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太子殿下晨间苏醒一事,不出几息便传遍了整个行宫上下。
京中四处行事的影卫一行人纷纷抛下手中事,策马扬鞭冲向云山,赶着觐见太子禀报。
这些人里有昔日为贱奴的,有乞儿,有罪臣之子……
但跟了太子,此生便只有堂堂正正一个身份——太子影卫。
谢清砚从几人口中所言,大抵清楚了如今朝中形势。
的确如他所料,仁宣帝此时恨不得将大司马府翻个底朝天。
朝野上下动乱不堪。
仁宣帝对谢清乾是有父子之情的,但这些情,在危及到他皇位之时,便能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当年董淳峰是舅父身边的副将,元家军几乎全军覆灭在朔州,可唯有他董淳峰全须全尾活着回到上京,再此之后,得圣眷十几年。
谢清砚这些年不无怀疑,当年是仁宣帝和董淳峰从中动了手脚。
可始终找不出任何证据,只能从董淳峰贪腐入手。
不过北临大王子将要来京,他倒是始料未及。
从雪鸮从西北传来的消息看,北临一支军队依旧在向边境欲欲迫近,但北临大王子却选在此时上京,着实令人费解。
北临狼子野心不死,或许远不止和亲结盟这般简单-
午后时分,檀禾来给他换药。
谢清砚坐在软榻上,腰身往上的外衫半披半落,松松垮垮遮掩着挺阔的肩背。
柔软的白色中衣下露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淤青,心脏处那个微小血洞,如今虽不再有鲜血渗出,但瞧上去仍让人觉得疼得厉害。
檀禾欠身坐在他腿边,一只纤纤柔荑正取药敷在血点上,手下动作极为轻柔。
如墨长发倾泻在后腰,发尾轻扫在细腰塌陷的曼妙弧度处,让人无端想伸手一把握住。
谢清砚目光只在上停留了一瞬,继续停驻在她唇角,沉思。
檀禾只在药籍上见过男子的裸.身画像,墨笔勾勒出大致的人体线条,从头至脚各个部位写上穴位名称与注解,看多了很是枯燥无味。
是以,她一直都觉得男子身体是扁平无趣的,甚至还没有那些穴位有意思。
但她发现,殿下的不是。
或许是之前她的注意力都放在血蚀引上,从未将视线落于他身体旁处。
如今得闲下来,细细观瞻,竟觉十分舒服养眼。
敞露的冷白皮肤上大大小小伤痕遍布,胸膛健硕,腰腹劲瘦,浑身上下透着股她形容不上来的感觉。
心念电转之间,檀禾脑子里不知怎么蹦出一个词:蛊惑人心。
嗯,的确是这种感觉,让人很想伸手摸上去。
所以在抹完药之后,檀禾抿了抿唇,酝酿半天。
在准备上手之前,她抬眸地觑向谢清砚,很有礼貌地询问:“殿下,我能摸摸你的身体吗?”
谢清砚虽早习惯了她的语出惊人,但乍闻这声,额角的青筋还是狠狠跳了下。
他许久没有说话,似乎在消化她的话。
檀禾看着他不动,目光流露出一丝期许。
谢清砚嘴唇动了动:“能,但你摸完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檀禾轻轻啊了声:“什么问题,不能摸之前回答吗?”
“不能。”谢清砚状似为难地摇了下头。
问了她兴许便不肯说了。
从今晨她起身,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停在他唇上,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像极了海东青做错事后的眼神。
在他扫向她时,又会心虚地垂下眼睫,避开他。
这让谢清砚越发肯定,自己的血痂是与她有关。
触及到他略微危险的眼神,檀禾咽了下口水,直觉不太妙。
可这具身体的诱惑力太大,让她控制不住点头答应了下来。
谢清砚往后倾靠,半倚在榻上几案,长眉舒展,一幅任君采撷的模样。
见状,檀禾眨眨眼,面上扬起欢欣的笑意。
她白腻无暇的指尖轻轻点在他胸腹之上,凭着烂熟于脑海里的知识,一一摁寻着穴位。
在她拂过后,冷白肌肤会迅速泛起红,根根延覆在壁垒分明肌肉上的血管青筋,清晰可见。
檀禾惊奇地睁大双眸。
果然,纸上得来终觉浅,说的没错。
午后影影绰绰的光线透入屋内,映得眼前摄人心魄的容颜朦胧又暖昧。
她没有羞怯得脸颊绯红,真的只是单单在好奇触摸而已。
神情认真地仿佛他是药堂里,青铜浇铸供针灸教学的铜人,一遍遍在他上半身体寻找着对应的穴位。
可谢清砚却六神无主,额上冒出一层薄汗,他沉沉闭上眼睛想摒去杂念,不曾想柔软指腹蹭过皮肉的力道更为清晰。
在那只手移向腰侧之际时,谢清砚呼吸一顿,反手将她握住,掌心微微汗湿。
檀禾回以意犹未尽的眼神,有些遗憾失落地鼓了鼓脸。
谢清砚直接问:“我嘴唇上怎会有伤口?”
话落,屋中霎时静然。
檀禾脸上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表情瞬时顿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内心不住啊声,他终究还是问了。
她本打定主意装傻的,讪讪地挠了挠脸颊,跟他道歉:“好吧,是我喂药时不小心磕到的。”
喂药……嗑到……
牙齿磕的?
谢清砚默念两遍,所以梦中的触感没有错。
他没有说话,像是在静待她继续说下去。
檀禾叹声气,摊手坦然:“谁让你嘴巴总是抿的那般紧,我好不容易撬开了,你又合——”
喋喋不休的唇倏地被一只大掌捂住,剩下的话堵在舌尖出不去。
“唔唔。”手心里贴着饱满柔软的唇瓣,传来闷声。
谢清砚呼吸沉重,对上她像是盛着秋水般的
疑惑乌眸,耳尖红得厉害。
他缓缓松开手,暗哑着声:“不必再说,我知晓了。”
其实檀禾没说实话,她磕到好多次了,最后一次才直接破皮流血。
为何避着不肯说,究其原因檀禾也说不上来。
总之就是不好意思,深深歉疚。
想来想去还是过意不去,檀禾欺身靠近他,小声冒出一句:“要不,我让殿下你咬回来?”
殿下气量应当没那么小,总不能真咬她吧。
檀禾心底思量着,下意识咬了咬唇,贝齿松开,齿下失血的唇肉瞬间又透出异样的红。
谢清砚眼底尽是她殷红的唇瓣,他闭了闭目,只觉得心简直要跳出来。
一下一下,鼓动得他心口处的伤发疼。
这些话在旁人听来,或许是情人间脸红心跳的脉脉情话。
可檀禾面色诚恳,双眸清明。
在其他事上,檀禾向来都会心思细腻,沉着冷静,可唯独在男女一事上,神经大条到谢清砚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谢清砚将头扭向窗外,还是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骨,感觉十分棘手。
怎么办,她要怎样才能开窍。
檀禾一目不错地盯着他,注意到他拧眉微微痛苦的神色,心下一紧。
耳边幽幽静静响起她的温声:“殿下,你莫不是还头疼?”
何止是头疼,全身都疼得慌。
谢清砚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无奈的低低嗯了声。
檀禾旋即蹙起细眉,抬手按揉上他的太阳穴,口中念念有词。
“兴许是多少有些余毒残存,多喝几碗药祛祛应当便可以了。”
谢清砚再说不出话来。
……
暮时,缈缈的撞钟声从山下悠扬传上来,响彻在整个云山附近。
万佛寺就在离行宫不远处的山脚下。
檀禾念起当初向佛祖求的愿,如今谢清砚安然无恙,她得寻个日子去还愿。
谢清砚因着午后那番情形沉思许久,想不出所以然来。
索性问她是否想去寺里,左右这些日都待着行宫里,出去透透气。
檀禾瞧着他已如常人的面色,还是不放心问:“那殿下的身体不碍事吗?”
他淡淡地道:“不打紧,正好出去走走,疏通血气。”
说话的功夫,两人肩并着肩,已经走在了山间小径上。
山风浩荡,松柏婆娑。
傍晚时分,前来寺庙里上香的香客不多,整个万佛寺沉静宁和。
依旧还是那个大雄宝殿,殿中两侧列坐十八金身罗汉,正首莲花座上,一尊庄严肃穆的如来佛像映入眼帘。
大殿香火缭绕,青灯佛影,人在佛身下变得渺小无比。
檀禾跪在蒲团双手合十,虔诚作着祈祷。
如今殿下已逢凶化吉,身体无恙,檀禾别无所求,若说还有,便是之后的朔州一行。
但求前路无忧,佛祖佑她能觅得亲人消息,无论是否已天人永隔,她都能接受。
她睁眸之际,正见谢清砚方立起身,将手中点燃的香插在香炉中。
檀禾惊异,殿下是何时跪在她身侧,之前他都是在外等候。
在两人跨出万佛寺时,身后再次荡起一声铿锵浑厚钟声。
一时之间,云山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声声无穷的钟韵中,檀禾凑近他细声问:“殿下,你方才求的什么?”
檀禾很好奇,因着之前谢清砚似乎并不信奉这些。
天色已黑,谢清砚手中提着盏从寺里借来的灯。
山风将火光吹得摇摇欲晃,但周边广袤的黑暗却永远不会将他们吞噬。
谢清砚垂眸,望向身旁抱着他手臂的明媚少女,皎皎璀璨面容,一如他手中这盏明亮柔和的提灯。
他薄唇勾起一笑,轻声道:“姻缘。”
檀禾怔了怔,懵然地跟着重复他的话:“姻缘?”
在她贫瘠到只有师徒亲情的十七年生涯里,几乎从未听闻这个词,这让她一时陷入深思。
手上忽然一暖,檀禾低头看去,是殿下握住了她的手。
耳畔一声低沉的浅笑:“走罢,回去用晚膳。”
谢清砚担心自己操之过急会吓到她,几番思虑,终是决定慢慢来。
总之,往后多的是时间。
第32章
永孝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七。
宣懿皇后忌日,皇帝下令辍朝五日,在此期间,文武百官一律皆素服视事,宫中民间禁飨宴酒乐。
这些年来,仁宣帝亲祭皇后寝陵的次数很少,大多是遣官去谒陵祭拜。
自皇后崩逝后,坤德殿中的一切摆设都还原状陈列,除了每年这一日,仁宣帝会长坐于殿中,其余人不得踏足。
坤德殿宫深人静,宫人侍立于外殿。
内殿,仁宣帝坐在椅上,目之所及处尽是皇后的遗物。
一晃竟已有十五年再未见过元净娆了。
仁宣帝望着书案上泛黄的纸张,渐渐失神……
他们没有新婚燕尔,甚至连相敬如宾都无,元净娆宛若没有生气的提线木偶,不喜不悲,不怒不惧。
明明她从前是如此鲜活生动,遑论上京世家儿郎如何争相求娶,她带笑的双眸永远都会落在那人身上,笑意盈盈地唤声“李郎”。
却又为何在嫁于他谢承铭后,终日木着张脸,任他放下身段如何哄慰,依旧无动无波,如同行将就木的死人般,看他恼羞成怒,气到双眼通红。
他自此对她冷心,身为堂堂帝王,要什么女人没有,何故要热脸贴这不识好歹的女人!
更何况自他登基后,依旧面临着世家当权,藩镇割据的分权局面,他势必要重新集权,握无上权力。
元家在大周权势显赫到可谓举足轻重,他若要再隐忍几载,必然会左右皇权的发展。
在动了元家之后,他们终究得渐行渐远。
“谢承铭!你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弃万千子民与将帅于危境不顾,任他们家破人亡啊!”
元净娆满面怒容地冲进御书房,眼底积蓄泪水,脸上是他多年未见过的激动神情。
只是她口中的话语让他不由想冷笑问声:“皇后且扪心自问,你此番来指责朕,究竟是为百姓将士,还是为你那死去的昔日情人!”
她一瞬失语,忽而颤颤抬手指着他又哭又笑,充满讽刺意味。
许久,元净娆强自抑制急促的呼吸,又用力地呼吸着,咬牙切齿——
“你当真是可怜,可悲,可叹,可憎。”
“为人君,止于仁,你怎堪配为人君!”
元净娆短短两句话仿佛揭了他多年来的面具,他怒不可遏地将桌上茶盏扫向她。
随着白瓷落地迸裂之声,一声咆哮响彻书房:“你给朕滚!”
