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琴瑟和鸣的小夫妻,把他……


    到得如意楼时,天已一寸一寸地暗了。


    梁邵、善禾甫一踏过门槛,酒博士立时迎上来,翘首堆着笑脸:“二爷来了。”说罢,一壁拿眼觑善禾,不知如何称呼。按道理该是梁邵之妻,只是密州富贵圈里都知梁邵之妻鲜少出门,他在外欢宴也从没带过自家夫人,酒博士没见过梁二奶奶究竟是什么模样,故而此时犯了难。


    梁邵瞧出他神色,当即便挟了善禾的手,往善禾身侧一贴,像要粘她身上似的。扬笑道:“领我们去。”


    酒博士见这亲昵模样,心里猜个八九不离十,忙打千儿笑得乖觉:“得嘞!二奶奶、二爷请!”话落,立刻行在前头引路。


    善禾面色不动,余光瞥眼梁邵作派,先是温和同酒博士一笑:“劳烦了。”而后径自往前去,缎作的衣袖便滑溜溜地从梁邵掌心游出去。


    梁邵手愣在半空,凉薄的衣料子,把掌心的温热吞了,只留下阵风。他喉结滚了滚,撩袍抬腿立马跟在善禾身后。


    如意楼的天字一号雅间与梁邵是旧相识了。从前在这儿,他不知醉过凡几,有几次竟糊涂睡了一夜,醒后身上沾满酒气。回去时躲着寿禧堂的婆子丫鬟们,躲不过的,不必他亲自动口,善禾自帮他遮掩得严实。一时的好,梁邵还觉得是善禾拿腔作势、故意奉承,直到她好了两年,饶是块冰也得捂化了,而况梁邵本就是热血性子。大抵就是因为这层层叠叠的好,梁邵早转了心,偏偏不肯承认,不肯在这低眉顺眼的小女娘面前落了没脸,才一直耽搁。


    菜馔鱼贯呈上。雅间内沉静,只听得碗盘相撞的清脆之音。梁邵握着酒壶把手,先给善禾斟了一斛,这才给自家满上。


    漂浮的酒水,映出善禾的脸,摇摇晃晃比琉璃还易碎。善禾心头一动,双手端盏,蹙眉饮下一大口,辣得喉咙生疼,咳了好几下方歇。待搁下酒盏,唇瓣已煨得水光粉润。那厢梁邵递来帕子,脸上笑着:“哪有你这般喝酒的?”见他笑,善禾也笑,眉眼弯弯如新月,温和一如从前。梁邵的笑便又涩住,她几时不曾这样同自己笑过了?心窝子又隐隐疼起来。


    善禾呼出一口酒气:“不好喝,辣得嗓子疼。”她略略歪头,认真问:“怎么你从前就这样爱它?”


    梁邵把眸子垂下,也跟着善禾喝下一大口,立时胸膛生暖:“不知道,喝得多了,就习惯了,也不觉得辣了。”


    “几时开始喝的?”


    梁邵勾了唇瓣:“那早了。那时都不认得你。”


    善禾抿了抿唇:“我猜是祖父和大哥不许你去北川时开始喝的。”


    梁邵扬眉笑,指腹抚着杯身的莲纹,声调悠悠:“大概是那会儿吧。”顿了顿,他话锋一转:“善善。”


    “嗯?”


    “你当真原谅我了?”


    善禾渐渐收住笑,她抬眸看梁邵,剑眉星目、棱角分明,清风朗月般的模样,只与她隔了一步之距,却远得像隔了许多年。原谅不原谅的,善禾心里也说不清楚。不怪他,那必然不可能。怪他,又感觉没意思,毕竟她都快走了。她鼻子点了点梁邵面前的酒盏:“你喝光,我就告诉你。”


    梁邵果真仰脖一饮而尽,搁盏时眼眶已蒙了层模糊水汽。


    如意楼的招牌如意酿,适合慢饮,喝得猛了,便是酒量好的人也难遭得住。


    “没有。”善禾笑得坦荡。


    梁邵反自松口气。若善禾肯定了,他才会慌神。


    “那你以后能原谅我吗?”他问得小心。


    “也许吧。”也许就是说不准,说不准会原谅,说不准永远原谅不了。善禾不知道以后的事,“也许”是她当下能作的最诚恳、最恰如其分的诺,不带一丝谎言的诺。她复又捧了面前酒盏,这遭只勉力喝下小泰半,待到嗓子再也经不住了,扶着案角不住地咳嗽,把一双杏眼挣得通红,才搁下酒杯。


    梁邵忙挪近,一壁扶住善禾,一壁替她顺气,皱眉道:“别喝了。如意楼的茶也是极好的。”说罢,要喊酒博士进屋来换上茶。


    善禾捂住他嘴,抬起飞霞作烧的脸,虚虚一笑:“不用,我也有话问你。”


    “你直说就是。”


    善禾拿帕子拭去唇边酒渍,慢慢坐直身子:“梁邵,你说你爱我,为什么呢?”


    梁邵扶住她的手一顿。为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起初有些烦她,不想跟她多说话,后来感受到她的好,又了解了她的身世,开始怜惜她,再后来,好像每天都要看见她心里才踏实,但也不需要多亲密,每天看一眼、知道她在就足够了。他本以为是习惯了善禾在身边,习惯了漱玉阁里永远有个薛善禾,后来才蓦然明白自己的心意。


    梁邵轻轻笑开,绯红眼尾舒展,唇瓣沾着晶莹酒渍,平日的刚毅坚韧俱已不见,竟剩下温和,说不尽的温和,以及他天生的混不吝的浪笑。


    洋洋洒洒的笑,冲上脑海的酒,善禾一时有些恍惚。时光好像又回到她与梁邵关系刚刚缓和、老太爷尚未去世的那段日子,她看见眼前粉光盈亮的唇瓣开合翕动,看见梁邵那口极白的牙:


    “大概是因为——”


    才堪堪五个字,善禾的手便覆上梁邵的唇,阻住他接下来的话。善禾垂眸望向酒盏:“别说了,我已知道了。”这话问出来就蠢,既然要走,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不还是平白让自己和梁邵都难受么?善禾埋怨起自己。


    梁邵的心已皱起来,他握住善禾的手,往下拉了拉:“善善……”


    善禾莞尔一笑,仰脖将酒盏内剩下的酒俱喝光了。这遭似乎习惯了些,咳嗽比方才轻,嗓子没那么辣,就是脸红得更快、更透,像滴血似的,身上也开始不舒服。说不上来的难受,头晕眼沉,想往后倒,亏得梁邵从后揽住,善禾就势倒在他肩头。宽阔温厚的胸膛,靠在里头,仿佛吹不到风雨似的,能挡一辈子的雪虐风饕。善禾啜泣起来,她知道这是假的,哪有地方能挡一辈子的风雪?都是好听的谎话,把人骗进去沉沦,沉沦到最后,人活着也死了。她握紧拳头,往梁邵胸口捶了几下,声音哽咽:“都怪你……”


    梁邵涩声道:“是,都怪我……”


    怀里人默了几瞬,像睡着了。梁邵低头正要看,却听见善禾又怅怅吐出一句话:“对不住。”


    梁邵心口一咯噔,手竟发颤起来。对不住,对不住,她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他的?那该死的念头又涌上心头,她还想着走?还想着和离?梁邵颤着手捧起善禾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她。她这会儿双目迷离,脸颊绯红,只饧着眼冲他笑,是醉了的模样。


    梁邵颤着声音问:“为何说对不住?”


    “我……”善禾嘟囔着,“我骗你了……”


    梁邵一颗心如坠深渊,声调里止不住的抖:“骗我什么了?”


    “骗你那个啊。”善禾眨着眼,眼皮泛沉。


    “哪个?”梁邵摇了摇她,不肯她就这样睡去。


    “哦……”善禾笑开,“你忘啦?”说罢,善禾朝前一凑,吻住梁邵的唇。


    刹那间如雷击灵台,梁邵只觉脑海内烟花四绽,噼里啪啦。他尚在愣神之际,善禾已离开他的唇,她扬起手背抹了抹唇瓣,曼声道:“吻你,抱你……嗯,还骗你那个了……”她倏然轻笑:“还有骗你说给你买软甲……啊……我的钱……”


    言至此处,善禾的笑陡然消散,她嘴角向下一瘪,委屈巴巴地泣声道:“我的钱……给你买软甲了,我攒了好几个月……好几个月的钱……都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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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我,怪我。”梁邵扶住善禾双臂,想将她拉入怀中抱一抱,却不知善禾从哪生出奇劲,生生推开他,自家也朝后仰下去。


    善禾身后置的是高脚圆几,几上供一只翠瓷胆瓶,瓶内插数枝红梅,正幽幽地香。


    梁邵大惊,忙越出去,伸手抱住她、护住她头,两人就这样拥在一起,齐齐跌在地上。可到底还是惊动了圆几,那胆瓶先是在原地咣当咣当晃了几圈,紧接着呲边儿滚下来,正要砸中善禾面门。梁邵眸色一凛,立时翻身压上去。胆瓶便直直砸在梁邵后脑处。


    一时间头脑酸胀,眼前像冒了几颗星,与后脑的痛相随的,是迷迷蒙蒙的乱,甚不清醒。低头看,善禾已躺在地上阖目睡着了。不过这点子酒,就醉成这样?梁邵瘪瘪嘴角,支臂就要起来,却发觉头沉得更厉害,连身下的善禾也分成了两个影子,在眼前摇摇晃晃。


    “怎……”话未出口,梁邵咚的趴在地上,也睡了过去。


    隔扇门哧啦推开,梁邺一身雀蓝暗纹缎袍,两手交握,稳步踏进来。见二人睡在地上,他显见得一惊,瞳孔震颤几瞬,这才垂眼敛色,沉声道:“进来吧。”


    成敏捧着雕漆木盘蹩进来。木盘上,一沓纸,一方砚,一管笔,最末是朱红印泥。木盘搁在桌案后,成敏便垂头退下了。


    梁邺望了地上的善禾与梁邵许久,方哑声开口:“阿邵,我是为了你好。”


    说罢,他行至桌前,研墨润笔,用左手写下两份式样完全一致的和离书来。笔墨未干之际,梁邺迅速换了右手,模仿梁邵与善禾字迹,各自书下姓名。


    地上二人已发出细微的鼾声。因如意酿酒劲大,故而这蒙汗药用量不多,大约睡一炷香的时辰便好了。梁邺沉眸睨善禾梁邵,他知道善禾性子软、不够果决,故而未与善禾提前筹谋,便擅自行动。


    梁邺坐在桌边,把和离书来来回回又读了两遍,墨迹彻底干涸之后,他方一手攥和离书,一手取印泥,撩袍蹲到二人面前。


    缠在一起的呼吸,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叠在一起的两个人,倒真像琴瑟和鸣的小夫妻似的,好像要执手过一辈子,把他衬得像个棒打鸳鸯故意使坏的恶人一样,可是——


    梁邺嗤笑出声,轻道:“为兄都是为了你们好啊。”尾调悠长又缱绻。


    他低头先按了梁邵的指纹,这才握着善禾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印泥贴到善禾指腹上。


    完美的和离书,书着小夫妻俩的名字,按了小夫妻俩的指纹,还是最疼爱他们的兄长亲手写的!梁家拢共就剩下这么三个人,三人都在同一份文书上留下痕迹,真真是一家子。梁邺忽而有些舍不得把和离书给出去了。


    “成敏。”


    门又被推开。


    “收好,上船后的次日一早你亲自送去府衙。”


    门被关上了。


    梁邺掏出锦帕,揉了茶水,仔仔细细替善善与阿邵把指头拭干净了。他一行擦,一行想来日的事:把善禾安置到哪里呢?京都么?可以,人烟阜盛的金贵地儿,而且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方便他照料。那阿邵呢?密州不利于他仕途,他也得往京都来,他得武举。而后再给他重新说门亲事,就在欧阳家贵女名帖上好生选一位罢。只是两人都在京都,却也不方便了。须得给善禾置个小院子,住得离阿邵远些,平日里也不能教她出门。哦,善禾本就不大爱出门。


    未久,梁邺坐回桌边,自斟一杯酒,轻轻抿了小口,顿时唇齿留香。


    这时,地上才起了窸窣响声。梁邵挣扎着爬起来,见善禾睡在他身下,呼吸匀停,他忙推了推善禾:“善善?!”


    那厢没动静,他揉着后脑,困惑地坐起身。下一瞬,他惊愕道:“大哥?”


    “你怎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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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吃点糖,便不苦了。


    桌上菜馔未动。


    梁邺把酒盏推远些,凤眸沉睨,冷声道:“若今日不是我恰好在此,你们还要在这睡一夜不成?”


    梁邵揉了揉后脑,拧眉道:“被砸到头了,也不知怎的,只觉得眼前发黑,然后就睡过去了。”


    “那善禾呢?”


    “她醉了。”梁邵抱起善禾,将她轻搁在坐榻上。


    见梁邵未曾起疑,梁邺便把原先准备好的谎藏起来,只顺着梁邵的话说:“你二人这般模样,这桌菜倒要糟蹋了。”


    梁邵咧嘴一笑:“那不妨事,来日方长,下次再带我善善来。”他蓦然想起善禾醉时的话,脸色慢慢落寞下去。他坐到善禾身侧,垂了头细凝善禾的脸,心头卷起一浪又一浪的愁闷。


    梁邺与小夫妻俩隔着好几步的脚程。他冷眼观梁邵模样,眸中是从前未见的温和缱绻,与他记忆中那混不吝、常挨打挨骂的混世魔王阿邵迥然不同。梁邺不禁眯了眼:“阿邵,身上伤还未好,少饮些酒。”


    “我省得,阿兄。”梁邵眸也不抬,兀自伸了手,屈指将垂在善禾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梦中的善禾似是感应到耳畔的柔情,绯红的脸颊不自觉往梁邵手背贴了贴,口中嘤咛出声:“回家……”


    梁邵未听清,立时扶腰俯身,将耳朵贴至善禾唇边,轻声道:“什么?”


    善禾又重复了一遍,仍旧是嘤咛,只是唇瓣近乎贴着梁邵的耳廓。


    梁邺坐在不远处,把这段景看了个饱,也把梁邵耳廓迅速泛红看了个饱。垂在袖中的手慢慢攥成拳头,下颌绷直:“阿邵——”


    梁邵已先开口,轻易盖住他的声音,大剌剌地道:“阿兄,我们回家罢,善善身上不爽利。”


    “……好。”梁邺勉力扬了个笑。


    “阿兄刚刚是有话同我说吗?”


