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试试?
檀禾的脸“腾”一下烧红了,心底却悄悄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又没收。
谢清砚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那……”檀禾半垂了眸光,指尖点在书册上,精准无误地翻找出几页。
她羞赧地温声:“这个,这个,唔还有这种,用手的一律不行。”
说到最后,更是直接含糊不清地低声嘟哝着。
现在回想起驿馆那次,檀禾的手还会不由自主地颤抖。
说完她偷眼去看谢清砚,恰见到他一言难尽的脸色。
她声虽小,谢清砚却听得无比清楚。
那张俊美清冷,甚至有些凌厉的面容上,浮现出凝固一般的神情。
谢清砚眸光沉沉落在檀禾脸上,一时语塞,半晌才从唇缝里挤出两个字:“檀禾。”
檀禾睁大一双无辜透亮的眼睛,轻眨一下,似乎在催他继续说。
面对这般直勾勾的眼神,谢清砚无法装聋作哑。
明明该知道她心性思路与常人不同,被噎了这么多回还重蹈覆辙。
谢清砚有求必应:“自然可以,只要是阿禾,不管是任何要求我会都应允。”
他甚至大度的将选择权交予她,似笑非笑地劝哄:“不若你来挑。”
檀禾仿佛被他引诱般,就着他的手,竟还真若有所思地翻起来。
屋舍中,日光肆意透窗而入,尘埃在光下浮动。
少女在晃动的光影中,咬着红唇,细眉微蹙,一副难以抉择的模样。
纤细皓腕上,冰凉的白玉镯不时磕到青年手腕。
谢清砚淡眸微垂,落在她微乱蓬蓬的发顶,不由得微微一笑。
片刻后,见她视线落定在一页园林亭阁上,曲径通幽,轻纱幔帐也难掩其中春色。
谢清砚瞥了一眼:“不可。”
檀禾面露一丝困惑,抬起头来,眸中波光转动。
她看着谢清砚问:“为何?”
谢清砚沉吟片刻,缓声道:“光天化日之下,若是被人瞧见呢。”
檀禾顿了一瞬,认为他说的有道理。
谢清砚瞧见她这副模样,深感有意思得很。
那便是关起门来怎么做都行了,檀禾心想,复又低头重新翻寻。
等等——
檀禾脸色一变,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为何突然要同他讨论这些?
她蓦地合上图册,正色看向谢清砚。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檀禾看清他眸底明晃晃的调笑,静思一瞬,她立马反应过来。
从一开始,他就在逗自己玩儿。
檀禾双颊有如胭脂晕染,眸光里混杂着恼羞成怒:“坏心眼!”
“嗯。就当是吧。”谢清砚没忍住笑了起来,手里还捏着避火图。
檀禾没好气地瞪着他,水漾漾的眼眸勾得人往里溺去。
谢清砚感觉心里被挠了一下,指腹轻轻戳过她气鼓鼓的脸颊,逗弄之心又被勾起来。
“不过,册子是你的,我人也属于你。”他低声道,“都任你恣意欲为了,还羞甚。”
话音刚落,檀禾扑倒他身上,抬手勾住脖子,用力堵住他的嘴:“你不许说话。”
谢清砚被亲得后仰着颈,劲腰靠在桌案上。
并非是湿润绵密的唇舌纠缠,她只是单纯的让他闭嘴,彼此间唯有炽热的呼吸交融着。
很久过去,温软的封条暂启,嘴唇被抵得发麻,浑身血液却在沸腾燃烧。
谢清砚闭了闭眼,喉头滚动,暗哑声:“下来,听话。”
他抱着檀禾调整了一下姿势,望向她的幽眸中滚着浓郁暗色,神情隐忍。
檀禾不曾注意到这抹变化,只留他喘息一瞬,复又重重地碾覆在上。
“不成,你求我。”她得意地翘起尾巴,扬眉轻哼,“求我就放过你。”
谢清砚看了她一眼,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十足的耐人寻味。
不过一瞬,他长指捏住她下巴,极富技巧地一抵,舌长驱直入,带着咄咄逼人的亲昵深重。
檀禾猝不及防,呜咽了一声,双眸瞪大,推搡着禁锢她的坚硬身躯。
满身收敛的强劲释放出,全数使在她身上。
……
翌日正是月初,医馆内还剩几位没痊愈的病患。
如今疫病已几乎消退,不必担心安危,众人倒也不似先前那般气氛凝重,一边忙活一边说说笑笑。
许蕲正收拾着刚
送来的药材,略略抬目,霎时奇怪道:“檀女郎,三日不见,你这是怎的了?”
门口,正姗姗来迟一青衣罗裙的女郎,往日还能见着眉眼额头,今儿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的。
幕篱下传来轻柔一声:“暑湿,起了热疹,不方便见人。”
许蕲略一颔首,捋着花白的胡须,忽地嘶了一声:“你这嗓子也不对劲啊,别是染了风寒,这般热的天,风寒可不容小觑。”
檀禾被口水呛着,咳了几咳,摆手连否:“无、无妨,我喝过药了。”
疫后还需对染病区域煮醋消毒,药馆配好艾叶和苍术后,分发至百姓手中,又以烟熏屋舍衣履,防止余毒届时再次死灰复燃,传染扩散。
及至傍晚,尘土飞扬的城门外传来马蹄踏响,一队身着常服的军官纵马归城。
前头,两个高大峻挺的青年并驾齐驱。
谢清砚目视着漫天黄沙,静然道:“孤对西北不甚了解,再者,同北临作战还是镇北王更有经验,晋州城外的大军,你尽可调遣。”
这些天在岷州,几乎将周遭勘察了遍。
褚渊知他是在谦逊,拱手道:“殿下折煞臣了。”
行至药馆不远处,正见一头戴幕篱的女郎肩挎药箱,欲要离去。
昨日谢清砚服侍过火,将人给惹恼了,如何哄也不搭理他。
檀禾被他啃得差点连骨头都不剩,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能入眼的皮肤。
因着醒来时也没用饭,以至于最后整个人像是踩在棉花上,战栗不止,头昏脑涨得一度要晕睡过去。
隔着幕篱,谢清砚甚至都能清晰可见那无声的谴责。
他对身侧的褚渊作揖先行一步,而后翻身下马,健步走上前。
药馆无事,檀禾今日得以早早离开。
提步跨过门槛的瞬间,恰见谢清砚朝她大步而来。
谢清砚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摩挲,低声同她道歉:“日后我定会注意分寸。”
他声线沉稳从容,浑然不见昨日的轻佻放纵,任她百般求饶,也充耳不闻。
檀禾抿了抿唇,艰难的板着脸:“你没有日后了。”
腕上的手着实恼人,檀禾想甩掉,怎奈如何也挣脱不开,啪的一声拍在上。
谢清砚却顺势将她莹白素手握在掌中,无声地笑了笑。
那响亮一下,跟在后方的褚渊可是瞧得清清楚楚。
嚯——又涨见识了。
……
晚间。
灯火葳蕤,书案边端坐的女郎肤若白瓷,正纤手执笔,伏案书写。
檀禾照例补充医志,记录下疫病期间变化的症状和所用药物。
这是师父从前的习惯,她也将其延续了下来。
笔尖落下最后一字时,檀禾方从纸上抬起头,她晃晃脑袋,抬手欲要揉揉泛酸的肩颈。
却有一双手掌先她一步搭在肩上。
檀禾一怔,警觉抬头,见是谢清砚,悄然松了口气。
烛光下,青年的俊容隐在半明半昧的阴影中,视线落进她讶异眸底。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竟相对无言,只余灯架上蜡烛燃烧的声响。
檀禾扭过身去,错愕地问:“殿下是何时进来的?”
她不曾听见门声,神不知鬼不觉地竟站在了自己身后。
“一盏茶前,这个力度可满意?”
谢清砚垂着眼,手下动作不停。
修长白皙的手指从上至下,收束着力道,不轻不重地按揉。
檀禾舒服地眯起双眼,一脸享受。
“够了,够了。”檀禾肆意地舒展双臂。
在见人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时,谢清砚将檀禾抱坐在腿上,忽而径自解开腰带,慢条斯理地敞开衣襟,露出素白的中衣。
檀禾目瞪口呆:“你、你这是作甚?”
为何一言不发便要脱衣服?
谢清砚面容沉静,拉过她的手,滑进自己衣襟内,攀附在薄韧肌肉上。
顺着微微震动的胸膛,指腹慢慢而下,最后停留在肌理匀实的腹部,按住不动。
檀禾不明就里:“你是哪儿病了,想让我瞧瞧?”
谢清砚的目光如有实质,撩人心弦,他温声:“可消气了?”
他知道,她更喜欢他这具身体。
消气?
消哪门子的气?
檀禾被他这一番举措弄得云里雾里,满脑子不受控制地开始冒出坏念头。
谢清砚言简意赅地提醒:“昨日。”
檀禾轻轻地“啊”了声,若是不提,她都快忘了。
不过看在肉.体的份上,檀禾勉为其难原谅他:“记住,下不为例。”
……
解决完疫病,回到朔州后,谢清砚便开始着手调兵入城。
一连几日,檀禾都只在深更半夜梦醒时分,方察觉到枕边人归来。
似是觉得惊醒了她,每每这时,男人总是将她搂入怀中,轻拍慢哄。
翌日醒来,身侧又早已冰凉一片。
檀禾颈间的印记还未消褪干净,她羞于见人,加之担心还会有北临死士,这几日只窝在屋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午后静谧的屋内,软榻上横躺着两人,正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阿禾,你知道那位镇北王吗?”
谢清砚不在府中,元簪瑶得以一人霸占着檀禾。
“前几日在岷州治疫,倒是见过几面。”
檀禾倾听着元簪瑶在耳边侃侃而谈:“……你不知道,当时他拎我跟拎鸡崽似的,还抖我,可气死我了!”
“不过,他长得真是俊俏,我在京中可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郎君。”
元簪瑶抱以欣赏的眼光去观瞻他。
檀禾努力回想他长何模样,可惜实在没印象,在岷州时人人都以麻布遮面,哪瞧得见对方真容。
镇北王府内。
褚渊时隔近一个月才归府。
他很少回府。
哪怕王府离军营跑马不过半个时辰,他也常年宿在军营中,除非是想得极了,才回家待上几日。
这座巍峨的府邸一如既往的冷清。
褚渊健步如飞地朝西院走去,行至回廊拐角,突然想起府中还搁着一金尊玉贵的公主。
恰碰上刘姆妈端茶送水走来,他随口问道:“诶,那什么公主呢?”
刘姆妈被他问住,心道哪来的公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回道:“元女郎说,她去找阿禾玩了,今儿一早便去隔壁澍水巷了。”
褚渊眉尖微挑,谢清砚似乎就住那地儿,想来这公主是找她表嫂去了。
褚渊接过她手中茶盘,向西院正房迈去。
念及姆妈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他刻意放缓步伐。
褚渊关切问:“钟伯近来身体如何?”
钟伯正是府中那位断腿的管事。
刘姆妈紧跟在他身侧,叹息一声:“老毛病了,逢上阴雨天连床都不能下,催他去找郎中瞧瞧,死活不肯。还得是您去劝他。”
褚渊心中有数,点点头:“既然如此,晚间我去找钟伯,您甭提前知会他。”
少顷到了正房,褚渊在门前站定了几息,眉宇间一闪而过黯然神伤,缓步走向里去。
刘姆妈识趣止步,顺道掩上屋门,噤声守在外。
满室馨香隐约,薰炉轻烟袅袅,外间几案上摆放着茶点果品,俱是新鲜出炉的。
屋中安静至极,打眼看去,宛若还有人居住。再环顾四周,却发现半点人迹都无。
褚渊撩起珠帘,绕过锦屏,站在红木妆台前,垂首而立。
鎏金菱花镜倒映出他微微泛红的眼睛。
褚渊取出还未上色的小鱼,珍惜地将它放入锦盒中。
望着满目大小不一却无异的木雕,褚渊眸色微动。
阒静无声的屋中响
起他低不可闻的轻声。
“阿妤……”
“就快了,再和爹娘等上几月。”
第62章
“你是说,镇北王褚渊?”
静寂的书房中,响起一道低沉疑声。
雪鸮面色谨慎,道:“属下也只是怀疑。今晨打探到几位幸存者,从他们口中意外得知一人——先镇北王的王妃。”
这段时日,雪鸮几乎是翻遍了朔州城,却始终寻不出个所以然来,作罢之际陡然得知有这么一异常之人。
她顿了下,继续说道。
“打听后发现,当年先镇北王是突然对外宣布成婚,而关于这位王妃,姓甚名谁,氏族何人,一概无人知晓。更甚至,她很少对外抛头露面过。”
谢清砚一言不发听着,直到她说完停下,眉心才慢慢拧了起来。
大周无论是亲王还是异姓王婚娶,照道理,都应该上奏朝廷,再由皇帝授以官服册诰仪物。[注]
如今看来,的确是从未听闻过这位先王妃,像是凭空出现一般。
思及此,谢清砚目光稍沉,案边烛影顺着他眉骨鼻梁落下,光华幽微。
褚家满门只剩褚渊一人。
谢清砚默然片刻,问:“除了褚渊外,她可还有其他子女?”
