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从速散开!”
城西庙街的宽衢大道上挤满了四散而逃的人群。
所有变化不过在须臾之间,热闹非凡的灯会全然换了一幅情景。
灯塔顶层的一盏琉璃灯骤然爆开,油铜线瞬间被炸得七零八落,轰地烧起了熊熊大火。火舌弥漫侵吞,迅速席卷了整座灯塔,琉璃碎瓦摇摇欲坠,不多时,便铺天盖地倾轧而来,正中月神庙。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人群里发出阵阵惊呼尖叫。
“救命啊——杀人了!”
趁着混乱,围聚在瓦子灯周围,十多个横眉怒目的傩面戏人扯去袍服,凶悍至斯的刀影毕露,冲着人群挥刀而去。
啼哭,喊叫,求救,充斥在耳。
没有人料到还会出现如此一幕。
几乎是同时,守在暗处,早有防备的影卫迅速出手,长刀挟着劲风横削而至。
黄雀则隐守在檀禾与元簪瑶周遭,影卫训练有素,对付刺客已熟得不能再熟,她一人足以应付。
同一时刻,大火已被赶来的武侯卫扑灭。整个月神庙早已烧得面目全非,庙宇只剩下四周焦黑的墙垣,梁木断裂坍塌的声音还清晰可闻。
不知是血还是火焰,映得天边一片殷红。
那足有楼高的瓦子灯碎得满地都是,寥寥芯火折射出微弱的光,映照着周遭民众惊恐的面色。
鲜红的血液正顺着碎裂的琉璃瓦片滴滴答答落下,流入青砖的缝隙。
残血犹热,惊魂未定。
檀禾望向倒在地上的傩面戏人,平复良久,心跳终于渐渐缓了下来,但那股头皮发麻、脊骨生寒的余悸还未消散。原来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场景并非是幻觉,身后黄雀的刀锋落下,那骨肉分离的声音也并非是幻听。
仅仅是一瞬,这人的喉颈连着胸膛被从后面劈开,好似个破风箱洞开着,里头血液朝外喷溅不止。
檀禾嗅到浓烈的血味,退了一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阵寒颤。
若不是有黄雀,他手中的刀只怕已刺进自己的心脏。
元簪瑶惊魂未定,方才她
与檀禾被人群冲散了,待两人相寻到,赫然看见檀禾额发上一片血迹:“阿禾,你有没有伤到?”
檀禾摇了摇头,是这戏人的血。
她稳住心神,视线落至那人的头套面具上,稍作斟酌,最终决定上前几步扯下来。
一个棕色卷发,高鼻多须,颧骨高耸但又肖似汉人的面容出现在视野中。
“这……”
元簪瑶不由露出惊异之色,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黄雀擦干净刀上血渍,神情凝重:“是胡商,更确切来说,是扮作胡商的北临探子。”
当年这些被北临人凌辱生下的孩子,他们中一部分留在西北边关,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民。适逢之后施行守城耕种屯田,他们便以此在西北安家;另一部分则入了北临,为奴为仆,后来王庭以重利相诱,这些人便成为北临所养的细作,利用相貌之便,往来刺探军情。
不远处,疏散安抚完民众后,雪鸮命武侯卫将地上已然气绝的傩面尸首抬走。
与此同时,朱鹮乌鹫二人则提刀去追捕逃离的细作。
剩下的傩面统统被生擒,俱是吓得浑身颤抖,脸上血色尽褪,跪在地上求道:“官爷饶命啊!这、这事草民并不知情,登台前人员都是反复确认核实的,谁知道能混进了奸人啊!”
雪鸮听若不闻,对身后武侯卫道:“连人带尸体一并送到军事衙门去严审。”
“是。”
檀禾眉心忽地蹙了一下。
她蓦地明白,为何前些日自己始终会感到有股视线盯覆在后背。
一念及此,檀禾将目光转向那片塌屋残墟,静默良久,拧眉道:“那城中绝不止今天这几个。”
黄雀脸色依旧没有缓和,嘴角又抿紧了几分。
名利权欲驱策下,奔名逐利之人有如沙尘,除之不尽。
远处街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远远的,只瞧见打前一玄衣黑骑正驰向此方,奔袭间衫袍鼓动,令人不觉望而生畏。
檀禾突然似有所感,借着火光余晖望去,一道熟悉的身形若隐若现,后方紧跟着一队骑兵,身形同样快如飞梭。
快到她差点以为出现了幻觉。
是殿下和兄长!
谢清砚快马而至,几乎片刻不停,劲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他握着马缰绳的手指止不住颤抖,心里涌起前所未有的不安。
几日前檀禾的话还在耳边不断回荡,远处浓烟滚滚,冲天直上,庙街愈来愈近,直到那抹清瘦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内,即使看不清脸,他也知道那是檀禾。
那丢了一半的神魂这才终于归位。
骏马被勒停,发出一声嘶鸣,喷出长长的鼻息。
谢清砚飞身下马,收敛了一身的肃杀气,在檀禾身前丈许停住。
檀禾见到谢清砚风尘仆仆的脸上,泛着对她的担忧和紧张,她上前握住他的手掌,却被反扣,紧扣的手指极轻地发着抖。
檀禾盘绕在心头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朝他展颜一笑。
武侯卫们的速度很快,庙街碎瓦俱被清扫重整,除了淡淡的血腥气和无法复原的月神庙,其余看不出半点遭到遇袭的残留痕迹。
受伤的民众被送至医馆救治,也幸而是影卫出手快,才没造成重大伤亡。
这一夜,镇北王府没一个人睡得着觉,直到天方泛白,府中还悬着灯。
祠堂里香烟缭绕,几盏油灯的火光忽明忽暗。
斑驳灯影落在蒲团上跪立的两道身影之上,肃穆沉静,宛若凝柱。
从听闻失火的那一刻起,到确认檀禾无事,褚渊内心都翻翻滚滚没个安宁,回府后,他立即去祠堂给爹娘重重磕了个头。
他不敢想象,若是今夜一如十七年前,等着自己的,又将会是什么样的痛苦绝望。
思及此,内心深处的惧骇犹如巨浪,让他后背迸出层层冷汗。
褚渊垂首半晌,对檀禾道:“是阿兄考虑失当。”
檀禾视线从前方供桌上收回,望向身侧神色愧疚的兄长,语气柔和:“我没事,阿兄莫要担心。再说了,今日本就事发突然,无人会预料到。”
话虽如此,但褚渊还是很自责。
明知这些年北临的细作犹如百足之虫,多到死而不僵;明知妹妹的身份如今早在西北四散开去,有心之人势必会从她入手……自己却大意到疏于防范。
线香将灭未灭,檀禾起身,从香筒里取出三根香,点燃恭敬拜了拜,然后插到香案续上。
供桌上,除了褚家先祖牌位,他们一家四口的灵位牌也都在上,只是兄长的看上去成色不一,略显粗糙。
她拿起来,用袖口轻轻擦拭沟壑中的灰尘。
残香燃烧的声音在静夜里不容忽视,褚渊慢慢地抬起头看去,昏暗的灯色里,檀禾问:“阿兄的牌位是何时刻的?”
“记不太清了,在军中闲来无事刻着玩的。后来想着,反正褚家人都在祠堂里,多我一人不为多,少我一人不为少,我便也放进来了。”
他语气平静到毫无波动,仿若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可檀禾却从中感受到了这平静之下的悲戚与哀悸。
褚渊没说实话,其实他的灵牌很多年前就刻好了。
从失去亲人的那一天起,他便开始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军营里,没有世族贵胄,没有镇北王遗孤,他与普通兵卒无异,他们都是曾经那些埋于荒野中累累遗骨的亲眷。
战后那几年里,边境休养生息,北临时不时会来寻衅滋事,将城中财物粮食洗劫一空。那时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十二岁的那年,以为自己打过胜仗,杀过北临敌军,那么,他的血海深仇自然也到了当报之时。
于是,一个秋夜,他孤身一人潜入北临……
可事实证明,一个人若无顶天的实力,那么单枪匹马实为蠢行,有勇无谋更易丧生。
生死线上走一遭后,他拖着满身血回到朔州,等伤养好,又狠狠挨了顿军棍……
这些年,他没想过娶妻生子,恐死后没人给他处理身后事,所以连衣冠冢都给自己立好了。
不过,他现在无须后怕了。
褚渊一下子从回忆里拔身,往事如烟云烈酒,时轻时重,飘飘渺渺,再难触及。而眼前的亲人仿佛是老天馈赠,鲜活灵动地站在自己跟前,触手可及。
时至今日,褚渊还是感觉有些不真切。他起身,抚了抚妹妹的脑袋,忽而道:“回头我让钟伯将咱俩的牌位收起来,这都好好活着呢,别让老祖宗和爹娘在地下操心,骂晦气。”
檀禾点了点头,无根的蒲草寻到了初生的故土,她抬眸看着兄长,清澈的眸中有些一闪而逝的情绪,末了,一字一句重复着他的话:“阿兄,以后我们好好活着。”
褚渊“嗯”了一声,嘴角重新挑起笑。
不多时,门外传来几下沉稳的轻叩:“王爷,太子殿下请您去趟军事府衙。”
褚渊眸光顿时静默下来,料想正是那刺客的事。
他对檀禾道:“天不早了,阿禾先去歇下。”
“嗯,夜深露重,阿兄路上小心。”檀禾送兄长至门口,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夜阑人静,树月共影。
中秋,合该阖家团聚其乐融融的日子。
城中虽万家灯火,但经庙街刺袭这一遭,看不出半点欢庆的意味。朔州城坊市鲜少实施宵禁,昔日往来络绎不绝的街市,也只剩武侯卫在夜巡。
府衙,褚渊来到关押犯人的地牢。
他沿着过道朝地牢深处走去,急急行走间,墙壁上燃烧着的火把急剧跃动,肖似张牙舞爪的鬼影。
最尽头,肮脏牢房的阴影中,躺着两具半死不活的躯体,正是晚间被缉拿的逃跑探子。
褚渊到时,谢清砚正伫立在牢房外,雪鸮候在一侧,低首禀告。
“……已经交代清楚了,此番铤而走险,并非上头有令,而是这几人私下所为,妄想以此进北临邀功,哪怕不能加官晋爵,也能脱离贱籍。”雪鸮道。
这些游走于两边的走狗,鼻子最是灵敏。他们听闻那位上京来的太子妃是镇北王胞妹,身份显赫。再者,明眼人也都清楚,曾经被沙匪掳走的和亲公主,实则就在城内,镇北王府中。
如今北临皇位更迭,王庭与各部族形势日趋严重,动乱难以避免。而大周的西北军集结向边境西进,一场大战俨然迫在眉睫。
战争之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更何况他们这种两边摒弃的尘埃沙砾,唯一能做的就是多留后手。他们渴盼着,渴盼着只肖有一个天赐良机,谋得些许权柄在手,摆脱这十数年为奴为婢的艰难境地。
雪鸮继续道:“是以,早在数日前,他们便暗中盯上了两位女郎。”
闻言,褚渊脸色黑沉,冷目注视着牢内苟延残喘的二人,“武侯卫顺藤摸瓜,又分别在城中客栈和城郊一处农户家发现了几名探子,俱是这几日乔装进城的商户,想来是想来个里应外合。不过听从殿下吩咐,并未打草惊蛇。”
这些细作正如秋后的蚂蚱,虽成不了气候,但蹦跶起来落在人脚面上,着实令人深恶痛疾。
“既然探子千方百计想进来,”火光晦暗迷离,谢清砚平静冷峻,道,“那便如他们意,总要带些东西回去复命。”
一句话意味深长。
褚渊先是愣了一下,他打了多年仗,通得兵家之道,刹那间反应过来。
引火烧自身,惊弓之鸟最容易乱了阵脚。
血沉肃杀的地牢里,谢清砚声音再次响起。
“里头的都杀了,明晨挂于城墙之上,以儆效尤,抚慰民心。”
第72章
鸡鸣声里天色转亮,晨光熹微中,雾霭浓重。
城墙上吊着几具尸首示众,朔风过处,掀起淡淡血腥气。
血珠由上而下滴落一地,汇成一洼小血泊。
过路的百姓认出是昨夜庙街行凶的北临奸细,情绪不见丝毫惊惧,反越发高涨,纷纷在一旁唾上一口,切齿磨牙:“呸!真是该死!”
“这些个挨千刀的亡命徒,死绝了才是老天有眼!”
朔州乃至整个西北,也就是这七八年间才安定下来,早几年家家户户备柴刀,北临人来犯时,便也跟着军队提刀砍上去。
多年的衔悲积恨难消,惟有千刀万剐才能平息两分。
昔日的狼烟,烽火,铁马金戈,城池的血水里争先恐后地涌出的无数断臂残肢,这一幕幕,再次纷纷浮上人们心头。
檀禾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梦里是混乱动荡的朔州,无数黑漆漆的身影从身旁掠过。
层层迥异的面目里,她看见了阿娘和师父。
襁褓中的她被阿娘紧紧抱在怀里。
阿娘低头,额抵着她,在她额发上依依不舍地亲了又亲,嘴里喃喃絮语。檀禾听不清她说什么,只感觉到脸颊边那只手颤抖得厉害。
泪水落在她脸上,滚烫的触感让她心脏跟着抽痛起来,连带着阿娘在耳边的低语也逐渐清晰。
——“好好活着。”
檀禾被生生痛醒,大口大口喘息,抬手摸向脸,手心触感温热。
原来那竟是自己的眼泪。
可在此之前,明明她并没有那段记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抵是几个时辰前和兄长在祠堂敬香,阿娘托梦与她。
檐下红鱼风铃叮咚作响,檀禾透过窗纱望去,天色泛白,约莫有五更天了,庭院里隐隐传来落叶清扫声。
檀禾怔忪一刹,猛然匆匆起身,推门而出。
破晓的日光被朦胧雾气笼罩着,一股刺骨冷意袭来,原来竟是后半夜下了一场小雨,风雨摧折,院里落了不少枯枝败叶。
刘姆妈倏然听到开门声,一道纤瘦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内,她忙放下扫帚,搓搓手:“吵醒小姐了?”
