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索·贿 唇瓣轻轻擦过她指尖,温热的鼻……
“孟小姐。”裴序终是开了口, “久等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孟令窈总觉得这声音比那日在栖云山上的还冷,是春风也化不开的冰雪。
孟令窈笑容微僵, 颔首招呼, “裴大人来得正好。”
眼角余光瞥见桌案上的水痕, 心下一横, 道:“是我疏忽了, 方才……”
裴序抬眸。她今日眼尾不知为何泛着一层薄红,衬得那双眸子愈发黑白分明, 此刻却含着几分慌乱。
“有只野猫误闯进来,打翻了茶盏, 实在失礼。”孟令窈强自镇定, 说完了后半句。
“什么颜色的猫?”裴序问得漫不经心。
“玄猫。”孟令窈咬牙道:“毛色极黑的。”
“嗯。”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在对面落座。
“我这就叫人来收拾……”孟令窈伸手移开茶盏。
“不必了。”裴序淡淡道:“孟小姐今日请我来此,所为何事?”
孟令窈重新提起茶壶, 水线在空中划出优美弧度, “是有一桩买卖,想请大人帮忙。”她将新茶推到他面前, “聚香楼隔壁的米铺, 我欲买下来。”
裴序看也没看那茶一眼,只道:“铺子现由大理寺查封,按律当待结案后统一发卖。孟小姐如有需要, 稍待些时日即可。”
“我知晓。”孟令窈眉宇间闪过一丝急色, “只是时间紧迫,想早些买下。”
盐铁是大案,待到结案还不知要多久。可眼下已然万事俱备,只待拿下铺子便可开始动工了。
她抿唇, 心下不愉。又不是要白得铺子,她是要花真金白银买下的,不过是想早些买下罢了。他倒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起来。
这些日子,她也翻阅了一些律令,还询问了父亲,得知大理寺查封的财物,事后大多是要贩卖出去的。
“既然总归要卖出去,大人可否通融,允我提前买下?一应皆按市价,绝不少分毫。”孟令窈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裴序,“对大人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是。”裴序定定回望她,“但我为何要如此做?”
他从来不是圣人。
大伯英年早逝,父亲离家远游,祖父又年事已高。他若真是毫无锋芒,早被世家大族内里的倾轧碾碎了,更兀论掌管一族之事。
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再是看起来克己守礼,谦谦君子,从来也不会少了权衡利弊。自与孟令窈相识以来,他已是再三破例,一再退让。
如今,总该收回些什么才是。
话音落下,雅间忽然静得只闻窗外鸟啭。孟令窈一时被问住,脑海中转过许多念头——要他念及一同破案的旧情?还是说她有多么急需?
这些理由一一在心中生出,又一一被她否决。
“自然是该礼尚往来。”她试探着开口,“大人若肯帮忙,我也不能失了礼数。不知……大人想要什么?”
裴序神色极淡,“若我想要,孟小姐就能给吗?”
孟令窈极少见他这般模样,云淡风轻,却字字带刺。即便曾经听到无数关于他如何严厉审讯、如何手刃罪犯的传闻,不久前她甚至还暗自记恨于他,可相处这些时日,他总是无奈、包容、退让。
恍惚间,好像方才屋里发生的事情再度重演,只是这一回,她成了简肃。
孟令窈不喜欢这样被动的感觉,瞬间心头火起,那点怅然皆化作怒火,“堂堂大理寺少卿,竟公然索贿吗?”
“我以为,”裴序忽然弯了下唇,笑意却不及眼底,“孟小姐今日设宴,便是要贿赂我。”
话音刚落,孟令窈眉心一跳,好似神明垂怜,信手一点,眼前的迷雾俱都散开,她蓦地明白了什么,继而整个人放松下来。
有所图便好,有所图便有弱点。
她再度执起茶壶,皓腕上的翡翠镯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一泓碧水荡漾。她绕到裴序身侧,双手捧起新斟的茶盏。
“大人请用茶。”
裴序端坐如松,连眼睫都未颤动一下。茶烟在他面前袅袅升起,模糊了清隽的轮廓。
孟令窈将茶盏举得更高,几乎要碰到他的下颌。白瓷茶盏在她指尖微微发颤,茶汤泛起细小的涟漪。一滴茶水顺着盏壁滑落,悬在她指尖将落未落。
裴序忽然动了。他微微倾身,就着她的手低头饮茶。唇瓣轻轻擦过她指尖,温热的鼻息拂过手腕。
孟令窈霎时间呼吸一滞,手仍旧纹丝不动。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混合着茶香萦绕在鼻尖。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滑动。
须臾,他退开,两瓣唇沾染着水光。
裴氏大公子,确生得一副极好的皮相。
“茶水如何?”她轻声问,声音有些发颤。
裴序抬眸,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忽然伸手接过茶盏,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
“甚好。”他声音比方才更哑了些,将茶盏放回案上。
孟令窈转回座位,不着痕迹地活动了一下酥麻的手,“请问裴大人,隔壁铺子,价钱几何?”
裴序看了她一眼,眸色深沉如夜,“明日巳时,会有人来与孟小姐相商。”
“多谢大人相助。”孟令窈举起身前茶盏,一口饮尽-
“今日虽不当值,可你们一个二个都到官署了,还饮什么酒?”岳蒙摸着后脑不解道:“要是饮酒就别来了呗,叫御史台的瞧见了,又要参几本了。”
简肃抬起头,直勾勾盯着他,“你又在胡说什么?”
“说的就是你小子!”岳蒙理直气壮,遥遥点了点他的脸颊,又点了点他的耳朵,“都红成这样了,我说你们这些稍饮些酒就上脸的人,就是平日里饮得少了!”
“你们?”简肃反问。
“是啊。”岳蒙轻飘飘回答,“还有大人,我刚刚去正堂寻他说事。也不知是怎的,他一向是不爱这些的,许是近日太累了,饮酒松身吧?”
简肃蓦地陷入沉默,片刻后,一字一句道:“我不曾饮酒。”
“哈?”岳蒙嗤笑,“是,你没喝,你是被小娘子轻薄了是吧?”
简肃用力闭了闭眼,大步朝正堂走,经过岳蒙时,抬起手肘,狠狠一击。
“嗷——”
岳蒙在原地疼得跳脚,他已快步进了正堂。
裴序正在案前整理卷宗,听到脚步声抬头,目光在简肃一身玄色衣衫上顿了顿。
“大人。”简肃行礼,头埋得比平时更低。
“坐。”裴序放下笔,声音不疾不徐,“何事?”
简肃在椅上坐定,不由自主绷紧了脊背,目光只落在案上的朱笔上,“盐铁案有了进展。从周家几个护卫口中审出,他们确有人接应。”
“嗯”。裴序指节轻轻敲击案几,每一下都像是敲在简肃心上。
简肃喉结微动,继续道:“属下带人往那个方向搜查,只见到些马匹留下的痕迹。倒是莫虎发现了一片挂在树枝上的碎布,产自何方还在排查。”
“周家父子如何?”
“嘴极严,什么也不肯说。”简肃答道,不自觉放轻了声音,“不过既然有了线索,假以时日总能查出端倪。”
裴序颔首,“你继续盯着此案。”
简肃应了一声,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他盯着裴序的衣襟,硬是不敢再往上一点,犹豫半晌,道:“方才见车夫在喂马,大人今日出去了?”
裴序抬眸,“你不知道吗?”
简肃僵在原地,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张了张嘴,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大人,我……”
“下不为例。”裴序打断他,重新拿起笔,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去忙吧。”
孟府。
这几日忙着铺子事宜,孟令窈日日早出晚归,连用膳都是匆匆了事。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她正写倚在罗汉床上小憩,钟夫人房里的丫鬟便过来传话。
“小姐,夫人说今日有客来访,请小姐作陪。”
孟令窈稍显疑惑,仍换了身月白色襦裙,前往花厅。
来客是位与钟夫人年岁相仿的夫人,肤白胜雪,眉眼温婉,说话也是轻声细语,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风范。
“窈窈来了。”钟夫人介绍道:“这位是时夫人,你应是没见过,去岁才搬来京城。”
孟令窈认真道:“确实不曾见过。若是见过,这般气度绝佳的夫人,我定是不会忘记的。”
“就属你油嘴滑舌。”钟夫人点了下她额头,转向时夫人道:“这丫头被我惯坏了,姐姐莫要见怪。”
时夫人眼睛微弯,“哪里。我倒真是羡慕妹妹有这般贴心的女儿,哪像我家那个,成天板着张脸,活像谁欠了他银子似的。”
“男儿家,沉稳些好。”
屋内几人相谈甚欢,时夫人直到用罢午膳才告辞。
送走客人,钟夫人问道:“窈窈,你近日在忙什么?”
“想盘活聚香楼,如今都忙得差不多了。”
钟夫人点点头,“若有难处要告诉母亲。”便也不再多问,换了话题,“这位时夫人如何?”
“性子随和。”孟令窈如实答道,“温柔贤淑,又见多识广。”
“是啊,我们也难得投缘。”钟夫人笑道:“时夫人的夫君官任益州知府,她先前一直随夫君在任上。独子在京中任职,如今也到了适婚年纪,时夫人想为儿子张罗婚事,特地来了京城。”
孟令窈已听出了母亲的弦外之音,蹙了蹙眉。
钟夫人继续道:“时夫人儿子年纪轻轻就官至大理寺左丞,前途甚佳。样貌么,据时夫人所说,是随了她的。”
孟令窈默了默,问:“她儿子叫什么?”
“简肃。”——
作者有话说:窈窈:超绝伪素颜妆
大雁:她眼尾为什么红红的?
第42章 花神 你的心上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简肃。”
钟夫人话音刚落, 孟令窈正咽下茶水。
“咳咳——”她剧烈咳嗽起来,面色涨红,眼角都渗出了泪珠。
钟夫人忙起身抚着她的后背, 嗔怪道:“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怎么咳成这样?”见女儿咳得厉害, 不由疑惑, “你认识这位简公子?”
“不熟。”孟令窈总算缓过气来, 拭去唇边水渍, 斩钉截铁道。
钟夫人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复又坐下, “观时夫人言行便知,简公子应是不错的。若你有意, 我可安排着寻个机会, 让你相看相看。”
一想起那日简肃匆忙自窗中翻出去的狼狈样,孟令窈就忍不住唇边笑意。若是真相看了,不知这回他可是要打个地洞钻出去?
努力压下心中的胡思乱想, 她摆了摆手, “母亲,不必了, 女儿自有打算。”
“打算?”钟夫人睨了她一眼, “先前就是太由着你的性子来了,那陆鹤鸣、周逸之都不是良配。你还是年岁太轻,难免识人不明, 总要听听长辈的话……”
“母亲的教诲, 女儿谨记。”孟令窈起身挽住母亲手臂,轻轻晃动,“只是近来生意正在紧要关头,哪里有心思放在儿女私情上。”
不待钟夫人说话, 又道:“前几日女儿制出了一种新的胭脂,待会便送来给母亲试试。”
一双眼睛水光粼粼,软得似三月春水,“若无母亲的意见,定是不能尽善尽美的。”
钟夫人并不上当,“胭脂拿来,旁的再议。”
孟令窈又缠着母亲撒了好一会儿娇,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借口有事先溜为敬。
钟夫人望着女儿匆匆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儿女都是债。”
彼时简肃刚踏进府门,便听到母亲房里丫鬟的声音,“公子回来了,夫人正找您。”
他径直走向母亲的院子,推门而入,见时夫人端坐在软榻上,面带笑意,眼中盈盈有光。
“肃儿回来了。”时夫人招手,“快过来。”
简肃走到近前,见母亲兴致颇高,不由问道:“母亲今日做什么了?”
