脚,把厮打在一处的彩屏、蘩娘直踹在地上,成安跟在后头,皱眉喝问彩香:“闹什么?!”


    原来梁邺房中与别家不同。因他对女色寡淡,身边常伺候的是成敏、成安等小厮,对几个丫鬟都是淡淡的一视同仁,丫鬟们也只管些衣物器用。故而,尽管二彩伺候梁邺弥久,但终究比不得二成说话有分量。而小厮之中成敏素来为人机警有谋算、办事也老练,最得梁邺心,因此兰台轩中一应财账月例,俱是他掌管,实为内宅总管。


    这会儿见成敏过来,众丫鬟心下惴惴,抹着泪不言语,唯彩香蹙眉走近,替她们遮掩,赔笑道:“不过是几句闲话绊起嘴来了,些许小事,怎么把成敏哥就惊动了。”


    成敏冷笑:“好大动静!当人耳朵塞了屎不成!彩香,你不必替她们遮掩。来时倒有几句话落在我们耳里,亏得是大家大户出来的体面丫头,那两个倒罢了,刚来,不晓得规矩。彩屏,你是大爷身边的老人,有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倒教人寒心!今儿不罚你,实在显得咱大房没个规矩体统,可若罚了你,你面子又大,大爷知道了少不得又要过问,你那些话可怎么说给爷听?你说说,该如何呢?”


    彩屏捂着被刮花的脸,坐在地上垂泪哽咽:“我说什么,也是为了大房好!为了爷好!”


    成敏睨了她一眼,声气冷得瘆人:“哦?照你说来,还得赏你了?”


    彩屏被他这语气吓得浑身一哆嗦,垂了脸哀泣道:“是我错了……我领罚。”


    成敏一笑:“那就革一月银米月俸!”转而同彩香:“带她去把脸擦擦。”


    待得二彩离去,成敏方拾眼看蘩娘。


    方才成敏发落彩屏,蘩娘心头好不畅快。这桩事原本就是彩屏有错在先,她与荷娘待在自家屋里,是彩屏莫名其妙打上门来,那就怪不得她保护好自己与荷娘。因此成敏罚彩屏时,蘩娘暗暗啐了口:“该!”


    声音虽小,但成敏与成安俱是习过武的,耳力异于常人。当下成安就蹙了眉,狠瞪她一眼,她才讪讪住了口。


    此刻见彩屏走了,蘩娘忙堆起笑脸,朝二成盈盈一福:“多谢成敏哥、成安哥作主。”


    成敏一笑,扭头同成安道:“去喊怀松、怀枫,让他们拾掇条小船出来。”


    成安瞬间知他意思,拧眉道:“人是大爷留下的,你要这样办,总得知会过大爷。”


    “你不必管,有什么,我一力承担。”


    蘩娘听得云里雾里,只见成安抿着唇出去,朝廊下一招手:“你两个过来。”怀松、怀枫忙不迭跑到成安跟前,成安吩咐:“去拢条小船来,要干净的。”


    成敏又扬声:“桨橹一概不用,光板船就够了!”


    蘩娘听得不对,忙问:“这离京都尚远,要小船作什么?”


    成敏睨她一眼:“蘩娘,大爷待你姊妹不薄。”


    蘩娘心一坠,指尖攥紧衣裙。


    成敏继续道:“你走近些。”


    蘩娘此刻已心跳如鼓,浑似揣了只兔儿在怀中。她小步轻移,刚站稳身子,成敏一记耳光劈头盖脸就落下来。


    蘩娘捂着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动弹分毫。


    成敏冷笑:“大爷心善,把你姊妹俩留在兰台轩,你就这般报答大爷的?什么叫大爷屋里脏的臭的编成队,什么叫大爷不爱清白的?”彼时屋门口已挤满丫鬟小厮们,皆探头探脑地偷瞧这边动静。成敏敛住眼风,特特地把声音又扬高几分:“都听真了!这就是以下犯上、言语无状的下场!”


    蘩娘半张脸已肿起来,可怜巴巴地跌坐在地。听得成敏此话,她忙不迭流泪告饶:“成敏哥!是我错了!原是我不对!我一时犯糊涂,求成敏哥看在我这些日子尽力侍奉的份上,饶我一回罢!”


    成敏并不理她,反是转了身,面朝看热闹的一众丫鬟小厮道:“日后如有再犯者,便别怪我不留情面,今日蘩娘就是个例子。”


    怀松、怀枫这会儿溜着墙角跑来,道一句“备好了”。成敏点点头,朗声:“好。凡有言语不敬、以下犯上者,即刻逐出兰台轩。怀松、怀枫,请蘩娘姑娘下船罢!”


    一时间嘈杂四起。不明事理的互相问告,怀松、怀枫上前同蘩娘做个请的手势,蘩娘怔了怔,立时哭倒在成敏脚前,荷娘更是哭成泪人,与她姐姐一起求饶。


    成敏不动如山,他眼色晦暗,又补充了一句:“暗中欺负薛娘子,或是平日里对薛娘子言三语四的,同罪论处!”说罢,再不顾蘩娘姐妹哭天抢地的告饶,拂袖而去。


    *


    善禾被梁邺抱回屋中时,浑身已没几处干燥地方。一张素脸水渍纵横,浓密厚重的青丝饱汲了水,沉甸甸贴在身上,水珠儿连串滴落,自门边迤逦至榻前。


    梁邺目沉如井,看她这副狼狈凄惨模样,心中又怜又恨,斥道:“你非要把自己作死了才罢休么!”


    软的哄不住,来硬的她直接寻死觅活。


    善禾牙关发颤:“是大哥不想让我活……”


    又是大哥……


    梁邺将她搁回榻上,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还想着阿邵?”


    善禾艰难从榻上爬起半只身子。她身上冷得厉害,心却烧得热腾腾的。方才她纵身跳船的一瞬间,她心底悔了,悔得厉害。为什么要死呢?她走到如今的地步,不就是为了更好地活着吗?若不是梁邺,她现在应当过上自己最想要的日子了,哪怕清苦些。她不能死!可她亦明白,世事的逼迫总能在某一瞬间压得她只能作出“死”这个决定。她为这个念头恨起自己的软弱与无能。两年了,在命运的洪流面前她依旧如蝼蚁无力。


    但,她得活下去啊!