“没有,”檀禾摇头,“姆妈,阿兄有回家吗?”
“不曾,但王爷昨夜临走前有交代过,说是担忧细作再生事端,加之营中还有兵马未安排妥当,时间紧迫,出征前,恐怕都抽不出时间回府了。”
谁也不曾想,好端端的中秋祈月神,竟能生出如此祸端。
刘姆妈满面忧心,也万分庆幸,府中的两位女郎无事。
王爷临走时留下的那番话,与其说是不放心小姐,倒不如说,是他怕自己此战真有个万一,提前交代好后事。
刘姆妈话到嘴边,到底是咽了下去。她再次执起扫帚,见檀禾还依然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秋后晨露寒重,小姐快快回屋去吧。”
檀禾点头应声,回屋盥洗一番,利索收拾好药箱后,决定去趟府衙。
……
“阿兄他几时离开?”
“明晚戌时左右。”
檀禾抬起脸,身前人低眸,将一件石青长衫裹在她身上。
她出来的急,连御寒的外衫都忘了穿,匆匆赶到府衙后,却发现兄长已先她一步去了兵营。
“那你呢?”
谢清砚低头将长衫又扣紧了些:“后日。”
手背碰触到檀禾裸露在外的颈项肌肤,一片冰凉,他眉峰微蹙,抬起手,温热干燥的掌心贴在颈侧,焐了焐。
指腹的薄茧刮蹭着柔嫩肌肤,檀禾怕痒,不禁笑起来。
从昨夜至今晨,檀禾那高悬、紧绷的心就在这一刻渐渐松懈下来。
议事厅正中的几案上堆放许多信函和军防图,都是今晨才送来的,一侧纵横交错的沙盘上,边关形势,一览无余。
时间无多,檀禾念起正事,她握住颈侧的手,仰面望着他:“我有一事要同你说。”
谢清砚问:“何事?”
檀禾要随其他医者一同去往岷州。
她语气平静而坚定:“后日是最后一拨行军,许老也要去往岷州救治伤兵,我随他一道。战事吃紧,我知我力不能及,但多少能有个照应。”
一旦开战势必会有伤亡,前线有再多的军医也应接不暇,是故,民间游医往往也会自发随军帮忙照料。
屋外日头渐高,秋天的阳光很是灿烂,光线丝丝缕缕照射进来。
谢清砚微微凝眸,亲了亲她,安抚道:“你自管去,安危我会护好。”
檀禾将脸埋入他怀中,紧紧拥住了他,熟悉的气息将她密密匝匝地包围。
……
天将夜幕。
临行前,褚渊百忙之中终是回了趟府,坐下不到一炷香时间,三言两语交代完一切,又急匆匆起身离开。
檀禾跟在后,一路送他至门口。
灯火阒然无声。
相认不过半月,便要聚散匆匆。
两人静静站定。
良久,褚渊絮絮开口:“岷州后方虽不及前线凶险,但毕竟也是战场,刀剑无眼,你万事要小心。”
妹妹为医者,要奔赴战场救人,虽然他相信太子定会保护好她,但身为兄长,终究还是不放心。
檀禾“嗯”一声,不住点
头,灯火下,那双眼眸异常明亮。
褚渊道:“别担心,阿兄现在惜命着呢。”
檀禾眸光闪动,她张了张口,喉头有些发紧:“阿兄,待此战完胜,明年开春时,我们一起回乌阗看看师父。”
“好。”褚渊上前一步,温柔拍了拍妹妹肩头,“我走了。”
说罢,他大步离去,翻身上马,像是怕再多停留一刻,都会不舍离开。
檀禾怔怔地立着,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才转身回府。
明月高悬,山坳间黑黢黢一片,身着黑色盔甲的精兵几乎与漆黑的夜色融在一起。
寒鸦栖在枯木上,漠然地看着底下蜿蜒蛇形的队伍,不时发出几声瘆人诡异的泣叫。
今夜是秘密北上,并未大肆声张。褚渊率领手下西北军,打算快马疾行绕道甘州,由此进入北临腹地。
他常年驻守边关,对西北山川地势再熟悉不过。过了这片群山,再往北去那是一片无垠沙域,贫瘠荒凉,鲜有人烟。更别说像北临这种寻水草绿洲而居的游牧民族了,一入冬便向南迁徙,北侧更是常年疏于布防。
整齐的步伐在山谷间发出橐橐的响声,穆大壮打后追上,像是得手了什么宝贝,整个人浑觉血都热了起来。
他拼命按住心头跃动的喜色,待追上队首男人后,低声道:“不出王爷和太子所料,果然有只伥鬼在山头跟着。”
伥鬼即北临细作。
褚渊在马背上,抬目随意扫了眼山林,徐徐说道:“传令下去,加快脚程,且看他能跟到几时?”
“盯紧,等通风报信完立刻杀掉。”
“是!”
翌日正午。
留守于朔州的兵马调动很迅速,浩浩荡荡地整肃集结停在城门外,只待太子一声令下,赴往岷州。
兵贵神速,各军于深夜时分赶到岷州,山塬隘口都驻扎了大片军营,凡空置的屋舍也被紧随而来的百姓收拾干净,以作医馆和照料伤员的场所。
天将三更时分,乌云蔽月,岷州峡谷间,两万精兵铁骑从中而出,利用地形和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南下埋伏了起来,枕戈待旦。
__
旬日内。
北临,王庭。
锋利的刀刃割断脖颈,血液飙溅,染红了雪白的羊绒毛毡。
压抑的抽气声随着骨碌碌的滚落声同时响起,人头滚了几圈,最终掉到台阶下,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对着各部族首领们,吓得他们顿时三魂不见七魄。
提也古随意将刀尖鲜血抹在毛毡上,而后扯起嘴角,对着底下一干人展露出一个微笑:“对于出兵周,诸位可还有异议?”
悬在梁上的油灯如同冥灯,映得众人面色惨白,手脚虚软,没一个再敢出声。
提也古讥诮笑道:“谁给你们的胆子敢肖想分割北临,各自迁徙?丰沃良田就在东边,既然都想争,那就各统强兵,凭本事挥师打下东边六城,你们要的领地粮给自然迎刃而解。”
“如今箭已在弦上,你不出手,大周也会打过来。”
自老可汗病逝,其长子提也古继位可汗。短短几日,北临大权兵马尽数落入他手中。在此之前,因尖锐的领地问题,三部六族早有分裂之势。此次趁着国丧期间,王庭势力骤衰,他们权衡几番,欲发动内乱,再次割据自立。
眼下这场纷争的领头羊身首异处。
本以为新可汗虽秉性暴戾嗜杀,但初登大位,总要收敛顾忌点儿,先稳住底下民心,却不曾想,他对自己亲叔父也是说杀便杀,半分没有留情。
众人忍住不去看脚边触目惊心的人头,低头恭敬行礼:“是!我等誓死追随大汗!”
匕首入鞘,提也古看向地上身首异处的死人,眼底蕴藏着阴狠的厉色:“给叔父好好安葬。”
他话音刚落,几乎是同一时刻,亲兵来禀道:“大汗,狡犬山戎有要事要禀。”
“让他进来。”
帐中其余人等迅速屏退左右,守在帐外。
庭帐外进来一少年人,十六七的模样,却毫无青涩稚气,行步如飞,眼神凶狠,浑身充斥着悍不畏死的狼性,不过细看之下,面容却隐有几分周人模样。
正是北临培养的诸多细作之一。
这些细作被北临人蔑称为野犬,只要略施舍些小恩小惠,便能让他们肝脑涂地的为北临做事。
随口封赏的王庭狡犬官职,也是无数籍籍无名的胡地野犬挤破脑袋也想要争抢的地位。
山戎将手中密信呈上,率先开口:“大汗,东边来密报,他们有动作了。”
提也古收起了谑笑之色,他迅速拆信,盯着纸上寥寥几字:褚渊率领五万铁骑赴北。
他目光渐渐阴沉,却又忽而蔑然一笑,碧瞳深处闪烁着血腥的寒意。
“往北去了……”肩上的箭伤仿佛还在隐隐作痛,提也古与褚渊交手多次,几乎是立刻觉察出对面的计谋,“……看来他们是想从防守最薄弱的北面进攻。”
不过,周的太子依旧坐镇边关。
那褚渊领的五万人马究竟是障眼法,声东击西?还是真想届时打起来,对北临形成掣肘?亦或是两相围攻……
饶是提也古再生性多疑,也不禁陷入了深深沉思。
他顿时想起一事,突兀问:“此前埋伏在朔州那几个打前哨的野犬如何了?”
山戎答道:“他们擅自行动,暴露踪迹,已经被处理干净了。”
提也古怒道:“废物,都是废物!”
阶下,山戎没有流露出任何谄媚畏惧之态,只面无表情,恭敬地低首。
提也古对这只狡犬颇为信任:“你再派人前去,务必小心谨慎,万无一失方可。”
“山戎定不辱命!”
第73章
僻处孤寂的边关岷州,骤然成了动荡之地。
凡战必有伤亡,这是无法避免的事。但雪耻复仇,只待今朝,是以满城上下无不奋然鼓呼,一派振作气象。
两军即将交战的消息没多久就传到了上京。
这些年,边关的战事始终未曾停歇过,但仁宣帝只稳坐明堂,遥遥作壁上观,鲜少出手。
寝殿里,仁宣帝半卧半靠在床榻边,脸上颧骨高卧,腮颊凹陷,面容隐有几分行将就木的青灰之色。
自从太医署那群庸医查不出病症后,他便开始招揽天下名医,甚至是道家术士,近来服了不少灵丹妙药,自觉神清气爽了不少。
此时,负责传递军情和诏令的逓送官跪在珠帘外,手中呈着八百里加急的战报。
仁宣帝吩咐候在一旁的太监杨延:“去拿来,念给朕听。”
杨延双手接过战报,念道:“京师与西北军合兵二十余万,太子亲自统兵,赶赴岷州,正面督军迎战北临。”
话音落,杨延许久不闻上首出声,他隐有担忧,毕竟近来皇上因病时常昏昏然,少有清醒时刻,更甚至是早朝时也能犯迷糊。
他怕皇上有睡着了。
杨延抬目望去,却见仁宣帝沉吟许久,不像是在出神。
“北临多少兵力?”
“约莫也是二十万。”
寝殿里一时又没了声音,杨延摸不准仁宣帝是何心思,
仁宣帝摸着榻边的鎏金龙身刻纹,陷入沉思,这场仗,最后孰赢孰输,结果对他来说已然毫无波澜。
西北战事远在天边,他怎管得了那许多,就是想管,也有心无力。
不过此刻,仁宣帝却另有忧虑,十万京师远在西北,皇城仿佛是个空壳,一旦有心之人想发动兵变,必然会陷入难以预料的危局。
思及此,仁宣帝浑浊的双目转了几转,话锋陡然一转:“老二近来如何?”
杨延惶惶然跪伏,欲言又止:“皇上,恕奴婢直言不敬砍头的罪,近日您卧榻静休,又逢太子不在京,二皇子殿下他、他私下与诸位大臣来往,行事颇为高调。奴婢担忧殿下他欲、欲……”
“欲图不轨,”仁宣帝自然明白他顾虑的是什么,咳中夹着冷笑,“老二有何心思,朕岂会不知?”
曾几何时,仁宣帝也是最疼爱这个儿子。老二相貌脾性都肖似他,他也曾想过,待自己百年之后,皇位传承于他。当然,前提是老二得安分守己。
可如今来看,这一个个都是狼子野心,算计精明的-
岷州。
卯时晨曦,风过沙坡。
山坳间战马嘶鸣,到处旌旗招展,弥漫着大战将至的肃杀气氛。
然而谢清砚并未急于发兵
,只集合大军,命底下士卒原地驻扎,等候战令。
西北风夹带着尘沙,大肆呼啸。
谢清砚身着甲衣,勒马立于山塬之上,不远处是曾经饱受战争摧残的垛口女墙,千百年来狼烟四起,它们却依然屹立不倒。
后方有马蹄声疾驰而来,是往来秘密传讯的军使。
来人一跳下马就即刻禀报:“启禀殿下,后方来报,镇北王已至目的地。”
谢清砚立即问:“李铎呢?”
“李将军日夜兼程,也于今晨抵达敌方南麓河谷地带,踏勘好战场。”
谢清砚淡淡点头,吩咐道:“传令下去,让李铎严阵以待,见狼烟起即刻动兵。”
军使道:“是!”
风沙迷眼,周禹一面思忖揣摩,一面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沙子。
他问:“殿下,目下一切排布都已妥当,营中诸位将士也一片求战之声,咱们中路大军为何还不出动?”