元净娆依旧笑着,抬袖拂了泪,转身离去。
他恨恨抬首,日影重重,那道纤直的背脊在光下仿佛要支离破碎。
此后再见,便是两年后的一口棺椁之中。
夫妻一场,他到底还是为元净娆落了泪。
他站在棺材旁凝视着她,口中低声“阿娆”,手指压向她微扬的冰冷嘴角上,恨声。
“怎么死了居然能这般高兴。”
经脉间突然一阵刺痛直袭心头,将仁宣帝思绪扯回,他身子微微一晃,倏地五指抓紧胸口的衣襟,另一只手艰难扶着案边,却不慎将砚台碰落在地。
杨延恭敬候在外凝神静听,似乎还隐约伴有几不可闻的沉重痛喘声,他犹豫片刻。
下一刻,他听到仁宣帝的声音从中低低传来:“杨延,去叫太医来……”
仁宣帝微躬身呼吸急促,他的身体自前段时日在寿宴上被老二气着后,心脏一直反反复复蛰疼。
忆起老二,他不免又想到董淳峰。
这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大司马府。
灿灿烈阳高照于窗户上,董家阖府上下却寒气凛然,人人噤肃。
董淳峰沉沉坐在桌前,看着御史台的办案人员在他书房仔细搜寻。
伴君如伴虎。
一旦得了帝王猜忌,轻则丢官,重则诛灭九族。
监察御史大夫李筹静静肃立一旁,双眼锐利有神,朝着董淳峰微微一笑:“下官为人古板,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大司马日后勿要介怀。”
董淳峰如今暂革职,理应不该再这般称呼他。
此番听来,倒更像是嘲讽,极为刺耳。
董淳峰抬目望着眼前这个年轻气盛的男子,微微眯起眼睛:“李大人言重。”
李筹,陇西李氏一族子弟,四年前进士及第,授监察御史。
陇西李氏,李氏。
董淳峰突然回想起十七年前军中,元净郢麾下那个李姓军师。
他闭上目,忽然挫败地笑了出来,心中百味翻涌。
果然,李筹是太子的人。
四年前太子还在北地驻军,只怕那时便已布下了一切。
李筹看着对方,嘴角牵起一抹冷笑,意有所指地道:“大司马放宽心,俗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董淳峰没作声,也未睁眼看他。
心底在迅速抉择,董家与怀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今董家此劫难逃,唯有揽下所有罪责,方能最大程度上保住怀王,这样待到日后怀王登基,才有机会东山再起。
……
元后寝陵并不在皇陵中,而是位于云山深处的静谧洼谷间,远离尘世喧嚣。
马车缓缓驶在山道上,周边鸟雀的轻声鸣啾清晰可闻。
车厢里,谢清砚一身青色湖绸道袍,他极少穿浅色衣裳,如今浑身上下散发着威严冷冽,生人勿近的气息。
檀禾早前便从冯公公口中得知,今日是殿下母亲的忌日。
她软软的伸手,朝谢清砚放置在腿上的大掌握去。
温凉的触感袭上,包裹住,谢清砚反手握住。
他知道檀禾喜欢用肢体相触去安慰人。
谢清砚紧了紧手中的柔荑,定定地和身旁少女对望着,指腹摩挲她软嫩的手心:“我其实不伤心,活着于我母后而言是折磨。”
谢清砚永远都记得那一日,风雨黄昏后,他推开殿门——袅袅升空的香烟里,母后一身素衣静坐在窗下,刺目的鲜血染红了她衣裙,地砖上蜿蜒着血液。
许是听见动静,她偏过苍白的面容,无力扯起嘴角,朝他歉然:“吓到你了。”
“儿臣去叫医者来。”
他死死咬紧牙关,稳住心神,可颤抖的声音还是暴露了他心底的惧意。
他害怕失去母后。
“来不及了,过来陪母后说说吧。”母后笑着对他招了招手。
谢清砚像失去了所有意识,浑浑噩噩地越过那只正在冒烟的兽首熏炉,向母后走去,径直跪在她身侧。
他深吸一口气,凝视着她衣袖掩映下汩汩冒血的手腕。
母后抬起莹洁如玉的另一只手,抚了抚他的头顶。
她眼中染上了一层薄薄泪光,轻声说。
“不必伤感,这远比不上这些年我心中的痛楚。我清楚自己陷入了无边死境当中,一切罪因皆在我,人命太重,唯有将那千千万万人命背负在身,求佛普渡,方能抵消一二。”
“可却无佛能渡我……”
“如今这世上,我唯一歉疚不舍的便是你。可我实在难以再熬下去了……望我儿能原谅我。”
她声息渐微小,谢清砚闭上眼,却掩不住缓缓滑下的眼泪。
檀禾见殿下似乎在出神中,她垂下眼睫,殿下的母亲就如同她师父般。
后期冥霜与蛊毒锉磨着她的躯体,让她痛不欲生,几欲求死。
可每一次意识清醒时,师父都会揽抱着她,气若游丝:“还是想再陪陪阿禾。”
檀禾知道,若不是还有她,师父或许早已自戕离世了。
因而在师父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檀禾反而如释重负,她没有哭,只一遍遍用腮颊蹭师父冰冷凹陷的脸,更像是在劝慰自己。
她不断告诉自己,师父终于不用再受这些如煎的剧痛了。
马车嘎吱停在顺陵前的山道处。
青山绿水掩映间,顺陵静静屹立在此,初夏时节漫山遍野尽是芳草野花。
并无皇家那般诸多繁复的仪式,她不喜那些。
谢清砚只当寻常百姓扫墓一般,站在母亲墓前,燃烛焚香,檀禾跟着他一道。
一行人礼祭毕,未做多留打扰,转身下山去。
冯荣禄素来不会在皇后墓碑前哭哭啼啼,只挑拣着喜事告知。
待出了陵,冯荣禄眼眶发热,吸了吸鼻子,不由感慨地嘀咕:“等再过几年将小主子带来,娘娘在天上定然十分高兴。”
他声音极小,但谢清砚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脚下步伐一顿。
小主子……冯荣禄倒真是会想。
日落黄昏,下山的途中,正见道上又停了辆古朴素简的马车。
仆从扶着一个清癯瘦高的老人走下马车。
在看见迎面走来的一行人时,不由得脸色一变,浑浊的双目中有泪光闪动。
他拄着拐颤巍巍走上前,一手撩袍便要下跪。
嘴里恭敬唤声:“臣元宗参见殿下。”
第33章
古稀之年的老人两鬓斑斑,垂暮萧瑟,整衣下拜行礼的动作看得人心惊。
两膝将要挨地之时,谢清砚皱起眉:“外祖父平身罢,不必这般拘礼。”
话落,冯荣禄赶紧上前去将元宗搀扶起身:“元公年纪大了,身体为要,还是好好站说着说话。”
“老臣谢过殿下。”元宗嘴唇轻颤,通红的浊目难掩泪意。
他知道太子对他这个外祖父是有怨的。
毕竟是他,亲手将一双儿女和元家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地。
他当年执意跟随谢承铭,妄为从龙之臣,可却不曾想会落得这般境地。
元家的确上对了船,却也在危船靠岸之际,被死死摁进了激流汹涌的水底,难以翻身。
这些年死的死,散的散,元家大房只剩下了他这一把老骨头苟活在世。
今日是女儿忌日,忆起他不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这一生,元宗不免抬袖掩泪。
不知是否错觉,元宗觉得太子眉宇间少了往日的阴郁沉戾,倒是添了几分和煦明朗。
他踯躅许久,望向太子的目光中,既有悔恨,也有担忧:“殿下近来头疾如何?”
太子自小便有怪异头疾缠身,元宗见过他发作起来犹如被无尽痛苦撕咬的模样。
谢清砚低沉道:“已无碍,多谢外祖父关心。”
因母后的缘故,他的确对外祖父没多少感情,只做寻常长辈相待。
元宗闻言不由激动着声:“那便好,那便好。”
正说着,太子后方传来一声轻柔灵越之声。
“殿下,你瞧我捉到了什么。”
檀禾方才见草地里有株绞股蓝,不由得心生动念,黄雀便跟随着她挖了去,竟在枝叶间还发现卧了不少虫子。
在她靠近之际,谢清砚垂眸看去,面上是平静带笑的模样。
檀禾仿佛献宝般,露出指缝神神秘秘:“是萤火虫,捉回去今晚挂在床头——”
话未说完,她才注意到不远处还有人。
檀禾抬眸好奇望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也正在诧异地瞧着她打量。
这一刻,元宗不免讶然,素来冷硬的太子竟也会有如此柔情外露。
想来她便是簪瑶口中那位太子心心念念的美人。
“外祖父,外孙先行告退。”
直到一声冷淡的语调响起,元宗才蓦然能觉出自己失态,很快定下神来。
他慢慢躬身:“诶,殿下慢走。”
他被仆从扶着,颤颤回身凝眸望去。
盎然绿意的天地间,一行人簇拥之中,两抹青白身影相携行着。
元宗不由眼含热泪,放下心来。
自妻儿去后,他唯有这一个外孙可挂念,这些年见他来去在尸山血海里踽踽独行。
上天怜顾,总算不是再孤身一人-
自谢清砚清醒后,在行宫的日子过得很快。
谢
清砚这些时日汤药不停,加之上好的金疮药敷润,又养了五六日后,胸口那片淤青开始慢慢消退。
这日,檀禾在敷完药收手之际,照例摸了把谢清砚的腹肌,弯了弯眼睛:“殿下身体已经快痊愈了。”
谢清砚对她这番行径已经习惯,整个过程垂着眼一动不动,闻言也只是神色自若地嗯了一声。
她猝不及防补充一句:“所以你晚间可以不必再同我睡在一起了。”
“为何?”
她的这句话来得太突然,几乎是同时,谢清砚带了点诧异的哑声响在屋内。
要他同榻共眠的人是她,如今撵他的也是她。
谢清砚抬眼望去,见她浓翘的眼睫茫然一眨,似在疑惑他的问话。
檀禾被他这句话问住,不由微微愣声:“你身体无碍,再者,如今也无需时刻注意察看血蚀引了。”
谢清砚半晌无言,继而回了句似是而非的话:“过几日便要回东宫了,何必再劳烦姆妈收拾间屋出来。”
行宫空着的屋舍,哪怕没人住时,她们也都会打扫得干净齐整。
但檀禾不知道,她认真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檀禾嘟囔一句:“也好,那再睡几晚吧。”
谢清砚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只是再一想到回了东宫便要分榻而眠,心脏仿佛被人扯去一部分。
这些日,他入眠时,早已习惯身侧有她呼吸声,半夜被她拱醒。
是夜。
山中细雨连绵,簌簌竹叶声伴随着潺潺雨声,让夜更为静谧。
炉香淡袅,偏殿中光线晦暗,灯架上昏黄的烛火透过薄帐,隐隐约约照出床榻上两个人影。
谢清砚屈膝靠坐在枕上,一手执着兵书,姿态闲适,其上白纸黑字映入眼帘。
而檀禾懒懒靠在他一侧,鸦色头发散乱铺在他臂膀间。
初夏的夜渐渐热起来,她几乎整个身子都露在外,只余薄衾一角搭在小腹上。
藕粉色的轻薄寝衣被蹭卷起,两条白皙的小腿交叠着,双足不时轻点摇晃,看上去很是惬意。
一双素手在烛火照耀下泛出莹莹白光,十指灵活的翻转拆解,环环相扣的翡翠九连环在她动作下,发出清脆的玉石碰撞声,不断地将谢清砚的目光从书中吸引到她手上。
她已经取下了四环,剩下的五环始终不得解。
这九连环是他幼时玩过的,落在了行宫,不知怎么被檀禾寻摸了去,她一整日都低头在解这东西。
倏地,谢清砚屈起的那条长腿被人用脚轻轻踢了踢。
他从书上移开视线,目光先是落在搭在膝盖的玉足上,极为干净的趾甲泛着粉白的光泽,足尖红润,仿佛被人重重揉捏过。
檀禾贴近他,扬了扬手中的的环扣,困惑问:“接下来怎么弄?”
