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半明半昧的晨曦中,一轮旭日冉冉升起。
片刻之间,城楼外,黑色旌旗翻飞招展,铁骑纵横号角响亮,铺天盖地般涌出。
马蹄声整齐而沉重,气势慑人,似乎连天地都要被其震撼。
“走罢。”黄雀举目望着逼近的大军,对车外静声道。
上京城外三十里地的官道岔口,停驻的两辆马车再次挥鞭疾驰前进。
檀禾扒在车窗边,手指抵开车帘,微微探首,只瞬间的一瞥,深深地铭刻进心口。
黑压压的甲胄如怒云翻卷般从后压来,行于前阵的青年戎装轻甲,外披玄锦战袍,远远望去身形坚冷,如山般峻挺。
晨间金光自长空倾洒而下,逆着光辉的深邃轮廓如若刀刻般峰锐,肃穆森严。
对上那道沉敛幽凛的目光,檀禾冲他眨了眨眼,明净一笑。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漫天飞扬尘土中,谢清砚遥遥在望那半张明艳面容,唇边露出极浅的笑意。
大军逶迤西行,自出上京后,东西绵亘二十余里长,远远望去势如破竹。
谢清砚领三万玄甲铁骑,打头阵先向朔州出发,后方的七万士兵与战车有虎贲八校尉统领,紧随其后。
这些人中大多是他曾经四处征战的亲兵统帅,也有小部分是当初董淳峰倒台后的嫡系下属。
方阵之前,一年轻将领大是兴奋:“届时一过晋州,兵锋便可直指朔州,区区六万褚家军岂不是兵败如山倒!”
说话之人正是当初的校尉周禹,年纪轻轻又提拔为太子副将,十六七的年岁正是少年心高气焰盛之时。
言罢,他望向身旁高头大马的男人,见其通身气势不怒自威,更如兵刃慑人。
周禹心生佩服,暗暗道,殿下不愧是身经百战,此刻竟都无半点大战在即的紧迫感。
谢清砚目光一直落在前方马车上,忽而淡声问:“若是镇北王造反,此时北临进犯,先行进攻谁?”
这个谋划只有他与褚渊及双方亲信得知,除此外,并未对任何人大张声势。
左副将李铎跟随谢清砚多年,一口声道:“必然是北临,打自己人多没意思,势必要劳民伤财,还是当年同殿下在北地打高句丽更为酣畅淋漓,无所顾忌!”
赴死都想彻底铲除北临这个附骨之疽。
雄浑的激昂之声响荡起,瞬间引得四周玄甲军高声应和。
山巅初升的太阳与将落的晨幕交相辉印,露出嶙峋陡峭的山石。
谢清砚望着这辽阔的疆域,扯了扯嘴角。
……
京城到朔州道路通达,四周远山苍翠。
这条官道上东西往来的商贾络绎不绝,唯有那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始终与大军隔着三里地的距离。
途中,玄甲军停顿修整,他们也跟着停下,启程时,也随之而动。
连着几日,俱是如此。
马车虽无任何装饰,简洁素净,但明眼人一见便知车厢通体都是黄花梨木所制成,而牵引的两匹骏马俱是名贵如意骢,四足稳健而不失力量。
周禹紧蹙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
左思右想,恍然明白——那马车中似总有两道视线直射而出,如影随形地投落到后方玄甲军处,更为准确地是太子身上。
难不成是探子?
周禹心怀疑窦,遂打马上前欲要问询一番,正巧碰上车里的侍女挂起车帘通风散热,一股苦涩而醇厚的中药味道随之飘荡而出。
“请问军爷有何贵干?”黄雀抬眸盯着窗外的轻甲少年郎,见他貌似来者不善,微有诧异地问道。
周禹好奇的目光在里头转了转,然后看见了几案上捣药的杵臼研钵,车厢软垫上还卧躺一妙龄女郎,丝绸手帕遮面蔽阳,正酣睡着。
他如触电般迅速收回视线,目视前方连绵高山。
“汝等为何与我军同进同停?”周禹肃着张脸,严声问道。
闻言,驾车的朱鹮回身,挠了挠头,一脸憨笑地道:“军爷实不相瞒,主家行商的,这不是怕遇上为非作歹的拦路马贼,借军爷们气势威慑保身。”
他们几人的影卫身份不便暴露在外,想来想去,还是乔装为商贾方便行事。
周禹很快从他言语中得知,马车主人是幽州涿郡的一家药商女,此行是去西北送货顺道寻亲。
临走前,周禹再次细细打量了这两男两女,并未发现有任何问题。
他好心提醒:“如今西北有战事,肆生动乱,还是原路折返的好。”
外头人多又热得慌,檀禾只想待在马车上,不愿和谢清砚黏糊腻歪在一起。
是以,这些日来两人都是彼此心照不宣地眉目传情。
檀禾半边身子趴在车窗上,将脸颊搁在手肘上,一点星眸望穿秋水般的朝后方看去。
车帘舞动间,谢清砚凝望而来的目光撞入眼帘,猝不及防的一下。
檀禾定定看着,不
自禁脸红起来,心中泛起些喜悦。
在谢清砚周身其他将士若有所察地望过来时,檀禾又“嗖”地迅疾缩回车厢内。
斜后方的周禹极为震惊地看到太子嘴角一丝浅浅弧度,他使劲揉揉双眼,又见一切如常。
果然是错觉。
这日,浩浩汤汤的铁骑行至一处偎山靠水之地,又因天色已晚,谢清砚便下令全军在此安营扎寨,暂时休整,准备于次日五更再行出发。
营帐周围火把燃照,在阒黑的夜幕中尤显耀目。
谢清砚遣退主营帐周边看守的将士。
一盏茶的功夫后,营帐后方出现一抹小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猫着腰趋近。
大帐掀动,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此时谢清砚正背对着站在案边,闻声,解战袍的手突然一顿。
下刻,身后一只柔若无骨的手蒙上了他的眼睛,另一手虚扼上脆弱的颈喉,相触的肌肤细嫩滑腻,带着淡淡的清苦药香盈在鼻端。
余香袅袅,如缕缕细丝缠扣神魂,牵动心弦。
“嘘,别动。”登堂入室的小贼压低声音,“否则,我就掐死你。”
这句威胁实在是绵软无力。
谢清砚:“……”
迫于威慑,谢清砚并未说话,只淡淡“嗯”了一声。
谢清砚身形高大,檀禾勉强踮着脚尖,才凑到他耳畔,转而用一副女匪调戏人的口吻,道:“哪来的俏郎君,我瞧上你了,要掳走做我的压寨夫人。”
谢清砚徐缓一笑,纠正她:“是夫君。”
“压寨夫君?唉呀没甚区别。”檀禾没理会,脑海里琢磨着话本中的说词,有模有样地学声,“你从,还是不从!”
谢清砚挑挑眉稍,唇间掠出一丝淡笑。
他犹豫了一下,不答反问:“那你房中可还有旁人?”
少女叹气,颇有些懊恼抱怨:“的确是还有一个,他善妒得很,不过这你倒不必担心,我可休了他再娶你。”
“当然啦,倘若你能不介意,与他相安共处会更好,毕竟他也是我心慕的第一个郎君,实在是难割难舍。”
话音刚落,背对着她的男人身形一动,反手将她逮到怀中,以一个极具压迫性的姿势让身体前倾。
滚烫如铁的身躯压挤在柔软上。
周身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着,檀禾笑得眉眼弯弯,带着些促狭和娇俏。
谢清砚看了她许久,含笑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檀禾身上,而后毫不留情地屈起长指给了她一下。
脑门上挨了一记轻轻弹指,檀禾微微躲避,坦然又无辜地望着他:“殿下不觉着偷偷摸摸更得趣吗?”
谢清砚触到她的眼神,心神微微一荡,他喟叹又无奈地望着檀禾:“孤看你胆子当真是肥。”
倏地,帐外“咣当”一声木桶坠地声打破古怪而暧昧的气氛。
突如其来的一下,正掳人的檀禾浑身色胆都被吓没了,慌忙挣扎着欲要逃脱。
谢清砚猛不防死死掐住檀禾的细腰,面色如常地对外道:“有何事?”
营帐外,周禹整个人目瞪口呆地僵在帐外。
帐内声音虽小,但却清晰地传入周禹耳中,他没听到前言,后几句如平地惊雷般炸响在周身。
须臾一瞬,他只觉心中视为神祇般的不败战神,在顷刻之间崩得四分五裂。
“殿、殿下,伙夫已烧好了热水,”周禹好半天回神,磕磕绊绊回禀道,又掩耳盗铃般补充一句,“末将什么都没听到!”
说罢,便拔腿仓惶逃离。
唯剩帐中两人再次面面相觑。
果然话还是不能说的太满,檀禾丧气撇嘴,心道没意思,这么快便被人发现了。
看着她惊魂未定后又陡然失落的可爱眼神,谢清砚觉得,迟早有一天得因檀禾笑死。
谢清砚抬手拍了拍她的脸颊,调侃道:“继续,说到哪了?孤也极为善妒,只能有我没他。”
檀禾恼地推了他一把,明眸瞪圆:“我一个都不要了!”
挑来拣去还不都是他!
……
翌日清晨,天泛鱼肚白。
周禹默默蹲在营地角落里,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纸,在篝火堆中挑挑拣拣,抽出一条细木炭。
“昭昭,展信佳:
已分别有近五日了,行也思卿,坐也思卿……千言万语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待我回京定要告知你一个秘辛……”
行笔间,周禹偷偷觑了一眼正前方威严赫赫的主营帐,又望向不远处的马车边上,头戴幕篱似乎是正在散心的女郎。
这方圆百里似乎只有两个女郎,那位侍女的声音他听过,唯有这位药商女。
实在是一彪悍奇女子,她怎敢看上大军主帅,竟还敢让尊贵无匹的太子殿下伏低做小。
不对,周禹猛一拍脑袋——
从昨夜言语间来看,他们二人似乎相识的。
第52章
且那女郎貌似还有夫婿,那殿下岂不就是……姘夫了?
只不过这两人一个是幽州药商,一个是天潢贵胄,如何能会有交集的?
周禹满脸郁闷地再次来回看了眼,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遂无奈作罢,他叠好信纸,细致服贴地放入腰间荷包中。
营帐掀开,神色严峻的男人披着战衣大步跨出,晨曦下,他眉眼锋利冷锐。
周禹一惊,麻溜地站起身,抱拳行下军礼:“末将参见殿下!”
谢清砚双眸微转之际,少年抓心挠肝的脸色一目了然。
回想起昨夜那前所未闻的一遭,周禹默默地咽了咽唾沫,硬着头皮微抬首,却被男人眼中的凉意震慑得脊背一紧。
他当即垂首,欲言又止:“……末将心里有数,会守口如瓶的。”
不就是姘夫么,多大点事儿。周禹暗责自己当真是没见识,大惊小怪。
谢清砚看着这小子变幻莫测的表情,眼中颇含兴味地嗯了一声,吩咐道:“传令下去,清点干粮辎重,即刻出发。”
辰时末,将士们收拾了营地,趁着初晨烈阳未升,军队整顿完毕后便再次立即动身。
西行上路数日,除了必要的行军休息以作养精蓄锐,其余时间,一律不分日夜,加快行程赶路。
平原官道上一时之间黄土飞扬,马车疾驰在前,一众玄甲精骑紧随其后,蹄声交错。
如今,周禹终于是明白那股被人直视的目光从何而来。
原来殿下那一晃而过的笑意并非是他看走眼。
在这之后,周禹不仅三缄其口,甚至还能驾轻就熟地自觉打起掩护来。
只是那女郎似乎退缩了,总是在马车周边徘徊环视一阵,在看见他时又闪身回去。
急得周禹恨不得上前直言相告:我都替你们守好了,快进去罢。
晌午时分,各营开始搭灶烧火做饭。
士兵们三三两两围坐稍作歇息,补充了些食物,战马正安逸地低头吃草,不时喷出声声嘶鸣。
周禹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抹玄色披袍消失于马车之上,他镇定心神,下意识拧眉左右张望一圈。
大家正相谈甚欢,不曾往那边投去任何视线,周禹长长地出了口气,庆幸还好只有他一人看见了。
转念一想,前世他是遭了甚罪,今生要不慎知晓这等皇家惊天秘密,恐怕还得一辈子埋在心底。
便在此时,一句指名道姓的问话令他虎躯一震——
“周家小郎,你怎的突然一脸怪色?”
“我、我……”突如其来的一下让周禹怔愣,支支吾吾,脑中还未想好措辞。
李铎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戏谑道:“别不是半途想临阵而退罢,你如今虽为副将,但论远伐,还真是个新兵蛋子!”
话音尚未落,四周围坐的将士们顿时爆发出阵阵哄笑。
这些人都是跟随太子南征北战多年的老将,唯有周禹,自参军后只攻打过乌阗,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人虽憨但一身的猛胆,因着生擒了岐王,被太子破格提拔上来。
被人打趣,清俊的少年郎脸一热,但并未恼,辩解之声临到嘴边拐了个弯儿,回怼道:“就知道笑,你们都懂个屁!”
说罢,他再次不着痕迹地往马车方向看去。
车厢内一片安静,黄雀三人知情识趣地候在另一辆马车上。
谢清砚按着檀禾的薄肩,将她近来越显纤弱小巧的身子抱在怀中,掌底是伶仃突起的蝴蝶骨。
半月时日不到,整个人便瘦了一圈。
行军甚苦,谢清砚多年来早已习惯了,但檀禾不同,她身子不好,行过再远的路途便是当初乌阗到上京。
这一路下来几乎是马不停歇地赶路,至始至终,都不曾听过她叫苦叫累一声。
“是不是吃不消?”谢清砚指腹摩挲过柔软脸颊,疼惜地蹭她鼻梁,声音极轻,“等过了阴山一带便好,前头有官驿和客栈,届时好好休息几日再出发。”
檀禾正低眸把玩着他的长指,从指腹一路揉捏至指根,他的手很好看,五指修长,瞧着极其有力,因常年握着兵器,手掌微有薄茧,触摸时仿佛是在她心尖上划过。
听到他的声音,檀禾抬手覆上他青筋凸显的手背,目视他,面容上反而露出了恬静的笑。
“没事的,不必过虑我。”她朝谢清砚微笑,“我们还是尽早到更好。”
比起他与一众将领们终日风餐露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艰苦。檀禾认为,她所处的一方天地已是人间天堂了,没有烈日暴晒,蚊虫叮咬,更别说风沙扑面。
怎么会辛苦呢?