“再等等。”谢清砚眸色微敛,见周禹面露困惑,又道,“北临善长驱直入开阔作战,打完便诈退,如此反复,直到另一方疲于追袭,再回头一举击溃。”
闻言,周禹恍然大悟。
时也势也。岷州虽沙漠环绕,但也高山林立。他们现下所处的营垒位于羚青山,从外看虽四面敞口,开阔无比,但若再往里去,便是狭长幽深绵延数十里的山谷,其间林木苍莽曲折回环,这种地形易进难出。对于攻打北临这样的游牧骑兵而言,不可谓不是个诱敌深入的好战场。
北临人惯于奇袭急战,如此一来,他们倒不如坚垒以待,后发制人。
如今,他们只需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北临也早已进入备战状态。
诸部举族出动,主战骑兵分两路,一路防范北面进攻,另一路则由大汗提也古领兵,挥师东出,压向岷州。
然而到距离岷州五十里开外的沙洲时,提也古却忽然命行进的军队停下,他心头隐隐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因为驻扎在岷州的周军没有丝毫动静。
不见坚壁防守,不见巡视的重兵,更不见任何起火生灶的痕迹。
提也古忙又命人去打探,结果却探查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在此之前,他只和褚渊交过手,对于谢清砚的用兵之机只能从旁得知。如今这种前况不明的形势下,任是提也古性情再凶猛,也不敢大意轻敌,消耗战力。
就在他们前脚刚停下时,后脚亲兵便飞跑来报:“大汗,北面打起来了!”
提也古没想到会如此快,厉声追问:“战况如何?”
亲兵道:“尚还不知,两军难见胜负,但叱伏于将军已截断褚渊攻势!”
……
昨日暮色时分。
荒原秋草枯黄,沙砾遍地,褚渊带着西北军一路向南疾进。蓦然之间,忽感大地震颤,马蹄声隆隆,紧接着乌压压的黑色骑兵从远处地平线涌出,竟是迎面碰上了向北杀来的北临士兵。
北临主将叱伏于,正是当年随老可汗征战四方的老将,依靠剽悍的骑战踏遍了北临周边大小城池。
他领着数万铁骑目视前方,神情势在必得:“褚渊这狡诈小儿竟敢真从北面来袭!儿郎们,今日且教他知道,什么叫有命来无命回!”
话落,立即引来后方一片奋然呼应。
眼看着北临军正狂冲而来,褚渊却从容不惧,异乎寻常地平静。
荒原难有藏身之处,两军碰撞在一起,博得就是浴血拼杀。
一瞬息间,褚渊拨转马头,满脸肃杀,对身后高声道:“前军列阵,后军架好弩阵!速战速决!”
一声吼罢,后方的穆大壮举刀重复军令,声如洪钟,气势凌厉。
喝令之间,黑压压的甲胄迅速变换方阵,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恍如平地而起的绵长山脊,气焰恢宏。数万西北军呈现出一个巨大的扇形,从左右两翼,向北临军闪电般包围砍杀推进。
云黯风饕,兵戈声起。
辽阔的原野上,喊声杀声连天而起。
雪亮的长枪裹挟着急风骤雨般的万千箭镞,势如破竹地压向北临军。
北临骑兵被汹涌的洪流瞬间冲散,相互碰撞,人仰马翻,大显乱象。
叱伏于感到苗头不对,眉头紧皱,迅速作出改变战法的决定。
马背上的厮杀对北临人来说,向来都如同家常便饭,叱伏于喝道:“都别散!随本将速速结阵!”
北临军迅速合围成最擅长的游猎大阵,由里往外推移。
褚渊没有丝毫犹豫,当机立断率领千余精锐游弩手冲入敌军内阵,手中一杆长枪贯穿敌人身躯,快速抽出,红缨一甩,血荡长野。
西北军挥动战刀,怒喝道:“杀!”
整个荒野响彻了西北军将士的冲锋声。
顷刻之间,北临游猎阵型再次被瓦解。
战场被分割开后,西北军主力铁骑纵马驰突,所到之处,皆是血肉飞舞。左右两翼骑兵并拢,缩小包围圈,往敌军后方迅猛杀去。
整整一天一夜不停歇的攻杀下来,北临骑兵终于轰然溃败,纛旗折断,残兵向四野逃窜。
红日初升,血色的尘烟激荡。
叱伏于满身浴血,自知再战无望,他艰难地在残肢断臂间抽出随了他半辈子的佩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刀站起。
局势大危,他一面欲立即派出快马军使飞报大汗,一面下令残余的骑兵回头:“撤军向南!”
然而无人呼应,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脑子里嗡嗡一阵响,浑身紧绷着,像是被扼住了命脉。
入目所及之处,尽是褚渊筑起的密密麻麻的截杀防线。
他们个个浑身是血,甲胄裹着模糊的血肉,一双双杀得通红的眼睛里,闪烁着令人望而生畏的仇恨。
晨雾弥散,褚渊带众勒马外围,凡是逃跑的北临残兵皆被斩于马下。
尸骨层叠,战马嘶鸣。
叱伏于目眦欲裂,竭尽全力攥紧佩刀,然而不过几息,两肩复又沉下,整个人颓然至极。
枉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到头来竟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叱伏于盯住那张被鲜血浸透的年轻面孔,目光微动,十七年前那场夜浴血奋战的征伐浮上心头。
他知晓哪怕是屈膝投降,褚渊也不会放过自己,今日这莽原荒野就是他的葬身之地。思及此,他突然一阵大笑,自嘲道:“当年你父亲也是如此下场,被四面围杀,砍瓜切菜般——”
与此同时,一柄利刀也砍穿了叱伏于的脖子……
叱伏于忽地瞠目,这一瞬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凝固了,他只看见血液飚溅,一具没有首级的身躯轰然倒下。
鲜血顺着刀尖滴落,褚渊双目猩红地看着那颗滚落的脑袋,内心仇恨久不能平息。
长风卷旆,犹带呜咽之声。
新鲜的血肉立即引来一群食肉的黑鸦盘旋上空,见人们并未阻止它们,便停落尸体旁,大肆夺食起来。
枯黄的野草被粘稠的鲜血染红。
一如十七年前那个雪夜,被无数鲜血浸透的皑皑白雪。
第74章
朝阳驱散了弥漫荒野的大雾。
连续血战厮杀下来,北临六万骑兵被歼灭,褚渊斩首了向提也古传递战报的军吏,封锁消息后,又派一千铁骑扮作北临游骑,虚持北临军旗帜,火速向北临境内假传捷报。
做完这一切后,全军歇息半日,褚渊命伤员留守后方,而后继续带兵一路南进,片刻不停。
边境沙洲之畔。
北临大军已在此匿形驻扎静候了两日,然而周军依旧坚守不出。
提也古心中的疑窦和焦灼同时涌现出来,如今叱伏于战况不明,底下各部族首领又求战心切,争论分歧也不休。
此番大军已至边境,誓不会仓促变军回城的。
他们有最强悍的兵士,这场大战,北临势在必得!
提也古知道,自己绝不能陷入被动应战的局面。要想尽早破局,就必须一鼓进兵,才能扭转王庭与部族日渐尖锐的局势。
太阳落山之时,叱伏于将军大捷的
战报传至军营:褚渊已死,西北军战败散逃。
又过一刻,去探察岷州形势的狡犬也带回了消息:周军大营驻扎在岷州羚青山开阔的峡谷地带。
不见死敌首级,提也古终究不放心:“褚渊当真死了?”
军吏如实道:“叱伏于将军亲手斩杀的他,已验明正身无疑,将军让大汗放心,待杀尽褚渊手底下的残兵,速会提他首级亲自来见您。”
闻言,提也古心中疑虑渐消,料想原来谢清砚是欲图和褚渊来个里应外合,互相呼应之计。
可如今褚渊已死,这一计无异于斩断了臂膀,不堪大用。
彻底探清对面虚实后,提也古大为快慰,此时此刻,他们已无须再等了。
提也古立即召来各部族首领:“号令全军,速于洲前集合,今夜进攻岷州!”
他指点羊皮舆图,对将领们做出详尽部署:“周军十五万人马俱龟缩在羚青山中,处于守势。今夜我们率军主动出击,急战速胜。巴图陀和顿勒带人在道口堵截,其余人等轮番进攻消耗他们兵力,不要给他们任何喘息之机。”
众将早已等得摩拳擦掌:“是,我等奉命!”
他们打过诸多场袭掠胜战,深知这天时有多重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正是最佳契机。
天交二鼓,正是天地最为黑暗的时分。
月影幢幢,呼啸的狂风掩盖了行军的隆隆声。
提也古只留万余人守在沙洲大营,其余兵马全数出动,按照先前反复探察的路径飞兵夜间突袭,以最快的速度,攻杀周军主力。
当北临军到达羚青山山脚下的时候,周遭哨岗守军正值轮换,等听见动静时,骁骑铁蹄和雪亮弯刀已至面前。
驻守前阵的周军兵士仓促应战,几无还手之力。
“快点烽燧,速去报——有敌袭——”
毫无防备的守军被这突兀至极的大肆攻杀冲得一片大乱,还不及后军援应,整个山口顷刻陷入混乱之中。
待战鼓号角大起时,北临军已迅速冲破壁垒,洪水般涌进了峡谷中,汹涌迅疾。
营地四周防御构筑被破,周军很快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连连败退。
想不到盛名在外的京师大军竟如此不堪一击,提也古喜不自禁,当即一声号令,带领身后全部飞骑,风驰电掣般冲击山谷去追杀周军将士。
北临军在山川幽谷中大杀大砍,后方前来支援的周军不敌如此猛攻,只得且战且退。趁着势头,提也古率领乌泱泱的人马,向竖立着大纛的主力大营直逼而去。
这一路来,山道口防守得周军并不多,是故他们杀进来得轻而易举。
可越往里去,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山势越是陡峭险峻,山道也蜿蜒曲折,恍若一个天然壕沟,一眼望不到头。
提也古越发感到不对劲,他一个手势,全军停下步伐。
战马刨着铁蹄,在原地不安地踢踏,北临军高涨的杀意不觉平静下来。
浓烈的血腥气和铁锈气在燥冷的空气中浮动,四下望去,尽是起伏的山峦灰影,仿佛是头蛰伏沉睡的巨大猛兽。
似乎是感受到危险的气息,万马也渐渐齐喑,黑乎乎的山林归于平静,只剩无边落木萧索孤立。
四周太静了,是一种奇异的死寂,让人觉得似乎连喘气都被遏在了喉咙口。
驻足的士兵们不免心生慌乱,为首的族领惊疑:“大汗,他们是不是有诈——”
话尚未完,突然有残枝枯叶发出细微响声,紧随而至的是松油火把“噼啪”燃烧的爆裂声。
提也古和身边将士仰起头。
几乎只在呼吸之间,众人瞳孔紧缩,脸色剧变,提也古猛地驱马后退:“有伏击,后撤!”
骤亮的火光将长夜撕开,那黑漆树木后隐匿的憧憧人影也随之显现。
随着一阵鼓点响起,山坡上发出整齐轰鸣的呐喊:“放箭——”
两侧石山壁上的联排强弩发出长箭,箭雨如蝗,齐齐朝下射去。
北临骑兵暴露在平旷之处,逃无可逃,顷刻被淹没在铁箭之中。
惨叫声马嘶声四起,尚有口气的北临骑兵滚下马背,随即又被铁蹄踩得头颅开花,激起一蓬又一蓬的血雾。一时间,北临军自相践踏大乱,山道里很快便蜿蜒一地的血,死伤累累。
此刻,提也古方明白,原先山道口的一切,都是谢清砚为了诱他们进山剿杀的假象。
一只羽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提也古急忙拨马躲避,长箭疾风暴雨般连绵扑杀而来,眼看着亲兵们接连中箭倒下,他第一次有了挫败的感觉。
前队骑兵举起盾牌,后队兵士张弓搭箭,朝山崖周军射去。
然地势所限,终是难以相抗。
北临骑兵素来惯于大开大合地冲杀,何曾遭受过如此憋屈的打法?敌军近在眼前,自己挥刀却难杀一人,反倒被牢牢地堵在一个巨大框架中,成了任人射杀的活靶子。
片刻之后,进山的骑兵便锐减一半。
鲜血飞溅中,一群部下亲兵聚围在提也古身侧,齐声高呼:“大汗,我们先脱战,离开这鬼地方,再举进攻!”
如今周军占据高地,而他们失了先机,再不撤,只怕今夜会全数折命于此。
“走!”
提也古铁青着脸色,只得射出鸣镝,命令士卒撤出羚青山。
北临骑兵们举起护盾,在一片“笃笃”声中掩护大汗后退,然而狭窄的山道彻底成了撤退的掣肘。
箭雨停滞的瞬息之间,等候良久的数万京师玄甲军突如飓风般,裹挟着灭顶之势刮了出来。一刹间,旌旄翻卷,尘烟滚滚,大地为之猛烈震颤。
这些玄甲军身披精铁盔甲,手持血色长戟,铮的一声脆响:
“杀!”
“杀!”
兵戈铮鸣的锵然声响彻了整个山谷,万千将士的呼声如龙威虎震,久久不绝。
便是蛮勇好斗的北临人,见此情景,也禁不住有些胆寒。
他们知道,今夜走不了了。
提也古脸色沉下来,拳头捏得咯咯响,他猛地抽出环刀,劈下令旗:“北临铁骑向来战无不胜,眼下既然撤不出,那就与周军决一死战,凡杀周军者,以人头多寡论功行赏,人人封官加爵!”
慌乱的军心重新凝聚,部下们士气大振:“是!”
“传令后军,速速登上山坡从两翼阻击周军!”