    若要活,眼下便只能困在这方寸之船。


    善禾心念电转,终于只能悲望地决定作出些妥协:“不……只是在我心中,大哥永远是大哥,祖父……也永远是祖父。”


    梁邺身形晃了晃,哑声追问:“那阿邵呢?”


    善禾抬起湿漉漉的眼,定定望着他。连日身心煎熬,此刻虚虚坐在梁邺面前,她面色惨白如褪色旧绢,唯眼中熠熠有光,是心火未熄。她不知如何答,只好把眼睑垂下,如实道:“我不知道。”


    方才见她可怜凄楚而生出的怜惜,此刻又被妒恨的火烧成灰烬。梁邵梁邵……不知道便是有!不知道便是还忘不了他!梁邺暗暗攥拳,指节泛白。饶是他做了这般多,饶是他一壁拿甜话哄着,一壁拿利害事吓着,都捂不热她这颗心吗!梁邵到底灌了她多少迷魂汤,让她这般忘不掉?


    先前那点与善禾“徐徐图之”的念头,及至此刻他方知是有多愚蠢可笑!一个与他胞弟两心相悦的女人,如何慢得下来?


    他心中翻腾焦灼良久,才勉力压住情绪,他抬了眼,把目光落在善禾湿透的单薄身子上。长长吐纳出一口浊气,尽量放平声线:“先换套干爽衣服罢。”


    山雨欲来风满楼。


    可善禾只见他声气终于软和下来。她慢慢挪动身子,跪在榻上,凄凄地求他:“大哥,放了我罢。如果兰台轩缺人伺候,我甘愿做大哥身边的侍女,只求大哥不要让我做那样的事。”清凌凌的眸子全然是哀切恳求。


    梁邺目光在她脸上盘桓。


    善禾以为有转圜之机,忙以膝行两步,仰头看他:“大哥,在我心中,大哥就如我亲生兄长一样。两年前家中的祸事让我没了容身之处,是祖父给了我一个立锥之地,是大哥常常在暗中庇护我,我省得的,我一直都省得!大哥待我的好,我没齿难忘。我愿意当个洒扫丫鬟伺候大哥。我知道我只是官奴贱籍,当奴婢是我这辈子的营生……”她慢慢垂头,不敢看梁邺气得愈发起伏的胸膛和沉得不能再沉的脸色,“我只求这辈子能活得有尊严些,不做姘头、不做外室……”


    话音刚落,梁邺大掌已掐住她纤细脖颈,突兀出声:“妾呢?”


    不是姘头,不是外室,而是可入得族谱、由红顶轿子抬入府的妾。


    只是……


    来日梁家族谱上,梁邺的妾是薛善禾,梁邵的前妻亦是薛善禾。


    他之前从未想过让善禾进门,至少在他彻底掌握权柄之前,他不会这样做。然此刻怒火、妒火一齐烧心,实在顾不得那许多了!唾骂就唾骂罢!阿邵知道就知道罢!梁邵活得恣意顺心,却能得善禾的心,而他这么多年步步为营谨小慎微,她竟视为洪水猛兽。既如此,他何必顾忌那么多,他总要为自己活一遭!


    善禾攥住他衣袂,她快要憋不住眼泪了。她说了这么多,妥协了这么多,为何他这样步步紧逼?为何他一定要她委身屈从?


    “大哥,我……”


    “唔……”余音未散,几无血色的唇已被他堵住。他懒得再同她打机锋了。他弯下腰,抚着她脖颈的手此刻狠狠扣住她后脑,将她压向自己。


    唇瓣厮磨着,身躯依偎着,连两颗心也只隔着数层薄薄布料争相跳动着。善禾胸前的濡湿早已洇到他胸口,梁邺长臂把她圈在怀中,恨不能把她揉进骨髓。


    善禾眼前黑了一刻,而后立时推他胸膛,挣扎着要离开。


    泪水滑落,混入纠缠的唇齿间,咸涩弥漫。


    梁邺对她的抗拒视若无睹,力道愈发蛮横,把甜津吮干,把软唇蹂躏。直到善禾气息奄奄,直到善禾素白的脸现出异样的酡红,他才慢慢与她分开。一道银丝细细地断了身子,悬在善禾唇角。


    梁邺拿指腹抹去,声音暗哑:“妾也好,丫鬟也罢。于你,我已考虑良久,从今以后,你就待在我身边罢。”


    “除了正妻之位,除了离开我,凡你所要,我无有不允。”


    他掰过她的脸,望进她惊惶绝望的眼。他目光深处藏着一丝扭曲的哀求:“如此,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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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丫鬟小厮不是瞎写!!跟善禾日后选择有关,不是水不是水


    第38章 “阿邵有这样……过吗?……


    善禾惊得浑身震颤。


    尽管她早已猜中他的心思,可现下他把这番心意说出来,她只觉自家仿若无形中上了枷锁。尤其是那句“我已考虑良久”,直教她肝胆惧寒。良久,是有多久呢?她不敢想。过去的两年,她端坐梁二奶奶的位子,是真心把梁邺当嫡亲兄长敬着的呀!他亦持节守礼,无论人前人后,他待她温润和气始终如一,从无逾矩行为。那这个“良久”,到底有多久?那些个日日夜夜,他背着兄长的身份,当着兄友弟恭的端方公子,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对她这个弟媳的逾矩之心,究竟是几时种下的?