倒是他,檀禾如今切实体会到当初簪瑶的话,心头涌上酸楚。
殿下前十多年过得都是这种千难万险,出生入死的日子。
檀禾压下那股涩然,不欲在此时叫他看出任何伤感而心生担忧,她转而神情坚定,欢快道:“再说了,等到了朔州,你带我吃好喝好,又能养回来了!”
谢清砚凝望于近前面庞皎然生光的少女,她眼眸清澈明透,如光华流转倾照心底。
他天生洞察敏锐,擅观人心,当然能看清她眉目间藏之不及的伤色。
“好。”
谢清砚轻声应允,只短短一字,却重如千钧。
何德何能,这生能拥有她。
谢清砚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上她温软的唇,念着周围坏境,只含住唇舔舐解渴,怕引火烧身只能轻柔绵密的吮吸。
炙热封缄了呼吸,所到之处引起轻轻战栗,檀禾耐不住轻哼一声,双臂如藤蔓般缓缓圈住他脖颈,启唇回应。
檀禾也很想念他,自出京后,两人都不曾有过任何亲昵行径,加之那日被人发现,她也不敢再贸然夜探。
因着再遇安营扎寨时,总有名年轻的将士会偷鸡摸狗般蹲守在他营帐外,又莫名其妙地对她使眼色,似乎将她那点图谋不轨的意图看得明明白白。
这一来二去,她满腹心思自然顿歇。
情至浓时难免过火,愈演愈烈的吻渐渐往下,薄唇顺着她的脸颊流连至颈项,细细碰吻。
四方紧闭的车厢空气越发稀薄,仿若有烈火在不断滋长,熊熊焚烧却被人强行压抑着。
良久,谢清砚竭力克制地松开这团软云,埋在她颈侧喘着粗气,收紧双臂将人紧紧拥住,恨不能揉进血肉中。
许是小别胜新婚,他的反应都比以往要强烈得多。
洒在耳边颈间的气息缠绵滚烫,让檀禾几乎软成一汪春水,双眸泛上情动后的雾色,柔顺地抱住他的头。
全身上下唯有腕间的玉镯还依旧清凉沁人。
她还是喜欢他强势些,因为越温柔她越受不住。
思及此,檀禾微微垂首,附在青年耳边:“往后没人时,我们可不可以……”
她忽而欲言又止,停住。
“嗯?可以什么。”谢清砚喉间溢出一声,饱含着浓重的沙哑。
檀禾思索片刻,换了个自认为很含蓄的说法:“干柴烈火些?”
总不能直言不讳地叫他啃得再凶点吧,她会觉得很羞于启齿的。
话落,车厢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静中。
男人身躯有一瞬僵硬,拂在颈窝里的呼吸停滞,倏尔又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紊乱的喘息声中闷出一声低笑来,像是有所顾忌般,隐忍着不发出大的动静。
檀禾被他的反应弄得一脸呆怔,不明所以地伸手揪了揪他的耳垂。
明明是如此温情脉脉的时刻,他竟然能笑得这般放肆,难道她又说错了吗?
谢清砚再度抱紧她,闭上眼睛,继续平缓着情欲与被逗乐的复杂心绪。
徒留檀禾一人懵然,脑海中一团乱麻,她拿手肘抵了抵他的胸膛:“你先给我说清楚有什么好笑的?”
“别动,让我缓缓再说。”颈窝里一声暗哑的低语。
过了好半天,谢清砚从情热中回过神,脸上欲色未褪,微红的双眸定定地看着她困惑与愤怒的小脸。
“你是想我对你,”谢清砚略作停顿,偏头贴在她耳边絮语,“使得劲儿重些?”
檀禾满身鼓起的气焰被人直接戳破,瞬间瘪了下去,她咬唇,嗫嚅地嗯了一声。
于情.事上,谢清砚往常惩戒她会重重咬噬,望她能长记性,也是经过这两回才发觉,和风细雨的抚弄会令她反应更为激烈。
此刻,谢清砚像是抓住她的弱点,幽眸一目不错地欣赏着檀禾面上多变的颜色。
檀禾不想再同他讨论这些没羞没臊的,迅速从几案上摸出一个物什。
腰间一阵轻轻的窸窣勾缠,谢清砚低眸看去。
檀禾扣好后,抬眸正撞上他的视线,解释道:“驱蚊避虫的香囊。”
谢清砚长指捞起一看,藕色的素净香囊,绸缎料子,一面纹绣着歪歪扭扭的青绿稻禾。
他眼睛里升腾起了笑意,佯装不知地问:“这是什么草,怎生得这般潦草至极?”
闻言,檀禾莹白的脸颊浮现出浅浅绯红,小声:“我只会些简单缝补,还是在马车上闲得无聊绣的,你将就着带吧。”
“阿禾针法准,日后去学个点青,纹在我身体上。”
谢清砚笑着摸了摸檀禾的头发,将人搂得紧了一些。
“烙个印,往后我只归你所有。”他的声嗓轻且郑重。
第53章
——只归她所有。
这句话轻声细语,温和脉脉,却叫檀禾心口传来难以抑制的悸动,她的呼吸不觉慢了下来。
曾几何时,她只拥有师父。
在师父去后,她怅然若失地举目环顾四周,望月山依旧是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未有半点更改变化。
她也终于认识到“物是人非”是何意,余生漫长,她唯余一片空茫与孤寂。
而今,檀禾感受着他胸腔中传来的强劲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隔着衣衫,重新涨满了她的心窝。
过了许久,怀中温软的身子蓦地拱了拱,抵住他胸膛退开些许距离。
四目相对,谢清砚得以看清她眸里生雾的潋滟波光。
檀禾望着他,颤了颤眼睫,千言万语哽在喉中:“那我是不是,可以要你永远陪我?”
她将“永远”二字咬得极重。
正如四年前她握住师父的手,一遍遍希冀地重复——我想你能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可惜天永远不遂她愿,似乎在嘲弄她太贪心。
“我这回没有贪心的。”檀禾忽而低眸遮住湿热的眼眶,不知在同谁说话,声音喃喃低不可闻。
是殿下说的,他是她的所有物。
昔日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上满是黯然和委屈。
谢清砚心疼地将檀禾又揽入怀中,长指捏着她的下巴,唇蹭过她的眼尾和湿润长睫。
“你师父不在了,这辈子还有我,以后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
谢清砚以额轻轻相抵,幽邃的漆眸望进她两泓不染纤尘的溪泉中,他心知肚明檀禾为何会突然黯然神伤。
“我们相依为伴,会是这世上最亲的彼此。”
字字句句,从他齿间坚定而出,灼人的气息在她耳畔萦绕。
听他如此说,檀禾呼吸一窒,鼻腔涌上酸涩。
她吸了吸鼻子,随即唇边绽出耀眼笑意,毫不迟疑地点下头:“嗯!”
谢清砚低头亲她发顶,手掌轻轻抚摸着垂在腰间的长发。
永远二字,于他而言才是贪求。
而檀禾所言正
对了他的心思。
之前他难免担忧檀禾还处在新奇体会中,她逢人遇事太少,待新鲜劲儿一过,是否就会弃之如敝履。
倘若真到了这等局面,他定要用尽手段留住她,势必也会伤及她。
谢清砚不愿给她带来任何伤害。
两个人静静地相拥了一会儿。
檀禾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心情好到了极点,正眉眼含笑地盯着人上下睃巡。
车窗外光影浮动,男人着的戎装勾勒得身形更为挺拔劲瘦,气势愈加森冷。
唯有檀禾知道,这副冷硬威严的铁甲之下是何等滚烫热烈的身心。
谢清砚一言不发,任她肆意的视线落在身上。
倏地,檀禾眸中掠过一道亮光。
她甜腻腻地勾上他脖颈,指尖挑开衣领,低下头,贝齿缓缓咬上对方的锁骨。
方才辗转绞缠过的软滑舌尖轻触上肌肤,谢清砚呼吸骤然一紧,眼底深色上涌。
沉默了片刻,谢清砚腾出一只手来戳她的脸颊,声音暗哑:“现在不行,你若是想要,待到了驿舍?”
“唔,你脑子里想得都是羞事吗?”檀禾对他指指点点,口齿不清地继续哼哧,“我只是先挑块地方,留个痕迹而已。”
谢清砚哑然失笑:“那你便是要纹满全身都可。”
“我才不要。”檀禾歪头,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留下的齿痕。
他锁骨窝很深,线条利落性感,檀禾甚至能想象到这处填以青色纹案后,一定会更具冲击力。
正经不过几息,她道出意图:“从这里扯衣服最是方便不过,以后我想亲就亲。”
谢清砚凝望她半晌,无奈地整理着乱糟糟的领口:“……”
分明她想得也不干净。
临走前,谢清砚又问檀禾讨了杯茶喝,才慢悠悠起身离开。
正要往营地去时,谢清砚目光微微一动,望向附近的群山万树,忽而凝神了片刻,复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一路不见动静和人影,居然是想守在这里。
“笃笃”两声敲叩声,檀禾掀开车帘,微有诧异地望着竟还未离开的男人。
她茫然眨了眨眼睛,无声示意问他还有何事。
谢清砚的目光紧紧黏在她身上,缓声道:“接下来不管遇上什么都别怕,有我在。”
他低稳的语气和声音,总给人一种坚定信服的安全感。
檀禾“啊”了一声,而后点头不迭:“好。”
……
一路行进,官道愈窄,渐渐入了阴山。
阴山,顾名思义因危峰兀立,加之气候诡谲瞬息万变,致使山中常年不见日。
这座雄险的山脉如天堑般隔断大周东西境域,主峰一带谷地的地势更是崎岖无比,因而官道险僻狭窄,却也是通向西北的必经要道。
万余人的玄甲精骑肃然有序地换阵,纵队而行,如一条长蛇游移在深谷间,所到之处翻滚奔腾着黑色浊流。
明明是七月末的酷暑时分,可越往里,山间的阴寒之气越是逼人,风冷刺骨。
进入堪堪可供马车行驶而过的谷道后,如意骢似有所感,忽地长嘶一声停住。
檀禾撩开车帘一角朝外看去,天边阴云欲坠,狂风乱涌。
看得人心底悚然,不知为何,她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不安。
黄雀跟着看过去,忽然道:“要落雨了。”
淡淡的语气落在车厢中,与要杀人没甚区别。
车外,朱鹮与乌鹫戴好遮雨的斗笠,面朝着黑黢黢的远处,腰间长剑是随时可以出鞘的状态。
轰隆一声沉闷雷响在山谷间回荡,豆大雨点渐渐噼啪砸下。
若是谷中有河道,来势汹汹的暴雨恐会引发湍急山洪。
玄甲军也不得不在此刻停下步伐,不敢再贸然行进,等候指示。
周禹瞥了眼四周,眉头紧锁:“这阴山当真是名不虚传,进山前还是艳阳天,鬼天说变就变!”
谢清砚攥紧了手中缰绳,岿然不动,脸色冷得可怕:“传令下去,原地休整,等这阵雨停了再出发。”
不稍片刻,静默翻涌的乌云笼罩了整座山谷,视线所及皆是一片晦暗阴影,穿谷而过的风里带着浓郁的暴雨尘土气息。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几近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里危机四伏,却也是最好的掩护。
谢清砚眯起了眼睛,对身侧沉声吩咐:“李铎,带两队人秘密埋伏到前方三里外的两辆马车处,切莫点火折,见到有来人,格杀勿论。”
“其余人等原地勿动。”
闻言,李铎瞬间警铃大作:“是!末将谨遵殿下之命!”
他善夜战近距离歼敌,曾出奇制胜过多回。
周禹也猛然一惊,虽不知为何殿下下此军令,但也迅速进入备战状态中。
两侧崖壁高地上,灌木掩映间,几十百道黑影如山鹰般攀附在壁上,与黑暗融为一体。
东宫里空空如也,根本不见有那女人的身影。
阿塔气急败坏,他没想到,这位太子连带兵打仗都能带着女人。
连夜追赶,竟发现那三人寸步不离地护在她身侧。
若是没有身后的千万铁甲大军,这三人于训练有素的百名死士而言,根本不在话下。
耗在大周境内愈久,愈难以得手脱身,一旦过了阴山又是平原大道,下手的机会更是渺茫。
此刻山雨磅礴,天地无光,谷道又狭窄难行,即便发觉,在后方的大军也难以即刻上前支援。
当真是天时地利。
即便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也要铤而走险一试。
“速战速决,王要活口,尽力避战。”
几十道黑影溜索而下,逐渐形成包围圈,先行朝马车围攻而去。
马车中,檀禾握紧手中的连弩,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剧烈的心跳还是将周边声音全然湮没。
喧嚣的雨声中,一道玄色身影纵马而去,划出流畅残影。
雨势越发大起来,细碎冷光倏然破开雨幕,弯刀下车顶“嘭——”地应声而裂。
几乎是同时,谢清砚稍一用力,将檀禾拽入怀中,另一手匕首从黑衣人的后颈抵过,整颗脑袋偏向一边,断裂处溅起一片血花。
檀禾紧紧圈住他腰身,半张脸埋在他肩膀上,冰冷雨水不断侵袭冲刷,耳畔贴附上炙热的薄唇:“有我。”
“我不怕。”檀禾深吸一口气,颤着声回道。
雷声滚过天际,一道闪电划过,陡然照亮了天地,令周围混战的人群无所遁形。
风雨簌簌,檀禾脸色发白,眼睫上挂着雨水。
她举起连弩,强自按压下震颤的小臂,对准黄雀身后的黑衣人。
箭矢离弦,破空而去。
锋利的短箭不偏不倚地穿过那人的太阳穴,雨雾中骤然腾起弥漫的腥气血花。
山谷暴雨,血泥飞溅,满地是绽开的尸体与血水。
剩下的北临死士见势不妙,顺着崖壁溜索赶紧撤离。
“放箭,一个不留!”谢清砚对后方严阵以待的玄甲军厉声。
话音一落,四周火光渐起,照亮了这片血气弥漫的曲幽山谷。
强劲而锋锐的箭簇飞速射出,插入血肉,连人带箭死死钉在山崖间。
不过片刻,李铎数了数周围,足有百来人。
他反手拽起一死尸,扯去蒙面巾,火折子上前一照,登时大惊骂声:“他娘的,怎么会是北临人!”