雪鸮摇了摇头,心情一时也惊疑难言,迟疑了下道:“但据他们所言,当年北临兵临城下时,王妃也自刎而死。”
谢清砚慢慢垂下眼帘,思绪似乎已飘向前尘往事,他忽然想到了提也古。
烛台上,烛火“噼啪”一声轻轻爆开,谢清砚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猛地牵扯了一下。
……
此时已近子夜,月光流泻在重重树影之上,四下一片寂静。
深长的回廊下行着一身形高大峻挺的青年,夜半萧瑟的风穿廊而过,吹得他衣袍鼓动,姿貌出众的面容上神色凝重。
待走到一处透着昏暝灯火之色的寝屋时,谢清砚渐渐放慢了脚步。
屋门“吱呀”一声推开,又被轻轻合上。
夜深人静,帐幔静静垂落,床头烛影摇曳,将榻上熟睡的少女容颜勾勒得若隐若现。
谢清砚行至床边坐下,微微低头,视线半垂落在她腰间,长眸眯了一下。
时令已近夏末初秋,西北气候昼热夜寒,檀禾斜躺着,占据整张床,腰上只堪堪搭了床薄被。
丝绸寝衣被蹭得微散,锁骨半遮,白皙的颈项和肩膀在烛火下倍显单薄。
檀禾闭着眼睛,呼吸绵长,长睫乖巧地垂下一片阴影。
但她睡觉时却极不安分,喜欢将腿翘在他腿上,若是不抱得紧些,睡着睡着,半夜甚至能横压到他身上,歪着脑袋垂在床边。
谢清砚伸手将被子轻轻拉到檀禾肩颈处,细致地掖好被角。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食指,拨开檀禾的长发,沿着颈项往上,摩挲了一下她细嫩的脸颊。
谢清砚的目光掠过她细腻无暇的玉面,狭长幽深的眸里带了一丝莫测之色。
如若檀禾真与褚渊有血缘关系。
那么,提也古的所作所为也有了解释。
这一刻细想下来,思路也越来越清晰。
恐怕提也古并非是想要檀禾的命,而是想用她牵制住褚渊。
哪怕是睡梦中,檀禾依旧隐约察觉到了她熟悉的气息,睁着惺忪的睡眼望去。
眼前景象朦胧虚幻,依稀可辨出谢清砚的身形,眉眼冷峻深邃如旧。
半睡半醒之间,她爬起身,情不自禁地往人怀里凑去,手臂乖乖抱住他的肩膀。
“殿下……”她不知想说什么,因困倦而一时卡壳,懵怔着小脸。
那双漂亮的眸子蒙了层淡雾,显得人呆呆的。
谢清砚心底的疼惜泛滥成灾,搂紧她软和的身子,低头吻了吻她的眼尾。
胸中仿若有无数的话,一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睡吧。明日再告知你这一事。”他附耳轻声道。
床头的灯烛倏然熄灭,谢清砚拥着人躺下,听得耳畔轻缓呼吸声,却始终难以入眠。
翌日天还未亮,谢清砚到了军营议事堂,褚渊已经等候在内了。
四方桌案上,正平铺着西北各城与北临的地图,就着烛火,褚渊正在翻看军情。
此时此刻,谢清砚暂时停下脚步,抬起眼,目光不动声色地凝落在不远处的青年脸上。
平心而论,檀禾与他虽然都生得一副天人之姿,但五官上并无相似之处。
褚渊注意到门口肃立却不进的太子,忙站起身,忽见谢清砚眉头深锁,眼神较之以往多了几分打量。
那目光盯得他脊背发毛,褚渊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面上浮起困惑,道:“殿下,怎么了?”
谢清砚收回视线,声音沉然:“今日,除了军务外,孤还想与王爷另外商议一件私事。”
私事?
褚渊咂摸着这二字,又见他神情凝重,不免疑惑道:“殿下请说。”
往事沉重,谢清砚无法贸然去问他,思量了一阵,便只道:“事关内子。”
褚渊听到这里,一双剑眉不知不觉挑了起来。
他心道,太子这是突然跟他在……谈心?
忆起在岷州看到那一巴掌,难不成是他们之间还生着嫌隙,没和好?
但这同他说,他也无能无力啊。
谢清砚看向褚渊,言简意赅道:“内子是孤女,此番来朔州是为寻亲,她的父母亲人丧命在十七年前与北临的战役中,那时她不过满月,尚未记事。如今只知其母是苗疆人,名‘阿灵’。”
当年朔州死了许多婴孩幼童,战后那满地的残肢与头颅还是他去一一收殓的。
褚渊正色想,她能逃出去,真是幸运。
不像阿妤。
可愈往后听,褚渊愈为震惊,呼吸一度停滞。
堂内半晌安静,他的表情比谢清砚预想的要失态,甚至已到了浑然未觉的状态。
谢清砚神情也有点复杂,此刻,心下已了然。
袍袖之下,褚渊十指倏然收紧,反复握紧又松开,良久,低声试探地问道:“冒昧问殿下,太子妃的母亲是……何姓?”
他喘了几口气,声音中带了不易察觉的惊颤。
谢清砚不确定地道:“许是姓南。”
此前只查到过苗疆剿灭霜家的大祭司正是此姓氏。
随着谢清砚最后一字出唇,褚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
天高日回,烟霏云敛。
谢清砚再回到澍水巷时已是巳时初刻,恰见府中那棵刺槐树下搭了架木梯,枝叶花朵落了一地。
他顿住脚步,抬起朝上看去:“阿禾?”
枝繁叶茂的树间传来轻轻“啊”的一声,随后檀禾欢快的声音散开:“我在这里。”
一阵窸窣声响起,伴随着树叶朴朴簌簌落下,密不透风的枝叶被人扒拉开。
檀禾小心翼翼坐到树干上,双足晃荡着,日光透过叶隙倾泻而下,照得她乌发如漆,明艳照人。
一袭青碧色的绢裙几乎与槐树叶融为一体,动作间摇漾生姿。
“你为何这个点回来了?”檀禾与他相视一眼,弯眸笑道,“那殿下晌午会留下用饭么,姆妈说这是最后一茬槐花了,要摘下来给我做槐花蜜饼。”
谢清砚深邃的幽眸倒映出点点日光,笑意浅显但清晰可见,他嘴角轻扯起:“下来,我有要事与你说,再带你去见一人。”
不知为何,檀禾一下收起笑来,莫名觉得是与她身世有关。
脚踩在木梯时,低沉嗓音在她身后响起:“不急,留意脚下。”
檀禾顺着梯.子慢慢而下,离地还有三尺距离时,便被人掐着腰轻而易举地抱下来。
谢清砚将人放下地,伸手掸去她额发间的槐树叶。
“是见、见谁啊?”檀禾一目不错地盯着他,一时间竟有些屏息静气。
话音刚落,她似有所感,蓦然抬眼,正见回廊尽头还站着一俊美绝伦的陌生男子。
他眼角的刀疤有些眼熟,似乎前不久在何处见过,檀禾苦思冥想。
视线相触的一瞬间,褚渊漆黑的瞳孔猛地一缩,胸膛剧烈起伏。
犹如被人当头一棒敲下,脑中一片空白,唯余回忆中,这张思念过千千万万次的熟悉面容。
他面容凝定,神情僵滞,宛若一尊塑像。
第63章
褚渊一目不错地盯着她的脸,盯到双目通红。
就像十七年前,他也这样看着在他眼前,倒下的一人又一
人。
那年的褚渊还小,不过六岁,跟在男人身后叫嚷:
“阿爹——你捎上我一起!”
身披鹤氅的男人头也不回,语气严厉道:“速速跟上,犒军典礼耽搁不得。”
褚渊一脸赧然地哀求:“那你先将我从雪里拔出来。”
仲月十九,刚过年关,朔州大雪。
男人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府,闻声回头看了眼,不禁笑了起来。
——男童跟根大白萝卜似的陷在雪地中,脸蛋冻得通红,皱着鼻子哼唧。
禇寒嵊折返回去,提溜起儿子,抖了抖他身上的雪,忽然像得了什么趣似的,将他轻轻抛向半空,落下。
绵软的雪中旋即凹陷出一个小人形状的雪窟窿。
褚渊吃了满口雪渣子,噗噗往外吐:“回头我告诉阿娘你又欺负我,让你睡书房去!”
“好啊,你个臭小子,长能耐了,敢威胁你老子!”
说罢,褚寒嵊将他摁进雪地里,毫不留情得又搓磨了一顿。
“服气没!”
“服!”
褚渊梗着脖子气呼呼的,虽满脸倔强倨傲,却不得不屈辱认下。
——等着,等你七老八十那天,我定要你在雪地里打滚!
褚寒嵊自然不知道他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收起玩心,好言劝道:“外头冰天雪地的,别冻得哭鼻子,又去找你阿娘掉眼泪。”
“你小瞧谁呢,”褚渊把脸转过去,不想理他,“我是要去挑上一根最漂亮的红柳木,刻成小鱼,过几日送给妹妹做满月礼。”
念起前不久刚出生的女儿,褚寒嵊冷硬的眉目间顿时显出柔色。
女儿是尚不足月的早产儿,刚出生时浑身青紫,连哭都不会,身体孱弱到一度险些夭折。
一家人日日提心吊胆,万幸的是,好在挺了过来。
褚寒嵊念在女儿的份上,抱起褚渊,甚至破天荒地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阔步朝前行去。
于是,褚渊双手抱住他爹的头,学着阿娘的举动,兴奋地亲了亲他的脑门。
两人短暂地恢复了父慈子孝的关系。
天似黢黑的穹庐,笼罩四野。
这一夜,西北大军的营地里燃起了昼夜不息的欢腾篝火,给戈壁上的红柳枯枝镀了一层厚重的金色。
而褚渊困到眼皮打架,褚寒嵊走不开身,只得命身边中郎将钟廪护送他回府。
马背颠簸,褚渊却睡得甚是香甜,梦里是妹妹揪着他送的小红鱼,又软又甜地说“谢谢阿兄”。
明明她现在还只会咿呀哼哼。
彼时的褚渊不会想到,短暂的美梦醒后,他会从一个家宅祥和的顽劣小儿,变成了家破人亡的孤儿。
刚出营地,黑压压的人潮遥遥从两侧包抄杀来,顷刻之间,万箭齐发,如飞蝗急雨。
褚渊被一句吼声惊醒:“快回去禀报王爷,有敌袭!”
话音刚落,钟廪惨叫一声,随之带着他摔落下马。
变故突生,正饮酒吃食的将士们来不及反应,不过几息,坠落如雨的尸首压到他们身上。
透过堆积如山的尸体间隙,褚渊陡然目眦欲裂,浑身血液直冲脑顶。
他看到,如山岳般的男人轰然倒在血泊之中。
——回去让你阿娘先歇下,勿等我。
——顺道儿再替爹哄两声妹妹,待我回去,她该是又睡了。
——还有,你若是胆敢再告状,老子就将你彻底扫出家门!
片刻之前,男人还事无巨细地叮嘱外加恐吓他。
而此时此刻,褚渊泪水汹涌而出,急得大喊:“阿爹!”
从胸腔中挤溢出的艰涩呼声,被只粘腻带血的大掌死死捂住,不曾泄露出半分。
身后,是钟伯用血肉之躯牢牢护住他。
眼前的一切渐渐被淌下的鲜血而模糊,混和着流不尽的泪,沁入洁白无瑕的雪中。
不知过了多久,震天的杀声停了,血也冷得刺骨。
等钟伯拖着被箭矢击碎的断腿,带他再次回到城中时,目之所及,又是一片人间炼狱的血红。
在遍野的尸殍中,他寻到了阿娘和亲人的尸首,没有妹妹的。
有人告知他,北临的单于挖了个坑,将全城的婴孩幼童扔了进去,任由驯养的狼军吃了他们。
尸坑中,面对无数血淋淋的五脏六腑和幼小残肢,褚渊竟奇异地冷静下来。
妹妹小手臂上有块小鱼形状的胎记。
他用稚嫩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这些碎肢,早已如行尸走肉般魔怔了,一点一点寻找。
这年的隆冬极寒,鲜血融进积雪,漫天飞雪又纷纷扬扬落下。
瑞雪兆的是丰年吗?
终其一生都是恶兆。
幕幕如昨日,刀刻般长久地印在了褚渊的记忆里,以至于时隔十七年后,在看到这张酷似母亲的面容,他目光一震,震骇到难以置信。
在随谢清砚来时的路上,褚渊一度在想。
他为何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会不会只是巧合?
可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多的巧合。
朔州,满月,苗疆,阿泠,姓南……
妹妹还差七日满月,而母亲正是苗疆人,名唤南泠。
由于母亲曾被恶人所害,险些丧命,她畏惧见任何生人,从不对外露面。
而妹妹因着早产身体弱,连之后的满月宴饮,也并未大张旗鼓地宣告众人。
然而只在一夕波澜间,她们俱已殁于黄泉,永逝人间。
可褚渊怎么都没想到,会有人告诉他,他的妹妹还在世。
直到亲眼所见,褚渊终于意识到,为何之前只看到她的眉眼时,会频频失神。
几步之距的少女能窥见母亲生前的影子,细眉白肤,眼眸乌润,在日光青树间,她婉然生笑,明艳到不可方物。
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但阿娘眼角有颗痣,她没有。
这一刻,无数紊乱思绪同时向他冲涌而至,令褚渊神思恍惚,心底却明晰而敏锐地肯定——她定是阿妤。
是做梦,亦或是他疯了。
梦也罢,疯也罢。
总归,他见到了此生上穷碧落下黄泉,也难再相见的血亲。
褚渊凝怔在原地,身体颤抖,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不敢上前半步。
日光明媚,葳蕤的刺槐树投下斑驳的树影,庭院回廊静到落针可闻。
檀禾也在深深凝视着青年,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对于寻到亲人这一事,檀禾其实已不抱有任何希望了。
可在看清他震惊之中夹杂着错综复杂的神色,那是悲痛神伤、茫然、难以置信、欣喜……
一刹那,檀禾仿佛被刺痛般,涩然尖锐,心底的猜想呼之欲出。
耳边传来谢清砚的声音——
“走吧,阿禾。”
谢清砚牵住檀禾的手,嗓音沉缓地说,“我要带你见的人正是他,镇北王褚渊,前些日在岷州见过,是我疏忽了,竟从没往他身上想过。”
毕竟,褚渊也是幸存下来的。
对于他是檀禾的亲人,谢清砚也万分意外。
褚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缓缓行至身前。
他听见少女主动轻声慢语地问他:“我、我该唤你什么呢?”
