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谢清砚生在这充斥着尔虞我诈、冷血无情的天家,“情爱”二字,在这里从来都是虚无缥缈,更是令人嗤之以鼻的。
世家为了光大门楣,甚至不惜卖女求荣;皇帝可以有无数女人,以此来享乐并巩固皇权。
他们互取所需,充斥着各种形形色色的欲。
自有记忆来,谢清砚很少见母后笑过,幼时他会担心母后是不是恨屋及乌,对他也深恶痛绝。
毕竟是仁宣帝和元家一起从中作梗,将她和早已订亲的郎君拆散,迫使她如折翼的鸟般,要终生困在这晦暗深宫中。
“母后,你是不是因他而厌恶我?”他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
他是仁宣帝的儿子,身上也流有他的血。
母后平静的目光从经书移到他脸上,眸色温和,唇间无声泛起笑:“我不爱他,但清砚,你是我的孩子。”
而后,她望向这高旷的殿宇,伸手以指尖托起一缕照入殿内的熹微晨光,轻轻地道:
“我知你与他是不同的。”
那是谢清砚第一次听闻“爱”这个字眼,后来他才
知道,母后说的是男女之间的情爱。
对檀禾,或许他在很早之前就动心了。
早该觉察到的,是他一叶障目,没能认清自己的心。
湢室那一眼看见的雪腻肩背只是个火石引子,将之前种种一并点燃,最终在当夜燃起燎原心火,烧得他整个人神魂不清。
他浑浑噩噩,可笑地揣测怀疑自己是被她下了情蛊。
如今再看,的确是与情蛊无两异。
檀禾逗弄了一会儿小金,而后将它和小银装进木匣里收好,回身见谢清砚还站定在原地,身姿端然峻挺,眼神沉静得像一口幽潭,不知在想甚。
他好半天没动静,檀禾暗自诧异,轻手轻脚地挨到他身旁,伸出纤细素白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谢清砚回过神,蹙了下眉,抬手精准按住她晃动的手腕。
檀禾微抬眼觑向谢清砚,素来清澈的明眸,在此刻噙满新奇:“殿下,你在发呆诶。”
这数日来,檀禾都快数不清她发现殿下有过多少次异常之状了。
她抿了抿唇,再次提及那个话题:“要不我们去找个道士来驱驱……”
檀禾虽然也不怎么信奉那些神啊鬼啊什么的,但求个心安。
谢清砚闻言一阵哑然,只僵着声音,轻叹:“没有邪祟。”
要是有,也是他心底欲念作祟。
人有七情六欲,本就再是寻常不过。
谢清砚这些年孑然一身,并非是厌恶女子,只是他厌恶如仁宣帝那般靡乱的男女之欢,这种行为与未开智的野兽.□□有何异。
加之身体的沉疴与战场上的厮杀,他不曾有过一刻松懈,时至今日从未想过要娶妻生子。
如今亦然。
更何况之后他是生是死都还不明。
想到此,谢清砚心底腾燥的情意贪心也随之偃旗息鼓。
他摒开杂念,松了手中那截细弱无骨的皓腕,长指指腹却在不经意间剐蹭过她腕侧温软的肌肤。
“殿下,你这些日要多注意些。”檀禾抬起乌黑眼睛望他,指了指他心口,继续道,“它快到心脉了,兴许是就这十来日之内,我需要确保好时机。”
谢清砚沉默了一会儿,“嗯。”
他再次听到檀禾的声音在身畔轻轻响起:“其实,最好是你时时刻刻都能待在我身边。”
这样她好有应对之策,不会手忙脚乱。
少女声音灵越清晰,她又凑得这般近,说着如同情人温存间的柔缓絮语。
谢清砚眉梢微动,垂眸对上了那双含着担忧的眼睛,良久之后才调转视线。
他应声:“好。”
檀禾遂放了心,不自觉勾起了笑意。
谢清砚对她道:“走罢,回去用膳。”
春花已落尽,满院枯红,枝间藤绿在初夏临至时却始终盎然。
黄昏后竟落了雨,整个东宫氤氲在晚雾朦霭之中,廊下琉璃灯盏散发着光晖,在雨中轻晃朦胧。
游廊下,谢清砚走在外侧,飘进的雨丝拂在他肩膀上,浸了一片潮意。
寝殿外,冯荣禄正站在门口翘首遥望,隔得很远便看见惹眼的两人,少女的身形被一旁高挺冷硬的青年衬得更为单薄纤弱,在地上投落出两道细长的影子。
冯荣禄一边心底诧异殿下今日怎么回来了,一边又忙叫人又去添了副碗筷。
食案上冷热荤素俱全,檀禾嗜甜,冯荣禄又让膳房备了马蹄糕。
野蕈羹味道鲜美,像是在望月山吃到过的蕈子,檀禾一口气喝了许多。
心底疑惑,这个时节京城居然还有这种蕈子,但转念又想,这里是东宫,要什么没有。
她盛的多了,剩下半碗怎么喝也不见底。
谢清砚用完饭,放下筷箸,见她小口小口地吃着,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喝不下了?”
谢清砚稍显迟疑地问。
檀禾抬头望他:“有点……”但能喝完。
谢清砚知道她食量,晚间若是吃多了积食睡不着,会在屋里来回走动。
“不用勉强。”说罢,他修长的手指从她手中端过汤碗,再次拾起筷箸。
喉咙滚动,吞咽声明显。
檀禾被他这突然一下弄得有些怔忪,整个人愣了一瞬,她捏着瓷勺一目不错地看着他,声音渐弱:“这、这是我吃过的……”
她说得磕磕巴巴,很是震惊。
因为活了十七载,他是除了师父外,第二个吃她剩饭的人。
还是个身份地位都无比尊贵的太子殿下。
谢清砚神情平静:“无事,军中粮草不及,孤甚至和军将们煮食过野菜树皮。”
檀禾垂下眸子,歉然道:“我下次会少盛些的。”
闻言,谢清砚显而易见的一顿,有些无奈的揉了揉眉心。
他没有说她会浪费的意思。
……
长夜寂寂,窗外的细雨已经停了。
半夜,檀禾睡意朦胧间,忽觉身下黏湿不对劲,她伸手摸了下,在确认后,认命地爬起身收拾。
因着头疾,再之后行军打仗,谢清砚向来觉浅,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清醒。
隔壁传来轻若不可闻的脚步声,锦被窸窣摩擦,伴随着她声声苦闷的叹息,仿佛就近在耳畔。
谢清砚忽然发觉自己陷入了两难境地,他一面告诫自己生死未定,何必添堵这些不必要的情感,更何况檀禾如张白纸般,根本不懂男女情爱,更别说会发觉他动了心思。
却又在面对她时尽数抛之脑后。
就像此刻,等他理智归位时,人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谢清砚垂眸看向一旁地上的衣物,上面隐约还有血迹。
他瞳孔一缩:“你流血了?”
檀禾素白着脸回头,弱不胜衣,可怜兮兮地望着谢清砚。
“我来癸水了,弄脏了褥子。”
檀禾第一次来月事时,是在及笄后,那时她突然看见衣裙上的血迹,整个人茫然无措,身体还在不停的流血,她以为自己得病要死了。
她呆立着站了半晌,而后囫囵吞了各种止血救命的药,期间眼泪还控制不住的往下掉。
过了好久冷静下来后,她才恍然反应过来,这好像是师父说过的女子癸水。
于是,她又一个人手忙脚乱的去烧热水,收拾清理自己弄脏的衣服。
檀禾很不喜欢来这东西,因着她身子不好,总是没个准信,弄得她时常是措手不及。
闻言,谢清砚耳尖划过一抹可疑的红,他知道癸水是何物。
谢清砚看着檀禾细胳膊细腿,浑身无力的模样,他扯过她手中的干净被褥:“去一边站在。”
“哦。”檀禾眨眨眼睛,见他躬身利落的整理着床褥,目露惊异。
不过这和殿下吃她剩饭比起来,还不足为奇。
收拾毕,谢清砚站在床侧,烛火落于他身后,更显得身形岸然挺拔。
见她迅速钻进锦被,整个人翻身来回滚两下,很快便卷成一条,谢清砚不免觉得好笑。
光线朦胧,她一张脸在烛火的映照下瑰艳姝丽,那双清泠泠的乌眸在放空中,被下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疼?”
因母后的缘故,谢清砚知道女子来癸水时会腹痛畏寒。
檀禾蜷缩在锦被里,摇了摇头:“不疼,就是肚子有些冷得慌。”
檀禾体温一向低于常人,但她平时察觉不到,也唯有来癸水时,才会惊觉浑身上下冰凉难忍。
谢清砚坐在床沿,低头,对她招了招手:“朝外过来些。”
做什么?
檀禾眼中虽有疑云,但却如茧虫一般连带着锦被蛄蛹了下,挪到他腿侧。
谢清砚将她压在身底的被子掀开一角,宽大的手掌伸进去,寻到她的小腹,隔着轻薄的寝衣按在上。
掌下的小腹平坦却绵软,细到他一只手便可遮覆住,随着呼吸,一下一下碰触在掌心,谢清砚不敢太使劲压在上。
源源不断的内力涌在她腹上,不稍片刻,有如冰碴儿般的小腹开始逐渐暖热。
檀禾感受着那股陌生气息,舒服得又朝他身边挤了挤,还犹不满足,放在身侧的双手朝肚子上游移过去。
而后,手指挑开他的衣袖,指端擦过手腕,向上攀爬,整个柔软手
心包裹住他硬邦邦的小臂。
檀禾将手心手背蹭在他腕臂上来回焐着,感叹一声:“殿下,你真热乎。”
谢清砚微顿,忍受着她揉面团似的动作,一时觉得自己真是在找罪受。
明明她的双手冰凉,却燥得胸膛发热。
谢清砚不言,肩背依旧挺阔,另一只搭在腿上的手却慢慢收拢,指节用力到发白,似在压抑着什么。
檀禾身上还冷,摩挲着他炽热手臂上浮起的青筋,有些心痒难耐。
她思虑良久,又仔细斟酌酝酿了言语,终于仰起脸,小心问他:
“殿下,你能不能上来让我抱抱?”
谢清砚喉结滑动,紧绷的一根弦倏地断裂开来。
第22章
阒无人声的屋内,灯架上的烛火突然发出一声筚拨燃烧声,将谢清砚思绪猛地扯回。
“你说什么?”
谢清砚凤眸微眯,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檀禾并未开口说话,是自己在幻听。
檀禾不明白他的神情为何会这么震惊,她有说错什么吗?
她又一字一顿道:“我说,殿下到我床上来,让我抱着睡取暖。”
就如从前只要天一冷,她便要钻到师父被窝里取暖,央着师父抱她。
许是癸水的缘故,她心底弥漫着难以言喻的依赖和脆弱,又极度眷恋他带来的陌生但久违的暖意,想着如果能抱着他,那岂不是全身都会热烘烘的。
谢清砚神情肃穆地拒绝:“不能。”
檀禾脸上掠过浓重的失落,垂下眸子将脸埋在丝滑锦被里,好一会儿没说话。
只是在一片漆黑的被子里,她贴在谢清砚臂上的双手蹭的更为肆意,大有是在泄愤的意思。
片刻后,她还是没忍住悄悄露出一双眼睛,蹙着眉,说话声音也带了点闷闷的声响:“为何?”
谢清砚看着她今夜如此孩子气的举动,唇角牵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失笑,又觉无奈。
“檀禾。”
谢清砚第一次连名带姓喊她,语气带了些认真,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哄年幼无知的稚子。
檀禾听他叫她,眼睫颤动,如轻巧的羽扇一般。
谢清砚顿了一下,沉声道:“或许是无人告诉过你,男女需授受不亲,未婚不得有身体接触,更何况是同床而眠。”
与其是说给她听,倒不如说是谢清砚在劝慰自己。
的确无人与檀禾说过,她不甚了解,只听明白了他说的“不得有身体接触”。
檀禾奇怪地望了他一眼,而后她轻捏了下还放在她腹上未动的男人手掌,似在无声问他:你说的是真的吗?
这一下弄得谢清砚怔愣,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檀禾见他似乎哽住,更为困惑了:“那我之前也还摸过殿下身体呢,之后解毒我必须要碰啊。”
这是哪门子的规定,太不讲道理了。
谢清砚闭目,深深缓了口气。
是他忘了,从一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根本就不合乎这些世俗礼节。
谢清砚缓缓睁目,垂眸看向她郁郁的面容,话锋陡然一转:“天色不早了,睡吧。”
檀禾抬眸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偏过头去,全身上下都写满:睡不着。
说来说去,殿下就是不想给她抱罢了。
紧接着,她听见谢清砚叹了声气,耳畔传来他沉稳的声线。
“还有哪儿冷?”