    梁邺敛袍起身,瞥眼坐榻上的二人,一行往格扇门走去,一行沉声道:“我已定了五日后启程。斐河上金禧船舫的金掌柜是我故交,这番他邀我往他家游船上去作饯别宴。我想着,明日我们一起登船,临行前也算是团圆了。”


    听梁邺的口风,他已做好准备,梁邵自是应承,不必再操心。说话间,他已将善禾打横抱起。因醉酒,善禾这会儿虽从蒙汗药的药效中醒了,但依旧浑浑噩噩的。她缩在梁邵怀中,只觉得身上又烫又麻,脑海中乱蓬蓬的,一会儿是在密州的情形,一会儿又飘到了金陵。善禾迷迷糊糊地说些听不清的话,梁邵细心辨认着,最后才发现原来善禾说的“回家”,是她的金陵薛家,并非梁家。她想阿耶阿娘了。梁邵心瓣软了软,鼻尖忍不住发酸。


    翌日清晨,善禾醒时发现自己睡在漱玉阁的雕花拔步床内,身上已换了一套洗净的亵衣。


    她缓缓坐起身,脑子仍有些涨,待坐直身子时,眼前黑了几瞬,才慢慢恢复精神。晴月捧着双鱼纹铜洗轻手轻脚走进来,见善禾坐着,忙轻声道:“醒了?”一壁说,她一壁绞了毛巾递给善禾。


    善禾接过毛巾,将脸擦了擦,眼风瞥到趴在罗汉榻上睡着的梁邵,低声问:“昨夜几时回来的?”


    晴月贴着床沿坐下:“菜都没吃,就回来了。二奶奶昨夜醉得好生厉害,三更多才睡下呢。”


    “啊。”善禾一惊,忙问,“我昨夜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哭,躺在那儿就掉眼泪,止不住。”晴月叹口气。


    善禾蹙眉道:“就只是哭,也不说话?”


    “说的。”言及此处,晴月悄悄瞥眼梁邵,“说想家了。”


    光“想家”二字,立时勾动善禾愁绪来。这两年她很少说薛家的事,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怕说多了连累梁家,也怕一说起来没完没了,把自己苦得心口疼。她慢慢搁下毛巾,长叹一气:“二爷没生气吧?”


    “没有,昨儿夜里二爷一直安慰您,还问您从前在金陵的事,到后半夜才睡下。”晴月如实道。


    善禾抬眼望了望梁邵,只见他安安静静趴着,偶有轻微鼾声。


    晴月收了毛巾,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大爷五日后就启程去京都了。”


    “五日?”善禾不由小声惊呼,“不好,和离书还没有写。就这五天时间,如何再引他喝酒?”她正拧眉思索着,忽见门口灰影闪动,善禾凝睛一瞧,只见兰台轩那新来的小丫鬟正趴在门框,伸了头悄悄朝里面看。


    晴月顺着善禾视线望过去,也发现了荷娘。她先是一愣,喃喃道:“这是哪里的丫鬟?”


    善禾道:“兰台轩新来的。”


    晴月皱紧眉头,只觉得这小丫鬟好生眼熟,那样貌气度品格,竟颇似善禾。她心里存下这段疑,但毕竟人家是兰台轩的人,不好置喙,晴月便把话按进肚里,只说了句:“我去瞧瞧。”说罢,捧了铜洗往门口走去。荷娘见晴月过来,也忙退了身子站在廊下。


    那厢善禾坐在床上等候晴月,眸光不觉落在梁邵身上。他只穿了一件轻薄亵衣,脊背杖痕隐隐显露,此刻沉在梦中对别的事一概不察。善禾拼命回忆昨夜之事,却只能想起那会儿自己心中烦闷萧索,如意酿竟成了浇愁之物,光喝一口便像能忘却烦恼似的。她想起来自己未醉时问梁邵的话,再然后就记不大清了,当时好像又懊恼又难受,眼泪控制不住,断线似的往外淌。


    她低头回忆的片刻,晴月已小步走近,附在善禾耳畔道:“大爷遣那丫头来看二奶奶和二爷有没有醒,若醒了,请二奶奶和二爷去兰台轩用膳。兰台轩备了醒酒二陈汤。”


    善禾心头稍动,猜到这是梁邺有所动作在催她,忙起身更衣梳妆。见梁邵仍睡着,善禾为把戏做全,特特唤来岁茗、岁纹,嘱咐道:“兰台轩摆了膳,大爷的吩咐我是不敢辞的,只是二爷还没有醒。你们就在此伺候罢,若二爷醒了,问他身上好不好。若是好,就请二爷也去兰台轩;若是不舒服,仍旧歇着,等我带些早膳醒酒汤回来。”


    岁茗、岁纹二人相视一眼,见善禾这作派言语又和从前一样妥帖周到,心也放下来,以为善禾终于回心转意,是要好生留在漱玉阁过日子了。二人自答应着看顾梁邵,又说“请二奶奶放心”等话。


    安排稳妥后,善禾便扶着晴月的手,步履匆匆赶至兰台轩。


    早膳摆在花厅。


    兰台轩的四名丫鬟见善禾过来,方将菜馔果品一一摆在桌案,仍是热腾腾冒着暖气。梁邺则长身玉立,站在白墙挂的《牧溪图》前,仰头似是在赏画。


    自他考中进士后,兰台轩的东西便多了起来。今日谁送个炕屏,明日谁赠幅字画,都说是旧日的交情,其实到底为了什么,梁邺心里清楚。早在回密州的路上,他便在心中将这些人排了个次第,哪个有能为,可以利用,哪个品德好,适合结盟,他心头雪亮。科举看重的是四书五经,初读觉得蛮好,读得多了,也便慢慢品出些糟糠来。但他到底不是阿邵,几百年、几千年的昏聩腐烂绵延到如今,岂是自己一家之言便可剔除干净的?即便要改,也须得等到有能力改革的时候再徐徐图之。好在,梁邺最擅长的事,便是把糟糠咽下去,幻化成锦绣珠玉再吐出来。这是他天生懂得的道理,连老太爷在世时也分外夸奖过。可惜阿邵不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吃了很多亏。


    在这一点上,梁邺觉得自己与善禾是一样的,忍难忍之事、为顺时之事。只是善禾是没法子,不得不这样;而他是主动选的。


    梁邺听得厅内动静,笑而转身,把方才的沉思都熨进温润的眉眼里。


    善禾端端立在眼前。


    阿邵果真没来。


    他算好了的。


    昨夜他派了蘩娘去漱玉阁问安,名为问安,实则打探消息。善禾醉后时而沉睡、时而哭闹,梁邵便一直守在床边安慰,翌日他自然要多睡会儿。再者,他已放出五日后赴京的消息,若善禾此时仍旧心意不变,一定会想法子独自过来,方便与他商议。


    梁邺端的是清风朗月般模样,把关切明明白白捧出来,一丝一毫都不掩藏,直教人觉得他爱弟之心诚恳,再无别的杂念。只听梁邺道:“阿邵呢?还未醒吗?若是如此,你也很该在漱玉阁继续休息,不必这样跑来的。我遣人把早膳、醒酒汤送过去就是了。”


    这话说得善禾一愣。梁邺仿佛忘了他们之前的约定,话里话外俱是对梁邵与她的殷殷关怀,全然是副苦心经营的兄长模样。善禾尚未来得及言语,又听他道:“不过既然来了,也便先用膳罢。蘩娘、荷娘,去将二奶奶的醒酒汤端来。”他又另点了原先在兰台轩伺候的两名丫鬟:“你二人去小厨房,拣些精细吃食给二爷送去。”


    唯有晴月还站在善禾身后。梁邺抚着腰间汉白玉佩的纹理,眯眼道:“晴月,你也跟过去看看罢。阿邵的口味,你应当熟悉一些。”


    晴月与善禾相视一眼,见善禾微微点头,这才福了福身,往小厨房去。


    一时间,花厅只剩下梁邺与善禾。


    他先自入座。填漆八仙桌正中是一只定窑甜白釉的莲纹盖碗,轻轻揭开,热气氤氲中蒸出几片碧莹莹的嫩莼菜。梁邺手执调羹,云淡风轻给面前碗内盛了两勺,眉眼含笑道:“怎么愣着了?坐。”


    善禾摸不准梁邺的意思,坐在他对面后仍旧不安地绞动手指,踌躇道:“大哥。”


    梁邺知道她这份踌躇生在哪里。他将碗推至善禾面前,温声:“尝尝这个。今晚同阿邵一起上船,明夜是饯别宴。善禾只需陪着阿邵,陪他玩笑,陪他吃酒,旁的无需操心。”缓而抬眸:“和离文书、蒙汗药、接应你的小幺儿、还有你暂时落脚的地方……离开所需的一应物件,我皆备下了。”


    他说话时如沐春风,仿佛在谈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家常事。


    善禾怔了怔,稳声道:“多谢兄长相助。”


    梁邺兀自给自家盛了一碗,眼帘垂着,笑意不减:“非但是助你,更是为了阿邵好。”


    说话间,蘩娘已捧着一碗醒酒二陈汤,打帘走进来,轻轻搁在善禾面前。深褐色的汤水,倒映着善禾的脸,看不见碗底,竟像药一般。梁邺朝善禾微微颔首:“先喝了醒酒汤罢。”


    善禾嗯了声,举药匙将汤水送入口中。只是好苦,善禾不禁皱紧眉心。


    梁邺坐她对面,含笑望她。他特特备下的醒酒汤,不仅是醒酒所用,更为解毒。昨夜他讯问郎中后方知,像善禾这样不常喝酒的体质,猛一下饮如此烈性的如意酿,又误食蒙汗药,酒性与药力相冲,于身体无益,故而善禾昨夜才会那般哭泣不歇,恍生梦魇。


    他随意扯了个幌子:“此为太医院秘方。是太苦了么?”


    善禾点了点头,本想勉力喝光,忽见眼前摊开一只手,修长白皙的手指,中指覆着小小薄茧,系经年握笔所生。


    而掌心赫然是两颗晶莹的桂花糖。


    “吃点糖,便不苦了。”梁邺眸中笑意不减,缓声,“善禾。”——


    作者有话说:最近南京好热啊,光是出门就浑身出汗了,大家暑假出去玩可不要来南京[化了][化了]话说文里也写到六七月份了呢,但是我好像没怎么表现出来,距离老太爷的丧事也过去两三个月了。


    看到有宝宝骂哥哥了,哈哈哈,哥哥性格的底色就是伪善的狗男人……所以,欢迎骂哥哥哈哈哈。善善最后也肯定不能跟剥夺自己自由意志的人he的


    第23章 可不许感动,爷顺手的事……


    善禾犹豫着未接,又听梁邺道:“幼时我与阿邵生病,不肯喝药,祖父常用这玩意儿哄我们。后来听荣禧堂的嬷嬷们讲,祖父生病时,善禾也是这样哄老人家的。”他轻笑一声:“世事因果相接。只是万没想到,竟是善禾陪伴了祖父最后一程。这件事上,实在是我们兄弟亏欠了你。”


    梁邺眸色如鹰,攫住善禾藏在脸上的踌躇。他本是早慧之人,轻易便可洞悉眼前人的痛脚软处。比如善禾,她悲于身世,也为这恩情所累。梁邺有时会想,善禾太有良心了。这是她的好处,也是弱点。有良心的人是难走得远的,因为她怕亏欠,总要事事圆满妥帖、不让旁人吃大亏才行。报祖父之恩如是,与阿邵和离亦如是。


    果真,听到梁老太爷的名字,善禾面色缓和半分。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微颤,从梁邺掌心取过桂花糖。并不立即吃了,而是捧在手心,抬眸乞道:“大哥,我还有两件事相求。”


    梁邺来了兴致,略略偏头笑道:“善禾且说便是。”


    “我想带晴月一起。”


    “嗯,这是应该的。”连一个小女奴都这般放在心上,如何不是有良心?


    梁邺指节扣着桌案,“还有一件呢?”


    善禾抿了抿唇:“蒙大哥相助,我心中不胜感激。只是阿邵素来信赖大哥,我却这样联合着大哥欺骗于他,实在心中不忍。我不想让大哥与阿邵因我生了嫌隙,所以请大哥将蒙汗药交与我,明晚我骗阿邵写下和离书后,会自行离去,不劳烦大哥动手。只盼大哥装作不知一切,若阿邵要寻我,也请大哥婉言劝住他。”


    指节微顿,梁邺默了几瞬,勾唇道:“善禾,你似乎没有明白我为何愿意帮你。”话调失了方才温度,仿佛淬冰。


    善禾倏尔抬眸,困惑盯住他。


    “善禾,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一样那么良善。”梁邺轻笑道,“也并非所有人待他人好的方式是永远不欺骗、永远讲真话。我要阿邵好,我要他前途似锦,骗骗他,又能如何?纵使他知道这番是你我联合欺骗,只要他前路好走一些,这点欺骗又算得了什么?能买他的前途吗?有张提刑那五百两银子重吗?我亲手帮你,是要你这遭走得干净。若是可以——”


    梁邺眸中闪过一丝厉芒:“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阿邵面前,善禾。”


    善禾怔了又怔,杏眼圆睁。原来,在梁邺心中,她从来都是耽误梁邵前程之人。原来,过去两年梁邺待她的好,不过是出于他的教养以及这份不得不连结起来的亲情。善禾搁在桌案的手慢慢攥紧,她垂下脸,低声道:“是。”


    梁邺霍然拢袍起身,盯住善禾繁密乌黑的发髻,半是违心半是认真道:“善禾,认真点,莫漏出马脚来。阿邵不是蠢笨之人,骗他时须索仔细了。最高明的谎话,当是八分真、两分假。把谎话藏在真话里,才能骗得住聪明人。方才的模样很好,看上去倒是真心。可惜全是真话,这才是最蠢的。”梁邺凤眸沉睨,“记住,骗阿邵时,也要像适才求我时那般恳切,把假藏在真里头。”他这些话说出来,不光是提点善禾,还是要将此事牢牢攥于己手,便是节外生枝也要由他亲手将枝条劈干净,更是要警醒善禾,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他梁邺已接过梁家权柄,即便她现在反悔,他也容不得她从头来过了。


    梁邺步至月洞窗前,几杆翠竹葱葱郁郁地长着。穿堂风拂过竹叶,院内便是一阵簌簌地清响。梁邺盯着这丛竹子,心底蓦然想起薛寅来。那个他唤作薛伯父、仅仅几面之缘的人,跟善禾一样的实心眼儿,怪不得祖父这般喜欢他们父女俩,也怪不得才投了三皇子不到两年的薛寅,在清算时却成了夺嫡的首要罪臣之一。反倒是那些与三皇子暗通款曲多年之久的老臣们,至今仍是稳坐高堂。梁邺心中不住冷笑。


    那厢善禾望着梁邺的背影,忽而觉得他不是从前那个梁邺了,但也是梁邺,一个完整的、复杂的梁邺。从前她只见过梁邺的温润端方、只见过他的克己复礼,因而一直以为他很好、处处都好:出了事他会主动摆平,犯了错他也不大追究。其实,他只是不在乎那些未曾涉及到自己核心利益的事。他比梁邵入世,也比梁邵更有目的性。她说不出这样是好还是坏,但她相信梁邺会过得比梁邵好,世俗意义上的圆满顺遂。可是,这般工于算计,当真便快活了么?