是兄长吗?
檀禾心想。
她微微歪着头,褚渊张了张口,几度出声又咽回去,显然在斟酌词句。
“能、能否……让我看看你的手臂?”
“左手臂。”
一句话断断续续,如有鱼骨哽在喉咙处般,让他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即便已万分确定,可褚渊还是想瞧上一眼。
那是伴随他十七年来的执念,是哪怕刻再多的木雕,永生也送不出去的刻骨思念。
檀禾一怔,脑海中跟着闪过她手臂上的胎记。
她依言抬起左手,远山轻雾般的青衣袖摆被推至臂弯处,雪腻的皓腕上,正徜游一尾拇指大小的红鱼印记。
这一抹红,令褚渊的眼睛都灼痛起来,强忍的泪水瞬间砸下。
“阿妤……我是你阿兄。”他的声音哽咽嘶哑,压抑而用力。
“怎么会呢,我一直以为你……还是我在做白日梦?梦醒后,你和爹娘又会离开。”
爹娘……
檀禾眼睫一颤,乌眸中旋
即蒙上一层水雾,泪如泉涌。
“不是梦。”檀禾抱住眼前的男人,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颤抖不止的肩背。
檀禾其实设想过很多次。
如果,如果她真的很幸运,还能拥有家人的话,在相见的一刹那,会如何做?又会如何互诉心声?
真正到了这一刻,她有太多的话想说,可良久之后,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
“阿兄。”
她初次唤他兄长。
“嗯。”褚渊忍着眼底不断涌出的潮意,闭目,泪不绝。
他曾经千盼万盼的称呼,而今听来恍如隔世。
坚实的双臂不敢紧拥,只虚虚圈住怀中的少女。
一如她刚出生时,他小心翼翼地抱起那脆弱的一团襁褓,屏住呼吸,甚至连力都不敢用。
不曾想过,经年以后,妹妹竟已安然长大成人,出落得如洛水神仙,姿容姝丽。
不知过了多久,褚渊松开檀禾,见她满脸泪痕,抬手轻轻擦去她眼尾的泪水。
褚渊心头涌上无数疑问,是谁人带的她离开朔州,这些年她过得如何……
“日头起了,进屋再详谈。”
一道低沉而温和的嗓音在周遭响起,好像能听见他心声似的。
谢清砚长身静立一旁,看着兄妹二人相拥泣声。
脸上虽无静无波,嘴角却牵扯一丝弧度。
褚渊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身旁还站了一人。
须臾,他陡然意识到——妹妹还成了太子妃。
不对,还没成亲。
可这毫不相干的二人,又是如何相识的?
第64章
“檀木的檀,稻禾的禾。”
窗牖半阖,清风暑气微,屋中弥漫着淡淡凉茶药香。
檀禾轻抿了口茶汤,缓声向他解释。
“是师父取的,她说,最喜仲夏在禾畦中的时日。”
檀禾忆起从前师父抱着她,柔声向她述说——
陂陀水田里稻禾新绿,风一吹满眼葱茏,她们在田畦里踩水摸鱼,脸上扬着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笑容。
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也是最怀念的时光,仅有三年。
如今想来,应当是她和阿娘,还有那位死去的善贵妃,一同在苗疆度过的日子。
自有记忆起,褚渊便知道阿娘有位一同历经生死的友人,她们要好得更似亲人。
褚渊唤她为“槿姨”,她总是飘零各地,四处游历,来去似清风,忽至忽离,一年也见不上两面。
在又一次短暂相聚后,朝她挥手道别时,褚渊忍不住问身旁的人:“槿姨为何不留下?”
阿娘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道千盼万盼的背影,唇边噙起一枚苦笑。
“她病了,不想与我牵扯过深。”
那时褚渊还小,不懂大人话语间的另一番意味。
直到亲历生死别离后,他方才懂。
槿姨是不想让阿娘亲眼见她离世,为此而伤心。
妹妹当年究竟是如何被槿姨带离的朔州?
褚渊不得而知。
但在仲月十九那日,他和阿爹离府后,槿姨定然是回到了朔州。
而阿娘以为他和阿爹死在了军营里,没和槿姨一起走。
难怪自此之后,他也再未见槿姨回到过朔州。
这些年,他担心过槿姨是否是病发不在了,也曾想找她,可天大地大,唯一知道的苗疆几番遍寻也无果。
“……幼时我总是反复病发,足不出户,我们在檀府住了几年,之后便搬去了山里,四年前师父去世后,我就一个人了。”
说到这里,檀禾垂下眼睫,有些寥落。
四年前,妹妹也不过才十三岁,无依无靠又体弱多病,她这些年,该是吃了多少苦。
望着宛若上天恩赐于他的妹妹,褚渊喉间哽涩,心里抽疼起来,疼惜地轻抚她的发顶。
“往后再不会了,阿兄会永远陪着你。”
爹娘不在了,他与妹妹是这世间唯二的亲人,任谁来也斩不断的血脉相连。
“我现在有阿兄,还有殿下!”檀禾嗯一声,双眸亮闪闪地望着褚渊,眉梢眼角都是笑。
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是从前她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褚渊含笑应一声,思量了一阵,问出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你同他,太子是如何相识的?”
一个长在西南乌阗,一个是皇子,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人,怎会有契机相遇?
念及兄妹二人相认,总有千言万语要倾诉,谢清砚此时并不在屋内。
檀禾慢慢道:“说来话长,我因为是百毒不侵之身,半年前,家主夫妇——就是师父的兄长和嫂嫂,欺瞒我……”
褚渊越听脸越黑沉,皱紧了眉头。
他知道谢清砚年初那会儿曾前去乌阗平叛,也知道其身患奇症,传言将不久于人世。
但不曾想妹妹竟是被骗去的东宫,还是作为取血做药的药人。
褚渊登时打断她的话,急声问:“他喝你血了?”
青年满是怒容,大有她点头,就要立刻冲出去找人的架势。
檀禾朝他微微一笑,宽慰道:“没有,阿兄别担心,我不曾受过半点伤。”
话落,她复又继续娓娓道来。
一幕幕纷涌至心头,仿佛旧日重现般,檀禾心想,原来这半年多来,她竟经历了如此之多。
她口吻轻描淡写的,褚渊听着,心底却升起波澜。
了解来龙去脉后,他心底还是不大痛快,合着救谢清砚性命,他不仅赖上人,还想要以身相许。
褚渊看向如玉似雪的妹妹,小心翼翼地问:“那他可有轻薄于你?”
“啊?轻薄?”
檀禾略顿了顿,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飘忽含怯的眼神让褚渊额头青筋隐隐跳动。
他心道果然:谢清砚仗着身份权势,欺负一不经世事的女儿家,而妹妹又温静乖巧,连说话都轻声慢语的,强权迫压下,她怎敢反抗!
褚渊越想越是气愤,双眸透出沉凝寒光,在那道狰狞刀疤的映衬下,整个人显得更为气势汹汹。
“阿兄找他算账去,谢清砚是太子又能怎样,日后有我给你撑腰!”
说罢,褚渊站起身欲要往外走。
檀禾赶紧攥住褚渊的衣袖,连声解释:“不是,阿兄你误会了,是我会轻薄他。”
次次都是她先控制不住对他动手动脚。
闻言,褚渊如遭雷殛,愕然看向一脸羞赧的少女,眉心直跳,许久没吭声。
他似乎没料到檀禾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褚渊目光定在檀禾身上,几番逡巡,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你、阿禾……你不必替他说好话。”
檀禾轻轻摇了摇头:“阿兄,殿下对我很好,无论是在东宫,还是在来朔州的途中,都会护我周全。”
“若没有殿下,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见到阿兄。”
念起伴她左右的青年,檀禾眸中盈满柔色,不自禁伸手覆上腕间的玉镯。
“阿兄,我很喜欢他。”
少女低低的轻喃,落在静谧的屋中显得格外清晰且动听。
廊下,方从书房回来的谢清砚行至门口,恰听到这句话,不由得顿住脚步,心跳被撩拨到紊乱失序。
他一时失神,薄唇牵出愉快的上扬弧度。
屋内,褚渊凝眸看着檀禾。
她莹白皎然的面上扬起明媚甜蜜的笑,似满天万千星辰,流光溢彩,耀眼夺目。
就之前所见,他们二人的确很是亲昵。
再想到医馆门前,妹妹不知为何拍了谢清砚一巴掌,而他不恼不怒,反倒低声认错。
褚渊到底是安下几分心来。
蓦地,耳听得
屋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奇怪的是不推门而入,他料想正是谢清砚。
褚渊在心里冷笑:恐怕是要心花怒放了吧。
如今回想起当初在岷州城门前的一番话——届时贺他大婚之喜,褚渊顿觉是搬起石头在砸自己的脚。
相认不过半日的妹妹还没捂热乎,便已心有所属,上京又远在千里之外。
他越想越郁闷。
不过幸好还未成婚。
隔着珠帘,褚渊不动声色地朝门口看了一眼,故作轻松道:“能得妹妹的喜欢自然是重中之重。”
他复又话锋一转,颇为可惜道:“妹妹若是长在西北,定能见识到我们西北的儿郎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身材也挺拔高大——”
笃笃——
吱呀——
叩门声与开门声同时响起,未说完的话被打断。
门槛前立着一道人影,长身玉立,倾斜而入的日光折射出一张俊美无俦的青年面容。
他紧抿的薄唇隐隐透出几分不悦,长眸幽深锐利地望向里。
褚渊似笑非笑,不出所料地对上了谢清砚的目光。
“殿下。”檀禾温声唤了一句,笑意盈盈。
她并不知道两个男人须臾间的暗流涌动。
谢清砚轻“嗯”一声,朝檀禾的方向走去,当着褚渊的面,抬手熟稔地替她理了理鬓发。
“你先前要吃的槐花蜜饼,等稍会儿午膳便能做好了。”在同檀禾说话时,他脸上带着笑。
褚渊瞧得一阵牙酸,明明与之前的所作所为并无二异。
果然今非昔比,换个身份,哪哪都瞧着不顺眼。
但诚然如妹妹所言,没有谢清砚,便不会有他二人相认的这刻。
于情于理,褚渊都要向他致谢。
于是,褚渊向他拱手行礼,郑重地道:“臣能与舍妹相认,皆靠殿下鼎力相助,这半年来舍妹承蒙殿下照料,臣万分感激,无以为报,日后定当尽心竭力。”
谢清砚不疾不徐道:“王爷不必言谢,阿禾是孤的未婚妻,她的事,自然也是孤的分内之事。”
他咬重“自然”二字。
谢清砚何等敏锐,只消一眼便能看出褚渊对他的暗暗不满。
生平头一回,他对一件事感到异常棘手。
在来朔州之前,就应当和阿禾先成婚的。
谢清砚在心里,如此和自己说道。
褚渊干笑两声,这会儿不称“内子”了,谅他还算要点儿脸。
他又道:“我们兄妹失散十七载,如今相认,臣定然是要带阿禾归家的。”
谢清砚眸中划过稍纵即逝的滞然,不过很快恢复如常,依然如先前一般,嘴角含着几分浅薄笑意。
不过谢清砚沉静了片刻,并未立即回应。
檀禾仰脸,视线在气势相当的两个男人间来回打了个转。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这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微妙奇怪。
许是多想了,檀禾安慰自己。
下一刻,她听见谢清砚低沉的嗓音落在屋中。
“自然可以,阿禾想要待几日?”
又是“自然”,还几日?
褚渊听完脸色极差。
果真是睚眦必报,他竟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将问题抛给妹妹!
檀禾还没反应过,结果正欲开口之际,只见他们齐齐看向她。
她不自然地咽了下口水。
不是多想,是有很大的问题。
第65章
檀禾半晌无言,眸光扫过两人的脸色,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而他们始终一目不错地看着她,似在耐心等待。
她着实是左右为难,细细琢磨了一下,终于道:“那便都隔个三五日,我来回小住,好不好?”
话音刚落,谢清砚和褚渊俱是深深皱起眉。
只不过一个是嫌时日太长,一个嫌时日太短。
谢清砚默了一瞬,眉尖还蹙着,似乎并不太能接受,但还是点头应下:“既然如此,三日后,我去接你回来。”
对于檀禾能找到亲人,谢清砚当然高兴,可方才褚渊意有所指的那番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若是有心之人在檀禾耳边念叨得多了,难保时间一长,她不会将目光施舍他人。
哪怕只一眼也不行。
她只能彻底地、永远地留在他的身边。
檀禾又目带询问地望向兄长,一双剪水秋瞳清澈含笑,温柔关怀,愈衬得面容之柔嫩。
褚渊本来满腹忿然,这会儿看在眼里,顿时偃旗息鼓。
檀禾歪了歪头,长睫微微一眨,轻声问:“阿兄,你觉着这般如何?”