檀禾想说除了他摸着的肚子和自己握在他臂上的双手,其他地方都冷。
被尾小幅度被她踢了踢,檀禾抿了下唇,轻声:“脚很冷。”
谢清砚沉默了片刻,“伸过来。”
被下一阵窸窣,檀禾屈起腿,藏在锦被中的双脚小心翼翼探出去,抵在谢清砚腿侧。
一如梦境的那般,未着绫袜的双足白皙如玉,不敌他手长,再往上是纤细的脚踝。
谢清砚几乎是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却正对上檀禾那双清澈通透的眸子,倒映着他一闪而过的仓惶神色。
他与她,此刻形成鲜明对比。
一贯的冷静沉稳在她面前,只会皆数化为乌有。
谢清砚神色稍缓,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是否今夜换作旁人,她也能毫不介意的信任对方,与他如此肌肤相贴。
或许是能的,她不通人事,所以根本不会懂,也更不会发觉现下他们的举动有多暧昧。
谢清砚认命地握住那双细可堪折的脚踝,放在腿上,而后手掌包裹住,带着薄茧与力度的拇指指腹捻过柔软娇嫩的足心。
肌肤相触的时候有些痒,檀禾不禁弯眸轻笑出声,蜷起的小腿缩了缩,但又实在不舍得他手上暖意,脚尖往前伸去。
眼看着她要往那处去,谢清砚眸色晦暗,脖颈上隐隐浮现交错纠缠的青筋。
他眼疾手快地捏住制止,声线无比暗哑:“别动,赶紧睡。”
“哦。”
檀禾小声说,抱着肚子上那只手臂,挪了挪身,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屋内重新恢复平静,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
檀禾将脸偏在外侧,静静地凝视着青年的面容,他整个人如寒玉雕砌般凝然冷肃,凤眸低敛,高鼻薄唇,许是灯架上明灭烛火映照的缘故,眉梢溶着微弱光芒,此刻却显出几分和煦的霁色。
殿下是好看的。
困意袭上时,檀禾打了个哈欠,心里想——
不行,下回再来癸水时,她定要抱到他的身体。
烛火静自燃着,不知几时。
床榻的人呼吸渐渐清浅平稳,但温凉双手仍紧紧抱着他的手臂。
此刻,谢清砚眼睫低垂,将她恬静的睡颜尽收眼底,放肆的将自己炽烈的目光落在她微抿的红唇上,有些出神……
翌日清晨,枝间鸟雀啁啾个不停,昨夜一场微雨淋的枝叶更为浓绿。
冯荣禄昨儿个半夜就听见女郎屋里头有说话声,今早又有听传来脚步声响,而后便见一道高挺身影缓步从帘后出来,
是殿下,身上着的还是寝衣。
他有点惊讶,意味深长地拿眼睛朝里偷觑着,却被谢清砚一个眼神怵回去。
谢清砚看了他一眼,沉声:“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冯荣禄讷讷直起身,干笑着两声挠挠后脑勺,他能有什么心思,这还什么都没说呢,殿下怎么便知道了?
谢清砚往椸前走去更衣,抬手取过架上的衣袍。
空旷的寝殿内,一时之间只闻衣物摩擦,玉带轻扣的声响。
“这几日让膳房做些糖水,再找个暖手炉一并给檀禾送去。”谢清砚头也未回,对近旁冯荣禄吩咐道。
闻言,冯荣禄初时一怔,后又反应过来,原是女儿家每月特殊的日子到了。
……
午后的书房内,光影透过低垂的珠帘窥入室内,细细缕缕微尘飞浮在其间。
青年执笔端肃静坐于书案边,远远看去眉目沉静,侧脸俊美,石青锦袍遮掩间,隐约露出身侧一抹素净的雾紫罗衣。
因着这些时日情况特殊,檀禾需要不时看看他心口血线,这血蚀引走势怪得很,之前她还以为要十来天左右,却没想到它竟然消失不见了,等今日一看,已经到了玉堂穴。
她更不敢掉以轻心了,生怕下次再一看已经猝不及防到了心脉。
于是便搬来椅子坐在谢清砚身旁。
两人各做各的事,互未打扰。
冯荣禄亲自端着糖水进来时,就瞧见这
一幕。
他驻足欣赏片刻,轻步走上前去,将盛着红糖小圆子的水晶碗放在檀禾面前。
红糖水中特别加了松仁芝麻和红枣,圆润的小元宵漂荡其间,还冒着热乎气,阵阵甜香扑鼻而入。
檀禾很快被吸引了去,从医志里抬起眸,朝冯荣禄弯眉:“多谢冯公公。”
她一头黑发松松绾起,只在髻间缀了跟青玉钗,白净的面上未施任何粉黛,仰脸看人时显得极为乖巧。
冯荣禄倒是欣然接下这声谢,只是不敢多待,很快便退下了。
檀禾搁下笔,怕打扰到谢清砚做事,便小心翼翼地端着碗起身要走。
谢清砚案下长腿一伸,勾住她的椅子腿,问:“做什么?”
“我去一边吃,殿下是也要吃吗?”
檀禾疑惑转过头望向谢清砚,还以为是他也想吃这碗红糖圆子。
谢清砚看着她道:“孤不吃,你就坐这。”
檀禾哦了声:“好的吧。”
如今解毒一事在即,谢清砚需做好两手准备,安排好所有事务,只不过更多的是预设他死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他麾下的万千将士,身边影卫,东宫人员……
还有她。
谢清砚想的最多的便是檀禾。
他死后必朝中会四方异动,各路人马虎视眈眈,黄雀和朱鹮会立即护送她回乌阗,她多留上京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在这之后,他们也会留在她身边,护她一生。
檀禾不知他在作何想,静坐一旁,低头专心地喝着红糖水。
案上堆立的书牍间压着半张画像,隐约露出画上人的大半个身子和一双空洞惊惧的眼睛。
檀禾抬眸时,目光不经意间瞥到画上的女人,定住,细看觉得有些眼熟,她略一思忖,脑海中闪过那日皇宫寿宴上的怪异女人。
是她。
檀禾嘴里咀嚼着圆子,唔了声,随口含糊不清道:“我见过这人欸。”
殿下这儿怎么会有这个怪女人的画像,居然画的跟她那日见到的神情都一模一样。
谢清砚初时并未在意,见她手指向那半张画像,猛一抬眸,诧异望向檀禾。
这张画像是玄鹤据那日秋琅宫一探,大致画出的善贵妃样貌,之后又描摹了几张派人送去了苗疆再次打探。
这几日事多,剩下的这张画像渐渐被压在满案的书籍间。
谢清砚迅速抽出那张画像,摊在她面前,压低了声音问:“你说你见过她?”
檀禾咽下口中的小圆子,垂眸看去,再次确认了番,对谢清砚点了点头。
“何时?”他沉声问。
“就是那次宫宴,我和黄雀换衣裳回来的时候,在御花园,她目光无神的坐在轮椅上怪笑,见到我们——”檀禾顿了下,仔细回想那日的情形,继续道,“然后她便更怪了,嘴里咕咕哝哝的开始说话,又惊恐又流泪,很是瘆人。”
檀禾当时被她吓了一大跳,至今也无法准确形容出她的眼神。
谢清砚又问她:“你可听清她具体说了什么?”
檀禾摇了摇头:“太远了,我没听清。”
当时御花园内虽阒静无人,但她们之间隔了条湖泊,而她和黄雀又一路小跑着,根本无暇分心。
“阿灵,你是来找我寻仇的吗,可你不是死了吗,你究竟是人是鬼?”
谢清砚想起这几句,心头警兆骤现,他修长的手指忽然抬起檀禾的下巴,视线下落,目光在她潋滟无双的容颜上一遍遍巡睃。
檀禾突然像个木偶般被他抬高脸,整个人有些懵怔,腮帮子被他拇指微微下按,嘴唇抿起,看上去有几分憨稚可爱。
说着说着,殿下突然摸她脸做甚?
谢清砚不语,只神色莫辨的望于她,似陷入了沉思。
谁来找她寻仇?
她口中死去的“阿灵”。
她见到了那个死去的“阿灵”,让她不确定是人是鬼,才会神智不清的说出这番话。
那日玄鹤在秋琅宫守了许久,才看见宫人推着疯疯癫癫的善贵妃回来。
而今日,檀禾又说曾和黄雀见过那位善贵妃,据她所言,善贵妃在见到两人之后,言行举止便更为怪异。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
只是一个年方十七,一个年近四十。
两人必然是不可能相识的。
谢清砚再次问她:“那你可曾认识过有叫“阿灵”的人?”
下巴还搁在他手心里,檀禾小幅度的再次摇头:“没有。”
不算来东宫前,除了师父外,她最多只认识家主夫妇俩。
谢清砚慢慢松开手,下颌上轻微的桎梏感消失,檀禾抬手搓揉了下脸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端起碗,小口小口喝着。
日光透过窗格投下斑驳光影,落在桌案那张女子小像上,一下子仿佛有了生机。
谢清砚微拧了眉心,目光从画上投向远处,对着窗外凝神,眼前视线逐渐被香炉上腾起的缭缭熏烟所模糊。
看来这个秋琅宫,他必须得亲自去一趟。
第23章
翌日天光大亮,薄云遮日。
檀禾意识朦胧间听见屋外传来动静,由远及近,似是有人在搬弄东西。
她白晃晃的玉臂横在锦被上,翻了个身,拉过被角蒙住脑袋,赖床贪睡了会儿,才慢条斯理地起身穿衣洗漱。
这两日晚殿下一直守在她床畔,等檀禾醒来时,床榻边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檀禾揉了揉小腹,上面仿佛还留有他徐徐渡来的温度,她推门向外走去,驻足停步。
寝殿院落前,地上正摆放着几个衣笼箱屉,瞧上去像是要出远门的意思。
冯荣禄指挥着人将衣笼搬去宫门口马车上,回身正见檀禾悄无声息地站在廊下,他即刻笑说:“女郎起身了,奴婢这就传膳来。”
檀禾疑惑:“这是要去哪儿?”
“云山行宫,”冯荣禄解释道,“这月二十七,是元皇后忌日,殿下每年这时都会去娘娘生前的行宫小住上半月。”
云山行宫是早些年落成的离宫,在上京近郊,距万佛寺不过十里地。
元后自进宫后一直六郁之病缠身,久郁成疾,后便搬去了行宫养病,终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
在元将军战死朔州的消息传至京城后,元后心头怆然至极,苦苦熬了两年终是自戕于云山行宫,身死魂灭。
后起居郎执笔记载,天子得知皇后崩逝之后失声痛哭,寸断肝肠,自此之后,再未立后。
这些年,仁宣帝竟还落了个忠贞爱妻的好名声。
冯荣禄恨不能上去狠狠啐他一口,这人面兽心的狗皇帝!
“那几时离开?”
这一声细语将冯荣禄从思绪中拉回。
冯荣禄回道:“您和殿下,午后再要出发。”
殿下身上的毒也就在这十来日之内了,可皇城内人多眼杂,他这段时间若一直久居东宫不露面必会让人起疑心。
是以便选择提早前去云山行宫,左右在这期间也不用上朝见人问事。
……
晌午一过,东宫门口缓缓停了辆马车,车门虚掩着,缀以金丝云纹的锦缎车帘在光下熠熠生辉,颇具气势。
檀禾径自朝那辆马车走去,提起长裙,抬脚踩在车辕上,正要扶着车门上去。
倏忽之间,视线里出现一只修长又充满力度的手掌,随后耳边听得凛然沉声。
“上来。”
檀禾仰头,便见谢清砚稍倾着身立于车上,一身宽大的锦衣襕衫,玉冠束发,狭长的眼里嵌着一对寂然深幽的眸子。
她抓紧他的手掌,借力迅速登上马车。
车厢宽敞,等坐在软垫上,檀禾一边整理衣裙,一边照例问他:“殿下,今日如何?”