    “多谢大哥,我省得了。”说罢,善禾立即将一颗桂花糖含在口中,迅速饮完醒酒汤。仍旧是苦,几乎要把她眉毛苦掉似的。善禾拿了帕子拭干嘴角,直待那股暖流淌到胃里,蹙紧的眉心这才稍稍放松。


    她扬了眸子,却见梁邺已转身望她。清瘦凉薄的下颌,睥睨善禾的眼睫,他长身玉立,月洞窗映着翠竹也成了衬托他的景儿。可善禾心底升腾的并非是惊艳,而是害怕,他披着谪仙人的外衣,看似宽容大度,实则最是那精明之人,洞明世事人性。在他面前,自己仿佛无处遁形。她忽而庆幸两年前自己选的是梁邵。


    善禾回到漱玉阁时,梁邵刚醒,正坐在榻边咕噜咕噜喝兰台轩送来的醒酒汤,眉心早皱成一团。他望见善禾走近,把剩下一半的醒酒汤搁下,扬了笑唤她:“善善。”


    善禾坐到他身边,抿唇问:“苦吗?”


    梁邵点了点头。


    善禾莞尔一笑,将手递到梁邵面前,摊开,是一团素帕。


    “这是什么?”梁邵问道。


    “你打开看看。”


    梁邵依言折开帕子,只见一颗晶莹的桂花糖躺在帕子中央,安安静静散出甜香。梁邵立时笑开,眼尾眉梢是说不尽的快活恣意,他忙捏了桂花糖送进口中,朝善禾扬了扬鼻尖,笑道:“要不是这醒酒汤太苦,爷可不愿吃这小儿吃的玩意儿。”


    善禾也笑:“看来大哥是把我们俩都当小孩儿看待。”


    梁邵将剩下的醒酒汤一饮而尽,苦得他咬牙抿唇,好一会儿才道:“他惯是这老成模样。”把心思藏得很深,只肯露出好的、世人爱看的一面。思及此处,梁邵不由垂了眸。


    善禾想起梁邺的话——骗他时也要这般真心恳切。她伸出手,搁在梁邵肩头,望着薄薄亵衣后狰狞的杖痕,轻声开口:“你身上伤怎么样了?刚刚涂药了吗?”


    “没。”梁邵道,“才刚漱了口,就要喝这苦汤。”


    善禾把手慢慢滑下,停在他腕子处,虚虚握住:“听晴月说,你昨夜熬得晚。不若此刻再睡会儿,趴好,我顺道帮你把药涂了。”


    梁邵立时眸光晶亮,直直望进善禾眼底,哑声笑道:“好。”话罢,梁邵规规矩矩趴好,将脸枕在软枕之上。


    葱白指尖轻轻从他腰腹处卷起亵衣。梁邵两个腰窝间夹着条浅凹的脊痕,直延伸到后颈下方。善禾指尖便顺着这条凹痕轻轻上移,落在杖痕处,指腹碰了碰已结痂的伤口。


    “疼吗?”


    梁邵早被后背这阵似有若无的轻触搔得筋骨微颤,不觉自齿关间溢出嘤咛。他回望善禾,撑着脸勾唇笑道:“不疼,痒。”


    结痂的痒,还有善禾摸他的痒。


    “嗯。”善禾把一旁的药膏取过来,揭开盖子,挖了一小勺在掌心,“结痂呢,自然痒。”


    梁邵故意调笑说:“好像不止是结痂的痒。”


    善禾拧眉“啊”了一声,关切问:“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是了。”梁邵认真答,“善善你一来,舒服的都不舒服了,不舒服的都舒服了。”


    闻言,善禾抿住唇,却不说话,只拿秋波死死咬住他。梁邵被她瞪得一愣,以为自家这话轻薄了善禾,惹她不痛快,忙要道歉。善禾却抢在他先,声音很轻地骂道:“浪.骨头。”


    梁邵也不恼,只放声笑开,抬了手想捏捏善禾颊边肉,偏生勾到背上的伤,深吸一口气,嘶着声音又把手放下了。这下轮到善禾笑得眉眼弯弯,她一壁笑,一壁在掌心把药抹匀:“活该。”


    梁邵便把头搁在小臂上,看善禾笑。自家唇瓣也不由弯得更深,心软了又软,近乎漫成一汪春水:“善善,你从前总不笑。以后,要常这么笑才好。”他瞥见那日自己打的木桌子正规矩放在角落,朝木桌扬了扬鼻尖:“这两日结痂背上总不舒坦,等再过两日,能轻松活动了,我快快把那只桌子打出来。”


    “我倒忘了问你,你要打桌子做什么?”


    这话问得梁邵颇为满意。


    “给你呀。”梁邵歪头道,“你不是爱画画儿么?你又不肯去书房,这八仙桌是用膳的,你总在那上头画画也不方便。等那只桌子打出来,再教晴月岁茗她们把西厢那间空房收拾出来,再买些画具,给你做画房,搁满你的画,好不好?”


    善禾心头一紧,给他抹药的手指僵在半空。


    梁邵见善禾不说话,转了头望她,颇有些骄傲地冲善禾飞了飞眉毛:“感动了?可不许感动,打个桌子算什么?爷顺手的事。”


    善禾咬住下唇,鼻尖的酸涩才渐渐消散。她把指腹上的药膏重重摁在他伤口处,痛得梁邵嘶声喊疼。善禾得逞笑道:“爷忘了,西厢那间搁了漱玉阁的宝贝,琉璃屏、珐琅钟、白玉尊,还有一只天青的汝窑冰裂纹莲花盏,开片好细密,是爷前年的生辰礼,爷忘了么?西厢再南边的那间才是空房,只放的杂物。”


    梁邵果真被噎住,他不务家计,别人家送的礼从来都是善禾登记造册管理起来的,他并不过问。梁邵默了几瞬,忽而垂眼,低低道:“是我忘了,家里的许多事多亏得有你。”


    乳白药膏细细抹在伤口处,善禾没有接他这话,反是低头认真替他涂药膏。待涂好,善禾才道:“阿邵,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


    “那天,你把我收拾的包袱都藏起来了,你搁哪了?”


    榻上人脊背僵住,他的松快也停滞住了。


    第24章 “我肩膀不宽,怎么给你……


    廊下飞来两只麻雀,跳着脚儿踩过漏在青砖地上的光,撂下一串清脆啼叫,方扑棱着翅膀没入苍穹。


    梁邵目光空茫,望住那一胖一瘦两只雀儿,眉头皱得越发深了。他下颌绷紧,声线也僵了似的:“善善,你是不是……”


    ——还要走。


    可他说不出口。


    见他这番凝眸发怯模样,善禾大略猜到他的心思。她拧了眉,咬牙欺道:“你别多心,不是要走的意思。”可到底于心不忍,善禾忙添补道:“是包袱里头搁了我的东西,还有……还有一本书,我尚未看过。还有我放在妆台上的银票地契,你也收起来了么?那是祖父留下的,里头有老人家留给大哥的东西。过几日大哥要走,我们合该把他的东西还给他。”话毕,梁邺的嘱咐猝然在耳畔回荡,八分真、两分假……梁邵会当真么?


    闻言,梁邵怔怔转头,望向善禾的脸。空茫失焦的眼逐渐凝聚了精气神,他唇线绷直:“……真的吗?”似是还不信,梁邵伸出小指:“拉勾。”


    善禾心瓣一紧,她根本狠不下心与他做这番誓言承诺。她挤出笑靥:“同个孩子似的。”


    梁邵不答,手执拗地悬在半空,颇有僵持的意味。


    四目相接,梁邵目光灼然,仿佛要把善禾看穿个窟窿眼儿来。善禾只好伸出小指与他拉勾。


    梁邵扬起脸:“不够。”故意把脸凑近。


    她明了了,轻声:“那这样呢?”俯身在他颊边轻轻落下一吻。


    极近的距离,两只鼻尖都快贴一起了。善禾正要起身,梁邵忽而攥住她腕子,整个人迎上去,身子贴靠着身子,唇瓣厮磨着唇瓣。他心头焦躁,却不敢像从前那般放肆,唯恐又惹恼了她,只好轻啄善禾的唇。


    善禾先是挣扎,偏偏手被箍住,动弹不得。心头浑似幻化出两个小人,正扯头发干架,一个同她说:“吻他!就这样骗他罢!他必不会发现的!”一个拼命摇头:“不能这样骗!”把她晾在此处煎熬踌躇。


    “善善。”梁邵已停下来,他感受到了善禾隐隐抗拒,凝睛望她,“……你不愿吗?”


    他忙辩白自己,恳恳切切地哀怨着:“不是要像上回那样强迫你,只是想……”他顿了顿,把下唇咬得几无血色,“吻一吻你……也不可以了吗?”


    他说时小心翼翼,只盯着善禾的脸,待说毕,眼眶已然微红,逐渐潋滟了一层薄薄水汽。


    善禾心似被揪住,她正欲开口,梁邵却先长叹一气:“对不住。”他扭过脸,伏首在自家臂弯,闷闷道:“都在书房,善善的东西,都在书房的雕漆箱子里……”话里已存了哽咽。


    “好。”善禾叹息开口。说罢,她起身往外走去。


    梁邵凝神悉听善禾足音,知她是要出去了,是要去书房了,心头立时蒙上一层化不散的悲凉。


    果然,果然!善禾还是要走的!


    他把头埋得更深,鼻尖已然坠了颗小小泪珠子,悬着饱满身子晃了几晃,终于啪嗒落在软枕上。


    屋内的光一寸一寸地消弥了,梁邵身子也一寸一寸地暗了。等覆在他脸上的光也没了时,梁邵这才眨着朦胧泪眼困惑抬头,却见善禾站在窗前,脉脉无声地望他。


    他听见善禾柔声道:“外头有人。”复又带了点怨怼的嗔怪:“有人是不可以的。”说罢,她莲步走近梁邵,抬手握住他沾了薄泪的脸,轻轻捻掉泪珠,淡笑着。


    梁邵昂着脸,如望神明般恭敬地望着善禾。


    背上的伤给梁邵许多不便,他心中担忧自己因伤势怠慢了善禾,反而比从前更卖力,直做了半个时辰,害得善禾仰脖闭眼,连登云端数次方歇。


    罗汉榻窄,容不下二人横卧,只好一上一下地交叠。善禾垂眼喘息,面上却是沉静,像思虑着心事似的。梁邵支臂撑住半身,指腹一寸寸摸过善禾裸露的锁骨,竟有些硌手,叹道:“还是瘦。”


    善禾这才缓缓睁眼,见自家被他整个裹住,一丝不漏出去。她又见自己肩膀比他窄了一截,便也一寸寸摸过梁邵硬如块垒的胸肌,声音懒懒:“就你胖,连肩膀也比人宽。”


    梁邵却调笑道:“我肩膀不宽,怎么给你架腿呢?”


    善禾先没反应过来,还愣愣地“啊”了一声,后知他是说适才云雨之事。善禾拧他胸前薄肌,拧眉咬牙道:“到底从哪学来这些浪.话!”她忽而想起过去梁邵常去平康坊,不由问:“平康坊?”


    “什么平康坊……”梁邵拧眉,忽而如雷击灵台,他有些惊喜地探问:“醋了?”


    梁邵将头埋进善禾肩窝,声音懒洋洋:“我是最不会说这些话的天字一号老实人。偏偏遇到善善,什么酸的甜的荤的素的都会说了。”


    善禾想的却是另一番事。她推了推梁邵:“阿邵,你在外面……有人吗?”如果有人,那她走后,他至少还有温香软玉在侧,应当会好些吧?


    梁邵怔忪,缓而抬头,硬声道:“你说什么?什么人?”


    “嗯……就是……”善禾咬着唇瓣,“就是外头的女人。”


    梁邵不敢置信盯住她,瞳孔震颤,唇瓣翕动:“为什么这么问?”


    “突然想起来,你从前总是在外面,在平康坊饮酒。万一,我是说万一,有合你眼缘的,身世又干净的,不如接家来——”


    “薛善禾!”梁邵蓦地起身,“我从前爱玩,只是喜欢热闹欢宴的氛围,就算是喝酒,也不是那种酒池肉林地玩!至多请个人来弹琴唱曲儿,都是清倌,都是规规矩矩的!”


    他扶着腰起身,不期望又勾到背后的痂,禁不住嘶声喊痛。梁邵恨恨道:“你!你!”


    善禾也坐直身子:“诶,你别气,我就这么一说,拿个态度出来。若是有,等过了一年孝期把人抬家里来,我都——”


    “没有!一个都没有!就只你一个!”梁邵偏过脸,拧眉道,“你起来!”


    话落,善禾已被梁邵拽着腕子站在地。她不知梁邵何故这般大反应,只能顺着他的话,添补道:“好,没有。”腕子却被人攥得生紧,待善禾穿了鞋稳当当立在地面后,梁邵一壁胡乱给她披上衣服,一壁拉住她朝外步去,道:“走。”


    “去哪?”善禾惑道。


    梁邵梗着脖子,不答她话,反而嘟囔着:“你总是这样。”


    善禾笑了:“我哪样了?”


    “先给点甜头,再给一巴掌。”梁邵推开门,阳光立时涌进来,在砖地洒下一层单薄的金粉。他拉着善禾往外走去:“我真真拿你没法子了!彻底没法子了!”


    善禾有些愧疚,抿唇:“阿邵,对不住。”对不住这般骗他,对不住这般糟蹋他的真心。可是,人不能为了旁人的真心,就把自己的心意抹掉呀!她对梁邵的这些情愫——夹杂着恩情、亲情,应当还有点喜欢的这些情愫——根本比不上那日她受到的屈辱来得重!亦更没有她亲身体会过的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不必再寄人篱下的自由来得重!


    梁邵不说话,只顾往外走。


    善禾用剩下的一只手匆忙理着衣裳:“要去哪里?”


    梁邵执拗道:“去平康坊!”


    “男子汉大丈夫也有贞洁德操,断不可教人平白玷污了。今日我们一起去平康坊,你亲眼看看可有哪位小倌儿与我亲厚非常的!”


    善禾噗嗤笑出声,她顿住脚步,拽着他手,笑道:“停!停!我信你了,好不好?”


    “不好,”梁邵转身,认真道,“须得证明了我的清白,我才放心。”


    善禾见他犯起性儿来,于是把脸垂下,近前一步,握着他的手环住自己腰肢。善禾轻声道:“嗯,我已信了。阿邵,我信你的,一直、一直都信你的。”她说得很认真,因此句并非做戏,而纯粹是出于真心。善禾知道,梁邵再有不好,却是她遇着的、顶顶真实的一个人。这世间很有些人脸上堆笑、背后出刀,梁邵不是,他欢喜是分明的,厌憎也是分明的,他不屑于做戏。


    梁邵怔住,心口重重跳了几跳,旋即俯身侧首,勾头便噙住善禾唇瓣。


    善禾抵住他的胸,稍稍推开,错开眸子:“且去屋里吧。”


    梁邵朗声笑开:“他们早躲得没影了,没人撞见!”说罢,双手捧住善禾的脸,复又亲将下去。


    “咳咳。”


    二人正蜻蜓点水般轻啄浅尝几下,忽听得身后传出一声清咳。


    仓皇间善禾用力推开梁邵,臊得粉颈低垂,慌忙躲他身后。梁邵亦蹙紧眉心,一壁转身,一壁没好气道:“没眼力见的刁——”还有个“奴”字滞在喉间,梁邵如石塑般僵住。


    本该是成保立定之处,此刻竟变作身着青绫深衣、腰束缎蓝蜘纹带的梁邺。梁邺敛眉低眸,淡声道:“阿邵,你说什么?”