褚渊朝她笑道:“阿兄都听你的。”
眼角余光轻瞥,注意到谢清砚一副不愿与他较真的模样,褚渊不着痕迹地冷呵一声。
——道貌岸然,心机叵测。
……
待午时用完饭后,檀禾回到寝屋,准备带上几件衣裳,随兄长回家。
将将走入里间,隔着雕镂着青山楼阁的紫檀木屏风,看到谢清砚在为她收拾。
透窗而入的光晕柔和,照得屋里一派静谧又温馨。
檀禾弯起双眼笑,脚步轻盈地朝谢清砚走去,欠身灵敏地挤到他臂弯中。
如瀑青丝扫在他手背上,谢清砚折衣的动作一顿,垂眼瞥她,而后从善如流地将小衣放进佩囊。
倏地,檀禾二话不说,搂着他就亲上去。
带着热意的呼吸,落在他颈间。
他们已经亲吻过很多很多次了。
可即便如此,谢清砚依然控制不住剧烈的心跳,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眸顷刻晦暗如夜。
她软绵绵地吻他,从下巴一直亲到唇角,一下一下的。
许是顾忌到兄长会突然而至,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任何缘由的亲吻。
她踮脚很累,谢清砚迁就着她的身量,低首俯身。
他唇缝轻启,明知故问地哑声问:“阿禾这是做什么?”
檀禾正亲得专注,并不深入,只沿着唇线不轻不重地吮弄,黏黏糊糊地说:“哄人呀。”
哄他……
谢清砚心里被轻挠了一下,紧接着好像被什么溢满了,眼里只能看见咫尺之间的少女。
他唇边勾起一点笑。
可他依然毫不满足,长指轻轻掐住她的下颌抬高,热切回应。
另一手按在檀禾白皙的颈后,不住摩挲,感受到她柔腻的肌肤。
灼热的呼吸如藤蔓般交织缠绕。
过了许久,檀禾意犹未尽地在他柔软下唇咬了一下,喘着气退开些许距离,盯着他看。
他们朝夕相处那么久,檀禾当然能看出他的不悦。
她想,殿下应当是听到了兄长和她的谈话。
“殿下不必在意阿兄说的其他郎君,你放心——”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檀禾摆出思索的模样,或许是余留的情热还在,眼波流转间,说不出的灵动娇俏。
脑海中灵光一闪,她摇摇谢清砚的胳膊:“我不会对你始乱终弃的。”
谢清砚:“……”
这话乍一听倒也没错。
然而谢清砚听在耳中,不由得皱了下眉,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他无声沉吟,半天只吐一个“嗯”。
谢清砚又亲了亲她的鼻尖,低沉开口道,“只这些远远不够。”
檀禾瞬间听懂他话中的暗示。
她咬唇,脸颊上若有似无地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那等我回来的。”悄声细语的一句,仿佛怕被人听见似的。
谢清砚半垂的眸光看着她,听了这话,眼神忽然就深了下去:“无论怎样都可以?”
檀禾的脸红得更甚了,满脑子形形色色画面。
“……不许太过分。”
她半恼半嗔地提醒,眉宇间那层淡淡日光薄影,漾出细碎的明媚。
谢清砚轻笑了声,将她柔若无骨的身躯拢进怀里揉了揉。
这时,屋外隐约传来了两声咳嗽,似在催促。
不是别人,正是在外等候还没多久的褚渊。
屋子里静极了,是故这一声令檀禾骤然一惊,她神色慌张得想推开人,却半天没推动。
“我们又不在偷.情,”谢清砚看在眼里不禁莞尔,话里带着笑音,“你怕什么?”
檀禾轻蹙了下眉,顿觉他说的有道理。
过了一瞬,谢清砚不甚乐意地松开人:“去吧。”
他停顿了一下,抬手轻抚她的面颊,语气却极为严厉:“若是你兄长再提出想给你相看别人,不准听。”
檀禾抱起整理好的褡裢,不由笑了笑,啵地亲一下他侧脸,“我知道了。”
听她如此说,谢清砚凝重的神情才缓和了些。
廊下,褚渊来回踱步,正凭栏眺望之时,目光敏锐地定在几处——
院内空荡,除了满目的山石翠竹,参天古树,看似并无一人。
但树杪间,假山后,俱隐匿着几个身手了得的暗卫。
褚渊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静下细想,从在岷州初见起,妹妹身边便一直有人寸步不离地跟随着。
他不得不承认,谢清砚的确将阿禾护得很好,样貌也算无可挑剔,勉强能与妹妹相配。
可败就败在他的身份。
若他不是太子,褚渊能欣然接受。
这些皇家子弟别说三妻四妾了,日后三宫六院得有多少妃嫔。
思及此,褚渊脸色又沉了下来。
妹妹少不更事,恐怕打过交道的人都屈指可数。
若是她想玩玩倒还行,但要为良配,属实不可。
褚渊眼眸凝定在一处,陷入了沉思。
这时屋门被人从里打开,一抹淡青烟罗的倩影凑到身边,她语气十分雀跃:“走罢,阿兄。”
上一刻还面目冷硬的青年陡然换上笑脸,贴心地取过她的行囊。
褚渊未作一刻停留,即刻携着人向外走去,动作之迅疾令人叹为观止。
待谢清砚缓好欲念,提步迈出屋时,两人已消失在回廊拐角。
无奈,他对树梢间的黄雀使了个眼色,示意其跟上。
隐在暗处的一人紧随而至,褚渊察觉到顿时拧紧了眉,回身对她道:“本王是要带人回去,你不必再跟着。”
她是谢清砚的人,指不定会如何通风报信。
黄雀不卑不亢地道:“属下是奉殿下之命,无论何时都要跟在女郎身侧,王爷所言,恕难从命。”
檀禾拦住兄长,心怀感激道:“阿兄,这一路若没有黄雀他们,我恐怕早已落入在北临人手里了。”
“北临?”
褚渊听了这话,蓦地抬眼看向檀禾。
“同簪瑶和亲的那位大王子,他当年见过阿娘,先前又在上京见到了我。”檀禾说着,神色恍然大悟,“我也是如今才想到,他怕是想以我来要挟你。”
提也古。
褚渊深吸了口气,目露滔天杀意。
总有一天,他要取提也古和他老子的项上人头,去祭献爹娘。
念及檀禾的安危,褚渊再未多说一句。
不到一盏茶时间,他们在一处气派非凡的府邸门前停下。
檀禾看了一眼匾额上熟悉的大字,原来当初将到朔州,抬手叩响的第一道门竟是她的家。
平静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甚至让她眼眶渐热。
她拉着褚渊缓缓道来,提起这出也觉不可思议,就像是冥冥之中有所牵引一般。
褚渊也感慨道:“若是那日阿兄在朔州,我们便可早日相见了。”
檀禾应是,嘴角轻扬:“眼下也不晚。”
脚踩在青石甬道上,轻缓的脚步声回响在这座落寞的王府中。
小径两侧丛生着奇异的草木花果,枝叶簌簌,微晃摇曳。
檀禾目光掠过它们,一时移不开眼,声音激动:“滇白珠!还有藤石松!”
她在望月山见过,都是西南和苗疆湿热一带生长的草药。
褚渊叫不上来它们的名字,只知道这些草木在西北极为娇贵难养。
“是阿娘种下的,入冬时天寒,不易存活,阿爹便会用麻布严丝合缝地罩好。”
“见着那棵正结果的了吗?那是阿娘刚怀你时栽下的。”
虽然从未见过,但听兄长描述,檀禾眼前仿佛浮现了画面。
一草一木,都有他们的身影。
触景生情,檀禾垂下眼睫,掩住渐渐湿润的眸底。
那厢,刘姆妈听人来禀,说是王爷带了两位女郎突然归府,她半刻不停地迎上去。
廊庑下,前头的女郎一袭淡青裙裾,身形纤细,午后的日光映照出一张潋滟明丽的面容,莲步轻移,恍如神女。
这个曾经熟悉的场景,再度重现,让她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刘姆妈脸色骇然大变,张了张口,瞪大的双眸霎时通红落泪。
她痴痴地看着这一幕,屏息失神,错愕着声:“王妃——”
刘姆妈死死掐了下手心,是疼的。
那怎会?!怎会出现已逝的人?
檀禾抬头看去,呆呆地望着泪流满面的老妇人,有些不知所措。
“这位是刘姆妈,从前一直侍奉阿娘的。”褚渊拉着她上前,轻声道。
檀禾跟着他唤了一声,喉咙发堵,声音哽咽:“姆妈。”
褚渊在老妇人的面上,仿佛看到了先前同自己如出一辙的震惊。
“姆妈,她是阿妤。”
“小姐?”她惊疑出声。
褚渊笑着点头。
刘姆妈愣住,连眼泪都停滞一瞬,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近前的少女,的确与王妃不是全然相似。
她是晋州人士,当初年关回去探亲还未归,便听闻了噩耗。
望着檀禾,刘姆妈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当真是小姐……竟长这般大了,王爷王妃定还不知晓,奴婢这就去烧根香!”
说罢,她赶忙离去,脚下步伐乱得不成样子。
片刻后,西厢正房里。
褚渊进屋第一件事便是打开锦盒,在众多木雕中取出最不出众的一个。
鼻尖萦绕着熏炉清香,檀禾乖巧坐在软榻边,仰起脸,望着立在妆台前的高大青年。
直至此刻,她还是恍然觉着如一场梦般。
不敢置信,这人世间,她竟真还有骨肉至亲之人。
褚渊走至她身前,将小鱼轻轻放入檀禾手心,一边道:“你名字唤作褚妤,是我照着你的胎记取得,阿爹还嫌弃我草率,念叨着日后要给你重新取。”
如今她随着槿姨姓——檀禾,也很好听。
时隔十七载,这份满月礼终于送到她之手。
檀禾指腹摩挲着木雕的鱼尾,几乎同她臂膀上的红色胎记一模一样。
褚渊低声道:“这是第一个小鱼,刻得很丑。”
檀禾摇了摇头,鼻尖发酸,一直强忍的泪意在此刻终究是再难忍。
“谢谢阿兄,我很喜欢。”
不管是这份礼,还是她的名字。
大颗的泪珠忽地砸下,落在鱼腹上,洇出一点深红。
“不哭,是喜事。”褚渊蹲下,慌忙拭去她眼尾的泪,安慰道,“阿爹阿娘在天上瞧见了,也会高兴的。”
檀禾眼泪掉得更多了,长睫湿漉漉的,鼻头通红,瞧得人心里泛起疼。
愈擦愈多,褚渊手足无措,“你刚出生时连哭都不会,第一次哭时,阿爹阿娘很是高兴,为此阿爹顺道还揍了我一顿。”
“为何?”
“因为那时你正熟睡着,是被我手欠戳醒的。”
檀禾一瞬破涕为笑。
褚渊见状一笑,专挑着他干的混账事说与她听,什么三天两头上房揭瓦,招猫逗狗放火烧家,阿爹抄起棍子满院子追着他打。
檀禾渐渐噤了声,认真听他讲。
聊着聊着,褚渊不知怎的再次提及那个话题,他哄道:“阿兄在朔州再给你重新找个漂亮夫婿,好不好?”
檀禾眨眼疑问:“那殿下呢?”
“关谢清砚甚事,让他独自一人回上京去。”
还是早斩断早好,褚渊想。
但见妹妹十分为难的神色,褚渊忽然想到一件大事。
他们现在是未婚夫妻,貌似也同宿同归,那岂不是——
褚渊瞳孔骤缩,再看妹妹又一脸单纯地望着他,他委婉地换了个问法:“你们……可私定过终身了?”
檀禾思索片刻,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算是吧。
褚渊的表情瞬间凝结在脸上,一股火气腾地冒上来,倒不是冲着檀禾。
谢清砚仗着她什么都不懂,竟未婚便、便——!
褚渊说不出口,拂袖坐在她身旁,闷了一大口凉茶消火。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个折中的法子。
“你若实在割舍不了,多一个他也不成问题,总之谢清砚也有腿,届时让他在上京和朔州往返便可。”
檀禾看着兄长一本正经的模样,又想起几个时辰前谢清砚对她的千叮咛万嘱咐。
她竟扑哧轻笑了一声。
第66章
——若是你兄长再提出想给你相看别人,不准听。
——再找个漂亮夫婿,多一个他也不成问题。
两句话如同拉锯般来回扯拽着她,让檀禾一时感到颇为割裂,又觉十分好笑。
她唇边的笑意更深了,颊畔梨涡轻陷。
“阿兄没有开玩笑。”褚渊正色,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亲善又认真。
倘若不是妹妹着实喜欢,谢清砚恐怕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你想,朔州一个,上京一个,岂不是两全其美。”褚渊越说越觉着可行,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他继续游说,“哪个惹你生厌了,亦或是感情淡了,阿兄给你休掉再找。”
别说在朔州,就是放眼整个西北,谁人敢说他一句褚渊的不是。
唯一的麻烦便是比他更位高权重的谢清砚,大抵是休不掉了。
但褚渊自认也不怵他。
且让谢清砚占个位置,别到时候得了便宜还不识好歹。
“阿兄你莫急,此事容我再考虑考虑,日后再说吧。”檀禾弯眼笑道,说到这里一顿,“更何况我成婚还早着呢。”
如何能不急,照目前形势来看,只怕不过几月谢清砚就要和妹妹成婚了,到了那时,他想拦都拦不成。
褚渊发愁。
说实话,目前为止他对谢清砚,感激有之,钦佩亦有之。
他看了一眼檀禾,缓缓说道:“你别怨阿兄,并非是我想棒打鸳鸯,实在是、是……”
——深宫险恶,是非之地。
褚渊一时复杂难言,甚至不愿叫她听到其中的腌臜之事。
皇宫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却也是关缚着吃人猛兽的牢笼,那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绝非是妹妹所能承受的。
檀禾朝他微微颔首,郑重点头:“阿兄,我明白的。”
她能听出兄长言辞里的担忧之意,可惜却听不出他话中的深意,还只当是他不舍二人相认又要别离。
褚渊见她如此,长舒一口气,“那我便放心了。”
回头命人去拟一份相门户草帖,搜罗上全朔州的青年才俊,让阿禾慢慢挑。
不对,范围再放广些——整个西北。
褚渊面上泛着沉思的神色,显然正在深思熟虑。
青年面容俊美异常,剑眉下的双眸如同墨玉,如画的眉目却被一道狰狞刀疤生生破坏。
檀禾看着他,一时间五味杂陈,她小心抬手触碰上:“阿兄,这疤还会疼吗?”