谢清砚面不改色道:“老样子,心脏处会有轻微蜇疼。”
从三日前起,心口便开始隐隐作痛,只不过这点疼和当初的头疾比起来不值一提。
闻言,檀禾了然,微微颔首。
这会儿马车辚辚辘辘驶出青石长街,马蹄声
踏踏回荡在耳边。
只是檀禾甫一坐上马车,没多久便开始发困,思绪迷蒙。
往常这个时辰,她正躺在藤椅上晒着太阳,惬意午睡。
面前桌案上,那兽首博山炉里不知熏的什么香,让她更觉昏昏欲睡。
车辙压过低洼坑隙,车厢颠簸下,檀禾一个激灵坐直身体,使劲揉了揉脸颊,硬撑着打起精神。
左臂时不时被撞一下,一时轻一时重,撞的谢清砚逐渐呼吸微沉。
谢清砚低头,望了她一眼。
檀禾脑袋垂着,如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左右晃动,从这个角度看去,她嘴唇微微抿起,模样乖巧又柔软。
只是谢清砚着实是难以理解,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在说着话,下一刻她便能困倦打盹。
谢清砚手指微动,终是选择抬手扶住她的脑袋,低声道:“靠过来些。”
檀禾眯着眼缝望去,不由得往他身边挪了挪,双臂顺势勾上他劲瘦的腰抱住,俨然是将其当作抱着睡觉的枕头。
“殿下,到了叫我。”她又用脑袋蹭了蹭,嘟囔一声。
谢清砚几乎屏住呼吸,温声:“嗯。”
或许连谢清砚都未察觉,他如今似乎已经能适应她总是突如其来的一下。
谢清砚垂眸凝视着钻到他怀里的少女,眉目间是死死克制的风波不起。
左不过就这几日了,为何不能肆意些,再者她又不知晓……谢清砚闭目不停劝慰自己。
垂于一侧的手掌终于按捺不住,惯常握剑的掌心粗粝,在抚上她温软的脸颊的那一刻,手指轻颤,手背青筋骤然凸显。
日暮西山,残霞夕照。
云山坐落于城北,目光所及尽是葱郁群木环抱,山间清泉潺缓流泻,声清如珠玉。
不远处的山道上岿然伫立着一巍峨宫殿,古树参天,红墙黄瓦,金黄的琉璃瓦在晚霞中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行宫宫门前,一早便站了人在此候着。
如今,偌大的行宫里只剩几个宫人老婆子,都是当年一直跟在元皇后身边伺候的。
王姆妈年纪大了,有些老眼昏花,远远望去,只见身量高大的太子殿下怀里抱着一罗裙女郎,走下马车。
她不由瞪大了眼睛,再凝目一看,那少女还熟睡着,面庞肤如凝脂,云鬟雾鬓,烨然若神人。
王姆妈惊讶地叫了一声:“冯公公,殿下何时娶太子妃了?……哎呀这是哪家的女郎,瞧着还生得这般俊。”
她知道殿下脾性,自小就是少言寡语、冷心冷面的,何曾有见过他和哪位女郎这般亲昵。
若不是太子妃,还能有谁?
冯荣禄一早便先行到了行宫,见此情形,思来想去道:“还未成亲呢。”
闻言,王姆妈眼底的喜色霎时一愣:“这、还未成亲,殿下怎么就将人带来了?”
冯荣禄顿了顿,开口道:“这事一时半会儿道不清。”
之后,两人快步迎上前正要行礼,谢清砚眼神示意不必,似是怕吵醒怀中人。
檀禾半张脸埋在他胸膛上,睡得正酣,脸颊有些薄红,隐约可见轻微指痕。
谢清砚侧头询问:“屋子都收拾好了?”
王姆妈依言诶了声:“奴婢们早便收拾齐整了,就等着殿下来。”
她颇为小声,也生怕会惊到这小女郎,真是越瞧越欢喜。
谢清砚听罢,抱紧檀禾,熟门熟路的径直入内,亭台殿阁错落参差,绕过照墙,顺着游廊一路向偏殿过去。
庭苑甬道两旁墨竹拥围,山风穿林打叶簌簌响动。
偏殿内理石铺垫在地,珠帘悬曳,梨木窗棂上镌刻着云鸟花纹,飘渺祥云,看上去颇为雅致惬人。
案上鎏金熏炉里点起的檀香,烟雾缭绕,氤氲流转。
谢清砚将人轻放在床榻上,脱了绣鞋,而后扯过锦被严丝合缝盖在她身上。
床上之人的长睫微微一颤,而后睁目,懵怔地望向他,眸子里覆了一层朦胧的水意。
见人转醒,谢清砚垂下眼眸,轻声道:“继续睡,晚间孤有事要带你出去一趟。”
檀禾蹙了蹙眉,只模糊看见他薄唇张合,并未听清说了甚,歪过脑袋又沉沉睡去。
谢清砚坐在床侧,指腹压过她雪腻腮畔的指痕,略觉诧异,渐渐陷入沉思。
他并未使劲,怎还是留下了痕迹……
……
秋琅宫一向静得出奇,浑像座毫无声息的死宫。
掌事的一等宫女执灯走在廊下,双目宛若枯井,面无表情地环视着四周。
回廊尽头走来一抱着衣物的小宫女,步履匆匆,低首行礼,“敏姑姑安好。”
她无波无动的目光在来人脸上的停留了一瞬,忽然问:“站住,我怎么瞧着你有些眼生?抬起头来。”
垂首的小宫女依言抬眸,笨拙回道:“回、回敏姑姑,奴婢是半月前杨总管从浣衣局调来的。”
她一听是杨总管,再未多言,点头:“去罢。”
而后继续向前行着。
未走几步,她忽然膝盖一软,人直挺挺向后栽倒在地。
原先怯生生的小宫女如鬼魅般闪身至她身后,手腕灵巧一翻,迅速接过那盏离地之差一毫的油灯。
黄雀长长舒了口气,一手捏着沾了迷药的帕子,一手提着灯,恨不能再多出只手来拍拍胸口。
子夜时分,更阑人静,此时月隐星稀。
伴着虫鸣声声,一声雀鸟啁啾响起,而后消匿于静谧黑夜。
宫墙外,一道颀长的身姿被晦暗月光拉出修长的影子。
若细细瞧去,便会发现影子下,还有另一道纤细娇小的身影被密不可分的遮掩住。
两人紧紧挨着一起。
静夜之中,响起一声细如蚊讷的话语——
“殿下,这墙这般高,我怎么能翻过去啊?”
第24章
檀禾一觉睡醒人是懵的,屋外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明明她只是睡了一个午觉而已,怎么醒来已经半夜了?
再之后,她人便被殿下带来了皇宫,只不过走的不是那日的正殿门,而是从皇城后山一处少有人知的僻静宫门。
稀薄的月光打下来,照的宫墙高嶷,朱红墙壁漆落斑驳,唯墙缝中几株野草尚有生机。
这墙得有三四个她高,又不是山,连个能借力的崖峭都没有。
檀禾虽然不知殿下为何要再次带她来皇宫,但也清楚他们不是堂堂正正进来的,因而很是小心谨慎地扯了扯身旁男人的衣袖,问着。
对上檀禾担忧的眼眸,谢清砚按住她的手将人带到怀里,面对面的姿势。
“待会你莫要出声。”他的声音低且沉,带着几分无端让人心安的镇静。
檀禾点了点头,嗯声。
下一瞬,腰间传来一股劲力,被那只手沉稳有力的扣住,莫名的给人一种安全感。
紧接着檀禾只觉耳边风声骤乱,整个人气血上涌,心跳失速,她不由得紧攥着他腰侧的衣袍。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冷淡好闻的气息,檀禾轻嗅一番,似乎还糅杂了许多她熟悉的淡淡药味。
谢清砚抱着人利落地腾身而起,悄无声息地落在照墙之内,紧靠在墙边。
秋琅宫位于深宫尽处,寂静无息,四周树影重重,便是连巡守的侍卫也不曾见到一个。
谢清砚不敢掉以轻心,果然,在半空中还是隐约间瞥到了不远处几点巡逻的跳跃火光。
甫一落地站稳,谢清砚便松开檀禾,扶着她站好。
檀禾瞥了眼那一堵高墙,又抬脸望向近前气定神闲的谢清砚,那双总是清润的眸里此刻闪动着光芒。
她心头忽然升起一闪而过的荒唐想法:这般厉害,若是能带着殿下回望月山,那岂不是日后采药都不用再辛苦爬山了。
可惜了,殿下不是药材,不能随身装着带走。
少女定定地直视他,眸里放光,一瞬喜色,一瞬又唏嘘。
谢清砚微怔,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这些情绪只是在一刹那便消逝。
恰在此时,五步远一棵枝叶繁茂的参天梧桐上,忽地跳下一人。
轻
微的枝叶声响令檀禾一瞬神经紧绷,呼吸都快停止,下意识地拽住谢清砚就要躲起来。
怎料谢清砚岿然不动,淡声道:“莫怕,是黄雀。”
黄雀?
檀禾回身望去,借着晦暗的月色发现是一面容平平的陌生女子,倒是走路姿势有些眼熟。
果真是黄雀一贯的步调。
檀禾长长地松了口气。
吓死她了。
难怪从昨日便不曾再见过黄雀了。
黄雀疾步上前,步伐身影轻盈,她压低了嗓音,垂首拱手:“殿下,女郎,人都已经放倒了。”
那迷药名为“魇”,无色无味,一入口鼻便会奏效,第二日醒来浑然不会记得昨日发生了何事。
黄雀昨夜间乔装前来秋琅宫,蹲守了一天一夜。
她也没想到,那日匆匆一瞥而过的怪异女人,竟有可能和太子身上的毒有关。
那位善贵妃几乎整日坐在窗下,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那双无神的浊目总是怔愣地望向西南角的天空,时而清醒如常人,时而失常癫笑,嘴里咬牙切齿恨声。
四周伺候的宫人似乎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都如一潭死水般各自做着手中的事。
暗夜无声,穿廊疾风涌过,廊上挂着的宫灯被吹得摇曳不定。
檀禾紧跟在谢清砚身侧,一路沉默。
黄雀领着两人轻车熟路地停在一处殿前,从外推开门进去。
“吱呀——”
随着门响,黑灯瞎火的屋内突兀传来一句惊声。
“谁?”
其声恍若阴间鬼泣,凄凄厉厉。
檀禾一阵头皮发麻,被人握住的手轻轻摩挲了下,似在安抚。
黄雀从声音里听出,这位善贵妃现下应是处于疯着的状态。
原先屋内守夜的宫女的早被她拖出去了,只留有善贵妃一人。
于是,黄雀轻声回道:“回娘娘,奴婢小桃。”
秋琅宫的确有这名宫女,杨延前些日从浣衣局刚调来的,貌不起眼。
只不过如今应该还躺在哪处柴房里昏迷着。
月光熹微,黄雀径直走向里点燃一盏灯,漆森的屋内陡然亮起一方天地,也照出依旧枯坐在窗下的女人。
谢清砚带着檀禾站定在外间,隔着玉帘珠帏的隐约间隙,向里看去。
在看清之后,檀禾有些意外,里头坐得竟是那日的怪女人。
今日离得如此近,在跃动的微光里,檀禾在仔细端详着她的神情,忽然凝眉,怔怔脱口而出:“她快要死了。”
昏暗的烛光落在檀禾的面容上,在说这话的时候,长睫恍惚一颤,眸里尽是不可置信。
闻言,谢清砚把目光缓缓从善贵妃处收回,落在檀禾身上,在这一流眄间,恰好见到她的神色。
他微皱眉头问:“何以见得?”
檀禾回道:“她身上有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和我师父当初一样,虽然面上无任何异状,但内里脏器早已在慢慢衰败。”
是以,当初师父才会说她早已回天无力。
因为哪怕没有冥霜,她也只能多活几年而已。
这种濒临死亡的气息,檀禾曾与之朝夕相伴过,如今静下心来细观,几乎一眼便能看出。
檀禾沉默许久,才慢慢地说:“师父是因为被蛊虫长年累月侵蚀了身体,那她呢,她为何也会这样……”
而且,这女人看上去似乎也与师父年龄相仿。
谢清砚一言不发听着,忽然道:“你还记得,之前你提过,或许是霜家有人没死呢。”
“这个女人是二十多年前皇帝南下带回的民间女子,封了她做贵妃,没有姓氏,只一个单字——善。”
檀禾心里兀得一跳,不可思议地看向那女人。
心头那个曾经自己随口一提的荒诞猜想再次冒出。
难道她真是霜家的人……
里间,黄雀执灯候在这位善贵妃身后,目光落在她身上,越看越觉可怖。
似乎是听到隐隐有说话声,善贵妃僵硬地扭过脑袋,幽凄的目光循着声音穿透而去。
在看清人的一瞬,她的面容再次成了近乎扭曲的状态,眼睛里泪光闪烁,剧颤的嘴唇翕动:“阿泠……”
檀禾这次终于听到她说了什么,她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又是“阿灵”。
谢清砚皱了皱眉:“她认识你,但确切地说,又不是你。”
这一瞬间,檀禾像被绕住了,只觉周围迷雾重重。
她不认识眼前这位善贵妃,更不认识什么“阿灵”。
但是,檀禾此刻终于知道殿下今夜为何要带她来,既然这人固执地将她认作“阿灵”,或许是她能问出些什么来。
檀禾抬手撩帘,径直走到善贵妃身前去,双眸静静看着她,只问一句:“你可认识檀槿?”