    善禾被梁邵挡得严实,本瞧不清门首立的是何人。这会子听得是梁邺声音,立时臊得恨不能寻个地缝钻了,耳根子红得几乎要滴血。


    梁邵将善禾往自己身后掩了掩,讪讪说道:“阿兄这会子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使唤丫鬟过来说一声就是。”心里想的却是:若是你兰台轩的丫鬟过来,倒也罢了,偏偏是大哥你。


    原来梁邺素日克己复礼,最是那端方守矩之人,兼之他虽比梁邵虚长两岁,至今仍未娶妻,于男女之事上也不甚热络,七情六欲看得甚轻,故而梁邵总觉得自家兄长浑似个看破凡尘的谪仙,不像他饮酒作乐、走马斗武,是个十足的俗物。这会儿教谪仙哥哥瞧见自己与善禾亲热,不由大窘,竟似幼时淘气顽劣被梁邺拿住一般,罚倒不怕,只是别扭得慌。


    梁邺这才抬眼,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来看看你的伤。”他说话时虽望着梁邵,余光却不自觉瞥到梁邵肩侧露出的翠梅簪,乌眸深沉如无波古井:“看样子应是无碍了。”


    梁邵笑道:“才刚善善涂了药,痂都结硬了。”


    梁邺点点头:“嗯。伤是好了,也不知记性长了没有。”


    他故意扬了半分声调:“善禾,日后便劳烦你——”顿了顿,“好生照顾阿邵了。”


    善禾见这遭实在躲不开,只得从梁邵身后莲步走出,遥遥福身作礼:“也是阿邵照顾我。夫妻本该互相扶持的。”


    梁邵闻言畅怀一笑,揽过善禾香肩:“与阿兄不必拘这些虚礼,倒生分了。”


    梁邺绷着下颌,亦笑:“是啊,都生分了。”——


    作者有话说:因本周上榜,为了完成榜单字数,所以周六加更。其他还是按照隔日更来哈~


    突然意识到现在入v了,是不是稍微可以交通发达一些了哈哈哈[眼镜][眼镜][眼镜]


    第25章 梁二爷敬祝梁二奶奶生辰……


    因梁邺有事与梁邵商谈,去平康坊的事只得被搁置下。好在,善禾本就不愿去。


    这会子,梁家两兄弟径往书房谋谈密事,善禾送了茶进去,自退回寝居,斟了盏清露茶,一壁悠悠品茗,一壁想着如何哄梁邵写下和离书。不多时,晴月捧着几件衣裳进来,笑道:“才刚去浣衣房取来二奶奶和二爷几件洗净的衣服,将巧这会儿包好了,今儿晚上一齐带船上去。”


    闻言,善禾搁盏起身,与晴月一齐在罗汉榻沿坐了,慢慢整饬行装,打点包袱。


    善禾问:“岁茗、岁纹两个呢?”


    晴月一笑:“兰台轩收拾东西预备上京,好多事情闹不明白,把她俩借过去作帮手了。这会儿就我伺候你。”


    善禾颔首:“好,好。她俩虽也是真心待我的,可到底是自小在梁家长大、受梁家恩惠。我的事,只能说与你听。这次去船上作饯别宴送大哥,咱们去了就是真要离开了。若把她们也带上,只怕临了多有不便,走得也不清爽。”


    晴月抿唇思忖片刻,道:“二奶奶想把她们都留在漱玉阁?”


    善禾摇头道:“不,只留一个。两个都留下,太招眼了,二爷也会怀疑。”


    晴月眼睛一转:“那便留岁茗吧。她心思细腻,处事妥帖,要骗过她实不容易。就让岁茗留在漱玉阁看屋子,也算是有根因。”


    善禾沉思着,缓声道:“方才二爷说要收拾间屋子出来予我作画房,这几日就让岁茗留下,把那西厢南边的下房收拾出来。等会儿我再拟个单子,请她盯着采买了各色画具搁进去。”言及此处,善禾眸色愈淡:“说起来,倒像真是要长长久久地在这过日子了……”


    晴月听见作画房等话,也不由叹息,到底还是握住善禾的手,轻拍了拍。主仆二人面对面坐着,把彼此拧眉模样俱看进眼底。善禾苦笑道:“快好了,都会好的。”


    “等离了这里,一切都好了。”


    自是都会好的。离开梁家后,她与晴月回到金陵,用那一百八十两的银子赁下小院,从此把日子蓬蓬勃勃地操持起来。一念及此,善禾只觉心跳如鼓。自由且恣意的生活,不用看谁的眼色,没有那么多事悬在心头,她只需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地活着,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世毁了谁,不必忧虑没报完的恩情扰得良心不安。她只活薛善禾三个字,不是梁二奶奶,也不是罪臣之女,只是薛善禾。


    善禾慢慢笑起来,眼尾眉梢俱是笑,浅淡温顺,里头藏着道不尽的希冀与热望。这笑蔓延开来,渐渐也爬到晴月的脸上。


    金陵的雪、秦淮河上的烟波浩渺、丹凤街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皆一一浮现,好像时间还停在两年前,她是金陵薛家独女,一切都没有发生。


    彼时庭院内响起吵声,善禾二人从思绪中挣脱出来,只见梁邵半只身子探进屋里,笑道:“你们两个笑什么?神神秘秘的,也同我说说。”


    梁邺站在廊下,淡声催道:“阿邵,须快些了。”


    “知道,这就来。”梁邵复回头望善禾,“上船的行囊,只好劳烦二奶奶打点了。这会子与大哥出去一趟,酉时前必赶得回来,你且在漱玉阁等我,我们一起上船。”说罢,他遥遥抛来一串小钥匙,稳当当落在善禾膝上。梁邵声音却不似方才热络,反倒有些冷:“雕漆箱子的钥匙,你的东西在里头。”


    善禾把钥匙拢在掌心,抬眼同他道:“你既同大哥一起出去,就让大哥身边的人回兰台轩一趟,同岁茗说,等忙完了那边的事,作速回来,我有话同她讲。”


    “什么话?要不要紧?今儿时间紧,不要紧的话上了船再说。”


    善禾略歪了头,弯了唇瓣:“想让岁茗这次留在漱玉阁,把那间房收拾出来,再买些画具搁进去。二爷觉得要紧吗?”


    梁邵纵声笑开:“那确实是要紧事,待会儿到了兰台轩,我亲自与她说。”


    又传来梁邺声音:“既如此,直接让她回来便是。”


    梁邵笑:“倒也没有这般要紧。”


    善禾听见“呵”的一声轻笑。


    这厢梁邵、梁邺兄弟不知有何公干,二人先是回了兰台轩取礼物契书等物,再各乘一马自正门出去了。成保一起跟过去,成敏因兰台轩收拾行装之事留下。因诸事繁冗,他又唤了常在二门外伺候的几个生脸小厮,一齐入园来帮忙抬东西。按理该是善禾帮忙打点,可到底是夫兄的屋子,她热络了反倒让人非议,便只待在漱玉阁将自家这边规整好,又另拨了婆子丫鬟共四名去帮忙。即便如此,整个午后,梁府后院仍旧是乱成一团。


    却说此时漱玉阁内,除去善禾、晴月主仆二人,另有四个粗使小丫鬟,只作洒扫搬运等事,这会子收拾好善禾与梁邵的行装后,再没有事做。善禾便一人给了一吊子钱,打发她们玩去了。


    一时间,阁内只余善禾、晴月。


    主仆俩一齐行至梁邵书房,轻易寻到雕漆箱笼,开了箱笼后,里头果真只搁了善禾的两只包袱,以及梁老太爷留给二房的遗物。


    善禾望着那几张银票、地契,心头不觉苦起来,但到底还是把包袱取出,梁家的东西分文未动。


    关了箱笼,晴月将包袱搁在书房桌案上,不由惑道:“这只怎么鼓起来了?”


    善禾一瞧,左侧那包袱果真鼓胀了肚子。拆开后,才见多了只宝匣在里头。


    这匣子放得七扭八歪,像是人匆忙间硬塞进去的。打开,一套簇新的十二式点翠头面盈光润润地睡在里头。晴月不知此物何处来,善禾却拧了眉。


    这是南庆大街云岫坊的当季新货。


    昨日在云岫坊,她与梁邵第一眼都看见这套头面,梁邵刚同掌柜说要细看,善禾却扯住他袖子,摇摇头。


    梁邵笑:“一整套的头面,穿戴出去齐整体面。零零散散的簪钗耳坠各自搭配,一看就是散的,没得小气。”


    她如何不懂?簪缨出身的富太太贵女,首饰、衣服、鞋俱是成套作配,偶尔簪了只新钗、换了双新绣鞋,那是巧思。只有那高不成低不就的,一只钗得配好几套衣服,人一看就露出怯。


    可是,她已不是那个穿戴得起整套头面的人了。这样成色的整套头面,看的不是家底豪富,而是出身地位。要真正的,夫家、娘家俱是门庭清肃,最好是父亲、丈夫皆有官身的太太夫人们,方有底气穿。她穿不起,等离了梁家,更没资格穿。


    梁邵见她还不愿,附在她耳畔道:“怕什么?又不是买不起。我还嫌它配不上你。”


    善禾却说:“祖父丧期,还是低调些好。”


    梁邵瘪瘪嘴,到底没说什么,反是拿了旁边同样精致细巧的翠梅簪。只可惜翠梅簪孤零零一个,终归还是落得“小气”了。


    待神思回笼,善禾忍住心中凄怆,正要把匣子阖上,晴月细声道:“二奶奶,这里塞团纸条。”


    果真有一团纸条叠好压在点翠挑心之下。善禾取出纸条,细细读之。晴月也凑过来,她不识字,故而问道:“写的什么?”


    善禾便轻声读出来:“善禾妆次:祖父新丧,阖府哀戚。询及管事,方知善善芳辰恰在七七忌辰之中,未能操办。然礼不可阙,谨以此物,聊表心意,是曰——”


    读至此处,善禾咬唇不言,眼眶却泛了红。


    晴月急问:“是曰什么?”


    善禾笑着泣道:“是曰:梁二爷敬祝梁二奶奶生辰吉乐,永驻芳华。特嘱:万勿令族老及大哥知悉,恐添新伤。”


    晴月怔了怔,也不由笑开,怅怅道:“亏得二爷这霸蛮性子做得出来,如今虽说早过了七七忌辰,好歹还没满一年,买这样华贵的头面,一时半刻也带不了。”


    善禾喃喃:“是啊,也就他做得出来这种事……”


    与老太爷斗气两年的是他;老太爷弥留之际,贴身伺候屎尿的是他;一年丧期内,买这点翠头面的也是他。这究竟是孝,还是不孝?善禾也说不清了,大抵这世上的孝有许多种,而梁邵的这种,总归与世俗所尊崇的悖逆了些。不过,善禾有些明白他。为了亡人的尊贵体面,生生守三年孝,实在泯灭人性。有这份孝心,不若生前多尽一尽,教亡人也快活些。等人去世后,认认真真把丧事做了,把头磕实了,总比经年的禁欲灭欲强。善禾忽然觉得,自己与梁邵相处久了,也有些“离经叛道”了。


    将宝匣阖上后,善禾未立即离开,而是取了云笺,提笔舔墨,伏首写画具单子。晴月将两只包袱搁回自己屋中,充入自己的行李,以免教梁邵生疑,随后又喊了小丫鬟仔细听善禾吩咐,她则独自离去,不知往何处去了。


    待单子添补完毕,也不过一炷香时间。距黄昏尚远,善禾木然坐在书案后,不觉想起那晚她与梁邵也是坐在这把太师椅上,梁邵名下的几十张地契俱压在她身下。还有那些他说要赠她的地契、田契,几日后喊了文书先生来写下印信,她书了姓名画了押,现在皆成了她薛善禾的私产。


    可是,怎么就弄成这样呢?


    人好像踏出第一步后,便再也停不下来。如果他没有给过她和离书,如果那两年他们和和气气做对寻常夫妻,如果她没有去丹霞画坊,如果吴天齐没有说那番话,如果他没有强迫她,如果那天她没有找梁邺帮忙……以她的性子,她一定会留下的,善禾知道。可是太多的如果了,所以她的离开,早成了必然。自一开始、自梁邵与薛善禾的缘分缔结的第一日起,离开就成了必然。苍天无言,但苍天会在冥冥中推着任何人、任何事航向既定的必然。而在这必然中,于经年岁月里由血肉悄生暗长的一点点情谊,是显得如此愚蠢与不合时宜。


    于是,善禾取出新的云笺。她知道自己是个蠢人,也是个软弱的人。


    她仿着那日文书先生写的过户契书,重写一份将那些地契还给梁邵,又取了印泥盖了手印,才叠好塞入信封中,搁在雕漆箱笼内。


    这下,应当全部安置妥当了。


    善禾起身,缓步走在这书房中,最后地细目打量陈设。精铁剑格横陈数柄利器,沉木书橱叠着磊磊兵书。正中高悬“青霜”二字,系昔日梁老太爷所书。“青霜”匾额之下,却是梁邵那把平素绝不舍得捧出的青霜剑,熠熠凛出冷辉寒光,据说是铸剑世家上任家主所铸。青霜剑前,紫檀大案齐齐整整摆了文房四宝,其旁画缸内,又斜靠着几卷舆图画轴,只有边角略见磨损。从前善禾不曾过多打量此屋,到今日最后一遭站在这,竟觉得此处也是分外熟悉,有怅惘之感。


    她悲从心来,重新舔墨提笔,书下:


    一卧连理二载春,今朝自剪系丝纶。未许微尘蔽云衢,沧海珠明各显珍。


    亦是折好,藏在雕漆箱笼中。


    抬头,日已渐渐西斜——


    作者有话说:快了快了,要走了。


    下一章赶榜单字数,小肥章。


    第26章 (跑路预告)“今天可以……


    步出书房之际,善禾想起什么,脚步微顿。她唤来小丫鬟,细声问:“二爷今早什么时候醒的?”


    小丫鬟答得恭敬:“二奶奶走后没多久。”


    “醒来就用早膳吃药了?”


    小丫鬟如实道:“没呢,先去的书房。”


    怪道呢,昨儿才去的云岫坊,今日点翠头面就出现在她包袱里,还留了字条。善禾点点头,自让她退下了。


    只是还未来得及深思,晴月已从外头赶回来。晴月一路匆忙小心,回到漱玉阁时额角早沁了薄汗。善禾站在一旁,斟了茶予她:“有人发现吗?”


    “没有。”晴月牛饮而尽,“今天园子里忙,没人留心我。”


    善禾点点头:“吴坊主同意了?”