难怪招式会如此狠辣且不要命。
周禹方从这场小小的激战回神,收拾好弓箭利刃。
北临人?这道上怎会出现他们?
不论如何,殿下当真是先见之明。
转身复命之时,周禹瞬间目瞪口呆,心跳如擂鼓,磕磕绊绊:“这这这——”
他俩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搂抱在一起!
殿下忘了自己姘夫的身份
吗?!
第54章
松脂浸过的火把在雨中依旧高照不灭,将青年的五官照得明灭难辨,一时间天地间万籁俱寂。
冷鸷阴翳的眉眼中,那股温和又平静的诡异神情却清晰可见。
马背上,他抱住怀中纤弱的女郎,半垂着眼睛,沾血的手掌上下细致安抚。
摇曳的火光下,雨丝折射出碎银般的光洒在檀禾身上,全身脱力的她埋在男人心口,紧紧勒住其窄腰的手臂一直在颤抖。
谢清砚取下披袍,将人严严实实的兜头罩住,内力源源不断地熨慰着柔软身躯。
温暖与黑暗相继而至,顺着血脉涌进木然冰冷的四肢百骸,连紧扣连弩的指尖都烫了起来。
在他身上熟悉令人心安的气息中,檀禾慢慢闭上眼,急促凌乱的呼吸逐渐松懈下来。
不止周禹,周遭除了正在收拾破败马车的黄雀三人,其余人俱是诧异错愕。
雨砸在山石上噼啪作响,血腥冲天的深谷中,气氛有些微妙僵硬。
此时,周禹正搜肠刮肚地想要如何转移众人视线,脑子一抽:“咳咳,今儿个天不错。”
雷声轰轰,雨如瓢泼。
此言一出,众将士在旁边嘴角抽了抽,纷纷向他投以“你莫不是傻子”的眼神。
但傻人有傻福,本领不小,又一朝生擒活捉岐王平步青云。
托周禹的嘴,他们很早便知,在大军前方行驶的马车是家药商,怕途中遭劫货,故而一路随行。
只是,送的究竟是何贵重药材,竟然能招惹上北临的刺杀。
不过眼下这都不重要了,他们互相使着眼色,更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太子殿下为何要抱着人家!
简直呵护有加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
在那双漆黑幽邃的双眼抬起之时,众人都下意识默默转开脸,假装没看到。
谢清砚面色不善地看向不远处,目之所及,血水浸染了满地,伏地倒毙的尸首被堆垒在崖下。
“清理干净,尸体扔进山林里。”他淡声道。
“是。”李铎应声。
毕竟这一路来往行人都要经过此地,看见崖壁上挂着死尸实在骇人晦气。
谢清砚抬起长眸,在看到几十根高悬的溜索抓在悬崖峭壁时,眼底冷光烁然。
一刻钟后,山脉之间呼啸肆虐的长风声渐弱,云消雨散,整座山头漂浮着淡淡水汽。
李铎带着人迅速利落地将尸体拖入密林,谢清砚在马背上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倏地一抹微不可见的森然寒光跃入视线。
一颗死人脑袋上直挺挺地插着支箭,是他当初亲手给檀禾锻铸的短箭。
谢清砚瞬间明白,为何方才檀禾的手臂一直在抖。
他用力收紧双臂,隔着披袍,唇落在她的发顶之上,轻触即离:“阿禾。”
闻声,披袍下的人小幅度动了动,探出上半张脸,眉心轻拢,只仰首专注地望着他。
雨湿的乌发凌乱不堪,那眼眸中惶然又坚毅的神情,让她如明珠熠熠,耀眼夺目,却令谢清砚心情更为复杂。
谢清砚的手抬起,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却在看到满手鲜血时,又缓缓收回。
他垂首,鼻尖贴上了她的,轻轻蹭着,柔声抚慰:“没事了,没事。”
檀禾眨了两下眼,像是大梦初醒一般,摇头喃声:“我不害怕,只是、我没有杀过人,一时……等缓一缓便好了。”
活生生的人和草人有天壤之别,血液飞溅,由此滋生出的生息终止,初始都会让她本能地感觉到不适。
檀禾不断告诉自己,这与在望月山杀蛇取胆没什么区别,蛇可以制毒制药,而那些人是来要她和身边人性命的。
谢清砚视线锁着她,薄唇轻扬:“我知晓,阿禾向来胆识过人。”
闻言,檀禾咬唇,脸颊微微发烫,她又想起什么,声音低微干涩:“他们为何三番五次要我的命?”
在东宫时,殿下就曾提醒过她,再联想到簪瑶出城那日,城楼下虎视眈眈的北临男子。
无缘无故,檀禾想不通自己为何会招惹上北临人。
忽地,檀禾脑中一个闪念,心口因这个猜测而剧烈跳动:“是,是因为阿灵么?”
谢清砚缓缓点头,神情凝重:“按照如今北临的穷追不舍来看,她定然是你母亲。”
且,她已经死在北临人手中。
即便谢清砚并未说出这句话,檀禾心底也明白,她黯然垂下眼睫。
见此情形,谢清砚一只手按在檀禾后背,轻柔拍抚安慰。
他不禁陷入沉思,檀禾母亲究竟是何许人也,在时隔十七年后,提也古拼死也要对檀禾赶尽杀绝。
前头的两辆马车□□行驶着,索性只是车厢四分五裂,其他倒还勉强能撑行着。
后方的玄甲军中,除了周禹,其他人俱是面面相觑,又再一次惊掉了下巴,何曾见过殿下温声细语同人说话,更别说哄人了。
就是瞧不清人,被殿下裹得跟粽子似的。
不过再是好奇,众人也都很有眼力见的退离三丈距离,随行在后。
闷雷般的马蹄声在山谷间井然有序的回荡,行了约莫有十来里路,狭长的谷道豁然变宽,目之所及处阔野长空,两侧峰奇水秀,瀑布从峰巅奔涌而下,落入山脚的河道中。
淌水而过时,河道布满碎石,马背颠簸,很快檀禾便被颠得眼冒金星。
她双手撑着他胸膛,顺势换个姿势。
脑袋顶着披袍,将将露出一双眼来,登时僵滞住。
身后不远处是乌压压的肃然甲胄骑兵,无数双眼睛朝她直射而来。
檀禾顿时倒吸了口凉气,唰地缩回身子,急声:“坏了坏了,这回彻底被发现了!”
往后是半点不轨心思都使不得了。
谢清砚无声地笑了一下,双腿一夹马腹,带着人快马加鞭地朝前奔去。
过了阴山往前行几十里便是河东县,时值晌午,城郭上空升起道道炊烟。
驿站在县城内桥陵一带,负责接待的驿丞和县衙门早已等候在官道上,毕竟是储君亲征而至,谁敢不上心?
待大军战马抵达现身之时,驿丞赶紧迎上前,带着人齐刷刷跪下一片:“臣等参见殿下,下官已命人备好接风洗尘宴——”
一句冷肃沉声打断他:“不必,一切从简,安排好吃食住所即可。”
太子暴戾恣睢,此乃人尽皆知。
驿丞瞄一眼队伍前头的高大男人,见其面如冠玉,通身威严冷漠的气质,唯一突兀是怀中似乎抱着一人。
黑色披袍下隐约可见一截月白裙裾,竟还是个女子?
谢清砚抱着檀禾利落翻身下马,对身后紧随而至的李铎二人道:“传令下去,让军中将士抓紧时间分发粮草补给,整顿休息,明日午时启程。”
一到驿舍,谢清砚第一件事便是让人送碗姜汤过来。
里间,檀禾光溜溜地坐在浴桶中,任热水肆意裹袭全身,洗去尘土雨水。
一路奔波,加之上午遇袭而紧绷的神经,此刻浸在水中,她的眼皮止不住上下打架。
不过来回转身的时间,谢清砚端着汤碗再进来时,便见檀禾已呼呼大睡,脑袋耷拉在浴桶边,半干半湿的长发垂垂及地。
谢清砚无奈捏捏她的脸,声音颇为温柔:“阿禾,醒醒,姜汤喝了。”
檀禾意识不清地“嗯”了一声,循着辛辣刺鼻的味道,乖巧饮下递至唇边的姜汤,而后偏过头继续睡。
微扬的下巴与修长的颈项扯出一条优美的弧线,雪肤上水珠似坠不坠地窝在锁骨窝里,不时滑下一颗汇入起伏沟壑间。
视线所过处燎起一阵
热潮,谢清砚垂眼,放在她脸上的手微微一紧。
“乖,洗完再睡,别着凉了。”他低声哄道,呼吸就吹在檀禾颈边。
酥酥麻麻的气息令檀禾抖了一下,她虚弱地举起两条细白胳臂,缠缚在他脖颈上,一副有气无力的颓靡姿态。
这一动作下,浴桶中水波轻晃,热气更甚。
“真的困,半根指头都不想动弹。”檀禾眼皮紧闭着,蹭过去嘟囔困声,“你帮我洗。”
脸上被蹭了一片湿漉漉的水意,谢清砚望着面前眉眼氤氲深深倦怠的檀禾。
他俯首亲檀禾一下,先行收了酬金,才认命地执起水瓢为她细致淋洗。
……
县城东北角的军营外。
李铎叫住周禹,蒲扇似的大掌拍了拍他的肩背,撺掇他:“周兄,弟兄们托你个事儿,去打听打听殿下和那位商贾女郎是何关系?”
“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有事周兄,无事周家小郎。”周禹抱臂冷哼,偏头横声道,“不去,为何非得是本将军?”
背地里却一副嘚瑟嘴脸:我都知晓,但我坚决不说。
李铎拳头发痒,强忍着想揍这小子一顿,无奈还是笑眯眯地咬牙切齿:“自然是周大副将玉树临风,骁勇善战,威猛雄壮,战场上如猛虎出山……”
一通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吹捧之词令周禹眉梢都快扬上天了,整个身心飘飘乎然,等清醒过来时人已经站在了驿舍门口。
周禹此时愁苦着张脸,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怎么就不长记性!
两条腿生颤想要打溜之际,恰巧太子一身神清气爽地推门走出来。
“何事?”见到门前做贼心虚的少年,谢清砚眯起眼审视他,嗓子微微沉哑。
周禹挠了挠头,如实转告道:“殿下,李副将指使我前来问您,您和那位女郎是何关系?”
谢清砚皱眉,一字一句道:“她是孤的未婚妻。”
闻听此言,周禹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声。
他脑海中疯狂思考,迅速拆文解字得出要领——殿下要上位,药商女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
但她名正言顺的夫婿知道他妻子将要又多出个夫婿吗?
周禹惊诧地看着男人,实在按耐不住了,斗胆豁出命地直截了当问:“殿下,那她呃……娘娘的夫婿要如何是好呢?”
难不成要上演二男夺一妻的惊人场面,殿下如此凶悍,那男人又区区一介草民,毫无还手之力,岂不是妥妥要见血?
谢清砚一边听着一边皱眉,檀禾哪来的夫婿?
忽地,他恍然明白周禹本就不太灵光的脑子还留在那晚的营帐外。
概因方才为檀禾沐浴,谢清砚此刻心情极好,并未介意周禹的直言不讳。
但若要他同周禹解释清,那晚不过是他们二人在做戏,谢清砚想想有些难以启齿。
于是,谢清砚问他:“她为何不能同时有两个夫婿。”
左右两个都是他本人。
谢清砚盯着少年看了许久,直至他渐渐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又若无其事地补充一句。
“你觉得孤会在意这些?”
第55章
周禹嘴巴大得几乎可以塞下个鸡蛋,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似天崩地裂了般。
——她为何不能同时有两个夫婿。
——你觉得孤会在意这些。
这两句言辞从任何人嘴里出来,周禹都不会如此惊骇,唯独面前这位一国之储君,着实是颠覆了他的认知。
虽说外界将太子传得可怖异常,但一同出生入死的将士们自然知晓他是何脾性。
他是军中众人的主心骨,多年来与士卒们同甘共苦,赏罚分明,从未见有半分倨傲无礼的皇子架势。
可即便如此,周禹依旧觉得太子有股高不可攀之感,犹如一把冰冷染血的杀戮兵器,无情无欲,令人望而生畏。
现下看来,原来殿下也只是寻常男子,会沾染情爱,为之所动。
不对,周禹想,全大周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做到这等地步的寻常男子。
二夫侍一妻,思来想去还是尤为震撼。
一开始的震惊到现在慢慢平复下来,周禹张了张嘴唇,深呼吸,好半天憋出一句:“殿下当真是气度非凡,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
谢清砚撩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端祥着他的神情,声音平静:“是吗?以后嘴巴严实些。”
此言一出,周禹生出一种自己将要命不久矣的错觉,他忙不迭点头:“是,末将会谨遵殿下之命!”
殿下对那位女郎用情如此之深,已达到惊世骇俗的地步。周禹转念一想,万幸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知晓。
在众人千盼万盼的目光中,周禹姗姗来迟地出现在军营中。
四周将士们上前将他团团围住,各个抬起手肘撞他肩膀,直将周禹撞得龇牙咧嘴,恨恨瞪了一眼这群没轻没重的糙汉子。
“怎么个说法?”
“先前你不还说是行商的,怎么眨个眼工夫,殿下就抱上人家了?”
一行人七嘴八舌地问询他。
周禹被问得一个头两个大,竭力保持平静心:“殿下说,她是太子妃娘娘。”
说罢,整个人风驰电掣般闪身溜走,留下一群大眼瞪小眼的将士们,俱是呆愣在原地。
殿下何时有娶上太子妃的,他们怎么不知晓?