说罢,北临兵士拨转马头,略一整队,蛮冲硬撞着朝不断涌来的周军杀了上去。
两支大军就在山脚下展开了鏖战。
玄甲军不断变换阵线,杀穿一层北临军后,迅速散开,不断将战线拉长,直至最后将敌军团团包围。
此时的北临军已经成了困兽。
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下,北临被耗得精疲力尽,早已没有了最初的锋芒气焰。
狼烟起,马长嘶。
火把交织如龙,谢清砚立在山道之上,居高临下地观望着脚下的战场。
几里外的山道口,留守在此的北临军闻得上头军令,立即增兵支援。
就在这时,却闻不远处的戈壁滩隐隐震动。众人吃惊地回头望去,只见黑夜中烟尘四起,烈烈火把亮如星火,数万精骑排成楔形阵势,如同离弦的利剑飞驰而来。
距离近了,才发现这些冲杀过来的,正是带兵赶来的褚渊。
守将巴图陀一见来人,登时一脸惊愕:“褚渊不是死了吗?!”
与巴图陀并肩而立的顿勒忽然叫了起来:“不好,我们中计了!”
北面战场出了问题,叱伏于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如今的态势不论他们如何应对,都是被周军牵着鼻子走。
眼看着西北军蜂拥而来,顿勒压下震惊,立刻排阵迎击,举刀高喝:“不能让褚渊带兵冲到山下,否则我们进不能进,退无可退。”
乌压压的旗帜飘扬,褚渊看着越来越近的敌军,牙齿咬死,舌尖渐渐尝到了血腥的气味。
西北军纵马飞奔,快速冲进战场。
短兵相接的一刹间,双方即刻杀得血肉横飞。
寒风染血。
由天而降的血雨慢慢吞噬了砂岩土丘,不断蒸腾起热气浮尘。
这一夜,羚青山上的狼烟一直燃到东方发白。
沉闷的号角响彻了大漠山野,也响彻了岷州城大大小小的角落。
天渐渐麻亮,城郊军营灯火通明。
营前的大口铜锅里翻滚着药汤,飘散的苦药香,随着血腥气萦绕在鼻息间。
清理完伤员身上伤口,敷上疮药后,檀禾搓了搓手,看着掌心凝结的血块簌簌掉了下来后,她才迅速地帮他缠裹好纱布。而后又背着药箱,走向下一个失血过多的病人,片刻不停地施针止血。
灯油快燃尽了。
“阿禾,水来了!”
元簪瑶端着木盆进帐。
闻言,檀禾应声。
是刚兑好的温水,檀禾将沾满鲜血的双手浸入,快速搓洗干净。
身旁的另一医官也走过来,就着热水清洗一番,感叹道:“幸好是天冷,否则暑热天怕是要生恶疮疫病。”
檀禾看过去,整个营帐内的情景尽收眼底。
她心里沉甸甸的:“是啊。”
也不知道殿下和兄长如何了。
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们被安置在帐中,个个浑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那浸透鲜血的战袍下,断臂残肢,血肉翻飞,密密麻麻的血洞更是令人触目惊心。
元簪瑶别开双目,不忍再看。
一个时辰前,元簪瑶看到这些血糊糊般的伤兵还会手生哆嗦,但很快便被生死一线的紧迫所取代。
她不懂医术,只跟在后面搭个手,哪儿缺人了她就立刻顶上。
军营内外人员进进出出,除了留守后方的军医外,大都是自发前来援手的民间游医和百姓,可即便如此,人手依旧紧张。
为防北临军袭城,安置伤员的军帐就设在羚青山后方,是以战场上的厮杀声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心忧战事,这些日夜不能寐。
羚青山的战事一直在持续。
到了第二日时,响亮的兵刃撞击声已听不大清了。从前线下来的伤兵口中得知,北临亲兵舍命护主,让提也古从包围圈里逃脱了,太子和镇北王率兵追击。
第五日时,有人马回报,大军越过边境,已经打到北临王庭了。
今日第七日。
太阳落山了,西面万丈霞红。
暮色笼罩在岷州城上方,给这座荒凉的城池也上了暖黄金辉。
夕阳下,海东青站在一棵胡杨树上,歪头盯着远处纵马狂奔的一名小士卒。
忽有一阵风吹来,裹挟着战场的沙砾,穿过殷红似火的层林,从城墙的残垣缝隙中吹来,也一并带来了胜利的消息。
“北临降了——降了——”
第75章
西北的秋很短,短到似乎只是几日光景,便已经入冬了。
待夕阳尽数匿于西山时,天空倏忽一暗,竟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屑。
夜里,北风呜咽如鬼泣,鹅毛大雪开始从空中纷飞落下,覆盖了淋漓的鲜血,也宣告了这场战事的终结。
五日前,羚青山一战失手后,提也古带兵一路逃往王庭。
北临如强弩之末,败局已定。
埋伏在北临南麓的李铎适时出动,与后方追击的两军合围,前后掣肘,在这种局势下,提也古再难有翻身之术。
这一仗打得北临四分五裂,国祚不保。提也古身首分离,四肢尽斩,死无葬身之地。而北临军群龙无首,剩下的族领见大势已去,一部分弃械投降,另一部分则纷纷遁逃。
漫天大雪下,这个曾经惯用、铁蹄抢夺杀戮的王朝,至此随滚滚黄沙,湮没于西北大地。偌大的王庭也很快被各部族瓜分干净,数十年内恐怕都会陷入纷争之境,很难再掀起何等风浪。
北临大败,边城的百姓自然是欢欣鼓舞。大军还在班师回岷州的路上时,他们便扬起了胜利的欢呼声,巷前巷尾挤满了人。
三日后的近午时分,西北军和玄甲军出现在岷州城外,军旗上系的红缎飘扬招展,这乃是大捷的象征。
战事方结束,趁着这个节骨眼儿上,褚渊一举肃清了边关余留的北临细作,而后命穆大壮修缮戍守岷州,其余兵力则撤往朔州、甘州等地。
而玄甲军则全数集结于朔州城,除了原地养伤的士兵,其余静待归朝。
如今尘埃尚未落定,解决了北临,还有上京,且势态依旧严峻,容不得谢清砚有半点耽搁。回到朔州当日,他命人拟了一道奏疏,按照素来的战后流程,将战事详情,伤亡者明细,以及战后抚恤伤亡士兵及其家属等,一一列于上。
当晚,带着奏疏的心腹军吏从朔州出发,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同一时刻,海东青也携着密信,在朔州城上空盘旋数圈后,翅影划过天际,朝着上京的方向飞去。
而另一边,朔州的百姓早早在城内摆好了筵席,准备为归来的将士们洗尘庆贺。这一夜,满城到处是欢快的篝火与行歌酒兴,不论百姓还是将士们,俱闹了个不亦乐乎。
是夜,直到深更,朔州城家家户户的灯才一处接一处地熄灭。
澍水巷。
屋外风饕雪虐,屋内灯火葳蕤。
地龙烧得很暖,檀禾进屋后便脱去狐裘,谢清砚跟随其后,接过她手中的衣裳,与他的大氅一同挂在衣架上。
小案上熏着宜人静神的香,一旁煮茶的提梁壶咕嘟冒着热汽,烛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水汽,在静谧中流淌。
连日的战事了却,疲惫卸去,便显得此刻的短暂温静尤为珍贵。
谢清砚站在火炉前,抖了抖落在肩袖上的雪。
这场雪下得很大,回来时即便撑着伞,也难免落了一些在身上。
檀禾拿来干巾帕,走近,示意男人低头,边擦边问:“晚间离席时,阿兄说你明日便要动身离开朔州?”
这场庆宴也是饯宴。
谢清砚“嗯”了声,略略低下头:“我先行回京,行程太赶太急了,你与元簪瑶在朔州再待上几日,等雪停路好走了,与你兄长一同回上京。”
此番打赢胜仗,褚渊势必要被仁宣帝召回朝述职,看似嘉赏慰劳,实则暗流涌动,充满算计。
是以,他要先行速速解决掉。京中遗留的那些烂摊子,在他和檀禾成婚前,必须要收拾干净。
淡淡的皂角香若隐若现萦绕在周身。
鬓发间的雪被拂落,谢清砚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在檀禾肩上,炙热的呼吸盘旋拂颈,惹得她忍不住往后缩去。
檀禾失笑,抬手推他:“你别胡闹,小心会染上风寒。”
“没闹,让我抱抱。”
谢清砚低眉看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顺势往怀里一带,如同此前数次的相拥一般,紧密相依。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拥抱,却让这些日沉重的身心都骤然轻了许多。
多日未见,檀禾也极是担忧想念他。
她闭了眼,轻舒双臂,紧紧攀住他宽阔的后背。
一刹那,屋外的风雪声似乎消失了,耳边只依稀闻得对方的心跳声。
谢清砚深深吸了口气,脸贴着她的颈项,贪婪地蹭了蹭。
就这般紧拥许久,直到烛台灯芯爆了一声,火光黯淡几分,檀禾才拍了拍腰间的手,示意他松开,“好了,既然明天走,那衣服先脱掉,让我看看你身上伤势怎么样了。”
鼻息间一直隐隐嗅到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回来至今两人才得闲在一起,檀禾有些不放心他身上的伤。
谢清砚模糊地应了声,两臂却仍是维持着抱住她的姿势,不松反抱得更紧了。
烛光从错落的珠帘中透过,氤氲出墙上一对相拥身影,宛若交颈鸳鸯。
但檀禾实在是有些喘不过气来,轻轻地扭了扭身子,试图挣脱,可无奈谢清砚力道大的似要把她融入自己的血肉里。
她只能腾出一只手,抓着谢清砚的衣襟,侧过头,朝他唇压上去。
谢清砚思维凝滞了一瞬。
这瞬间,强压在思念下的渴望如开闸洪水,翻涌不停,极速冲撞。
唇上柔软稍纵即离,谢清砚终于略放开一只手,大掌覆上檀禾纤细脖颈,几乎本能地捧住她的脸去追寻,想要继续。
檀禾巧妙地以手抵住他肩膀。
下刻,衣襟一松,谢清砚领口皮肤蓦地一凉。
檀禾利落扯掉他外衫和里衣,露出赤裸的上身,胸膛腰腹上横亘着的细微血痕落入眼底,但在看到左臂紧缠的裹伤布渗出大片血时,面色也随之一变:“难怪你方才不和我一起洗。”
提及方才在湢室,谢清砚神色微变,顿觉冤枉,他刚回来,满身脏污血沙。再者,他没那个定力,若是两人一起洗,只怕明天走不成了。
他俯下身,在檀禾眉心印下一吻,安慰道:“只是小伤而已。”
见檀禾仍是蹙眉不展,他解下裹伤布,露出臂膀上的伤口给她瞧。
檀禾仔细察看了番,伤口虽深且阔,但万幸并未伤及骨头,不过却因之前匆匆敷扎,导致破口周围红肿,加之方才他用力,眼下血流个不止。
“混战中被挑了一枪,没伤筋动骨,真的只是皮肉伤。”谢清砚顿了一顿,用愈发软和的声音继续和她低语,“你放心,我如今惜命得很。”
檀禾瞪了他一眼,不悦道:“照你这般轻忽恶化下去,再来找我只怕也晚了。”
说罢,丢下他去找药。
谢清砚跟在后低声认错。檀禾没应声,绕过案几,她径直打开存放药物的匣子,取出内服的凝血丸和药膏,转过身来,只见他直挺挺地堵在自己身前。
灯下,青年微垂着眼,眸子漆黑发亮,额发因雪融有些许湿漉,又或因上身衣衫不整,竟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冷硬凌厉,瞧着颇为狼狈无措。
檀禾心口突然就软了软,将凝血丸递至他唇边:“咽了。”
谢清砚喉结微动,将药含进口中,语带笑意:“是。”
话毕,又自行去兑了些温水来,浸湿帕子,避开伤口,单手将臂上血迹擦拭干净。
待做完这一切后,谢清砚抬起眼,看向檀禾,似乎接下来便是要任她处置。
檀禾见状,没好气地说:“疼了就说。”
谢清砚一愣,随即忍不住翘起嘴角。
药膏清凉,其实并不疼,更多的依旧是贪恋她指腹柔软。
桌案旁炭火静燃,檀禾坐在他身侧,瓷白面容覆上暖黄浮晕,整个人柔和得像是一束暖光。
檀禾将伤口细细缝合,有找了条干净帛布包扎好,细致交代:“药一日一换,这期间,伤口切莫沾上水,半月应能愈合。”
“对了,内服的药也是。等会你装好,别明日忘了。”
谢清砚垂眸看着她动作:“好。”
檀禾能感受到谢清砚灼灼的注视,忍不住抬首看去,灯火在他眼中流转,宛若深静幽潭,引人沉沦。
而她的目光却停驻他的眼下,那里青黑明显。檀禾默了默,问:“那明日几时动身?”
“午时。”
闻言,檀禾皱眉不展,轻抿唇角:“不能缓俩日再走吗?”