她睁着水润的双眸,眸里是求知若渴的讨教。
一阵衣物与被子的摩擦窸窣声,谢清砚放下书,双手兀自握在那柔荑上,宽厚而温热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手把手的教她。
他的右臂横穿在颈后,檀禾被整个圈在谢清砚宽阔硬实的胸膛间。
“不能死解,有时还要以退为进,如打仗般,必要时需采取退让来打开闭合的环扣。”
谢清砚修长的手指捏着剩下的九连环,弯曲紧握时,指骨骨节凸起,显得充满力度。
檀禾不懂打仗,只一目不错地凝视着他不断变换的长指,不敢有半分走神。
离得近了,檀禾便感觉一股清冽的沉檀淡香扑面而来。
他随意低首,说话间,低沉的气息洒在耳尖上,酥酥麻麻的,令檀禾不由自主打了激灵。
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从耳尖攀过,顺着脊骨划到尾椎处,激起一阵电闪炸雷,不疼却痒。
她将这一异样归为寒颤。
于是,檀禾迅速用足尖一翘,勾住锦被将它缓缓地往前拖拽,盖住自己肚子以下的身体。
谢清砚的长指微滞,目光不由在她拧起的细眉停了停:“冷?”
檀禾点了点头,又往他臂弯下凑了凑取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闷声道:“似乎是有点。”
她整个人呈虾子状缩在身旁,谢清砚立即扯过锦被将她裹紧,而后解着。
掌下是手感软腻的骨与肉,令他心猿意马,在环扣皆数被取下后,谢清砚停住手,问她:“可会了?”
静夜中,他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极为平静。
过程很是繁杂,檀禾虽被他带着眼、手、脑并用,最后还是忘了许多步骤。
但她决定先自己试上一番,不会再找他:“我试试。”
这九连环谢清砚玩得极熟,闭眼都能脱环再套回去,于是他将环扣熟练地还原至原状。
他慢慢松开手,却未再执起书,而是虚揽着她的肩。
她身上温软的触感令谢清砚一时间竟自无措,他竭力平稳心神。
檀禾窝在他怀里,继续专心致志地解着九连环,虽然被繁琐的过程弄的心烦意乱,但都不曾甩手不玩。
夜阑人静,更漏声声。
谢清砚见她整张小脸凝重的皱在一起,还困得眼泪汪汪,不禁闷着笑:“戌时早过了,明日再解。”
说罢,他取过她手中的九连环,随意扔在床尾,翡翠叮铃作响。
檀禾哭丧着脸,扁了扁嘴:“早知道我一开始就不玩了,真折磨人。”
没解完,心里郁闷空落得慌,便想找人抱着。
说罢,她偏过身,连人带被子,手脚并用扒着谢清砚不肯下去。
温香软玉在怀,谢清砚乐得自在,收臂紧了紧她如云般的身子。
他随手扑灭烛火,顷刻之间,帐中陷入黑暗。
“你明日要再解一遍给我看看。”
“好。”
屋外涟涟细雨声,谢清砚半隔着薄衾将人抱在怀中,在听见檀禾趋见平稳的呼吸时,垂首轻轻以唇碰了下她的眉心,极为珍重。
翌日檀禾起身时,锦被微凉,身侧人早已不在。
雨后清晨,殿前那一株桑树被濯洗得尤为苍绿,枝桠间挂的红紫桑葚果更是喜人。
檀禾趴在窗边撑着下颌,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果儿。
她真的很馋。
从它挂果那一日,檀禾便时不时去瞅上一眼,今日总算有成熟了。
冯荣禄见她两眼冒光的模样,笑道:“不若奴婢让人去山下买些送上来?”
檀禾抿了抿唇,“我只想吃树上的,自己摘的。”
她吃上一颗就可以了,只是想满足一下多日来的期待。
“那女郎莫急,奴婢去搬梯子来。”
这桑树很多年了,还是行宫建成之时,皇后娘娘和太子一同栽下的。
如今长得枝繁叶茂,很是高大。
在冯荣禄去找梯子时,檀禾提着裙裾,小心地踩在树下的石阶上,仰头看去,寻中了一颗最大最红的桑葚果。
她垫着脚尖,伸手去够,想先试试能否碰到。
可惜不能。
“想吃?”
身后一声清冷音调入耳。
檀禾扭头回望,发现殿下不知何时负手站了在她身后。
他一身纹绣素简的玄色锦衣,腰间是镂刻云纹的白玉带,身姿颀长挺阔,投出的阴影自上而下将她笼罩住。
“想。”檀禾不住点头。
下一刻,她被谢清砚掐着腰抱起,视野中景色骤然一晃,吓得她赶紧攀着青年的脖颈。
这姿势如同抱孩子般,在谢清砚看来,檀禾轻得没半点重量,拥云揽雾般轻松。
檀禾敛定心神,坐在他结实的手臂上,一手撑着他的肩,另一手向上伸够,终于摘到了那颗熟得最透的果儿。
她小心翼翼揣进兜里,又伸手摘了好几颗,留着给谢清砚。
檀禾低头之际,看见光影透过叶隙照在他俊美无铸的面容,勾勒出高眉挺鼻的深刻轮廓线条。
不知是高照的烈阳还是他灼热目光的缘故,檀禾感到她的脸颊被烧出薄薄一层晕红。
檀禾浮起由衷的叹赏:“殿下,你长得真好看。”
只是她的赞美之词太匮乏,思索半天还是只会这一句。
她低低垂首望于他,眼眸似两汪秋水,澄澈柔和。
谢清砚不由屏住呼吸,目光有一瞬沉溺在其中。
他忍不住轻声问:“那你可会喜欢?”
第34章
——那你可会
喜欢?
青年的声音带着沙哑和小心翼翼,随着夏日轻盈而炽热的风,一同被送入檀禾耳中。
喜欢?
檀禾微微怔住,忽而笑起来。
谢清砚迎上她的目光,日光下明眸皓齿,凝脂雪肤,那一瞬间,明艳不可方物。
她真挚地点了点头,轻快扬声:“当然会喜欢啊。”
长久的屏息凝神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下来,谢清砚心脏狂跳了一瞬,薄唇微微勾起。
他凝眸直直地看着她,眸光是深邃的幽黑。
臀下男人的手臂肌肉骤然紧绷得更甚,有些硌人,檀禾轻微挪动。
从前在望月山她见过的人寥寥无几,待到了上京,穿梭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唯有这张俊美面容深刻于脑海,让她不禁会停驻脚步,想要多看几眼。
从眉眼到鼻唇,再到衣袍下无丝毫赘余的健硕体魄,真是处处都戳在她审美点上。
檀禾一手捧住他的脸,借着日光左看右看,柔腻的纤手抚在他面庞上,不时轻轻揉捏,像是在细细把玩观赏什么物件。
此刻,谢清砚无端觉得他像是昨夜她手中的翡翠九连环。
很快听见她美滋滋地说:“毕竟谁会不喜漂亮好看的人和事物呢。”
声音依旧轻柔动人。
所有的暧昧柔情,在她这句话后顷刻间如同风过无痕,谢清砚滚烫的呼吸一窒。
短短几息之间,自己便轻而易举的被她玩弄得大起大落,溃不成军。
谢清砚抿紧薄唇,很快冷静下来,细想竟丝毫不觉意外。
果然是不能指望她嘴里说出令他舒心的话来。
不过,他很快将自己劝释怀。
若皮囊之色能得她几分喜欢也好,总好过一分没有。
檀禾还在爱不释手地摸他脸,继而郑重道:“殿下,我日后肯定不会忘了你的。”
虽然他们初始相识很不愉快,但他的确从未伤害过她,也一直都很信任尊重她。
谢清砚看着她一本正经的面色,竟有些哑口无言,半晌吐出一句:“孤多谢你。”
颇有咬牙切齿的无奈意味。
“不用谢。”檀禾扬起笑容。
谢清砚仍毫不费力的抱着她,腾出另只手抬起,捉住她作祟的手,带着些微报复惩罚的力道摩挲了下。
檀禾唔了一声:“我摘好了,你放我下来吧。”
等冯荣禄搬着梯子出现在廊庑下时,便见桑树下依偎站立的两人,殿下一双手臂圈住檀女郎纤细的腰肢,而女郎手里捧着一把桑果儿。
他含笑不语,未上前惊扰,抱着梯子选择原路返回。
静谧阴凉的屋内,鎏金兽首熏炉里细细吐出怡人心肺的沉香。
檀禾虽然体温低于常人,但爱出汗,经过方才那一遭,白嫩的肌肤很快被晒得浮起一层红,脸颊、颈项处犹有薄汗,云鬓间几绺发丝软乎乎地黏在湿润肤上。
谢清砚叫人送来温水,如修竹般的长指浸没在水中,绞了帕子替她仔细擦拭。
他没做过这些伺候人的事儿,不过若是对檀禾倒是甘之如饴,却也是折磨。
夏季的裙衫轻薄如蝉翼,水色烟纱裹束的皮肤细润如雪,衣领交叠处隐约显现出精致锁骨,再往上是一截玉颈。
谢清砚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仿若捧着易碎的细瓷,丝毫不敢用力,湿帕子细密拂过她面上每一处肌肤,缓慢而认真。
擦完脸颊又换脖颈,他声音暗哑:“抬头。”
檀禾捏起一个洗干净的桑葚丢进嘴里,胡乱应声,只略微扬起下颌,方便他拭去脖子上的汗珠。
她只顾着吃,心思不定,谢清砚没法子只能大掌扣住她细颈,拇指抵在她下巴处高高抬起。
洞开的窗户涌进一缕清风,吹过被擦拭后的净爽肌肤,阵阵清凉沁人心脾。
檀禾仰首,舒服的眯起眼享受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唇缝间染上桑葚的津泽,沁出潋滟的殷红,勾的人想狠狠碾覆在上。
她自顾自吃着桑葚,咽下那颗最甜的后,又摸了一颗。
忽见谢清砚视线低垂,晦暗地盯着她唇看,檀禾无意识舔了下唇瓣,诧然发现,他原先抵在下颌处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按压在了唇角边。
离得这样近,加之身高差距的缘故,檀禾能清晰地看见他眼底翻涌的莫名炙热情绪。
檀禾恍然想起来还没给他吃,于是,那颗本来要扔进自己嘴里的桑果儿,转而递在他嘴边。
她含糊不清地笑吟吟说:“喏,你吃。”
谢清砚喉结滚动,看了她许久,只觉胸腔中有团火架烧着鼓燥的心脏,烧得他神智不清。
直到唇上一凉,他方猛然神魂归位。
她催促着抵了抵,谢清砚张开嘴,任那颗桑葚滚进口中,在她收手之际,牙齿却轻咬住她柔软的指腹不放。
齿尖叼着软肉耐人寻味地搓磨,更多的像是有泄火意味。
潮润滚烫的气息袭上指尖,檀禾瞬间睁大眼眸,一闪即逝的酥麻再次敲上她脊骨,传遍全身。
檀禾轻呼:“你咬我做什么?”
谢清砚松口,脸不红心不跳地哑然歉声:“抱歉,孤误当是桑葚。”
说话间喉结却滚了下,神色自若地咽下她方才喂的桑葚。
檀禾迅速缩回手指,举到眼前,心疼地瞅了瞅,指腹间印着轻不可见的齿痕。
桑葚和手指头也分不清吗?