    善禾心中不住地害怕,因为她蓦然想到那个晚上——她与梁邵在书房事毕,梁邵托着她回寝屋时,正正撞上躲在树后的梁邺的眼神。震颤、惊讶、还有一丝赤裸的欲色……只是当时她被吓得不轻,浑然不觉他眼底翻涌的欲潮,更没有想过为何他会深夜出现在兰台轩,她那会儿臊得心口突突跳,一心想着如何迅速逃脱。


    是从那时开始么……


    善禾忙忙要从他怀中挣脱,却发现这厮两条长臂抱住她像箍铁桶似的。


    梁邺垂下眼,大掌牢牢扣住她纤细腰肢,稍一发力,她便整个人腾空,接着稳当当坐在他腿上,被他紧紧拥着。


    “梁邺!”她恼了。


    恼也无用。她天生力量比不过他,兼之病体虚弱,她的反抗在他面前,无异于蚍蜉撼树。


    梁邺轻易便将她推拒的双手攥入掌心。纵使她百般抗拒,可只要将她这样抱在怀中,他便觉安心顺意,便觉心底那片翻腾多年的焦躁与空虚,奇异地被填满、抚平。


    快两年了,从不敢面对这份情谊,到在日常相处中惊讶发现这份情的失控,再到他刻意压抑,用那缠磨人的俗事麻痹自己,以及最后的,在得知她与阿邵决然和离那一刻近乎灭顶的狂喜,他滔天的、被自己亲手堵住的心意终于有了溃泄决堤之所。他怎可能再把她放走?凡他所想,他皆要得到。哪怕不惜一切代价。


    他把善禾抱在怀中,愈来愈紧。是他抱着她,也是她托着他。她应当像个巨大容器,阔口碗也好,大肚瓶也罢,只要能容纳他所有的不安与躁郁。


    不过她太瘦,单薄的背,他手臂环住她,从这侧肩膀到另一侧,少了点温厚的实感,像她此刻的情绪,瘦得硌人。但是瘦也好,那样藏匿在善禾肌肤底下余韵不息的战栗他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他满意地从她肩窝处睁开眸子,入目先是她白皙滑腻的肌肤,而后才是藏在肩窝里一方指甲盖大小的不那么明显的粉红斑点。是胎记罢?他有些惊喜,这是必须紧紧贴近她才能发现的秘密。来日方长,他会了解她身上每一处构造的。指甲与手指之间如何连接,手腕到肩骨的距离有多长,肩窝到玉峰如何起伏,两峰中心与肚脐的连线如何顺直地往下,最终又会匿于何处……他会亲眼、亲手、亲身、亲任何之处,去一一解惑。


    他身上愈来愈烫,她也愈来愈抖。


    梁邺抬起脸,在她耳畔低语:“放心。你不同意,我不会逼.奸。”


    她果然松了口气。


    他又有些失落了。不仅是因为她的放松,更因他忽然想到,那些藏在她身体里的秘密,阿邵或许是世上第一个知晓的罢?


    眸中的灼热渐渐冷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凝练的妒恨。他或许应当把那块胎记吃掉,毕竟梁邵只有欣赏的权力,而他却可将其占为己有。


    他当真预备付诸行动了。他把鼻尖轻轻刮蹭那处小而浅的胎记,而后是更柔软的唇瓣来回蹂躏,最后才是湿热的舌尖。他耐心且细致地开始舔.咬,在这一瞬间,善禾身上的这处胎记被他奉若天下至宝,他虔诚地供奉伺候,恨不能跪在它面前。在她颤出嘤咛之际,他满意地用掌心抚住她猝然弓起的脊背。他不禁问:“阿邵有这样……过吗?”


    善禾几近失聪。


    他抬起头,弯了唇瓣:“更衣罢。”虽离开了善禾的肌肤,却留下一滩濡湿红痕。


    善禾只觉污秽。不仅仅是他的威压,还有她在心底对梁邺是兄长的认同。这是不合于礼法的苟合,她接近崩溃。


    每一分反抗都被死死箍住,到最后连她的战栗都被他包裹,最终和于他愈发蛮横的心跳。她被抱得很紧,在意识到自己无法反抗他之后,她只好闭上眼,安静地去承受,像一切命运的洪流冲蚀河床的顽石,她此刻就是一块石。


    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条浑身灼烫黏湿的巨蟒缠住,除了脸,一丝肌肤都不漏的,而后巨蟒越缠越紧,越紧越缠,又烫又湿,她几近窒息。


    所以在听到梁邺说“更衣”之后,她不是松懈下来,而是几乎从半空坠下来,摔在他腿上。


    她仓皇从他身上站起来,仓皇往屏风后躲去。待那扇四开山水绣屏遮住她,善禾才红着眼低头看了看自己:赤着脚,鞋已被他方才脱了;身上半干,衣物紧紧贴着肌肤;领口微乱,颈间被他吮咬啃噬之处更是红痕刺目。这次是这样,那下次呢?她终究还是要沦落到卖肉的地步吗?


    她吸了吸鼻子,心头涩苦难当。


    绣屏上头忽而搭了几条簇新干爽的布料,梁邺站在绣屏另一侧,修长指节夹住衣袂,他轻笑:“跑什么?衣服都不拿。”


    善禾没动,而是悄悄抹泪。


    那头等了几息,慢条斯理道:“要我帮你?”


    “不用!”善禾慌忙转身,答得迅疾。她握住垂顺搭下的藕荷色罗衫,往下一扯,却没扯动。


    攥住罗衫那头的男人低低一笑:“你更衣罢,我在外头等你。”于是他松了手,罗衫乖顺垂落,滑入善禾怀中。


    梁邺心头大悦,阔步行至桌案前,斟茶品了一口,而后拉了铃铛。不多时,彩香站在门外:“大爷有何吩咐?”


    梁邺朗声:“给我取套干爽衣裳来。”


    彩香答应着去了。未久,她捧着方盘入内,把一套簇新的玄青锦袍搁在桌上。


    梁邺坐在太师椅中,屈指支颐,凝目赏玩屏上山水。


    彩香轻声:“奴婢伺候爷更衣罢。”


    “不用。下去罢。”他抬了眼,瞥见彩香神色似有仓惶,不由蹙眉,“怎的了?”


    “没什么。”彩香忙道。她刚从彩屏那儿过来,半道又听说蘩娘被成敏撵出去的事,她好不焦心。


    彩香遮掩道:“大概是才刚有些晕船,这会子倒好了。”


    梁邺眯眼审视她,知道她在说谎,轻笑道:“都上船这么些时日了,还晕?”但又念彩香素来是众丫鬟当中最妥帖者,心下便也无所谓,他往后一靠:“回去好好歇着罢,这儿有人伺候。”


    彩香应了一声,自退出去把门关好。


    梁邺目光又回绣屏:“还没好?”