只要这人是认识师父的,那便一切都有迹可循。
善贵妃坐在轮椅上,见她走进,整个人神情更为激动,废掉的手脚艰难地支撑起身,心急如焚地想要抓住檀禾。
她根本没听清檀禾问的是什么。
谢清砚见她枯瘦的手指抬起,一瞬上前,将檀禾揽过一侧避开。
善贵妃仰脸看着檀禾,忽然阵阵发笑,笑得透不过气来,用一种天真又夹杂着渴盼的诡异语气,悄声对她说:“阿泠……小善最后悔杀了你呢。”
“骗我的,人死居然不能炼成傀儡偶人,陪着我了,我知道错了……”她开始涕泪横流,呜呜啼啼,语不成句,“阿槿说的对、说的对,我太恶了,善恶终有报。”
她说了很多,颠三倒四地蹦出几个词。
阿槿。
檀禾在她断断续续的喃声中听见了师父的名字,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她迅速侧过脸,望向身边的谢清砚:“她认识!”
谢清砚沉目,看向几步之距的善贵妃。
见阿泠始终不搭理她,善贵妃伸长了脖子,歪起脑袋看檀禾,瘆人的视线一寸一寸在她脸上爬过。
实在吓人,檀禾微微后仰身体,朝谢清砚身侧靠去。
善贵妃这些年极少有清醒的时刻,她更愿意沉溺在疯症中,这样她便能回到从前,想要再次见到阿泠和阿槿。
她癫狂的意识一瞬清醒,顿时如坠冰窖,厉目冲着檀禾瞪圆,声嘶力竭:“你不是阿泠!”
阿泠要比她还稚气,右眼下有颗泪痣,笑起来很好看的……
“也是,阿泠死时才十三岁……可你真像啊,鬼怎么会有变化呢,是投胎转世成人了?”她嘟嘟囔囔。
眼见着善贵妃又要陷入疯症意识不清,谢清砚不想再浪费时间,俯身逼视,当即就问:“冥霜是你的,当年是你给太子种下的冥霜?”
听他提及冥霜,善贵妃的面容肉眼可见地变阴沉,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冥霜的确是我的,不过却是他亲手种下的。”
一时间,屋内静得恍若落针可闻。
黄雀瞬间正了脸色,惊目看了眼善贵妃,又看向太子。
似乎是意料之内,谢清砚没感到有多少震惊,但他忍不住冷笑一声,幽黑的眸里像是淬着寒。
清醒不过一瞬,善贵妃再次开始疯言疯语:“为什么不肯来见我,以为弄残我便能死不了了,呵呵,我那么爱你,一定要将你炼成傀儡……”
她咬牙切齿的声音像磨在耳畔,咯吱作响,可见其用力至极。
忽感周遭气息凛冽,檀禾蹙眉:“他是谁?”
月光从洞开的小窗照进来,谢清砚半边面容隐匿在夜色中,不辨有任何情绪。
他望向窗外,凉薄开口:
“仁宣帝。”
第25章
仁宣帝。
那不是殿下的父亲吗?
檀禾眸光震动,顿时愕然。
她听说过皇帝不喜殿下,但也知道有句话叫“虎毒不食子”。
若按冥霜发作时间往前推算,岂不是殿下在出生之时便被下了冥霜。
襁褓之婴,还是皇帝的亲儿子,他如何能下得去手?
檀禾惊诧不已,目光还停留在谢清砚身上,他面上那一丝阴戾冰冷已然褪却,很快恢复沉寂而平静。
“殿下。”
檀禾心脏有些闷,她沉默着,琢磨着,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拉住谢清砚的手,轻声唤他。
掌心中挤入一只柔软温凉的纤手,顷刻之间,仿佛填注了所有空泛的间隙。
谢清砚倏然握紧,侧首看她,那双乌黑水灵的眸子里浸满安慰之意,“无事,我早猜到会是他,只是苦于没有确凿的证据去验证这一猜想。”
在得知自己是中毒的那一刻,谢清砚便不无怀疑地想:是否是皇帝?
因为放眼这普天之下,最想他死的人,也只能是仁宣帝。
自古无情帝王家,皇权之下无亲情。
这些年来,他们不像父子,更不像君臣。
谢清砚幼时就曾听闻有人道——倘若不是娶了元家的女儿,借了元家的势,一个宫女爬床生下的孩子怎能荣登帝位?
从一个背靠政变起家的不起眼皇子,到大肆揽权拥势的天子,仁宣帝不可否认的确有魄力,但他登基后十足自傲且疑心病甚重,却又实在想要仁君之名留永记。
一个帝王,得位不正的帝王,更别说常被世人意有所指他上位靠的是女人。
对于曾经给予他权势的元家,他开始疑虑,忌惮,扭曲痛恨。
连带着他这个有元家血脉的儿子。
寅时初刻,天方微微泛起鱼肚白。
黄雀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殿下,我们得速速离开了,天亮不好脱身。”
“嗯。”谢清砚皱了皱眉。
檀禾手指却挠挠谢清砚的掌心,担忧问:“那她会道出我们吗?”
谢清砚倒是没想今夜在皇宫杀人,这样行事莽撞。
“不会。秋琅宫那些宫人根本不会在乎她说什么,更何况她一直疯言疯语。”
黄雀肯定道,那些宫人实则很是敷衍了事。
灯灭,屋内再次恢复黑寂。
善贵妃依旧沉浸在臆想中,对于三人的离开毫无所察。
她浑身颤抖,牙齿咬进唇肉中,眼眶却在瞬间热热地烧起来,视线隐约恍惚……
“毒种,滚下去给那几人喂冥霜!”
她被男人踢进万虫蛊窟中,四周散发着阴森腐臭的气息,密密麻麻的虫子在人尸上涌动爬行,她习以为常地赤脚踩过,顺着男人所指方向,发现角落里昏迷着几个尚有丝气的幼童。
冥霜种下,一夜过去又死了几人,最终剩下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童。
男人忘了带她上去,她揣好剩下的冥霜,和那位女童挤靠在一起。
她们俱是蓬头垢面,破烂不堪的衣衫下是被蛊虫啃噬腐烂的皮肉。
因而,女童清醒后并未觉察出她是外人,甚至还握住她的手,冷静安慰:“别怕。”
深夜再次降临,谷中响起滔天杀声,她们昏迷之际,隐隐看见火把上耀眼的光芒和激动之声。
“那儿还有两个活着!”
再次清醒时,她躺在一间温暖干净的屋舍。
日光很是刺眼,视线里跃入一张溢彩流光的仙灵面容,随着环佩叮当的银饰碰撞声,一声清越悦耳的声音响起。
“你还好吗?”
“你叫什么呀?”
她眼神空洞地凝望着那人漂亮眼睛下的一颗痣,久久未语。
面前那人凑近细问:“我是问你,你姓甚名谁,父母何人,家在何处?”
“这样待你身上的伤痊愈,好送你回家去,拐子真可恶,霜家也是。”
她姓霜,但无名,生来便被放进了满是毒虫的瓦罐之中,那男人是她的父亲,总是毒种、恶种的叫她。
她蹩脚而晦涩地张口:“善……无父、无母。”
恶之另一面是善,她是知道的。
听闻此言,女孩先是歉然,再次问:“良善的‘善’?唔,好名字。我叫阿泠,之后若有事便叫我。”
她自此后有了名字。
一同被救出的女童叫阿槿,她们暂居在大祭司家。
而那个像小仙童的女孩也是大祭司收养回来的。
在这之后,她们三人形影不离,或许是因为她天生瘦弱,面若稚童,她们总是小善、小善地叫她。
阿槿寡言少语,苗疆有很多奇珍异草,她不舍得离开。
阿泠总是在叽叽喳喳,她像是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阿泠,你话真多。”
阿槿终于忍不住了。
阿泠吐吐舌头:“那我也没法子,只能等我当了大祭司离开你们,或许便听不到了。”
只有她一直扬着的唇角霎时僵住,为何要离开?
她好不容易才拥有这一切,这些生来从未体会过的温馨亲情。
不能,她们要永远在一起!
在这个念头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或许她真是如男人所言,霜家人都是天生的恶种。
为了将阿泠炼成最好的傀儡偶人,她期间悄无声息毒死了许多人用作试验,可惜都失败了。
阿泠临走之际,她心急如焚,只能先将她药死。
可惜,她被阿槿发现了,杀人,霜家,冥霜……
她再次什么都没了。
阿槿一剑刺穿了她心口,漓江冰冷的水淹没了她的口鼻,可她居然侥幸没死。
她多年四处流转,甚至进过青楼。
终于,有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叫什么?”
这回,她仰起人畜无害的天真面容,从容道:“善,小善。”
只是,恶种的她遇上了另一个恶种。
……
山风猎猎,两匹骏马沿着山道疾驰。
天色熹微,远方起伏的山峦与东天泛起的晨曦交融相映,仿佛渡了一层熔金。
檀禾的后背贴着谢清砚灼热的胸膛,眼前是一片黑暗。
惊心动魄了一整晚,但此刻,檀禾的头脑有异常清醒,仿佛是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从未想过从她离开乌阗到上京,竟会在这一夜之间遇上如此离奇曲折的诸事。
谢清砚浑身还染着夜的寒漆,他单手紧握缰绳,另一手袖袍抬起罩住檀禾整张脸,替她遮风。
后头,黄雀撕了易容的面具,纵马紧随跟着。
行至云山附近,马蹄的速度渐渐慢下。
衣袂相缠,檀禾伸出素白纤细的手指扒了扒谢清砚的袖子,露出双眸看向不断飞掠的山景。
檀禾忽然叹口气,怔怔然说道:“有些理不清。”
她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觉有些天翻地覆,越想越乱。
“善贵妃,你师父,还有那个‘阿灵‘,必然是相识的。”谢清砚低静的嗓音伴随着鼓噪的风落在檀禾耳畔,“而她又一直叫你为‘阿灵’。”
檀禾被山雾浸湿的长睫轻轻一抖。
“殿下是想说,那个阿灵很可能是我的……”
——母亲。
檀禾抿唇,在心底艰涩地说出这个词。
在檀禾自小到大的生长环境里,因着身边只有师父,她很少会意识到有父母的概念。
也唯有一日,那时似乎还是在檀府,师父不知为何突然要收拾家当,准备带着她去望月山。彼时,家主的小儿子下学归府,甫一踏进门便冲着家主夫妇高呼“爹娘”。
檀禾抱膝坐在门口,懵然地望着他如只鸟儿般扑进他们怀里,嘴里情不自禁地也跟着小声重复了一遍“爹娘”。
望月山的路崎岖不平,又将将下过雨,很是泥泞难行。
她被师父抱在怀里,每走一步,都要颠上一下。
檀禾想起在檀府看见的那一幕,忽然问:“师父,阿禾的爹娘呢?”
她的声音很轻,像方才那阵落在山间的雨丝。
师父没有马上回答她,一阵许久的沉默后。
“我怎知道,不是早与你说了,你是我从乱葬岗捡回来的。”
檀禾闷闷地“哦”了声,脑袋复又埋在师父颈侧,抱紧她。
许久,天上忽然落下一滴雨,砸在她脸颊上,竟是热的。
奇怪,雨不是停了吗?
檀禾讶然抬首望着天空,却见师父面上滚下一行泪。
“师父,你为何哭了?”
“闭嘴,你话真多。”
檀禾扁了扁嘴,不再说话,默默掰着指头数,心想,师父还比她多说了十个字呢。
师父的声音依旧在颤抖,檀禾抬起小手一一拂去她的泪水。
而后,凑过去用脸蛋挤蹭师父湿润的脸,安慰:“不哭。”
下一刻,耳边忽然传来低声提醒。
“檀禾。”
檀禾陡地回神,转头撞入离她寸息之距的青年眸中。
谢清砚垂首,望于她怅然若失的染雾双眸,眼圈周围还泛着红。
他知道,檀禾是在想她师父,只有这时,她才会如此伤感。
他们离得太近,几乎垂首、抬眸之际便能触碰到对方。
檀禾脸颊被他的气息拂得有些微热,她稍稍前倾着身子,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可她方才不是说,阿灵十三岁便被她杀了吗?”