谢清砚摇了摇头,“将士们已点好行装,再者,待奏疏一入京,朝中便恐会有动荡,事不宜迟,还是早回去解决为好。”
烛火渐尽,幽谧寂静的夜里,窗外偶有大雪压枝的清脆声响。
待收拾好一切,两人同床而卧,顾及到他左臂的伤口,檀禾睡在了外侧。
自开战后两人都不曾安睡,沾上床后倦意袭来。檀禾自知她睡觉不老实,所以微微蜷着身子,朝外挪了挪,却不想谢清砚单手将她一把拖回,重新压进怀里。
“诶——你胳膊!”檀禾困意被吓掉,躺在他臂弯之中,能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
“没事,我有分寸。”
呼吸相闻间,谢清砚抬起檀禾的下巴,张嘴含住她的唇瓣,亲了又亲。不过到底是没敢太放肆。毕竟,最后过火了,难受的还是他。
不知过了多久,谢清砚不舍地松开唇,克制着在她额心落下一吻。
檀禾从抱着他的腰,到无措地攀着他的肩膀,心砰砰地跳,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埋在他脖颈处,平复着喘息。
夜已经很深了。
谢清砚探手,扯过锦被拉高盖好,将怀中人严严实实地捂住,只露出一个脑袋。
随后,他收束双臂,抱紧怀中柔软的身子,哑着声音道。
“睡觉。”
第76章
一宿的鹅毛大雪,在北风的呼啸中哗然来去,直至近午时分才渐渐停歇。
雪后晴光万丈,朔州城入目一片银装素裹。
午时正时刻,玄甲军已点兵完毕,于城门前依次排列,静待出发。冰冷的胄甲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灿亮的光芒。
城楼下,一行人送别至此。
为首的青年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但见他轮廓澄明,眉眼疏冷,气势威严不容侵犯。
北风裹挟着寒冬冷意,谢清砚停下脚步,望向檀禾:“就到此处吧,天寒地冻,你们也早些回去。”
“好。”檀禾与他四目相交,“那你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一旁的褚渊向玄甲军望去,朝廷的嘉奖令与诏令一同而下,此次他必须要进京面圣,昔日有北临进攻为由推脱,如今战事结束了,也再无理由。此番皇帝急下诏令,是何心思,他再清楚不过。
“殿下只带三千人马可够,确定不需要臣手底下的士兵?”
谢清砚:“足够了,当初离京时,京中也留有兵力。”
闻听此言,褚渊了然。说到底,皇帝皇子们再怎么争斗都是天家的家事,他一臣子若是掺合进去,落在天下人眼里,就是带兵造反了。
况且,二皇子谢清乾此人极度自大,空有野心但毫无根基,只要抛出假饵,必会蠢蠢欲动上钩。如今天时地利俱应,以他对谢清砚的了解,宫中一役并无太大悬念。
是故,褚渊双手一拱:“如此臣便放心了。此行山高路远,臣遥祝殿下旗开得胜,以安社稷,慰黎民。”
谢清砚点头:“多谢,暂作一别,后会有期。”
随着话音落下,谢清砚离去,却终在转身之际顿足,望向心底难舍之人。
檀禾将他神情看在眼里,朝他浅浅一笑:“你去吧,放心,黄雀她们都在我身边呢。”
谢清砚俯身,紧紧拥住,低下头,唇碰了碰她的鬓发,“那我走了,无需担心。”
檀禾将脸依在他怀中,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流露出一丝不舍。
谢清砚肩动了一下,松开手,随即转身,大步向军队前方走去。
“出发!”
谢清砚高坐于骏马之上,驭紧马缰,沉喝一声。
旗纛迎风鼓动,马蹄踩在深雪里发出咯吱声,载着人驶向远方。
檀禾裹紧身上的狐裘,目送一行人马消失在了茫茫的雪色之中。
寒风啸厉低沉,掀起松软雪絮回旋狂飞。
褚渊见此情状,拍了拍檀禾的肩:“走了,阿禾,我们回城去。”
“好。”
……
西北军军营中,从岷州回来的轻伤将士被安置在这里。
冬日伤口难养又易发寒热,只能先用盐水细细清理,之后再外敷上药缝合加快愈合。
这是个费时费力的活儿。
一晃,几天便这么过去了。
“嘶——轻点儿,我说你轻点儿,你当我是块破布呢,左缝一针右缝一针。”
褚渊咬紧牙关,心说早知让其他军医给他缝了。
始作俑者元簪瑶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对不住对不住,且忍会儿啊,谁让您这伤口跟张舆图似的。”
褚渊语塞,倒不是说她下手重,就是自己浑身跟蚂蚁爬似的痒,说不出的怪异,他含含糊糊地嘴硬:“要不是人手不够,我……”
这时,檀禾撩帘进帐,身影在眼前一晃,褚渊将未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且颇为心虚地侧过身去,不露痕迹地掩住伤口。
檀禾刚配完药,见此情景,目光往他一扫,心如明镜:“阿兄,你别躲了,姆妈方才特地从家跑来告诉我,说你今早出去跑马了。”
她声音平静,褚渊心却猛地一提,莫名有种幼年上房揭瓦时被阿爹教训的感觉。
褚渊急促地解释:“啊,是慢悠悠转了一圈,我是出城去看看官道雪化没……”
他越说越没底气。
自从从岷州回来后,他被檀禾勒令好好养伤,不准舞刀弄棒。这才几天就待得他骨头生痒,遂牵了府中一匹马出去散散心。谁知牵了匹气性大的老马,那老倔马嫌弃泥雪路难行,出了城就撂蹄子,还将他甩下马背,幸好无人瞧见这一幕,不然实在丢脸。
元簪瑶在一旁看戏,恍然大悟地喔一声:“难怪我说这伤口怎会崩得如此惨烈,叫你不听医嘱!”
“你、你别在一
边添油加醋了,”褚渊头疼告饶,“我这伤当真没事,筋骨早就养好了。”
说罢,他觑一眼妹妹,见无缓色,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今日瞧了,官道的雪再化个一两日,咱们就能出发了。”
檀禾看着他,将装满药材的竹筐放在桌上,上前去细致检查了一番,确定只是伤口开绽,而内里并无大碍后,才给上药。
褚渊低头认错:“阿禾,是兄长错了。但你回家也得训训那匹老马,是它摔得我!”
说着,他还颇为滑稽地演示了一番当时的情形,逗得人哈哈大笑。
……
雪覆盖了山峦,黄昏模糊了天际。
又是一黑夜降临,夜长路远山复山。
千里之外的上京,寒潮暗涌,长空之中落下小雪片片。
东宫,盏盏青灯透过窗格照射着静夜。
冯荣禄按时给木匣里的小金小银喂了些药籽,皱眉困惑:“估摸着也到时间了啊,你说殿下怎还不带女郎回京呢?”
殿中并无人回答,倒像只他一人在自言自语。
俄而,殿外有风暗喧,冯荣禄望了望窗外,嘴里又嘀咕:“竟然下雪了,今年的冬天来得真早,看来又是严寒呐。”
他欲阖好窗,忽然间,几声鹰唳传入耳中。
冯荣禄心间一喜。
暗处一黑影也倏忽而至,是玄鹤。
夜风从开敞的窗外灌入,海东青振翅,扑梭梭落于鹰架上,利爪紧紧抓握住横枝。
站稳后,它昂起脑袋,倨傲地静定凝视前面二人,豆大的眼珠儿忽而一溜,翘起爪儿来,晃了晃上面的铜管。
玄鹤伸手解开,将铜管中的密信抽出。
一旁的冯荣禄立时端起烛台,也抻长了脑袋凑过去瞧。
噼啪的燃烧声中,火苗晃了两下,搾宽的信纸上,字迹显露——
调兵静候-
云重雪簌,寒风如刃。
一支黑色骑队穿越山野官道,兼程疾进,跋涉千里,终于在第八日的夤夜时分抵达上京郊外。
连驿急递,西北的奏疏也在旬日后到达了上京。
北临战败的消息散遍天下,不及欢欣,紧随而来的还有太子旧疾复发的消息。
自从万寿宴后,明眼人都能看出,皇上龙体违和,多次罢朝,为此大臣们私下多有密语。而今又风云突变,太子尚且不知是吉是凶,原先表面平静的上京顷刻间暗流涌动。
怀王府近来通宵灯亮。
是夜,谢清乾在议事厅内来回踱步,忽而顿足,以一副不可置信的口吻问幕僚们:“他当真病发,难以远行?”
幕僚侍立于旁:“宫中送信的军吏言,太子于北临决胜一战中身受重伤,加之本就身患绝症,眼下只得在朔州卧榻养伤些时日。”
谢清乾抿唇疑虑了片刻。
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依臣看,太子这回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幕僚察言观色,悄声打消主子的顾虑,“王爷,眼下即是我们千载难逢的良机啊。”
谢清乾脸色微变,目光瞥向幕僚,陷入深深沉思。
几盏烛火投在他脸上,映得他眼底的野心无所遁形。
翌日,伴着清晨第一缕霞光,群臣如浪潮滚涌一般,纷纷攘攘,赴向朝会。
大殿上。
在总管太监杨延喊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时,中书舍人刘敬忽而扑上前去,跪在了丹阶之下:“皇上,微臣有事启奏!”
“臣知储君乃国之根本,不可动摇。太子殿下虽为嫡为长,但久缠疴恙,于国于民,实为隐患,难以承继大统。”
说到此处,刘敬一整个伏身不起,叩道:“臣恳请皇上以天下社稷为重,改立怀王为嗣!”
一句话落定,众人脸色唰地变了。心底清楚,太子倘若殒命朔州,最大的获益者无疑就是二皇子。
眼下即是站队的时候。不少大臣纷纷出班,附和刘敬。
就在此时,兵部侍郎闵怀正大声疾呼:“皇上万万不可啊!太子殿下身系天下,为我大周安邦定国多年,怎可轻易东宫之位!”
“是啊。”
“况且太子如今还尚未归朝。”
仁宣帝呼吸沉重,望着底下乌泱泱的百官——他们交头接耳,嘴里嗡嗡,如同魔音灌耳。他本就有病在身,此刻只感到脑袋简直要裂开了。
“朕几日没上朝而已,你们就在为今后作打算了,”殿首响起一道冷哼,止住了底下嘈杂议论声,“太子只是偶感风寒,已在回京途中,你们各个倒好,不盼着好,倒是开始不安己位了。”
仁宣帝举目,阴沉沉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直视着谢清乾。
谢清乾立时垂下头,他咽了口唾沫,神色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一片沉寂之中,仁宣帝吩咐下去:“好了,从今日起,礼部便开始着手准备太子的洗尘军宴罢。”
一场改立储君的纷争就这样被毫无波澜地压了下去。
直至退朝回到府中,谢清乾的手掌心还是一片潮湿。
一路到了书房,进屋后,屏风后竟出来一人,谢清乾定睛一看,赶紧掩上门。
他很谨慎:“母妃,你怎来了?”
“放心,昨日杨延与我通传过了,你父皇今日要去神明台炼药求仙。”董妃问,“朝会如何?”
谢清乾摇了摇头,将殿上的事情与她说了一遍:“父皇不会把储君位置给我。”
他一直以为,在所有的皇子中,父皇最疼爱的孩子就是他。哪怕谢清砚是太子,但等他病重一死,这位置自然就会轮到他。
可今日算是看明白了,父皇只爱他自身和皇位,任各方势力相互制衡,而他只作壁上观,以此来稳坐高台。
帝王的权势不容许任何人觊觎。
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
董妃见四下无人,门窗紧闭,也不再隐晦:“你父皇病体残躯已如风中烛,禁不住一丝波动的。”
谢清乾突然把头一抬,已然从中听出深意。
“说实话,近来他也深怀忧惧、寝食难安,”董妃说到这里一顿,“怕的就是此时一旦有异动,他自己也招架不住。”
谢清乾听了这话,内心波澜万丈。
兵变逼宫……万一败了,下场就是死。
可自古以来,权柄之争都是你死我活。
退一万步讲,即便谢清砚有诈,朔州距上京千里,快马加鞭也要十多日,待他赶回来,自己早已登基大宝。到那时,还有何惧?
是以他必须搏一次,争个先手。
想到这里,谢清乾蓄谋已久的心思再也难以平息了。
“那就,今夜罢。”
……
随着天际最后一道霞光消逝,黑暗逐渐笼罩上京城。
长夜降临。
神明台坐落于皇城深处,覆压数里,周遭金铺玉户,长长的甬道两旁,伫立着铜铸的仙人,舒掌捧着铜盘玉杯,以承云表之露。
为奉安仙人,除皇帝及其近身内侍外,神仙台不许任何人靠近骚扰。
仁宣帝在此前方服下一枚丹药,如今正躺在卧榻之上小憩。
昏昏欲睡时,杨延忽而近身,低声请示:“禀皇上,怀王殿下在殿外等候觐见。”
案上的香球幽幽传来安神的淡香,仁宣帝眼也未抬:“哦?他来此做甚。”
“殿下说他有长生术十册,特来进献给您。”
闻言,仁宣帝突然睁开双眼,他蹙眉思忖片刻,命杨延让谢清乾进来。自从霜氏那恶人死后,他一直被厉鬼缠身,已经很久不得安眠了,这才不得已寄希望于求仙问道。
很快,谢清乾便进入内殿,内侍将东西呈上去。
“儿臣参见父皇,这些长生术乃一位云游仙人早年所赠,今日清点府库寻到,想来献于您。”
仁宣帝翻身坐起,随手翻阅一册,目露喜意,的确是好东西,他道:“你有心了。”
说罢,不再多言一句,俨然是逐客令的意思。可见谢清乾仍立在阶下许久,仁宣帝抬眉:“还有何事?”
谢清乾紧紧握着藏匿于袖中的短刃,直直盯着上首
:“父皇,今日在朝堂上——”
“朕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太子一事无须再议,你先退下吧!”仁宣帝脸罩寒霜。
“是,儿臣知错。”
谢清乾并不意外,眼中闪过一丝冷笑,他给过机会了。
“父皇,其实儿臣还有另一要事想与您相商。”
仁宣帝不耐:“何事?”
“神仙台是个好地方,凤阙高阁,无人来扰,您以后不若就长居于此罢。”
“你……”仁宣帝拧眉,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他手中露出的雪亮刀刃,登时惊站起身,虚声沉喝。
“杨延,速速叫人护驾!”
玉阶下,杨延脸色煞白,只垂首静立不动,整个殿阁的气氛像是瞬间凝固了。
仁宣帝立时明白了一切。
望着手持短剑的老二,他促喘许久,好容易平息下来,几乎是自牙缝里挤出了骂句:“你这个孽障!”