    那头没动静。


    “既说愿意当个侍女侍奉左右,现下该是你伺候的时候了。”


    依旧没动静。


    他不耐烦了,站起身大步过去。三两步走到屏风后,只见善禾抱膝蜷坐,螓首埋在两膝之间,哽咽地脊背一抽一抽的。听见足音,她慢慢抬头,眼角是泪,木然认命道:“我知道。我就来了,大爷。”


    蓦地,他心化作一汪春水。


    *


    彩香把门掩上后,急匆匆往蘩娘、荷娘屋里去。入内但见荷娘伏榻恸哭,怀枫抱臂倚门,冷眼旁观。


    彩香问:“她姐姐呢?你怎么在这?”


    怀枫略略弓腰:“彩香姐姐,怀松送蘩娘上船了。我在这看着荷娘,万一她想不开,倒不好了。”


    彩香跺足道:“何必就闹到这般田地!罚几个月月俸不就好了,把人赶出去,没得让人说大爷刻薄。”


    怀枫耸耸肩:“那我不知道,横竖是成敏哥的令,咱们照办罢了。”


    彩香叹气:“你看好她,我去去就回。”方行数步,忽觉裙裾一紧。荷娘扑跪于地,抬起一张仓惶惊惧的脸,素面肿眼,清清丽丽的可怜。她哀切恳求:“彩香姐姐,求求您,救救我姐姐罢!成敏哥只给她一条船,连桨都不给,分明是要她葬身鱼腹啊!姐姐,求求您!好歹救她一命罢!”


    彩香默然盯着她的脸,心下不住地叹。成敏今日所举,明面上是惩罚拌嘴的丫鬟,求大房清静,其实底下枝节末叶错综复杂。


    其一,薛娘子身份尴尬,船中洒扫仆役并非全都是梁邺心腹,今见从前梁二爷的正头娘子独身留在船上,梁邺又每每进屋关心探视,无不心下纳罕,恨不得每次梁邺去寻薛娘子时,都把一双眼长在薛娘子屋内看个真切。成敏今日以彩屏、蘩娘作筏子,就是要阻断言路,以免来日谣言累及梁邺前程。


    其二,从前梁邺身边没有姨娘通房,兰台轩皆是成敏当家。如今薛娘子来了,瞧梁邺的架势,收用势在必行。那不管薛娘子有无名分,她皆是大爷的枕边人,那地位必然凌驾于成敏之上。如今只待薛娘子想通,安安心心地跟了大爷,那么大房的对牌早晚要交割到她手。再过几年,大爷娶妻生子,后宅格局又要生变,像成敏这样的小厮便得更避嫌,只能退出去在二门外伺候,财账旁落更是指日可待。他今日这般急急立威,除了是前几日接薛娘子来时惹恼了人家,现下急着要给薛娘子做脸面,讨薛娘子一个好,实则也是给他自家立威。


    彩香心道:成敏忒也心急。只要他一心侍主,不管薛娘子日后起不起得来,不管日后大房主母是何等人物,他成敏在大爷心中都是最最得力的臂膀。


    彩香把荷娘扶起来,温和笑:“宽心,我去看看。快别哭了,免得你姐姐回来看你这样,又要伤心。”她拍了拍荷娘的手,抽身离去。


    她一路行来,正见怀松目送孤舟远去。浩渺河心,一叶扁舟载着蘩娘,渐渐凝成微点。彩香气道:“你们这不是要她死在河上!”


    怀松忙低头,刚要开口,身后传来成敏声音:“彩香,你这话不对。我亲自予了她十两银子,要她回梁府去,谁要她死?”


    彩香道:“无桨无橹,叫她如何登岸?”


    成敏踱至她跟前,笑:“那是她自家造化。我已仁至义尽了。”他瞥眼怀松:“去做你自己的事罢。”


    怀松应了一声,垂首退下。待怀松身影消失在拐角,成敏步至栏杆边,双手搭上去,仰头望天边云团:“平康坊出身的,也值当你这般回护?有那闲情儿,不若多去看看晴月,等到了京都,事情定下来,晴月可就跟你们两个一样了。再说,如今薛娘子来了,这姐妹俩在这杵着碍眼,你没瞧见大爷的眼神么?不若远远打发,眼里干净。”


    彩香把话捏合软了:“哥的心思自然通透。可蘩娘到底是个人,”她忽而想起薛娘子的那番话来,“直接把她扭送回梁府不就好了,何必把人逼到这一步?你不怕她活下来,有朝一日来报复你?”


    “嘿,她能活么?你仔细想想。梁府有谁,你忘记了?二爷呐!一门心思寻娘子的二爷呐!二爷什么性子的人物你忘了?她要是活着回去,咱们还有的活吗?”成敏转过身,眯眼审视彩香,“彩香,你若是这样的心肠眼光,倒不如彩屏了。”


    彩香一怔,垂了眼不知再说什么。


    成敏冷哼一声:“你自己好好想想罢!彩屏,荷娘,薛娘子身边的晴月,还有日后太太带过来的身边人……往后大房里有的热闹呢,你若一味装菩萨充贤良,早晚同蘩娘一样。咱俩从小认识,莫怪我丑话不好听。”说罢,他径自擦肩走开。


    彩香独个儿站在栏杆边,低头看剪得齐整圆润的十只指尖。她冷冷一笑,站在那儿挨了一会儿,才动身要回去。刚行过拐角,便见怀松抱着一大捆粗麻绳站在不远处不知要做什么,见她来,他怯怯地抬了眼,远远儿地朝她作了个礼。彩香抿唇,朝他点点头,自回房当值。到晚膳时分,她瞒着彩屏和成敏悄悄拿了自己的一些体己银子,塞给荷娘,又絮絮说些要她宽心的话,这才回去——


    作者有话说:依旧是评论区随机掉落红包!![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因为最近是隔日更,所以每章字数会多一些,希望大家读的时候不会嫌太长。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章被审核了好多次……[化了][化了][化了]我明明没有放开情怀啊[裂开]


    第39章 同意当他的丫鬟。


    却说那厢梁邺瞧见善禾独自坐在地上哭,还把唇死死咬住,不肯发出动静,心底既爱怜又好笑。


    他撩袍蹲身,取了帕子给她擦泪,难得温柔:“哭什么?又不是教你一辈子当个丫鬟,不过是权宜之计。总会要你进府的。”


    善禾却觉得,当妾还不如当丫鬟。来日家谱上她一个人名写在俩亲兄弟的后头,甚至有朝一日她会以那样的身份与梁邵重逢,实在是难堪屈辱。而况当丫鬟总有能出府的盼头,当妾才是生生死死被拴在梁家了。