谢清砚想到檀槿,说道:“你师父不是有起死回生之术吗?”
檀禾摇头:“能起死回生定然是还有口气,若是凉透了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她们在望月山就如同世外桃源般,师父很少会与她提及世事,就连冥霜也是她当初再三央求下才说的。
如若那个阿灵没死,真是她的母亲,那她为何又会由师父抚养长大?
檀禾心乱如麻。
“她疯得厉害,有些话也不能尽然全信。”谢清砚见她细眉又拧起,劝慰道。
但檀禾的身世定然不是乱葬岗弃婴那般简单。
谢清砚静静注视她:“先回行宫静下来,再细思。”
天际处,一轮旭日正喷薄而出,柔而暖的金色光辉徐徐照于他们身上。
第26章
更漏尽,熹光微。
紫宸殿,重重明黄云帏遮掩的龙榻上,忽然间爆发出一阵激烈的猛咳,在大殿中空洞地回响。
杨延闻声色变,急声对外吩咐:“快去宣太医!”
里头却传来颤巍巍一声:“不必。”
杨延上前跪于榻边:“皇上,龙体要紧啊。”
仁宣帝喉咙里发出剧烈的呛咳,牵扯着心脏处一阵窒息般的痉挛疼痛,似有无数蚁虫在蜇咬啃噬。
他紧抓着心口大喘息,过了许久才缓过来,额上渗出密密冷汗。
仁宣帝睁目望着帐顶,眼前竟出现恍惚重影,他喃喃怔声:“阿娆……”
一如年轻时,他满脸心慕地望着元净娆拖着长裙从马车上下来,却施施然走向他人。
顷刻之间,迷影散尽,仁宣帝冷声哼笑,难掩目中恨意:“谁叫你如此不识好歹。”
杨延像早已习惯了仁宣帝这副自言自语的模样,垂首不语。
仁宣帝忽然转过头来,问杨延:“皇后忌日是不是快到了?”
杨延一愣,回过神来,小心翼翼道:“是,还有半月便是娘娘的忌日,太子殿下昨日就已去了云山行宫。”
仁宣帝了然嗯声:“现在是何时辰?”
“回皇上,快要五更了。”
“扶朕起来穿衣罢,准备上朝。”
……
一室宁静,熏炉里檀香淡袅。
回来用过早膳后,檀禾去湢室草草沐浴了番,一夜的身心疲倦消失殆尽。
山间静谧,晨鸟清脆悦耳的空灵叫声响在耳畔,温柔似水的风如软缎般揉过面庞。
有那么一瞬间,檀禾觉得自己是置身在望月山。
她停下手中擦拭头发的动作,微微仰脸闭目,任这轻软的柔风穿过轩窗,细细撩在她肌肤之上。
缭乱的心在此刻慢慢静下来,往事纷纷涌至心头。
她穿行在那些与师父彼此依赖的岁月时光中,左右找寻,一段段尤为深刻的记忆跃入脑海。
檀禾忽然记起,师父每年都会有固定的一日要祭拜烧纸钱。
焚烧的纸钱在火盆中迅速化为灰烬,烟灰往她鼻子里钻,呛得她咳出泪花。
檀禾蹲在一旁,火光笼罩着师父哀思的面容,她垂首低眉,但眼底的泪光还是映在了檀禾眸中。
檀禾捏起纸铜钱放入火中,轻声疑惑问:“是烧给谁呢?”
无坟无墓碑,年年都是如此。
师父抬起眼,湿红的眼眸看向她,神思恍惚,良久声音缓了缓:“故人。”
年幼的她不懂,但经历过昨夜,檀禾再回想起那一幕幕,不禁陷入深思。
她攥紧手指,呼吸有些沉重。
所以,师父口中的故人是否就是阿灵,当时透过她在怀念阿灵?
若真是,那师父为何又一直说她没有父母?
湿发浸透了一片薄衣,檀禾抱膝斜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沉凝地望向窗外的青竹琼枝,日光流泻在窗木之上,她明艳柔婉的侧脸在光下,透出几分朦胧不清的惘然。
乌发青衣,冰肌玉骨,宛若一幅极美的画卷。
谢清砚甫一踏进偏殿中,便看见了这一幕,瞬间仿若被攫取了心神。
这些年来他见过无数的美人,却也清楚,不过都是一张皮相罢了,皮下如何又有谁知。更何况无论美丑与否,死后都是一把黄泥枯骨。
檀禾无疑也是他见到过的最好看的美人。
可他知道,将他深深溺毙的绝不是这张皮相。
在谢清砚的脚步声靠近前,檀禾醒过神,微偏过脸,朝他浅浅地笑,颊畔一个梨涡若隐若现。
她轻轻唤他一声,声音却有些激动。
“山里寒气重,当心着凉。”
谢清砚的声音没什么情绪,是他一直以来惯常的语气。
但却不动声色地拾起榻上那块棉帕,贴在她的发顶,轻柔地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
她身上淡淡的清香萦绕在周身,发尾划在指腹,像是草尖在轻挠,谢清砚情不自禁地摩挲着。
檀禾任由他给自己擦拭湿发,丝毫不觉这个行为很是亲密无间,她在酝酿好语句,想着有无遗漏的。
当他灼热的手指触碰到自己还湿润着的后颈,檀禾下意识一缩。
檀禾一手撑着软榻,往他身边挪了挪,整理好思绪后,抬首道。
“殿下,我方才想了很多,那个阿灵当时或许没死,或许她真是我的母亲,但多年后,她在生下我后也……不在了。”
十三岁是定然不会生孩子的,阿灵应当与师父年龄相仿,若还活着,现下年近四十左右,时间往前推算,阿灵是在二十出头时生下的她。
那这十多年间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檀禾无从得知,宫里的善贵妃定然也是不知的。
檀禾将自己想到的所有细节和猜测说与他听,她语气和呼吸都有些凌乱急促,等停下来时,她喘着气抚着心口。
谢清砚抬手抚在她单薄的后背,一下一下轻拍顺气。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谢清砚听到这里眉头轻皱,理清暂时得到的信息。
谢清砚看着她的眼睛,问:“那祭拜的具体时日你可记得?”
檀禾微漾的清润眸子望着他,很笃定地道:“仲月十九。”
为何能记得这般清楚,因为,再往前推一个月左右便是她的生辰。
檀禾说完后,殿中陡然沉寂下来,唯余窗外簌簌的竹叶声。
须臾之间,谢清砚眸光闪动,倏然握紧手中的棉帕,面色分外沉重。
十七年前的仲月十九。
正是北临与大周开战之日,朔州城一夜沦陷。
“殿下?”檀禾见他陡然沉默,脸色凝重,犹豫着扯了扯他的袖子。
谢清砚垂目,视线再次落于她身上,深不可测的幽眸中翻滚着巨浪。
“你确定?”他再次问,双眉紧皱,声音沉得厉害。
檀禾点点头:“确定,每年都是这个时日,我过完生辰后没多久师父就会带我去祭拜。”
闻言,谢清砚阖上双目,屏息凝神。
当年北临夜袭朔州,掳掠了城内许多孩童,在城中架锅烧煮食婴,将半大的幼童丢进狼群,任野狼军大肆撕咬朵颐。
那场战役死了无数人,远在上京的仁宣帝却想要缓兵不动,当时身为大将军的舅父不惜违抗圣意,毅然决然领了大军前往朔州……
檀禾不明白,为何殿下的脸色突然之间变得这般凝重,但直觉告诉她,一定有事。
她的心提了起来,柔和的嗓
音里带着一丝疑惑:“殿下,怎么了吗?”
谢清砚睁目看她,神色缓和了些,却话锋一转问:“你师父为何突然要带你去山里住?”
当初玄鹤从乌阗带来的消息是:檀槿的那个兄长要将她送人以求攀权附贵。
这话题岔得太大,檀禾轻轻啊了声,迟疑一下,想着:“因为师父说她厌倦了世外纷争,而且那些很有可能会伤害到我。”
檀禾一目不错地看着他,那双浸着秋水般的眼仁清透干净,黑白分明。
从见她第一面起,谢清砚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檀禾的双眸。
眼即是心,无论心中嗔痴贪欲掩藏得再好,一双眼都会或多或少泄露几分。
他当初不明白,为何有人的眼睛能不掺杂任何杂欲污秽,一眼便能窥见到底。
这一刻,谢清砚似乎懂了,甚至有些理解懂檀槿的所作所为。
檀槿的确将她保护得很好,静居山林与山水为伴,远离俗尘,如若不是她离世,檀禾可以一生不为外界所忧扰。
那场战役太过血腥,若檀禾真是当年存活下来的婴孩,檀槿能选择带走她,必然是她的父母亲人已经不在了。
那她得知自己身世真相,对于本就孱弱多病的身体无疑又是沉重一击。
所以,檀槿隐瞒着一切,想要她还不如就此无忧无虑过完这一生。
谢清砚心中翻江倒海,垂首低眸,看着满面困惑的少女。
一颗心像被人死死挤揉捏攥,涌出从所未有的酸胀和疼惜。
谢清砚一时不知该如何与她说,又唯恐这一切都是自己揣测错了。
他只能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似叹非叹地道:“你待孤这几日好好查查,再与你细说。”
檀禾虽不懂陡然间他又转变的情绪,但殿下的掌心宽厚温暖,揉得她那些困虑疑惑尽消,心绪也逐渐平静温和。
“好。”她点了点头。
好像也只能靠殿下,这大千世界,她孤身一人如何去找寻。
檀禾心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感情,她从未想过,在自己如此平淡简单的短短生涯里,会遇见这般复杂的诸事。
若不是她被家主夫妇骗送来上京,或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知晓自己的身世。
从冥霜到太子,师父,阿灵,宫里的皇帝,善贵妃……牵扯出太多太多的人。
他们像是被捆附在一根线上,跨越过漫长的时间,却始终看不见尽头。
檀禾抬眸,诚挚地看向身前的青年:“谢谢殿下。”
谢清砚将她容颜纳入眼底:“谢甚,若不是你,孤注定是会死。”
还有几日便是引针取血了。
“现在还不好说呢。”檀禾下意识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后,赶忙“呸呸”两声,“殿下,我说错话了。”
檀禾抱住他的手臂,眸子里很是灼亮:“一定会没事的。”
谢清砚却是笑了起来,低低的,像极了撩抚在人身上的那阵温风。
“借你吉言。”他道。
第27章
“一切都还按之前的计划行事。”
行宫书房内响起一道低沉的吩咐声。
“是。”其下玄鹤朱鹮等人领命应声。
仁宣帝最在意的就是他得之不易的皇权皇位,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疑心,惶惶终日。
早在谢清砚不知自己是中毒时,他便早已事无巨细地安排好,等着这一日。
谢清砚非大度之人,既然仁宣帝能对他下此毒手,他也必然要让他皇位坐的不安稳。
弑君弑父,他怕是时间不够,无法能亲手解决。
但仁宣帝还有其他儿子,譬如谢清乾,搅到风生水起之时他定然会耐不住。
此时,只听门扉轻轻叩响,而后一个浅碧衣裳的少女推门进来。
屋内几人相视一眼,俱是识趣地低首恭声:“殿下,属下先行告退。”
谢清砚默然颔首。
在来行宫时,檀禾让冯公公几乎是将需要的药材都搬了过来,她端着药碗缓缓走向谢清砚身前。
谢清砚毫不迟疑地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只是在咽下最后一口,发觉不太对劲,似乎多了其它味药材。
“加了味川芎,止疼的。”
檀禾有时真想感慨,殿下可真能忍疼啊。
若不是她知晓后期冥霜和血蚀引反应会有多激烈,当真会认为谢清砚如同常人般康健,平日里不见面色有丝毫变化。
闻言,谢清砚漆眸中晕开些许柔色。
书案上放了一张名册,上面寥寥几段力透纸背的遒劲字迹,似乎是檀禾和师父以及那位善贵妃的大致生平,纸张一角的还写有“大祭司南家”,后面跟缀了“阿灵”,只是这两个字墨像是新添上的。
谢清砚放下药碗,见檀禾视线落于纸上,他白皙修长的手指点在后两团墨痕上,嗓音平静而清淡:“只是猜测。玄鹤查探到她们当初都被南家收养,或许阿灵是南家的人。”
他又道了一句:“只不过如今南家人去楼空,这些都不得而知了。”
听得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檀禾回头看向谢清砚,距离太近,他俊美迫人的面容放大在眼前。
两人四目相接,谢清砚看着檀禾沉默了片刻,终于拉过她的手腕,带她到案前坐下。
檀禾乖乖坐在圈椅中,仰脸见他面色有些凝重,恍若是有什么大事要与自己商议。
谢清砚并未坐下,而是站立在她身前,他思虑了一夜,还是决定选择告知。
“檀禾,我接下来同你说的事,暂不能确定与你身世是否有关,你只当作放平常心来听。”
“好。”檀禾缓缓点头,放在腿上的双手却不自觉绞紧。
案上熏香缭绕,寂静的书房内,他沉缓的嗓音回响在其间,与屋外鸟雀鸣声一同飘入她耳中。
“昨日你说的仲月十九,那年的这日正是北临入侵朔州之日。”
谢清砚低低地陈述,那些血腥残忍的画面他只简单掠过,并未细言。
檀禾静静地听着,忽然想起当初簪瑶带她出去玩,一墙之隔的酒楼外,那个说书先生也说了这场战役,要比殿下讲得残酷至极,朔州死了很多人,狼军活吃孩子……
她未曾想过那日当作故事来听的战事,会与今日殿下的话重叠上,她的亲人也可能殒命在那场战役中。
檀禾抿紧双唇,直至凝滞的呼吸让胸口紧闷,她才张唇松了口气。
谢清砚继续道。
“因而,你父母亲人或许是朔州人。”
“引针取血后,若是孤能活,不过几月应当就会领军去西北,会途径朔州,你若想去朔州看看,可随孤一道去;若是会死,孤在朔州也有部下,黄雀他们也能带着你前去。”
“你尽可信任他们,往后无论去何处,他们会跟随你左右,任你调遣,荫庇你余生。”
谢清砚见她愕然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忍不住抬手轻抚她的发顶。
檀禾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张了张口,只颤然一声:“殿下……”
他的最后一句话太重了,压得她有些喘不上来气。
檀禾知道,殿下身边的影卫于他而言都是心血,如若他……这些人都要留给她。
在曾经不知自己的身世时,檀禾想的一直都是——
殿下若生,她会为他喜极而泣;若有不幸,她也会哀怅流泪。
只是,唯一不会变的是她依旧会转身踏上回乌阗的路。
山高水阔,青山路远。
他们终其一生都不会再相见。
她与殿下都是各自人生中的过客,只不过途中他们阴差阳错、稍稍驻足停留了些时日,相识了彼此。
可他如今的一番话,却好像是要将他的部分,送入她的世界。
檀禾只觉脑中嗡嗡作响,
一种奇异的温热涌上她的心腔。
她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此时此刻,她同样看不懂他眼底深藏的情绪。
许久,檀禾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口唇微动:“殿下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为何?