母亲自从益州搬来,与京中诸多地方皆不熟悉,一向深居简出,少见如此欢喜的时候。
“今日去了友人家拜访。”时夫人兴致勃勃道:“钟夫人爽朗大方,待人和善,我们相谈甚欢。”
简肃在椅上坐下,端起茶盏,安静听着。
“更有个乖巧可爱、蕙质兰心的女儿。”时夫人继续道,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欢,“生得也是十分可人,我见犹怜。”
简肃慢慢放下茶杯,看向母亲,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时夫人下一句话便是:“肃儿可要见一见,你见了定然欢喜。”
“母亲,”简肃揉了揉眉心,“大理寺近日公务繁忙……”
时夫人闻言,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默不作声低下头,慢慢抹起眼泪来。
简肃最见不得她这般情状,终是叹息,“母亲安排便是。”
时夫人顿时破涕为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这才乖。”
简肃端起茶盏,随口问道:“是哪家小姐?”
“孟家小姐,孟令窈。”时夫人答道。
“噗——”简肃一口茶汤喷在衣袖上,连连咳嗽。
“这是怎么了?”时夫人忙递上帕子。
简肃以袖掩面,“茶…太烫。”
接到赵诩递来邀他一道出游的帖子,简肃像得到救赎一般,立刻应下。
休沐日,两人在城外跑了一通马,归城时天色才蒙蒙亮,朝霞满天,天际笼在一层薄纱似的粉中。
“今日你倒是积极。”赵诩策马与他并行,“平日里邀你出来可不容易。”
简肃没有回话,只是催马疾行。
“对了,”赵诩忽然想起什么,打趣道:“听我母亲说,令堂有意为你聘下一位淑女?”
简肃神色微妙地斜了他一眼。若是知道那位淑女是谁,看他还能笑得出来么?
“没有的事。”他敷衍道。
“你年岁也不小了,不怪令堂着急。”赵诩继续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若我没记错,我们是同年生辰。”简肃回道。
赵诩倏然神色黯淡,“我倒是心有淑女,可她……”
他低头捻着骏马鬃毛,“我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了。”
身边的简肃一直没有回应。
赵诩疑惑抬头,却见简肃神色复杂,望着前方不远处进城的马车。
“你的心上人,”简肃缓缓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赵诩顺着他目光看去,远远地便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马车。他眼睛一亮,立时拍马靠近。
“小姐,是赵将军。”车厢外,苍靛朝内传话。
轿帘闻声掀开,霎时满车芳菲映入眼帘,清晨露水未晞的茉莉堆雪,含苞待放的蔷薇凝霞,还有那沾着晨露的素馨、芍药,层层叠叠,将车厢装点成移动的花房。
他心心念念的孟小姐就端坐在花丛中,着一袭淡青色襦裙,乌发如云,面若桃花。她正轻捻一朵茉莉置于鼻尖轻嗅。晨光透过纱帘,在她周身笼上一层朦胧光晕,恍若司掌天下花木的神女,美得不似人间。
花气氤氲间,她抬眸浅笑,“赵将军。”目光掠过紧随而来的简肃时,顿了顿,唇边的笑意微敛,“简大人。”
赵诩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望着她,仿佛生怕一个不慎,这美好的画面就会消失。
简肃定定看了一眼,旋即移开视线,“孟小姐。”
“孟、孟小姐。”赵诩总算找回了声音,却结结巴巴的,“你这是……”
“采买花材。”孟令窈浅笑,“近日闲来无事,循着古方研制香粉花露,城外花市的花最为新鲜。”
她恍然间想起什么,取出一只珐琅小盒,“这是前日试制的玉簪粉,赵将军若是不弃……”
赵诩如获至宝,正要接过,简肃忽而策马上前半步,“没想到孟小姐对此也钻研颇深。”
“略通皮毛。”孟令窈合上盒盖,眸光流转,“简大人若有雅兴,改日可来聚香楼品鉴。”
简肃霎时间语塞,那日雅间里恼人的幽香仿佛又盈满了他的鼻息。他飞快偏过头去。
孟令窈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
远处钟声悠扬,她微微颔首,“时辰不早,我再不回去,花该不新鲜了,两位告辞。”
车帘垂下,满车芳菲渐行渐远,唯余一缕暗香浮动在晨光里。
赵诩握着香粉盒子,怅然若失,恍惚间想起了什么,他扭头问简肃,“方才孟小姐同你说什么聚香楼?那是什么?”
简肃冷着脸,“一家破落酒楼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一放下帘幕,孟令窈立刻像抽走了骨头一般,整个人靠在软垫上,早起的不愉心情因着简肃后来那张臭脸好了不少。
也不知是谁给他的胆子,屡次三番犯到她眼前。
“小姐,奴婢方才瞧着,那赵将军……”菘蓝捂着嘴笑,“看您看得眼睛都快看直了。”
孟令窈伸手,接住一粒自花瓣上滚落的露珠,扬了扬唇。
这倒是意外之喜,没想到竟在这时间会遇上赵诩。她随手抽出一支盛放的芍药把玩,又举起,问菘蓝。
“我与芍药孰美?”
菘蓝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自然是小姐美。”
孟令窈缓缓摇头,笑眯眯道:“菘蓝之美我者,私我也。”
菘蓝听得不大明白,道:“小姐若是问赵将军,定也是一样的回答。”
孟令窈轻叹了口气,“此刻问,他定然是这般回答,可谁又能知道,他未来还会一直如此回答。”
菘蓝张了张嘴,思及先前的陆鹤鸣、周逸之,终是没有出声。
行至金乌长街,一路平稳的马车忽然急停。孟令窈正欣赏新摘的蔷薇,猝不及防大半手掌按在花刺上,顿时沁出数粒血珠。
“嘶。”
“小姐!”菘蓝慌忙捧起她的手,“这花刺扎得深,奴婢得给您上药才行。”
从车厢暗格里取出药箱,她边小心处理伤口边责问苍靛,“怎么回事?”
苍靛在帘外迟疑片刻,低声道:“好像是宫里的人。”
孟令窈蹙了蹙眉,拨开绣帘,只见数骑绛衣宫人策马而过,为首者怀中隐约露出一角明黄,转眼消失在长街尽头。
“这个时辰传旨……”孟令窈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那个方向,所居皆是权贵。指尖传来丝丝凉意,菘蓝正小心地为她涂抹药膏。
“小姐别动,这药要按一会儿才见效。”菘蓝心疼地吹着伤口,“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孟令窈并未疑惑多久,下午,苍靛便带来了消息。
“小姐,外头都传遍了。”苍靛匆匆进门,“今晨,太后娘娘下懿旨,点名征召吏部尚书家的林小姐入宫为女官。”
“林云舒?”她翻阅香谱的手一顿,“可知为何?”
“说是眼下内廷女官空缺,尤少识文断字者。林小姐才学渊博,温良恭俭,恰可为太后整理抄录佛经。”
“不过,”苍靛压低声音,“外头都传……”
孟令窈抬眼看他,苍靛立刻噤声。
第43章 少卜了一卦 哪里来的火药味?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 在茶楼雅间的桌案上投下斑驳光影。谢成玉眉头紧锁,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孟令窈手上缠着的纱布。
孟令窈无奈, “哪就那么小心了?”
谢成玉不赞成地看了她一眼, “这可是你的手!”
孟令窈动动手指, “只是一点小伤, 怕沾染了别的脏污, 暂且裹起来罢了,早就无事了。”
她收回手, 询问,“今日唤我出来, 应不只是喝茶吧?”
谢成玉轻摇团扇, 眉眼间带着几分神秘的笑意。
“你可知林云舒入宫的真正缘由?”她以团扇掩唇,压低声音道。
“不是说替太后娘娘抄录佛经么?”
“抄录佛经?”谢成玉轻笑一声,“我族姐递出来消息, 其中言明是上巳节那日, 圣上在栖云山上偶遇了林云舒。”
孟令窈将茶盏轻放在桌上,细细听着。谢成玉素来消息灵通, 族姐在宫中又颇有恩宠, 得封静嫔,对于其中内情,要比常人清楚得多。
谢成玉凑近些, 声音更低, “圣上身边的小太监私下里说,当时圣上观之形容灵秀,又通晓诗文,竟是一见倾心。不顾皇后阻拦, 非要纳入宫中。”
孟令窈皱了皱眉,指尖在桌案上轻点了几下。林云舒若是个寻常民间女子还好,可偏是朝廷大员家的女儿,牵涉太多。眼下非选秀时期,平白入宫,难免引得朝野非议。
“这个月还是林女官,下个月宫中端阳宴上再见,兴许就是林贵人了。”谢成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以前倒是不知道,她还有如此远大的志向。”
孟令窈抬眸看她,眼中有几分探究。
谢成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那日圣上离开漱石居后就一直待在崇文书院后园,那处寻常人去不得,即便去了,见到周围情势也应知晓是谁在此地。”
“可她不仅进去了,还遇见了圣上,还叫圣上知道她精通诗书、颇具文采……”谢成玉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
孟令窈默然片刻,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虽说是先以女官名义召进宫中,打的还是伺候太后的名头,算是合情合理,给足了体面。可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究竟。
更兼,静嫔竟对内情知晓得如此清楚……皇帝身边的人岂会有口风不紧的?能这样轻易打探到,只能说明,皇帝并无意隐瞒。
可见,他并未多看中林云舒。
上巳节那日,孟令窈是见到了林云舒的,无它,是要防备着她,以往似这般场合,林小姐没少带着她的好姐妹明里暗里使绊子。
那天却是独自一人坐在席间,破天荒的安生。
孟令窈若有所思道:“我记得你说过,林云舒一直倾心赵将军。”
“上个月,我还倾慕胡公子呢。”谢成玉耸了耸肩,神情很是无所谓。
孟令窈一愣,“不是曲公子吗?”
谢成玉眨眨眼,“是吗?可能是我记错了。”她轻拂袖子,“总归不是什么要紧事。”
“要紧的是——”她摊开手掌,“近来可新制了些好用的香粉香露?统统交出来,尤其是那些气味清新些的,我预备着端阳宴会上用。”
“……”
须臾,孟令窈取出一只精巧的锦囊,“倒是新调了几样,你且试试。”
谢成玉眼睛一亮,“这是什么香味?”
“你闻着应是茉莉为主,另取了薄荷的清凉,末尾带了点檀香,以免味道太过轻浮。”孟令窈打开锦囊,里面是几只小巧的白瓷瓶,“这几样你挨个试用,有什么意见回头告诉我。”
“好好好。”谢成玉满口答应,将锦囊小心收好。
告别友人归家时,日头正盛,长街上人影稀疏。马车轻摇,孟令窈微眯双眼,任由菘蓝摇扇吹来的风铺在她脸上。
“小姐像是兴致不高。”菘蓝观察着她神色。
孟令窈轻叹一声,“菘蓝,你可知当今圣上年岁几何?”