谢清乾露齿一笑,朝他走了过去:“父皇,您当年不也是如此坐上皇位的么,儿臣不过是在学您。”
他今夜带了大批精锐亲兵,已经占领整座皇城,虽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但他真不想大动干戈。
毕竟,谁都想做个得位正的皇帝,留记史册。
仁宣帝气血又是一个上涌,连连后退,他稳住身形,咳着缓声安抚道:“何必冲动,你皇兄本就时日无多了,到那时父皇自然会传位于你!”
谢清乾并不相信:“呵,父皇您真有意思,莫不是药吃多了脑袋还不清醒,现在已经没有你商量的余地了。儿臣现在就想要这位置!”
说罢,谢清乾大步上前,仿佛皇位近在咫尺。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弩箭破空的鸣镝啸声突然响彻整个皇宫内外,紧接着混合着刀甲碰撞的蹄踏声传入耳中。
谢清乾愕然一惊,立刻顿住脚步,回身望去。
炽烈火光中,远远能瞧见,大批玄甲军涌入内宫,刀锋争鸣出鞘。
“太子殿下有令,怀王篡逆,即刻平乱捉拿!”
第77章
不过顷刻之间,皇城乱了。
与作战有素的玄甲军相比,谢清乾麾下的兵士毫无反手之力。且这一切来得毫无预兆,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刀剑声,弓弩声,撕破了这再寻常不过的平静夜。
宫廊下,内监与宫女们慌忙呼叫。正在这时,下属丢盔弃甲前来禀道:“殿、殿下……我们的城防和宫防都已被太子所破,守不住了!”
谢清乾的心猛地一抖,眼神震诧,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这怎么可能!
这个时间节点上,谢清砚怎么会出现在京城?
谢清乾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此前的诸多疑虑在此刻明晰。他明白了……现在看来,谢清砚一开始分明就是假传奏章,悄无声息回到上京后封锁消息,目的是让自己出手,他好在后坐收渔翁之利。
谢清乾气得几欲呕血,他离大位只剩最后一步,绝不能就此功亏一篑!
他强压下心头狂怒与慌乱,再次看向仁宣帝,心念电转。而适逢丹药药效发作,仁宣帝手脚颤抖虚软,想步足退避却不能,如一堵断墙轰然倒地。
一瞬间,衣领被人狠狠一拽,喉间冰凉,短刃已抵住他脖颈。
谢清乾逼挟:“父皇,儿臣此为救驾啊!是皇兄欺君在先,他根本没犯病,为的就是造反。他明明都回京了却为何迟迟不进宫朝觐,以这些年您的所作所为,只会让他恨不得杀了您。所以,刀剑无眼,您赶快写封传位圣旨,否则儿臣真的只能破釜沉舟了!”
他语速很快,以至于身体竟有些发颤,手一抖,刀锋往里抵了几分,顷刻见血。
“快!”
血缓流而下,仁宣帝喉间发出“嗬嗬”声,嘴角却露出一丝极是怪异的笑:“还是不像。你不会玩弄权术,也不够狠,朕当年可是直接抹了你祖父的脖子。”
谢清乾脸白了几分,咬牙切齿:“好,好!既然这样,那就别怪——”
“啊!”
一道寒芒闪过,羽箭深深钉入谢清乾持刀的手臂,他惊声痛呼,手中短刀咣当落地。
风横雪骤中,距二人十数米的殿阁外,谢清砚拾级而上,再度张起弓箭,瞄准谢清乾。
“嗖”的一声,这支箭直中他小腿,谢清乾登时失去了重心,向前摔倒在地。
缕缕鲜血顺着玉阶滴落,谢清乾抬起猩红双目,恨恨地看向前方。目之所及,已看不见他的兵士,整个场面混乱至极。
风雪旋卷,明亮火光模糊了他的视线,眼前无数暗影晃动。一道身影终于出现在殿阁内,即使看不清眉目,他也知道是谁。
在他身后,玄甲军如潮水般涌入包围,手中森寒利刃被鲜血染红。
谢清砚收了箭,踏过血痕,在阶前停下,只淡淡掠谢清乾一眼,而后将目光投向半昏半醒的仁宣帝。
那一眼仿佛是在看一个阶下囚,这令谢清乾双颊的肌肉猛然剧烈抽动了两下。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明明就只差一步之遥了!
“谢清砚,你这份心机算计真是让人望尘莫及啊!居然想要一石二鸟,坐享其成,”谢清乾额前青筋暴起,吼声里迸发出滔天恨意,“你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我要杀了你!”
他抄起一旁短刃,疯了似的朝青年猛扑过去,却被手脚所中伤的箭硬生生绊住,毫无尊严地匍匐在地。
谢清砚平静地看着这一幕,不欲同他多费口舌,吩咐道:“将逆首怀王拿下,押入廷尉狱,等候发落。”
叛军已肃清,如今整个皇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是!”
直至玄甲军将人拖出了神仙台,愤恨不甘的咆哮声还回荡在其间。
而没了谢清乾的桎梏,仁宣帝早像一段枯萎的朽木,倾颓倒在软榻边,随着每一次呼吸,腐烂的树皮颤巍巍掉落。
这短暂的时间里,他竟像做了一场大梦,四十多年的光景如走马观灯般掠过,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都裹着血淋淋的外衣。
空旷的殿阁里,他听见似乎有寒风在他耳边呜咽。
不,不是寒风。是曾经他手中的亡魂在朝他低语蔑笑。
仁宣帝闭着的眼睛倏地惊恐睁开,嘴里呼哧呼哧地喘气,却发现一道模糊身影如松伫立近前。
烛火的余光中,得以让他看清了近前青年清冷孤绝的面容。
一张肖似他母亲的脸。
元净娆,元净娆……
这些年来,这三个字如芒刺在心,怨怼恨意是他对她最狂澜的情感。
这个女人太自视清高,不识好歹。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仁宣帝心底清楚,他对她的儿子也有着恨之入骨的报复欲。
即便这也是自己的亲骨肉。
他一边命钦天监给这个孩子打上生带灾厄的烙印,一边又予他世人敬仰的储君身份,让他置于风口浪尖上,成为众矢之的。
多年来,他倚仗这柄亲手锻造的利刃有了仁君仁父的美名。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发觉自己竟已无力阻遏其锋芒。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也暗自庆幸,幸而这个隐患,早在谢清砚出生时,就已经被自己用冥霜遏制了。
但此刻,居然是他先处于生死一线的边缘。
仁宣帝唇色灰白,死死地盯住谢清砚,竟恍然惊觉,不到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当初萦绕在他身上的沉郁
死气已荡然无存。
他心头倏地咯噔一下,升起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你……你身上的毒解了?”
谢清砚冷眼看着他,沉静至极,并未与他多言。
“怎、怎么会?”仁宣帝的思绪自顾飘忽着,忆起明明当初善氏万分肯定冥霜无解,那怎还会——不对!他脑海中陡然闪过一个身影,那个半年前从乌阗带回的女子。
乌阗,乌阗……那个盛行巫蛊之术的西南之地,他怎能遗漏如此重要的问题。
看着双目惊愕的仁宣帝,谢清砚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绝不会这么轻易死,毕竟他欠下的陈年旧债还未还清。
仁宣帝愣了一愣,涣散的目中迸发出一丝希冀,却在看清他眼底的寒意和决绝时,逐渐委顿下去。
这把屡试屡验的刀最终还是将刀尖对准了他的咽喉。
从神仙台出来时,天穹漆黑,谢清砚深吸一口气,冰凉彻骨的寒风争先灌入口鼻。这一刻,浑身恍若浸入一池冰水,无边寒意袭卷而来。
他提步走下神仙台高高的长阶,高耸的宫墙,恢弘的殿宇逐渐没于视线之下。
四周不见宫侍,惟余玄甲军还在清理叛军留下的残局。
他朝外大步而去。
深不见头的宫道一直延向宫门。
冯荣禄带着几名随从,等候在宫门一侧,一见到谢清砚,眼便红了,他心头五味杂陈:“殿下您可回了!”
谢清砚朝他微微颔首,问道:“你近来可安好?”
“劳殿下挂念,都好,都好!”冯荣禄心生暖意,老泪纵横,又急忙抹去眼泪,“女郎怎未同您一起归程?”
“行程匆迫,她身体吃不消。再者,在朔州时她寻到了亲人,他们不日便可一同抵京。”
谢清砚将这几月来朔州发生的事同他简述了一遍。
冯荣禄听完不无震惊讶然,须臾,生出莫大欣悦:“想不到女郎竟是镇北王胞妹!兜兜转转,真是苍天有眼,命运垂怜。”
话到这里停住,冯荣禄突然想到褚家遭受的过往,那场分崩离析,家破人亡的劫难,命运并未眷顾他们。他无法再说下去,双眼再度潮湿。
谢清砚垂下眼眸,良久只道:“走,回去吧。”
夜深雪重,风急撼树。
回到东宫后,谢清砚几乎是迫切地推开寝殿殿门,这一刹那,鼻息之中,仿佛还充盈着他熟悉的余馨,将他瞬息包裹。
直至此刻,一路冰封的躯体才逐渐融化。
殿内银炭已烧得殆尽,冯荣禄赶忙唤人来换上新的。
对于宫里那位,冯荣禄亦是恨不得拆其骨煎其肉。他伴随太子从襁褓到青年,再是清楚不过这些年的不易。仁宣帝于太子而言不是血肉之恩,而是索命的业障,过往皇帝的种种所为,都令他如入刀山火海。
好在天有眼,命不赦,报应终是临到这批皮作恶的人身上了。
内侍退下后,冯荣禄望向那道凝立的身影,心口也跟着发沉,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也是悄声阖上殿门,退了下去。
夜已过半,雪还在下。
寝殿里寂静无声,唯有灯架上几盏烛火在静燃,漏窗而进的夜风吹得它们曳闪,如漂浮无根的野草。
谢清砚独坐案前,望向那几束烛影,整个人骤然放空之后,一股强烈的孤寂倏忽而至,难以平静。
此刻,盘亘在心头的不是多年仇消的畅快,而是浸透骨髓的思念。
他想她,很想。
往日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全都像犹未散尽的烛烟,缠绕在他心头。
她应当已经从朔州出发来了,只是不知此时会行到何处了。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窗棂传来“笃笃”叩击声,谢清砚如梦方醒,视线从烛影上离开。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只见海东青探进来,献宝似的,将整个脖子和脑袋往他手里伸拱。
谢清砚不明白它为何突然犯毛病,正要抬手推开,目光忽而微微一动,发现了异样。
拨开那层密密的羽翼屏障,只见海东青的脖子上系着红绳,绳上悬系着一个指盖大小的木雕。
木雕用的是朔州最常见的红柳木,谢清砚想起檀禾曾从她兄长那儿抱回的一盒红鱼木雕,也是这种木头。
仔细瞧这圆胖的小木雕,鸟不似鸟,鸡不似鸡,许久他才依稀在它身上瞧出几分鹰的影子。
是雕刻的海东青,且只能是出自她之手。
谢清砚看得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他把玩着这木雕,转而又有几分吃味:“你何时又飞回去找的她?唔……居然还给你亲手做了这小东西。”
明明当初她乐陶陶地说,做出来的第一个要给他。
海东青哪里会说话,只兴奋地低啸一声,两只爪子踩地,挺胸昂首,扑腾翅膀原地蹦跳了几下,看起来得意洋洋。
在彻底惹恼它主人前,赶紧一个旋身,振翅再次飞向茫茫夜幕。
那羽翅卷起的风也随之而去,一并吹向归途的旅人。
卯时初天还未大亮,碎星稀寥,一行人准备离开夜宿的客栈。
褚渊带着一队百来号的人马从朔州出发,冰冻天行路缓慢,他们走走停停,路程过半,倒也不算慢,估摸着再有六七日就能到上京了。
出了客栈门,元簪瑶伸个懒腰,向尚还昏昧的天空望去。
“怎么这两日都不见海东青跟着咱们了?”