……
天穹高远,月光岑寂。
檀禾昏天黑地睡了许久,梦里尽是光怪陆离的景象,一会儿是望月山,一会儿是阴山,匕首下的蛇身不知为何换成了人的脑袋。
呲——
一瞬间,红白之物喷涌而出。
鲜血溅上了她的脸,渐渐染红了双眼,周围密不透风的血雾将她围困在内。
她惊慌无措地举着刀在血雾中打转,独自一人,像是鬼打墙般不断碰壁,如何也走不出去。
倏地,檀禾冷不防对上一双闪烁着幽光的凶残视线,那人正在死死地盯着她。
檀禾攥紧刀,浑身血液凝住,牙齿咬得咯咯响,不由自主地涌起恐惧。
“阿禾?阿禾!”
一道急切而熟悉的沉声在耳边唤起。
檀禾猛然惊醒,窗外银辉月光落进她清澈双眸中,眼底闪动的惊恐清晰可见。
昏黄孤灯跃动,两人四目相接。
在看清谢清砚的瞬间,檀禾怔怔失神的双眸肉眼可见地变亮,她猛地抱住谢清砚,浑身紧紧贴在他胸膛上。
夜至深更,谢清砚向来较浅,半夜怀里窝着的人一头汗水,又执起蒲扇给她散热,越扇越不对劲,这才发觉她呼吸急促,眼睫颤得厉害,浑然是陷入了梦魇中。
“清砚、清砚。”熟悉的沉檀气息裹满全身,檀禾无意识的不停唤他。
“梦里只有我一人……”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嗫嚅着,带着浑身脱力般的低迷不振。
“嗯,我在,”谢清砚揽着她轻拍背脊,句句应声,“是噩梦,梦醒就好了。”
他还维持着侧身,单臂撑在檀禾耳畔的姿势,怕压坏她,他将人抱放到自己身上。
似团云雾的轻柔娇躯像是陷进去般,严丝合缝地契合进这具宽阔冷硬的身躯中。
谢清砚双臂收拢,腾出一只手,如哄孩子似得轻拍着她的后背。
檀禾脸埋在他颈窝里,藉由他炙热的体温与气息的压下心中畏惧。
可惜并无过多效果。
她迫切的想要做些什么,将占据脑海的血腥和那双狼目盯视之感尽数屏退。
“你亲亲我,好不好。”檀禾抬起脸,蹙眉可怜兮兮地望于他。
不甚清明的眸中盈满雾气,像是渴求,像是依恋,更像是湮没呼吸的潮水。
在这种目光下,谢清砚拍抚的动作一顿。
只是不待他回应,檀禾手肘已压在他胸膛上,半撑起身子,猫儿般的用鼻尖蹭他下颌,软唇顺势黏糊碰到喉结。
谢清砚扣在她雪肩的手掌骤然收紧又松开,游移向上,揉着她的下巴抬起,垂首亲了又亲。
檀
禾出了一身冷汗,轻薄衫下的肌肤冰凉似雪,方才翻身间衣领松散半敞,一抹杏色小衣露在外面,隐隐有股幽香在鼻端不断萦绕。
暴露于空气中的皎洁霜雪上,有点点斑驳痕迹,是他晌午为其沐浴时情难自控印上的。
谢清砚声音沙哑问:“够吗?”
“咬重一些。”
檀禾脸颊贴着他的头,发丝拂面,眸中雾气化水。
微乎其微的痛感袭上心尖,她脑海中尽是身前俊逸郎君的面容,模模糊糊,重影晃晃,覆盖住梦中的画面。
谢清砚搂着软绵无力的少女,有求必应,最大程度地满足她所有要求。
他到底是舍不得用力,在佯意啃咬一通后便松开人,拉起衣裳遮掩住煞是惹眼的雪白。
只是檀禾犹不满足,像只小兽般扑压了上来,隔着寝衣,尖尖的牙齿在他锁骨,胸膛,腰腹上作祟,俨然有再往下趋势。
下一瞬,檀禾后颈一紧,被人掐着腰再度提上来,禁锢在怀中,不让她动弹半分。
彼此紧密挨着,因而有如榫卯般严丝合契。
檀禾能感受到,他身上每一处都是炽热的。
谢清砚气息紊乱,汗水沿着额发滴下来,呼吸带着潮湿的压抑:“阿禾,不行……你不能做。”
烛火朦胧,檀禾垂眼看着闭目凝神的男人,唇凑上去轻轻碰吻他的眼皮,爱怜不已。
“为何不行,我也会的。”檀禾听若不闻,柔若无骨的纤手探入还算完整的衣领,“你不难受吗?”
膝盖朝他悄悄地抵了过去,试探性地轻轻碰了碰。
檀禾怎么可能会乖乖听话,总归避火图上又不是唯有那一种法子。
谢清砚睁开双眼,眼底泛红,一目不错地凝视着她。
两两相望,在青年深邃隐忍的眸光中,檀禾圈住他劲窄腰身的手径自往下。
夜风涌进,驿舍内可怜的一盏烛灯被吹拂骤灭,在月辉下腾起一束轻烟。
漫长而静自屏息的闷热褪却,紧闭的窗户被人支起通风散气。
阒无人声的屋内,唯余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檀禾抱膝坐在床畔,那张漂亮无辜的白净小脸随着男人的动作而微微转动。
事毕后,谢清砚推开窗扇,又径直去打盆清水来,并未惊扰到其他人。
一身干净的青袍长衫齐整在身,瞧上去有几分光风霁月的谦谦公子做派,半点不见方才最后阶段时的强悍失控。
倒是檀禾,跟株被雨打蔫的花儿似的,乌发乱挽,寝衣要掉不掉地挂在身上。
谢清砚端着铜盆进来时,便看见她这副唇红齿白,恍若受尽欺负的可怜模样。
“手伸过来。”他坐在床边示意道,声音还含着情热后的暗哑。
檀禾面上登时浮现出羞赧的霞云,颤颤将那只好似丧失知觉的右手递过去,掌心朝上。
谢清砚目光扫过她白嫩的手心,绞了帕子,细致入微地擦拭根根纤指。
他执起她的手,微俯下来,怜惜地放在薄唇边,轻轻吻过。
“对不起,下次会克制着些。”
檀禾咬唇,摇了摇头,温声:“我喜欢同你亲热,而且是我先控制不住慕色的。”
此刻,她已然忘却了那些可怖的梦境。
不过经谢清砚这么一说,刚才的声色场景又历历在目,在情.事上,他一贯很有耐心,等她入网后,甚至还能谆谆善诱地教导她。
思及此,檀禾心底泛起困惑,她凑过去,神神秘秘地问:“你是不是也有藏着册子偷摸学呢?”
不然他怎么次次都这般会。
倒是头回碰上不打自招的,谢清砚眼里带着笑,抓住重点反问:“嗯?也?”
猛然反应过来后,檀禾的神情一瞬由质问变为心虚。
她试图挣脱右手,缩回被中当鹌鹑:“不洗了,我想睡觉。”
谢清砚却是笑了起来,牢牢捉住那只手,继续用帕子擦着:“别动,虎口还有。”
“的确是有,藏在书房的博古架上。”谢清砚面不改色地骗她。
概因是男子天生的劣根性,对于心爱之人自然是无师自通。
闻言,檀禾立即露出一脸“她就知晓”的表情。
谢清砚看了她半晌,状似不经意地哄问,“那阿禾藏在哪了?”
檀禾眉头一皱,哼了声:“你当我傻的,问甚答甚!”
谢清砚失笑,到底还是长了不少记性。
洗干净了手,谢清砚又拾起搭在床尾的小衣,杏色烟纱布料上还绣着几朵含苞待放的栀子。
左右也脏的不能再穿了,谢清砚一并放进铜盆中,换水搓洗干净。
晾好小衣后,谢清砚再回到驿舍,檀禾正趴在床上,睁着清泠泠的眼眸望他:“好饿。”
从晌午歇下后,一觉睡到了半夜,她大半天没进食过。
此刻天将黎明,光线晦暗。
谢清砚索性带着檀禾来到驿站厨房,满屋热气腾腾,浓郁的香味随着蒸腾的水汽扑面而来。
看清突然而至的两人,一屋子正忙活着烧火做饭的厨娘们愣在原地,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厨房掌事的擦干净手,赶忙上前欲要行礼,却被男人抬手制止住。
谢清砚问他:“现下有无做好的吃食?”
掌事的没料到堂堂太子屈尊纡贵来到厨房,开口第一句吩咐的是这。
在众人一阵手忙脚乱中,谢清砚端过一碗热乎的鱼汤面,牵起檀禾的手径自向外走去,鱼汤一旦凉了会发腥,便在附近寻了个竹林掩映的凉亭坐下。
因先前的一通胡闹,檀禾右手握不住筷子,“吧嗒”一声从手中滑落坠在腿上,她眼疾手快地用左手按住。
一抬头就撞入青年那双深不可测的眸里,此刻里头盛满调侃笑意。
“都怪你。”在谢清砚的注视下,檀禾脸颊腾地泛起晕红,嗔怨望向他。
谢清砚极为自觉地执起筷子喂她,一碗面好半晌不见底,他拧眉劝道:“再吃几口,你吃得太少。”
她胃口小,之前一直都是少食多餐,如今虽嚷嚷饿得慌,但吃不了几口又饱了。
檀禾望了眼面前的海口大碗,轻轻摇了摇头,推拒道:“当真饱了,剩下的你吃罢。”
清晨熹光倾洒而下,凉亭中挨坐着两人,高大挺拔的青年微俯身,舞刀弄剑地双手极为熟稔地在给人喂面。
远远望去,见其青衣雪肤乌发,低眉垂首间,映出一张如仙近妖的面容。
廊下来催饭的营中几人放慢脚步,互相推搡着,压低声音:“那是不是殿下和呃……太子妃?”
周禹顿在原地,忽然拧眉“嘶”了一声,他怎么隐隐觉着她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儿见到过。
苦思冥想之际,脑海中倏然划过——皇帝万寿宴。
那女郎不正是太子东宫里的美人!-
岷州,两国边境。
朝霞壮丽,晨晖倾泻而下,照得远处沙丘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一行威风凛凛的送嫁队伍穿行在沙漠之中,其后紧随着数百骑奇装异服的士兵,北临的旌旗在凛冽晨风中招展飞扬。
队伍中央簇拥着一辆极尽奢华的马车,车帘被人悄悄挑开一角,朝外窥探着。
放眼望去是一望无垠的戈壁沙漠地带,光景苍凉,四野依旧不见有任何人前来。
须臾,负责护送的正使催马上前,隔帘安慰道:“公主勿忧,再行二三十里地,穿过这片沙漠便能到北临地界了。”
元簪瑶一听这话,再一看车窗外的晦气脸,无声翻了个白眼,“唰”地放下车帘。
下一刻,她却抬起汗津津的双手,慌张无助地捂住面容。
怎么办,至多一个时辰,和亲队伍便要离开大周境域,难道她真的注定要一辈子死在北临?
元簪瑶深吸口气,不断告诫自己要稳住心神,再等上些时刻。
她像是为确定什么似的,不住抬手抚过鬓上珠钗。
湛蓝的穹顶中,一只羽翼漂亮至极的鹰隼从和亲队伍上空慢悠悠掠过,鹰唳划破长空。
马背上的提也古抬头,盯着这只突兀出现的鹰,极寒之地的海东青,西北少有。
他收回视线,重新望向一望无际的沙漠。
半个多月不见阿塔带人来复命,看来是失手丧命了。
对于自己亲手培养的亲兵侍从被杀,提也古半点不觉可惜,只是脸色黑沉得可怕。
却在此时,广袤无垠的沙海忽地震颤不止,整个地面的黄沙开始动摇飞扬。
这一异常令护卫
队停在原地不前,立刻警惕,惊疑地望向沙漠尽头。
惶惑之际,天际处忽而浮现出条条的黑影,马蹄声如闷雷响起,所过之处掀起一片波涛汹涌的褐黄色沙浪。
此起彼伏的蹄声响彻大漠,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推进而来,有如飓风呼啸的死亡尘暴。
是一群乌泱泱的人.流迎面冲来。
那群人衣着粗糙破旧,满目望去各个虎背熊腰,浑身上下散发出亡命之徒的腾腾杀气。
打头的两名副使瞧清,登时骇然色变,转头对身后大部队连声:“是沙匪流寇!保护公主!”
负责护送的卫兵亦是错愕不已,慌里慌张地列阵围护在马车周边。
北临是游牧民族,善骑射,见此情形迅速举起张张弩箭,挽弓搭箭。
“放弩箭!”
在众人反应过来前,上百来号沙匪刹那间已迅若流星至前,策马举刀杀上,他们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迅速举盾做出格挡之姿。
箭矢飞速穿梭,霹雳弦惊。
“人全杀了,金银珠宝全给老子抢上,半个子儿都不留!”激战中响起一声雄浑号令,不由得让人心惊胆战。
闻声,提也古张弓搭箭的动作一顿,阴狠森然的狼目死死盯向匪群中央的首领。
男人满脸络腮的胡须,黝黑的面上刀疤横生,一双锋利锐目隔着刀光剑影,也远远地同他对视。
提也古狞笑一声,牙槽处咬出血腥味,他作出无声口型:是你。
下一刻,手中利箭破空,以雷霆万钧之势射向那个男人。
那沙匪头子非但没躲,反而扬马鞭直接向他冲来,大刀横扫,箭簇“铿——”地一声折断坠地。
他也随即取出弓箭,箭矢脱弦的瞬间,转而反应迅速地射向提也古身下坐骑。
身下马匹惊恐向前,痛苦一跃,提也古猛攥住马缰。
须臾之间,寒光乍现,瞳孔视线中一支箭矢急影向他刺来。
躲闪不及,那支箭直直刺进他肩臂中,箭簇带着血肉,对穿而出。
沙匪人多势众,北临亲兵很快不敌攻势,他们护着提也古且战且退。
“撤!去把公主抓上!”提也古咬了咬牙,还是狠狠一甩马鞭,狼狈地扬长而去。
车外是金属兵刃碰撞出的铿锵有力之声,马车内,元簪瑶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沙匪,似乎并不是太子派来的人。
可,是进北临还是沙匪窝,元簪瑶此刻没有半点犹豫,她瞅准时机推开车厢门欲要奔出去,正见一北临亲兵伸出大掌抓向她。
元簪瑶被吓得瞪大眼睛,千钧一发之际,她猛将手中紧握的珠钗举起,眼也不眨地朝他瞳仁扎去。
一瞬间鲜血四溅,哀嚎顿起。
“臭娘们!”那北临兵不可置信地捂住眼睛,黑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他怒不可遏地想举起刀,下刻却直挺挺地朝后倒去。
后方正来搭救的一沙匪看到这一幕,腰圆膀壮的汉子顿时愣在马上,扬声对后方道:“头儿,这公主好生毒辣!”