因为喜之,爱之,怜之,惜之,是以想要处处为她着想。
谢清砚就在心底轻声,却不敢告知。
如今的他无异于弥留之际的半死人,何苦再说出来给她带来困扰。
谢清砚的目光如深渊般,凝落在她身上,久久未曾移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被骗来到东宫,总归过错在我,无论是生是死,我的确没什么能赠予的,也唯有这些人。”
左右都是人去散尽,不如都给予她。
檀禾心底震颤,咬了咬下唇,声若呓语:“多谢殿下。”
谢清砚轻笑一声,就此揭过话题:“无事,那朔州,你去与否?”
檀禾面容上露出笑意,不住点头:“去的!”
其实她心底明白,父母或许是都不在了,但她定然要去寻上看一眼,不然这一切都成了永不可知。
……
收拾好需要用到的药材后,檀禾歇下来,她坐在台阶上,靠着木柱,手托腮,看着天边云卷云舒出神,耳边是枝叶的摩擦和摇晃之声。
她独自一人在望月山时,也很喜欢发呆放空心神。
京城的山和乌阗的还是不一样,这里晴光正好,不会突然有连绵几日的山雨,也不会清晨一推屋门,就能惊喜地看见竹阑干上挂着她心心念念好久的蜈蚣长虫……
当然,这里还有殿下。
当务之急也是殿下身上的毒。
王姆妈端着白玉瓷碟走来,见到人坐在廊前石阶上,不由一笑:“檀女郎,膳房讲讲做好的核桃酥,冯公公说您爱吃甜食。”
檀禾回神,伸手接过刚出炉的核桃酥,弯眉道谢:“多谢王姆妈。”
说着,捏起一个小口咬上。
她里塞着核桃酥,含含糊糊赞道:“好吃。”
檀禾跟着黄雀他们一起叫她王姆妈,这行宫里还有好几个姆妈,会给她做好吃的,还做了好些漂亮衣裙。
就是初见之时,她们围着她一边慈笑,一边嘴里窃窃私语着什么“再没有能这般般配的了”。
檀禾当时嘴里咬着细面,疑惑地抬眸看向她们。
王姆妈深深凝视着少女的面容,不由得露出欣慰笑来。
真好啊。
若是娘娘还在,她看见这一幕定会高兴的。
……
因近来情况特殊,檀禾需要密切留意的谢清砚的心口,所以他们最终还是睡在了一张床上,只不过不是同衾共枕罢了。
初时是谢清砚睡榻,她睡床。
夜里他时不时会起身至床边让她观察,或者她跑下床去扒他寢衣看。
来来回回,很是折磨人。
是以檀禾再次提及那句话:“那你也到床上嘛,我一翻身便能看见,多省事。”
殿下当时脸色又是一滞,隐隐要开口。
檀禾没给他出声和拒绝的机会,直接抱着榻上的被衾放在床上,她的锦被旁。
檀禾实在不明白,为何两人可以那般近距离地靠站在一起,但躺着便不行了?
此时静夜,床榻上,一对孤男寡女。
床帷之中,少女身上若有似无的馨香萦绕在其间。
谢清砚靠在枕上闭目眼神,面色如常,喉结却滚动了下。
身旁睡着的是檀禾。
她睡觉很不老实,初时裹着锦被能安分地贴靠在墙边,半夜开始乱动,身体几乎是半横在床上,脑袋要么抵着他的左臂,要么拱在腰侧。
此时此刻,她的脑袋正搭在他肩侧,半边软玉般的娇躯压着微麻手臂。
两人再无半分距离可言,她清浅绵长的气息不可忽视的拂在下颌,一下一下,如潮水般涌来退去,撩拂在心端。
谢清砚心潮起伏,着实是无法再忍耐,他倏然睁开眼睛,就着床边跳跃的烛火,看清檀禾蜷着身体窝睡的难受姿势。
“檀禾。”
谢清砚声音低哑,试图叫醒她。
檀禾呼吸均匀,好梦入酣。
这两日忙着备药,又要时时刻刻注意他身上那条血线的走向,根本不敢有半分松懈。
晚间甫一沾上床,倒头就睡。
谢清砚垂在身体一侧的手纠结了瞬,还是托起檀禾的腰,另一手扶着她的脑袋,如拥云揽雾般轻巧地挪正放回枕畔。
似是被惊扰,檀禾略略蹙起细眉,嘴里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呓语,却依旧无任何清醒的迹象。
谢清砚没有听清,只深深地凝望了她半晌,目光从鬓发慢慢移至安静的眉眼,脸颊,唇瓣……
人总是贪心的,在见过明耀之物后,明知注定会有许多不可控的未知数,甚至不断警醒自己克制隐忍,可依然会忍不住沦陷其中。
谢清砚终是情难自禁地抬手伸过去,指腹碾在她唇上,轻抚摩挲。
他感受着柔软娇嫩、泛着微微温热的红唇,俯身垂首贴近,将吻轻落于自己拇指上。
与她双唇,一指之隔。
“阿禾……”低低的一声,炙热又缠绵。
如今于他而言,生死皆是幸。
生,他想同她共白首。
死,亦能在她人生里烙下一个印记。
她或许不会记他如檀槿那般深刻,但总归,会记得还有他这么个人。
第28章
檀禾睡得昏天黑地,这一夜做了许多梦。
梦里是师父静坐在燃烧殆尽的纸钱旁,纤瘦身影被火光拉得很长,却如一座巍峨静谧的山,永远不言不语将她拢护在怀。
檀禾蹲坐在她膝前,依恋地蹭了蹭,抬起眸久久凝视着她,不由自主地问出:“师父,我到底是谁呢?”
师父并没有回答,她垂眸看她,眸中泪光闪动,忽而轻轻地嗯了一声:“去吧。”
去哪里,是朔州吗?
不等她再问出口,师父的面容逐渐苍白透明,消失不见。
檀禾急迫地想留住她,却只能颓然无力地握紧空无一物的手。
眼前景象在扭曲变幻,模糊的阴影轮廓不断重塑,出现一道隐隐约约的颀长人影,穿透重雾向她走来,渐行渐近。
檀禾怔怔看去,他的眉眼逐渐格外清晰深邃,一双漆眸透过雾,带着晦暗不明的情愫,深深地凝望于她。
是殿下。
檀禾径直迎上前去,却抬手抚在他偾张的胸膛上,指尖一寸一寸顺着蜿蜒的血线游走,隔着温热的皮肉,其下那沸腾澎湃的心跳似要冲撞而出。
她疑惑地往下按了按。
下一瞬,她的手被人紧紧捏住。
檀禾一下清醒,眯着眼缝看去。
视线里是轻纱软幔的长垂床帏,淡淡熹光穿透而入,落在那只骨节分明正抓着她指尖的手上。
檀禾稍稍垂着眼皮,脸颊下抵着一坚硬的躯体,她这才注意到自己额头正压在谢清砚的左胸膛,咫尺之间,能看见那条血线如今距心口不过一指节长短。
不会被她压出问题吧?
檀禾脑子里轰的一声,猛地跳坐起身,慌乱地望向一侧眉宇微蹙的冷峻男人。
谢清砚一身雪白的中衣,衣襟被人扯的凌乱微敞,露出半边布满疤痕的胸膛,素来冷硬恭肃的面容上此刻尽是无奈隐忍。
“殿下,对不住。”檀禾长睫轻颤,手足无措地解释,“我做梦了,梦里在看你心口的血线。”
她实在是过意不去:“我会不会压得你更疼了?”
“无事。”
谢清砚干净的喉结微滚,嗓子有些干涩。
片刻后,他抬手整理着被她揉乱的衣裳。
谢清砚几乎是一夜未眠,倒不全然是因为檀禾,更多是汇聚于心口的两种毒愈演愈烈,如同当初头疾
发作起来时疼得彻夜难眠。
在她轻盈柔软的身体再一次依偎过来时,那入骨的痛感竟然奇迹般地减退了几分。
谢清砚不再退避,任由她躺靠着。
只是,她一清早又开始动手动脚乱摸。
他身为一个正常男人,又是晨间,甚至一度觉得,此时此刻的檀禾简直比他体内的毒还要折磨人。
趁着理智殆尽之际,终是选择按住她柔若无骨的手。
“你先起身,孤再躺会儿。”谢清砚沉默了许久,再次哑然出声,呼吸更是滚烫。
檀禾稍怔,低头哦一声,双手撑着他的腿从床尾爬下去。
许是刚睡醒,她一举一动间都透着慵懒迟缓,乌浓长发垂在细腰后,半遮半掩的露出一截纤细白嫩的玉颈,几乎可透过皮肤看见脊骨。
谢清砚不可避免地看见她后颈处盘系的细绳,没于衣襟消逝不见。
他敛了眼底的暗色,随即移开视线。
床榻之上,谢清砚再次闭目,耳畔听得她穿衣的窸窸窣窣声,不断在调息静气。
他想,或许不会死在解毒那日,只怕会是在今晨-
山里的时日过得既快又慢,若是无需解毒,初夏寻山觅野,定是极为得趣。
取血在即,这几日行宫上下俱是不敢大喘气,除了檀禾和谢清砚,其他人面上尽是担忧。
白日里,檀禾备好届时需要用的药,又仔细琢磨着有无遗漏的地方,而谢清砚早将诸事安排妥当,此时只静待那一日的来临。
冥霜与血蚀引撕扯绞缠,从头颅到心脏,如针刺般深入骨髓。
午后的日光温暖干净,竹林掩映的凉亭中隐约有两人,一坐一立。
檀禾站在谢清砚身前,双手抬起,轻轻按揉在他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附近。
她低首柔声问:“这样会不会好些?”