    晴月搁下盏,郑重点头:“嗯。她说她不要银钱,就当做个人情,只要姑娘的画日后都卖给她就行。还有几句话,坊主说等见了面再与姑娘细谈。”


    善禾垂眼敛眉,语气定定:“好。”


    自兰台轩回来后,善禾心口总搁着事。她直觉着寻梁邺帮忙似乎是步错棋,但也说不清究竟错在何处。也许是心意不同,善禾自觉自己这样要与梁邵和离的人,骗他时都要犹豫再三,而打小与弟弟一同长大的梁邺,却能将欺骗粉饰统统粉饰成“为他好”。若她是梁邵,必定寒心:他与兄长并无矛盾,何至如此?


    故而她派晴月去了丹霞画坊,求吴天齐襄助。所谓襄助,对善禾来讲万分重要,于吴天齐而言,不过是派两个人把善禾领到自家空置的小别院里住上几天,一应用度不必她操心,还能得善禾一个不亚于救命的大人情。善禾心想着,既然要走,那还是应当走得决绝一些、干净一些。而况她离开的心愿里本就存了成全梁家两兄弟仕途的意思,实在犯不着离了梁邵,扭头就去住梁邺给她的屋子。那算什么?


    待漱玉阁事毕,主仆俩并肩往家祠来。二人各擎三炷香,聚在指前,高过额顶,认真叩拜三回,才稳稳插入老太爷灵位前的香炉中。今此一别,她便算不得梁家人了。老人家若还眷顾她,保佑她顺顺利利、干干净净离了梁家,回金陵扎下根。


    “明年我一定回来看您。”善禾心道。


    在灵前沉思未久,金乌西沉,日光铺在家祠青砖地上,连脊背也有了暖意。善禾、晴月自蒲团上站直,转过身,却见梁家两兄弟稳步走来。


    相似的眉眼,相似的身形,脸上皆带着笑,只是一个温润清贵,笑得克制守矩,一个快活恣意,见到善禾后,先是疾走几步,把梁邺甩在身后,而后大大方方地把一口白牙笑出来,才高声道:“原来善善在这!”径直上前握住善禾的手。


    善禾敛住思绪,迎住他,抽了帕子给他擦额角的汗:“做什么去了?弄得这些汗。”


    馨香传到鼻尖,梁邵弯了唇瓣,正要说:“去了——”


    梁邺沉声开口:“阿邵,我们也一起拜拜祖父罢。”阻了他接下来的话,是不想善禾知道的意思。


    善禾明白,旋即转身从香案上取了几根素香,分与梁邵兄弟,立在一旁看他二人也自磕头伏首敬香。


    起身,四只眼余光俱落在她身上。


    善禾却没留心,只顾着垂眸想明晚的事。


    成敏站在廊下,躬身交手道:“都已准备妥帖,可以启程了。”


    于是众人收敛心怀,沉默着从家祠退出去。


    余下的时间很紧,兰台轩、漱玉阁皆是匆匆将行装搬至早已备下的马车上,因梁邺此番入京,一时半刻回不来,又需打点京都人脉,故此行装甚巨,足足装了三辆马车。


    善禾坐在马车内,悄悄打帘向外看。梁邵正站在车马旁,帮忙指挥着搬运行李。他身后,门首款步走出两个丫鬟,肩上背着鼓囊囊的小包袱,虽皆低着头,但都身姿窈窕,行止柔媚。善禾愣了一瞬,方忆起是那日在兰台轩所见的两位丫鬟。


    蘩娘、荷娘俱垂头敛眸,不敢多踏一步。她们记着方才成敏的嘱咐:“把头低好,别教二爷瞧见了。二爷不喜欢奴仆里有生面孔。”自然是胡乱诌的,成敏知道不该让梁邵瞧见蘩、荷二女的脸。


    二人小心绕过去,彼此相扶正要坐上后头的青油小车时,荷娘似是感应到什么,忽而朝善禾这边抬了眸子。四目相接,两张肖似的脸,乍一看是容易弄混的,连她们自己也有一丝微愕,像在照菱镜。


    善禾心一沉,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可是马车已经缓缓向前走了。


    荷娘仍站在原地,手扶车辕,抬了头默看善禾的车驾越过她,向前,善禾的脸也越过她,向前。


    “大哥屋里是新来了两个丫鬟吗?”善禾放下车帘。


    晴月有些茫然。


    岁纹笑:“是,据说之前是平康坊的清倌儿,刺史老爷送来的,大爷就留在屋里了。”


    “哦,清倌儿,刺史送的。”善禾沉吟着,“都叫什么呀?”


    “大的叫蘩娘,小的叫荷娘。”岁纹笑得有些没心没肺,“说起来,这荷娘长得倒有点像二奶奶您。”


    善禾来了兴致:“很像么?”


    “打眼一瞧,是像的。细看倒不太一样了,而且这小妮子怯懦,看人时都怵怵的,不像她姐姐。”


    善禾想起自己初至梁家时,也这般怯懦。


    见善禾未言语,岁纹这才慢吞吞反应过来,讪讪道:“呀!这不犯了二奶奶的名讳么!”晴月也附和。


    但没人觉得是梁邺故意的,都以为荷娘原本就叫荷娘。毕竟梁邺的好名声众人是知悉的,也许是他事冗,忘了给荷娘改名。但若是梁邵在屋里放了这么个人,倒有些可疑了,毕竟他是平康坊的常客。


    善禾面上淡然一笑:“不妨事,横竖是大房屋里的人,往后便见不到了。”话是这么说,心却没彻底放下,夫君兄长的屋里放着这么一个人,谁都瞧得出来她跟自己像,偏偏又和自己名字里有个同音字,是人都要思想几回的。只是想多了又觉得没什么,梁邺最是守矩,兴许真未虑及此等枝节,只是忘了改名避讳,也未可知。这般想来,倒是她多心。


    船舱到底与岸上不同。舱室内虽设着香鼎,焚了沉水,仍旧压不住水上特有的腥潮。兼之船身轻摇颠簸,白日行船时尚觉得悠游惬意,到入睡时分,这晃荡竟格外清晰。人卧于榻,五脏六腑皆似失了倚仗,虚虚悬着,不由得想吐。


    梁邺体恤贴心,亲自送来安息香篆,道是此物宁神助眠,更胜沉水。


    香篆燃时徐徐绕帐,一如祥云护榻。几缕白线,幽幽环绕,夜色中宛若鬼魅。想到今晚是最后一夜,善禾心跳如鼓,思绪愈乱,瞪眼到香篆将熄,还是未能睡着。身旁梁邵却是气息匀长,单手搂着善禾腰肢,已然阖目沉入梦中了。


    这一夜,终究是难捱。


    翌日起床梳妆完毕,船板上早聚了好些人。梁邺澹然立在人群之中,受着各方祝福称赞,面不改色,只凝眸眺望天际一线,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偶尔搭话,也是气定神闲。


    皆是些面生的郎君们,善禾知他们都是梁邺的同窗好友或本家几位弟兄,故而同梁邵道:“人太多,你去罢。船上待得不舒服,我再歪会儿。晚上开宴了喊我。”


    梁邵知道是避嫌的意思,捏捏她手,轻声:“过会儿我去看你。”说罢,自步向人群了。


    善禾未立即离开,而是倚着扶栏,眺了会儿碧波清水,心头浮着团雾霭似的。


    不多时,人群中爆出欢笑,善禾也忍不住回望。原是梁邵已站在人群中心,正扬着笑不知说什么,身旁人皆笑。没一个无动于衷的,唯独——


    唯独梁邺。


    梁邺嘴边也挂着笑,但善禾确定,他心里是淡漠的。


    梁邺也望过来了,眸光灼灼,越过人群,越过他的弟弟,落在角落里的弟媳身上。他微微点头致意,算个招呼。


    善禾朝他福了福身。


    回屋后,晴月已将包袱都收拢齐整。她们的行李不多,善禾就是那两只包袱,晴月只有一个,方便上路。


    见善禾进来,晴月捧出一件衫子,道:“昨夜里熬了会儿灯,缝了个小袋,你看如何。”


    善禾捧起衫子一瞧,是缝在内里的袋子,不大,但能将要紧之物贴身藏起来,远行时有它却也安心。


    最后几个时辰了。


    善禾满脑子都是今晚即将发生的事,可梁邺还没有派人来,她也不知届时究竟如何离开。


    这遭非但善禾紧张,连晴月也紧张起来。


    梁邺不会忘了罢?


    也许是船身的颠簸让这紧张更加具象分明,稍微一丝动静都让善禾怀疑,她是否露出马脚,梁邺那边是否有事耽搁了。


    午时,郎君们聚在一起用膳吃酒,善禾与另几位夫人太太本该另置一席的,但都嫌上船后身子乏累,懒怠应酬,夫人们也就各自在各自的舱室把午膳囫囵过去,等晚上再聚。晴月和岁纹提了食盒送来菜馔,刚吃一口,成敏忽而冒出来,交手躬身立在门外,道:“大爷着奴才来问问,不知船上的菜馔二奶奶可用得习惯?”


    来了。


    善禾一颗心放回肚里:“尚可。”继而对晴月和岁纹道:“你两个也去吃罢,不必在这伺候我了。”


    待晴月、岁纹离开,成敏才掀了眼皮,慢慢走近,双手奉上一只簇新信封。


    “这是什么?”善禾打开,竟是两份和离书。


    格式俱全,见证画押清晰,连官府的钤印备案都一一妥帖。看到签名时,善禾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分明是她与梁邵的字迹!


    “有劳大爷了。”善禾勉力压住声音里的颤抖,心却仔细回忆着,梁邺究竟何时弄下这份和离书的。


    而况,即便字迹是仿的,那画押呢?


    善禾脊背发凉。


    成敏正低头往茶壶中倒蒙汗药,语调平淡:“等晚宴之后再走。”


    “什么?”


    “晚宴之后,二爷回来,您哄他喝杯清茶。等他睡了,您再换上岁纹的衣服,我送您离开。”他另掏出一个小纸包,搁在桌角,“这个给岁纹喝。只是让她今晚晕船,明日就好了,没别的。”


    善禾轻轻嗯了声。


    成敏脚步很轻,善禾再抬头时,屋里只剩她一个了。


    兴许是紧张,午膳她进得极少,盖碗里的香薷饮更是一口未动。善禾眯了眼,唤来晴月,把未吃过的菜与香薷饮皆赏给她和岁纹了。


    午憩时分,梁邵与善禾俱歪在螺钿床上,倚着软枕,听梁邵讲午间席面上的事。善禾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梁邵却耐心,把每件事说得详细,滴水不漏的。


    善禾撑着头:“你记性倒好。”


    梁邵笑:“我从小记性就好。”


    “那怎么不像大哥那样读下去?”


    “那些书里写的不对。”他继续要说席上的趣事。


    善禾忽而按住他嘴:“阿邵……”


    梁邵撑脸看她,笑弯了眼:“怎的?”


    “……没什么。”她本想教梁邵提防提防梁邺,却不知如何开口。转念一想,梁邺虽然心思深沉,但待亲弟弟始终如一,这事应当不会变的。善禾长叹一气,终究决定三缄其口。


    梁邵扯开她手:“定是有什么,怎么不同我说?”


    “身上乏得很。”这是真话,没骗他。


    梁邵却笑:“歇了一上午,还这么乏吗?”


    “乏。”善禾把脸埋进枕里,叹出一口气。


    梁邵贴过去,唇瓣剐蹭着她耳廓:“那我来伺候二奶奶。”他把手放在善禾腰间:“是这里?”


    善禾摇头,声音闷闷的:“不是。”


    手又放在她脖颈后:“这儿?”


    “也不是。”


    “那是哪儿?”


    善禾露出一只眼,掀了眼皮:“好像哪里都乏。”其实是心乏了。人一累,最累的是心。这也是真话。


    梁邵立时将手塞至善禾腋下,一壁挠她痒,一壁笑骂:“小妮儿耍你二爷呢!”


    善禾掌不住,拼命忍着笑,差点把泪憋出来。好容易这冤家住了手,善禾渐渐停了笑,才发现他已坐她腰腹上,紧紧扣着她两节白皙腕子,目光炽炽。


    四目相接,二人皆是一怔。梁邵喉结滚了滚,声音有些哑:“善善……”


    “嗯?”


    他笑着:“今天可以吻你吗?”


    他把手撑在善禾肩侧。


    舱门应时敲响。善禾心漏跳一拍,忙推开梁邵,坐起身,理了理薄衫,扬声问外面:“怎么了?”


    晴月站在门外道:“二爷,二奶奶,岁纹身上不好,想是晕船了,今日怕是不能近前伺候。”


    梁邵哀哀怨怨地倚墙靠着,听善禾认真嘱咐如何给岁纹用药,又听她教晴月多看顾看顾岁纹,这两日不必时常过来伺候。善禾像故意拖延似的,把话说得又慢又长,说完了岁纹,又问晴月身上如何,适不适应,主仆俩恨不得隔门聊起来。梁邵有点不耐烦了,瘪瘪嘴,从后揽住善禾的腰,吮咬她后颈。


    “嘶。”善禾倒吸一口凉气,“你——”


    梁邵探出头:“你刚才没拒绝。”


    “但我也没同意。”善禾压低声音。


    “但这也不算吻。”梁邵歪头。


    善禾把他一推,声音也提了半分:“我不要。”


    晴月站在门外看不到里面,困惑道:“啊?什么不要?”


    梁邵松了手,低声哧哧地笑:“快说,什么不要?不要什么?说给晴月听。”


    善禾白他一眼,继续扬了声:“下午不要来伺候了,有什么,我拉铃喊你。你也回去歇会儿。”


    晴月、岁纹住的舱室与善禾、梁邵这间挨得不远,两间牵了条细线相连,这屋里一拉铃,那屋里便能听见。


    晴月走后,梁邵大马金刀往那儿一靠,笑吟吟看她。善禾懒怠理会,本想起身,哪知梁邵手一抬,把她拉回来,靠在怀中。滚烫的胸膛贴着她脊背。


    “说好我伺候你,你享现成的福就是。”


    他把善禾按在银丝软垫上,趿了鞋下地,装模作样告个喏:“小的梁二,听凭二奶奶吩咐。二奶奶要拿什么?”