战场上兵刃冷血,无时无刻不危机四伏,兄长恐怕与殿下一样,身体上也是伤痕累累。
轻柔慢语的一句关切响起,褚渊一愣,立刻忘了想为她相看夫婿一事。
他嘴角轻扬,轻描淡写地说:“不疼,这点区区小伤,不妨事!”
眉上的伤疤是他刚上战场留下的,那时毛头小子一个,躲闪不及,叫提也古手中的弯刀挥在了他脸上。
照疤痕深度来看,当时定然已是深可见骨了,檀禾看得心头揪起。
僵蚕和丹参能祛疤,这两天试试能不能制出药来。
……
这间空置多年的冷清闺房,因主人的到来瞬间焕起了生气。
褚渊安顿好檀禾后,本想带她熟悉一下王府,再去祭拜爹娘,却不曾想被一声急禀叫走了,说是两军演武大事在即,他需要亲自操练兵士。
“阿兄,你去忙吧,军中之事耽搁不得,”檀禾勾唇笑道,“往后时日多的是,不急在这一时。”
褚渊低头看着她,不大放心地说:“那我叫姆妈去调几个丫鬟在你身侧伺候。”
这话一出,檀禾的头摇的就跟拨浪鼓一般。
她忙不迭摆手:“不必麻烦,我一人即可,况且,我有黄雀陪着呢。”
“那成。”褚渊听了这才作罢,又再三交代,“需要甚就去找姆妈和钟伯,阿兄会尽早回来。”
送走兄长后,檀禾方才细细打量着闺阁四周。
但见屋室雕梁画栋,布置陈设琳琅满目,墙面上挂着的琴棋书画,雕花屏风,榻上丝绸绣品皆是精美绝伦,每一个物件都凝聚了用心和思念。
目光定在妆台摆放的物什,檀禾眼睫微动,眸中流动着恍惚怆然。
那一锦盒中尽是小红鱼,每一道刻痕渐进娴熟,直至再无半点瑕疵。
妆奁里的幼孩玩物也塞得快要溢出来。
睹物思人最为沉痛,她是知晓的。
而兄长这些年独自一人背负着他们的丧亲之痛,血海深仇,过得该是怎样的悲痛和孤独……
风过长廊,阵阵清脆好听的铃响起,打断了她酸涩悲怆的思绪。
透过洞开的雕花窗,檀禾转眸看去,廊檐下悬挂的小鱼风铃,正轻摇晃动。
鱼尾摇摆不定,悬铃轻撞作响,声声召唤着曾经的亡人。
隔着深深庭院,元簪瑶打眼一望,正见一美人立于正屋窗格内,白璧无瑕的面容像一幅框在光影中的画卷,浮动着潋滟辉光。
元簪瑶怔了怔,竟以为是出现了幻觉,生怕自己是认错人,忙凑近仔细瞧上几眼。
还真是檀禾!
元簪瑶的声音一下子拔高,她激动得哇哇大叫:“阿禾,你怎的会出现在此?”
檀禾抬起眼帘,竟是簪瑶。
她粲然一笑:“我正想去问姆妈,你住在府中何处呢。”
说罢,檀禾提裙向外而去,在元簪瑶身前停了脚步,一把握住她的手。
“簪瑶,我找到亲人啦!”檀禾忽地抛却了伤感,同她欣喜不已道,“镇北王,是我亲兄长。”
元簪瑶想起来了,阿禾来朔州正是为了寻亲。
她神情惊诧,感慨地“啊”了一声:“难怪,难怪你们都生得这般好看,真是太好了!那我兜兜转转岂不是正住在你家!”
阿禾兄长是她救命恩人,换言之,阿禾也是。
元簪瑶望着她的笑颜,笑嘻嘻地拥抱了一下她。
“是啊,如梦般,兜兜转转我也回到了这里。”檀禾垂下眼睫,轻轻的,低低地道。
……
地处朔州东北角的大营内,遥见兵戈森列,旌旗飘扬。
校练场四周竖着兵器,洋洋洒洒上百余人正在紧张的操练着,雄兵烈马,激起尘土飞扬,
演武备战之后,就要集中兵力去攻赴北临。
北临人以骑兵为主,若不速战速决,届时恐怕会形成拉锯战。
营帐内,谢清砚与褚渊共商粮草辎重,一旁在场的是双方亲信的武将。
所谓兵马未到,粮草先行。
当年元大将军战死朔州,正是后方粮草不济所致。
褚渊道:“为了剑指北临的这一日,这些年臣派人大范围屯田,垦种荒地,再加上殿下所带的,粮草不成问题。”
谢清砚抬眼看向身侧,吩咐下去:“既然如此,李铎,后日你带两千兵马将粮草辎重运输至岷州。”
李铎当即抱拳:“末将领命!”
四方桌案上,谢清砚缓缓将兵防舆图展开,指尖顺着蜿蜒纵线,定在边境和北临王城,道:“待一切妥当,大军分拨成两路,正面进攻,后方突袭,共围王城。战不殃及平民百姓,包括北临。”
褚渊颔首,眼中流露出滔天恨意:“我只要老单于和提也古的人头。”
这些年老单于缺龟缩在王城不敢出,提也古也狡猾如狼。
只要擒杀了他们二人,剩下的北临哪怕不再进攻,也会被各部族分瓜得四分五裂。
直至将近天黑,营帐内灯烛燃起。
褚渊眯眼看去,忽地“嘶”了一声,莫名其妙来了句:“天色不早了。”
像被戳中似的,谢清砚敛眸,脸色沉下来。
于是,褚渊朝他深深一揖,歉然笑道:“臣答应妹妹要早归一同用晚膳,恕臣失礼,先行告退。”
谢清砚沉默了一息,冷声,一字一顿地提醒他:“明日晌午。”
褚渊边退边打着哈哈:“自然,自然。”
嘴
上应着,心里却道想得美。
余下的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忽觉出不对劲来,碍于两人威严,不敢议论。
方才还相谈甚欢,下一刻怎的又陡然势同水火了?
且这样的局面转变已持续快三日了。
怪哉怪哉。
一旁的穆大壮早觉出褚渊这几日反常得很,大步追上前去:“王爷,你啥时候有的妹妹,莫不是想偷溜编造出来的?”
褚渊脚下步伐未停,没搭理他。
穆大壮紧追不放,苦口婆心想点醒他:“你这话术用了数不下五回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殿下他不傻!”
每逢午晚饭,就搬出这两句话,他作为王爷一营的将士,深感尴尬和丢脸。
褚渊倏地停住,生生忍住手痒想揍他的冲动,“一边去,别耽搁本王的时间。”
除了府中之人,极少有人知晓他还有妹妹,且他还未对外告知。
穆大壮一脸“彻底没救了”的表情看着毅然远去的背影。
倏忽已至第三日晚,镇北王府不见有任何放人的迹象。
初秋的夜雨带着寒凉,细细密密地落在屋瓦房檐上。
沉寂如水的书房中,谢清砚长身玉立,就着书架烛火,徐徐展开黄雀递来的信件。
其上是檀禾这几日来在王府的一言一动。
祭拜先镇北王夫妇,研药,同元簪瑶玩闹……
直至视线落定在最后几字上——镇北王欲要挑婿相看。
谢清砚的眉头拧起,眼底闪过一抹阴戾。
第67章
雨砸在瓦上噼啪作响,整个天地一片冥昧恍惚。
屋内熏香袅袅,檀禾躺在床上,拥着被衾,呆呆地望着床架上镂雕的金漆吉祥纹案。
一条纤细小腿搭垂在床榻边,百无聊赖地晃荡着,脚尖一摆一摆的。
灯架上烛火高照,映照着大片比新雪还白腻的肌肤。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她八成已经快睡下了。
可今夜,檀禾满脑子都是那道身影。
许是夜雨清寒,亦或是几日未见,檀禾实在想念他,以及热乎的身体。
屋外风雨声更浓,风铃响个不停。
满耳的银铃声中隐约夹杂着几声极轻的响动,穿透过紧闭的门窗,传入檀禾耳畔。
檀禾不由望一眼屋门方向,凝神一听,依稀能分辨出来是闷闷的敲叩。
一下,两下,不轻不重的。
是有人在叩门。
檀禾迟疑片刻,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个时辰,兴许是迟迟未归的兄长来找她。
于是,檀禾对外扬声:“来了,你稍等我片刻。”
她赶紧爬起身,披衣下床,趿上软鞋朝外走去。
脚踩在羊绒毯铺就的地砖上,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着烛火,檀禾看清,雪白的窗纸上映出一道颀长挺拔的黑影轮廓。
门闩被拨开,吱呀一声,屋门刚敞开条缝,水气便瞬间争先恐后地涌进来。
廊下灯盏昏瞑晃眼,青年的神色不甚清晰,只见薄唇紧抿到近乎冷峻的弧度。
雨夜中,整个人宛若一尊冰冷刺骨的白玉雕。
在眉骨鼻梁落下的浓重阴影里,檀禾冷不丁对上一双灼灼如炬的凤眸。
“殿下?!”
檀禾眼底闪烁着难以掩饰的震惊。
一瞬间反应过来后,她旋即扑入他怀中。
温香软玉撞个满怀,下一刻,谢清砚那满腔郁火渐渐弱了下去。
他抬手按在细腰上,仿佛要揉进骨血一般,去缓解近日来彻骨的思念。
另一只手中是柄收束的青色油纸伞,伞尖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来。
夜风扑面而来,檀禾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察觉到掌心下单薄的衣衫,谢清砚稍微退开一些,抱着人进了屋,随手闩上房门。
喧嚣的风雨声被隔绝在外。
“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檀禾仰脸,笑起来眉眼弯弯地望着他,万分歉然道,“忘记同你说了,我明日晌午再回去。”
谢清砚低低地笑了声,带着点戾气,声音里寒意漫出:“再不来,只怕你兄长要将你嫁作他人妇。”
“怎么会,我都推拒了的,你放心。”
檀禾听出了他的不满之意,环住他的脖子,带着哄慰的嗓音又软又柔。
于是,那点仅剩的火气也荡然无存。
谢清砚脸色依然隐隐不大好看。
她不知晓,这两天,褚渊在背地里又为她挑了不少男人。
直至进了屋,檀禾才瞧见青年满身湿冷水气。
鸦青色的阔袖锦袍被雨水洇湿,深浅不一,鬓发上也沾染了不少水珠,顺着颈线缓缓淌下来,没入衣领中。
奇怪的是,不见他有半分狼狈,倒是平添了几分霜寒。
檀禾寻了条帕巾来,示意谢清砚坐下。
他身量太高了。
干燥的帕巾覆在他墨发上,细致擦过,顺着鬓角往下,柔然冰凉的手心跟着蹭过脸庞。
谢清砚不由抬眼,静静地看着她。
少女低垂的面容未施粉黛,长睫扑扇着,覆盖住一双明净清澈的眼睛。
案上一灯如豆,映得他眼眸里泛出似水般的缱绻柔色。
檀禾并未察觉,扯了扯他的衣领,忽而蹙眉不解:“你不是撑了伞吗,怎还会淋湿成这样?”
不待他回答,又絮絮叨叨的:“秋雨寒重,你当心会受寒的。”
红唇张张合合,语声极为温柔。
谢清砚挑了一下眉:“不是还有你?”
一双滚烫的大掌按在她后腰上,轻轻用力,往身前带了些。
檀禾迫不得已站在他两腿间。
听他这副不甚在乎的语气,檀禾双目圆瞪:“我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让你啃上一口便能除病!”