少女柔软的气息拂过,谢清砚低低地“嗯”了声,紧蹙的眉头也终于松开。
其实并没有丝毫缓和,只不过在她倾身靠近时,他满心满眼都会是她,那些无边痛苦自然而然忽略掉罢了。
檀禾扬起唇角,回忆道:“我自小就这么给师父按,熟能生巧了,她还曾说,若是日后穷得叮当响了,便带着我去药堂给人推拿,她收钱,我干活。”
当然了,檀禾知道这都是师父的打趣。
谢清砚的手微颤着,克制不住地放在她软腰一侧,往身前带了带,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拉近。
他偷到了这一刻的满足。
海东青扑棱棱地落在凉亭栏杆上,收起羽翅背在身后,歪着脑袋看两人。
“殿下,你每次拎海东青翅膀时,真的很像师父要杀鸡给我吃的手法。”檀禾看了眼海东青,忍不住道。
她想说很久了。
海东青忽觉脖子一阵凉飕飕的,眼珠子咕噜一转,正见主人的目光又落在自己身上,似乎在想着从那儿下手。
谢清砚沉静了一瞬,收回视线,忽然道:“鹰肉不好吃。”
檀禾噗嗤一声笑,笑得双臂压在他肩上,整个人肩膀轻颤:“我也没有想要吃的意思。”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没有提及之后会如何,只坦然选择面对一切,包括迫在眉睫的生死赌局。
转眼又过了两日,暮色四合,行宫已是灯火璀璨,在昏瞑的云山映衬下,显得极为熠熠生辉。
冥霜最后一次毒发最终在当晚来临。
随之而来的是,血蚀引也终至心脉。
檀禾却似早有预料,她冷静地将药和取血的针带入湢室。
拢在衣袖间的指尖却狠狠掐了下手心,告诫自己万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慌乱和差池。
她抬眸见殿下依旧是泰然自若,若不是他面色苍白,额间渗出的细密汗珠与鬓边暴起的青筋,檀禾真觉他如个没事人般。
行宫湢室里,案几上的博山炉里燃着安神的沉檀香,白玉雕砌的汤池里浸的是舒筋活络、协调脏腑的棕色草药,腾腾泛出苦涩的药味。
水汽氤氲,谢清砚褪去上衣靠坐其内,水珠顺着喉结脖颈缓缓淌下,没入劲瘦收窄的腰腹间。
长廊下寂静到呼吸可闻,连风都不曾穿过,影卫一众人心头沉重,如临大敌般地候站在外。
几个姆妈也是提心吊胆守在门外。
冯荣禄神色焦灼地站在角落,目光隔着帘幕久久看向里。
脑海中尽是昨夜的场景。
殿下的面容背对着光线,身躯岸然挺拔,缓缓地道:“你随母后与孤多年,向来得力,若此番孤有不测,今后你便就此离京归乡闲居,蜀地宅邸良田,孤早已替你备好。”
是在交代后事。
冯荣禄心中剧颤,眼含热泪,登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奴婢蒙皇后娘娘与殿下慈悲不弃之恩,今生感承垂念,不敢离忘半分,若——”
他哽咽了下,终是没说出口。
“奴婢愿奉檀女郎为主,今后随其左右,若女郎有用奴婢之处,定然万死不辞!”
周遭万籁俱寂,满屋烛火明亮。
忽闻轻踩水声,檀禾赤足踏进池内,汤池里的水瞬间将她衣裙浸湿,荡开圈圈浅淡的涟漪。
为方便行事,檀禾只一身轻装,长发紧束高绾,袖口上卷。
谢清砚静静地望向她,望向她倒映自己面容的清泠双眸,尽量轻描淡写:“你会记得我吗?”
耳畔响起他的低语,檀禾迎着他的视线,那一瞬间,他眸中盛着比夜色还要幽深的情愫,让她的心脏突地重重一跳。
她千言万语哽在喉中,最终只化为一句:“无论是何结果,我都会记着殿下一生。”
闻言,谢清砚紧抿的唇线上扬,苍白冷冽的俊容上乍现缱绻的轻松笑意。
记他一生。
足矣。
在这之后,两人再未有任何言语。
檀禾依次封住命脉,而后取出一根锐利的锋针,小心翼翼地落于血蚀引与冥霜交汇的终端,由心口直刺进针。
鼻端的血腥味越发浓烈。
黑色的鲜血顺着针流淌而出,淌过檀禾的手心手腕洒落在池中,渐渐将一池染得殷红。
锥心的痛深刺入胸膛,谢清砚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针尖离心脏的距离,心脉急速收紧,五脏六腑都蔓延着他逐渐麻木、无法感知的疼。
谢清砚脸色煞白无血色,他咬紧了牙关,未曾发出一句吭声。
他的漆眸一目不错地凝视着身前神情无比镇静的少女,从额发到眉眼,鼻唇……似要将这些死死镌刻于心底。
疼痛侵袭了他所有意识,那股独属于她的药香却深入脑髓,将他不断往回拖拽。
在抽搐的钻心疼痛中,谢清砚无法控制地抬起战栗的手,将垂落于池面衣裙紧紧收束于掌心。
檀禾未觉,她呼吸凝重,额上汗珠一滴又一滴滚落而下,与一池血水融合。
那双眸里此刻倒映着鲜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汩汩涌出的血液,原先蜿蜒而下的血线渐消失,留下微不可见的痕迹,与万千经脉似融为一体。
唯有取血的的针孔附近出现骇人的淤血模样。
檀禾大松了口气,眸间浮上喜色,却也不敢有丝毫松懈。
只是取尽了心脉血,接下来才是要看殿下能否挺过去了。
约莫两柱香的时间,针离血尽。
霎那间,谢清砚眼前一黑,如坠深渊。
檀禾力竭腿软,双臂却紧紧抱住他,感受到肌肤之上温凉的体温。
她赶忙抬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呼吸已经微弱到难以觉察。
“殿下!”檀禾心下一凛,迅速端过一旁备好的固心药,递至他无一丝血色的薄唇边。
但此刻,谢清砚已沉陷昏迷之中,根本毫无知觉。
檀禾只能端着药碗自己一口抿尽,另一手捧起他的脸庞,低头覆在他唇上,轻轻撬开,一小口一小口地以唇渡之。
来来回回十余次,才将那一碗药尽数喂进去。
汤池中的水已经变凉了,灯架上烛火静照,摇曳的暖光落于两人俱是湿透的身上,散着淡淡莹然光辉。
檀禾脸上未有任何不自然的神情,她指腹擦去唇瓣残留的苦涩药汁,而后
以脸颊贴着他染血的胸膛,静静聆听。
许久,许久。
终于听得那一下下微不可闻的心跳之声,沉稳响在耳边。
第29章
夜色深沉,行宫偏殿内烛火高燃,亮得恍若白昼。
满室盘旋袅绕的沉檀香遮不住汤药浓重的苦涩,以及那经久不散的粘稠血气。
轻纱软幔曳地,隐约可见床榻之上的男人双目紧闭,面容死寂无华,薄唇更是无一丝血色。
宁静与安然之下依旧潜伏着不可控的危机。
檀禾换好一身干净的衣裳进来,绕过玉卷珠帘,藕色的裙摆下落,她轻轻坐在了床边,低垂着眉眼凝视谢清砚。
帘间透入的光线错落在他丰神俊朗的面上,勾勒出险峭峻挺的线条,紧锁的眉宇显示着他正忍受着巨大的痛楚。
檀禾握住他一只骨节清峭的手掌,另一手轻按在腕间,指腹下是仍旧虚浮羸弱的脉象。
心血充盛,则血脉充盈。
而今,这些心血几乎随着血蚀引取之殆尽,致使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内的血液难以再循行。
檀禾甚至觉得,如今殿下能有口气已经是莫大的幸事了。
冯荣禄见她蹙眉沉思,不由得拧紧了手。
檀禾温声吩咐:“膳房炉上煎好的药,一个时辰要送来一次,今夜不能停歇。”
“诶!”冯荣禄连连应声,严肃点头。
如今他再回想起湢室看见的那一幕,仍觉心惊胆战。
他站在外间屏息凝气,更不敢贸然进入,生怕自己会打扰到女郎。
心底不住的默然祷念:盼求娘娘在天有灵,保佑殿下平安无事,顺遂安康。
两炷清香渐见底,仍不闻有任何动静响起,冯荣禄万念俱灰之际,终于听得里头传来一声稍显欣慰之声——
“冯公公,进来替殿下更衣吧。”
这声恍若天籁之音落在耳中,他当即泪盈眼眶。
在掀帘朝里看去时,冯荣禄一瞬间惊愣在原地,湢室里一池泛着黑紫的血水,池中两人身上衣衫俱被汗水与鲜血浸湿,而殿下了无声息地被檀女郎抱在怀里,胸膛前尽是骇人的血痕……
如今冯荣禄站在灯下,再次看向檀禾,少女夏衫单薄,纤弱的身姿坐在床畔,无限关切的面容上是难掩的疲惫神色。
他忍不住道:“女郎,您要不去歇息片刻,殿下这儿由奴婢来照看。”
初时檀禾置若罔闻,好一会儿才像反应过来似的,抿唇朝他摇了摇头,一只手始终维持着放在殿下腕部的姿势。
檀禾轻声道:“殿下情况严峻,如今依旧是命悬一线,我不能离半步。”
一个时辰后,王姆妈匆匆端来固心汤药,满面忧容地看向床榻间昏迷的殿下。
她知道太子自小头疾缠身,却不曾想竟是被皇帝下了毒。
这天杀的狗皇帝谢承铭!
当初他要什么元家没给他,何故要对自己的儿子下如此毒手!
想到这,端着药碗的手禁不住微微地颤抖。
汤匙舀了药根本喂不进去,檀禾只得重复先前喂他药的步骤,极为熟稔地唇对唇喂进去。
冯荣禄见这旖旎一幕,瞬时老脸一红,别过脸。
却见女郎面容沉着冷静,目光坚定而澄澈,俨然只当殿下是她救治的病人。
他不由得深深唾弃自己。
黑夜倏忽而尽,期间灯焰渐微,复又重新点起。
卯时初,晨光破开薄云,洒照在殿内。
檀禾一夜不曾闭眼,因着心系谢清砚,倒也未感觉有任何困倦。
在第十碗汤药灌下后,檀禾抬了抬手指,最后一次给他把脉。
那犹如风中之烛的似有似无脉博,在经过一夜时间后,总算恢复了几分从容和缓。
霎那之间,檀禾眉眼舒展,展颜一笑,秾艳柔软的面容竟比那晨间熹光还要明媚照人。
她满脸带笑,轻喃喜声:“可以暂且安心了。”
闻言,冯荣禄又眼睛热烫,忍不住抬袖拭了拭眼角,“那殿下这要何时才能醒?”
“或许少则七八日,多则半月,我也无法确定。”檀禾稍顿,声音随着唇角一同扬起,“但无论是几日,殿下都闯过了鬼门关。”
檀禾一身轻松地打开门,山中清晨的日光,薄淡而暖,徐徐地铺泻在脸上。
风过竹梢,她望着西南方的天空,长睫轻颤,眼泪毫无征兆的流了出来。
师父你瞧,我用着你留下的血蚀引救了一人。
这究竟是阴差阳错,还是冥冥之中,她一时竟也不知晓了。
……
这几日仁宣帝忙得焦头烂额。
先是外邦北临来使,单于大王子将于下月来京,欲与大周缔结和亲盟约。
北临这些年如一匹恶狼,盯着大周西北垂涎欲滴,屡次侵扰,想要死死咬下西北六城。
此番竟肯一朝示弱,对大周纳贡称臣。
仁宣帝当然不信野兽会无故从善,只是实在想不明白,北临这一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何药。
而后便是今日早朝,监察御史当堂参了大司马董淳峰一本,指其贪齐鲁军政、财政两项,多年来腐败不堪。
这一句话,让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满朝文武皆惊。
四周议相视的目光明晃晃地落在董淳峰身上,他当即脸色骤白,跪地叩首:“此乃御史诬陷之词,皇上圣明,请皇上明察!”
此时,站在右首的怀王脑子里一片空白,选择垂首一言不发。
皇座之上的仁宣帝俯视着董淳峰良久,脸色铁青,神情异常难看。
“兹事体大,朕定会好好清查!”仁宣帝扫视了一圈殿内的群臣,厉声回响在大殿,“今日朝会众卿在场,朕下令大司马董淳峰革职,听候查办!”
早朝散后,仁宣帝拂袖负手,满面怒容。
杨延亦步亦趋跟在其后,不敢出声。
董家背后是老二,董淳峰若是真贪了这么多,定然是为老二做事。
仁宣帝也是皇权厮杀下过来的,细思一番,如何能不明白做得是何事。
如此大的财用,必然只能是养兵。
仁宣帝唇角浮起冷蔑呵笑,咬牙切齿道:“朕还没死,便妄图爬朕头上了!”