    她把脸往后躲。


    梁邺的手顿在半空,宽和一笑:“躲什么,给你擦泪,又没碰你。”说罢,继续拿帕子点在她脸上。


    善禾抿着唇,硬声道:“我甘愿当丫鬟,但不是那种伺候人的丫鬟。”


    “哪种伺候?”梁邺歪头看她,“你须得说得清楚些,不然我不明白。”


    “你可以把我当成彩香、彩屏那样洒扫侍奉的丫鬟,但绝不是像刚刚那样伺候你的。”


    他喉间低笑:“胡说,方才你什么时候伺候过我?分明是我伺候你。”说罢,梁邺捞起善禾,把人拥出屏风,朗声笑:“你放心,我的心意已同你讲明。如今你待在我身边,是你唯一的出路。便是为了你那个小丫鬟姐妹,你也逃不脱。是不是,嗯?我不急。等你情愿了,再说那些事罢。你要当丫鬟,还是当什么,都随你。不过——”他又转了话锋,“既然要当丫鬟,那很该做好本分。大爷身上都被你弄湿了,你就这么干瞧着?喜欢看?”


    他话是如此说,实则始终观察善禾的脸色,心里还是有些发急的。原本是想着把人掳到自己身边,慢慢与她培养情意。可经过刚刚那番,她楚楚可怜地缩在他怀里,又软又娇,他现下尚未食髓便已知味了,如何等得及。只是身上到底是有些风骨,还不肯彻底强逼着她行夫妻之事,破了最后关隘。坏了他在她心中的好印象倒罢了,可是那样实在不美。虽说善禾早已与阿邵有过夫妻之实,而她确是他平生第一个女人啊,总得尽善尽美、圆满些才好。


    他这般想着,却见怀中的善禾皱眉抬起头来。她瘪了嘴,细细地看他,仿佛要看穿他似的。她眸中俱是失望:“你从前……不是这般的。”他从前端方、和气、正直,从不说浮浪话,是她顶顶钦敬的兄长。他现在冷硬、强势、狠心,竟费尽心思要与从前的弟媳苟合。她长叹一气,声如蚊呐:“大哥,你怎可如此……”


    握住善禾香肩的手僵住,梁邺如今最烦听她提“大哥”二字,他冷笑一声:“你姓薛,我姓梁,何来兄妹情分?便是从前因你是阿邵的妻,如今也和离了,怎么偏偏揪着这层身份不撒手?”


    善禾趁机从他怀中挣脱,似是说给自己听:“你不明白。”她木然行至桌前,脚下像塞了团浮絮,走路发飘。善禾捧了玄青锦袍,低眉顺眼,把目光落在地上绒毯:“请大爷更衣罢。”


    梁邺面色不快,但想到今日确实有些难为了她,到底是把心思压下去了。梁邺走到善禾跟前,长身玉立,声线尽量放平:“湿衣服还未脱。”是让她先替他换下湿衣的意思。


    善禾轻轻应了句“好”,转身把锦袍放下,木然屈膝半蹲,熟络地替他解开衣带。


    这份熟络又教他不痛快起来,当日她也是这般温柔小意地伺候梁邵的罢?


    尚未轮得到他发作,善禾已把卸下的衣带放在手心,仰头,冲他挤出个笑,露出一口糯米银牙。仅仅这一笑,心中躁郁陡然消散了几分。他不禁温了声:“怎的?”


    善禾抿了抿唇,尽量地温和小心:“我想同晴月住一起。”


    梁邺不允:“她有彩屏、彩香照顾,你放心。”


    善禾一壁替他脱下外袍,一壁说道:“那容我见见她。”


    梁邺一把攥住她正在动作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你乖巧些,她便能回来伺候你。你教爷不痛快,”仅隔一层轻薄亵衣,心跳如擂鼓般撞在善禾掌心,“她日子也难熬。”


    善禾慢慢攥了拳,低头:“哦。”


    梁邺不肯撒手,她如今这副模样仍旧是同他拧着,他绷着声线:“好好说。”


    善禾微微侧过脸,曼声道:“我知道了,大爷。”


    他心情总算好起来,虽说善禾此刻低眉顺眼不肯看他,可人就在眼前,离得这般近,说话也不似最初那样夹枪带棒了,而况衣领若隐若现的红晕,还是他方才留下的。他与善禾的事,已有莫大进展。梁邺摸了摸她的脸,另只手揽住她腰肢,把人往怀里一靠,就势将下巴搁在她头顶。


    “大爷……你、你……”善禾挣扎着,“你说好等我情愿的。”


    梁邺闭上眼:“唔,不是这件事的‘同意’。要我说得明白些么?我以为你明白的。这会子不过是抱着靠一靠罢了,算不得什么……”


    善禾木然站在他怀中,手里还攥着他换下的洇透水的外袍。她一颗心坠了又坠,手臂无力垂下。她敌不过他,处处皆敌不过他。不知从哪一步起,他已蚕食掉一部分的她了。


    梁邺在善禾屋中用过晚膳才走。虽说把善禾当丫鬟,可上桌吃饭皆是一起的,并无主仆之分。临走前,他坐在太师椅内品茗,彩香带着小丫头撤碗碟菜馔。善禾斜签着床沿坐了,正想开口教他走。


    尚踌躇着要开口,只听梁邺把茶盏一搁,同彩香道:“这些日子你就在这伺候罢,不必去我那儿了。她要出去,你喊彩屏一起看着,就在甲板上走走,不许往别的地方去。”彩香应了一声。他转过脸,面朝善禾,继续道:“日后我白天过来,用过晚膳再走,可顺你心意了?”


    善禾绞着手指,轻轻点头。


    “既然顺你心意,就多笑一笑。整天哭丧个脸,自己不难受?”