闻声,那沙匪头子哼笑了一声,他拿豁口大刀往大周使臣脸上拍了拍,嚣张至极地道——
“回去告诉皇帝,老子缺个压寨媳妇儿,这细皮嫩肉的公主归我!”
第56章
岷州地处大周和北临边境,沙漠环绕,多年来因战乱频发而流民遍地,生计所迫,无数人不得已当上沙匪。
但此等大逆不道、蔑视皇威的狂言妄语,已然是猖獗到无法无天。
刀刃见血,正使面上充满了恐惧,嘴里却大声喝斥壮胆:“尔等狂徒竟为一己之私,罔顾两国之交亲,待本官回京上禀朝廷,定要请求派兵剿匪——”
话未说完,男人不耐烦地一脚踹上去打断:“剿你大爷个腿儿,留你条狗命竟还敢不识好歹地叫唤!”
四周“嗡”一声炸开,这群沙匪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实在是欺人太甚啊。
风沙呜咽,沙坳中躺着多具北临兵尸体,洇渗的鲜血还带有余温。
那厢,元簪瑶正花容失色地呆愣在马车前,手中紧紧攥着还在滴血的金钗。
一阵腥风掠过,伴随着短促的喷鼻声和几声不耐烦的嘶鸣。
两个剧烈翕张的马鼻孔近在咫尺,热气扑在脸上,元簪瑶惊得杏眸瞪大,视线渐渐朝上移去。
那匪头子骑在马上,垂首俯视着她,一张胡子拉碴的黑脸在阳光下格外可怖,倒是一双眼睛乌亮又深邃。
元簪瑶也同样抬眸觑着他,惊恐地咽了下口水,如同遇上猎人的幼兽。
为何太子殿下的救兵还不来?
她的心一下子跌坠谷底,难不成当真要进匪窝?
沙匪头子忽而皱眉“啧”了声,似乎是没料到这娇娇公主会如此镇定,他抬起刀背敲敲元簪瑶脑袋,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反抗,叫几声。”
“哈?”元簪瑶脑中一片空白,从没听过这种奇怪要求。
还没反应过来,她便被男人粗鲁地提起后颈衣领,拎在半空抖了几抖。
元簪瑶被摇得天旋地转,头昏眼花,四肢扑腾着:“混蛋!放开我!”
男人“呵”地一笑,对此很是满意。
他将人轻飘飘地扔在马背上,提声怒骂道:“老实点儿!否则老子管你是不是公主,一刀先抹了你脖子!”
闻言,元簪瑶喘着气瞪向身后男人,眸中满是难以置信。
明明是他先……元簪瑶心梗,这匪首是有什么恶趣味吗?
男人拨转马头,清脆的几声马鞭扬起,带上人向东纵马狂奔离去。
疾风再一次卷起沙砾,激起黄沙飞扬。
剩下的沙匪迅速将各式金玉绫罗洗劫一空,甚至连马车上镶嵌的宝石都被抠得干干净净,而后打马扬长而去。
广袤的大漠上,徒留下一地尸体和有如天塌下来般的使臣护卫们。
一拨人越过沙漠,沿途经过残垣断壁的城郭,荒无人烟街巷,眼看着要朝深山老林奔去。
元簪瑶脸色发白,脑海中闪过一个疯狂念头:故技重施扎死他,骑马逃走。
手中金簪再次小心地举了起来,只是还不待实施,便被轻而易举地制住。
褚渊面上老大不高兴,语调凉飕飕的:“你这人不感激道谢,居然还恩将仇报!”
是他忘了自己还没和人解释清楚。
金簪上还留有乌黑血迹,褚渊目光落在上,扬扬眉,不由啧啧称奇:“淬了毒的,有几分出息。”
朔州到岷州跑马要行上半日,是故褚渊带着人深更半夜就蹲守在沙漠边境。
藏身在沙坳中时,穆大壮瞧他满脸胡子和黑炭,脑子还稀里糊涂的:“反正提也古那瘪犊子都认识咱,还费尽心思整这出干啥?”
褚渊抽了抽嘴角,一巴掌拍上他后脑勺:“你当本王傻的,光明正大顶着脸和身份去抢人。”
这一出沙匪抢亲,更多是做戏给皇帝看。
时近正午,浩浩汤汤的“匪群”回到朔州城,城门内外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很。
穿过繁闹街市,褚渊上半身微微后仰,一手收紧缰绳停住,另一手拎麻袋似的将人放下地。
元簪瑶双脚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茫然四顾地望向四周。
她眼眸略抬,在强烈刺目的阳光下看清匾额上几个金漆大字。
——镇北王府。
不是匪窝。
多日来的担惊受怕和强装镇定在此刻消散,元簪瑶一屁股坐在府前石阶上,“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呜爹啊!娘啊!这一路我好害怕,为何单单是我这么倒霉……”她尽情宣泄着劫后余生的委屈,哭得毫无形象可言。
陡然拔高的哭泣声让褚渊吓一跳,他正拴着马,颇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少女。
那两汪眼泪跟溃堤大坝似的,源源不断地涌出,简直快要赶上朔州一年到头下的雨了。
褚渊神情僵硬,这才想起来和人解释
:“那什么,先前多有对不住,你别——”
门口路过的几个行人禁不住驻足,纷纷向这边投来看戏的目光。
黑面强横的络腮胡大汉,泪如雨下的貌美女郎。
边上很快传来声声窃语:“莫不是强抢民女的,这人怎还敢镇北王门前的?”
乔装打扮的褚渊眼里冒出杀气:“……”
因为老子就是你口中的镇北王!
褚渊敛了敛神色,二话不说再度提起哭泣的元簪瑶,大步流星地向府中走去。
即便没人能认出他,他也嫌丢脸。
……
太子途中突然有太子妃这事,在军中传得沸沸扬扬,但除了那日清晨的几人,再无人见过她真面目。
倒是听得几人描述,太子妃雪清玉瘦,面容灼若芙蕖姝丽,远而望之,如天上仙人,与太子极为登对。
只是这两人除了阴山遇袭时的相拥,之后大庭广众下,再未见有任何亲密举措。
唯独有回安营扎寨之时,有将士复又窥见二人姿势亲昵,似乎在赏月说着悄悄话。
当夜篝火摇曳,漆黑苍穹一轮弦月高挂。
两人靠坐在树下乱石后,峻挺沉稳的郎君拥着体态绰约的女郎,肩头相触,间或低头耳语,瞧着你侬我侬。
皎洁月色映衬着一对情到浓时的璧人。
在日夜兼程的紧张枯燥行军中,众将士像是找到了新的乐子,但碍于主帅威严,只能私下里偷偷摸摸窥察。
唯有周禹又陷入另一番苦思冥想中,他觉得这一趟出征真真是扑朔迷离。
就在他已经接受未来太子妃将有两个夫婿时,转眼他又见到了往日她幕篱掩映下的面容。
但东宫里的乌阗美人又为何会成为幽州药商?
如此来看,她又究竟有无另一位夫婿?
自己好像在一个怪圈中团团转圈,举目四望,似乎除了那两位当事人,无人能解。
当事人之一的檀禾正与黄雀躺在马车中,离开河东县时,换乘了两辆新马车,虽不如之前的宽敞,但也舒适够用。
自河东县一路西上,后半段的路程一片平静,警惕提防的北临死士并未再来袭。
大军抵达的进程远比预想得要快,除了停下必要的稍事休息,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在八月十二这日兵临晋州城下。
西北六城中唯属朔州与晋州两座城池最大,其余四城地处边缘,呈半围绕之状包围住二城。
按理说一旦朔州大乱,周边诸城势必会被波及到。
可如今晋州城在望,四处无恙,不见有任何战事的激烈气氛。
周禹眨眨眼,环顾四周,正疑惑之际,听见一道沉声吩咐。
“传令下去,即刻在城外安排驻军扎营,三军原地集合待命。”
谢清砚又对身侧道:“李铎,去让各营校尉来主营帐议事。”
“是!”李铎一声应命,扬起马鞭朝后奔去。
天色尚早,远山之巅一轮朝阳破云而出。
在熹微的晨光中,西风微起,吹得谢清砚玄色披风飘摇,浑身上下透着股无形的凛冽凌厉。
谢清砚驱马上前,挑开车帘,幽眸抬起,视线在檀禾脸上转了一圈。
“殿下?”檀禾欠身过去,双臂撑在车窗上。
谢清砚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先入城找个客栈住下,晚间我去找你。”
檀禾点头嗯声,知道他是要处理军事。
临走前,谢清砚看了眼黄雀,示意他们照顾好人。
晋州是往来行商旅客的必经之地,是以街上歇脚的客栈众多,檀禾几人进城后找了一家临街的客栈暂时歇下。
晨间的街市逐渐热闹起来,檀禾草草沐浴一番后便倒在床上,被马车颠得快要散架的身体在沾上被褥后,迅速陷入沉睡。
这一觉睡得很是黑甜,再醒来时已不知今夕何夕。
一道高大深默的阴影投照的身上,檀禾似有所感,困倦地掀起眼皮,慢慢望过去。
满屋昏黄的烛火此时映在青年脸上,静静的一层柔和暖色衬得他光华逼人。
檀禾眼前虽朦胧不清,但沉稳清冽的檀木香充满了周身,静谧而深沉。
她懒懒地打个哈欠,眨了眨湿润眼睫,哼道:“你是谁?待我夫君回来再想跑可来不及了。”
谢清砚坐在床榻边,低笑着俯身,轻啄她的眼睫。
他薄唇轻扬,温声道:“想不想和我私奔。”
“……啊?”
还处在将醒未醒中的檀禾一瞬清醒。
第57章
戌时,街道上行人商贩渐少,坊市钟鼓敲起,这意味着晋州城宵禁在即。
在城门关闭前的刹那间,一匹疾马往外冲了出去,身后激起一片飞扬的尘土。
城门守卫被惊到,几个呼吸间,只见两人一骑正沿着朝西的官道驰骋而去,很快遁入茫茫夜色之中。
人初静,月正明。
官道上骏马疾驰着,青年的衣袍在风中翻飞不止,裹卷着轻薄的鹅黄裙袂。
白日里的热浪被夜间的凉风吹散,檀禾额前的碎发也一同随风轻飞。
后背紧贴着他炙热的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衣衫传来。
半个时辰前,檀禾还躺在客栈床上,被男人抱起穿衣洗漱。
眼见着谢清砚收拾好行囊,拎起药箱,又为她戴上幕篱。
这雷厉风行的一出,令檀禾脑子一片空白,她不明所以地问:“你这是作甚?”
适才自己只是随口瞎侃一句,他竟还当真了不成。
更何况,他日夜兼程加之又在军营处理了一天要事,大半夜的难道不该休息么?
“私奔啊,”谢清砚眉梢微微一挑,径自牵上她的手往外走,语气不疾也不徐,“既然你夫君还未归,那更要抓紧时间了。”
于是,谢清砚一刻不歇地将人拐走。
直到此刻夜行上路,檀禾才真信了他没在开玩笑。
他们二人当真是连夜骑马私奔。
谢清砚一手环住她的腰,另一手握紧马缰。
他目光掠过周遭,月色皎洁亮得惊人,四下里除了呼啸的风和奔马之声,再难听见别的声音。
谢清砚垂下眼睫,隔着幕篱,似乎都能窥见檀禾懵怔的表情。
他垂首靠近,低笑着解释道:“只是带阿禾先行去朔州,此处离朔州有百里,骑马跑上两三日便能到了。”
檀禾听了这话,心中了然。
她的手不自觉地覆上他的手背,忽而侧头又问:“眼下我们不告而别,黄雀他们知晓吗,还有你那些将士呢?”
“放心,都安排好了,他们后脚就跟上。”-
上京,紫宸殿。
“他何来的太子妃?”
仁宣帝粗略地扫了一眼官驿折子,目光落在上,眉头紧锁。
殿中一瞬间静得出奇。
“这……”杨延犹豫着道,“难道是东宫里那位美人?”
毕竟多年来太子身边只出现过这一个女人。
仁宣帝想起万寿宴谢清砚身旁的美人,冷哼一声。
起初还当他只是玩玩而已,不曾想连披挂上阵都要带着。
恰在此时,外面有内侍惊慌失措地赶进来。
杨延一看,正是自己手下的小太监,压低声音提醒:“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启禀皇上,和亲使团来书,柔南公主出事了!”
在当日公主在岷州地界被匪徒劫后,使臣不敢有任何延误,立刻书信派人八百里加急上呈到了上京御前。
仁宣帝拆开文书一看,脸色登时阴沉,拍案怒斥:“这群狂徒反了天了,真当是天高皇
帝远啊,护卫队这些个混账东西,连个人都护不住!”
和亲公主能堂而皇之被掳走,一国脸面尽失不说,往后威信何在!
殿中所有人屏住了呼吸,膝盖一软,通通跪伏在地上。
“皇上息怒,如今龙体不宜生盛怒。”杨延尖细这嗓子劝道。
仁宣帝气得想要呕血,“啪”地将文书扔在案上,揉着眉头。
许久,他抬起眼,竟才发现文书后还跟缀一句——“奇也怪哉,臣途中未曾见朔州有任何异动”
仁宣帝视线凝在上,脸色阴了阴,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知子莫若父。
此刻,仁宣帝恍然大悟,他在算计这个儿子同时,对方也早已将他谋算在内。
谢清砚意不在朔州,而是直指北临。
“京师可到朔州了?”他转而问一句,不待有人回声,旋即大声,“快,快!给朕下旨召回京!”
仁宣帝说了几句,猛然喘息甚急,抬袖捂唇大咳起来。
喉口间腥甜甚重,仁宣帝垂下手,却愕然变色,他面色青灰,死死地盯着明黄的染血袍袖。
杨延也随之瞳孔一缩,惊呼:“皇上!”