菘蓝想了想,“奴婢记得圣上前年刚过了四十大寿,如今应是四十有二。”
因皇帝四十大寿那年,京中欢庆鼓舞,放了一夜的焰火,她记忆犹新。
“是啊,他跟父亲差不多岁数。”孟令窈望着窗外,“可林小姐才不过十八岁……”
虽说圣上保养得宜,得益于皇家代代选美人入宫,也有一副不错的皮相。但终究……
菘蓝见她出神,轻唤了几声:“小姐?”
孟令窈回过神来,摇摇头,“罢了,人各有志。”
路过五味斋时,正赶上栗粉糕新鲜出炉,她顺手买了些,差苍靛给父亲送去。
就当褒奖他这些年来安分守己了。
苍靛捧着还有余温的点心送至太常寺,不出意外,又收获了孟少卿的热烈欢迎,还生生从箱笼最底下翻出一角银子,说给他买果子吃。苍靛连连摆手拒绝,府里谁不知道,老爷的私房钱攒得可不容易。
“这时候,正适合来几块点心压压腹中饥饿。”孟砚慢慢品尝完一块糕点,自言自语道:“不如去看看太常寺卿大人?还是周乐官?”
他得当着他们的面吃点心,就着这些人嫉妒的嘴脸,更是香上加香。
孟砚抱着点心盒子出了官廨,不料两人竟都不在,干脆往外多走了几步。
“孟少卿。”
这嗓音如檐角悬铃,清泠泠地荡过来。
孟砚回头,见裴序立在阶下,连忙拱手,“裴少卿安好。”
裴序目光掠过食盒边角的烫金印记,“是五味斋的点心。”他略一停顿,“我曾偶然间听孟小姐提起,孟大人最喜五味斋的栗粉糕。”
“小女口无遮拦,让少卿见笑了。”孟砚口中谦虚,眼角的笑纹早就堆起来了。他似是不经意地斜了斜食盒,“小女方才特地遣人送来的点心,说是怕我饿着伤了脾胃。惭愧惭愧,老夫一把年纪,还要女儿惦记身体。”
“这正是孟小姐一片孺慕之情。”
孟砚闻言更是欢喜,又想起他先前协助太常寺复原古曲的情分,越看这年轻人越顺眼,不由脱口而出,“裴少卿若不嫌弃……”
话音未落便暗自懊恼。这位素来最守规矩,去年圣上赐宴连御厨做的点心都未曾动筷,怎会吃他的糕点?
谁知裴序竟微微颔首,“多谢孟少卿好意,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孟砚一愣,连忙打开食盒递过去,眼睁睁看着这位贵公子姿态堪称优雅,速度却是不慢地吃完一块点心。又客气了一番,随即点心数目再度减一。
眉头没忍住抽了抽,又是欢喜又是心疼。
这可是女儿特意送来的点心,他自己也才吃了一块!
正欲再开口,多赚几句好听的,也不算白费了这两块点心,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
赵诩快步走来,一身石青色武将官服,仔细束了冠。他回京有些日子,麦色的肌肤养白了些许,一眼看去,便是十足十的俊俏少年郎。
“巧遇两位大人。”他停下脚步,拱手行礼。
孟砚回礼,“赵将军怎在此处?”
“方才面完圣,想起谢大将军交待过,有一桩事情命我向大理寺卿大人讨教。”赵诩站定,乖巧作答。
“原是如此。”孟砚客气寒暄了两句,意图自然结束对话,却发现这位赵将军脚像生了根似的动也不动,一双眼睛更是就差长在他的点心盒子上了。
今日出门前该卜上一卦的!
孟砚心中扼腕,脸上扯出笑意,“这是小女方才特地差人送来的点心,将军可要尝尝?”
“那便叨扰孟大人了!”
“……”
孟砚唇角抽了抽,递过去点心盒子。
“孟小姐一片孝心,叫我好生惭愧。”赵诩咽下点心,双眸晶亮,“所谓心灵亦有手巧,我前几日与友人出城跑马,回城时恰好偶遇孟小姐。”
他从怀中取出精致的香粉盒,“有幸得孟小姐相赠这盒茉莉香粉,家中女眷闻了都说香味清雅,堪比宫中御赐之物。”
盒盖打开,淡淡的茉莉香味飘散开来。裴序手指微微收紧,糕点在指间留下细微的痕迹。
孟砚对女儿的事情向来仔细,并未夸口应下说什么“既然侯府女眷喜欢,便叫小女多送几盒”的浑话,只谨慎道:“不过是些闺中消遣,将军言重了。”
赵诩正要再夸几句,裴序忽然开口,“孟小姐确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上巳节时,我偶然得了孟小姐一幅画赠与长公主,笔法精妙,意境悠远,殿下大为赞赏,特地写了信,并亲自选了一方砚台遣人送回,欲回赠给孟小姐。如今信笺和砚台都在我府中,明日当送来,请孟大人转交令爱。”
“多谢长公主厚爱。”孟砚欢喜不已,女儿若是得知此事,定然高兴。
他略一思忖,道:“哪里好还麻烦少卿亲自送,待会儿下职,不若我同少卿一道去取如何?”早些带给女儿,也好让女儿早些高兴。
“孟大人客气。”裴序微微颔首,“如此亦可。”随即他偏头看向赵诩,“赵将军,方才我见寺卿大人似有要事外出,若要寻他,兴许快些为好。”
赵诩定定看着他,数息后才道:“多谢裴大人告知。”
“不必客气。”
二人说得皆是云淡风轻,只是,孟砚嗅了嗅空气。
哪里来的火药味?
第44章 郎心似铁 “务必把先前所见,忘得一干……
夕阳已尽, 伴着声声暮鼓,孟砚随裴序往他府邸行去。原以为会到那座传承百年的裴氏老宅,谁知裴序却引着他拐进了距大理寺不远的一条巷子。
青石板路尽头, 一座二进小院静静伫立。孟砚望着门楣上“静观”二字, 不由诧异, “少卿不住裴府?”
“为便当值, 暂居此处。”裴序推开朱漆院门, “孟大人请。”
跟在身后的轻舟暗自腹诽,大人分明是嫌裴府太远特意置的宅子, 偏生又总忙得顾不上回,这置与不置, 又有何分别?
孟砚跨过门槛, 暗自打量这处居所。京城大居不易,说是“小院”,实则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 这样的二进院落对初入京当值的官员而言, 已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豪宅了。
只是于他裴氏继承人的身份而言,确实显得过于朴素。
院中布置得极为简洁, 但见青石铺径, 几竿修竹倚墙。这般景象本该雅致,可没有一丝多余的摆设,连花草都修剪得规规整整, 反倒显出几分寂寥。
孟砚环视一圈, 莫名觉得看着就冷飕飕的,配上门口的“静观”,真真像是个隐修的道观。
“孟大人稍候,我已命人去取信笺, ”裴序引客入厅,亲自斟了盏碧螺春,“有失怠慢。”茶汤澄碧,映着他修长指节。
不多时,小厮端上一盘点心。孟砚瞥了一眼,是酥云记的杏仁酥。若他没记错,酥云记是这一带最近的点心铺,平日里普通官员当值匆忙,有赶时间的会顺路买些饱腹。
味道嘛只能说足以饱腹。
一看就知道,定是这里的厨子平日里并无多少做点心的时候,眼下来不及准备,只好匆匆去外头买了些用以待客。
孟砚想起昨日晚膳时分女儿说特意交代了厨房,今日要做黄鳝丝绕嫩芦笋,直道端午要食鳝,还取了个雅名叫“灵蛇护新篁”。再看这干巴巴的点心,哪里有什么胃口,只埋头一味地饮茶。
毕竟这茶还是不错的——想必是裴府的好茶。
“这碧螺春观之芽叶舒展似云絮铺叠,品之唇齿留香,当真是极品。”孟砚赞道。
“大人喜欢便好。”裴序淡声道:“请慢用。”
饮了不过半盏的功夫,小厮取来了信笺和一方砚台。裴序将信笺递给孟砚,“长公主亲笔,请孟大人转交令爱。”
孟砚接过信笺,上印长公主府的印信,而那砚台仔细看去,竟是一方端溪紫石砚,他连忙推辞,“多谢少卿费心。可这砚台名贵,实在是愧不敢当。”
“长公主说,好画需配好砚。孟大人切勿推辞。”裴序轻叹,仿佛含着些许无奈,“否则,在下实在难向长公主交待。”
两人又是一番你推我让,孟砚推辞不过,还是收下了砚台。
饮罢茶水,扫了眼天色,裴序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想来孟大人家中久侯,我也不便久留。”
孟砚早就归心似箭,闻言立刻顺势告辞。裴序相送至院门,他归府后换下绯色官袍,只着了一身素色衣衫,整个人瞧着越发清瘦。孟砚瞥见他空荡荡的庭院,又想起方才那干巴巴的点心,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裴少卿……”孟砚踌躇片刻,“若不嫌弃,不如到寒舍一同用膳?长公主的喜爱,由少卿亲自转达,想来会比我转述更为精确些。”
裴序眸光微动,推辞道:“如此是否太过叨扰?”
“哪里的话!”孟砚忙道:“裴少卿肯赏光,寒舍蓬荜生辉。”
裴序颔首,“那便叨扰大人了。”-
孟府处处可见精致细腻的布置,甫一穿过垂花门,裴序就听到了许多不同的声响。廊下悬着鸟笼,里头的画眉正啁啾鸣叫。溪水淙淙,岸边栽种一片萱草花,粉黄橙红正是热烈。几声“吱呀”轻响,原是一架木秋千微微晃动。
最安静的当属往来下人,步伐稳健轻盈,走路都轻手轻脚,极有规矩。
“父亲再不回家,菜都要凉透了!”
清脆的女声从内院传来,人未至声先到。裴序脚步微顿。
孟砚忙解释,“小女不知有客,多有失礼。”
话音刚落,孟令窈的身影自月洞门后出现。她未施粉黛,素着一张脸,裹了身料子柔软的藕色衣裙,一头乌发只用支玉簪松松挽着,便径直走出来了。
迎面裴序,她明显一愣,“你怎么在这?”竟是连称呼都忘了。
裴序怔了怔,旋即垂眸。只是他曾着力训练过记人的功夫。一眼就获取了足够的信息。除了唇色略淡了些,她似乎与平日并无二致。
不,还有一处——他才意识到,她的眼睛是偏圆的,而不是他记忆中的眼尾上挑。莫名显出几分稚拙可爱。
“是为父请裴大人来转交长公主的信笺。”孟砚解释。
孟令窈瞪了父亲一眼,也顾不得规矩,转身就走,“既如此,父亲自己好生招待。”
“这……”孟砚向裴序连连告罪,“小女平日被宠坏了,裴大人见谅。”
裴序眼睫低垂,“无妨。”
晚膳时分,孟令窈再次出现,已换了身月白织金边的襦裙,重新描了妆,眉眼间的灵动被勾勒得更加精致。裴序视线飞快掠过她的眼睛,稍有些遗憾——果然,她的眼尾又变成了微微上挑的模样。
蓦地,他目光凝固在孟令窈的左手掌上。那里不知为何,缠着一圈纱布。稍不注意便与她洁白的衣袖融为一体,可一旦注意到了,就显得格外扎眼。
直到见她随意用左手端了茶盏,裴序才终于移开视线。
八仙桌上,仆役将膳食一一布好。孟令窈心念一动,招了小丫头过来,叫她把裴序引到了不大亮堂的背光处落座。
裴序没什么反应,安然随着指引坐下。
谁知灯火一照,反将他轮廓勾勒得愈发分明。
灯下看美人。古人诚不欺我!