    善禾终于抿着唇笑了。


    梁邵望着她,也笑开。


    善禾正要开口,外头却忽而咚咚咚足音不歇,紧接着人声吵翻了天,跟杀人似的。


    梁邵与善禾皆一怔。


    成保上气不接下气,拍门道:“走水了!底下小库房走水了!”——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善禾跑路[竖耳兔头][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第27章 (善禾跑路)“少年夫妻……


    库房里搁的是梁邺此番携入京都的各色字画古籍,大半是要作人情打点之用的。别的倒罢了,其中有两幅字是梁老太爷生前手泽,特嘱了梁邺收好,以备来日奉与座师及岳家翁。


    梁老太爷生前政绩并不卓著,但年高德劭,清望素著,学问又做得极精纯,向来为士林所推重,故而老人家的字亦备受推崇。如今老人家百年,晚年遗泽俱拢在梁邺兄弟手中。不消几年,这墨宝声价必定是要水涨船高的了。若不慎烧毁,实为可惜。


    梁邵跌足长叹:“不好!”披了衣就要去救火。


    善禾也忙披衣下床趿鞋,梁邵按住她:“你身上乏,那人多眼杂,你不如在这歇着。有什么,我让人来知会你。”说罢,梁邵携成保匆匆而去。


    火灭得迅速,一炷香时辰全熄了。损失还好,珍贵的俱被梁邺贴身收在所居舱室内,连个火星儿都没见到。只是小库房被烧得厉害,等闲不可放置字画了,只好空置着,连紧挨的两间小舱也受了牵连,把里头杂物全搬出去,亦是空置起来了。


    但有一件事不明:起火原因。


    船上俱是梁邺同窗好友、几位本家兄弟及其家眷们,与梁邺兄弟素无私仇,实在犯不着纵火。另外便是金禧船舫的伙计们,可金禧船舫的金掌柜与梁邺有旧,且如今赁的是他家船,更没必要了。


    梁邺以为,是哪个伙计不小心,如今见后果严重,不敢吱声出来领错,便没追究。反是梁邵查了失火现场,认定是有人故意纵火的。只是众人皆不以为意,催着他速速准备赴今晚之饯别宴,他拗不过,也只好作罢了。


    宴摆在水天一色厅。


    厅内,绮罗穿墙,兰麝焚香,珠帘绣幕遮匝,明灯瑶光齐映,通室不见奢靡,端的是清雅风韵。席开两列,以泥金屏虚虚为隔。早有船婢鱼贯而入,调停桌椅,安箸布菜。因梁老太爷之事,梁邺便把金掌柜原先所定的舞姬乐女等俱裁撤了,席间只是饮酒清聊。酒过三巡,才有两名弹词先生坐在另一条小船上,一抱三弦、一执琵琶,隔水清唱《惜柳缘》,诉的是惜别之意。音调婉转含情、缠绵悱恻,隔着烟波水面絮絮飘来,倒有股悲凉之情。尤其那吴音软糯,正出自善禾早逝亡母的故乡姑苏城。众人知道此为金掌柜心意,且那两位弹词先生俱在另一只船上,算不得梁家备的,也便都不计较,只是垂眸饮酒不语,善禾更是听得心涩眼酸。


    下一出是《天雨梦》,善禾幼时在金陵听过的曲子,那会儿薛寅夫妇俱在人世。善禾思及旧事,忍不住抬眸去看,正好瞥见梁邵望过来,也是一双含悲不语的眼,锁着眉心看她把脸转过来,反而笑了笑。


    一旁侍奉的小婢笑道:“真是应景儿,赶巧这会落起雨了!”


    夫人们循声去看,果见月洞窗外,雨丝滴滴洒洒的,一阵疏、一阵密,把河泥的腥潮土味濯进舱里。


    待《天雨梦》唱完,已是戌时末了。夫人们不胜酒力,留下一桌残席各自回屋,郎君们却仍痛饮着。


    善禾很少喝酒,今夜只饮了一盅,此刻脸已微红、吐息稍促。扶着晴月的手回舱时,晴月轻声禀道:“岁纹已睡下了。成保他们晚上跟着二爷,少不得也要吃几盅的,醉倒便罢。我已跟他递过话,就说今晚上我伺候二爷二奶奶,不劳他们费心了。”


    善禾点点头。


    行不数步,正好碰见梁邵扶着栏杆散酒气。他素来是酒中豪客,方才饮了三盅,这会儿也只是眼尾薄红,唇瓣添了几分粉润。


    善禾近前,与他并肩而立,方觉此地正好迎着斜风细雨,打在脸上,酥酥麻麻的,不多时眼睫便承了颗颗雨珠。


    “站这做什么?”善禾后退了一步,躲掉斜雨。


    梁邵回过头,带些醺然醉意:“吹风。”


    她递出帕子:“仔细着了风寒,头痛。”


    梁邵接过,擦了擦一双氤氲着水汽的醉眼:“无妨。”


    一时静默。善禾循他目光望向沉沉天际:“那是北方吗?”


    “是。”


    善禾声气放得轻软:“北川就在那儿?”


    梁邵只“唔”了一声。


    善禾知道他的志向——去北川投军。好男儿志在四方,北川是英雄冢,也是英雄乡。善禾抿唇:“我总是不甚明白,去北川和赴京应武举,终了不都是为博个功名、光耀门楣么?”


    “不一样。”梁邵凝眸天水交接处,目光黑沉,“去北川,九死一生,若有军功,死后加封谥号;而参加武举,活着就有可能成为大将军。”


    这是实话。大燕武将,不外两途:其一,上北川战场,自先锋兵始,死了的是沙场白骨,活着的回京受封;另一条是武举,考中了便授末流武职,循阶而升,若时运得济,碰上战事,跟随大将军出征,不必怕死的,因为有先锋兵替着死,而后活着回京受封。只是武举首重门楣,大多是簪缨家族出身的郎君们镀履历去的,穷人家难有几个考中。纵是考中了,也未必年年遇到战事;纵是遇到战事,也未必年年都能去。部堂公子随军出征,家里自能捐输粮秣,穷人家的能干什么?只好去当先锋兵,给这些部堂公子作升官的脚垫子。


    善禾蹙眉:“怪道祖父与大哥希望你去应武举。”


    梁邵扬眉轻笑:“我就算去北川,也能活着回来。”


    “这么笃定?”


    梁邵扬了扬鼻尖,意气风发:“爷气运好、名声臭,阎王不收,死不了的。”


    善禾低头一笑,没应。


    那厢默了几瞬,罕见地认真,声音很轻:“总得想想办法,莫让那些蓬门子弟再心寒了。”梁邵目锁远方,凝着脸色。偏过脸,见船婢已从天水厅内捧了残席出来,他顿了顿:“要走了么?”


    “嗯。天晚了。”


    “那——”他轻轻一笑,“保重。”


    善禾心一坠,忙抬眼看他。


    梁邵面色如常,露出惯有的混不吝的笑:“下雨了,地上滑,可不得保重?爷说点要你好的体己话,也不受用了?”


    “……没。”善禾声音发涩,“那你晚上早点回来。”


    梁邵笑开,清浅温柔的,替她把垂在颊边的碎发拢至耳后,低声道:“好啊,善善。”


    晴月撑开一柄红油纸伞,主仆二人相携步入霏霏雨幕。梁邵两臂撑着栏杆,转过脸,望善禾背影渐次没入蒙蒙烟雨之中,他嘴边的笑意也渐渐褪去了。


    郎君们直到亥时末方散,彼时天已大黑,唯数颗星子钉在夜幕上。梁邵挨到最后,陪梁邺送了所有客回屋,方冒雨回来,肩上早沾满寒气。


    善禾等他许久,这会子见他垂头弓腰走入低矮的舱门,身上散着寒寒雨丝,忙迎上去,替他卸了披风。


    “你回,你回。”梁邵笑起来喷出一口酒气,“我身上凉,别冻着你。”


    “没事,不碍的。”善禾面上虽笑,指尖却隐隐发颤。


    她摇了铃,不多时,晴月捧了铜洗进来,绞了热毛巾递予梁邵,自退出去。


    梁邵于窄榻边沿坐下,一壁揩脸,一壁笑看善禾:“怎么没睡?”他脸颊泛红,可见今夜饮得不少。


    善禾抿唇:“等你。”善禾朝桌案走去,提壶斟茶,口中絮絮说着:“以后,还是少喝些酒罢。”


    梁邵仰面躺下,头顶一只六角宫灯,随着船身颠簸,灯光朦胧起来,眼前也朦胧起来。


    “唔。”他闭上眼,“好。”


    “平康坊也少去。”几片茶叶在汤中沉浮,善禾盯住倒影中的自己,“外头人编排你的那些话,总归对你不好。”


    他气定神闲,声音懒懒:“到了了也是说我什么离经叛道、混世魔王,我是杀人放火还是赌博狎妓了……”


    “横竖你少去。”


    梁邵侧过脸,睁眼,见善禾捧着茶盏立在那儿,定定望自己。


    他慢慢坐直身子,两手向后撑住,带些不解看她。


    善禾走近,把茶盏递到他跟前,她觉得自己声音有些抖了:“清茶,喝点解酒。”


    梁邵盯着善禾的眼,复又低头瞥眼碧莹莹的茶汤,倏然一笑:“我没醉。”


    茶盏又近了近。


    “没醉,那就润润嗓子罢。我都倒了。”


    梁邵接过茶盏,又看了眼碧色的茶汤,咬唇:“待会儿再喝罢。”


    善禾有点发急:“搁着就凉了。”声音很轻,含了今晚吴音的软糯,竟有点像撒娇。


    梁邵仰头看她,声音暗哑:“那套点翠……喜欢吗?”


    善禾笑了,她点头,挨着梁邵身侧坐下,放软了声气:“喜欢的,可惜现在戴不了。”


    梁邵唇瓣翕动,眼睛忽而红了。他猛吸了下鼻子:“……好。”仰脖一饮而尽:“你喜欢才好。”


    空杯子被他信手丢在榻上。


    “善善,”他只觉得剜心,“今晚能吻你吗?”


    善禾迟疑了一下。


    梁邵却笑:“那就抱抱罢。”


    窄长的榻,不足容纳二人平躺,便还是同从前一样,梁邵躺在底下,善禾伏在他身上,脊背上箍着他两条精壮的长臂。


    雨丝打在窗,淅沥不停,濯得人心鼓噪。


    梁邵闷声道:“身上冷。”他抱得更紧,声气如絮,竟不似从前那般恣意的他了:“寒雨连江夜入吴……要是没雨就好了,太凄寒,我原爱个热闹。”


    平明送客楚山孤*。是离别的诗。


    善禾应道:“明日天就晴了。”


    “你来我家时就是下着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哦,我都不记得了。”她轻轻笑。


    “是么?”他开始有些头晕了,“那你以后会记得我么?”


    他知道了。


    善禾咬住下唇,尽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哑着嗓子:“少年夫妻……总归是会记得的罢?”


    “我会记得你的,善善,别忘了我啊……一定一定……”他说话很有些费力了。


    “善善,善善……抱紧些。我冷。”


    泪水洇湿了他胸前蓝缎锦袍。


    “善禾……从前……对不住你了……”最后一句话,他终于阖目。


    强撑的意志溃散,所有的交代全部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悠长的叹息,紧接着,是手臂缓缓滑向身侧的细微摩擦声。


    善禾支臂起身,满脸是泪。


    梁邵双目紧闭静静睡着,气息匀长平缓,唯颊边泪痕未干,隐入繁密鬓间。他右拳攥得很紧,善禾掰开他手,只见掌心静静躺着那条红麝串子,红珠被他攥得滚烫,在掌心留下粒粒浅凹的珠痕。


    原来他一直带在身上。


    善禾替他抹掉眼尾泪珠,轻轻吐纳出一口浊气:“我会记得的,记一辈子的。”


    会记得的罢?


    毕竟是少年夫妻啊。生命中的第一个人,也许是这辈子唯一的一个人了。迟到了两年的情分,总归是不一样的啊。


    善禾从床底拖出那两只包袱,摇了铃。不多时,晴月背着包袱来了,怀里抱着岁纹的衣服。


    “二爷没发现罢?”晴月替她系上腰带。


    善禾敛眸:“发现了。”


    “喝之后才发现的吗?”


    “喝之前。”善禾握住脸,眼泪迅速蓄满掌心。


    晴月轻轻叹息。


    她们离开时,成敏已候在船舱尽头多时了。


    “睡了么?”成敏领着她们往船后身走。


    “睡了。”善禾声音很轻。


    成敏道:“那就好。”


    不远处,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如蛰伏的兽,静静泊在月色中。船头一点微弱的渔火,在斜风细雨中明明灭灭,老船夫抖了抖雨笠,起身笑道:“启程喽——!”


    话里藏着奔向未来的明朗。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出自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


    第28章 俏郎君劫船抢人,梁霸王……


    周遭漆黑如幕。雨丝斜织,天地混沌一片。唯那艘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滑入雨幕中。善禾与晴月蜷在低矮的篷舱里,抱着不多的行李,心沉如鼓。


    善禾悄悄探出半张脸,唯见两岸黑黢黢的树影、芦苇丛飞速倒退。身后那只灯火通明的大船上,成敏尚立在方才分别之处,瞧不清楚神色。


    篙子一点,船又行出去几丈远。成敏身边忽而现出个紫袍身影,单手负在身后,压着眼睫凝望船中的她。


    善禾扬起笑,于雨幕中向梁邺挥了挥手,轻声:“大哥,珍重。”


    “阿邵,你也珍重。”她心道。


    梁邺面色如常,只看着善禾的脸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终于,轻巧的乌篷船被浓重夜雨所吞噬,再也望不见了。


    他冷声道:“都安排妥当了罢?”


    “是。”成敏答得恭敬,“那庄子记在金掌柜名下,二爷也不知道的。”


    “去看看阿邵罢。”梁邺长叹一气。


    待船上的一切从目力所及之处彻底消失时,周遭只剩下连绵的雨丝与浮溢在水面上方的薄雾。


    善禾靠着舱壁,心头空落落的,像被人用刀生生剜去一块,只余下近乎虚脱的倦累。几不可闻的叹息,哀切的恳求,还有掌心滚烫的红麝串痕……一桩桩,一幕幕在眼前挥之不去。


    “少年夫妻……总归会记得的罢……别忘了我啊……”


    她好像又听见了梁邵的声音。


    善禾闭了闭眼,任泪水无声挤出眼眶。船只飘泊在水流中,时而轻晃、时而急转。舱外风雨渐紧,雨珠子敲打在乌篷顶上,噼啪作响,扰得人心鼓噪。


    正行间,船身猛地一顿,似被什么东西挂住。老船夫庄伯“咦”了一声,倏然眼前大亮,烛光洞明,刺得善禾、晴月急急阖目,紧接着船身沉沉撞上硬物,“砰隆”的一声巨响,善禾晴月几乎伏倒在船板上。再睁眼时,一条大船霸蛮地横住去路,庄伯已弓着腰上前与船上人大声理论了。


    善禾自舱内探出身子,只见吴天齐着一件玄色麒麟补子缎袍,头顶黑青销金冠,负手轩然立在船头,眼梢斜睨庄伯,冷笑道:“我管你什么‘凉’家‘热’家的船!今儿撞上我米家的船,就没有囫囵过去的理儿!作速把你当家的请出来!”


    老船夫急道:“你这船方才还黑灯瞎火的,这会儿猛地亮起这刺眼玩意儿,还横死在河道上,你教我怎么才能不撞到!”


    妙儿也是一身小厮打扮,眉目清秀的,正撑着伞侍立吴天齐身侧。瞧见善禾,妙儿抿着唇憋笑,也是故意粗着声音,朗声道:“爷,您瞧,船上是位清丽标致的娘子哩!”


    吴天齐眼风一扫,把善禾上上下下打量一遭,勾唇笑:“哟,好俊模样!既是娘子的船,恕某莽撞了。”她遥遥作了一揖,“只是夜里恁般风雨,娘子这乌篷船简陋,孤零零飘在这斐河上,想必凄寒得紧。不若移步到我这条大船上来,吃壶热酒暖暖身子罢!”