说罢,她屈指抵住他下颌,微微抬起,帕巾落到颈下。
她可不就是药,沾上了便离不得,他想时时刻刻都要将她留在身边,陪着自己。
“阿禾。”
谢清砚唤她,嗓音低沉微哑。
檀禾应声,并未抬眼看他,手上动作没停。
谢清砚扣住她的手腕,漆眸中倒映出她明艳逼人的面容,一字字清晰而温和地说:“我们回京便成婚,往后只你我二人,永不会有旁人。”
哪怕他不像褚渊一样,与她有血缘牵系,他们也会是这俗世中最亲密无间的两人。
檀禾终于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心里泛起甜:“好呀。”
话音刚落,腰间腕上的力道倏地收紧,她落入一个炙热的怀抱中。
隔着轻薄衣衫,谢清砚能感受到她的柔软下,同他几乎一致的砰砰心跳声。
灯火下,两道一站一坐的身影投照在屏风上,宛若紧嵌在一起般。
胸前,他呼出的热气撩得她心浮气躁。
“你起开,痒……”
檀禾面红耳热,忽然推了推他的肩,转而愁眉苦脸道,“可是,阿兄很不喜欢你。”
闻言,谢清砚从温软回过神,他表情有一瞬间的凝重,但转瞬即逝。
半晌之后,檀禾听见他说:“……没事,你兄长那边,我会处理好。”
谢清砚眯了下眼睛,他大概知晓褚渊在担忧何事。
如此,檀禾便安下心来。
手中的帕巾已被浸湿,檀禾一面催他脱掉沾雨的外衫,一面准备再取条来。
谢清砚依言照做,除下长袍。
就在转身的一刹那,檀禾不知是想起什么,刹住脚步。
方才并未见到谢清砚身旁有跟着引路的小厮。
她转回身,有些欲言又止地扫量了他几眼:“你该不会是……翻墙进来的吧?”
当初在上京,谢清砚就有带她翻皇宫高墙的先例。
谢清砚薄唇动了下,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嗯。”
一张俊脸上丝毫不见有半点异色。
檀禾:“……”
偌大的王府中,他既然能轻车熟路地找到她的屋舍,想来只有黄雀了。
收拾妥当后,谢清砚一转头,却见檀禾已躺回床上,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他。
檀禾拍了拍榻边儿:“你别回去了,过来陪我一起睡。”
外头的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
谢清砚“唔”地应了一声,原也没打算再回去。
素来冷静自持的他,被那几字冲昏了头,等清醒过来时,人已站在了她门前。
帷幔层层垂落掩映间,床头床尾还躺着几只布老虎。
谢清砚眸光动了一下,捏起一只,放在手中抛了抛。
檀禾就着烛灯的光芒望向他,眉眼含笑。
“那明儿天不亮你就赶紧离开吧,若是被阿兄发现了,他该对你更有成见了。”
越说越觉得跟私会似的,还挺刺激的。
谢清砚沉默片刻,才说:“明日,我会去找你兄长。”
“嗯?”檀禾心下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还上赶着找兄长作甚?
仿佛是能听见她心声。
谢清砚俯下身来,与她鼻尖碰到鼻尖,轻声道:
“提亲。”
话音掷地瞬间,四下里一片安静,连嘈杂雨声也消失了。
是以,恰在此刻,骤然响起的叩门声显得极为突兀。
檀禾刚扬起的红唇“啪”地垂下,瞬间色变,如遭雷劈地望向声源来处。
——叩,叩。
屋门再次被轻轻敲了两下。
气氛陡然陷入死静。
谢清砚的眼神波澜不惊,神情一如往常的平静。
惟有檀禾,简直连呼吸都止住了,第一反应是捂住谢清砚的口鼻,想将人往锦被里藏。
谢清砚:“……”
她尽量语气正常,对外问:“是、是阿兄吗?”
手心里闷出一声低笑,滚烫的气息透过肌肤,不停往里钻。
激得檀禾整条手臂发麻,美眸瞪圆,一个劲冲他做口型,“嘘!”
谢清砚瞧她心虚不已的小脸,笑得更甚,连带着肩颈都在微颤。
——完了。
谢清砚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檀禾心跌落谷底。
门外传来应声:“嗯,你睡下了吗?阿兄刚回来,有要事与你说。”
檀禾再次披衣,手忙脚乱,声音都变了调:“阿兄且等等,我这就来。”
却不曾想一个趔趄滑下床,差点儿没摔倒地上。
谢清砚眼疾手快地捞住,掐着腰提坐起:“勿慌,我去开门。”
他垂首,近乎耳语。
檀禾五感麻痹,想死的心都有了。
檐廊下风萧雨沥,几点雨丝斜打在衣袍上。
褚渊心底想,要央着妹妹再留一日,好歹挑挑明日登门拜访的来客再回。
能让她顺眼的便留下来,相处久了总能生出点情意。
谢清砚不也用的这一招,既然如此,他能得妹妹欢心,那旁人也能做到。
屋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里头暖和的光线倾泻而出。
褚渊抬起眼帘,嘴角的笑倏忽间烟消云散。
一张面若冠玉的男人面容赫然映入眼帘。
空气仿佛凝固了数息。
视线从他脸上掠过,看清后,褚渊眉心狠狠一跳,脸“唰”地沉下来。
而谢清砚却面色坦然,依然是一副处变不惊的矜贵模样。
褚渊霎时目眦欲裂,咬牙,抬手怒指:“你!好你个谢——堂堂太子,居然行这等无耻之举!”
下一刻,他眼睁睁看着,谢清砚身后探出一颗乌蓬蓬的脑袋。
少女悄悄向他望来,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
檀禾葱白的手指搭在谢清砚腰侧,因尴尬和紧张死死揪紧他的腰带。
她觑着褚渊,结结巴巴地憋出了几个字:“阿兄……你别误会了。”
“我们没有——唔!”
话音未落,谢清砚一只大手牢牢捂住了她的嘴。
第68章
——没有什么?
褚渊横眉怒目,上下打量了谢清砚一眼,见其衣衫完好齐整,连鬓发都没有丝毫紊乱。
他大松了口气,却还是难消门开之际,那一瞬的惊愕与震怒。
太子深夜造访王府,却不见有任何下人去通禀他,想必走的定不是正道。
妹妹不会有错,腿是长在谢清砚身上的,她能奈他何。
谢清砚气定神闲,而褚渊火气直冒。
两人四目相对,迸出寒光。
顾忌妹妹还在一旁,褚渊按压着心底对谢清砚的无数怒骂,竟生生被气笑了。
“想不到殿下居然还是个夜半翻墙,轻薄未出阁弱女郎的浮浪之人,当真是令臣刮目相看啊!”
他心道,生平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徒!
古往今来,找不出第二个能做出如此行径的储君,传出去都是滑天下之大稽,真想叫世人瞧瞧谢清砚这副真面目。
谢清砚仿若听不出他话里的戏谑奚落,笑道:“孤与阿禾两情相悦,虽未婚未嫁,但情之所至,谈何轻浮?”
他略一停,转而露出冷意:“倒是镇北王你,背地里三番五次横加干涉,又是作何意?”
话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清楚明了。
闻言,褚渊面上闪过一抹不自在。
原来他竟都知晓,也是,除了阿禾外,他这府里,不还有两人也是谢清砚身边的。
但谢清砚的前言与后语,分明是两码事。
褚渊简直要被他的理直气壮震惊到了,他冷哼,意味深长地道,“殿下既然也知男未婚,女未嫁,臣的意思便是,一切都还不成定数。”
谢清砚紧盯着他,陡然间面色冷峻森白,目光阴鸷。
迄今为止,他只对檀禾毫无脾性,此刻,骨子里透露出来的强势又被他强压而下。
谢清砚低头笑了笑,但笑意完全没有出现在眼底。
他在心底反复劝诫自己——他是阿禾的亲兄长。
短短几息,天地间静得可怕,甚至连穿廊的风仿佛也停了,而这方宽敞的屋檐,不知怎的变得极为逼仄狭小,空气稀薄。
正夹杂在风暴中心的檀禾,此刻唯一的想法是——她快喘不上气了!
巴掌大的小脸憋得通红,她费力地想扒开谢清砚的手掌。
整个人仿佛是被他挟持在怀似的,在宽而挺拔的肩膀对比下,檀禾显得更为纤细弱小。
褚渊似有所感看去,霎时瞳孔紧缩:“你快放开我妹!”
谢清砚闪电般松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檀禾的脸,左右巡睃,指腹抹了下她柔嫩脸颊上的红痕。
他那薄唇抿得紧紧的,无比歉然道:“抱歉。”
久违的空气重新涌入口鼻,檀禾长吸一口气,晕头涨脑地摆摆手,平静道:“我没事,我……”
两人挨得极近,几乎是面贴着面。
褚渊看得静了片刻,刚想继续喝斥谢清砚的话不由得噎了回去。
啧,这么一瞧,的确也挺般配……褚渊突然一拧眉心,赶紧刹住冒出的荒谬念头。
檀禾缓了一息,乌漆的眸子来回转动,观察了下谢清砚,又觑了眼褚渊。
她关切又疑惑地问:“嗯?你们怎么不继续了?”
若不是方才实在要窒息过去了,檀禾甚至还不想打断他们。
话音刚落,两道视线自上而下投来,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脸上。
檀禾猝然噤声,咽了下口水。
下一刻,谢清砚先行开口:“有些事情孤想与镇北王商量一二,还请借一步说话。”
听这谦逊的语气,同先前的冰冷刺骨简直是大相径庭。
褚渊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挑了下眉,微微颔首。
檀禾歪头望着他们,好奇:“我不可以听吗?”
褚渊第一个拦住她,摇摇头,轻声说:“不能。”
他怕到时候商量得不妥,万一再同谢清砚动起手来,恐会吓到她。
谢清砚略微俯身,在她头顶上轻轻拍抚两下,语调温柔:“你先进去歇下,等我回来。”
檀禾丧气耷拉下眉眼,“喔”了声。
一刻钟后。
书房。
四方长案上,灯架上的蜡烛点燃,火舌燎舔着周遭的黑暗。
褚渊正对着桌案对面的青年,侃侃而谈。
谢清砚听得脸色愈发阴沉,浑身寒气四溢。
漫长的交代后,褚渊端起冷茶喝了口润嗓,继续道:“……阿禾便
留在朔州,殿下若是日理万机,觉着月月往返耗时费力,您半年来一趟朔州也可。”
他已经一再退让了,再退可就着实欺负人了。
毕竟倘若日后谢清砚当了皇帝,国之大事也非同小可。
谢清砚一言不发,握着茶盏的手背青筋突起,竭力压抑着。
他算是发现了,褚渊和檀禾不愧是兄妹俩,如出一辙地思路清奇,语出惊人。
简直是异想天开。
褚渊铺垫好前情,终于缓缓道出:“是以,臣欲再择一个妹婿,当然,这并不影响您也是阿禾的夫婿。”
咔嚓——
茶盏遽然碎裂,声音清脆而刺耳,茶水汩汩流淌而出。
“嗯?”褚渊被打断,目光转向他指间的碎瓷片。
他懊恼道:“唉呀,好端端得怎碎了,没伤着殿下罢?府里都是粗人,尽采买些劣货儿,殿下万望莫责怪。”
谢清砚垂下眼帘,掩住眸底的森然阴戾,慢条斯理地擦去指上的水渍。
“无事,继续。”他的语气平淡到极其不正常。
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倒要听听,褚渊这张嘴里还能吐出什么来。
“嘶,刚说到哪儿了?”褚渊皱眉凝思,顿了顿又道,“——您也是阿禾丈夫,那便各自都宽宏大量些,除了阿禾外,殿下再娶多少女人,臣都不会过问。”
褚渊没法要求他为妹妹守身如玉,只要阿禾不入宫,随他如何。
他话落,谢清砚长指在桌上叩了两下,似在沉吟,慢慢地问:“镇北王说完了?”
褚渊咂摸着沉思:“暂且就这么些罢。”
许是光线原因,褚渊丝毫没注意到,对面谢清砚的眼底仿佛结了层厚冰,连带着脸色也冰冷彻骨。
谢清砚紧紧盯着褚渊,从齿缝间逐字逐句地道:“镇北王所说的,我一概都不会答应。”
闻言,褚渊先是愕然愣住,紧接着一股怒气直冲脑顶。
还未发作,又听谢清砚加重语气,冷冷道:
“其一,要阿禾留在朔州,绝无可能。”
“其二,镇北王若是敢为阿禾择一个,我便杀一个。”
“其三,我此生只会有阿禾一妻,永不会有她人。”
屋里骤然陷入一片剑拔弩张的死静。
褚渊气得差点当场暴起,生生按下撸袖子的冲动。
敢情他好声好气说了半天,全然是白费口舌。
“呵,只娶阿禾一人,你说得倒是好听!”褚渊拍案而起,咬牙切齿地望着他,“这世上只消两片嘴皮子一动,冠冕堂皇的好话谁人不会说,你现在说不会有,往后呢,谁能说得准!”
谢清砚在褚渊充满盛怒的注视中,不疾不徐道:“我既敢承诺,就绝不会食言。”
“镇北王若是担心真有那么一天,届时,你哪怕领兵直取上京,我也绝不会阻拦半分。”
言下之意,他若是变心,皇位可拱手相让。
褚渊顿时心头剧颤,张口无言,满怀膨胀的怒气被人戳破,刹那间消了个七七八八。
这番话实在是令人洞心骇耳。
褚家先祖功勋累累,子孙世代袭爵,可终是异姓,历代帝王之心难测,瞬息万变,早生不满。
到了他这一代,谢清砚那皇帝老子更是唯恐他有造反之心,恨不得将他铲除殆尽。
而今,谢清砚却敢说出,对他谢家祖宗大逆不道的话来,褚渊还有什么可回怼的。
平心而论,他也不想同谢清砚交恶,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
褚渊不动声色的目光在谢清砚脸上一瞥,烛火中那份坚毅神情清晰可见,无声中散发出浓浓的压迫感。
漫长的沉默之后,褚渊问:“若日后,文武百官,世家权贵对殿下施压,迫娶她人,再对阿禾颇有微言,又当如何?”