单从钟夫人愈发温柔的声线便知,效果显著。
“听闻少卿平日里公务繁忙,连裴府都不常归,不知平日起居如何打理?”钟夫人关切道。
“一应皆由府中仆役照料。”裴序回答得谦逊,“粗茶淡饭,足以果腹即可。”
钟夫人听罢,笑容愈发和善,连连点头。
难得难得,出身名门,还没那些骄奢淫逸的毛病。
孟令窈忽而抬眸,“既是粗茶淡饭,怎的我听父亲说,今日可是在裴大人处尝到了极好的碧螺春?”
话音一出,席间微静。孟砚有些尴尬,刚要开口,裴序不疾不徐,“今日有贵客临门,自是要用心些。”
“那少卿平日的‘常茶’是什么?”孟令窈不依不饶,“想来也绝非凡物吧?”
裴序放下茶盏,缓缓道:“孟小姐若是喜欢,我明日差人……”
“我不过随口一问。”孟令窈急急打断他的话。
怎么说得像她特意找他讨要茶似的!
钟夫人飞快抬手点了下她额头,“无礼!”
“窈窈被她爹宠坏了,裴大人勿怪。”
孟砚:“……”
孟令窈:“……”
裴序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无妨。”
“孟小姐知书达理,圣上与长公主皆屡次夸赞,可见孟大人同夫人教养得极好。”
孟令窈瞥了他几眼,又低下头去寻他脚下可有影子。
应是不会出问题的。她父亲专门布置过风水,说是驱邪避害最有效,总不至于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到裴序身上。
又听他继续道:“……性情率真。亦是难得。”
孟令窈记忆里,上回被说率真的,还是赵如萱。
还会夹带私货,是裴序无疑了。她暗自磨牙。
孟府的晚膳并无什么龙肝凤髓之类的名贵食材,却是样样精心制作。连汤都各有区分。孟砚和裴序面前摆着两只白瓷盅,钟夫人和孟令窈面前则是两只青花小盅。
“不知裴大人素日喜好,姑且让下人送上了与我同样的汤。”孟砚解释,“与她们女人家喝的不一样。”
话音刚落,桌上两位女子同时觑了他一眼。孟砚立刻噤声,家庭地位一览无余。
片刻后,他低咳一声,热情招呼裴序,“裴大人别拘束,喝、喝……用的是庄子里养大的老鸭,年岁足,炖汤滋味甚好,清热祛湿、健脾开胃。”
裴序顺从地与孟家人一道饮汤,因着炖足了时辰,汤羹滋味鲜美,仿佛有一道暖流冲刷遍他的五脏六腑。
那是他在裴家鲜少尝到的好滋味。
膳后,裴序起身告辞。孟令窈忽然道,“母亲,女儿去送送裴大人,还有几句话想托他转达长公主。”
钟夫人点头应允。
月华满径,两人并肩而行。灯笼将影子投在粉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孟小姐有什么话需我转达给殿下?”裴序驻足问道。
孟令窈测过身,月光映着她新描的眼妆,“裴大人今日好生奇怪,怎的突然来我家用膳?”
“令尊盛情难却。”
“是吗?”孟令窈歪了歪头,“我以为似裴大人这般心硬如铁的人,不会轻易动摇。”
她口中说着“心硬如铁”,语调却是婉转柔缓,缠绵胜过月色。
裴序望着她被灯火映亮的眸子,缓缓道:“的确如此。”
他倒是没有丝毫要粉饰的意思。
“那大人为何还是来了?”孟令窈不依不饶地追问。
裴序看了她一眼,“孟小姐以为呢?”
孟令窈笑容微滞,轻哼一声,数息后才不轻不重地抛回问题,“大人深谋远虑,我小小女子怎会知晓。”
想从大理寺少卿口中套话着实不是件易事,她很快选择了放弃,提起另一桩要紧事,“我曾听人提起,裴大人有过目不忘之能?”
裴序没有接话,算是默认。
孟令窈轻轻吸了口气,忽然逼近一步,仰头紧紧盯着裴序,“那便请大人仔细看看,记住我现下的模样,务必把先前所见,忘得一干二净!”
第45章 锦上添花 “大人画的是什么眉?……
所谓君子慎独, 孟令窈从不为难自己硬要去比照君子,可她诚然是个在家也会仔细打扮妥当的人,连寝衣都要兼具舒适与好看。
可偏偏, 今日午后试的妆不大满意, 一应洗干净了, 见日头不早, 一时懒怠, 也没有再重新妆扮。
于是素面朝天,衣着随意, 被裴序看了个一清二楚。虽说在自家院中本也寻常,可偏偏让这个人撞见了, 实在有失体面。她素来在外极重形象, 尤其在裴序面前,更不愿落入下风。
她再次嘱托,“大人可要记住我现在的模样。”
裴序眉梢微动, “何意?”
孟令窈抬起下颌, 月光洒在她精心装饰过的面容上,“方才在家中, 我未曾梳洗, 有失体统。现下重新妆扮过了,裴大人要记住。”
“手上也是京中时兴的装饰吗?”裴序忽然发问。
孟令窈怔了怔,才想起裹了纱布的手。她抬手, 不甚在意地扯去白纱。
动作粗暴, 令裴序皱起了眉。
“那是先前不慎被花刺刺伤了一点。”她展开手掌,星星点点的伤口散在掌心,浅些的已结了褐色的痂,更深些的仍泛着红。
她显然并不在意, 放下了手,仰头望着裴序,重重咬字,“记住了,这才是我平日的模样。”
裴序仔细端详她的容颜,视线从眉眼滑到双颊,一一看过,半晌才缓缓道:“我并未觉察有何不同。”
“怎会没有不同?”孟令窈急急开口,“你定是没有仔细看!”
裴序默然。
她又靠近半步,非要说个分明。抬起手指,语气不容置喙,精准点向自己的眉梢,“我这眉毛画的是远山黛,”指尖顺着流畅的线条滑至眉心,“起如远峰,落似云雾,是用了上好的石青,一笔一画勾勒出来的。”
裴序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月光下那双弯眉如远山含黛,确实精致。
“还有这脸上的妆,”孟令窈又指了指脸颊,左右侧过,以展示得更加全面,“名唤飞霞妆,依着唐代宇文士及《妆台记》中的古法,胭脂只薄薄晕开,要从太阳穴向面中晕染,如此才能红晕自然,似霞光渐染”
“至于口脂,今日涂的是玫瑰色,”她指尖复又轻点唇瓣,“用品质最好的胭脂虫,调和了蜂蜜和珍珠粉”
裴序视线异常专注,循着她跳跃的指尖,缓慢且安静地掠过她精心描摹的眉眼、晕了胭脂的双颊……还有,绯红丰润的唇。灯影在他深黑的眸子里跳跃,如同投入古井的微火。
被那双眼睛注视得太久,孟令窈声音渐低,后半句还悬在舌尖时,她蓦地对上裴序的视线。
他眉骨英挺,两道长眉宛若蘸了浓墨般飞入鬓角深处,眉峰如剑,凛冽而不可攀折,眼尾天然上挑,抬眼看人时便显得很有压迫感。
“大人画的是什么眉?”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全然忘了眼前是谁。
裴序怔了怔,大约也未料此问,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然,随即恢复沉静,“不曾画眉。”
不画?
那如此挺峻的弧度……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孟令窈鬼使神差抬起手臂。指尖越过两人中间余下那点距离,轻轻触碰到他眉峰边缘,“当真?”
指尖落下的刹那,裴序身躯骤然绷紧。他多年习武,本可以在瞬间退开数尺,然此刻,他脚下犹如生了根,那拂过的触感似乎冻结了所有动作。指尖贴在眉骨上,柔软、温热,让他整个人都陷入停滞。
孟令窈不止碰了碰,还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究,缓慢地来回摩挲了几下。男子的眉毛手感稍有些粗糙,并不如女子的柔软,却有着另一种独特的质感,如同她常用的生宣纹理。
摩挲完,她低头看了看指腹,甚是遗憾,确实没有什么铜黛或青黛的迹象。
“孟小姐可验明真假了?”裴序声音微哑,喉结不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孟令窈飞快放下手,背到身后,微垂了眼帘,轻咳一声,“大人天生丽质,是我狭隘了。”
裴序目光深晦,落在她发心,浓睫在眼下投落两弯阴影,神情辨不出端倪。片刻静默之后,他缓缓开口,语气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我曾于长公主府邸,见识过一匹御赐云锦。以‘通经断纬,逐花异色’为法,纵是金陵最精熟的绣娘,也要十余人合力,经半月光景方能得一匹。再由宫中巧匠施以百千针脚,绣出万般花鸟纹样……”
他眸光扫过眼前人脸上精心勾勒的色彩,继续道:“那些锦绣纹样,点缀其上自是华美,但于那通身流光溢彩、浑然天成的云锦本身,终究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孟令窈眨了眨眼,心头那点懊恼异样,皆似春风拂过的薄冰,悉数化开了。她唇角不受控制地悄然扬起,眸光清亮,抿着唇低声道:“大人博闻强识,连对衣料也有诸多研究。”
这人定是在大理寺当差久了,连夸赞都如此一本正经,严谨得像是在公堂上引证法典,偏偏又字字句句点在最受用之处。
“孟小姐过誉了。”
裴序深谙适可而止之理,不再多言语,只道:“夜色已深,孟小姐不必送了,早些回去吧。”
孟令窈恰好也不是真要送他尽地主之谊,闻言立时从善如流,盈盈一福身,转身便走。步态轻盈,裙裾在渐浓的夜色里旋出小小的弧度,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活泼。
待那抹窈窕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裴序才无声转回身,门外停着的马车已等候多时。马车在石板路上辚辚前行,车厢内光线昏暗。轻舟侧身坐在车辕旁,借着路边人家透出的零星灯火,偶尔偷觑一眼车厢深处的裴序。
光线明明灭灭,他竟在大人惯常冷凝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极淡的、仿佛放松的柔和?这念头实在太过惊悚,他按捺半晌,终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试探道:“大人今日……好似难得开怀?”
裴序眸光微转,扫了他一眼。那目光并未刻意施威,也足以让轻舟背脊一紧,后面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讪讪地低了头,脸上倒是没多少惊惧。
马车抵达静观院,这一带靠近各个官署,白日里还算喧闹,一入夜便格外清寂,朱漆门扉吱呀一声合上的动静都显得突兀。
留守在此的淡月闻声匆匆迎上来,“大人,老宅那头传了话过来。”
裴序脚步未停,脱下随手解开的披风递给轻舟,“何事?”