她心底默默腹诽,眸带疑惑和略微抱怨地看了他一眼。
谢清砚沉默半天,面无表情道:“你若是觉得疼,再咬回来。”
说罢,还压在她唇角的拇指微微移开,点触到唇珠上。
檀禾后仰着脑袋,抓住了那只手推开,瓮声:“不疼。我不咬。”
就是有点怪异,她说不上来的新奇感。
眼前人是心上人,她的一举一动落在谢清砚眼底,说毫无杂念是不可能的,却又不能无所顾忌的将人拥在怀亲热,生怕孟浪轻浮了她。
谢清砚一语不发地凝视着她,忽然道:“桑葚还剩几颗,再——”
话未说完,他便注意到檀禾抓起剩下的几颗全塞进了嘴里,鼓腮咀嚼着。
檀禾满脸都写着“不给你吃,别想我再喂你”。
见她这副孩子气的模样,饶是向来情绪很少外露的谢清砚,都差点笑出声来。
他顿了下,继续轻声道:“——给你摘。”
檀禾瞬间忘了方才发生的事,闻言眼眸乌亮,甚喜:“好呀。”
………
转眼过了四五日,谢清砚身上的伤口痊愈,他们启程回东宫。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山间小径上。
恰逢暮色四合,山脚下不远处的榆庄镇热闹非凡,此刻晚市初起。
虽不及京中的繁华绚烂,但这近郊乡镇也应有尽有。
稻畦,河流,画舫,灯火,长街短巷,酒楼茶肆林立……极目望去充斥着浓浓的市井气息。
琳琅满目的商摊摆满了街头巷尾,桥畔倾框堆放菱藕,打鼓渔郎叫卖着鲜鲤,满街皆是喧嚣语声。
檀禾掀开车帘的一条缝,好奇地朝外看去,远山夕阳,灯火辉煌,人影憧憧。
狭小蜿蜒的长路尽头满是熙熙攘攘的行人,马车行走困难,东拐西绕,最终还是慢慢停在青石路上,马蹄不住地原地踩踏,发出悦耳的踢踏声响。
“过来。”
听见谢清砚的话,檀禾一愣,放下车帘扭过头看向身侧。
谢清砚取过之前放在车上的幕篱,罩住她的脑袋,而后带着人走下马车。
他解释道:“人多,待过了这条街再上马车。”
人潮拥挤的长街中涌入几抹突兀身影,前头两人从衣着来看俱是非富即贵,身后跟着几名面容严肃的带剑仆从。
榆庄镇是进入京城的必经之镇,南北往来落脚的行商富人很多,是以见得多了,他们也不稀奇。
不过今儿个倒是极为稀奇相貌,那
一身锦衣的郎君身形高大,面容俊逸,通身不容侵犯的威冷矜贵之气。
身侧纤弱的女郎戴着幕篱,瞧不见容貌,被那郎君近乎拥围的姿势揽护在怀。
来来往往的行人被吸引,不免侧首多看了两眼。
叫卖声中参杂着句句高谈阔论,声音来自三丈之外的茶肆,几个坐在铺前摇扇饮茶的老者。
“可曾听说没,姓董的那大司马可贪了不少,还是真金白银的军饷呐,指缝里掉块儿都够我等平民百姓活上好几年了。”
“估摸着应当不会处死,脑门顶上一个做贵妃的女儿,一个皇子外孙,皇亲国戚的,怎么着也得给几分余地。”
“哼,那也都没皇帝身份大,这乌纱帽下的脑袋我看是悬……”
谢清砚对这些似乎充耳不闻,揽着檀禾避开人群。
檀禾亦步亦趋挨在他身侧,一手揪着他的腰带,饶有兴致地左右偏头,看向两侧摊贩叫卖的东西。
她目光飘忽不定,倏地被一旁的饴糖浇绘的糖人吸引住,不由慢下脚步。
沿街卖糖的小贩眼尖瞧见,趁机招揽生意:“郎君不若给您夫人来个糖人儿?”
第35章
他声音之大,迅速惹来周边的注视目光。
大周民风较为开化,男女相看顺眼互送信物定情后,私会逛街都是常事。
眼前两人相携而伴,周身又弥漫着旖旎与亲昵,哪怕不是夫妻,想来也是快要喜结连理的。
做生意的,三分在嘴,三分在眼,三分在心。
尤其是碰上这种贵人装束的,嘴皮子利索讨喜点总归是没错。
夫人?
檀禾听见这声称呼后,怔了怔。
隔着幕篱,檀禾看了眼小贩,又抬起眼帘望向谢清砚。
“我们——”檀禾解释声刚出口,揽在腰间的手掌滑了过来,牵过她的手握在掌中,顺势十指相扣。
而后,她人便被谢清砚带到了糖人摊位前。
小摊上萦绕着浓郁的甜腻味道,草把子上插着绘好的惟妙惟肖的各式糖画,在夕阳下折射出晶莹剔透的诱人光泽。
檀禾瞧得双眼发直,不由咽了下口水。
谢清砚也眯起眼睛瞧着,神情虽是惯常的冷清自持,但唇边绽着若有似无的笑,仿若对这些糖人极为感兴趣。
小贩见状便知这单生意稳了,面上带喜:“花果鸟兽,人物百态,只要是您说的,我都能画出来。”
近前如皎皎玉树的俊美郎君低首,目光落在一侧女郎身上,温声问:“想要哪种样式的?”
檀禾稍加思索,很快想到:“两只蝎子,一只海东青。”
小贩一愣,虽觉这两样都有些许奇特,但也迅速应声:“好嘞!”
小炭火炉中熬着糖稀,他舀上少许,手腕一气呵成的提上翻下着,不过几息,石板上赫然躺着三个栩栩如生的糖画。
檀禾瞪大眼看着,乌黑的瞳仁随着小贩的动作滴溜溜转动。
待稍稍冷却后,他粘上竹签递给檀禾:“您拿好。”
檀禾还有只手被身旁男人攥着,一手捏不住三根,谢清砚径自从她指间取走了海东青,分担一二。
身后跟随的黄雀掏了两锭银子出来放在摊上,小贩定睛一瞧,震惊道:“这、这太多了,不值几钱的——”
他瞧出几人非富即贵,却也不曾料想出手这般阔绰。
再抬眼时,一行人已经离开了。
他们从阑珊灯海的长街穿行而过,那厢,马车也绕过人少的稻畦小径,正停候在街口。
街上人多不方便吃,待坐上了马车,檀禾举起糖画细细观赏了一番,有些不忍破坏。
下刻,她一口咬下糖画蝎子的钳子,牙齿嚼得咯吱作响。
车厢内只余一盏琉璃灯亮着,谢清砚背靠在软垫上,借着微光静静凝视着她。
一双眼仿佛沁了蜜般乌亮,鬓边珠钗流苏随着脑袋晃动轻轻摇曳。
半晌后檀禾忽而想起来,嘴里咬着糖块儿含糊地对他道:“他方才说错话了,殿下和我不是夫妻。”
闻言,谢清砚没有正面回应这句话,唇角却勾了一勾:“你竟还知道‘夫妻’是何意思。”
檀禾听出他话里的揶揄,琢磨了一下,辩解:“当然,我又不是一物不知的野人。”
家主会唤吴氏为“夫人”,他们是夫妻,会有叫他们为“爹娘”的孩子。
“可你独独不知男女之事。”
他这句话轻不可闻,随着穿帘而过的晚风一齐被碾没在辘辘的车辙声中,檀禾并没有听见。
谢清砚初时为她的一窍不通而头疼,不过在循循善诱逗弄中,倒得了另一番趣味,除了他也同样备受折磨外。
在檀禾将要啃完第二只蝎子时,谢清砚很上道的递去海东青。
在行宫这些日,檀禾已然习惯他的照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时常让她有种自己才是在养病的错觉。
她叹了口气,明知不能再这般懒散下去,可身体已经下意识蹭过去,就着他的手咬上鹰翼。
原本精致潋滟的眉目间攀上一丝怅然,方才还满脸欣喜雀跃的。
谢清砚看在眼底,忽然抬起手,将她一绺垂落的发丝拢在耳后,长指自然而然地滑过耳廓,顺势勾了勾小巧的耳垂。
权当是收取的报酬。
谢清砚很有耐心问:“叹气做甚?”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不疾不徐,听上去静默而温柔。
周遭昏黄瞑暗,几案上的灯盏亮光,忽明忽暗映照出轮廓深刻的面庞,清晰可见眸底如深流过渊。
檀禾仰脸看他,没有如实相告,而是闷闷又叹:“腮帮子嚼得累。”
这样下去不行,否则等她日后回了望月山,会非常不适应没有殿下的……檀禾绞尽脑汁想到一个词——
侍奉?
……
时隔半个多月再回到东宫,谢清砚开始照常朝参上值,又因公务繁忙,自回去后,便未再踏足东宫。
如今朝野上下一片翻天覆地的震动。
监察御史弹劾大司马董淳峰贪腐,事后清查发现确有其事,他仅督师齐鲁这几年所贪的军饷,就达十五万两,更是常年虚报兵额,贪吞空额。
如今董淳峰阖府上下一并被收押入狱候审。
金銮殿上,仁宣帝为此盛怒了许多天。
虽历来有“太子者,国之根本”之说,但当今储君的身体状况满朝文武都清楚,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又子嗣不丰,难保最后皇位上稳坐不是怀王。
董淳峰背后是盘根错节的朋党势力关系网,定然是要牵扯到怀王。
若是彻查下去,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大事落手里,成与否,兴许日后都得被报复掉脑袋。
是顾,除了查出贪冒军饷,再往下追查军饷流向何处却毫无进展。
这日早朝,仁宣帝下了口谕,命太子及诸位大臣彻查董淳峰一案。
谢清砚眼底闪过淡淡嘲讽冷笑,早料到仁宣帝会将这案子推到他身上。
他比谁都清楚,仁宣帝惯会隐身幕后借刀杀人,既想要坐山观虎斗,有想要得利,着实是贪。
不过倒是正中了谢清砚下怀,仁宣帝既然钝刀割肉般凌迟了他二十多年,谢清砚不可能会放过他,必然要回之一份大礼。
巳时初,耀眼的日光穿透窗格,融入这方阔大殿,却照不透谢清砚满身的凛然寒意。
散朝之际,内侍急忙躬身上前传话:“请太子殿下留步,皇上在御书房召见殿下。”
盘龙鎏金熏炉中一缕龙涎香缈缈弥散,仁宣帝透过缭绕的烟雾,双目落在阶下巍然屹立的青年身上,墨发玉冠,俊朗肃沉的面容呈现出几分苍白。
仁宣帝眯了眯眼,嘴唇翕动:“董淳峰一案牵扯甚广,你身有沉疴,也切莫劳累伤身。”
谢清砚锋芒深敛,漠然道:“儿臣多谢父皇。”
一如往常的回答,仁宣帝继续道:“因着董
家,朕这些时日被扰得身体抱恙,正好李言钦也在此,让他顺道给你请个脉瞧瞧。”
闻言,谢清砚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撩袍坐在椅上神情莫辨。
垂首候着的李言钦见状移步上前,深揖一礼,于一侧跪下:“请殿下将手伸出,臣为殿下望诊。”
在对上太子冷然戾沉的漆眸,李言钦瞬间额上冒冷汗,垂下眼。
李言钦小心翼翼切脉,面上凝重。
阶上仁宣帝斜倚龙榻,一目不错地看着底下,神色莫辨。
过了一会儿,谢清砚沉眉直接问:“诊出甚,孤还剩多少时日?”
李言钦哪敢再说依旧时日不多,只俯身叩首,支支吾吾扯着好话,斟酌道:“殿下的身体较之几月前好转了许多。”
谢清砚看着他,难得扯了扯嘴角,意味不明笑说:“既如此,儿臣先告退。”
仁宣帝淡淡嗯了一声,转而吩咐杨延:“取上南诏进贡的药灵芝,给太子送去。”
言辞情真意切,颇有一副关慰之貌。
待人走后,仁宣帝拾起手中奏疏,深深蹙眉问道:“太子如何?”