到了天家,姻事与朝政向来都是紧密联系,盘根错节的。
谢清砚淡淡道:“我的家事,不会容无关之人,有半点威胁和指手画脚的可能。”
语气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肃杀之气。
“殿下也是皇宫里出来的,应当知道宫廷规矩繁多,阿禾长于山野,天性自由散漫,恐会拘束了她。”
“我与阿禾同寻常夫妻无二异,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生活,她照样可以随心所欲,我也照旧会伺候她穿衣,用饭,沐浴——”
“够了!”
褚渊脸上闪过难以觉察的红,不知是气的还是什么。
你大可不必同我说得这般细致入微!
忒不要脸!
提起这,褚渊便气不打一处来。
仗着妹妹不知男女有别,无亲依仗,他便敢肆意妄为,什么都做了!
少顷,谢清砚问他:“镇北王还有旁的问题么,眼下也一并问了罢。”
褚渊略略思忖,脑中倏地模糊一闪,还真让他想到一事。
他哂笑,幽幽道:“婚姻自古乃人生大事,殿下未有三书六礼,就想娶走臣的妹妹,未免过于糊弄草率。”
谢清砚仿若早已料到,有条不紊地一一告知。
“聘书、礼书回头交予镇北王,纳征聘礼只能待回京后再奉上,正式迎亲。”
他略过几道流程,纳彩、纳吉都需男方至亲。
褚渊也知道他们二人与常人不同,若要严格按照礼数,并不可能。
此刻,褚渊扬眉吐气,语气颇为大度道:“既如此,臣也没甚好问的了。”
闻言,谢清砚面上闪过一抹几不可察的松懈。
紧接着下一刻,他听见褚渊又道:“万望殿下知,如今,你我之间可不仅君臣关系,还是郎舅关系。”
谢清砚定定地看着他,颔首道:“当然。”
“如此甚好,所以,在没成婚的这段期间,你若是敢让阿禾有身孕——”褚渊严声奉劝他,“我定敢打你!”
管他是太子还是皇帝。
谢清砚霎时语塞,那张冷峻的面容终于有了一瞬凝滞和波动。
他深深吸了口气,心底再一次告诫自己,他是阿禾的兄长。
已近子时,漫漫长夜里尽是嘈杂风雨声。
廊灯微照,深远黢黑的长廊朦胧不清。
谢清砚再回到檀禾起居之处时,轻轻一叩,才发现檀禾给他留了门,并未闩上。
他轻手轻脚地合上屋门,不曾发出一点声响。
直到身上雨水寒气消散,才抬脚走向里间。
越过屏风,恰见床榻上隆起一小团,严丝合缝的锦被敞开条缝,里头露出一双明澈眼眸,留意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里间静悄悄的,猝不及防地,谢清砚与她四目相对。
被衾缝隙里,伸出一只雪白柔荑,向他招招手:“快点过来。”
他微愣在原地,见状,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床架上的蜡烛已将要燃尽,烛光照出青年俊美的面容。
衣袍声响窸窸窣窣,谢清砚利索地褪去衣衫,只着一身素净中衣,躺入她焐了半晌的温暖被窝中。
独属于她身上的淡淡馨香瞬间包裹了他。
檀禾从被中钻出颗脑袋,趴在谢清砚胸膛上,笑嘻嘻地望着他。
“我还以为,你今夜不回来了,要被阿兄赶去别的屋子睡呢。”
“他是这般说的,不过我没同意。”
谢清砚搂着人,手掌在她后背上习惯性地轻轻抚摸。
一刻钟前,两人事事谈妥后,正准备离开书房。
褚渊掩好书房门,随口说:“臣让下人现在去收拾间屋舍出来,殿下今晚便宿在那儿罢。”
廊下漆寒,谢清砚只对他道:“天转凉,阿禾体弱畏寒,晚间离不得我。”
他忘了褚渊当时是何表情,总之,脸色同漆黑的夜不遑多让。
此刻,谢清砚抬起檀禾的下颌,在乌漆的瞳仁中,清晰地看到自己扬起的唇角。
檀禾蹭上去,脸颊贴着他冰凉的左脸,这边摩挲几番,又忙不迭换到另一面,整个人跟挂在他身上似的。
她小声问:“那我阿兄是不是同意你的提亲了?”
谢清砚笑着反问:“你怎知道。”
蹭到下颌线时,檀禾抽空亲了亲他那温凉的薄唇,“我就知道!要是你被拒了,怎还能出现我房中。”
静谧温馨的床帏内,两人靠
得极近,如对交颈鸳鸯般。
等搓热了谢清砚的身体,檀禾那纤薄的寝衣也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露出细长的颈项和精致锁骨。
谢清砚的呼吸一滞,眼神也变得非常深。
他抬手,一丝不苟地将她衣领整理好。
檀禾丝毫不觉,戳了戳他的咽喉:“再给我焐焐。”
“别乱动。”谢清砚的表情却有种异常的淡定,侧过身,将人紧紧地摁进怀中。
直到身体相贴,檀禾才觉出异样,薄而白皙的面上浮现薄红。
她只是想将人弄得热些,抱着睡暖和。
谁知道他这般敏感。
此刻,檀禾背对着他,后背靠在他炙热的胸膛上。
她敛声屏息,静静地提醒道:“不能,否则明晨起晚了,他们会知道的。”
许久,耳畔只听得声声沉重的呼吸声,随后,脖颈一紧。
谢清砚低头,咬了口她颈后的软肉,脸埋在墨发间,哑声:“明日起身就收拾回去。”
灼热的呼吸撩在裸露的肌肤上,檀禾红着脸,嗫嚅地“嗯”了一声。
蜡烛倏地燃尽,烛芯冒出一缕细细青烟,一同遁入梦境。
雨落了整夜,清晨才歇,秋雨一簌,天气陡地就变冷了。
翌日,瓦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晴光正好。
雕花扇窗被从里推开,初升的熹光探进屋中,窥得几分闺阁陈设布局。
屋内悠悠传出娇俏的一声推拒,还带着晨起的慵懒。
“这太沉了,换另一根。”
红木妆台前,谢清砚长身玉立,锦袍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屋外透窗而入的日光照在他的侧脸上,衬得剑眉挺鼻,轮廓鲜明。
檀禾将金钗收回去,挑挑拣拣,取出一支白玉嵌珠镂花簪。
谢清砚顺手拿起妆奁里的玉梳,大手捞起她长垂的柔顺青丝,顺着发顶梳至发尾。
修长白皙的手指挑起一绺,向右盘旋,熟稔地绾了个精致的单螺髻,翘然耸立。
“喏。”檀禾将簪子递向身后,晃了晃。
菱花镜里,她看着青年低眉敛目,一脸认真地将玉簪插在发髻间。
头顶上,谢清砚声音低沉地问:“傻笑什么?”
“殿下的手可真巧,我还不会绾呢。”
檀禾摇摇脑袋,同镜中的自己大眼瞪小眼,甚是满意。
一把攥过他的手,软唇印在青筋隐伏的手背上,如赏赐般。
谢清砚薄唇勾起弧度,顺势伸出两指捏了捏她的脸颊。
檀禾抻抻衣领袖口,缀着云鸟花纹的石榴红罗裙,随着起身簌簌而动。
艳色衣裙衬得雪肤白的晃眼,一张薄施粉黛的面容明艳不可方物。
门外传来和缓的脚步声,谢清砚稍稍侧目。
刘姆妈匆匆而至,叩两下敞开的屋门,听得里头叫她进来。
刚抬脚迈过门槛,她登时傻在原地。
小姐闺房里怎多了个男人?!
远瞧得倒是与小姐郎才女貌,甚是般配。
檀禾也随之扭头望过去,朝她静婉一笑:“姆妈早,我今日要回去了,过几日再回府住。”
见她一副呆怔模样,檀禾疑惑:“姆妈是有何要事吗?”
刘姆妈回过神,一时不知所措:“啊……王爷为您相看的几位郎君,正在厅堂里候着呢。”
话音刚落,小姐身旁的那位郎君霎时脸沉得可怕,仿佛要提刀杀人似的。
下一刻,只听他阴恻恻地问道:“镇北王是如何说的?”
语声含着威严迫压。
不知为何,刘姆妈心底感到阵阵惧怕,一五一十如实道:“王爷说,既然来都来了,让奴婢请小姐过去瞅上几眼。”
谢清砚剑眉压紧,袍袖之下的手掌紧握成拳。
檀禾眉眼生笑,仿佛有所感知般,手伸进他袖中,毫不费力地掰开,与他十指相扣,
她安抚道:“既然如此,我去瞧上几眼,让阿兄安心,往后掀过这章再不提了。”
谢清砚紧了紧手中的柔软,满腹的怒火被压下。
王府厅堂内。
褚渊大马金刀地坐于上首,笑看着他挑的这几位青年才俊,心却在滴血。
——唉,着实是可惜。
昨晚事发突然,等今晨再想起来时,人都已经到了。
索性留下坐谈几句,正好刹刹谢清砚的气焰。
念起昨夜临走时,谢清砚那句无从反驳的话,褚渊做梦都在怄气。
一盏茶的功夫后,刘姆妈的身影出现,小声禀道:“王爷,小姐到了。”
她老人家面色纠结万分,一把年纪了还从未见过这等阵仗。
正候坐的六位青年,顿时各个正襟危坐。
褚渊侧目,果不其然看见谢清砚携着妹妹而来,抬脚跨过门槛,举止从容和缓,不见半分气急败坏。
他心底冷哼:装,接着装!
两人坐在事先备好的屏风后,外头的人并不能窥见半分,而里头却能将外面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一阵纷沓的脚步声传来,向来爱凑热闹的元簪瑶也忙不迭赶到了。
在觑见檀禾身旁的男人时,差点惊掉了下巴,默默敛起脸上想要看戏的窃笑。
可惜了,若不是碍于太子在场,否则她真要拉上檀禾细细探讨一番。
元簪瑶搬来绣墩,猫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尽量缩小存在感。
随后她掏出一把南瓜子,咔吧咔吧地嗑上。
厅堂左侧,一弱冠之年的俊逸青年起身,拱手谦逊道:“在下乃晋州檩云府,燕游道之子燕肃,家父特命草民前来拜会王爷。”
檩云府,西北赫赫有名的大商帮,家业遍布全境,放眼整个大周,也是数一数二的阔绰人家。
且,隔三差五就往褚渊的西北军中撒钱,说是体恤犒劳将士们。
为此,常常弄得褚渊颇感不好意思。
褚渊冲他一笑:“燕小弟见外了,回头告诉燕家主,本王改日去找他叙叙旧。”
在燕肃坐下后,对面男子紧接上。
其满身儒雅的书卷气,声嗓干净清润:“在下是朔方书院的讲学邳云台……”
褚渊知晓,这是他幼时教书先生的儿子。
若是阿禾在朔州长大,应当也由邳老先生教导,这二人兴许还能成青梅竹马。
在这之后,其余几位陆陆续续站起身。
屏风内,谢清砚冷眼静观,整个人散发出晦涩幽深的气息。
此时此刻,檀禾才觉得如坐针毡,额头汗出。
且听兄长又扬声问她:“阿禾,可有合眼缘的?”
腰间禁锢的手臂坚硬如铁,在听到这句话后,力道又加重几分。
“阿禾瞧上哪一位了?”谢清砚漫不经心扫过去,只用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还是都想收走?”
檀禾极为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弱声:“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只要你一个。”
“那你回他。”
檀禾叹了口气:“阿兄,我——”
“能否把那位书生留给我呀?”
褚渊等了几息,只听屏风后一声轻不可闻的无奈叹息传来。
与此同时,另一道声若莺啼的羞涩声响起。
第69章
半柱香前。
元簪瑶翘起二郎腿,嗑着南瓜子,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幕。
镇北王在为阿禾挑选夫婿,而阿禾未来的太子夫婿又坐在她身旁。
这可比梨园唱的戏有趣多了。
瞥见正自报家门的这位,她砸砸嘴,俊是俊,就是肤色黑了些,让人有种黄沙扑面的感觉。
没多时,本着看戏心思的元簪瑶,杏眸瞬间亮起,连瓜子壳都忘了吐。
这位书生长得好生俊俏,细眉桃花眼,最为重要的是,唇红齿白,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是她最喜欢的那类玉面小郎君!
元簪瑶按耐住激动的心,嗑完最后一颗瓜子,吹了吹手上的碎壳。
耳边听得镇北王问阿禾欢喜哪一位。
随后,她看见阿禾与太子在窃窃私语,虽听不大清,但她在阿禾那柔美的脸上看见了一丝无奈和为难。
于是一晃神的功夫,元簪瑶便脱口而出地央了这一句。
那一刻,厅堂内外一片寂静,微
风徐来,所有人的目光仿佛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元簪瑶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弱弱问:“我……有、有何问题吗?”
反正,太子是绝无可能允许阿禾有外人的。
那这些翩翩郎君岂不是都白白浪费了。
檀禾也愣怔了一下,笑起来,续上先前被打断的话:“阿兄,我已心有所属,既如此,不若今日便当作是为簪瑶相看吧。”
闻言,谢清砚一笑置之,并未多言。
那厢,褚渊的表情可谓是十分精彩:“……”
合着到头来,他是上赶着在给谢清砚他表妹挑人?
隔着屏风,仿佛都能感受到谢清砚投来的揶揄视线。
褚渊绷着脸色,勉强对被点中的邳云台挤出笑:“那位是本王的……远房表妹,云台,你意下如何?”