衣袖斑斑血迹之上,一只鲜红的虫子正在蠕动。
……
元簪瑶已经在镇北王府中住了有些天了。
回想起那天惊天动魄的情形,元簪瑶一时还觉恍若昨日。
原来那黑脸匪首——不对,是镇北王,他还真是太子殿下安排前来救她的。
这位镇北王她在上京时也曾听祖父提起过,此人气焰极其嚣张,甚至敢多次违抗圣旨攻打北临,得亏是在西北,若是在上京,皇帝怕是第一个要削了他。
当日到王府后,元簪瑶饥肠辘辘,正边哭边抱着下人送来的烤羊腿在啃。
大快朵颐之际,身前突兀的站了一人。
她愣愣抬头,在看清他的模样时显露出惊讶。
一身玄紫色襕袍的俊美男人长身玉立,古铜色的肤色衬得眉宇间更为桀骜和凌人。
是个陌生男子。
元簪瑶从未见过长得这么俊的郎君,就是黑了些。
但在触及到双深邃锐利的眸子时,元簪瑶一眼认出他就是那位匪首。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颇有些一言难尽的意味。
元簪瑶吸了吸鼻子,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嫌弃,好像在说,她好歹一公主,怎吃得如此没形象。
不过几息,他便转身离开,临走前还撂下一句:“你那太子兄长再有十来日就到朔州了,且安心等着。”
之后,元簪瑶再未见过他。
这几日下来,元簪瑶发现,镇北王府里人丁极为简单,一位断了腿的中年管事,一位上了年纪的姆妈,几个下人,除此外似乎再无他人。
性子使然,元簪瑶实在无聊得很。人生地不熟的,她不敢贸然出府,只得在府中闲来逛去。
整座王府是前堂后寢的布局,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庭院花圃里还种有许多奇花异草,古朴典雅,不像是西北的传统民居。
她被安排住在西院厢房,斜对着厢房的是间正房,每日固定的时辰,下人们都要来扫洒一遍,元簪瑶曾远远窥见,似乎是位女郎的闺房。
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过。
这日,正房屋门正洞开通风,门前廊下挂着两个风铃,清风拂过,发出清脆的叮咚响声。
元簪瑶终究是按捺不住了,走近定睛一看,只见风铃竟还是木雕红鱼样式的。
她自小便学玉雕,能辨出雕刻人的手艺极为精湛,两条鱼俱是精雕细琢,甚至连鱼儿摆尾的姿势都栩栩如生。
元簪瑶双眼放光,简直是如觅知音,恨不得即刻向里头人讨教一番。
“有人吗?”
她心下激动,轻叩两下门扉。
许久,不见应声。
元簪瑶稍探头,杏眸朝里四下张望,满腹狐疑。
窗外阳光将屋内照得彻亮,映入眼帘的是低垂纱幔,薰炉香袅,拔步床上锦被绣衾,床帘钩上也挂着如出一辙的小红鱼。
陈设之物俱是少女闺房所用,可梳妆台上除了脂粉珠钗,还摆放着拨浪鼓,土偶儿,布老虎……
瞧上去既温馨又有些许突兀。
然而,屋中确实是空无一人,元簪瑶怔了怔。
恰在这时,长廊传来脚步声,是府中的刘姆妈。
元簪瑶立刻站直身体,有些局促地退在一旁,解释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这屋里无人。”
她指指这间敞开的屋子,原还想着邀人一起玩儿呢。
“不妨事,王府中没有诸多规矩。”刘姆妈默了一瞬,又转而笑问,“元女郎住得可还习惯?王爷不在府中,若下人们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定要告诉老奴。”
这位京城来的公主倒是没什么架子,唤她公主殿下还直呼会折寿,是以只唤“元女郎”。
听她这般问,元簪瑶忙点头:“习惯的,多谢姆妈照料,待王爷回府,我再一并去感谢他救命之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元簪瑶总觉得,方才提及这间屋子时,姆妈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哀默。
刘姆妈掩好门窗:“那估摸着要有些时日,王爷这些天一直在岷州,当地流民中生了时疫。”
“瘟疫?”元簪瑶疑声。
刘姆妈颔首,叹息一声:“唉,世道多艰呐。”
元簪瑶黯然垂下眼睫,她从未出过上京城,更别说是西北这样的遥远之地。
若不是此番和亲,途中亲眼所观,她恐怕一生都不会见到田庐荒秽,百姓不得安居,流离失所的世道。
……
这厢,谢清砚带着檀禾昼歇夜行,比起上京,白日里西北的日头更是毒辣。
晨阳高升之际,两人在一处乡邑停脚,在巷道口的一家馄炖铺子解决早膳后,又寻了家客栈歇下。
掌柜的远远瞧见衣着不凡的二人,笑呵呵地问道:“两位贵客打尖儿还是住店?”
柜前传来低沉无波的一声:“住店,一间天字号房。”
“好嘞,三两银钱!”
掌柜的打量男人一眼,南来北往的人见多了,练就一双如炬慧眼。
眼前之人面若冠玉,鼻挺眉深,一双凤眸足以慑人,周身一股俯瞰尘世的凛冽肃杀之气。
腰间别着一把青色短刃,刀鞘上镶嵌着熠熠生辉的松绿宝石,泛着冷冽光泽,一如主人的阴寒锋利。
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他当即断定,此人不凡。
下一刻,青年凌厉的目光转至身旁幕篱女郎,又变得柔和:“夫人,把银子付了。”
如此的自然而然。
这话出,掌柜的一愣,平生还是头一次碰上这等情形。
“好。”女郎应声,阔绰地掏出一块儿银锭,放在柜台上。
掌柜的目光再次在二人之间逡巡。
对于他们行商做生意的而言,掌了钱财即为一家之主。
是以他先入为主地想,这男人瞧着不怒自威,不曾想还是个惧内的。
檀禾身上盘缠管够,临走前,冯公公给她塞了厚厚一沓银票和银锭。
这一路上几乎没有用到的地方。
潮湿的水汽充盈在屋中。
朦胧雾气里,青年赤.裸着上身,下半身穿了件白色亵裤,水珠顺着紧实的背肌和三头肌滚下,没入线条收窄的劲瘦腰身。
许是察觉到视线,谢清砚微微抬眸,见檀禾正坐在床上盯着他发呆。
两人目光撞了个正着,檀禾陡然回神,朝他扬起笑容,脸颊却连同耳根都发起烫来。
不用多问,谢清砚都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谢清砚拎起干净的中衣,长腿几步迈过去,大喇喇坐在床边。
檀禾捂住双眼,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衣服穿好。”
眼不见心为净,色即是空,她默念着。
谢清砚依言穿戴整齐,伸臂揽过那截细腰,带着人倒在床上。
他笑问:“今日怎有贼心没贼胆了?”
檀禾趴在他胸膛上,放软了语气,柔声道:“你不累么,我不想闹你,睡吧。”
他一天一夜没合眼,当真成铁打的人了。
“
多谢夫人心疼体恤。”
从昨晚开始,他像是叫上瘾了似的。
檀禾撇嘴,说的她好像有多欲求不满一样。
谢清砚勾住她到下颌,俯首覆在软唇上吮吻一下,而后便将人按在怀中。
毕竟除了最后一步,他们什么都做过了,若是挑起了情.欲,两人都难耐。
这一觉睡到已尽黄昏,趁着晚风清凉再次上路。
临走前,掌柜的好心提醒道:“听闻岷州又闹疫病了,两位贵客若是再往西行,多加小心。”
闻言,谢清砚眉宇轻蹙,回道:“多谢。”
官道上,骏马一路奔逸绝尘,越过萧岭关,直奔向西。
两日后,金乌西沉,霞铺满天。
苍穹之上,一只鹰隼在高空盘旋数圈,倏尔俯冲而下,冲着远处渺小的黑点飞去。
“是海东青!”
檀禾一眼认出那身漂亮的羽翼,激动地抓住环在她腰间的臂膀。
马蹄声踏踏,谢清砚收紧马缰,渐渐停下,远远望去城墙上旌旗猎猎,城门上刻着苍劲有力的两个字。
——朔州。
第58章
在接近两人的一刹那,海东青两翅一收,沉沉地落在马首上。
圆圆的鹰目里透着睿智的神韵,正盯着谢清砚和檀禾咕噜打转。
檀禾笑着伸手挠了挠它,天性凶悍的猛禽异常乖巧,甚至还将脑袋递近几分。
许是意识到冷落了主人,海东青又歪脖子和谢清砚四目相对,敷衍地蹭向他那只白皙修长的手。
谢清砚毫不留情地拨开它脑袋,目视前方,温声道:“阿禾,到了。”
檀禾闻言摘下幕篱,远眺城楼,闷热的风不急不慢地从她脸颊边擦过,将周边的尘沙一并吹来。
天际夕阳已经缓缓落下,只一条赤红霞光,映照出城池的影。
长空之下,群山苍苍,城楼巍峨。
檀禾长久凝望着这座苍凉壮阔的边塞之城,张了张口,一时却不知所从,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原来,朔州是这样的。”
许久,檀禾忍不住轻声念道。
从知晓身世的那一刻起,她曾无数次幻想过,朔州究竟是何模样。
直至此刻亲眼所见才发现,它与这一路行来所看见的城邑,并无二异。
却叫她心底滋生出一股近乡情怯的感觉。
十七年前,她出生在此。
十七年后,种种阴差阳错和机缘巧合下,她重新回到这里。
一直横亘在心中的问题再度涌上来——她原先是姓甚名谁,父母何人,家在何处,又是否还有亲人……
檀禾很清楚,恐怕这些都是难从得知的奢求了。
她也无数次安慰自己,有则好之,无则……便顺其自然。
但在此时,檀禾还是心尖颤动,鼻子一酸,眼圈微微泛红。
润湿的眼尾忽然被人抚上,指腹轻拭去泪水。
谢清砚自身后将她拢进怀里,望尽她雾湿的眸底时,胸口瞬间滞疼。
“阿禾,无论是何种结果,我都会在你身旁。”他说得极为认真。
他们就像尘世间漂浮的两片落叶,轻轻托住彼此。
无论落向何处,永远都会相携偎依。
涩然的心奇迹般地宁静下来,檀禾点头,挥开了低落情绪。
“走吧。”谢清砚柔声道。
温热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而后十指紧扣。
驱马行至城门口时,一黑衣劲装的女郎正牵马在此等候,远远见到两人,她快步上前,拱手躬身。
“属下参见殿下,太子妃!”她语声停顿了下,看了檀禾一眼,立刻福至心灵地唤道。
谢清砚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乌黑微卷的长发下是张异域面容,高鼻深目,蜜色肌肤,瞳色如同琥珀般明亮。
根据之前黄雀的描述,檀禾想,她应当就是“雪鸮”了,那另一位“赤鹞”呢?
由于岷州疫病,把守城门的卫兵正要例行拦下盘查,二人是从何处而来。
玄黑色的骏马在原地踏了两步,此番是突然而至,谢清砚并未告知朔州任何官员。
不等雪鸮出示腰牌,一校尉装束的壮年兵士立即上前制止,朝谢清砚抱拳行军礼:“见过太子殿下,臣乃西北军校尉,何椆。”
是镇北王麾下的将士。
听到这里,周遭人等俱是惊讶,原是尊神驾临,随即欲要拜下,却听得马上之人淡淡道:“免礼。”
何椆对往来传讯的雪鸮印象颇深,是当年北临强掳大周妇人生下的孩子,边境有无数这样的混血面孔。
她恭敬为礼的男人只能是太子了,是故他反应极快。
也在这时,他才发现太子怀中还拥着一女郎,方才听得雪鸮叫她什么来着?
似乎是“太子妃”。
“孤途中听闻岷州生疫,眼下如何?”
话音落下的同时,何椆回道:“流民中刚出现迹象时,王爷便去了岷州,如今情势尚还可控,只是无根治之方。”
谢清砚了然,眉头轻拧:“事不宜迟,你速速派人去告诉镇北王,孤明日去岷州。”
不久后大战在即,疫病一事急于星火,绝不能蔓延至军中。
“是。”何椆不敢耽搁,这就匆匆去了。
……
三人骑马进了城,由东至西穿越半个朔州城,城内左右商铺林立,后方是坊间的百姓人家。
檀禾抬眸,注视着四周,分毫不移。
她不免会想,是否其中正有一户,曾经也是她的家。
暮色笼罩着繁茂街衢,触目所及行人熙熙攘攘,晚市喧嚣声不绝于耳。
来往人群之中,马背上的一男一女尤为惹人注目。
郎君华贵肃静,气度沉凝;女郎绝色潋滟,貌若神女。
谢清砚并未在意这些目光,忽地问身侧:“可有眉目?”
闻言,檀禾将视线收回来,望向雪鸮。
雪鸮摇了摇头,缓缓道:“当年那一役后,朔州几乎成了座空城,如今城内的百姓大多是周边迁居而来的。”
男丁战死沙场,北临攻城后又以屠杀老弱妇孺为乐,一夜之间,满城上下十室九空。
要寻找一个十七年前的已故苗疆女子,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檀禾听了这话,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的黯色。
静默里,谢清砚将她颊边的发丝拂在耳后,低眉看着她。
檀禾整理好心绪,抬眸静静地道:“其实,我能来到他们曾经生活的地方,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头顶过同一片青天,脚踏过同一块黄砖。
即便是隔着时空,隔着岁月。
他们自街心而过,慢悠悠从一处峻赫的府邸前经过。
雪鸮瞥一眼,她忽然拉住马缰,说:“殿下,元女郎还被安置在镇北王府中。”
谢清砚也随之停住,微一皱眉,似乎才想起来还有这么号人。
镇北王府内。
元簪瑶将将用过晚膳,正四处溜达消食。
年轻的小厮来禀道,府外有位声称是上京来的女郎来寻她,且姓檀。
檀?