李言钦略微抬头,觑了觑他的神色,道:“回皇上,殿下脉象一如从前虚浮羸弱,不见有丝毫端倪。”
闻言,仁宣帝紧皱的眉峰松下几分弧度。
冗长的宫道上,谢清砚一袭玄黑锦袍,脚下步履动容,回想起方才御书房的一幕,薄唇勾起一丝弧度。
那晚甫一回东宫,他便问檀禾有无让人形同将死之人的药。
果然,仁宣帝今日便来了这一遭。
东宫里。
如今无需再煎药解毒,檀禾无事一身轻。
冯荣禄唤人在树底阴凉处给檀禾搭了个秋千。
今日风和日丽,周遭尽是草虫轻鸣的悦耳声。
檀禾正坐在秋千上惬意的荡着身体,竹雾色的曳地长裙在风中荡漾,拖曳出轻盈残影。
她双脚离地,扬高之际,正见回廊下缓步走来一青年,微扬的衣袍勾勒出劲瘦腰身和长腿。
他似是也发现了她,驻足停顿,漆若寒潭的双眸抬起,隔着满庭怒放的夏花与她视线交汇。
自回来那晚,檀禾已有好几日未见到谢清砚的身影了。
如今乍见,难免欢喜。
檀禾扬唇,脱口而出一句——
“殿下,我想你了。”
第36章
廊庑阴影掩映下,看不清青年面容上的神情。
晦雨澜涛中浸染着的满身肃杀落拓之气,在踏入这方红尘柔软的天地时,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其实早在她发现之前,谢清砚就已驻足凝视檀禾许久,他的视线穿过似锦繁花,看着秋千上的少女——
她一袭薄袖绿裙身影摇晃,让他竟有一瞬恍惚,还以为是在昏迷的梦中,她身着青衣融于雨雾缭绕的翠山青竹之间。
直到下一刻,她也迎上他的目光,面容微愕,霍然笑靥如花,整个人如团火似的,肆意明媚,皎然生光。
谢清砚耳力很好,即便他们之间隔了数丈远,那声轻松欢快的话语还是飘入耳中。
于是,谢清砚又没出息的被她一句话搅乱了心湖。
他脚下步伐愈走愈快,偶有几片绿叶擦过衣衫。
几日未见,五日了。
谢清砚心底默然念着。
檀禾笑意盈盈地看着向她走来的青年。
方才那一幕,让檀禾不由得想幼时,她生病时只能窝在竹楼中,等候早出采药的师父归家。
黄昏太阳落山时,也是她最为期待高兴之时。
在翘首以盼之际,朝思暮想的人蓦然闯入眼帘,让她能恨不得飞奔扑向来人怀里。
眼前景色被他高大的身影全然遮掩,檀禾脚尖点地,止住摇晃的秋千,却掰着手指细数。
忽地,她抬脸仰视谢清砚,张开五指在他眼底晃悠:“我已经有五日没见到你了。”
语声温软,并无责备抱怨之意。
谢清砚站定在她身前,抬手抚了抚鬓边散乱的发丝,敛眉低笑:“孤知晓了,明日休沐可以在东宫陪你。”
檀禾却摇摇头,朝他为难道:“恐怕不行,我明日还要同簪瑶去梨园听戏。”
这几日簪瑶都会带她去梨园看戏,是打江南来的戏曲班子,隔日才登一次台唱戏。
簪瑶说,他们唱的是《玉簪记》,道姑与书生历经千重万难而相恋结合的故事。
檀禾听得认真又困惑,因为从前认知里的故事都是山鬼游魂志异,倒是初次了解还有这种的。
谢清砚人虽不在东宫,但对檀禾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也知道她对那些伶人迷恋到乐不思蜀,几乎是晚黑才回东宫。
谢清砚也不恼,捻起一旁案上玉碟中的糕点,塞到檀禾那张让人心绪起落的嘴里。
只是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张嘴。”
檀禾启唇咬住,笑得愈发深了:“今日会陪殿下的。”
谢清砚极轻地“嗯”了声。
薄荷香糕在嘴里入口即化,清凉又酥软。
檀禾咽下香糕后,双臂无比自然地环住他玉带勾勒的紧窄劲腰。
腰上倏然一紧,谢清砚垂眸看她动作,只是眉头微蹙,竟陷入沉思。
初时面对檀禾的触碰,他会难以自控,可次次下来,竟会让他生出是在养女儿的荒诞错觉。
他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错觉,从何而来,问题不在他身上。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时隔五日后,再回望之前种种。
他终于是恍悟,因为檀禾的一些小动作,极为熟稔温情,恍若做过成百上千遍。
同床共眠时,她会钻到他怀里,脸颊蹭蹭他肩膀再入睡;给她穿衣时,会双手搂住他脖子;用膳并肩而坐时,她会下意识抬腿翘搭在他腿上……
甚至于方才的那句“想他”。
谢清砚能清楚感受到,她做这些时没有任何的情欲诱引,单单只是习惯使然。
谢清砚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
檀禾将他当成了檀槿在依赖。
她性子平静温善,不急不躁,无论同谁都相与得很好。
可相处下来,谢清砚发现她其实很黏人,那些软声撒娇和孩子气让他时常无从招架。
谢清砚无端想起她生病时,紧攥他的手流泪,嘴里喃声“师父,别离开阿禾”。
在檀槿离世后,她孤独一人,自然而然封闭了这些情感。
那如今又为何会对他这般?
谢清砚何其敏锐,追源溯始回想,或许正是冥霜,让檀禾从一开始将他当成檀槿在对待。
加之解毒成后,他又事无巨细的侵入到她生活中,相处之道让她稀里糊涂找回了与檀槿相伴的感觉。
思及此,谢清砚闭了闭目,一时突然有些想笑。
不知是想笑自己对她的温火慢炖,还是笑她实在是思路清奇,异于常人。
睁目时正见檀禾仰脸盯着他,双眸无辜又懵然,终是忍不住低笑出声。
“殿下笑什么?”
檀禾抬首看着谢清砚的俊颜,疑惑地擦了擦嘴,发现并没有糕点残渣。
谢清砚漆眸幽沉,意味不明解释道:“半途发觉走错了道。”
这些依赖之情中究竟有没有些许心动,谢清砚不得而知,但他清楚,若是再任檀禾这般下去,只怕猴年马月她也辨识不清。
谢清砚骨子里是强势的,在清楚自己对她心意后,他必然不可能放她离开。
无论是战场上的运筹帷幄,亦或是周旋于风云诡谲的朝堂,他习惯步步为营,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可唯有檀禾,棘手至极,他从始至终都捉摸不定,但却又不想将那股强劲施在她身上。
日头倾斜,秋千暴露在烈阳下。
“不吃了,热。”
檀禾禁不住晒,推了推他抵在唇边的长指,想要起身挪地。
下一刻,她被男人躬身搂住腰肢,从秋千上抱起,几步走到树荫石凳坐下。
勾着他腰侧的两条细腿顺势分开,檀禾跨坐在他膝上,双手撑着他宽阔肩膀。
谢清砚一手把住细腰,托在她臀侧的另一手抽出,到了杯凉茶替她润嗓。
头顶传来青年淡淡的,状似无意的声音:“你师父也会这样……抱着喂你?”
喉间糕点的甜腻被冲淡些许,檀禾点点头:“我幼时嫌弃药苦,都是师父抱着哄我吃的。”
有些久远的记忆随着他的问声纷至沓来,檀禾似乎陷入回忆中,情不自禁地又想搂抱他。
谢清砚目光漆暗,不肯放过她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
他想,果真是如此。
谢清砚按着那截软腰,将人往怀里压了几分,双臂收紧,是十足禁锢的姿态。
但檀禾不觉,她甚至觉得这个姿势很舒服,也十分有安全感。
谢清砚倏地俯首,面容压下来,高挺的鼻几乎与她的挨着,一双狭长幽深的眼睛带着深厚情愫,直直望进檀禾眼底。
两人唇间的距离不过咫尺,蒸腾着热气的呼吸不断交织,唇瓣愣愣就要磕碰在一起。
太近了,近到檀禾呼吸一滞,脑袋宕机,不知该作何反应。
倒是心脏莫名反应很强烈,呼之欲出地要跳出来。
像是要发病的征兆。
良久,谢清砚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哑着声音:“檀禾,孤不是你师父。”
檀禾讷讷出声:“我知道啊。”
她又不是男女分不清的傻子,当然知道殿下是殿下,师父是师父。
谢清砚语气平淡,却暗藏着强硬:“你不知——”
“殿下,我先吃颗药缓缓再同你说……”
在愈跳愈烈的心腔中,檀禾渐渐开始思绪迷离,她无暇顾及其他,迅速截住话茬。
话未落尽,她赶忙掏出贴身携带的小瓷瓶,往外倒着药丸,抿进口中吞咽下去。
见此情形,谢清砚满腹的气与将要说出口的话,瞬间梗在喉口。
他竟才察觉出檀禾的异样——她呼吸急促,话声有气无力。
是他忘了医嘱,檀禾身体特殊,不能受刺激。
谢清砚偃旗息鼓,心疼地将人抱紧,宽大有力的手掌落在她瘦削薄背后,轻抚顺气:“好些了没?”
其实依然跳得厉害,未曾有半分削减之势。
但在撞进谢清砚盛满浓重担忧的眸底时,檀禾缓缓点了头。
谢清砚的声音轻得几乎跟羽毛似的:“这病症是先天还是后天的,没法子治?”
檀禾摇了摇头,瓮声瓮气:“没有,它同我低于常人的体温,都是起死回生后遗留的病症。”
她凑近,用鼻尖蹭蹭他的脸颊,软声:“不疼的,殿下别担心,就是不知为何近来犯病的次数变多了……兴许是天热了暑气重,我难受。”
上京的夏日当真是炎热,这还未到盛夏,便如此熬人。
不过檀禾发觉这后遗症似乎是变了,较之以往多了紧张,发颤,激动,甚至有……
兴奋?
檀禾不明白为何会出现这些异样。
她隐隐觉得或许不是因天热,而是旁的因素。
—
“我想他一声两声,句句含仇恨,我看他人情道情……”[注]
伴随着锣鼓敲响,那咿呀清丽,音韵铿锵的婉转唱腔终歇。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俱是意犹未尽。
《玉簪记》已唱到了第十六出,陈道姑与潘生二人以琴为媒,互通款曲。
待出了梨园,夜幕低垂,又已近酉时,但礼乐坊依旧一片歌舞升平。
各自打道回府分开之际,檀禾轻声叫住元簪瑶,迟疑询问:“簪瑶,你能否让我抱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问声让元簪瑶瞬间张大了嘴巴。
在灯光之下,韶华正盛的少女立在近前,面容被幕篱轻遮,周身不染纤尘,恍若临于人世间的神仙妃子。
元簪瑶神情羞怯微带扭捏:“自、自然是可以呀。”
檀禾走上前几步,轻拥住同她一般高的女郎,只是幕篱下的神情有些幽微迷茫。
她的心跳平静如水,并无任何突兀震颤。
倒是元簪瑶神魂荡漾,阿禾香香软软的,虽然不知她为何临时起意要抱自己。
她不由感慨:太子殿下的命真好,能时时刻刻抱阿禾。
不多时,檀禾松开元簪瑶,神情恬淡,朝她微微一笑:“多谢簪瑶。”
这俩天檀禾几乎将身边的人都抱了个遍,从黄雀到冯公公,甚至是膳房烧火的大娘,无一例外的,她不会有任何心绪上的异样起伏。
似乎是,唯有与殿下相处,相拥时会……
夜色浓重,月上梢头。
东宫内,廊下琉璃灯的光辉如水银般流泻倾照,亮彻整个寝殿周围。
谢清砚长身玉立站在廊下,好整以暇地凝目望着游廊尽头。
身后静候的冯荣禄见状,竟生出恍惚错觉,殿下怎跟块望妻石似的。
长廊尽处一抹丰纤曼妙的身影映入眼帘,谢清砚唇角弯出一丝极浅的笑意。
他低低地道:“去传膳罢。”
冯荣禄应声,转身匆匆忙忙去唤人上膳。
灯影绰绰,檀禾一袭广袖白衫裙,头上只高绾着云髻,提着灯笼穿过庭院向他走来。
檀禾略略抬眸,远远望见青年面容凛然幽静,宛若高山寒雪一般,被廊灯打上阴影,竟徒生出水墨氤氲般的温和来。
眼神交汇之际,檀禾难以自抑地心如鹿撞,唇角也随之浮上一丝笑意。
下一刻,她好似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檀禾勉力按住嘴角的笑,嗓声发紧:“殿下。”
像是为求验证般,檀禾快步径直向前,双臂伸着拥住谢清砚,脸颊贴在他胸膛上。
谢清砚微微扬眉,垂首看向怀中的少女,便看见她身体微微发抖。
她这番行径和模样,宛若在外受了欺负,归家寻求慰藉的孩子。
谢清砚低下头,附在她耳边启唇:“怎么,在外遇了不高兴的事儿?”
她不言,只用脑袋蹭着他的胸前衣物,像是在摇头。
周遭虫鸣风声凝固,檀禾徐徐闭上眼睛,嗅闻着他身上衣衫散发出的浅淡沉香,仿若自虐般,感受着心脏止不住狂跳。
檀禾蓦地睁大了眼睛,瞬间惊觉,她的病症诱因是出在殿下身上。
并非是天热,也不是其他人,只与殿下才会生出这般怪异。
为何呢?檀禾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两人站了半晌,谢清砚揉了揉她的鬓发,大掌滑到细细一截的后颈处,扣住迫使她轻抬起脸。
这张姝艳秾华的面容上,浮现出诸如愣怔,迷惘,困惑的神情,眼巴巴地望着他。
“究竟怎么回事?”谢清砚长指抚上她紧蹙的细眉。
檀禾抬眸迎上好似能洞察万事的双眼,不由眼睫低垂,避开他的视线,支吾半天:“唔,我在找病、病因。”
“病因?”谢清砚定定看着檀禾,眸光一闪,狐疑问道,“从孤身上找,可找到了?”