自从他们离开朔州后,队伍上空便时常盘旋着一只鹰隼,起先褚渊还疑心是想伏击伤人的猛禽,正欲赶退,等离得近了,才发现是谢清砚养的那只海东青。
檀禾同样万分奇怪:“前几日我给它脖上系了个配物,没成想之后便再没看见了。”
结着白霜的枯叶从枝头飘落,檀禾抬头,视线顺着周遭光秃秃的树林上移逡巡,连只乌鸦也不见,更别说鹰了。
她心底隐隐有一个猜测,唇角牵起:“也许它是飞回京城了。”
的确如她所想,海东青得了一个小坠子,便即刻飞回去向主人炫耀了。
元簪瑶只心生羡慕:“我要是也长翅膀就好了,这样朝夕之间便能见到家人了。”离家太久,她想爹娘了。
闻言,檀禾亦是心潮起伏,低低道:“是啊,来去自如。”
天长路远,关山难越。
于是思念扇了下翅膀,扶风而去,跨越千里之遥,直抵所念。
出发前褚渊命人将马喂好,又买些草料,看时辰和天色差不多了,招呼人整装待发。
穿山而过的风呼啸着席卷扑来,褚渊担心她二人受冻,站在风口处遮挡:“快上马车,寒风冻人,小心染上风寒。”
他这一路是又当兄长又当仆,操碎了心,冬日在外行路不比寻常,一旦着了邪风入体,很容易致病。等两人应声坐上马车,褚渊还是不放心,找来厚实狐裘,麻利将她二人从头到脚罩住。
车马队伍再度启程,一路向上京的方向闲踏而去。
上京的黎明在动荡不安里降临,伴随着无数急踏的脚步声。
怀王谢清乾怀豺狼之心,欲图谋逆的罪行很快传遍京城,四下哗然。幸而太子归京,这场宫廷政变才及时被镇压,并未引起更大范围的血腥波动。
只是如今的残局还尚存余波。
皇帝于神仙台被二皇子所伤,彻底病危无法料理国事,太子谢清砚作为储君监国秉政,朝堂形势急转,一众怀王党羽更是人人自危,唯恐身陷杀戮狱海。
但庆幸的是,太子只下诏查实,凡参与拟定谋反计策及篡逆行动者,一律收捕廷尉论罪。
上京这场落在弓刀之上的雪,时落时歇,五日方休。
雪停之际,晴光铺覆,怀王谋逆之祸的余波也至此平息。
怀王被处死,董妃于宫中自戕,其谋党中有人下狱问斩,有人免职被贬流放。
宫闱朝堂从来都是权力厮杀场,一方倒下,另一方站起身。
国不可一日无君,仁宣帝龙体病瘫,
天下惶惧。于是大臣们纷纷请愿太子即刻继统承祧,登大宝之位,主持大局,以图恢复朝纲,安抚人心。
谢清砚并未推脱,只说要再等等。
按规矩,新帝登基大典确实一般要等一个月左右,但那些老臣们等不及了,唯恐这期间再出什么天地改色的乱子。
可没过几日,他们便发现,太子对登基这件事似乎并不着急,且他在忙备亲。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钦天监茫茫然搁下手中拣卜的登基大典日子,算起了婚仪吉日,尚衣局赶制的也不是帝王登基所穿的衮冕,而是皇后凤冠袆衣。
这情况委实令人震惊,毕竟此前半点风声都未曾听闻。他们好奇心太盛,但鉴于太子的脾性,又无人敢随意探问,只明里暗里互相打听。
唯有元家知道些内情,他们激动万分,太子娶亲的必定是那位檀女郎,这意味着他们的簪瑶定也是从朔州回来了!
另一边,偌大东宫因它主人的归来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但冯荣禄仍觉着空荡至极。
于是,他又开始翘首以盼着,希望能尽快等到远归的檀禾。只是没想到,影卫的信竟比人先一步到达东宫。
冯荣禄展开薄薄的信纸,只眯眼一瞧,立刻朝外直奔而去,俨然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
原是前几日的暴雪阻途,檀禾她们到了离上京有二百多里的蓟州城时,官道积雪有齐膝深,车马难行,只能暂时停宿驿舍,等雪稍融个两日再出发。
除了兵变那夜太子回了东宫外,其余时日政务缠身,冯荣禄连面也见不上他。
冯荣禄一路奔至政事堂,他想告诉殿下这个好消息,却被政事堂的宰执们告知,晌午太子颁完旨令后,便即刻去往蓟州了。
是夜,蓟州驿舍里。
火盆烧得甚旺,不时传来轻细的噼啪响,整间屋暖烘烘的。但檀禾畏寒,半夜里被冷如冰锥的双脚冻醒,之后便再无法入眠。
原先她与簪瑶同宿一床,但簪瑶这两日受风有些发热,怕传染于她,只能分开。
夜长得很,静悄悄的。
檀禾左右睡不着,侧耳倾听,外面偶有一两声狗吠,或是篱笆积雪坠落声,远处似乎还有旅人经过,一声低低马嘶传来。
若是没有大雪封路,今夜她们也能到上京了。
伴着这细微纷杂的声音,檀禾心思辗转,翻身将四个被角压严实,裹紧被衾,望着那一豆昏黄烛火,渐渐昏昏欲睡,忽然闻得房门轻叩声。
瞌睡虫彻底掉了,檀禾霎时心里一紧,起先还疑心自己听错了,直到那叩门声再次响起,还伴着一道再熟悉不过的低声。
“阿禾,是我。”
第78章
薄窗纸外透进些许昏光,映照出一道朦朦胧胧的挺拔人影。
檀禾先是呼吸一滞,而后漆黑的眼眸骤然亮起,她蓦地翻身坐起,连忙披衫下床奔向门口,情急之下,连鞋也忘了穿。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一瞬间,外间幽微的烛光顺着门隙涌了进来。
檀禾仰起头看着他,青年的身形浮在朦胧廊灯下,光影交织,或明或暗,一时间昏晕莫辨,但又仿佛伸手可触,模糊而柔和。
她想上前,忽而又有些犹疑,想到以前看的话本,山精鬼怪专挑深夜幻化为人形,惑以姿色来勾缠住过往行人的精魂。
可他一身黑氅,看上去夤夜兼程,风尘仆仆。
谢清砚见檀禾愣愣看他,伸手欲试探,一副有警惕性但又不高的模样,不禁想笑。
他抬手抓住檀禾的手指,带着去触碰自己的眉眼轮廓、鼻梁,最后停在脸颊,笑道:“是人,不是幻觉。”
话落的一瞬,檀禾倏地朝他扑过去,攀上他的脖颈,紧紧抱住。直至感受到他衣袂上沾染着残雪冷润的气息,恍惚落地化为实质,她才压着声音小声惊呼:“谢清砚,真的是你!”
“嗯。”谢清砚抬起双臂,将她搂入怀中的同时收紧两臂力道,紧到如要将她嵌入身体,以弥补想念。
在看到她一双光着的瓷玉脚儿时,他皱眉,将人托着抱起,往屋中走去。
檀禾心弦颤动,一双明眸如含糖般望定他,抬手爱怜地摸了摸他冰冷的面颊,又攥袖,轻柔擦去鬓发上融化的雪絮。
她还是不敢置信:“你怎么回来这里,居然还知我在此处,嗯?”
谢清砚抱人来到榻边坐下,低下头,顺势贴近她鬓边,一下一下亲昵蹭着。
“是海东青带我一路寻来的,它一早飞回来叫唤个不停,我知应当是它又见着你了。”说着,他将脸深深地埋在她的颈项和发间,声音轻得像风里一片羽毛,“阿禾,我太想你了。”
他仿若是个毛头小子,这些日里越来越情怯心急,满脑子都是檀禾,处理好一切缠身的事务后,当即驱马出上京。
等亲眼看见,将人紧紧抱入怀中,谢清砚那颗起伏涨落的心才真正有了安放之地。
谢清砚托住檀禾后脑勺,仰首亲吻她嘴角,喉间溢出低喃。
檀禾听到他反复轻声叫自己名字,思绪随着渐渐涣散。
不同于以往,这个吻逐渐气势汹汹,急促的吞咽声在两人耳边响起。
檀禾舌尖被他吮得发疼,思绪回笼,经不住往后躲了躲,却被他捉住腰又往前送了几分。于是四肢百骸更像被抽去了力气,绵软无劲,茫茫然地承受迎面而来的热切气息。
过了许久,她轻推开人,鼻尖擦着他的鼻尖,平复呼吸,带着嗔意,“你方才敲门吓我一跳,我还当是妖怪变来骗我的。”
谢清砚反应过来,难怪开门时她那副神情,好笑道:“是,我若真是妖怪倒好了,现在便将你带回去成亲。”
檀禾止不住地想笑:“你就急成这样?”
谢清砚忍不住又亲了亲她的脸,认真道:“怎么不急,我做梦都想。”
灯苗飘摇晃荡,角落时有炭火噼啪传声。
方才下床开门,檀禾只着了贴身中衣,谢清砚担心她受凉,自进屋后就解了大氅,裹在她身上,抱怀里焐了半天,仍不见回暖。
他握住那一双足,反复攥揉:“怎手脚还是凉的?”
檀禾倚在他胸口说:“已经好很多了,你不知道我刚醒来时,那冷才叫蚀骨透髓呢,添再多火盆汤婆子都无用。”
听罢,谢清砚抱檀禾到床上,严丝无缝裹好被子,低头又亲了亲她微凉的唇角。
“我速速就好。”
而后他又自去弄来热水,洗漱毕后顺手捻暗灯火,掀开被衾,在她身边躺下。
驿舍的床榻并不大,一人睡尚有余地,两人倒显得拥挤了。
谢清砚抱檀禾入怀,掌腹则放在她背上轻轻顺抚。
温暖的怀熨帖着冰冷的身躯,檀禾手脚并用,整个人扒在他身上,仿佛是置于炭火上的煮茶炉,咕嘟直冒热泡,她忍不住发出舒服喟叹。
谢清砚低眸,见她如同冬日偎灶取暖的猫儿,一脸享受样,他轻声笑道:“现在如何,是不是好多了?”
檀禾满足地喟叹:“比方才还暖和!”
说着,又将手探进他中衣内,所触之处,肌肉坚实火热,慢慢寻摸到先前他臂膀处的伤,发现痂已脱落,只剩凸起的疤,她不由问道:“你身上其它处伤都养好了吗?”
“好了,都好了。”他低声回道。
熟悉的触碰再次激起身体细微的颤栗,呼吸也渐渐急促。
谢清砚抿紧唇,喉结轻滚,被她摸到血脉偾张,想制止,可身心却又极其恋栈这指尖抚摸所带来的满足。
他竭力克制住想要抱紧人的冲动,最终还是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哀求:“阿禾……别碰了。”
这声音夹杂着颤,又近乎是在咬牙切齿地忍痛。
檀禾不解:“为何,是还没好透彻,疼得厉害?”
她起初并未想到别的,还疑心是否是伤了筋还未长好,担忧
抬眸,却被谢清砚低垂着望定她的目光摄住。
昏暗中,那双眼眸湛亮深沉,涌动着她再熟悉不过的炽热欲念,浓烈到几乎要将她灼穿了。
曾经熟悉的亲昵画面涌入脑海,檀禾电光火石地意识到问题,脸颊红了到耳后根,胡乱抽回手,整个人语无伦次:“你、你,很难受么?那我们要不要……”
她说到这里时,却被谢清砚打断了话。
“等成亲的。”
他将檀禾牢牢地嵌进自己怀中,一边解渴似地触吻她柔软的耳垂,一边沙哑道:“快了,我让钦天监在算日子,尚衣局也在赶制喜服了。”
“好。”檀禾轻轻嗯了一声。
他抱得太紧了,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只能费力去摸到他的下颌,勾向自己,将唇贴上对方的,慢慢碾了片刻,安抚着。
谢清砚不敢任自己沉溺其中,担心最后会难以自控,他粗喘着气,将脸埋在她颈窝里,恢复镇定和冷静。
滚烫的气息拂在身上,檀禾也被他弄得晕陶陶的,心脏怦怦乱跳。
耳鬓厮磨的空隙里,烛火渐燃尽,谢清砚拉过被衾,仔细为她掖好:“睡吧。”
冬夜渐暖,雪光微明,别枝映窗。
两人压低声音,不时喁喁细诉几句,渐渐相拥而眠。
……
翌日天明,晴光万丈,屋檐瓦楞积雪化水,滴滴啦啦,不时有整块扑簌簌落下。
一大早谢清砚从檀禾房间出来时,正撞上前来叫她起身的褚渊。
褚渊结结实实被吓了一大跳,还当是哪个不要命的乡野登徒子,正要动手,却发现是不要脸的太子。
空气在此刻凝固。
褚渊深吸一口气,心中一边将谢清砚骂了遍,一边向他执礼:“殿下安,看来如今上京皇宫已经稳定了,殿下居然又能闲得深夜大驾光临了。”
又。
上一次是在朔州,还是雨夜。
“嗯,我来见阿禾。”谢清砚当然听得出褚渊语气中隐而不发的怒意。
他语气轻松,神情自若,但耳尖还是有些不易察觉的发热。
然而落在褚渊眼里,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弄得他像一拳打在棉花团上,更愤然无力了。
“殿下,虽然您已经提过亲了,但到底是还没成亲,这夜宿……实在是于礼不合。”
褚渊就差没明言,他一个没名没分的,如何好意思。
“的确,”对于这点,谢清砚倒是不无赞同地点头,“所以,我打算回京便尽快同阿禾完婚。”
褚渊:“……”
他突然不想去上京了。
当日天暮时,大队人马终于抵达上京。
元家早早得知消息,老太傅元宬携着一家老少迎候在城门下。
上京虽距朔州千里,但他们也知晓,簪瑶能平安脱离险境,除了太子援手外,还少不了镇北王的鼎力相助。
况且昨日太子还特意派人告知他们,待镇北王入京后,定要万分重谢。
凝望许久,当视线中出现人影时,元宬便领着人急忙开道围涌上去。
“臣元宬拜见太子殿下,恭迎镇北王入京!”
谢清砚颔首,跃下马背,身后一行人也陆续下马,牵马而行。
檀禾和元簪瑶也随之走下马车,当看见心心念念的家人时,元簪瑶嘴巴一瘪,眼里难以自抑地滚出泪水,奔上前去。
周氏松开丈夫,紧紧抱住女儿,喜极而泣:“乖乖不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元净誉看着妻女,不禁鼻酸目热,潸然泪下。
元宬年纪大了,见此也甚为感怀,眼底有些发红,但到底没忘了正事。他看向太子身后的青年,见其容貌出众,身形颀长挺阔,到与其父褚寒嵊十分相似,想必也是个性情直率之人。
“久闻镇北王英名,战功煊赫,今日得见尊颜,果然气宇非凡。元宬还要拜谢王爷搭救舍孙女之性命,永生不忘大恩大德!”
字字郑重,句句诚恳。
褚渊被夸得心情激荡,但他自认为只是个粗人,忙作揖连说不敢当:“太傅言重了,顺手之事,算不上什么救命之恩。”
两人一来一回,在此互相推扬了许久。
见此一幕,谢清砚拉上檀禾,嘴角忍不住浮起一个淡淡的笑:“走,我们先回东宫。”
檀禾一脸惘然:“那阿兄呢?”