元簪瑶心口陡然一震,她几乎没有停顿,飞奔前去,一把推开厚重的门扉。
晚风在这一刻灌入,黄昏下,门前的少女虽风尘仆仆,但那双清露般的眼睛却依旧透澈。
她眨眨眼,柔声轻唤:“簪瑶。”
“阿禾?我不是在做梦吧……”元簪瑶怔忡,不敢置信地喃喃。
恍如一场幻觉。
檀禾双眸乌漆黑亮,不由得微微而笑说:“是真的,我和殿下一起来到朔州了。”
元簪瑶迟疑片刻,戳了戳檀禾软绵绵的腮帮子,再次确认后,她一下子绷不住了,杏眸里滚出大颗泪珠,扑上前去抱住人哭嚎。
“呜……”她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异地他乡,元簪瑶见到熟人,简直跟见着她爹娘似的激动不已。
檀禾眼也生热,伸出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背安慰。
府前石阶下,两匹高头大马上还各坐一人。
元簪瑶松开她,抹了把泪,上前正色道:“殿下相救之恩,臣女万分感激,无以为报,来日必当牛做马!”
谢清砚道:“无事,比起镇北王的所作所为,孤只是举手之劳。”
元簪瑶知晓,等着那位王爷回来,她定要重重言谢。
许久未见,元簪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又拉着檀禾问东问西。
檀禾如实道:“我其实是来朔州寻亲的。”
元簪瑶双眸瞪圆,惊讶:“寻亲?”
阿禾不是乌
阗人么,怎么会有在西北的亲人?
“此事说来话长,一时解释不清。”檀禾点了点头,不无感慨地道,“簪瑶要搬走和我们一起住么,这样晚间得闲,我好细细说予你听。”
元簪瑶大喜过望,刚要应下,甚至还想拉着檀禾促膝长谈。
但在触及到太子不经意间投来的锋锐目光时,她一个激灵。
若是答应了,她岂不是要跟根木头似的杵在他俩中间。
于是,元簪瑶很有眼力见地婉拒:“暂且先不了吧,回头我收拾妥当,再去找你玩儿。”
“那好。”檀禾暂时与她道别。
元簪瑶挥手,许久才想起追问:“那你们是住在何处?”
雪鸮回道:“前头二里地,右拐,澍水巷。”
不过几步,他们拐入巷道口,两旁墙垣遮挡住了落日余晖。
宅院是几年前雪鸮二人来此买下的,坐落于城西和阳坊一条最是寻常不过的街巷,离镇北王府很近。
虽常年空置,但好在一直有人打理,庭院里静静地伫立棵参天刺槐,洁白的槐花正恣意盛放,缕缕清香袭来。
待到用完晚膳又沐浴后,天已黢黑。
整洁明净的屋中,檀禾盘腿而坐,两条纤细匀称的长腿光溜着,在床畔一豆昏黄烛火映照下,泛着柔亮光泽。
谢清砚迈进屋时,便见檀禾低垂脑袋,一手费力地掰着腿,似乎在上药?
檀禾正低头专心抹药,似乎是觉察到谢清砚的视线,她微微抬眸望去。
就着摇曳的灯火,谢清砚得以看清,她大腿内侧白嫩的肌肤,被马鞍摩擦得通红,甚至已有破皮的迹象。
这两天她没吭过一声。
青年沉下眉眼时,给人感觉很是冷若冰霜。
檀禾没由来地感到心虚,扯过一旁的被子,欲盖弥彰地挡住两条腿。
“遮什么,都上好药了?”谢清砚径自坐在床沿,大掌探进去,不由分说地攥住她脚踝。
看着他眸底的担忧和自责,檀禾将左腿伸过去,含糊道:“还差这边没抹……”
谢清砚捞起白晃晃的一条,放在腿上,挑了药抹在她的伤处,轻轻揉开。
“为何不说?”他嗓音略带低涩。
他的手很好看,干净修长,指腹的力道适宜且温柔,渐渐微烫,檀禾往后躲了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咬唇,齿间溢出语声:“怕你会担心。”
谢清砚听了檀禾的话,无声沉吟。
忽然念起岷州的疫病,檀禾倾身靠近,打着商量:“我明日同你一起去。”
谢清砚手下动作不停,眼也未抬地道:“不能,你留在朔州,明日黄雀他们也该到了,正好能守在你身边。”
果不其然,她就知道会被拒绝。
檀禾不放弃,又道:“我去看看那病症,万一就有法子能医呢。”
谢清砚终于抬眼看她,声音很沉:“那你呢?”
这一路奔波,他唯恐檀禾身体吃不消,生怕她途中会旧疾复发。
他不敢去赌,她不能有任何闪失。
“你忘了,我体质特殊,不会被沾染上的。”
“我知道你是顾虑我身体,可我更会担心你。”
檀禾对上他的眸,一字字认真地道。
谢清砚心口被重重撞了一下,却只看着她,沉默不语。
他的目光如幽深潭水,看似微乎其微的波动下,是暗涌的滔澜。
长久的静默中,檀禾忽地紧挨过去,跨坐在他腿上。
“我不管,”她捧住他的脸,恶狠狠着语声,“总之,你得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才能安心。”
听起来却有些撒娇的意味。
她宛若个耍无赖的猫儿,每每这时,谢清砚总是束手无策,只能圈紧臂弯中的纤腰。
床架上的烛火晃动了一下。
近前,少女腮凝新荔,面容柔美,乌黑柔顺的长发披了满肩。
檀禾眸中闪着得逞的笑意,扬起细眉,“你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就这么说好了哦,反正,你反对无用。”
谢清砚的目光自她眉眼间掠过,别过脸,低低地“嗯”了一声。
檀禾又给转回来,凑上去软言甜笑,哄道:“亲亲。”
“想都别想,不给亲。”
“反对无用,我说了算!”
……
翌日,天方泛起鱼肚白。
晨风携沙而来,越过沙丘,拂过倾颓城墙,吹向城中一棵胡杨树下。
俊美青年屈腿坐在地上,背靠着胡杨树,手中执着一截细枝条。
他的眼神专注而深邃,袖珍匕首在指间飞快地转动,三下五除二雕出一条小鱼的模样,再从头至尾精雕细琢,不消片刻,那鱼儿便灵动得仿佛是在水中游荡。
他吹了吹其上木屑,置于金色晨曦下眯眼仔细瞧着。
确认无任何瑕疵后,将其收拢于手心,放在眼底。
褚渊低垂眼睫,望着手中之物的目光珍视万分,却也有点发苦。
营地外,一腰壮膀圆,满脸横肉的大汉脚步急匆匆奔来,似乎正在找寻什么人。
左右逡巡发现那道身影后,穆大壮上前,蓦地将声音压低禀道:“王爷,朔州来报,太子到了,且今日要来咱们这,嘶……椆子还说,太子身边还有位仙儿似的太子妃呢。”
不闻任何应声。
“王爷?”
褚渊还是毫无反应。
穆大壮复又凑近他耳旁,扯出虎啸狮吼般的嗓门:“王爷,那太子还带了他媳妇儿!”
四周倏地安静下来,只余震耳欲聋的余音在不断回荡。
褚渊的脑仁被震得生疼,眉头紧皱,他习惯性的一巴掌拍在穆大壮后脑勺上。
“听见了,本王耳朵没聋!”
褚渊不由瞪了他一眼:“管他媳妇儿还是他皇帝老子来了,你冲着本王急嚷个屁!”
穆大壮抓抓脑袋,委屈道:“……这不觉着稀罕么。”
毕竟太子的名字在整个大周都如雷贯耳。
什么生来孤煞,嗜血嗜杀,人人无不畏其为阎罗恶鬼……
但是,他这样的居然都能有媳妇儿!
第59章
寅时末,天还未大亮,谢清砚一如往常醒来。
昏暝的床帐内,若有似无的清香盈在鼻端,他低眸看去,少女躺在臂弯中,睡得甚是香甜。
因着畏热,檀禾上身只着了件小衣,被衾滑落,一片雪腻薄背露在外。
她肌肤温温凉凉的,抱在怀里很是舒服。
谢清砚微暗的眸子凝视着檀禾的睡颜,燥热之感不可抑制地腾起。
他闭目了良久,驱走杂念后,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臂,退开些许距离,又垂首亲她额头一下
她并未清醒。
谢清砚起身坐在床边,放轻动作,修长手指整理着衣襟。
除了屋外鸟雀啁啾声,四下里静谧无声。
倏地,身后轻轻哼来一声:“骗子。”
谢清砚错愕一瞬,侧头,对上了檀禾略带幽怨的视线。
她不知什么时候睁眼的,抱着被子,眉梢眼角还困倦着。
“我能骗你什么?”谢清砚低笑,带着清晨久未开口的微哑。
檀禾一骨碌撑坐起身,手脚并用的挂上他后背,身子软软地贴着,还不停用脸颊蹭他脖子。
她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你想背着我偷偷溜走。”
说着,檀禾指腹轻按上那凸起的喉结。
她总改不了喜欢对他动手动脚的坏毛病。
这些日她眠浅,有个风吹草动便能惊醒,耳畔听得细碎动静时,就见谢清砚宽肩窄腰,正背对着她在穿衣。
檀禾佯怒咬上他肩骨,仿佛恼极了似的,边用齿啮边咕哝:“你要趁我未醒,一人远走高飞去岷州,是不是!”
她并未用力,与其说是咬,用吮更为合适。
湿热的舌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刮蹭过,谢清砚呼吸渐重:“只是见你困乏得厉害,想让你多睡儿罢了。”
更何况不过半日的行程,哪需远走高飞。
“……是么,暂且信你一回。”檀禾满腹责怨被他一句话噎了回去。
大清早的,谢清砚
被折磨得满身火。
他无奈地掐了下她的腰,下一瞬,紧紧扣住,提坐到身前。
原先整齐的衣领被她扯得乱七八糟,露出冷白的锁骨线条,透着几分落拓颓欲。
檀禾眸光动了一下,歉然笑笑,伸手为其理好。
抬眸之际,只见男人目光微沉,宛若是在盯猎物,随时会将她吞吃殆尽。
再是熟悉不过的眼神,空气陡然安静,檀禾动作一顿,朝下瞥了一眼。
念及上回酸了两天的手腕,檀禾静了一瞬,挪着屁股想从他大腿上滑下去,却被强势地按回去。
他毫不避讳地抵着她。
谢清砚微微低下头,朝她俯面。
离得近了,那股极具迫人的压力之感更甚,几近将她湮没。
檀禾表情有一瞬间的窘然,眼巴巴地望着他。
她放轻了声,能听出几分讨好意味:“全是我错,下回定不会再,不分青红皂白责备你了……”
四目近望,谢清砚低沉沉的嗓音响起来。
“先欠好,孤会连本带利收回来。”
……
岷州地界虽小,但十几年前,本是边境商贸繁盛之地,相比于现如今的晋州,是有过之而不及。
只是当年与北临那一役,它也同样遭受重创。
朔州重建后,岷州城苦北临侵扰久矣,举家迁徙了不少百姓。
因灾祸动乱不断发生,余下的贫民被迫沦为流民,渐渐的,这里几乎是变成一座了萧条的荒芜空城。
戈壁滩上,哒哒的马蹄声不停不歇,烈日白炽下,清晰可见四野蒸腾起干燥沙尘。
目力所及,一片旷远的沙洲,石筑的城墙堡垒,俱透着死气沉沉之景。
风沙飞贯进车内,檀禾收回视线,放下车帘。
连年暑热之际,岷州瘟疫都会如影随形般而来。
汤药不见效,眼下,城内人畜已病死了不少,为防不断外溢扩散,只得将尸身烧毁。
是以,褚渊带着一众部下几乎是昼夜不休,这些天下来眼睛熬得通红。
午时,谢清砚的身影出现在岷州城楼外,身后跟随着一队麻布遮面的将士。
再往后瞧去,似乎还跟缀了辆马车。
在到达城门时,褚渊迈开大步,带着几名下属朝前疾去,向来人拱手而拜。
他不卑不亢道:“臣褚渊,拜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莅临西北,有失远迎,尚望海涵。”
“岷州事发突然,镇北王无需这些虚礼。”谢清砚回揖,目光落到褚渊身上。
同样的,褚渊也打量他一眼。
——青年一身苍青常服,黑巾遮住半张面容,虽瞧不清全貌,但那上扬的眼尾犹带霜雪,气势凌人。
此前对这位太子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一番寒暄下来,两人言语随和,倒是无那股针锋相对的不对付。
如此甚好,褚渊性子直,开门见山道:“都是臣之本分,接下来,殿下准备作何打算?”
“大军正驻守在晋州城外,北临应当也知晓扯旗造反为诈,是以哪怕和亲被阻,他们一时半刻也不敢轻举妄动。”
谢清砚略一沉吟,语调平缓:“为今之计,不如乘势,先发制人。”
眼下形势所迫,他只言简意赅几句,待事后再详议。
褚渊听了,眯起眼睛,倒是和他此前的想法不谋而合。
“待岷州瘟疫安定下来,殿下即可调兵遣将入城。”褚渊道。
提及疫病,谢清砚继续道:“内子通晓医理,此番也随行前来治疫。”
“太子妃宅心仁厚,臣替岷州百姓谢过殿下和娘娘。”褚渊再次冲谢清砚抱拳道,默了一瞬,又问,“不过,殿下是何时成的亲?”
按理说,储君娶妻,该是举国皆知的。
怎一点消息都未曾听到过。
谢清砚薄唇微扬:“孤与她,暂还未成婚,待回京后再操办。”
想到再过几月,阿禾会凤冠霞披,一身绛红嫁衣……谢清砚垂下眼睫,遮住眸底柔色。
褚渊听了这话,不免咂舌,暗暗腹诽。
万没想到,这太子居然是个不走寻常路子的。
且还没成婚就一嘴一个“内子”,忒不要脸。
心里是这么想着,褚渊嘴上还是贺道:“届时殿下新婚大喜,臣必备厚礼入京道贺。”
话音刚落,后方便传来动静,那辆缓缓驶来的马车停住。
褚渊好奇地侧目一看,只见一道纤柔身影走下马车。
烈日下,影影绰绰瞧得不大清楚,女郎面上罩着纱巾,露在外的肌肤胜雪,只一根翠色清透的玉簪挽住如瀑长发。
素简婉致,极是清新,的确还是未嫁女的发饰。
须臾,方才还站在自己面前的太子,一个眨眼间,已出现在那女郎身前。
马车前,谢清砚抬起手,轻轻抚平她散乱的鬓发,长指摸寻到后脑勺处的纱巾系带,又系紧几分。
谢清砚垂着眼,再次叮嘱道:“城内有病气,不准摘下来。”
檀禾嗯一声,望着他,神情温柔而坚定:“我知晓,定会万分注意的。”
入目所及,人人面上都罩着面巾。
檀禾环顾四周,一双眼眸非常清澈,含着静水似的柔光。
褚渊目光落在那双明眸上,竟没由来的愣了一愣。
“王爷,你瞅着人家媳妇儿做啥?”