檀禾应了一声,心跳再次加快,正色道:“有些眉目了。”
不行,她要回去翻翻医书,这究竟是何病,如何才能对症下药。
谢清砚笑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忽见廊下飘来一黑色残影,携风而至。
玄鹤止住脚步,恍若没看见这还亲昵相拥的两人,冷情冷面拱手道:“禀殿下,宫里那位善贵妃死了。”
死了?竟这么快。
谢清砚眯了眯眼,想起之前檀禾断言那女人快要死了。
闻言,檀禾亦循声扭头震惊望去。
第37章
皇宫深晦如墨,一灰衣内侍脚下步履慌忙,匆匆穿过游廊殿阶,向紫宸殿奔去。
紫宸殿龙榻旁,一盏青玉腾龙灯高悬在侧,仁宣帝身乏,此刻正是小睡未醒。
深宫影重,迂回曲折,他如鬼打墙般在一处荒凉殿中打转,如何也走不出去。
殿内烛火忽明忽暗,一阵斜风撞上窗棂,哐地将半掩的窗吹开。
一张苍白如雪的女人面容赫然出现在窗边,她闭着眼睛,仿佛沉沉地睡了过去。
见到这情形,仁宣帝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全身血液冷凝。
他骇然失色,急忙慌张转身,欲要离去。
忽感一股凉气从背后爬上来,伴随着斑斑驳驳,沙沙作响声。
他心悚悚地抬眼一望——
她木然直立在近前,面皮下
的筋肉抽搐着狞动,眉梢眼角挂着人畜无害的笑意。
异常尖利的红指刺入他心口,吐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我要在阴曹地府等你,逃不了的,你死也要做小善的傀儡鬼。”
仁宣帝陡然惊醒,惊出浑身冷汗,明黄的寝衣仿佛能拧出水来。
他动了动全身近乎涩滞的骨节,闭目缓气。
怎会梦到这个女人……
仁宣帝神志恍惚起来,隔着浓重的龙涎香雾,犹如置身梦境。
面庞清纯无暇的女人趴在他臂弯之间,染着蔻丹的指尖在他胸膛打转,柔情绰态,让人忍不住想要搂紧怀中呵护。
她凑近吐气如兰,单纯道:“皇上,臣妾要你只属于我一人。”
类似的话他已经听到耳朵起茧,无数后妃都曾这样求过他,一国之君若是独宠一人,那皇嗣、后宫、朝局早乱作一团。
他无声笑,连眉毛都不抬一下,用手掌摸过她光裸的背脊:“朕如今不是正在你身边,莫要贪心。”
这女人是他从江南青楼带回来的,难得身子还是冰清玉洁,白净面上抿着未经雕琢的天真,当真是人如其名的良善,让身在尔虞我诈的皇宫内的他倍感舒服。
昏昏欲睡之际,一阵尖锐刺痛袭上心口。
他瞬间惊醒,骇然失色地望去,心口被赫然划开一道血痕,女人指间捏着黏稠蠕动的虫子,眼神专注,唇角牵出势在必得的纯真笑意。
就在蠕虫钻入伤口的一刹那间,他迅速抓住女人的肩膀,将人摔落在地。
一瞬间,女人如条死鱼一样躺在了他的脚下。
他心中翻腾着惊惧的怒火,抬手摸向胸口,发现一片血淋淋:“你竟敢弑君!”
地上的女人面露茫然无辜,而后两片薄薄的嘴皮再次扬起:“我只是想将你做成蛊人陪我而已,我爱你啊。”
他面上没有一丝动容,看她的眼神,已不复往日情意,只余下无尽的冷暗。
如今竟才看出,女人纯稚的眸中跳跃着疯狂的偏执,笑起来如此让人背脊发寒。
当夜便在她的寝宫内搜查出无数毒药与蛊虫,如此大患,让他恨不得即刻千刀万剐。
可这女人笑容不改,甚至放缓声音,一字一句威胁他。
“你最好祈祷我一直不死。”
“我身即是蛊,你跑不掉的。”
他只得命人挑了她的四肢经脉,让她形同废人幽禁于深宫,好生伺候活着。
仁宣帝再回想起当年种种,不由握紧双拳,咬牙切齿恨声:“疯子,毒妇!”
恰在此时,帘帐外,跪下杨延模糊的身影,他低声道:“启禀皇上,秋琅宫的贵妃娘娘,薨了。”
仁宣帝脸色迅速白了白,不可置信地扭头问道:“死了?!”
“是,酉时初,宫人们侍奉娘娘用膳,发现已没了气息。”
仁宣帝下颌颤抖,浑浊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明黄帐幔,眼中爬上血丝。
那女人当年扬言,若是她死,他也活不久。
他倏地想到近日身体出现的异端,太医日日请脉,却找不出任何疑难病症。
难道真如那毒妇所言……
仁宣帝瞳孔一瞬收缩,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他的手死死挥开帐幔,吼道:“太医何在?再去给朕速速降旨召集天下名医来京!”
……
晚膳席间,再次有下属禀来消息,在得知善贵妃薨后,皇帝突然急召全国各地名医进京。
以谢清砚对仁宣帝的了解,一个幽居冷宫的妃子死了,能惊到他如此大动干戈宣尽天下名医,想来是他自己出了问题。
谢清砚并未做多想,此时他更犯闷眼前的事——檀禾一反常态的没同他并坐用膳。
四方桌案上,两人面对面各占据一边。
在谢清砚看来,这不长不短的距离恍若天堑鸿沟,着实碍眼得很。
食案上肴馔繁多,水陆珍馐应有尽有,还有近来因暑热,深得檀禾喜爱的樱桃玉露团。
此时,檀禾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手边的玉露团,目露馋意。
桌上沏着的武夷岩茶温凉,谢清砚气定神闲地端起,低头抿了一口,而后抬眸静静看着她,等候她耐不住开口。
檀禾琢磨着,伸手似乎够不着,但她又实在不敢过去,靠近殿下。
谢清砚不知她在想甚,明明方才回来还抱着他不肯撒手,这会儿跟闹脾气似的,闷声不吭。
不过片刻,她如猫儿禁不住鱼的诱惑般终是探出了爪子,轻声道:“殿下将玉露团推过来,我想吃。”
也唯有她敢这般使唤他。
谢清砚不自觉勾了勾唇,心情颇感舒畅,他没动,而是先发制人低声问:“你今日为何不与孤同坐?”
檀禾心头颤跳,面上强装镇静,摇头:“你身上有股血腥味。”
闻言,谢清砚倒是愣怔一瞬,没想过会是这个缘故。
今日他去问审董淳峰,甫一从天牢回来便寻了干净衣裳,沐浴换上,生怕在牢里沾上的血气污秽会让她难受。
谢清砚无言片刻,起身端过玉露团递给她后,不知思忖了些什么,径自转身离开了。
眼角余光瞥到青年消失,檀禾长长舒了口气,身体里绷的一根弦瞬间松懈下来。
她执起筷箸,夹着玉露团咬上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睛。
冰馅乳酪入喉,正好能压压燥动的心跳。
是夜,灯昏烛黄。
檀禾抱膝坐在软榻上,兀自蹙眉,沉默地抿起嘴角,一张脸几乎要贴到书中,纤纤素手将书页翻得飞快。
谢清砚进来时,便见灯火之下静柔纤弱的背影,青丝垂泻在盈盈一握的腰际。
目光扫过她手中的书,看见上面写着《心医集》。
谢清砚并未惊扰她,走到床边轻纱帷帐处,极其熟稔地铺床熏香,而后大剌剌地躺在檀禾床上,等候她。
行宫说好的回来各睡各屋并没有做到,在谢清砚三言两语哄弄之间,檀禾心一软便同意了。
檀禾自他踏进的那一刻,心陡地悬起,眼底的白纸黑字糊成一团,也无心再看。
她不受控制地移目悄悄看去,不巧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在谢清砚两道目光的直视之下,檀禾倒是没躲闪,朝他讪讪一笑。
男人面容俊美,一身干净中衣裹束着矫健颀长的身躯,半干的墨发束起,隔得很远都能闻到令人舒心的澡豆清香。
他安静地背靠在枕上,长手长腿舒展着,显得本就不大的床榻更为逼仄狭小。
檀禾出神了片刻,被一阵笃笃敲木头声惊醒。
谢清砚长指叩了叩床沿,沉声提醒她:“戌时了。”
“我……等看完再睡。”
檀禾嘴上慢声细语应道,心里却想着:你不挤在我床上,我便过去睡了。
可转念一想,整个东宫都是殿下的,他便是睡地上都无人敢说他半分。
檀禾说谎时有个习惯,眼珠子下意识会飘忽不定,不知落在何处,但死活不肯与他对视。
谢清砚机敏洞察到檀禾的反常,从晚膳开始,她就在躲着他。
半晌,他意味不明地“嗯”了声,忽而转过脸不再看向她处。
檀禾再次将脑袋埋在书中,不及看几行,满屋烛火倏地被一阵夜风拂过,尽数熄灭,只余烛芯冒着点点火光。
顷刻之间,屋内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暗。
夏日晚间蚊虫多,稍有不慎能叮咬得人整夜难眠,因而檀禾习惯在进屋后,将所有门窗紧闭关好。
是以,从何而来的风?
屋内阒无人声,檀禾咬了咬唇,缓缓抬眸看向床榻上的男人,只隐约能辨清身形轮廓。
她俄而反应过来,是殿下。
虽在黑暗中,但谢清砚直直盯着檀禾,与夜同沉的双眸自上而下将她扫了一圈。
见她一时间冒出困惑和了然的神色来,谢清砚忍不住唇角上扬,轻笑出声:“过来歇息吧。”
“哦。”檀禾不情不愿地应声,双腿同灌了铅似的,慢吞吞挪过去。
青年峻峭挺拔的身躯躺在外侧,如群聚的险山峰峦般阻断了她的去路。
周身一片漆黑,檀禾踢掉软鞋,双膝跪上床沿,没法子只能同盲人摸象般手掌乱压而过。
谢清砚面上虽依旧沉静舒缓,却实在无法忍受她的一通乱摸,利落地伸手,握住她的腰稍稍使力,提坐至身前。
檀禾本身就莫名紧张得厉害,这突如其来
的一下让她不禁轻呼出声,身子软软朝前倾去,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幽闭的床帐内,放大了两人的呼吸和心跳。
檀禾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能清晰感受到,他唇间的热气缠绕在她鼻尖,以及臀下紧绷的起伏肌肉。
谢清砚敛目看她,不紧不慢问:“你在躲我。”
语声却听不出半点疑问,极为肯定。
“我没有啊。”檀禾将脸偏向一旁,妄图避开燎人的灼热,拿手肘抵开青年俯靠过来的胸膛。
“殿下别靠过来了……”
医书里没有这种相似的病症,她还没找到具体原因,不想死在今晚。
檀禾的声音和身子都颤得不成样子,谢清砚顾忌她的身体,不忍再逗弄,松开软腰间的手掌。
甫一松开,檀禾如同猎户手中逃脱的兔子般,迅速钻回洞窟,裹住薄被,翻身面朝里,默默贴到墙边远离他。
檀禾的手慌乱地拧着被角,感受到后颈处依旧灼灼的视线,她忍不住往被子里头扭动缩着,直到整个人都埋进去。
一时之间,两人都未再说一句话。
谢清砚盯着身侧的一卷,默然数着。
约莫半柱香后,檀禾连人带被子滚过来,闭着眼睛已是呼呼大睡。
谢清砚唇角噙笑,伸臂将人拖过来抱在怀中,下颌抵在她额发间,酝酿着睡意。
……
“阿禾!”
“阿禾,你怎心不在焉的?”
元簪瑶连叫着身前的女郎好几声,才将人唤回来。
檀禾恍惚回神,解释道:“我在思考我的病症。”
元簪瑶一愣,立即问:“你病了?我竟未曾发觉。”
但细瞧檀禾皮肤莹润如白玉凝脂,双颊泛薄红,可比初见那会儿精神了不少,哪儿看得出有半分病容。
“严重吗?”元簪瑶还是关切问,她能看出檀禾体弱,毕竟走几步便带喘出汗的。
檀禾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无事,兴许过段时间便能不治而愈。”
这礼乐坊尽是吃喝玩乐的销金窟,白日中便鼓瑟吹笙悠悠,四周风月场所无数,男男女女皆有。
此时戏还未开唱,但戏园子里早已座无虚席。
她们坐在二楼雅间,镂空的雕花窗棂中折射进屋外的日光。
檀禾抬手放下流苏帘幕遮光,恰见对面阁楼中倒映出两个人影。
水红色的薄纱半遮半掩,随风而漾出层层涌动的风情,女人的脑袋后仰,脖颈拉扯出一条脆弱的弧度,身前的男人唇贴在上游移,不时以口哺酒。
檀禾一时看得呆住了,她倏然觉得这个画面很是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行宫,桑葚,殿下给她擦汗,她也如同这般仰着脖子。
原来,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竟是这样的。
檀禾脑海中一片空白,但她能清楚意识到,她不想被旁人看见她和殿下这般
元簪瑶也注意到了,探身凑过去观瞻,咂摸着嘴,啧啧咦声:“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啊,但甚得我心,若是帘子能扯掉就更好了。”
檀禾愣声问:“那是什么地方?”