    庄伯骂道:“腌臜泼才!好不要脸的夯货!这是我梁家二奶奶,梁提刑的结发妻子!”


    善禾抬眼盯住吴天齐,口中却对庄伯道:“庄伯,我已不是了。”


    庄伯忙低了声音:“二奶奶,您先认着!咱梁家的身份亮出来,这起子人不敢造次的!”


    吴天齐哪里被人这般骂过,立时回道:“梁你个狗卵子!你当我耳朵里塞的棉花呢,谁不知道密州梁氏那样的门第,他家二奶奶能夜里钻你这破船里?你个老棺材瓤子,吃醉了酒要死了,敢肖想那梁霸王的夫人,也不撒泡尿瞅瞅自个儿嘴脸!你配么?”她眼风一厉,当下高声道:“来人来人!这有三个骗子,胆敢冒充梁大提刑家眷。速速给我押了,明日扭送他上梁府问罪去!”


    说罢,船上立时钻出十来个小厮丫鬟,小厮们俱披着蓑衣,丫鬟们则撑着伞。随吴天齐一声令下,五六个壮实小厮齐拥上去,七手八脚架住老船夫庄伯,嘻嘻哈哈硬是将他拽到自家船上来;丫鬟们将伞递过乌篷,仔细搀着善禾、晴月登船。


    庄伯一壁破口大骂,一壁奋力挣扎,一壁又高声说着教善禾宽心的话:“二奶奶莫怕!大爷知道了必来救您……”吴天齐听得心烦,眉头一皱,喝令道:“老货话这么多!寻团破布塞了他那鸟嘴!”这才押着庄伯往早已备好的僻静小舱室去了。


    那厢善禾与晴月登了大船,早有丫鬟替她俩抱住包袱。吴天齐又撑开一柄青油纸伞,与善禾并肩而立,调笑道:“如何?我这膏梁纨袴,比你那前夫可还强些?”


    “他哪比得上吴坊主纨绔样儿。”善禾望着庄伯被押走的背影,蹙眉,“庄伯怎么办呢?他年纪大了,平素对我也好——”


    “诶,你放心。”吴天齐瞥眼舱室方向,“明儿就放他回他那破船上去。今晚上吃喝不短,睡榻不缺,保证比他在梁家过得还舒坦。待会儿给他灌碗安神汤就行。”


    几人慢步行至舱室正厅。米小小正坐在厅内自斟自饮,见吴天齐轩轩然进来,瘪了瘪嘴:“你又坏我米家名声……”


    吴天齐哼笑道:“放屁!我不是你米家人?我名字不在你米家族谱上?这会子分起你我了?”


    “你又急!”米小小提了酒壶,自退回内室,“我睡去了,你们叙话。”实是避嫌。


    善禾与晴月看得目瞪口呆。


    吴天齐笑:“男人啊,在自家娘子面前伏低做小不算什么,只要在外头不窝囊就行。怕的是在外头窝窝囊囊像缩头乌龟,在家里耍爷们威风的,那才真真教人恶心。”


    言罢,吴天齐自去桌边,提了壶早就温在炭盆上的锡壶,斟下三盏热腾腾、浓酽酽的姜茶,推一盏给善禾,一盏给晴月,自家先呷了一口,笑:“我原不爱吃酒。咱女人家,受了寒气喝些姜茶,方为保养之道。”


    她信手摘了销金冠,见善禾晴月局促站着,指了指舱内铺设锦褥的矮榻:“莫拘束,快坐!”一壁又吩咐道:“妙儿,取两套干净衣裳来!”


    待善禾、晴月入座后,吴天齐倚着靠背,斜眼笑道:“上次你这小丫鬟来求我,我不大听得懂。你与那梁二爷,究竟怎生回事?”


    善禾双手捧住茶盏,怔忪片刻,怅然道:“我与他原说好祖父百年之后就和离的。”


    吴天齐撑着头,惑道:“那你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他不肯。”善禾吸了下鼻子,“他不想和离了。”


    吴天齐忽而生了莫大兴趣,倾身向前:“哦?莫不是……他对你生了情意?”


    善禾错开眸子,面上一赧,颔首道:“他自己……是这般说的。”


    对面默了一瞬,忽而爆出轰然大笑。吴天齐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泪花都要洒出来:“这霸王……哈哈哈哈哈……我是真不敢想……他可曾求你留下了?哈哈哈!”


    善禾与晴月皆怔住。


    彼时妙儿捧了两套村妇布衣走来,吴天齐一壁揩眼泪,一壁忍笑道:“失礼失礼,你们先更衣罢。我是实没想到,这梁二也有今日这般田地的。”


    早有丹霞画坊的婢子帮忙伺候更衣,吴天齐立在一旁端详善禾,又吩咐妙儿道:“把梳妆匣子捧来,给薛娘子篦一篦头。”


    善禾早被她笑得心头着恼,带了些愠色道:“吴坊主,有什么,您直说就是。我与梁邵虽不是两愿和离,但也犯不着您这样取笑。”


    吴天齐收了脸色,略作个赔礼,笑道:“真真对不住,实是我从前很听过梁二爷的一些传闻,委实想不出他为情所扰的形容。”


    晴月也困惑了,问道:“二爷从前是哪样的?”


    吴天齐自妆匣中拈了只桃花簪,插入善禾云鬓间,轻笑道:“霸蛮得很,天不怕地不怕,但也有点侠气。”


    妙儿正替善禾系腰带,这厢也抬起头来,笑说:“坊主,您别卖关子,知道什么,快快说来。薛娘子想不想听我不知道,我是最乐意听这些的。”


    吴天齐便不矜着,大马金刀往太师椅上一坐,靴子踩在脚踏上,姿态闲散,先抿了口茶,方悠悠说来:“要说这‘霸王’的诨号,约莫是六年前叫起来的。那会儿我刚嫁到密州来没两年,就听得这样一件趣事。说是当日南庆大街有穷人卖女,那女儿生得清秀俊丽,举止袅娜,竟同时教司法参军的小儿子以及前密州司马的外甥相中。这两个纨绔,平素就是密州城里掐尖要强的主儿,互不相让,当街争抢起来,又吆喝家丁厮打,连巡街的衙役也不敢管,只敢远远干看着。”


    “赶巧儿这梁二爷打马路过,问清事态原委后,二话不说,一人一记窝心脚,踹得那两人倒翻在地上。但他也不是一味冲动的,知道这两人有些根脚,便直接把梁家老爷子的名号搬出来。那两人本不服,但见他家世不俗,功夫又在他们之上,身后还背着青霜剑,只好作罢了。”


    善禾垂眸,轻声:“匹夫之勇。”


    吴天齐一笑:“还没完呢!那穷人便揪着梁二不肯他走,哭嚎着怪他把买主打跑了,他女儿卖不出去,要梁二买。那会儿梁二才多大年纪?于是把自己身上,小厮身上搜刮出二十六两三吊钱,一分钱不多、一分钱不少——真真笑煞人了,连零头都不晓得抹掉——都予了那穷人。后来才知那不是穷人,其实是个拐子。待要追时,早溜得没影儿了。”


    一时间屋内丫鬟们都笑,有说梁邵蠢的,也有说他勇的,还有说他心底善的,独善禾垂眸不语。


    妙儿道:“这算什么霸王?分明是少年郎路见不平。”


    吴天齐抿口茶,润了润口齿:“你别急,中间事多着呢,有一年密州做马球赛,城北富绅沈万全的小儿子手脚不干净,纵马伤了别家小厮,梁二看不过去,当众一箭射落沈万全的幞头,硬逼着他当街教养子孙。饶是这些都没彻底把他梁二爷‘霸王’的诨号叫响。直到四年前,那会儿梁邵是十四岁罢?”她望向善禾。


    善禾颔首:“是,四年前他正是十四。”


    吴天齐笑开:“四年前的平康坊品箫事件,才彻彻底底坐实了他霸王的名号。”


    “品箫?”妙儿蹙眉问。


    吴天齐眯眼嗤笑:“是,品箫,也叫吹.箫。你别装乖儿,你在我家学画,看了那么多春宫,你不知道品箫?”


    一时间厅内皆是倒抽凉气之声。莫说妙儿,便是善禾、晴月以及地下一起子丫鬟们也都是粉面飞霞了。此间拢共七八个女子,最小的也有十四岁了,而况还是在丹霞画坊见识过那些画的,自是早知人事。


    善禾绞着手,清凌凌的眸子里含了层水气,她咬唇颤声道:“他竟与人吹.箫?!”


    吴天齐往椅背一靠,眯了美目,唇边噙抹意味深长的淡笑。她望着善禾,却不言语,分明是拿乔的模样。


    第29章 善霸王怒惩断袖徒,失妻……


    有面薄的丫鬟害臊,寻个由头躲了出去。吴天齐不以为意,只笑吟吟盯着善禾:“品不品箫,究竟我不曾见过,不过是听亲眼见过的人传的闲话罢了。”


    霎时间五脏肺腑皆震颤,善禾忍着恶心,捂着胸口,不觉又想起方才梁邵搂抱她的模样,心中又愤又臊。她把茶盏往几上一搁,咬唇:“我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吴天齐把笑敛去,冷声:“哪样的人?瞧,我话还没说完,连你也先入为主,将他定了性,枉你还当过他枕边人呢。他那‘霸王’的诨号就是这么叫起来的。”


    善禾一怔,细细咀嚼话中滋味。她抚着胸口,好容易把头脑冷得清醒了,才慢声道:“是了,人言可畏,此话不虚。连我都差点错信了。”她踌躇片刻,一壁不想再听下去,一壁又实在好奇,终究是抬了眼:“所以,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吴天齐屈指转着茶盏,挑眉同晴月道:“晴月,你家二爷模样如何?”


    晴月猛地被她揪出来,先是一怔,而后回忆梁邵模样,道:“二爷自幼习武,身量比寻常郎君高壮许多。”


    吴天齐一笑,添补道:“而且丰神俊逸,模样不俗吧?”此话虽接的是晴月,实是问与善禾听。


    善禾敛眉低眼,冰冷的手背熨了熨发烫的脸颊。


    吴天齐继续道:“四年前,梁邵十四岁,便已经比同岁的小郎君生得高壮了。据说他有两把趁手的兵器,一为青霜剑,一为红缨枪,少年郎风姿绰约,秉性豪爽,又能把一杆红缨枪耍得猎猎生风,非但惹得女娘们倾心,连许多世家子弟都争相与之结交。那会儿密州刺史名唤裘宏远的,现今已是兵部尚书,专管大燕军政。裘宏远有个三公子,人皆唤作裘三郎,彼时十七岁,只比梁邵虚长了三岁。那个裘三郎生得纤弱,面薄骨软,素有龙阳之癖。自从见过梁邵耍了一回红缨枪后,当即就把他视作至交好友,连平日一起玩耍的那些儿郎们都冷落下了,一心只要结交梁邵。梁邵那时年少懵懂,且素来不在此等事上挂心,便只把裘三郎当作寻常朋友。而况梁邵本就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四海皆友,自然不曾提防裘三郎的龌龊心意。”


    “直到裘三郎作生辰宴,邀了梁邵往平康坊吃酒。席面上除了梁邵,尽是裘三郎素日狎昵的浮浪子弟,都知道裘三郎的心思。席上,他们一壁轮番劝酒,一壁用言语暗暗勾缠梁邵。及此,梁邵都没品出裘三郎的深意。裘三郎见梁邵在此事上木讷,反得了邪趣儿,直直开口问梁邵:‘要不要吹箫与你听?’梁邵猛一下没反应过来,还真当是丝竹雅事,乐颠颠回说他祖父书房里有一支上品的紫竹箫,若裘三郎喜欢,下回带出来请他赏鉴赏鉴。裘三郎以为终于得手,喜不自胜,当即就趴过去要解他腰间汗巾子。”


    听及此处,善禾心中大震,万没想到世间还有这般无赖,万没想到这般无赖还托生在这样钟鸣鼎食之家!与晴月相视一眼,二人脸上臊得几乎都要滴血。可吴天齐偏偏停在此处,把人心思勾起来。善禾忍不住问:“后来怎样?”


    吴天齐慢条斯理又喝了口茶,方继续说:“后来?梁邵的身手你不知道?他们那雅间是临水的,梁邵一脚就把裘三郎踹入水中。索性那池子不深,淹不死人。梁邵自家也跳入水中,按着那厮痛殴。到这,还不算得什么,毕竟是裘三郎有错在先。偏偏有了后来的事。”


    晴月忙问:“还有后来的事?”


    吴天齐挑眉,笑道:“虽说梁邵身手好,但也知这是刺史公子,把人打得挂彩就住手了。可那裘三郎吃了这般大亏,非但不惧,还扯着嗓子骂梁邵。他那种浮浪轻薄人,骂人的话自然也是不干不净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梁邵见他如此,反倒笑了,揪着裘三郎领子,好声好气同他说:‘此间人多,我臊得慌。你既想同我成双作对,子时三刻,城北过了三步桥有间茅屋,我独自候你。记住,只许你一人来。有别人来,我可就走了。’裘三郎□□入脑,真个就以为先前是梁邵害臊与他玩闹,自然连连应承。到得子时三刻,裘三郎如约而至,果见梁邵在此地等他。他以为终于要心想事成,结果梁邵一拳把他撂倒在臭水沟里,紧接着拳风如雨,临走时还塞了团沟渠烂泥入他口中,把他捆着丢在沟子里,凄风苦雨过了一夜。裘家人寻到裘三郎时,人是活着,但脸却已打烂了,据说现在额头还有疤,寻了太医院也无济于事,这辈子都消不掉。”


    善禾惊疑不定:“这是真的?你怎生这般清楚?”