淡月跟在他侧后半步,亦步亦趋,“是……杨夫人来了,现下正在府里,老太爷请您得空尽快归家一趟。”
“杨夫人”三字落在空气里,带着某种沉甸甸的份量,一路归来的轻松适意霎时间荡然无存。
弘农杨氏,曾煊赫一时的“四世三公”门楣,如今虽不复当年气象,却依旧是足以令京城侧目的庞然世族。淡月口中的杨夫人正是裴序母亲的亲妹,他的姨母。
这位杨夫人多年前嫁与崔氏嫡系的一位公子,起初也算琴瑟和鸣,婚后,崔家子便日益暴露本性,游手好闲也就罢了,还眠花宿柳,终日流连烟花之地。杨夫人不知上门找裴序哭诉过多少回,可一旦提及助她和离,她又不说话了。
裴序脚步没有丝毫迟滞,喉间淡淡滚出一个“嗯”字,语调平平,听不出波澜。他径直迈入内室,留下淡月微低着头立在门槛之外。
内室门合拢的瞬间,侍立一旁的轻舟猛地抬手拉了淡月袖子一把,将他拽到廊柱暗影里,低声斥责,“没眼色的东西!大人难得松快一日,你非得挑这会儿把杨夫人搬出来?扰了大人兴致!”
淡月缩了缩脖子,瞄了紧闭的房门一眼,小声告罪,“老宅那边催得急,火苗子都燎到眉毛了!我…我这不是也怕这回万一真有急事,耽搁了……”
他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意,凑近些,“好哥哥,大人今日到底因何事开怀?您好歹透露一二,兄弟我笨嘴拙舌,总怕伺候不到点上……”
轻舟朝他脑门上虚虚拍了一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大人的心思,你个榆木疙瘩琢磨一百年也是白瞎!”他环顾着青砖铺地的阔朗庭院。几盏石灯笼散着幽微的光,墙根暗影里的花木在微风中伶仃晃着。
“咱们这儿还是太静了些,”他轻声喟叹,“静得瘆人。若有个人常在跟前,一同说说话,解解闷…哪怕只是添些烟火气息也好,也省得大人他……终日冷冷清清。”
淡月不明所以,“我看大人平日里不是埋头看卷宗便是习武强身,案卷堆得比后墙还高,怕也顾不上这些闲情吧?能得空谈几刻琴便不得了了。再说大人那模样气度,瞧着…也不似沉湎女色的人……”他顿住,又自以为周全地追加一句,“咳,当然喽,什么男宠断袖之事,更是决计没有的!”
“放——”轻舟一向八面玲珑,也气得险些破声,强压着将到口的粗话咽回肚子,脸都憋红了一层,手指虚点着淡月的额头,咬牙低声斥道:“你懂个屁!蠢材!赶紧备水去!”
热气氤氲的浴房里,弥漫着裴序惯用的皂角气味。水流裹挟着白日喧嚣与那点莫名的微热滑下身体。他闭着眼,整个人沉入宽大的樟木浴桶中,水流包裹,试图涤尽一切纷扰。
静默良久后,他自水中步出,仅着素绫中衣回到卧室。夜深人静,他的思绪却格外清醒。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眉梢,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他手指上生了茧,粗粝坚硬,覆上眉毛时,全然不同于那猝不及防点上眉间的、温软绵滑的感触。那是几乎不带任何棱角的触碰,仿佛携着馥郁的暖香,在此刻幽暗寂静的枕上被无限放大、回味。
他猛地收回了手,将手指紧紧攥住。那点微澜般的回味骤然被掐断。黑暗中,他侧过身,脸向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不该再想下去了。
尚且清醒时,他犹能控制住思绪。
可睡意昏沉时,他做了个梦。
第46章 -梦了无痕 裴序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入目是一只白瓷茶盏, 是那日在聚香楼的雅间,由她亲手奉上的那只。
奉茶的少女此刻却并未回到桌案另一侧,她整个人倚在他怀中, 手攀上他的肩膀, 仰着头, “大人……”
她声音黏软, 带着梦中特有的慵懒沙哑。指尖再度抚上他的眉峰, 热度更甚,灼人的气息顺着眉骨轮廓细细描摹。描至眉尾, 指腹并未离去,反而如羽毛般, 轻轻扫过他微阖的眼睑, 激得他睫毛一阵难以自抑的轻颤。
“您眉眼生得真好。”
裴序定了定神,“不及孟小姐。”
“那是自然。”在梦中,她不再故作谦虚, 圆润的眼眸含着水光, 盈盈笑道:“大人不是说,我比御赐的云锦还要好看吗?”
“说得极好, 我很喜欢。”
仿佛奖励似的, 指腹继续往下,沿着他挺直的鼻梁缓缓滑落,每一次轻触都激起一阵战栗。鼻尖被那温软轻轻一点, 带来一阵奇异的酥麻, 直冲头顶。裴序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喉结剧烈滚动。
终于,那作乱的指尖落在他唇上。指腹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按压下来, 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她倾身向前,吐气如兰,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混合着茶香的清甜,丝丝缕缕钻入心脾。
“您说,是您府上的碧螺春好喝……”她红唇微启,声音含混,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目光却紧紧锁住他的唇,“……还是我的茶更佳?”说话间,那按压着他唇瓣的指腹,极轻、极缓地摩挲了一下。
唇上传来细微而清晰的摩擦感,如同火种落入干柴。裴序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骤然绷紧,又瞬间崩断。
他猛地抬手,一把攥住了那只在他唇上作乱的手。入手肌肤滑腻温软,骨骼纤细,仿佛稍一用力便能折断。另一只手臂已不受控制地环上她的腰肢,掌心隔着薄薄的纱衣,清晰感受到那腰肢的柔韧与温热。
“你……”裴序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眼底翻涌着暗流。孟令窈却没有挣扎,反而顺势依偎过来,抬手勾住他脖颈,“大人这般,倒是有趣。”
裴序记得,她说,她的口脂混了蜂蜜。
那应是甜的。
他俯身吻上去,果然如此,比他想象中更为甘甜。他宛如荒漠中忽遇甘霖的旅人,无师自通学会勾缠、吮吸,撬开唇齿,寻觅更深处的甘洌。
……
子夜时分,裴序猛然惊醒。
怀中空荡,唯有锦被凌乱堆在腰间。周身燥热未退,被汗意浸湿的寝衣紧贴皮肤,带来一阵黏腻的凉意。静观院中万籁俱寂,唯闻他胸膛间剧烈的心跳声,犹自擂鼓撞击。
他静默半晌,唤了淡月进来收拾。若论办事周到,自然是轻舟更合适,只是他才随同一道去了孟府。此刻,他不欲旁人有多余的揣测。
淡月自觉晚间得罪了大人,此刻格外殷勤,闻声立时应道:“大人有何吩咐?”
“收拾床铺。”裴序起身,语气淡漠,“备水”。
淡月见他神色不佳,不敢多问,只是利落地吩咐下去。
直至见到床铺一片狼藉,手上顿时一僵。
他并非不知事的小儿,瞬间便明白了什么,心下不由感叹,到底还是轻舟最明白大人。几个念头在脑中转瞬即逝,他动作不停,利落地整理好床铺,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晨光微熹时,裴序已换好衣衫。他站在铜镜前系玉带钩,镜中人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那不受控制的梦境扰得他心神不宁,连带着脸色愈发沉郁,下人们平日里就格外安静,今日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整座静观院安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响。
“雁行来了?”
裴序方踏入前厅,杨夫人尖细的嗓音就迎了上来。她放下茶盏,手里捏着绣帕作势要擦眼角,不轻不重地敲打,“如今想见你一面可实属不易。”
裴序没有多少耐心同她周旋,干脆道:“姨母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杨夫人神色微僵,继而叹息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久不见你,心中思念,想来看看。姐姐去得早,姐夫又常年不在京中,你同我的亲儿又有什么分别?你可还记得,小时候我为你……”
这话裴序幼时不知听了多少遍,他起初信以为真,直到发现姨母日日亲手奉上的牛乳里,每隔十天半个月便会掺进些别的东西。
自然,也并非什么致命之物,只是会令他发热、腹痛而已。若他不生病,又如何显出她这个姨母亲自照料的劳苦功高。至少杨夫人如此认为。
“姨母有话不妨直说。”裴序打断她的话。
杨夫人见他这幅模样,心中暗恼,面上却不敢表露,只得支吾道:“其实…是想与你商量一桩好事。”
“何事?”
“是关于你的终身大事。”杨夫人终于图穷匕见,“崔家有位九小姐,一直养在清河故地,知书达理,性情端淑。我想着你们年纪相当,门第相配,不如……”
“不必了。”裴序再度打断她的话,“我的婚事自有祖父安排,不劳姨母费心。”
杨夫人脸色一变,“雁行,你怎能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亦是你的长辈,为你筹谋婚事有何不妥!”
“我还有公务在身,恕不能久陪。”裴序站起身来。
杨夫人的声音转向哽咽,“我命苦啊,嫁得崔三,去年为个歌姬与人大打出手,叫我至今都是京城的笑话。若是姐姐还在……”
“和离文书,我早已叫状师拟好。”
哭声戛然而止。
杨夫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母亲去得早,我视你如亲子,你却与我生分至此……可是长公主挑唆?她再是与你亲近,终是皇家人!”
“姨母慎言。”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锋,“若无旁的事,姨母还是早些归家。”
杨夫人被看得瑟缩了一下,手指攥着帕子,到底不敢再开口。
裴序离开前厅,穿过重重花木,踏入瑞鹤堂。裴老太爷正对着一盘棋局,独自落子。
“坐。”老头子头也没抬。
裴序落座,捏起一枚黑子,随手落下。棋风凌厉,毫不留情,不过片刻便清空了白子大半江山。
“啪!”白子被老人狠狠拍在棋盘上。“小王八蛋!对你亲祖父也这般凶狠?”
老爷子气得胡子直抖。
裴序没说话,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将被吃掉的白子一颗颗捡回棋篓。
裴老太爷怒气忽然泄了,叹了口气,缓缓道:“杨氏昨日找过我。”
“祖父有何指教?”
“她的用心且不论,那崔九小姐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许是他子女缘薄,大儿子英年早逝,小儿子也多年不归家。膝下只得裴序一个孙子。他于子孙之事并不强求。只是这几年小病不断,愈发觉得身子大不如前,不知何时就会撒手人寰。
“我已过耳顺之年,生死皆是寻常。只是雁行,若我也不在了,你孑然一身,教我如何放心?”
裴序捡棋子的手顿了顿,默然良久,道:“祖父言重了。”
“若是不愿崔小姐,孟小姐如何?”裴老太爷忽然话锋一转。
裴序倏地抬眼,“与她何干?”
“哼——”裴老太爷嗤笑一声,“我虽年老,可不聋不瞎。”
他把玩着手中的棋子,继续道:“孟小姐的确很好。孟家门第寻常,却也是朝中清流,在文人中颇有声望。孟小姐也有贤名在外。如今朝中形势不明,我裴家也不需太过惹眼的姻亲。最重要的是——雁行,你心悦于她。”
他目光如炬,“你既有意,祖父便为你走一遭。”
裴序喉头滚动,半晌,低声道:“不可。”
“为何?”裴老太爷挑眉,“难不成你想学那些纨绔,玩始乱终弃那一套?我裴家可容不下这样的浪荡子!”