元簪瑶见多识广:“男倌馆呀,伺候女人的。”
檀禾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大抵是懂了。
她再次问:“他们不怕我们看见吗?”
元簪瑶嘿嘿一笑:“或许要得便是这种情趣,你懂吗?”
第38章
情趣?
檀禾缄默,仔细品了一下这个词。
她面露茫然,有些不明所以,但心底却隐隐生出仿佛窥见天光的古怪情绪。
于是,檀禾虚心向元簪瑶请教,面上未有任何不自在:“什么是情趣?”
元簪瑶微怔,抬眼看了檀禾一眼,但见她歪着脑袋,双眸懵懂纯稚,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她问得着实是突兀又自然,元簪瑶虽涉猎极广,但仅局限于话本描述和戏词。
一时之间,元簪瑶也不知从何处解释:“就是男女那档子事啦,夫妻、情人间的。”
“夫妻,情人。”檀禾眼睫轻垂,跟着低低念了一遍。
她思忖一会儿,虽一知半解,但恍惚间意识到其中有微妙之处。
元簪瑶挠了挠头,停顿片刻,才又开口道:“我会看,但不懂如何描述,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话本子,那上有绘声绘色的。”
檀禾迎着她带有两分羞意的视线,随即点点头,将这事记在心里。
两人面对面坐着,元簪瑶真想凑近她小声问——阿禾,你与太子殿下没有吗?
但她知道窥探别人的私密事很不妥,强自按下。
都怪她看的杂话本太多,只要檀禾和太子站在一起,她的脑子便会控制不住地想入非非。
未时末,照例是一声锣鼓敲响,随后笙箫旖旎,戏台之上,名角儿悉数粉墨登场,一时华彩遍生。
粉墙花影,朦胧梦幻,酥人的腔调中道出潘生为情所困,一枕相思头彻尾。
窗外轻纱后的男女已不见身影,戏台之上,陈道姑奋力追舟至江心,却因风浪险阻只能与潘生隔船相望,几番回转,两人终是泪涔涔相拥,执手相看泪眼,你一言我一语。
潘生情言炽烈:“想着你初相见,心甜意甜……怎敢转眼负盟言。”[注]
一时之间,台下看客俱也跟着泪眼婆娑。
檀禾目不转睛地望着戏台上,从头至尾,嘴中都在嘀咕重复着句句戏词:“情之一事,爱慕……”
殿下的面容与往日肆意相拥的情景在她眼前一一闪过,全数浮现在脑子里。
师父会抱她,哄她,可唯独她不会对师父产生像殿下那般陌生情绪。
念及这段时日的异常,檀禾眨了眨眼,全身血液微微生热,心下微动。
她似乎揣摩出了一些——或许不是旧疾复发,是情之所扰。
只是,这种情感与师父的不同,是她从未了解触及过。
元簪瑶叫了一盅甜酿,檀禾是滴酒不沾的,但这甜酒酿入口清爽,无过浓的酒味,竟还有丝丝葡萄香,她不免喝了许多。
伴随着委婉动听的戏腔,檀禾手肘撑在窗上,以手撑着脑袋,唇边漾起甜笑。
看似目光还落在戏台上,心思却早不知飘向了何处何人身上。
夕阳欲颓,一抹殷红色的霞光照在西山上,飞檐翘角失了轮廓,尽数拢上落日余晖。
礼乐坊夹道上驶来一只训练有素的异族卫队,人人俱是深鼻高目,头戴宽大毡帽,小袖长袍齐膝。
在队伍的中间,一辆马车缓缓行着,马车以黑楠木为车身,调绘骷髅狼头图腾,车檐下挂着狼牙串成的珠帘,随着马车前进,发出叮铃脆响。
珠帘摇晃间,隐约能看清里头人的长相,高颧骨,直鼻梁,鹰钩鼻上那双狼眸泛着近乎野兽般的寒芒。
身旁一侍从装束的男子环顾喧嚣繁闹的四周,目露贪婪艳羡道:“果真是地大物博,若能为我族占有,何愁再四处颠沛。”
见男人抬起头,目光落在二楼窗上看戏的女子脸上,他扬眉,不由粗俗直白道:“这大周美人也的确是多,不如——”
“先站稳脚跟,不必急于一时。”男人抬手止住。
侍从随即应喏。
男人视线还停留在上,眯了眯眼睛,皱眉思索:“看着眼熟。”
可惜再想仔细瞧时,人已欠身向里消失不见。
……
那一盅甜酒几乎全被檀禾喝了,一滴不剩。
元簪瑶见她双眸带笑,满脸浮现出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轻灵神态,不禁暗暗疑惑,今日这出戏这般伤感动情,檀禾怎能笑得如此甜蜜开心?
夜幕将至,檀禾再出梨园时,整个人眼前飘飘乎然,脚下虚浮,仿佛坠身于极乐世界。
梨园外候了一辆低调
雅致的马车,檀禾认得,是殿下的马车。
她同元簪瑶挥挥手道别,抬脚踩在车辕上,扒着车门爬上去。
那摇晃欲坠的身姿看得黄雀不由心惊,伸手从后托扶一把。
马车内静坐一青年,一身暗纹斓衫锦袍,玉冠玉带,衬得面容沉峻清逸而又波澜不惊。
隔着幕篱,再见到人后,檀禾唇角毫不吝啬地朝上翘起。
她抬手扯掉幕篱,纤秾合度的身子朝里挤过去,径自岔开两条细腿,跪坐在他大腿上,美眸注视着他轻轻地笑。
檀禾强忍着眩晕的感觉,在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中,放轻身心,细细体会前几日一直懵惑抗拒的异动。
像有一团烈焰跳跃着,烧得她心腔热乎,原来心脏不会跳到死人,竟还挺舒服的。
车厢内烛火摇曳了下,案几上熏香袅散。
离得这样近,谢清砚甚至能辨出她眸底一闪而过的享受神色。
谢清砚不禁想要扶额:又来。
是否下了马车她又会对他弃如敝履,躲躲闪闪。
马车空间狭小,谢清砚揽着她纤细的腰肢,另一手抬起她的下颌,目光在她面上睃巡了一圈,最后落在她红唇之上。
鼻端嗅到若有若无的果酿甜香,他问:“喝醉了?”
檀禾双眼荡漾出水意,面颊泛着淡淡酒醉红晕的脸,低低哼一声:“我才没醉。”
唇缝微启,香甜的酒味随着呼吸浮出。
分明醉得厉害。
檀禾不受控制地想触碰他,捏住下颌的长指问:“今日怎么是殿下来接我?”
谢清砚反手扣住她的手,哑声:“顺道。”
车身微微一晃,马车开始起步,视线晃荡漂浮。
须臾一瞬,檀禾如同想起什么似的,挣脱他的桎梏,双手捧起谢清砚的脸,柔声命令他:“抬头,脖子露出来。”
谢清砚依言仰首,脖颈流畅的线条扯出紧绷的弧度,喉结不自觉滚动。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檀禾的面容许久,漆眸幽深平静。
见她眸中闪着狡黠的、跃跃欲试的光芒,一时竟也被勾起了期待。
他倒要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第39章
长路两旁是转瞬即逝的华灯流彩,在暗夜中美轮美奂。
车厢内一片昏黄瞑暗,情澜涌动。
云鬓楚腰的少女蹙了蹙眉,不满投来一眼,霎那间,如秋水横波,万物生辉,让人挪不开眼。
“不是的,还要再抬高一些。”檀禾细声抱怨,挠了挠他的下巴。
咽喉、脖颈于任何人而言都是命门,稍有不慎,即可被对方一招毙命。
谢清砚目光落进她的眸底,甘愿敞露出所有的致命弱点,再次仰高,声音沙哑问:“这样可满意?”
檀禾见状,眉眼舒展,露出有些得意俏皮的笑。
她俯首凑近,将甜酒香的气息停留在他颈线附近,而后饶有兴致地用柔软脸颊贴靠在上。
脑海中闪过今日见到的旖旎风光,檀禾醉醺醺地模仿着,期间软唇不时刮蹭而过。
肌肤触碰,浮起细碎撩人的颤栗。
谢清砚深深地呼吸,倏地阖目,欲遮住眼底浓色。
他自暴自弃地认命想,真是自讨苦吃。
耳畔是微急的呼吸与心跳,分不清谁与谁的。
檀禾手指抚过自己的心脏处,她很喜欢与人肌肤相贴的触感,仿佛能熨贴到心灵深处,尝到了甜头,更是舍不得放开。
就是那来回剧烈滚动的喉结实在恼人,檀禾没轻没重地一口咬在上,如露出尖牙的狸奴般,又急又凶。
她口齿不清地含糊嘟囔:“不准再动了,烦人。”
感受到齿下骤然停滞的凸起骨块,檀禾甚是满意,不慌不忙地松开唇齿,随即安抚地啄点一下。
要命的酥麻自那一点迅速蔓延开来。
谢清砚嘶的倒吸了口凉气,瞳孔缩紧,颈侧青筋突起,昭示着已是忍耐到了极限。
他深知不能再继续任她这般胡闹下去,之后恐怕未必能掌控住。
修长有力的手指从后扣住脖颈,瞬间攻守转换,他将人摁抵在一侧车厢壁上,宽厚手掌垫在她后脑处,为防撞疼。
帘外灯光顺着缝隙透入进车厢内,愈衬地谢清砚双眸深不见底,低下声:“你知不知在做什么!”
“知道啊。”檀禾舔了舔殷红的唇,意犹未尽地如实说:“我大抵是找到病因了,在治病。”
檀禾直直望进他眼底,好似被攫取了神魂,昔日清澈的眸子含着迷离水雾,潋滟生光,魅人而不自知的视线落在男人紧抿的薄唇上,心痒难耐地想戳开。
玉白的纤指不依不饶地往他唇缝间伸去。
谢清砚将她依旧一副醉鬼揩油的模样尽收眼底:“……”
他抬手攥住那截细瘦的腕子,压在她头顶上方,连同自己的欲念一同死死压制在车壁上。
不过朝夕之间,素来温吞单纯的人能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不止在酒,定然是有人教坏了她。
谢清砚没将她的胡言乱语当真,牙关不自觉咬紧:“元簪瑶都带你看了什么。”
应该让黄雀继续寸步不离跟着她的,总好过她这几日反复无常地折磨他。
檀禾怔怔顺着他的话回道:“陈道姑同潘生情至浓时山盟海誓,我看懂了,也明白为何会心悸……”
不待他出声,檀禾埋到他的颈窝里,微凉的脸顺势眷恋地蹭着,轻声喃喃:“我好想带走你。”
檀禾晕晕乎乎的,什么胡话都开始往外冒。
“殿下若是能变成小金小银那样便好了,我将你塞进木匣里,一起带回望月山。”
谢清砚听在耳中,敏锐地觉察出她语气里的情绪。
他不动声色地诱问:“为何是我?冯荣禄、黄雀他们,你可曾有想过?”
“因为你很有用啊,可以帮我上山采药,穿衣喂饭,还可以、可以什么来着?”檀禾一时卡壳,拧紧双眉,苦思冥想半天,紧接着乌眸一瞬发亮。
她不确定是否说对:“对,用来情趣,调情?”
黄雀和冯公公又不能和她做这些,况且她只想和殿下这般。
后半句的虎狼之词让谢清砚十足错愕,难以置信会从她口中听到。
他是想循序渐进令檀禾动心开窍的,不紧不慢,哪怕中途走错了道,还可回头重新调整。
可不曾想她的步伐能迈到如此之大。
檀禾见谢清砚沉默半天,还以为他听不懂,思索片刻,凑过去啾一口在他唇边,示范道:“就像这样,明白了吗?”