既然同谢清砚成了姻亲,那什么公主也算作是他的表妹。
堂下,邳云台脸红得简直要滴血,上前几步,双手一揖道:“云台只一介草民,不敢有何妄求,但凭王爷吩咐。”
元簪瑶悄悄扒在屏风后,一双盈盈杏眼不由往那书生身上飘,却不偏不倚地撞上了褚渊的视线。
他突然用眼神剜她。
莫名其妙。
……
临近中秋,月悬中天。
夜已深了。
屋里没掌灯,窗外隐隐约约透进来清亮的月辉,在四周粼粼闪动着。
床幔悄然垂落,阴影中仿若有一股微微的热气在蒸腾。
谢清砚垂眸,身前羊脂玉的肤色在月光下半浓半淡,晃得他目渐深暗。
他从背后将人搂住,细细地亲着檀禾浸满薄汗的肩颈,薄唇移至颈侧,继而用鼻尖轻轻蹭了一下她的耳垂,亲昵又缓慢。
可按在柔软小腹上的手掌却压迫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并紧。”
轻微而滚烫的气息拂在颈窝中,让檀禾几乎是瞬间瑟缩了下。
檀禾侧身背对着他,脑袋跟浆糊似的,根本分辨不出其中深意。
更遂了男人为所欲为的意,两条细腿在他宽厚手掌中如泥偶一般,被抚触得翻来覆去,摆弄到融化。
檀禾眼前模糊不清,咬唇不敢泄出颤音。
仿若无根浮萍般,她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
檀禾朝后伸手,调不成音:“我想抱着你。”
无助伸向后的手被攫住,十指相扣,谢清砚在她面颊处轻啄了一下,使的力度却越发得重。
“再等等。”压低的声音极轻,在檀禾看不见的地方,他眸底尽是掩不住的浓重欲色。
这一等不知过了多久,云销雨霁之后,两道身影依旧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起。
室内很静,待喘息声渐渐平静后,耳畔的低啜声依然很明显。
谢清砚收紧了怀抱,抬手抚了抚她汗涔涔的脸庞,湿润的睫毛在扑簌颤动,念如潮水涌退,疼惜蔓延心尖,他反省是自己做得太过了。
谢清砚拾过中衣,小心翼翼地将沾染上的擦干净。
“你若是不喜欢,往后……我会克制些。”
他声音还带着未散的沙哑。
那股激烈又灼热的触觉依旧挥之不去,檀禾吸了吸鼻子,每每这时,眼泪便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她张口就咬在他锁骨上,“我没有不喜欢,但下次你要听我的。”
让抱就给抱。
“好。”锁骨上的痒意让谢清砚低低地笑出了声,他低头亲她鼻尖。
……
镇北王招亲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便传至街知巷闻。
在檀禾回去后的隔日,褚渊便收到了谢清砚送来的精致匣盒,秋木制成,取千秋良缘之意。
里头是聘书和礼书,褪去层层丝缎罗帛的贴套,可见销金纸上鸳鸯福禄,花好月圆的鎏金纹案。
从里至外,不见有半点敷衍之意。
拆开之后,谢清砚那熟悉的字迹一下跃入眼帘。
一字一句字斟句酌。
“予愿与卿结为夫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70章
时间一晃到了八月中旬,朔州彻底入了秋,一场霜打下,天气陡地转冷。
自太子出现在西北后,各城的驻军开始坚壁清野,西进直向岷州,而城郊的西北军也已点集兵将,秣马厉兵,只待令即发。
这一切无不透露着一个信息:有战事要生。
临近中秋的朔州城热闹气氛中夹杂着紧张。
战争对边关普通百姓来说,这些年经历的太多次了,恐慌实则并无用,还是生计为重。
不过,这战乱不断的时局,的确需要一场更甚的战事来终结。
离中秋只有两日,从城门口到市坊,到处是一派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景象。这里是贩夫走卒的聚集之地,往来歇脚的域外商人也不少,动辄数以百计。放眼望去,衣帽扇帐,鲜鱼猪羊,胡饼蜜饯……应有尽有。
随着比肩接踵的人流,两位妙龄女郎相携着穿街走巷,在一处僻静巷尾的铺前停住,后头慢悠悠地跟缀着一辆货箱堆垒的马车。
元簪瑶的眸光在匾额上的“普济堂”停留一瞬,疑惑问:“就是这儿了?”
檀禾“嗯”一声,平视前方,侧身对着后头吩咐:“搬进去吧。”
这里是许蕲的医馆,在城中梧桐巷,平日里来看病的人不少,檀禾往返于王府和澍水巷总会经过此地。
朱鹮和黄雀忙活着将货箱卸下,几个小药童在门口匆匆忙忙地亲自接过。
货箱里正是当初从上京带来的药材,之后要随军运送到岷州。战争之中,药物何等重要,况且战时伤病的药,消耗向来都是极其惊人的。
许蕲虽只是个平头百姓,但脚下所立的土地与他息息相关。是以,他这段时间一直从四方募集药物,再转送到军中。
普济堂门前的地上还遍布着运送药材留下的深深车辙印。
药童进进出出,抬脚迈过门槛时,一个踉跄,险些栽跟头。
“小心!”
檀禾离他一臂之距,眼疾手快地拉住小药童,但他手中的箱笼还是“哐啷”落地,发出不小动静。
医馆里的老医者闻声也抬头朝外望了过来,扯着老迈的嗓子絮絮叨叨宽慰:“莫急,王爷那边午后才派人来取药——”
待看清来人,他愣了愣,似乎很是意外,忙起身迎接:“檀女郎……您怎么来了?诶这位,怎么瞧着像王爷府中那位?”
一旁元簪瑶抓抓后脑勺,没曾想这老伯记性这般好。
当初刚到朔州,许蕲曾被请去府中给她瞧过身体有无大碍。
檀禾道:“听城中在传您募集药物,我这有几箱白芨三七,便送来了。”
“多谢檀女郎,许某感激不尽!”许蕲忙作揖拱手,又哀哀解释道,“往年都是随行当军医去了,可如今我这把老骨头,动动便要散架,也唯有尽这些绵薄之力。”
许蕲的话语,让檀禾陷入了沉思。
几人在普济堂待到晌午才离去。
天热,马儿磨蹭着尥蹶子不想干了,黄雀两人正在后头调转马身,催着往外来。
行至巷口,檀禾脚步一顿,忽然觉得有什么人在看她,她移目望去,长街四处依旧是兜售叫卖的挑载货郎,以及路过几队牵着骆驼的胡人客商。
人流如织,一切如常。
元簪瑶奇怪,拽着檀禾衣袖晃了晃:“阿禾,怎么了?”
檀禾摇摇头:“没什么,许是日头太大,晃得我有些眼花。”
或许,只是本能地警惕。
檀禾垂下眼,若有所思地蹙眉想。
“的确,清早冷得沁骨,晌午晒如刀刮,西北这天果真是折磨人啊。”元簪瑶嘴里抱怨着,不过很快又欢欣起来,“回去让刘姆妈做点羊奶鸡蛋冰醪糟,消消热。”
想到姆妈这些日变着花样地做好吃的,檀禾心头一轻,也升起一阵雀跃。
又或许,方才那一刹那只是错觉。
翌日,天边微亮,泛鱼肚白,院子里枝树上还凝着一层白霜。
屋内光线昏
暗,谢清砚静静地凝望着怀中人恬静的睡颜,随后撩起床帐看了一眼更漏,轻手轻脚地起身,穿衣。
忽地,赤着的腰身袭上一阵温软的触感。
系衣带的动作一顿,谢清砚低头看向腰腹上一截莹白的皓腕。
“殿下……”檀禾伸臂圈住他的腰,声音里难掩困倦,“明日团圆夜,你和阿兄晚上能从岷州赶回来吗?”
谢清砚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轻声:“眼下还说不准,最后一拨大军今日要开到岷州,等一切部署妥当便回,你别等我。”
檀禾了然,眼底还是划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落寞。
“睡吧,才三更天,还早。”谢清砚看着她嫩白的肩头,扯过被子遮住。
昏暗的油灯下,男人披着宽松外袍,身姿颀长,气度华美。
檀禾盯着那道烛光拉出的修长影子,白日里许蕲的那番话再次浮现脑海。
过了中秋,届时开战,殿下和兄长坐镇岷州,怕是难回朔州。
谢清砚整理好衣袍,回头正撞上一双乌漆甚忧的眸子,檀禾只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谢清砚突然觉得心窝泛软,他压下这一刻心头骤起的情绪,倾身俯下,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吻了一下,与她亲昵。
这些日,两人不是没有险些失控的时刻,临到最后,也只是汗涔涔地紧拥贴在一起,混着滚烫的呼吸,慢慢恢复理智。
是以谢清砚不敢太过火,只轻触即离。
唇瓣分离之际,檀禾睁开眼,目中微湿,春波潋滟。
她像陡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月神娘娘那儿,你可有什么想许的?”
拜月神是朔州旧俗,每年这时都要祈风调雨顺,祷人丁兴盛。
说罢,谢清砚若有所思地垂眼看着她,声音中有浅浅的笑意。
“许什么?容我想想,只求我和你的姻缘便足矣。”
谢清砚曾听闻过,向月神祈求姻缘因亲最为灵验,得了愿的,便是生生世世。
闻言,檀禾脸上不由浮出笑意,眉眼弯弯:“那我便替你同月神许了。”
时候不早了,谢清砚再舍不得这温馨时刻,也得松手。
离别之际,檀禾转而搂住他脖子,欠身,主动又亲了一口:“路上小心些。”
谢清砚陡然心头一撞,晦暗中,那双清冽的眼眸中盛满笑意。
“好。”他柔声应道。
……
自凌晨谢清砚去岷州后,檀禾白日里便待在王府,跟着刘姆妈挑高了灯笼挂在檐上。
“往年还会择选女郎扮作月神,王妃当年便阴差阳错做了月神,后来,王爷总打趣他是娶了个神女回来,阖府上下都得好好供着。”刘姆妈想起从前,立时笑了。
檀禾扬着嘴角:“原来爹娘是这样相识的,还有吗?姆妈再同我说说别的。”
刘姆妈凝思:“旁的……那可多了,再从何处说起呢……”
阿兄忙着政事庶务,不在府中,她只能追着姆妈问爹娘的事。
檀禾无比渴希地汲取着她人的记忆,去勾勒出从未谋面的父母。
中秋这夜天清如水,蟾宫正明,银辉遍地。
今年的月神祭如往常一样,烧瓦子灯,傩面戏,最后拜月神仪式,放灯求愿。
围观的乡邻将城西月神庙附近围拢得水泄不通,到处是人声鼎沸,放眼望去满街灯火,不啻琉璃世界。
而瓦子灯正是由琉璃制成,四百八十四盏琉璃瓦堆叠而成,状如小塔,有两三层楼高,四周围以浇油的铜线,只需点燃一处,其余便会以燎原之势迅速起燃。
戌时刻,灯火骤亮,跃动的火龙很快在瓦子灯周遭燎窜,不过几息,楼高的灯塔瞬间点燃,发出道道耀眼的光,令人注目难移。
“阿禾,快看!”元簪瑶指着窜上顶端的火苗,登时睁大了双眼。
葳蕤火光下,檀禾一身石榴红窄袖轻罗裙,熠熠夺目。
往年的中秋是她和师父两人一起,再往后便是一人,檀禾从未见过这样热闹喧天的场景,颇为新奇。
而元簪瑶亦是,她虽生在京中,但各地风俗不同,倒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盛况,甚至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愉快的气息。
暗处,黄雀几人寸步不离地跟在周围。
形势紧张,哪怕是中秋这样欢庆的日子,褚渊也早已召集武侯卫,驻防各处,严防滋乱生事,主城门除了商客及周边城民,其余人等一律不准放行。
不多时,牛角长鸣,人群中扬起一阵欢呼。
紧接着,几十个手持羊角的傩面舞人围着瓦子灯,踏着碎步交叉转身,作揖祈拜,动作豪放粗犷。
时有火星迸溅,照出面具狰狞的边沿,折射出道道寒光,更衬得空洞漆黑的眼仁仿佛无底洞一般……
与此同时,官道上黄沙漫天,马蹄急踏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几匹马如风一般奔腾。
飒风将说话的声音吹散。
谢清砚沉声道:“如今北临的老单于一死,各部大乱,内事吃紧,提也古不会再坐以待毙。”
今晨,赤鹞方从北临传回消息,老单于在五日前暴毙而亡了,究竟是病死,亦或是另有隐情,不得而知。
北临的汗位并非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也是常有的事,提也古的叔父与他俱是暴虐无道之人,这些年侄叔相猜抗衡,部族内乱不断。
当日褚渊没能一箭将提也古弄死,眼下老子一死,北临王庭兵权又悉数归于他手。以提也古这条疯狗的性子,势必要卷土重来。
“老东西就这么死了,便宜他了。”褚渊初时听闻这个消息时,内心五味杂陈,大仇未报,仇人已死,他遗憾自己未能亲手了断仇敌,“真是千刀万剐,难解心头之恨!”
今日是个好日子,褚渊不欲弄糟了心情,话锋一转道:“快了,回去正能赶上开宴。太子殿下,我们褚家有规矩,没名没份不许登门,不过看在今儿个中秋份上,破例留您。”
谢清砚笑了一声。
远道尽头上,忽然对面冲来一匹马,双方俱急急勒停。
迎面马上的竟是守城的兵卒,喘着气报:“王爷,城中出事了!城西瓦子灯坍塌,将月神庙给烧了!”
谢清砚面色一变!
不等褚渊有所反应,他催马疾驰而去,马蹄翻飞,扬起一道烟尘。
褚渊半刻未失,立即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