    善禾只得牵动嘴角。


    梁邺霍然起身:“罢!笑比哭还难看,本想让彩香带你去看看晴月,现下也算了罢。”


    善禾忙抬眼望他:“别……”


    梁邺冷然笑着:“多早晚笑得顺眼了,多早晚你再去见晴月那丫头罢。”话毕,拂袖离开。刚行出去三两步,又折身回来,修长指节捏了捏善禾颊边肉,指腹在她柔软唇瓣上狠狠搓磨几下,把那素着的两瓣唇揉得嫣红欲滴,才恋恋松了手,笑:“明儿再来看你,好生养着。”


    待他身影消失,善禾重新抬头,恰撞上彩香带来的那小丫鬟的目光。四目相接,两人俱忙忙收回视线。等彩香二人离开之际,善禾听见门外脆生生的声音:“彩香姐姐,这是二奶奶罢?”


    “闭嘴。你只管伺候就是了。”紧接着是彩香的笑,“怀枫,今夜劳你守着了。”


    善禾闭上眼,仰面躺倒在鸳鸯锦衾中。


    *


    月挂中空,船上灯火渐次熄灭。


    怀松从屋内走出,避着守夜的小厮丫鬟走到船舷角落,独个儿放了只小船下去。他顺着船身暗处系紧的麻绳,慢慢往远处划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见到那只船,可是船上瞧不见人影。怀松心里犯了慌,急急摇桨过去,方见蘩娘缩在船中,整个人不住打颤。


    “蘩娘!蘩娘!”他忙唤她。


    因一整日未曾进食,夜里又河风刺骨,蘩娘这会子早已腹中痉挛,神智接近昏聩。恍惚间听得几声低唤,仿佛是她的名,慢慢挣扎着坐起来,却见怀松在她眼前,脚旁赫然搁着一把泛银光的匕首。


    蘩娘吓得魂飞魄散,忙以手为桨,划船要跑。


    怀松见状,眼疾手快,木桨一探勾住船帮。


    蘩娘逃脱不得,泣声大喊:“还要怎样!我不过说了几句话,就要我死!混账!”她呜呜哭起来,等得怀松把小船拢近,蘩娘手臂乱舞,不肯怀松靠近。


    怀松被她指甲刮了好几下,臂上立时留下数道血痕。怀松有些恼,单手扣住蘩娘两手,另一只手取了匕首,往水中丢去。他喝道:“看清楚!不是来杀你!”


    蘩娘怔了怔,慢慢泄了力道,任他攥着自己腕子,泪流满面:“我以为我要死了……我真以为我要死了……”


    怀松双手一提,把蘩娘抱到自家船中。蘩娘也不再推拒,呜咽着挨在怀松身边,一双眼儿早已哭得红肿似桃儿。


    怀松见她如此光景,便把自己带的食物水囊拿过去,搁在蘩娘怀中,双臂搭膝:“他要我来杀你。”


    “谁?”蘩娘一惊,“成敏?”


    他默然点头。


    “那你怎的不杀我?”


    怀松叹:“我没杀过人。而况……而况你人很好,也罪不该死……”


    两行泪自眼眶中流出,蘩娘恨恨道:“他就是个烂了心肠的畜生!这遭我若没死,多早晚他落在我手上,多早晚是他死期!”


    怀松垂着头,闷声低低道:“可是,在大宅院里,就得把心肠沤烂,才能走得长远……”他自怀中取出三两纹银,丢在蘩娘怀中:“这是我入兰台轩以来存下的,你、你拿了去好生过活罢。”


    蘩娘死咬下唇,紧紧攥住手掌:“不,我要回梁府,我要去见二爷!他要是知道自家兄长如此摆弄作践薛娘子,岂肯干休!届时我便说全是成敏做下的!”


    怀松皱眉:“你疯了?闹将起来,便是玉石俱焚。你不管我们死活倒罢了,你妹妹呢?她能活?”


    蘩娘一怔,泣声:“那我该怎么办……我不甘心……”


    怀松转过脸,盯住她:“蘩娘,你走罢。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成敏深受大爷器重,我们这样的出身,怎么斗得过他?”


    “是啊,我们这样的出身……”蘩娘握住脸,呜呜哭出声。


    怀松见她似有退缩模样,咬了咬唇,颤着手搁在她肩上,轻声:“就是你妹妹还在那儿,她那样软弱性子,只怕、只怕成敏哪天再寻个由头,把她也打发去了,实在教人悬心。”


    那头哭声不停,哽咽着说:“我也想救她,可我能怎么办!”


    怀松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温声和气地:“别慌,我来想想办法,把她也接出来。”


    他声音又轻,动作又温柔,蘩娘慢慢抬头,见他与自己挨得很紧,肩并着肩、髋贴着髋,星眸熠熠含光地望着她,不由心头一动。此时此刻,皓月当空,两条小船孤零零漂在河心。她走投无路,悲望地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偏偏是他来救了她。从前在兰台轩,她并没有正眼看过怀松。论起年纪,他还比她小一岁,只算个半大孩子,面皮白净、声音也青涩。他来兰台轩的这半年,她亲眼看着他窜了个头,骨骼长作成年男子的宽度,嗓子也哑成了雏鸭,可她还是把他当作孩子,毕竟在她们心中,兰台轩只有梁邺算得男人,别的都是异□□才。及至此刻,她望着他浮了鸭蛋青色月光的脸颊,忽而悲从心来。她以为能妥善安置她的,不过是空中楼阁。她以为虚浮如摇摇欲坠的危楼的,却在她最艰难之时挽救她一条命。


    她心头一坠,伏在他肩恸哭起来。可便是哭,蘩娘也不柔弱,她咬紧牙关:“我要他死!定要他死!”


    怀松怔了片刻,缓缓环住她肩,他哑声:“好、好……”他把下颌搁在蘩娘繁密发髻上,唇瓣却慢慢弯起一个冷弧。


    成敏是要死的,必须要死的,他挡着很多人的路。


    怀松一下一下抚着蘩娘的背,温声道:“你想怎么做,我帮你……”话音未落,蘩娘已把指腹贴在他唇瓣上,摇了摇头:“你不必染指这样的事,我自有主张。”


    怀松叹道:“可、我不放心你……”


    蘩娘仰起泪痕斑驳的脸,双手捧住怀松脸颊,仔仔细细地望他。她吸了吸鼻子:“为什么是我?”