穆大壮凑到他耳边,轻飘飘的一句话如爆竹扔在地上,瞬间炸得噼啪响。
褚渊将视线移开,转脸盯向他:“……”
穆大壮从前仗着一身蛮力,在岷州一带干过沙匪勾当,被褚渊带兵打得个哭爹喊娘,之后便赖在军中不肯走,逮准了机会就往他身边凑。
这些年倒也安分守已,除了管不住嗓门和嘴。
褚渊面色难看,捏了下眉心:“你且实话道来,是不是一直想着置本王于死地?”
早该在他次次不长记性,冲自己吼时,就该弄死他。
第60章
穆大壮不明就里,这简直是无妄之灾。
自己一句话,怎的就严重到要害王爷性命了。
他一时间张口结舌欲要解释,却被褚渊一个眼神杀了回去。
半个时辰后,安置病人的医馆外。
馆前一字排开着十几口煮药的大鼎,汤药在鼎中不断翻滚,几位医工忙进忙出,一刻不歇。
墙角还躺着几具没拉走的尸首,被白布蒙盖住,洇出斑驳血迹。
不时有板车推着染疫的病人送过来,他们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头面俱肿,脸上手上一片溃烂发黑,显得格外可怖。
医馆中坐堂的是位七十多岁的老者,身材瘦削,须发皆白,眉宇间憔悴万分。
他正吩咐药童按着方子备药,却见门外行来一群人,还多了些生面孔。
老者愣了愣,旋即迎上前道:“王爷怎么晌午过来了?”
隔着门槛,褚渊向他引荐道:“许老,这位女郎是上京来的医者。”
许蕲抬目看向他身侧的妙龄女郎。
医馆除了每日前来送病患的将士,其他人等一律不可进入。
临进医馆之时,谢清砚一把攥住檀禾的手,另一手抚上她额发,眸底带过复杂的神色。
他压低声音:“多加小心,若是身体有不适,即刻出来。”
“不许勉强。”
隔着面巾,檀禾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与他笼罩下来的担忧目光。
她勾了勾他的小指,像是在承诺:“嗯,我自有分寸,你安心等我。”
甫一进入医馆,扑面而来的除了药草苦涩之味外,还夹杂着腐臭、血腥气。
床板上躺着的病患们不断哀号泣声。
看到这一幕,檀禾提裙在病患身前蹲下,不顾衣袖沾染污浊,伸手仔细察看他们的面色、舌苔,又切脉探寻经络脏腑气血的虚实变化。
血污和脓水弄脏了她纤白的手指,不见她皱过一下眉。
三伏天里,这些患病的人各个憎寒发热,
呼吸微弱,脉浮紧。
许蕲背着手站在她身后,描述症状:“这疫病初起是高热不退,上吐下泻,不过几日便会皮肉溃烂,严重的甚至连白骨都清晰可见。”
他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邪乎的瘟疫。
万幸布控得及时,否则一旦扩散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檀禾拿起巾帕擦了擦手,面色凝重:“是尸毒。”
“尸毒?”许蕲习惯性地想捋山羊胡,却摸到面巾,眉心拧出了几道褶子。
“老先生去过瘴戾之地么,”檀禾点头,缓缓地说,“万物腐败后滋生出的瘴气毒雾,人沾染后,大多会患病。若是碰上有病死动物溢出的尸气,概也会染上相应症状。”
西南山林翳密,多沼泽瘴地,卑湿污秽。
是以,从前檀禾和师父进山寻药都会万分小心。
瘴气之毒?
许蕲倒是在岭南一带听闻过,那地的青草瘴、黄芒瘴也属疫病范围。
檀禾直起身子,思忖道:“先生可还记得第一个病人症状?或许是这人生了背疽,又逢上暑热,本就是易生疫病的时令。”
许蕲顿时陷入了沉思,摇头道:“这病来得突然,老夫随王爷到岷州时,已死了不少人。”
“城内大多是贫苦流民,哪怕死了也无人知晓,许多烧掉的尸体,还是王爷派人搜城找出来的。”
照如今的病症来看,的确十有八九是这种猜测。
事不宜迟,檀禾赶紧取过纸笔写下药方,未等墨迹干燥,便匆忙递过去。
檀禾看他一眼:“我不知是否能见效,先试试。”
老人家接过药方,目一扫,竟露出意外之色:“苍术、细辛、夜交藤……嘶,你这治疫病的药方,老夫二十年前也曾见过相似的。”
檀禾怔了怔,眸中露出诧异。
二十年前?
这是师父留下的方子,俱以解瘴毒瘟疫为主,她根据溃败病症又在其上添了几味药。
眼前这位老先生又是如何得知的?
檀禾满腹疑问。
许蕲吩咐人按照方子即刻去煎药。
转身之际,却听少女急迫地问了一句:“您适才说的相似药方,是从何处知晓的?”
许蕲愣了一下,笑道:“也是从一位女郎那儿。”
他浑浊的双眼望向门外咕嘟的药鼎,恍惚回忆着,说道:“那年夏伏,天异常炎热,蜀中一带爆发水患,尸殍遍野……”
紧随而来的一场大疫,肆意地夺去了无数人性命,瘟疫持续两月久不见退散,连宫里派来的医官都束手无策。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时,一个十八九的妙龄女郎途经此处,见此情景只道一句:“我来罢。”
一时之间质疑声纷起,不乏有“女流之辈瞎凑热闹”“信口开河”的鄙夷声。
“瘟疫可不是儿戏,兴许你还会丧命在此!”
她云淡风轻地道:“无妨,我本就是将死之人,又何惧是生是死。”
众目睽睽之下,她背着医篓进入安置病患的草棚。
不过半月,在她手下,肆虐蜀中良久的瘟疫渐渐销声匿迹。
当年许蕲也在场,他曾经是个江湖游医,自诩年纪大德高望重,提出想要收她为徒。
那女郎闻言轻笑一声,似嘲似嗤,霎时臊得他老脸通红。
可他又着实不忍错失这样一位天纵奇才,权衡再三,拉下脸来向她提议,不若收他为徒也可。
她却摆了摆手,断然拒绝,疫病解除后便潇洒自如地离去。
老者絮絮叨叨陈述着。
在听见“将死之人”四个字时,檀禾眼生热意。
是师父吧……
檀禾百感交集,脸上神情复杂。
她从未想过,有生之年,会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得知她的事迹。
许蕲念起往昔,不无感慨地吁声,却见眼前的小女郎眸中隐有泪光闪烁。
联想到方才的药方,他不确定地问:“你、你认识她?”
许蕲想起她当时说的时日无多,又立即追问,“你是她何人,不知她如今可还好?”
檀禾低低开了口,哑声道:“您口中的这人,或许应当是我师父,她已经不在了。”
许蕲听完唏嘘不已,对此,既意外也不意外。
“可惜啊。”他还是怅然自叹道。
檀禾脑中蓦地闪过另一个念头,忍不住问道:“那……当年她身边可还有旁人?”
二十年前,她还未出生,师父难道不是和阿灵在一起吗?
许蕲摇了摇头:“只她一人。”
檀禾听了这话,搁在药匣上的指尖微微一颤。
虽纱巾遮面,但多少能看出她有几分低落。
……
瘟疫用药,需对病发症状不断增减药材,万幸在第三次试药时见了效。
除此之外,又配置汤药分发给城中众人,及时防护,以免扩散。
在这期间,谢清砚和褚渊领着几名将士去了趟城外关隘,岷州周遭的沙漠地势环境,一旦开战,着实凶险不利。
万幸,城池东北角有个三面环山的小盆地,其中有天然形成的河谷平川,最适布控设兵,军队调度和粮草辎重传输。
一连十多日,檀禾随着许老忙得脚不沾地。
等到疫病渐趋稳定,已到收尾阶段时,檀禾的身心已经沉重如巨石捆缚,毫无知觉了。
傍晚的风闷而缱绻,檀禾走出医馆时,恰见阶下立着她朝思暮想之人。
这一刻天地一色,只余昏黄的暮色。
檀禾眸色微动,朝他露出一个疲惫至极的笑,双眸落在长睫垂下的阴影里,明净又温柔。
谢清砚猛地将人按入自己怀中,在她的耳边轻声叫她:“阿禾……”
只这几日,她气色差到极点,原就不盈一握的腰肢更显纤瘦。
谢清砚心底的疼惜几乎是泛滥成灾。
“殿下你知道么,许老他居然见过我师父!”
檀禾激动地回抱住他,似乎要将这些天未尽之语,尽数倾诉出。
“她也治疫病,”檀禾边说边打了个哈欠,眼睛里几乎浮起泪花,“……如果不来,这辈子,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很想她。”
“也很想你。”
许是他的怀抱太过坚实稳靠,久未睡过一个安稳觉的檀禾声音渐弱,眼皮粘合在一起。
怀中的身子软软往下坠去,谢清砚心底一紧,忙捧起檀禾的脸,才发现她困得不成样子。
他抬指抚了抚檀禾轻颤的长睫,而后将人一个横抱,抬步便往医馆后方走去。
不远处的树荫下,瘫着几名将士纳凉。
穆大壮直勾勾地盯着那对未婚夫妻,嘴巴和眼睛瞪得圆圆的,惊诧问身旁:“周小兄弟,那人真是你们太子吗?”
周禹对此已见怪不怪了,正色道:“那是自然,如假包换。”
口鼻上的麻布面巾闷得慌,周禹掀起一角透气。
那日清晨领了一队弟兄到朔州来复命,又随太子殿下马不停蹄赶往岷州。
连日里搬尸烧尸,周禹都快麻木了。
幸而在医馆不再抬出尸首时,能去趟边境缓口气。
周禹又瞥了一眼几步之距的男人——传闻中造反的镇北王。
半月前到达晋州时,殿下告知他们,此番非平叛,而是借故攻打北临。
另一棵树下,褚渊大喇喇地坐在地上,视线在那相拥的两人之间徘徊几遭。
只觉谢清砚满身锋利的气焰下,充斥着一种浓浓违和感。
他知道,宫里这些天潢贵胄择妻向来都是门庭高贵的世家女。
而谢清砚这位太子妃,显然不是。
她身边的马夫和侍女更是练家子,与那位雪鸮一样,或许都是谢清砚身边的近卫。
只是在看见那半露的眉眼时,褚渊的表情又出现一瞬间的愣神,近乎茫然地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眸朝她看去。
静坐之中,他紧了紧藏在袖袋中的木雕小鱼。
良久,直到鱼尾死死硌进掌心,泛起刺骨痛意,才恍然回神。
当真是糊涂了,明知是永远不可能。
……
檀禾从未睡得这般沉过。
半梦半醒间,模糊看见床畔静坐一青年,眉眼间全是柔情蜜意。
唇角不时会点上柔软,相触后又分离,交缠的呼吸连绵,连带着热度揉碎至美梦中。
醒来时日光融融,檀禾轻眨了一下眼,辨出是药馆后方的房舍,她这些天来一直住在此处。
注意到床头坐着的男人,檀禾才恍然,原来竟不是梦,
她卷着被子,伸个懒腰,昏昏沉沉地问道:“我睡了多久?”
久未开口的嗓音带着软糯微哑。
“整整两天一夜。”谢清砚深黑的眼眸看着檀禾,长指拨弄了几下她的耳垂。
期间,谢清砚想叫醒她起来用饭,任是他如何唤,也只倦懒地哼哼。
而后又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念她久未进食,谢清砚命人去送饭来。
他又径自去桌案边倒杯茶水给檀禾,方注意到案上散了一堆草药、医书,药箱大开着,旁边空的瓶罐歪七扭八地躺倒一片。
目光触及到药箱最底下半压着的书籍,谢清砚眼皮微不可见地一敛。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确认。
屋内有一瞬间落针可闻的安静。
谢清砚看着那东西,怔然失语,良久贴心地问道:“这些,可要我替你收拾了?”
檀禾还在醒神,眼神空茫,随意道:“好呀,药瓶放进去即可,我还有其他用处。”
她面朝外侧躺着,那双眸子一眨不眨,凝定在谢清砚的宽肩劲腰上。
不知为何,檀禾忽打了个寒战,生出丝丝不太妙的预感。
脑海倏然闪过一些零碎画面,檀禾心头狠狠一跳,猛地反应过来。
——避火图!
“放下别动!我自己来!”她声音一下子拔高。
檀禾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飞快地赤足奔过去,她从未这般着急忙慌过。
可终究是为时已晚了——
谢清砚微微侧身,朝她扬了扬手中的册子,五颜六色的书页翻起,着实是晃眼得很。
炎夏里,屋内气氛凝滞得犹如结冰。
随后冰块应声而裂,霎时间,轰然朝檀禾劈头盖脸砸来。
檀禾刹住步子,脑中“嗡”地一声,脸上表情瞬息万变,接着嘴角的弧度慢慢朝下撇去。
整个人宛若被掀了老底儿似的生不如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反观谢清砚却面色如常,长指将画册直白地摊开来,就这么气定神闲地垂眸扫去。
他垂着眸子,心里却暗潮翻涌。
原来当初在东宫,她鬼鬼祟祟得竟是藏了这东西。
谢清砚倒没问是从何而来的,不言而喻,只能又是从元簪瑶那儿。
余光扫到蔫头蔫脑的檀禾,谢清砚不咸不淡唤一声:“过来。”
左右已经被发现了,躲是躲不过的。
檀禾垂下脑袋,神色恹恹的,故作镇定地“噢”了一声。
待人杵到身前时,谢清砚静了一瞬,目光在避火图和檀禾之间逡巡了一圈。
“都看完了?”谢清砚问。
“大致扫上过几眼。”檀禾头皮发麻,努力绷着脸。
不仅看完了,甚至连其上文字描述都能倒背如流。
“是么?”谢清砚扯了一下唇角,“那甚好,回去我们再仔细共读。”
他略作停顿,意味深长地继续道:“等日后挑上几个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