唇上一触即离的软,谢清砚憋着暗火,见檀禾眸中盛着善解人意的体贴神色,蓦地竟气笑了。
他狠揉了掌心间的一截腰肢,猛地压向自己,忽而再次抬高怀里人的下巴,低首将唇碾上去。
口舌交缠,吻得又狠又凶,唇齿相依间是清冽的果酒香,愈发馥郁得醉人。
不算宽敞的车厢内,只听得见彼此缠绕的呼吸声,还有轻若可闻的咂靡水声。
车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喧闹声,渐行渐远,皇城宫道上阒静无人,唯有碾过青石板路的辘辘车轮声。
在此之前,谢清砚不敢对她有半分强势举止,生怕会令她感到不适。
但这一次,谢清砚不想再放过她,醉酒乘人之危又如何。
他顾忌她不经世事,不懂人世间男女情爱。
可他也的确未曾想到,正是因为一窍不通,她才会如此胆大。
察觉到怀中人微微僵硬的身体,谢清砚及时收住攻势,临了前才渐渐温柔吮咬。
檀禾被他亲得气都喘不上来,脑中阵阵眩晕,直到双唇分离之际,她还死死憋着一口气,堵在胸腔中不上不下。
如同跌入了一个烟花绚烂的睡梦之中,炸得她身心飘然发软又战栗。
咫尺之间的少女面容妍丽,眼丝凌乱勾人,如丝如缕地缚住他的心脏。
谢清砚目光晦暗,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又低头在她湿润的唇瓣啄吻两下,低哑道:“张嘴,呼吸。”
檀禾呆楞如同偶人似的,茫然地依言轻启唇缝,久违的空气大肆涌进涌出,呛得她止不住咳嗽。
见状,谢清砚一手按在她后背,不紧不慢地拍抚着。
马车缓缓停靠在东宫门前时,檀禾依旧气息不稳,面颊绯红,还在小口小口急促呼吸。
谢清砚捞起两条细腿缠到腰上,一手托着她的腰,将人抱下马车。
月清如水,树影婆娑,光影在地上如水藻般游动。
提步踩上石阶时,谢清砚的手托在她软臀下,小幅度往上颠了颠,扯起嘴角:“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嗯?”
他的声音里带着显然的调笑意味,脚下步履轻松稳健。
檀禾思绪一片空白,本就因酒醉而不清明的脑袋,被那一吻刺激得憋住呼吸,直接宕机。
只顾着双臂搂住他的脖颈,将脸靠在他宽阔紧实的肩膀上,不知是否是高涨的情绪陡然松懈下来,她竟想直接睡过去。
待回到了寝殿,将人轻放在床榻上,谢清砚才发现檀禾双目紧闭,倦意浓浓。
他端详着她的睡容,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谢清砚吩咐冯荣禄:“送碗醒酒汤过来。”
不消片刻,冯荣禄端着一盏醒酒汤过来,而后很自觉退出寝殿。
谢清砚将檀禾从床上扶起来,一手握住她的肩,端过汤碗送递至唇边:“醒酒汤喝了再睡。”
檀禾被他推搡醒,困到睁不开眼,撇过脑袋,皱着眉头哼哼不肯喝。
“喝了,不然明日会头疼。”
檀禾迷迷糊糊听见“头疼”二字,乖顺地凑过去,闭着眼囫囵喝下。
红唇被润湿,谢清砚目光灼热,低头细细吻去她唇角残留的汤渍。
长指一寸一寸轻抚上檀禾的眉眼,小巧挺翘的鼻,滑腻的脸颊,最终停留在唇上,又怜惜珍视地克制轻吻。
谢清砚薄唇抿弄间,开了口,声音带着哑:“明日醒来还能记得吗?”
第40章
翌日,檀禾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光线透过半开通风的窗牖洒进来,四周空气微微浮动。
她迷迷糊糊睁眼,揉着宿醉后昏沉的脑袋在床上躺了半天,周身独特细微的冷冽沉香不断侵入鼻端。
那张冷俊的脸与零碎画面断续闪现在脑海里,檀禾隐约忆起来些。
马车里,她抱着殿下亲昵,似乎还咬了一口,稀里糊涂说了许多话,再之后,仿佛被人抽去了所有的神智,只依稀记起有一场另类的漫天烟火。
温润的、湿滑的,裹挟着炙热火星噼里啪啦地朝她砸来……
心底不期然划过一丝痒意,如同有根柔软羽毛在搔挠着全身,让本就口干舌燥的她更为难忍。
卷起被子来回翻滚一阵后,才乌发凌乱地拥衾坐起身,懒懒伸个懒腰,右腕袖口上撩,雪白纤细的腕上一圈红痕分外刺目。
檀禾略一愣怔,随即蹙眉。
她举到眼底细细端详,猝不及防竟发现卷起的寝衣下,两侧腰际也赫然叠着红青印子。
檀禾心惊不已地“咦”了声,掀起衣摆,勾着脑袋朝后瞅去,恰见点点斑驳如掉落雪地的红梅般,一直延伸至尾椎骨上方。
这印痕像是被人揉捏出来的,因着之前殿下也曾不慎在她手腕间掐过,过了好些天才消退。
檀禾心底忽地掠过一抹思虑,难不成是她咬得狠了,殿下报复回来的?
这般胡乱猜测着,殿门忽然被人从外轻推开。
檀禾维持着这个怪异的姿势,抬眸看过去。
玉树琼枝的青年站定在门外,午时的阳光折射出刺眼的光线,一时叫人看不清他面上神色。
谢清砚一身金丝滚边朝服,腰束镂空玉带,锦袍下摆绣有蛟龙纹样,彰显出尊贵与权位。
如此衣着,显然是刚退朝回来。
谢清砚当她还在睡,轻手轻脚推门进来,却见衣衫凌乱的少女跪坐在他床榻上,听到动静后讶然抬首,随后冲着他眉眼弯弯。
薄若蝉翼的寝衫松散,敞露出大片光洁的皮肤,隐隐透出内里贴身小衣。
雪肤与湘妃色小衣交相映衬,一时之间万物失了色,眼底尽是这两抹风情。
谢清砚走进去,视线猛地顿滞,才看清那宛若霜雪凝成的后腰上交错着残余指痕。
是他昨晚在马车上失控掐出的。因为肤白娇嫩,越发显得那几处红痕颇为骇人。
骤然间,谢清砚垂下眼睫,轻缓问:“之前的药膏呢?”
檀禾仰脸看他,望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疼惜之色,她开口,嗓音带着醒后的微哑,宛若呢喃一般:“在我房间的枕下。”
经他这么一问,檀禾才想起来忘记还回去了。
谢清砚去隔壁取过来,顺道拭净了手,侧身坐在床边,“转过身去。”
檀禾乖顺地挪动身体,衣摆撩起,朝他露出后背,眼角余光还不忘瞥向他脖颈喉结间,其上印一圈泛着红的齿痕,甚至无需贴到近处都能看清。
果真是她咬的,看上去还不轻。
她身上的痕印,除了殿下所致,不可能会凭空出现。
“没关系,不疼,我们两相抵消了。”檀禾很是心虚地安慰他。
闻言,谢清砚挑弄白色药膏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眼,见檀禾眼睫颤抖,抿唇极为认真的侧脸。
昨晚被他里外纠缠的唇,如今还微微肿着,无需口脂点缀,便能泛出诱红。
“昨晚发生了甚,可还记得?”他漫不经心问。
檀禾点点头,不该喝酒的,是她太心急了,应当再多学几招用到他身上的。
同殿下亲热调情的滋味真不错,像是泡在蜜罐里,一口下去全是醉人的甜。
谢清砚见她点头,不由松了口气,下刻,却听檀禾诚恳保证道:“我下次会注意的,不会再弄伤你。”
下次,弄伤?
谢清砚着实是跟不上她清奇古怪的思路,回想起昨夜她毫不含蓄的言辞,倏尔反应过来。
预料之中的猜测涌上谢清砚的心头——她只记得前半程。
谢清砚嗤笑一声:“欠着,孤不同你抵消。”
话落,骨节匀称的长指挑起药,带着恼怒意味撩刮在她腰侧肌肤上,掌心贴合,顺着蜿蜒曲线打转捻揉至后腰。
檀禾未曾想过他会如此小气,刚想扯他袖子耍赖,问问能否就此揭过这章,就被这几下弄得猝然一滞。
宽厚的手掌温热有力,顿时令檀禾全身鸡皮疙瘩都浮了起来,她低低地喘吟一声。
跪坐的身体不自禁朝前倾去,如同微微绷紧的一根弓弦。
谢清砚看在眼里,低首,滚烫的吐息喷在她无任何衣物遮挡的颈处。
他低声问:“疼?”
檀禾揪紧了被衾,眼睫颤颤,从鼻腔里含糊应了声:“嗯……很痒。”
就像、方才醒来时感受到的酥麻痒意,如今甚至更甚。
原来被对方触碰的感觉并不同,之前竟从未感受过。
她脸上似乎有些喜色,舒坦地阖上双目,浓密乌翘的睫如同一把轻扇扑颤他在心尖。
檀禾后腰处各有两个浅小的腰窝,如水洼般静静卧着,长指游移间不经意抚过,拇指恰好能够严丝合缝地陷进去。
谢清砚唇角上扬,手掌试探性地欲离开,不堪一握的柔韧腰肢立刻紧随贴送过来。
想到马车上的胡言乱语,谢清砚问:“之后还要拿孤来治病吗?”
檀禾无意识回答:“要的。”
谢清砚继续问:“何时?”
檀禾思考着:“过两日。”
谢清砚低低地嗯了声,算是应承下来。
昨夜难眠,他抱着人细想了番,梨园必不可能会上演如此露骨的曲目,但那周边花街柳巷,不乏还有男倌馆,檀禾
定然看到了不该看的。
从梨园回来,她俨然一副恨不得黏在他身上的模样,再结合前些日对他极为反常的避如蛇蝎,谢清砚揣测,她应当是开了情窍,只不过不知是否是剑走偏锋,还是单单只对他的……身体。
良久,谢清砚轻轻在檀禾腰上拍了拍,示意已经结束。
檀禾全程舒服得想要睡个回笼觉,骤然停下,她怔怔睁目,明净如朝露的眸子眷恋不舍地望于他。
这一番下来,原先松散的寝衣更是垮得不成样子,腰间系带摇摇欲坠地挂着。
檀禾转身面对他之际,谢清砚拧好药盒,抬眸看向她时,猝不及防一抹白软峰峦的边缘映入眼底。
她皱眉嘟囔:“再来。”
那一抹白萦绕不去,谢清砚闭了闭目,再次睁开时,眼底一片清明。
他面色自若地替她抚平衣衫,修长有力的指系好两条细绳,沉声:“起身,衣裳穿好。”
檀禾方才被他揉得浑身泛软,提不起半分力气,脚尖伸去,抵了抵他的腰腹:“殿下给我穿。”
一下一下,谢清砚只觉煎熬万分,秉承着礼尚往来的宗旨,他攥过细瘦的脚踝,指腹抵着娇嫩足心狠刮了下。
檀禾怕痒,被挠得咯咯笑,瞬间整个人再次后仰倒进锦被里,口中连连饶声。
两人闹了好半宿才终歇,终究是谢清砚认命地抱着人,一一穿戴齐整。
午后时分,元簪瑶差人送了两大箱子话本到东宫来,全是她近来搜集看过的。
冯荣禄看着这两箱子一筹莫展,问檀禾如何归置。
此时,檀禾正在给小金小银放吃食,顺道给海东青也捏了几颗药籽。
闻言,她想了想:“先搬去殿下书房吧,我稍会儿去收拾。”
左右还有几册药籍落在了他那儿。
檀禾之前抱怨过药阁里的医书寥寥无几,谢清砚对此并未做多过问,只当是她买来的医书。
书房内,影卫进进出出,呈来各地情报。
董淳峰已审了有些时日,嘴严得很,仍撬不出任何钱款流向。
谢清砚对此倒是感到欣慰,董淳峰这个老匹夫,到底是比谢清乾有几分血气和能耐。
北临大王子于昨日入京,朔州来报,集结于岷州的北临军不见有减。
谢清砚阖目靠在椅背上沉思,长指不自禁轻叩桌案,势必要赶在他们离京前去往西北。
许久,他睁开双目,看向不远处的倩影。
在这期间,檀禾便一直背对着他,窝在临窗软榻上,手边放着从那箱子里腾出的书。
她看的极为专注,半天姿势都不曾换过。
不时皱眉凝神,亦或是执笔圈注,似是不解。
待到暮色四合,天色趋渐幽瞑,谢清砚点了盏灯烛送过去。
直到站至她身侧,檀禾也不曾有丝毫觉察。
谢清砚蹙眉,垂首敛目不经意看向她手中的书册,句句淫词艳语瞬间跃入眼底——
“粉融香汗”
“欢于欲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