他闭了闭目,忽然顿足问:“这几日朝上怎未见着太子?”
这话来得如此突然,杨延脸上先是惊诧,而后低首再次回道:“回皇上,太子殿下前些日便去了皇后娘娘的行宫啊。”
仁宣帝皱眉沉吟:“这些日琐事繁重,是朕忘了。”
杨延满心疑惑,怎么皇上这段时日开始频频不记事了?
……
或许是谢清砚常年习武,身子底好,脉象趋向稳定后,这些天恢复的速度极快。
就是迟迟不见有醒转的迹象。
自那夜后,檀禾一直日夜颠倒,白日里睡得多了,晚间精神抖擞。
于是,檀禾只能躺在床上,脑袋靠在谢清砚肩臂处,一个人自言自语在哄自己睡——
“殿下,我给你讲故事吧……”
冯荣禄这些天歇在外间,偏殿寂静,檀禾嘴里那些可怖瘆人的鬼怪志异全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晚风拂过甬道,树影细碎摇晃,发出凄凄厉厉声响。
终是年纪大了受不住这般折磨,冯荣禄起身抱着被子颤巍巍出门。
檀禾丝毫未觉,絮语声声,最后化为一声吁叹——
“殿下,你怎么还不醒呢?”
谢清砚此时深坠梦境,与从前头疾发作后的幻境不同,这一次没有獠牙厉鬼,黏稠血土,断臂残肢。
在梦里,清风暖煦,目之所及处是庄严肃穆的寺庙。
他看见温娴静然的母后长跪于佛前,佛香袅袅,木鱼声声。
她虔诚垂首,闭目颤道:“清砚,母后罪孽深重,苦难难消。”
谢清砚站在她身后,轻声问:“你有何罪?”
她潸然泪下,声声泣血:“如若当初不赴宴,我不会遇上他,这一切一切的都不会发生。”
谢承铭不会当上皇帝,兄长与李郎、千千万万的将士不会因后方粮草不及而战死在朔州……
谢清砚望着那尊手握佛珠,慈眉善目的
佛像,他闭了闭眼,平静地道:
“母后,罪不在你,在世道,在人心。”
世道弥艰,人心贪婪。
话落,眼前的一切陡然变得朦朦胧胧,如梦幻泡影,视线里是静谧幽绿的青山,落着涟涟不绝的细雨。
可神奇的是,他全身上下竟没有被淋湿。
他兜兜转转竟行至一处竹楼前,纤瘦的青衣少女双手撑坐在二楼竹阑干上,轻荡着细长的双腿,雨雾遮掩了她的面容。
“你能接住我吗?”
空荡的山谷间响起她清润柔和的声音。
不待他回答,她纵身轻跳,如只鸟儿般轻盈扑进他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脖颈。
谢清砚无比自然地拥住她,他不知她是谁,不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但却下意识地将脸埋进她乌浓长发间,深深嗅闻。
她低低叹了一声,柔软冰凉的手抚了抚他的脸庞,似在奖慰,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
“不喝怎么能行呢?”
“张嘴,这就对了嘛。”
“你为何还不醒呢?”
明明怀中的少女只是抱着他并未有任何动作。
可唇上太过真实的触感,让谢清砚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竟一时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帘帐内,檀禾掩唇打了个哈欠,翻身静静凝视着身旁男人,一时颇觉赏心悦目,殿下眉峰清晰,鼻梁高挺,嘴唇倒是挺软的……
前天给殿下喂药,她牙齿不小心磕到他下唇,导致破皮了,当时还流了血。
檀禾心底一阵愧疚。
左右闲得无聊,檀禾半撑起手肘,身子也随之倾靠在他头侧,凑近脑袋去仔细观察那伤口如何。
唔,还好已经结痂了。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碰了碰那痂印,用指腹小心翼翼摩挲着。
一个念头霎时浮入脑海,殿下还是过几日再醒吧,这痂在唇上着实有些碍眼。
帐中极为安静,是以一声吞咽声极为清晰。
檀禾视线缓缓上移,越过薄唇,挺鼻,倏然对上一双深邃若幽潭的眸。
咫尺之间,两人四目相对。
第30章
天还没亮,灯架上烛火微跳,投下一室柔和的潋滟光晕。
谢清砚脑中还一时混沌,思绪尚未清明。
梦境里,那声声呢喃柔语如竹楼檐角轻晃的铜铃般,隔着雾浓山雨,真真切切地传至他耳畔。
一阵晕眩袭来,谢清砚眼前骤然黑暗,所有梦境顷刻间化作虚无。
他缓缓睁开双目,视线里是一张美而近妖的冶艳面容,暖色烛光落在她卷翘长睫上,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
檀禾与他几乎是鼻抵着鼻的距离,呼出的温热气息洒在面庞上,蔓延全身。
谢清砚看着她在烛光下虚无缥缈的模样,身上紧绷,唯恐这又是一场梦,一时竟不敢动弹。
她的手指点在自己下唇,像得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轻轻游走戳弄着,忽而又蹙眉沉思不动了,良久才叹息一声。
异样热流的真实触感一瞬击中他心底,似要将他整个人穿透,带起阵阵身心上的沸热。
等回过神时,谢清砚喉结上下滚动,一口气松下来。
不是梦,他还活着。
眼前更是他一直魂牵梦萦的人儿。
此时,谢清砚垂眸深深凝视着檀禾,而檀禾也正看向他。
目光交汇之际,檀禾发现突然清醒过来的男人,朝他露出一个灿烂明艳的笑容。
“殿下,你终于醒了!”
檀禾高兴得都快蹦起来了,却还不忘“咻”地缩回压在他唇上的手指。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欣喜愈浓,眉眼未加粉黛勾勒,白净的小脸鲜活生动在眼前晃悠。
谢清砚指尖颤了一下,动了动胳膊,终是克制不住地轻轻抚上她粉白脸颊。
是意料之中的柔软,他那颗悬于高空如浮萍般的心脏,终于落在了这静山软水之上。
死里逃生的人,一朝获生总会有不真实感。
檀禾很理解这种感受,她将自己的脸又往他手中送了送,用侧脸小幅度地蹭着掌心的薄茧,安抚他:“殿下,不是梦。”
话落,原先抚在脸上的大掌倏地罩住她后颈,山呼海啸般将人压向怀中。
檀禾本就是半躺着撑在他身侧的姿势,这猝不及防的一下让她整个人趴在了他身上。
她呆了一呆,懵怔着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另半边身体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胸膛上的伤口。
谢清砚颤抖着感受到怀中的酥筋软骨,横在细腰上的长臂慢慢收紧,另一手缓缓揉抚她白嫩的后颈。
鼻息间尽是他身上淡淡药味与清冷沉檀香,不知是不是这气息的缘故,檀禾觉得脸颊有些烫。
她咬了咬唇,试探着叫了声:“殿下……”
她在唤他,就在耳畔。
谢清砚忽觉眼眶发热,阖目遮住眼底微红,随即将脸埋在她乌发松散的肩窝里平息着,发间馨香直入肺腑,叫他神魂震荡。
薄唇离玉颈只有一寸距离,谢清砚克制地在她耳后发丝啄吻一下
他喉口发紧,低低地“嗯”了声。
许久许久,谢清砚再次沙哑着声音说:“你许我抱会儿。”
长时间未说话,他的嗓子涩哑得不像话,像一把钝刀割碰在她心尖上,轻轻颤动了一下。
“好。”檀禾心底升起一丝软意,脸颊乖乖依偎在他肩上。
昏黄的烛火下,床榻上的两人宛若一对交颈鸳鸯般静静相拥,彼此痴缠。
屋中安静下来,他身上暖融融的,熨贴得檀禾感到有些困倦。
半晌,檀禾陡地回神,抬手轻推了推他的肩,示意要起身。
谢清砚微顿,不舍地从她腰间抽走自己的手臂,紧贴的轻盈细雪也随之撤离。
怀中空荡荡的,唯有余温犹存。
檀禾扶着他坐起身,笑生双靥:“我去将冯公公他们叫来!”
谢清砚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手腕,轻咳了两声:“天晚了,明晨再说。”
檀禾顿住,看了眼窗外黑漆漆的夜色,“也是。”
如今深更半夜时,周围一片寂静,大家或许都还歇在梦中。
檀禾又连忙问:“殿下你饿吗,渴吗,要不要弄点东西给你吃?”
她一句一句往外蹦,语速飞快,谢清砚根本回不上话,沉静的眸中带着无奈浅淡的笑意。
“不饿,我没有胃口,你帮我倒杯水便可。”
谢清砚坐在床榻上,背靠着软枕,侧脸在烛光氤氲下,五官被勾勒的尤显清绝深刻,昔日阴沉的眉梢眼角此刻凭添温柔。
檀禾哦哦两声,立刻起身去倒水,在这期间,谢清砚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定在檀禾身上。
清水甫一入喉,干涩顿消,谢清砚长出一口气,他轻声问:“我昏迷了几日?”
许是病中折磨之故,谢清砚原先挺阔的身材削减了几分,如今这一身雪白的中衣衬得他身形清癯秀越,却不减俊美伟岸。
将茶盏放回几案,檀禾重新凑到他跟前,抬眸看去,“今夜过去,便是第六日了。”
谢清砚听了双眉略皱,低声道:“这些日辛苦了你。”
“这又没甚,”檀禾摇了摇头,扬唇笑道,“再说,我每日只需给殿下喂药,再动动嘴皮子在你耳边念叨罢了,其他都是冯公公忙里忙外的。”
谢清砚忽然响起梦境中,耳畔那一声声低语,原来竟真是她。
喂药……
梦中他唇舌上真切的湿滑触感,那句“张嘴”又是否都为真?
谢清砚垂下眼睫,凤眸中掠过一道沉色。
檀禾见他神情不对劲,双眉紧蹙,关切问:“殿下,你是不是还有哪儿不适?”
一张略带忧色的面容落入眼帘,谢清砚见她红唇一开一合。
他沉吟良久,终是摇摇头没问,淡声道:“无事,过来先睡下罢。”
一阵窸窣被衾摩擦声,檀禾钻进她的被窝里,谢清砚随手扑灭床榻前渐渐忽明忽暗的灯烛。
虽少了烛光映照,帐中昏瞑,但却极为温馨宁静。
檀禾睡在外侧,面朝里躺着,借着月色微光仰起脸看他,少顷,忽而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
“笑甚?”
谢清砚垂眸看她,微哑嗓音在夜色中尤为低醇。
檀禾一脸真挚,语气近乎呢喃:“殿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闻言,谢清砚嘴角勾起,眼中氤氲着炽烈情愫。
他的福现下正在身旁。
曾经谢清砚不畏生死,若说有憾事,便是时间紧迫,不能亲眼看见皇帝死在自己面前。
在
解毒取血那夜,他唯一所求便是能活着,活到睁眼双目的一刻,她的笑靥再次第一时间跃入眼帘。
好在,所求成真。
翌日清晨,不知名的山鸟在枝间啁啾跳跃。
冯荣禄端着汤药,一如往常般推开屋门进入,抬眼正见一道颀长高挺的身影堵在不远处。
他惊愕地抬眼看去,双目圆睁,顿时结结巴巴:“殿、殿——”
大喘了一口气,终于道出:“殿下!”
“殿下何时醒的,怎不叫奴婢来,方醒便下地能——”
冯荣禄倏地噤声,注意到里间女郎正还熟睡着。
他想了想轻声道:“殿下莫不如还是回床上躺着吧。”
在冯荣禄一口气说完后,谢清砚终于缓声回道:“昨夜醒的,已经无事了,无需担心。”
今晨起身,谢清砚换下胸前染血的布条,在途径檀禾梳妆台时,那扇菱花镜清晰地倒映出他略微消瘦的面容。
只是,谢清砚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被唇上一点褐色痂印深深攫住。
像是被人咬了一口留下的血印。
他怔然地抬手摸去,从痂印来看,似乎有两三日了。
所以,昨夜醒时,檀禾是在摸他唇上这个痂印?
冯荣禄是知道他性子,劝不动,便将手中药递上前去。
谢清砚接过那碗药,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依旧是如梦里的苦涩,只是再无软唇触感。
半晌,谢清砚轻咳一声,不自然地问:“孤昏迷这段时日,药……是如何饮的?”
冯荣禄此刻恨不得跑遍行宫,将所有人拉来,昭告殿下清醒了。
闻言也未过脑子,应声回道:“当然都是女郎亲手喂您的。”
谢清砚站定在原地,目光落在里间她恬静的睡颜上,眸底掠过深深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