“……”
裴序无言以对,冷冷瞥他一眼,“祖父一把年纪,莫要再去偷看小辈们的话本子了。”
裴老太爷咳嗽一声,面不改色,“胡说八道。”
裴序捡罢棋子,“我尚有公务在身,祖父若是无旁的吩咐,我便先告退了。”
裴老太爷欲言又止,终是收了声,“也罢,你自去忙吧,切勿操劳太过,留意身子。”
裴序微微颔首,起身离开。
步出书房,他在回廊中驻足良久。
春色已暮,院中桃李芳菲皆已落尽,几粒青杏在树梢若隐若现,只瞧一眼,便直酸到心尖。
她有那样剔透玲珑的心,京中年轻公子如过江之鲫,既有意寻觅如意郎君,定是早有成算。
裴序确定,至少此刻,他绝不是她的首选-
前日送走裴序,时辰已经不早,孟令窈差人与父母亲交待了一声,就径直回了房中休憩。
隔天方醒,钟夫人已传了话来叫她前去。
“窈窈。”钟夫人盯着她眼睛,“昨日裴少卿忽然登门,你有什么头绪吗?”
孟令窈懵然不知,“不是父亲邀请的吗?”
“你父亲有几分面子我还是知晓的。”
见她故作无辜,钟夫人笑了一声,“好,这便不提。怎的你大晚上还悉心装扮,我竟不知,你何时对裴少卿有如此敬爱之心了?”
“若来的是成玉我定然不会。”孟令窈理直气壮,“可来的是裴序,我在旁人面前再不修边幅都无关紧要,在他面前怎能落了下风?”
“是吗?”钟夫人拖长了声调,将信将疑。她是知道女儿要强的,同旁的姑娘小姐们比也就罢了,被男子抢了风头也要心下不愉。更别说是屡次三番抢了她风头的裴序,酸话说了足有一箩筐。
想到这里,她心里已经信了三分。
正要再询问几句,门外苍靛领着几个小厮,怀中抱着一堆锦盒进门,“夫人、小姐,方才裴大人差人送了东西上门。”
“说是昨日来得匆忙,两手空空,实在失礼,今日特地奉上。”——
作者有话说:做的是什么梦呢?啊难猜啊[害羞]
第47章 相看 你也值得我特意“打扮”一回?……
锦盒一一打开, 整盒的血燕、数支成色上好的山参、成匣的阿胶,还有几只仿佛是宫中规制的小玉瓶……
钟夫人从中抽出一张纸,上头详细记述了玉瓶中的伤药、祛疤膏应如何使用。
她沉默数息, “……窈窈, 我记得, 你是不慎被花刺扎破了手, 没有断手断脚吧?”
“……”
孟令窈摊开手掌, 她嫌麻烦,今日已经没有用纱布覆手了, 手掌上只余星星数点略深些的红色,连疼都不怎么疼了。
“都快好了。”
钟夫人目光扫过整株的野山参, 整齐排列的阿胶块, 最后停在女儿比芙蓉还娇艳的脸上,“裴大人这礼回得真是叫我胆战心惊。咱们家昨日不过是寻常菜色,也并非什么瑶台盛宴, 怎么当得起如此回礼?”
“有什么当不起的?”孟令窈研究起那瓶一看就不凡的药膏, 随意道:“裴大人出身大族,向来知礼守节。昨日匆忙来访, 两手空空, 今日回礼有何奇怪?”
“知礼?”钟夫人柳眉倒竖,“再是知礼,也断没有这样回礼的!”
“他家大业大, 这些东西在他眼中不过寻常。”孟令窈将盛着阿胶的木匣朝母亲方向推了推, “早上听母亲咳了几声,阿胶滋阴润燥最佳,叫厨房取些杏仁一道熬煮……”
钟夫人失笑戳她额头,“小滑头!拿裴大人的礼做你的人情?你同母亲说实话——”
“女儿说的句句是实。”孟令窈无辜眨眼, 俨然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瞧着还有几分唬人。
她同母亲一向亲近,可孩子大了,总有些事不足道也。
更兼,实则她也不清楚裴序这一遭所为何事。前些日子,她都以为他是对自己无意了,可偏偏近来又由着她胡闹了好几遭。可若说有意……他又从未言明。
不,莫说是言明了,连那些许不寻常的讯息,她都常常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既都是寻常,”钟夫人话锋一转,“那就择个合适的时间,与简公子相看一番吧。”
孟令窈正沉浸在思绪中,未曾听清母亲说了什么,下意识“嗯”了一声。
“好,那就这么定了。”钟夫人满意点头,“我已与时夫人约好,也叫你父亲算过了,后日就是良辰吉日,宜出行。”
孟令窈猛地回神,“什么?”
“事已至此,难不成你要反悔?”钟夫人眼神轻飘飘递过来。
孟令窈立时抿唇,微笑,“无事,但凭母亲做主。”
总归见了面,她与简肃两人中更难捱的那个,不会是她。
清早,孟令窈对镜抿上最后一点胭脂。钟夫人将一支点翠蝶簪插入她云鬓,振翅的蝶翼缀着米珠轻颤,她忽而轻叹,“也不知简公子是何模样,怎么配得上我女儿这般精心妆扮。”
菱花镜映出饱满的唇珠,孟令窈以尾指拂匀唇色,“简公子配不配得上另说,”她歪头,宝石耳坠擦着莹白脸颊轻晃,“女儿的美貌可是满京城都知道的。”
她才不会因对简肃无感就故意疏忽打扮。说到底,他配吗?
一句话逗得钟夫人心中那点怅然荡然无存,“你啊,当真是不知道‘谦逊’二字怎么写。”
一道坐上马车,孟令窈询问:“我们今日是去哪儿?”
钟夫人摇头,笑容神秘,“天机不可泄露。”
马车一路前行,孟令窈将轿帘掀开一条缝,沿途皆是熟悉的景色,这一带店铺星罗棋布,一时倒真辨不清目的地是何处了。直至马车停下,她见到“琳琅阁”那块墨底金字的牌匾,脚步微顿。
“端阳将至,我欲添置一套新的头面,你帮我掌掌眼。”钟夫人随意道。
若是平常,孟令窈怎么也要撒娇卖乖,让母亲帮她也添几样新首饰,可现下,一阵莫名的不自在缓缓爬上心头。
魏掌柜见孟令窈进门,那点惊讶藏得极好,几乎只是眼神顿了一刹那,随即迎上钟夫人,“夫人安好,今日想看看什么?鄙店新到了几样首饰。”
钟夫人一面交待掌柜,一面不动声色地用眼风留意着门口。不多时,门帘再次被掀起。
“钟妹妹,令窈,今儿真是巧了,竟在此相遇。”时夫人笑音似春风拂柳,浅杏色云锦褙子衬得人如暖玉。她一进门便亲昵地挽住孟令窈,又朝身后微侧首,“肃儿,还不见过钟夫人?”这轻柔尾音像把钩子,立刻从门外钓进个玄衣公子。
简肃跟在母亲身后跨进来,面如冠玉,身形挺拔,他规规矩矩地向钟夫人行过礼,眼皮一抬,扫过二楼楼梯口紧闭的木门,不着痕迹地抿了下唇。
“贤侄无需多礼。”钟夫人含笑点头,心中暗暗品评着这少年郎的样貌气质。
“窈窈,来见过时伯母和简公子。”
“时伯母安好。”孟令窈上前见礼,视线转向简肃,唇畔浅陷,“简公子。”
简肃板着脸,微微颔首。
魏掌柜将店中一切看在眼里,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二楼,伸手招来伙计,低声嘱咐了几句。
“今日遇见令窈,我的心算是放下了。”时夫人拉过孟令窈的手,“伯母正犯愁呢,想挑几样别致些的头面送与几位蜀中故旧家的夫人小姐,你眼光最好,帮伯母挑挑?”她目光温和,言辞恳切,叫人难以拒绝。
钟夫人笑应,“她小孩子家懂什么,别耽误了夫人的正事才好。”
“妹妹这话就是见外了。令窈这般伶俐,我啊,是求之不得。哪里像我家这小子,什么也不懂,也就待会能结个账了。”她半拉半引,将孟令窈引至长案前。店里的伙计忙捧出几只沉甸甸的乌木托盘,以供挑选。
几人围在案前,时夫人拿起一支赤金累丝嵌红宝梅花簪,询问孟令窈意见。孟令窈指尖在几支簪钗间轻点,口中分析着样式、宝石搭配的巧思、工艺的繁复程度,条理分明又点到即止。时夫人连连点头。
简肃对珠宝首饰并无兴趣,候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啜着茶水,偶尔听到那厢女眷的笑声,抬眼去瞧,视线不自觉就落在了中间少女绯红的唇瓣上。只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忽地,一阵暖风从半开的格窗吹入,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香。钟夫人放下首饰,轻轻吸了口气,以袖掩唇,笑着对时夫人低语,“是老顺记的枣泥酥……这会儿闻起来还真有些馋了。”
“窈窈,你去买些来吧,我们选累了正好用些茶。”
孟令窈刚要答应。时夫人开口阻拦,“怎能让令窈去?”
她话音未落,一旁的简肃已自觉站起身。时夫人面带笑意,对他的识趣很满意,“肃儿,你去吧。”
钟夫人推辞道:“这怎么成!外面日头大,不好劳烦简公子……”
“哪里的话,”时夫人眼中光芒极快地一闪,随即抚掌温言笑道:“不如两人一道去吧?出去透透气,省得都守在店里拘束。”
钟夫人佯做迟疑,道:“也好。”
两位长辈你一句我一句,将事情安排妥当。
孟令窈如何不明白这是有意安排,只是正觉方才话说得太多有些累,想出去缓一缓,于是随意道:“是。”
简肃嘴角几不可查地绷得更紧了些,终是木着脸开口,“孟小姐请。”
孟令窈转身朝门口走去。简肃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行至门槛前,他下意识加快半步,伸手上前打起珠帘。孟令窈矜持颔首,裙裾摆动,迈出门去。
简肃盯着自己那只多余的手,恨不得将之剁了了事。
门帘刚落,喧闹街市扑面而来。
简肃落后半步,目光钉在她满头珠翠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冷硬,“孟小姐今日这般盛装,” 他唇角扯出讥诮的弧度,“莫非赵诩和裴大人……尚不足称孟小姐之心,竟还需劳动尊驾来敷衍在下这一回?”
孟令窈脚步未停,只侧眸瞥他一眼,眼波清亮如寒潭映月,“左丞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连那刚开蒙的孩童都会背‘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怎么左丞竟不知么?”
“还是您觉得,您英武胜过赵将军,清贵胜过裴大人?”她短促地轻笑一声,尾音拖得又软又利,“也值得我特意‘打扮’一回?”