“放心,元家会招待好他。”谢清砚握紧她的手,示意她放宽心。
檀禾看一眼被人围簇的兄长,安下心来,和谢清砚离开。
“诶!”
眼见着他一个不留神,谢清砚又将妹妹拐跑了,褚渊连忙跟后急声。
他试图跟上去,但元家人拥簇着他,实在是盛情难却。
褚渊没想到,这一家子人看上去谦谦有礼进退有礼,举止却简直是要将他就地架入元家去。
“王爷这一路舟车劳顿,还请入舍下接风见礼。”
“是啊,我等做东,叫上随行亲卫扈从们一同赴宴!”
……
东宫也是一派欢乐的热闹气氛,火树银花,亮若白日。
临走时檀禾将小金小银留在了东宫,两小只嗅闻到主人的气味,立刻翘起尾钩,缠在她指尖上。
她欣慰地抚了抚它们。
盼到了檀禾回来,冯荣禄怎一个激动了得。
他连说她出门在外身形消瘦不少,回家了定要给补回来,随后便急切吩咐膳房,赶紧备好炙肉羹汤和糕饼。
檀禾掩不住笑意,然而眼圈却不知何时已经红了,潋滟泪珠掉入谢清砚心中。
他心咚地一跳,凝眸直直地看着她,指腹轻柔拭去泪水。
“阿禾,我们已经回家了,怎哭了?”
他问,声音温和。
檀禾眼睫颤动,泪却若滚珠,更多了。
她平复好情绪,伸臂搂住他,展颜一笑:“我只是太高兴了!从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身边会有你,有冯公公和簪瑶,有很多很多人……更不会想过,还能有亲生兄长!”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绽出夜空烟花般的惊喜美梦。
她抬手捏捏谢清砚的脸颊,确认不是梦后,吸了吸鼻子又开始乐呵呵地笑。
谢清砚亦是心潮起伏,方才心底涌出的担忧之情,因她明亮畅快的笑颜,彻底地烟消云散了。
他又何尝不是。
他这辈子何其有幸,能和她在一起。
她恍若误入凡尘的神明,重赐他生命,赐他喜乐,赐他余生。
灯树上的蜡炬耀耀如银,映在了谢清砚温柔的眼底,他又低低地唤了一声。
“阿禾,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他们灵犀相契,灵魂相依,也会相伴一生。
第79章
太子要娶亲的消息,上京很快人尽皆知。
太子妃正是当初东宫里那位乌阗来的美人,也是镇北王胞妹。
此番与北临一战大捷,镇北王褚渊被仁宣帝召入京,这位镇守西北的宗王,手握重兵,原以为此次又会落得个诸如“大功不赏”“削爵改封”甚至“兔死狗烹”的前人下场。
却不曾想一朝紫宸易主,权力更迭。
储君虽未正式登基,但却已同新帝无异。
除去战功封赏外,太子另还与镇北王分剖信符,允其世袭罔替,代代相承。
剖符延世,此恩荣之盛,天下皆知。
于是,一时之间,这位功劳显赫的王爷开始时不时被人围堵,争相延揽。
褚渊持身以正,除道贺妹妹与太子大婚之喜的外
,一律避而远之。
在到上京的第三日,他在元家附近的永崇坊置办了府宅,准备抬放为檀禾精心备置的嫁妆。
此宅原为前朝一位亲王开府所置,位置殊胜,后没落衰败被房牙经手,但也一直都有营造修。因此,瞧上去依然如刚建成的一样。
这两日里永崇坊也是熙熙攘攘观者如市。
先是整整十数车的绫罗绸缎在前打头阵,接着,一担接一担的嫁妆抬进褚家,光看箱笼覆盖的红绸,就知这准备的嫁妆有多丰厚阔绰。
观礼的坊民们看得眼都花了,跟后数着:“一百零五、一百零六……”粗略数去,竟有百担之多,这声势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后是太子执雁,亲自登门纳征,身后红绸盖着的聘礼担子队伍从东宫一路排至永崇坊,浩浩荡荡如一条长龙,绵延不绝。
双方此等浩大华丽的规模阵仗他们亦是头一回见到,一时间上至宫中朝堂内外,下至街头巷尾,人人热议。
大礼过完,即刻请期。
钦天监将拣卜的几个吉日送至东宫。
谢清砚看完后,脸沉得不行,因为最快的婚期也要等明年三月。
他等不及,只想尽快完婚,好与檀禾朝夕相对,每时每刻在一起。
钦天监监官察言观色,立即主动道:“殿下,下月初八也是个良辰吉日,宜嫁宜娶,更有百年好合之兆。”
闻言,谢清砚脸色终于有所缓和,算算日子,距今尚有近一月之久。
“行,不得有任何疏漏。”
得到肯定后,监官暗里长吁一口气,心道,这简直比伺候阎王爷娶亲还难。
原先他们还恐婚期太近,太子会责备仓促,如今看来,若非时间不允许,只怕太子现下都心急地想穿上喜服了。
监官心中嘀咕,急成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太子生怕太子妃悔婚不嫁了呢。
最终,大婚之期择定在了腊月初八。
而东宫早已是红灯高悬,往日里庄严肃穆的殿宇被照得辉煌若昼,后苑亭台阁榭也张贴上了大红的双囍剪纸,放眼望去,到处喜气丛生。
一道着急忙慌的喊声掀动了窗框上的“囍”字。
“殿下,殿下!”
冯荣禄小跑着,一路气喘吁吁,临到书房还未跨入门槛,又开始疾呼:“殿下,不得了了!”
谢清砚正忙着磨对大婚的细枝末节处,瞥一眼险些摔一跟头的他,应声发问:“何事让你如此慌张?”
不知是屏风上喜字窗花的映照,还是大婚将近,就连语气不悦时,他眉眼间都明明白白写着“满面春风”的快意。
“镇北王此刻正侯在东宫外……”冯荣禄极是为难,甚至不自觉地搓起了手,“王爷说他要带女郎先回府,成婚前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一听这话,谢清砚一怔,疑惑问:“他不是正下榻在元家,回何处的府邸?”
他被大婚之喜冲昏了头脑,一时竟未反应过来,褚渊在永崇坊也置了宅子。
冯荣禄以非常认真的口吻解释道:“殿下您忘了,王爷前几日便在永崇坊置办了一所宅子,咱们纳征和请期的礼书还都是您亲自送去的呢。”
闻言,谢清砚神情微微异样,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陷入沉思中。
倘若阿禾回永崇坊待嫁,要近一月见不着人,着实难熬,他在想,要如何让她留在东宫。
“殿下……殿下?”冯荣禄见他一时未语,试探性地出声询问。
谢清砚递过去一个幽幽的眼神。
冯荣禄明白了,立时噤声,内心暗道:这该如何是好,照镇北王那脾性,再等恐怕要进宫抢人了。
果不其然,门口出现一道靛青身影,褚渊撩袍大步地走了进来。
他拱手施礼,根本没给谢清砚任何开口的机会:“臣参见殿下,望殿下先恕臣失礼,无诏觐见——”
冯荣禄见状不对,悄摸着退至一旁。
今日褚渊言语态度可谓是十分谦逊有礼,然而说的话在谢清砚听来却不那么中听。
“殿下,臣先来接阿禾回家。在没正式拜堂前,您还是别来见阿禾,否则别因您而冲撞了吉时,这可不好。”
他说的直截了当,毫不委婉。
按大周婚俗礼数,成婚前三日,男女不能见面。
谢清砚皱眉:“话虽如此,但向来不都是三日不能相见,这还有小一月时间,镇北王也未免过于心急了。”
似乎是早有预料,褚渊笑吟吟道:“殿下有所不知,咱们朔州讲究成亲要避讳“喜冲喜”,双方不见面的时日越久,越能白头永偕。”
“……”
是么,谢清砚从未听说过,可他无话反驳,总之不管是三日还是一月,这些陈规陋习他迟早有一天要废。
自从檀禾回了永崇坊后,谢清砚开始悬悬而望,他从来未觉得,一个月是这样漫长。
冯荣禄也扳着手指算迎亲日子,念叨可别让殿下真成望妻石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腊月初一,谢清砚终于能借着给檀禾试婚服的由头,来到永崇坊,再次登门。
尚衣局日夜赶工,中途会时不时比对二人婚服的大小长短,此次是再来确认下合身否。
随着婚期将至,褚府上下也是整日忙碌,尤其是褚渊,半刻不得闲,生怕有任何疏漏的地方。
反倒是檀禾成了闲人,成日里吃了睡睡了吃,好不惬意,再就是元簪瑶来永宁坊找她玩,消磨时间。
冬日午后的暖阁最为舒适,薰笼里燃着香,游丝般升荡在屋中每个角落。
负责檀禾生活起居的引导嬷嬷忽地支开旁人,神神秘秘地递给她一册手卷。
檀禾焐着汤婆子,好奇翻开,在看清手卷上的内容时,立时脸颊生热地移开目光。
嬷嬷见她面若红霞,当是面皮薄,笑着宽慰道:“这东西娘娘务必要好生看一番,女子总有这一遭,闺房之乐,不必羞赧。”
“好,嬷嬷,我知晓了。”檀禾点头,倒不是害羞,只是这东西于她而言太熟悉了。
手卷上绘制的正是避火图。
他们早在婚前便碰了这些不该做的,虽然,从未做到最后一步。
檀禾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一通,有些无所适从,恰此时,廊下脚步声纷至沓来。
紧接着,外间传来仆从们欠身行礼声。
“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宫人们托着簇新的钗钿礼衣,鱼贯而入。
檀禾反扣好避火图,“蹭”地站起身,视线却被众多宫人翻飞的衣裾所阻,借着摆动空隙,一道颀长的身影映入眼帘。
青年满身清贵疏离之气,面容俊美,眉眼间却充质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深沉气势。
四目相对,威压陡然淡却,谢清砚薄唇勾起,径直向她走去。
檀禾却快一步上前伸臂搂住他脖颈,眉眼一弯:“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咱们得守规矩,还不能见面吗?”
谢清砚大掌贴在她腰后把人往怀里紧了紧,俯首,朝她凑近些,认真道:“来时我去祈拜了喜神月老,他老人家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尽管放宽心,无甚不好。”
檀禾不由听笑了,微微瞠圆眼睛:“真的?月老还会开口说话,你莫不是在哄我?”
谢清砚正经脸,十分笃定:“真的。我去月老祠敬香求灵签,得来的是上上大吉签,岂不就是在明言告诉我。”
两人相视而笑,她懂了,原来是自己哄自己。
檀禾不忍说他,又想到从前他素来是不信奉这些虚幻神论的,如今为了他们的婚事,居然愿意试一试,于是笑意更甚。
她的笑容明媚,仿佛灿烂阳光,能不由分说地照进人苦寒的心底,让谢清砚无比安宁,牵着她的手朝外间走:“来,先试试喜服。”
嬷嬷见此一幕,眼里带些惊讶。两人说话亲昵得好似在耳鬓厮磨,此前钦天监和坊间多有传闻,太子对太子妃珍爱备至。她还从未目睹,如今看来,倒真是佳偶天成的一双璧人。
宫人们将喜服放下,皆退至一旁,静待吩咐。
谢清砚:“你们先退下罢。”
对于为檀禾奉裳衣这件事,他早已驾轻就熟。
屋子里一片安静,一时只闻衣物窸窣摩擦声。谢清砚低头细致帮她系好襟带后,骨节分明的手滑向细腰间,丈量着婚服腰身的大小,恰好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手腕抬起来。”谢清砚问询,他的语气十分温柔,“紧吗,可有哪里不合身需要改动的地方?”
“刚刚好。”檀禾摇摇头,像个被提线的木偶,依言照做。
凤冠霞帔件件上身,流光溢彩,仿佛要把整间屋都照得鲜亮。
檀禾望向铜镜里身着嫁衣的自己,蓬蓬如火的襦裙迤逦在地,外罩深青色广袖衫,其上织就着龙凤呈祥纹样,织金滚边的比翼鸟与连理枝相依并存,一如如胶似漆的新人。
时值隆冬腊月,谢清砚担心届时迎亲路上她受凉,还周到细致地另备了件银狐裘披风。
外头的阳光映进窗格,光影交织中,镜中女郎恍若如隔云端,不知为何,檀禾竟生出了几分不真实似的茫然感,又或许是顿生的害羞与娇怯。
腕上玉镯拂过锦绣嫁衣,她心底收紧,抬眸小声:“好看吗?”
青年低头凝视着她,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落在她脸上,盛满浓烈热切的爱意。
他内心被难以言述的欢喜填满,连带着眼眸里也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好看,我的阿禾不论如何,定然都是美极的。”
即使她未施任何粉黛,在一袭嫁衣映衬下,也似灼灼芙蓉姿,恍若瑶池下凡尘的仙人,来垂怜他这个凡夫俗子。
檀禾脸红:“我说的是喜服。”
“喜服也不及人美。”他情生意动,忍不住伸手抚摸她面容。
“甜言蜜语,”檀禾笑嗔,忽而一副吃了大亏的语气,“我还没见过你穿喜服的模样呢。”
闻言,谢清砚附耳神秘道:“那晚间为夫穿上喜服再来,让夫人看个够?”
檀禾一把推开他:“你如何来,翻墙?殿下可要注意言行,我们还没成亲呢,让阿兄逮到可太丢脸了。”
谢清砚笑得很是愉悦。
“是是是,谨听夫人教诲。”
两情绸缪下,谁都只盼时日走得快些,再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