    怀松呆了片刻,局促吐出几个字:“你很好……”


    话音刚落,蘩娘已贴上来,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怀松呼吸一窒,缓缓阖目,静静地感受着这两瓣温软。等蘩娘要松脱的时候,他手臂猛地收紧,牢牢搂住她,近乎蛮横地吻住她的唇。


    两人齐齐摔倒在小船中。


    船身晃了几晃,逐渐漾开一圈圈涟漪,把水中月抖得四散。两只木舟,漂在河心,孤零零的,又有些清寒。


    蓦然,舟上一女子倩影如鱼跃而出,长发向后甩去,纤腰反弓,长长一嘶。


    月华如练,渡在舟身——


    作者有话说:小厮丫鬟剧情暂时结束[狗头叼玫瑰]


    第40章 “不是她勾引我,是我把……


    翌日善禾醒来,发觉帘帐外影影绰绰多了位妇人。她撩开帐角,只见此妇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光景,穿着打扮倒有些体面,当下正站在博山炉前,慢条斯理地拨弄香灰。


    须臾间,彩香抱着一叠洁净衣衫入内,见罗帐后掩映着善禾半张脸,不由笑道:“娘子醒啦。”


    那妇人也转过脸,隔着十来步距离,慢慢朝善禾看过来,面色肃然冷淡。


    善禾蹙眉:“这位是?”


    彩香忙道:“这位是卫嬷嬷,大爷请来照顾娘子的。卫嬷嬷从前就跟着大爷,是大爷小时候的奶母。”


    善禾眯了眼,静静端详卫嬷嬷的脸。名为照顾,实则监视。她懂的。只是这位卫嬷嬷与梁邺关系如此亲近,想必她在梁邺跟前也很说得上话。按理,她这会子应当起身见礼,说几句“劳驾嬷嬷费心照顾”的场面话。可那是梁邺枕边人才该做的事,于是善禾只淡淡“哦”了一声,躺回床上,把脸别过去:“我还未起,脸也没洗头也没梳,你就把生人领进来,存心要我难堪。”


    彩香笑僵住,忙道:“实在是我顾虑不周。那娘子这会儿要起么?”


    善禾咬了咬唇:“大爷让我好生将养。”


    一句“生人”刺得卫嬷嬷怒目,她见善禾这轻狂样儿,心底冷哼一声。她本就瞧不上善禾身份,此刻更觉其不知好歹,当即同彩香道:“娘子是嫌我老婆子碍眼了。我这就赶紧退出去,免得污了娘子眼。”


    彩香听了,赶忙添补:“嬷嬷误会了,娘子断无此意——”


    话音未落,床帐里头,善禾悠悠一句:“还不走?”


    卫嬷嬷立时气得面皮紫涨,袖子一甩,扭头就朝外走。彩香叹气跺足:“娘子,你何必如此!”言罢匆匆追了出去。


    善禾躺在床上,转过脸,轻声:“去罢去罢,去告诉梁邺,我很不好,趁早撵我下船方是正理。”


    那头卫嬷嬷怒气冲冲大步出去,直闯梁邺舱房。彼时梁邺刚刚梳洗完毕,端了茗碗坐在书案前写信,成敏垂手侍立禀事。见是卫嬷嬷来,他搁了笔,含笑:“卫妈妈来了。”说着,起身搀住卫嬷嬷两臂,把她带到一侧太师椅坐下:“嬷嬷许久未见我,怎么脸上不见笑的?”


    卫嬷嬷余怒未歇,道:“被人下了脸子,倒笑不出来。”


    听她话里有机锋,梁邺朝成敏、彩香使了个眼色,教他们退下。等屋里只剩二人,梁邺亲自斟茶,递与嬷嬷,笑道:“谁惹嬷嬷动这么大肝火了?”


    卫嬷嬷双手接住茗盏,正色:“便是邺哥儿此番写信教我来看顾的那官奴娘子。”


    原来这卫嬷嬷早前与梁家有旧,是梁邺母亲施氏陪嫁丫鬟之一。后来梁邺出生,她作了梁邺奶母,一心一意照顾梁邺,直到梁邺被梁老太爷接回密州,她才拿了笔抚恤银子回家相夫教子。这些年她虽不在梁邺身边,但每年请安节礼一应不缺,故而梁邺也颇为敬重她。


    现下梁邺听到她提及善禾,兀自在卫嬷嬷对面坐了:“哦,她。她怎的了?这会儿已醒了?”


    卫嬷嬷见他言语之中似有关心之意,叹道:“大爷如今前程似锦、势头正盛,可莫教这么一个轻狂的女奴累了前程啊!”


    梁邺一笑:“她原不是那等轻狂的人。”


    卫嬷嬷冷笑:“这世上很有些女子,在郎君面前乖顺温婉,背地里不知何等嘴脸!才刚我与彩香去看她,悄悄儿的,也没吵嚷她。她自己醒了,反嫌我们碍手碍脚。彩香刚搭句话,她便怪声怪气地说:‘还不走?’也亏得是彩香脾性儿温良。大爷把这样的人搁屋里,来日主母进门,岂非家宅不宁?”


    梁邺听得浓眉渐蹙,待卫嬷嬷讲完,他抿唇道:“这几日她心里不痛快,回头我说说她罢了。嬷嬷不喜欢她,我便不教她在嬷嬷跟前凑趣了。这些日子嬷嬷好生歇一歇,等去了京都开门立府,还劳烦嬷嬷多费心帮衬。”


    “大爷就是太好性了!”见梁邺如此,卫嬷嬷更气,“她可是给大爷甩脸子了?”


    梁邺温和笑着:“这些日子确实难为她了。”


    卫嬷嬷倾过前身,关切道:“她这样身份,大爷能把她留下,已是她的福气。她若如此不识抬举,实在是枉费了大爷的心意。”


    梁邺默然呷了口茶,待得唇齿留香,他方搁盏,慢慢转过脸,望着卫嬷嬷日渐衰老却仍旧精明强干的眼睛,他缓缓道:“嬷嬷,其实有一件事,我未曾在信中与你言明。”


    刹那间卫嬷嬷心头闪过无数个念头,那薛娘子是孝期怀孕了?还是她手上有梁邺什么把柄?可纵管她如何搜索枯肠,皆不及梁邺接下来的话更石破天惊。


    “嬷嬷还记得阿邵的娘子,也姓薛,也是官奴出身的罢?”