简肃呼吸陡然窒住,只觉胸口像被无数细小的针狠狠扎了一下,一瞬间,所有的鄙夷、不甘,甚至那心底一点无法控制、可耻又隐晦的……在意,都被剥开了摊在光天化日下。他脸上涌起热意,耳垂红得几欲滴血,方才还咄咄逼人的气势,被这连环诘问碾成了齑粉,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孟令窈纤长的睫毛轻轻扇了扇,不再看他愣在原地的窘迫模样,盈盈转身,抬手指向前方,唇边重新缀上无可挑剔的浅笑,“瞧这热气,想是刚出炉。简公子,请吧。”
糕点铺里,赵如萱举着一块热气腾腾的枣花酥,往兄长嘴边送,“二哥尝尝嘛!就尝一口,看看是否太过甜腻?三殿下不喜太过甜腻的点心。”
赵诩皱眉后仰,躲避妹妹热情的投喂,“你自己尝……”
他抬手挡开妹妹的手,不经意间转过了头。略带嫌弃的表情尚未完全收回,视线就那样直勾勾撞上了铺子门口的光景。
青布门帘尚未完全落下,皆因他的好友抬手挡住了布帘。
刚要打趣,何曾见过他如此有风度。
下一瞬,他的心上人臻首微垂,自帘后从容步入。
第48章 是甜的 一滴茶水顺着下颌滑落,蜿蜒在……
几人目光相撞, 皆是怔愣。
“孟小姐?”赵如萱最先回过神,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讶,眼神在孟令窈与她身侧一步之遥的简肃之间扫了几个来回。
“今日这身打扮可真是光彩照人, ”她眼珠一转, 刻意拔高声音 , “还有简公子陪着逛铺子买点心, 难不成是好事将……”
“阿萱!”赵诩皱眉打断, 斥责道:“不得妄言。”
简肃神色肃然,“赵小姐未免想得过了。”他语调清晰冷冽, “家母与钟夫人巧遇叙话,打发我等小辈来跑个腿买些东西罢了。这等寻常事, 也值得赵小姐如此大惊小怪?”
赵如萱显然不信这套说辞, 撇撇嘴,鼻子里哼了一声,刚想再刺几句, 孟令窈声音响起。
“妹妹这话倒是有趣。”她眉眼微弯, 眼底却无半分笑意,“若是男女并肩而立便算好事将近, 那这天下男女怕是都不敢出门了。莫不是妹妹婚期将近, 故而整日想的都是这些心思?”
她话锋一转,又恢复了温和,“不过是家母差遣, 恰好遇上, 妹妹实在不必多想。”
赵如萱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呼吸都急促起来,“你……你强词夺理!我只是……”
赵诩伸手拦住妹妹,沉声道:“孟小姐说得是, 莫要多事。”他迎向孟令窈的目光,坦荡清澈,“既是长辈差遣,自是正事。”
赵如萱跺脚,“哥哥!她说什么你都信?”
“自然。”赵诩答得毫不犹豫。
孟令窈唇角微扬,目光轻轻扫过赵如萱,朝赵诩弯起水波潋滟的笑眼。
简肃脸色微沉,似有些不耐,“糕点凉了有失本味,孟小姐,该回了。”他语气带刺,好似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两人身影消失在店门外。赵如萱恨恨道:“二哥,你看看她那样子!我早就与你说了她最是心机深沉!前头跟什么陆鹤鸣、周逸之不清不楚,如今又有裴少卿、简左丞,你还替她说话!她那模样,分明就是……就是朝秦暮楚,水性……”
“阿萱!”赵诩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妄议他人、口出恶言,是你该有的教养么?”
他眼神沉静地看着妹妹,那目光让赵如萱心头一凛,剩下难听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再有下次,我定会禀明母亲。”
赵如萱瘪了瘪嘴,“知道了。”
赵诩沉默望着门外,糕点铺里甜香萦绕,他心头那点涩意却始终盘桓不去。
回到琳琅阁,两位夫人早已议定了首饰。孟令窈和简肃将尚还温热的点心奉上,钟夫人笑言这枣泥的甜香最是醇厚。又略坐了片刻,觉得今日差不多了,她便带着女儿告辞离去。
踏出琳琅阁门槛外,初夏正午的阳光有些晃眼。孟令窈正扶母亲上车,脚步莫名一顿,心头忽有所感。她下意识抬眸,望向二楼雅间。东厢那扇半阖的窗棂之后,似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幽暗处,隔着半卷的竹帘,目光如静水深流,
马车行至半路,孟令窈忽然开口,“母亲,我想去聚香楼那边看看。您先回府歇息吧,我去瞧瞧便回。”
钟夫人微皱眉头,“我同你一道去吧。”
孟令窈眨了眨眼,巧笑嫣然,“店里现下定然乱着,到处都是木屑灰尘,等收拾得有模样了再请您去看也不迟。”
钟夫人本不喜脏污,闻言道:“那你小心些,早些回来。”
孟令窈点头应下,扶母亲坐稳后,便带着菘蓝和苍靛下了车。
目送马车走远,她转身,步履从容,“去琳琅阁。”
菘蓝稍显惊讶,同苍靛对视一眼,压下心中疑惑,什么也没多问。
琳琅阁中,魏掌柜见她去而复返,一愣,“孟小姐……”
“魏掌柜,”不待他问,孟令窈直接开口,“你家主人可在?”
她口中说的分明是问句,可语气笃定,仿佛是陈述事实。
魏掌柜神色几变,眼中瞬间闪过惊疑、挣扎,最后化作一丝决断,垂首道:“在。”
孟令窈不再看他,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木梯。尽头处,雕花木门紧闭。她抬手叩了两下,极轻,像敲在人心上。随即,不待里面有任何回应,她手腕微一用力,推门而入。
二楼雅室,光影偏暗,裴序端坐案后,手中握着一卷书册,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端着一盏青玉盖碗。袅袅茶烟中,他抬眸看来,清俊的面容上并无半分惊异,连眼波都沉静得不起一丝涟漪。
“孟小姐,擅闯私室,非闺秀仪范。”
孟令窈反手关门,脚步未停,径直落座对面,姿态从容得仿佛这是她的书房,“大人隐于帘后窥探人行踪,似乎也称不上君子之道。”她眼眸清亮,直直刺向他,“你我今日皆有失礼之处,如此扯平,倒也不必相互追究了。”
裴序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是无奈,又似包容般,将那册书轻轻置于案上,“牙尖嘴利。”
“大人过谦了。”
裴序面色无波,道:“孟小姐特意来此,应不是为了指责我有违君子之道。”
“我只是恰好见着了大人,想起有一桩事要询问。”孟令窈定定看着裴序,目光有如无形的丝线,牢牢缠住了他,“前些日子,大人送来好些补品伤药,连宫中御赐的雪莲愈伤膏都在其中。实在叫人惶恐,我家中应无断手断脚的重伤之人。不知…大人是何用意?”
裴序端起茶盏,淡声道:“回礼皆由家中管事所备,或有不当之处。还请见谅。”
“哦?”孟令窈挑眉,“大人一向最是守礼,怎的送出的礼物竟不审一审单子么?莫不是,瞧不上我孟家?”
裴序眉头微皱,“岂会如此。”
他拨了拨盏中浮沫,眼帘微垂,“我与令尊同朝为官,令尊乃朝廷柱石,只盼奉上些许补品医药能以备不时之需,免圣上忧心。”
“原是我沾了家父的光。”孟令窈若有所思,倾身向前,距离瞬间拉近,馥郁暖香骤然袭向案几对面的人,她唇边笑容带着逼人的锋锐,“可我听闻,那药膏乃宫中专供,连嫔妃求取也非易事。裴大人这回礼的分量,未免太重了些吧?”
她有意拖长声调,尾音打着卷,“不知大人此举,所求为何?抑或是……意欲何为?”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不留一丝喘息余地。
室内静默下来,唯余窗外隐约市声。
裴序眼睫微动,深沉的眸底情绪翻涌又被强压下去。他轻啜一口茶水,低声道:“并无所求。”
孟令窈最是不待见他这幅摸样。
所有的试探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副永远端方自持、不露声色的姿态,瞬间点燃了孟令窈积压已久的燥意,似引信燃起,瞬间燎原。
她豁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染着淡粉蔻丹的手指夺过他手中青玉茶盏。茶水在杯中猛烈晃动,泼溅出几点温热,落在两人衣袖上,洇开几点深色水痕。
裴序微愕抬头,正对上她因激动而染上薄怒的潋滟双眸。
孟令窈甚至未看那水渍一眼,更无暇顾及茶水的温凉、或是这茶盏他方才是否用过。一股不管不顾的任性支配了她,她手掌微倾,将盏中剩余的茶水尽数饮下。
茶是温的,带着微涩,亦沾染了他唇齿间一丝极淡的清冽气息,滑过她的咽喉,却如烙铁般灼烫。她饮得又快又急,一滴茶水顺着下颌滑落,蜿蜒在白皙的颈间。
“咚”的一声轻响,她将空杯重重按回案几,胸脯因喘息而微微起伏。脸颊泛着薄红,一直蔓延至眼尾。
“我入室已有些时候,大人却连茶也不曾上一盏。”她拭去唇畔水痕,抬眼望着裴序,一字一句道:“只好不问自取了。”
裴序的目光,从她紧握着茶盏、指节泛白的手,移到她沾了水渍、愈发显得饱满嫣红的唇,最终停在她脸上。他眼底似有暗流无声汹涌,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又归于平静。
他收回手,拢入袖中,指节在袖中紧握了一瞬,面上依旧沉静,“孟小姐,这杯茶,是能解你的渴,还是……能平你心头的不甘?”
“裴大人以为呢?”她弯了弯唇,将数日前,裴序搪塞她的话,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孟小姐,你想求一个答案。”他顿了顿,缓缓道:“可那答案,你真心想要吗?”
孟令窈怔住。
裴序并不意外她的反应。
她不喜欢他。应有一段时日了。
裴序很熟悉那些或爱慕或欣赏的视线,可他从未在孟令窈眼中捕捉到相似的痕迹。甚至起初,她眼中常有些来不及掩饰的厌恶。
及至如今,兴许是喜欢他的容色,又或许是对他提供的些许便利很满意,总算稍稍入了她的眼。
莽撞,好追根究底,所以屡次三番试探他的底线。
但她显然并未做好面对这一切的准备。
“孟小姐,我尚有要事,请回吧。”裴序垂眸,重新拾起书册,俨然一副送客的模样。
孟令窈抿了抿唇,觑了眼他的神色,意识到今日怕是撬不出更多的内容了,便果断站起身,离开了此处。
室内久久静默,良久,裴序移开书册,案几正中,薄得近乎透光的青玉茶盏边缘,印着一抹红。
清淡却惹眼。
是甜的。
第49章 云泥之别 她的兄长,从一开始,就毫无……
回程的马车轱辘声悠悠, 车厢内时夫人眼角眉梢都漾着笑意,连儿子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瞧着也顺眼了几分。她摩挲着新得的镶翠金钗,忍不住开口, “肃儿, 今日如何?孟小姐可如为娘所说, 秀外慧中, 当真是难得的佳配?”
简肃闭目养神,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置若罔闻。
时夫人也不恼, 自顾自絮叨:“也是难得你开了窍,竟还知道琳琅阁这等去处。为娘一时都未曾想到, 还是我儿心思周全。那孟小姐今日……”
她滔滔不绝, 从孟令窈的衣饰夸到气度,又从气度说到两家门第如何相配。车厢内只余她一人清亮的声音,宛如春日枝头的雀鸟。
许久, 时夫人终于察觉不对。她停下话头, 眉头微蹙,“肃儿?母亲问你话呢, 孟小姐到底如何?”