    吴天齐冷嗤道:“当日赴宴的,还有我吴家的一个子侄,那两年正好来密州投奔亲戚,客居我家了。呵。不成器的玩意儿,成日里就知道巴结裘三郎。若当日梁邵把他也揍一顿,我是必定要请个诗人好好表赞梁邵一番的,诗题就叫‘善霸王怒惩断袖徒’。”


    善禾见她这般神色,知她所言不虚。心下黯然,眼前又浮起往日梁邵模样,怅然道:“那此事如何收场?裘三郎之父可是密州刺史。”


    吴天齐道:“闹成这般模样,自然难以善了。裘宏远官运亨通,裘家如日中天,而梁家只剩了个早已致仕的梁老太爷勉力支撑,必定是梁邵要吃亏的。但所幸此事粗鄙龌龊,且那裘三郎正在议亲,裘家也不愿张扬出去,只教梁邵亲自登门赔罪,连礼都不收——呵,他家平日里没少收礼,也不缺这点子排场。梁老太爷只好拿出家法来处置梁邵,本是做做面子,打一打就过去了。偏生梁邵不肯低头,梗着脖子直嚷自己没错,抵死不肯登裘家门。气得老太爷在床上歪了三天,后头都是梁邺管教他。”


    言及此处,吴天齐勾唇一笑:“听梁家原先灶上的婆子嚼蛆子,说当时梁邺问他:‘你知道你打的什么人?’梁邵也不怯,只说:‘谁是含鸟小囚儿,我便打谁。’梁邺没法子,只好亲自上门赔礼道歉,梁邵看不得他哥哥为这种腌臢事折节,才不情不愿跟过去,到底是服软了。”


    善禾怔住,心中翻搅不歇。怪道那日梁邵说甚么“男子汉大丈夫也有贞洁德操”,怪道梁邺如此在意梁家清誉,铆足了劲儿势必要科举高中,原来都是早有根因。


    吴天齐讲完这一段,抚着杯身不语,单单眯眼看着众人。晴月与妙儿等丫鬟们面面相觑,皆怔得说不出话来。


    吴天齐笑了笑:“好了!天晏了,该就寝了。妙儿,你领薛娘子和晴月姑娘去她们的寝室罢。”


    听她这般说,众人也只好起身回屋。善禾心底怅惘着,木然跟着妙儿,却听得吴天齐在身后唤了声她的名字:“薛娘子,还有几句话,我只同你一人讲。”


    *


    却说卯正时分,东方亮起鱼肚白,紧接着一抹朝霞晕染天际,瞬息铺陈开来。


    梁邵于窄榻上悠悠醒转,只觉得头脑晕眩,迷迷蒙蒙地不知置身何处。


    他躺了一会儿,待神思凝聚,方猝然忆起昨夜之事。梁邵猛地起身,身上薄毯、掌心红麝串子皆应声而落。他望了望空荡荡的舱室,处处皆有善禾的痕迹,处处皆没有了善禾,一时悲凉之情溢满心头。


    梁邵怔怔呆坐片刻,而后弯腰捡起红麝手串,麻木地套在腕间,只觉心口突突直跳,恨不能跳脱这副残躯,随着善禾一起去。可若是自己跟过去,她应当亦会苦恼的罢?她原就是要摆脱他,才费尽心机出此下策撇他而去的。若他去了,她又该重新谋划了罢?一念及此,梁邵顿觉五脏六腑俱焚,倒不如再饮一碗掺了蒙汗药的茶水,彻彻底底昏死在这,总好过面对这世事的煎熬。


    他抬手揩了揩清泪,煞白着脸色站起身,跌跌撞撞行至桌案旁,恍惚间瞧见镇纸下压着薄薄一张和离书,轻飘飘搁着,却重似千钧,生生把他与善禾的夫妻缘分斩断了。


    再凝目一瞧,和离书上的字迹竟分外熟悉起来,有善禾的、他的,还有梁邺的!——从前他与梁邺一块儿读书,梁邺苦练过的每一种字体他都格外熟悉。


    攥着和离书的手颤得愈发厉害,梁邵下意识咬紧下唇,几欲出血。怪道呢,善禾足不出户,她一人如何觅来蒙汗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仿他字迹写下和离书、又是如何瞒天过海把和离书送去府衙钤印?唯有他的好阿兄有这般缜密心思!


    下一瞬,喉头腥甜翻涌,噗地一声,一口鲜血自心头喷薄而出,直直喷洒在和离书上,把墨字洇漫得不成样子。五感六觉俱失,唯心窝生疼,似被千刀万剐,梁邵抚着胸口弓腰蹲下去,整个人倚着桌腿儿颓然喘息。


    地面溅染了数点殷红。梁邵喘着粗气,阖目一壁想着善禾的离去,一壁想着梁邺暗中推手相助,唯独把他当个木头烂泥一样瞒着!心中更是气血翻涌。待得血渍渐涸,梁邵方稍稍平静下来。


    抬眸,眼前不知何时多了双皂朝靴,似乎已然立了许久。


    梁邺撩袍蹲身,举了帕子要给梁邵擦拭唇角血渍,长叹道:“何必如此。”


    梁邵面无神色,偏头躲开,唯有两拳攥紧,咯咯作响。


    梁邺正要说什么,梁邵却干净利落吐出个字:“滚。”


    霎时间眸中厉色骤现,梁邺阴下脸来,唇线绷直:“为兄此心,皆是为了你们好。”


    话落,旋即一记拳风闪过,迅疾如电,擦着梁邺面颊,直直砸在桌腿之上。梁邵睁一双猩红眼,目眦欲裂,后牙咬紧:“我与善善,用不着你管。”——


    作者有话说:这周上了个榜,要求一周更新2w字,所以可能会日更啦[眼镜]


    存稿箱压力好大[爆哭][爆哭][爆哭]


    第30章 他心悦弟媳,却从来不敢……


    梁邵这一记拳砸下,只听得桌腿“咔嚓”一声裂了条细缝。


    梁邺纹丝未动,垂眸哼笑道:“这般大的气性,怪道留不住她。”他拾了落在地面的和离书,叠了又叠,叠成方正一块,方站起身,信手将其轻轻丢在桌案上。


    梁邺绷着脸色,居高临下地睥睨颓然跌坐在地的梁邵,眸光愈沉:“收好了,阿邵。这是你与她,此生最后的联系。”


    梁邵浑身一僵,猝然抬起眼,眸中愤懑渐散,混着血丝与清泪的星眸凄凄地盯住梁邺,他慢慢瘪下嘴角,声气里溢满委屈和酸涩:“为什么?你是我阿兄啊,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骗我……我心悦她,我只要她,你明知道的,我同你讲过的,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眉心凝郁的戾气缓缓消散,梁邺望着梁邵的脸,血与泪模糊着的脸,一霎那,他恍惚看见十四年前牵着自己的小梁邵,亦满脸是泪,仰脖泣声地问他,为什么阿耶阿娘变成了小盒子,为什么旁人说他是没爹教没娘养的孩子,为什么大家都说梁家人快要死绝了。梁邺忽而觉得自己心口泛起针扎似的痛,十四载光阴流转,从前的小梁邵与现今早已长成的少年梁邵渐渐重合。他见不得弟弟的泪,从前如是,现在亦如是。


    可是,他亦心悦善禾,他亦想要善禾啊。


    此念如毒蛇,缠绕心间两载有余,他却从来不敢吐露分毫。


    从最初的最初,从梁老太爷把善禾带到梁家的那一日,他见到薛善禾的第一眼,他的目光很难再从她身上挪开。比梁邵更早,比梁邵更久。


    小梁邵因为失去父母而慌慌无助,那时的他亦何尝不是如此?可是,没有人给他擦泪,没有人给他安慰。漫长的岁月,他独自埋首在那些经文中,他也知道书中有蠹朽之处,但他不敢像梁邵那般由着性子把书卷抛开,他知道只有把蠹朽吞掉,再吐出锦绣来,梁家才能重振,祖父才能舒心顺遂地安度晚年,他与梁邵的子孙才能不必过他们从前那般凄惶的日子。直到善禾出现,他终于感受到一丝同龄的、不功利的温暖与安宁。哪怕她对他的好只有那么一点点,哪怕她对他的好是得了梁老太爷授意的缘故。但他真的很需要、很需要这份好,并将它与支撑梁家、护佑梁邵的责任一起,支撑他走到京都、踏入朝堂。


    因为是兄长,所以处处应当让着弟弟;因为是长房长孙,所以合该肩负门楣兴衰。梁邺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午夜梦回,他也嫉妒过梁邵,也恨过梁邵,为什么他不必肩负起梁家复兴的重任?为什么他可以处处闯祸不计后果?为什么他拥有了善禾却不知珍惜?到后来梁邺麻木了,他以为这就是他的命,他甚至妥协了,再不去做那些无谓的挣扎,连想都不敢去想,他容忍自己把那两个小倌儿留在兰台轩,当个薛善禾的影子养着,他强迫自己放下那些徒劳的执念,而是往京都去,往权势之巅去。


    偏偏善禾主动找上他,她那般楚楚可怜地跪在他面前,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那般哀哀切切地央求他:“我想与阿邵和离,求兄长相助。”


    他行尸走肉般捱过了这许多年,终于有一个机会落在他面前,他安能不牢牢攥紧了!


    他安能眼睁睁看着薛善禾这么离开!


    梁邺阖目,暗自将那些纷扰的情绪狠狠压下。此刻,他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既已和离,二人便再无干系。男婚女嫁,从今往后各不相干。


    这次,他定要为自己争一争。


    他睁开眼,一字一顿道:“因为她亲自求我。”


    梁邺一点一点擦拭梁邵嘴角血痕,在对方挣脱开后,方扯起一抹轻蔑不屑的笑:“阿邵,那天善禾主动找到我,跪在我面前,求我帮她和离。你做了什么,让她必须要跪在我面前求我帮帮她,嗯?”


    他耐心地蹲下身,耐心地与之平视,耐心地把帕子按在梁邵嘴角,极尽细心地擦拭,缓声道:“阿邵,她求我时那般决绝,我怎忍心见你二人日后过成怨偶模样?你说你心悦她,只想要她,我信你,阿兄从来都信你的。”


    他声音沉了沉:“可是,善禾心悦你吗?善禾只想要你吗?善禾有这般笃定地同你说过、同我说过这些话吗?”


    见梁邵瞳孔震颤,眸色逐渐失措,梁邺声气极尽温和:“我只看到她跪在我面前,求着我帮她摆脱你。”


    “阿邵,我不能让这样对待你的官奴女子待在你身边,待一辈子。”他刻意咬重了“官奴”二字。


    “我所做一切,皆为你计,皆为梁家计。”


    梁邵本扶着桌腿,摇摇晃晃挣扎欲起,却在听到梁邺这番话后,呆了几息,终于又脱力般重重跌回去。


    梁邺拥他入怀,这才发觉他双手冰凉,齿关紧颤。梁邺皱了皱眉,将手轻轻搁在他脊背,慢慢抚下去,一如从前安慰被祖父责罚的小梁邵。他轻轻笑:“阿邵,你只需等着。若善禾心中当真有你,她自会回来寻你的。若她没有,那她也配不上你这般情意。”


    梁邵伏在他肩,忍不住清泪滚落,啪嗒啪嗒落满掌心。他不住地低喃:“她配得上……她配得上……”


    梁邺拍了拍他背,扬声道:“成敏,请许郎中进来罢。”


    不多时,成敏领着一手提药箱的长衫男子走近。梁邺扶着梁邵起身,同许郎中略行一礼,关切道:“劳驾许先生了。”


    说罢,腾出位置留与许郎中悬脉诊断,自慢步退出舱室,凭栏负手而立,他脸沉如铁,诘问成敏:“还未寻到人?”


    成敏弓腰道:“方才庄伯独个儿回来了。据他说,薛娘子、晴月姑娘被一姓米的郎君劫走,他也不认得是何人,从前似乎没来过府上。”


    梁邺绷着脸色,心头阴郁至极。他大略猜到善禾是会给自己留有退路的,她是温厚性子,但绝非愚蠢,与阿邵和离,她一定会给自己留个保障。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善禾竟敢私房走野,在外头寻了个男子帮她!那个人,究竟是在她嫁与阿邵前认识的,还是之后认识的?若是之前,那阿邵岂不是做了两年的绿王八!梁邺心中不住冷笑,愈发觉得自己从前小看了善禾,只看到她的安静温顺、柔情体贴,原来她也藏着锋呢!


    梁邺沉声吩咐道:“叫他作速把昨夜情景详细说来,不可错漏。你与成安立刻下船,去附近码头一一询问,凡有姓米者,抑或与庄伯所言肖似的船只,俱给我查清楚了,是什么人家,昨日何时下水,何时离开,现今去往何处,一点儿也不能漏。切勿打草惊蛇,也别叫二房的人知道。”


    成敏连声应是,交手正要退下去。


    梁邺忽道:“待会儿,教许郎中在阿邵的补药中添几剂宁神静心的,这几日就让他好生歇一歇罢。别教他再操心了。”


    成敏悄然抬眸觑眼梁邺,只见其锁眉眺望,下颌绷紧。成敏又恭声应了句“是”,方退下了。


    *


    却说善禾、晴月登上吴天齐宝船后,歇了一宿,方稍稍养回些许精神。因船上多有不便,今日辰时初众人便弃舟登岸了。队分两路,米小小领着一干小厮丫鬟浩浩荡荡回了丹霞画坊,吴天齐、妙儿、薛善禾、晴月则赁了辆青油马车,挤在一处悄悄往城郊去。


    不大的院子,坐落在密州城南,地契登在吴天齐已故乳娘名下。


    “梁家两兄弟非等闲之辈,只好教你先委屈几日了。此院是我昔日乳母随我嫁来密州后,我给她置办的一处小房产,鲜少人知。两年前她病逝,这里便空置下来。想来纵然是梁氏兄弟寻到我,一时半刻他们也找不到这里的。你且安心住下。”吴天齐将钥匙丢在善禾掌心。


    善禾挎着包袱,一步一步行来,裙角扫过青石小径的杂草晨露,不多时便沉甸甸的,像坠了珠子。她环视四周,只见栅栏上爬满忍冬,风一吹,藤蔓上鹅黄色小花便簌簌落满石径。


    这座小院藏在城郊山脚,背靠青山、门前是水,是依山傍水的好风水好寓意。三座瓦房围成“品”字状,最外围用栅栏圈住。虽久无人居,白墙青瓦却教雨雪洗得发亮,干干净净的,有种天荒地老的踏实感。院落东南角一棵老桃树,现下已过了时令,枝头只剩下繁密葱郁的叶子。树下置一方石桌,桌面留着积年的凿痕,粗粝古朴。桌旁又置三只圆墩,是用老树根雕的,现下铺满尘土。


    善禾满眼欢悦地看着。此间虽小,她却觉得处处藏着惊喜,好像看不完似的。


    吴天齐径直上前,介绍道:“西厢做了灶房,东厢原打算给小丫头住的,如今空置着,里头就搁了一只陶缸,一张板床,别的再没有了。需要什么,你自己添置就是。”她行至正屋前,望了望正屋门廊悬的无字榆木匾,苦笑:“那会儿说等妈妈住进来再题字,却没想到今已天人永隔了。我给她备的几处屋子,她竟一个都没住过。”说罢,叹息着推开正屋门,露出里头的光景来。


    善禾跟着走进,晴月与妙儿亦相继紧随。


    屋内陈设简朴,由两面薄墙隔作三间。东厢为寝居,西厢充作书房兼绣房。正房作会客起居之所,坐北面南置一架榉木翘头案,案上供一尊佛龛、一只八宝鎏金香炉、两座铜烛台,再旁边各设了一只素瓷瓶,里头空空如也,原是留待主人去山间采些野花供着的。


    善禾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日子有盼头。她将包袱随意搁在四角方桌上,推门又将寝室和绣房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家具不多,但胜在干净,偶有浮尘蛛网,稍加洒扫即可,只消再添置些日用之物,便足供她与晴月在此地长久地栖身。


    吴天齐又交待了几句,便要回城。她允诺午时会遣两个小厮送些米粮油盐、灯烛帐幔等物过来,善禾与晴月只需在白日里将屋子拾掇清爽,今夜便可安歇。


    待送走吴天齐,善禾与晴月草草将寝居的罗汉榻先自收拾了。二人背倚着三只包袱,面对面盘腿坐着,把这屋子望了又望,恨不能要哭出来——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今天出去了[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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