    卫嬷嬷一怔。


    “她如今与阿邵和离了,就是嬷嬷今晨所见之人。”


    卫嬷嬷再怔。


    梁邺温声笑开:“所以她这两日心气不顺,嬷嬷多担待些罢。”


    卫嬷嬷早被这消息震得说不出话,两瓣早生干纹的唇不住地磨动着。良久,她才吐出几个字:“哥儿,她、你……”


    梁邺轻轻“嗯”了声。


    卫嬷嬷鼻尖酸涩:“那邵哥儿……”


    “他不知道的。”梁邺温声。


    “这、这……”卫嬷嬷缓了缓,追问,“是她勾引你的?”


    梁邺说得坦荡:“是我强留她在身侧。”


    卫嬷嬷惊得哑口无言,她圆睁着一双眼,两手撑住扶手,深深吸一口气。她颤声道:“邺哥儿,那可是你亲弟弟的娘子啊!你母亲在天之灵,我、我该怎么同她交待!”


    梁邺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我如今已拜入欧阳侍中门下,等殿试过去,应当会授官。到时我在京都立下根来,必好好再给阿邵娶位门当户对、与他般配的新妇,届时还得请嬷嬷帮我为阿邵相看。”


    “那这个薛娘子呢?”


    “她身份尴尬,上不了族谱,暂且安顿在后院,倒也罢了。等阿邵的事定下,再给她抬位分罢。”


    卫嬷嬷捂着胸口思虑片刻,试探问:“哥儿是为着她家与老太爷的旧情罢?若是如此,那不如予她个落脚之处,另外安置,不必把人放在后宅里的。哥儿从来都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更莫论如今仕途有望,再过两年又得娶妻,很不该做这样的决断呐。”


    “与祖父无关。”言及此处,梁邺目光含情,“是我……想留她下来。嬷嬷不必劝我了。她只是个后宅妇人,胆子不大,心思也纯,就是性子执拗些,不会碍到那些正事的。”


    卫嬷嬷深叹一口气。她与梁邺虽是主仆,可梁邺自小吃她奶水长大,又是她主家。许多时候,她对待梁邺比对自己孩子还要掏心掏肺,今见梁邺如此说,她也只好歇了规劝的心思。如所有溺爱子女的母亲一般,想的不再是如何引他归入正途,而是如何帮他把事情粉饰得漂亮些、合理些。


    故而早间卫嬷嬷在梁邺房中待了好几炷香时间,把茶喝了一盏又一盏。等梁邺复给她添第四杯茶水时,她把手掌往盏口一遮,抬了眼,声音苍老:“罢了,罢了……别教邵哥儿知道,那孩子也可怜见的。”


    梁邺抿唇:“我知道。我会护着他。”


    于是卫嬷嬷颤颤站起身,拍了拍衣上浮尘,道一句“不扰茶了”,抬脚欲离。


    梁邺忽唤住她:“嬷嬷,她性子拧,但本心不坏。若嬷嬷得空,帮我煞煞她的性儿,免生事端。”


    卫嬷嬷微微颔首,这才去了。


    彼时善禾正歪在竹榻上小憩。整个上午,她被关在屋内,怀松守在门口跟个门神似的,不许她出去。她无事可做,只好开了窗,把自己那两只包袱抱出来,搁在榻上,悄悄摸出那本《新编绣像长生殿》。


    薄薄一本,生得纤弱,善禾抚着扉页,指腹长久地按在贺山雪三个字上,心又皱起来。她把书来回又翻了几遍,终于长叹一口气,将此书往窗外一掷,丢入滚滚斐河浊浪中。


    她大抵是再也做不成贺山雪了。


    卫嬷嬷回来时已是午后,善禾用过午膳正准备歇晌。见卫嬷嬷进屋,善禾略掀了眼皮觑她一眼,并不理她,她也兀自往旁边太师椅坐了,冷眼如刀,细细刮过善禾周身。


    善禾被她盯得不自在,索性翻身转过去,面朝床帐睡下。醒时浑身燥热,额角已沁了层薄汗。善禾撑臂欲起,却见那卫嬷嬷仍坐在那儿,听她动作后,警醒抬头,目光森冷如故。


    善禾恼了:“你出去!”


    卫嬷嬷冷哼道:“这是我奶儿子租的船,他不教我走,轮得到你吆五喝六?”


    善禾气得不轻,抚着胸口:“你不走,那我走!”


    卫嬷嬷故意扬了声,同门口怀松道:“怀松,薛娘子说要出去。”


    怀松连忙闪出身子,把腰弯得极低:“小的这就去喊彩香和彩屏姐姐过来,这边先劳驾嬷嬷暂且看顾着娘子了。”


    “不必!”善禾捂着胸口重新躺下,气得银牙紧咬。


    这条船上,她一点自由都没有,什么人都能摆弄她!


    思及此,善禾悲望地握住脸,蜷起身子,思绪又堕入深渊。


    不知多久,后颈处多了一丝凉意,善禾浑身一激灵。


    “听说你想出去?”


    梁邺微凉的指腹已贴上她颈后肌肤,细细摩挲着那方寸白腻。


    善禾未答,往床内躲了躲,肌肤逃脱他的掌心。


    梁邺顺势在床沿坐下,低眸见她掩面蜷缩,不由蹙眉:“今儿上午没来,想教你多歇一歇,好好将养身子。怎么听嬷嬷说,你生大气了?”


    善禾冷声:“我乐意生气。”


    梁邺低低一笑,掰过她捂着脸的手,将自己微凉的掌心贴上她汗湿的前额,声气温和:“就动这么大火?气得额头上都是汗,别沤坏了。”


    善禾答:“我乐意沤坏。”


    贴在额前的手掌缓缓向下,顺着她略染薄汗的鬓角,滑过滚烫的脸颊。羽睫、眼窝、鼻尖、粉唇一一皆挠着他掌心。梁邺故意慢了动作,感受被自己握在掌心的清丽五官,凹凸起伏,而后继续向下,最终停在她纤细脖颈上。指腹轻轻按着那微微跳动的脉搏,接着他张开手掌,像把玩细颈瓶那般,稳稳地握住善禾的颈子。


    “乐意……”他俯身靠近,“到底是乐意沤坏,还是乐意气我?”——


    作者有话说:接下来搭配点红烧肉食用~[眼镜][眼镜][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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