简肃这才缓缓睁眼, 眸色清冷如深潭寒水,“母亲,我与孟小姐并无可能, 您不必再费心了。”
“什么?”时夫人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 “好端端的怎么就没可能了?今日你二人不是……” 她急切地想找出些蛛丝马迹。
“母亲,” 简肃打断她,“此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再配合这种安排。”
时夫人急了, 声音拔高,“肃儿!你这是何意?那孟小姐哪里不好了?人家姑娘……”
见儿子不语,时夫人又故技重施,掏出帕子轻拭眼角。“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她声音哽咽,泪珠顺着面颊滑落,“别人家的儿子哪个不是早早成亲立业,就你这般拗性!为娘这把年纪了,还要为你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
往日这招百试百灵,今日简肃却格外坚决。他霍然起身,马车恰好行至一处街口,尚未停稳。他一把推开厢门,动作利落干脆,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儿子还有公务,母亲慢行!”
话音未落,人已跃下马车,玄色身影迅速消失在熙攘人流之中。
“肃儿!简肃!你给我站住!” 时夫人气急败坏的呼唤淹没在街市的喧嚣里。她扶着车壁,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脸色一阵青白,最终化作一声重重的叹息和满腹无可奈何。
那厢,出了琳琅阁后,孟令窈立在街头略作思忖。虽说去聚香楼只是搪塞母亲的托词,可已经出来了,倒不如真去看看进展如何。
午后的阳光正好,她带着菘蓝和苍靛慢慢踱向聚香楼。远远便听见锤凿声此起彼伏,木料搬运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走近了看,整个铺面都被围了起来,里面尘土飞扬,忙碌异常。
钱掌柜正在院中指挥工匠,一眼瞧见孟令窈,忙不迭地小跑过来,“小姐怎么来了?快快,莫要靠得太近,这灰尘大得很,别脏了您的衣裳。”他一边说着,一边挥手示意身后的工匠们动作轻些。
孟令窈也不勉强,隔着一段距离打量。先前对母亲说“到处都是木屑灰尘”原是推脱之词,今日来看,倒真是这般模样。不由莞尔一笑,“钱掌柜,照这进度,全部完工还需多久?”
钱掌柜抹了把汗,语气却透着笃定,“小姐别看现在还乱糟糟的,其实大件都安置妥当了。再有个三五日打扫干净,便能焕然一新。”
孟令窈颔首,“甚好。端阳过后,京中怕是有不少人会打听聚香楼的消息,你需提前准备周全。”
钱掌柜一听就明白东家小姐心中已有计议,当即正色道:“小姐放心,老朽定会打点妥当。”
“嗯,收拾要快。”孟令窈补充道,“拖得久了,人心易散,再好的势头也难维持。”
“是是是,小姐思虑周全!”钱掌柜连连应诺,随即想起一事,“对了,您吩咐定制的那些器皿样品,已到了些,请您移步过目?”
孟令窈来了兴致,“在何处?”
钱掌柜引着她绕到侧院,长案上,数排各式各样的瓶盒罐盏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有圆润如珠的小瓷瓶、方正典雅的漆盒、透明如水晶的琉璃瓶、还有雕工精细的象牙盒……件件精巧,惹人喜爱。
孟令窈逐一端详,指尖轻点,迅速选出几样最合心意的,“这几种,你再去多订些来。这个琉璃瓶做得不错,可盛香露,这玉质的小盒正好装胭脂……”
钱掌柜一一记下,脸上却浮起一丝迟疑,“小姐,老朽在京中虽认得些人,但这等精细器皿能寻得如此齐全,实是仰赖周小姐相助。这些都是周家的产业……周小姐似知晓小姐要做些什么,特意开了方便之门。”
孟令窈指尖在选中的琉璃瓶上轻轻划过,沉默片刻,轻声道:“我知道了。”
离开聚香楼,她吩咐菘蓝,“给周小姐递个帖子,就说我想请她品茶叙话。”
周希文那头很快回了话,只道她的别院有上好的茶,何须去外头。
孟令窈也不勉强,依约去了她的别院。
周希文仍在那处精巧的水榭中候着,一袭淡紫色长裙,气度沉静,眉宇间已不见月余前的疲惫焦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容不迫的掌控感,仿佛风暴过后归于平静的水面。
不必多问,孟令窈便能判断出,在父兄皆入狱后,她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成功掌舵了周家这艘大船。
“本想躲个清静,不料住惯了,竟舍不得回那拘束的老宅了。”周希文笑着起身相迎。
孟令窈环顾四周,小院虽不大,但一草一木皆见匠心,亭台水榭错落有致,“此处闹中取静,确实难得。看姐姐气色,比前次好了许多。”
“是啊,”周希文轻啜一口茶,目光投向远处摇曳的竹影,“尘埃落定,心也定了。”
两人正闲话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捧着茶盘,步履沉稳。他身着素净的青色长衫,容貌秀雅,气质安静温顺。他走到亭边,飞快扫了一眼周希文对面坐着的人,随即微微躬身,姿态恭谨地将茶点奉上,动作流畅,并无半分忸怩造作。
周希文抬眼看他,语气平淡,“你来做什么?”
男子垂首,声音温和,“听闻有贵客至,特来奉些茶点。”
“既知是贵客,便该明白分寸。”
男子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黯然神伤,低低应了一声:“是。” 继而行礼告退,步履依旧沉稳。
孟令窈看着那安静离去的背影,挑眉笑道:“怪不得姐姐乐不思蜀。”
周希文神色坦然,轻抿了口茶,慵懒道:“前些日子心力交瘁,总要找些法子让自己舒心些。如今周家上下,再无人能掣肘于我。我想做什么,莫说一个,就是养上整个宅子的人,也无不可。"
孟令窈失笑,“确实,如今你可是当家的人了。”
“寻个门当户对的郎君太过麻烦,”周希文悠悠道:“还要提防着旁人算计我的东西。不若找个能由我掌控的,来得心安。”
孟令窈深以为然地点头,“姐姐说得是。”
周希文眼中闪过一丝促狭,“那令窈呢?”
孟令窈故作不解,“什么?”
“到底是赵将军,还是裴大人?”周希文眨眨眼,“令窈可做好了抉择?”
孟令窈蹙眉,“非得是他们俩吗?京中俊彦无数……”
周希文闻言大笑,“好!听你这么说,我便安心了!”
孟令窈顺势玩笑,“我这生意还未起势便得周家鼎力相助,照此下去,怕是不出数年,真能应了姐姐上巳节那日的戏言,享享‘齐人之福’也未可知。”
“本是举手之劳,”周希文眼中笑意更浓,似真似假道:“你既这般说了,姐姐倒真要好好助你一臂之力才是。”
两人相视而笑。
又闲叙片刻,孟令窈起身告辞。周希文送至院门,脚步微顿,脸上的笑意淡去,染上了一层复杂难言的沉郁。
“令窈,”她声音低了些许,“前几日……我去狱中见了父兄。”
孟令窈脚步一顿,抬眸看她。
周希文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眼前精致的庭院,看到了那阴暗潮湿的牢笼深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自我记事起,就从未见过他们如此狼狈的模样。”
父亲总是高大威严,运筹帷幄,仿佛世间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兄长虽玩世不恭,可总能在生意场上翻云覆雨……
眼前浮现的,却是地牢中那两张截然不同的脸,父亲那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凌乱不堪,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只剩下浑浊的惊惧和颓唐。兄长那身惯常的华服早已污损破烂,往日意气风发的脸上尽是怨毒和疯狂。曾经支撑她世界的两座高山,在那狭小阴暗的空间里,轰然坍塌,露出了底下不堪一击的泥淖。
周希文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可眼底深处,却翻滚着巨浪过后残留的荒凉,“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他们并非坚不可摧,也不过是……会害怕、会倒下的凡人罢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带着彻骨的冷意,“上元节画舫之祸,我查清了。是我那好兄长的手笔。为了掩盖他们私运的盐船,他竟拿我的画舫引人耳目,故意制造混乱,好浑水摸鱼!若非收买的人尚念一丝旧恩……我今日,怕是不能在这里与你说话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而此事,定然经了父亲的首肯。他全然不顾船上还有我这个女儿。”
孟令窈心头一震,万没想到那日惊险背后竟藏着如此凉薄。
周希文收敛了情绪,看向孟令窈,眼神真挚,“令窈,我要多谢你。我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时机联系裴大人,若不是你,我也不会下定决心告发……”
想到那枚惹了事的令牌,孟令窈咬了下唇。事后裴序没有找她要,她一时忘记,竟一直没还给他。
她摇头,“姐姐言重了。你有隐忍蛰伏的智慧,更有壮士断腕的魄力。即便没有我,终也会找到破局之法。”
周希文笑了笑,不再多言,只目送她离开。
望着孟令窈的身影消失在别院门口,周希文眼前却闪过地牢中兄长那张狰狞扭曲的脸,以及……立在他身侧,那个始终沉静如渊、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绯色身影。一个是陷入绝境的困兽,歇斯底里,另一个却是掌控棋局的弈者,从容不迫。
云泥之别。
她的兄长,从一开始,就毫无胜算-
傍晚时分,孟令窈甫一归家,外祖家的小厮便风风火火跑来传话,说是小表妹新得了一只巧嘴鹦鹉,会说好些俏皮话,特请表小姐去赏玩解闷。
菘蓝好奇地嘀咕,“奇怪,来传话的这小厮,瞧着像是表少爷身边得力的那个……”
孟令窈闻言,唇角微弯,并未言语——
作者有话说:主要是甜甜蜜蜜谈恋爱哦,阴谋诡计什么的都是点缀嘿嘿[害羞]
第50章 真心 “最后悔的便是年少无知,竟叫………
钟府后院的紫藤花架下, 孟令窈还未踏入就听见一阵清脆悦耳的鸟鸣声。
“表姐来了!”钟静姝欢快地迎上前,拉着她的手走向窗边的鸟笼,“快来看我新得的宝贝。”
笼中那只鹦鹉当真是极品, 羽毛翠绿如翡, 胸前一抹鲜红似火, 双眸灵动有神, 见了生人也不怯场, 反而昂首挺胸,颇有几分傲然之态。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鹦鹉一见孟令窈,忽而张口吟诵起来, 声音清亮, 字正腔圆。
孟令窈不由失笑,“这小东西倒是会拣好听的说。”
“还有呢!”钟静姝兴致勃勃地拍拍手,那鹦鹉立刻又来了一句, “芙蓉不及美人妆, 水殿风来珠翠香。”
接连几句,皆是赞美佳人的诗句, 说得孟令窈笑意不绝。这鹦鹉不仅会背诗, 还颇有眼色,见孟令窈笑了,便越发卖力表演。
“表姐, 不如我把这鹦鹉送给你吧。”钟静姝忽然开口, 煞有介事道:“正好与你院中那只画眉作伴。省得它在我这孤零零一只鸟儿。你瞧,它背的这些诗句,与你最是相配!”
孟令窈笑意渐敛,目光深深地看着小表妹。钟静姝被她看得心虚, 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双手不自觉地绞着帕子。
良久,孟令窈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静姝,你是受了谁的嘱托?”
钟静姝的脸瞬间红了,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败下阵来,“是、是兄长让我这么做的。”
她泄了气,一口气尽数交待出来,“……我也不知他为何要我送鹦鹉给表姐,但我仔细瞧过了,只是只机灵些的鸟儿罢了。”
她拉着孟令窈的袖子,眼中带着恳求,“表姐别怪我,是两位兄长不让说的……”
孟令窈并未生气,轻抚了抚她的头,“傻丫头,我何时怪过你?你那两个兄长现在何处?”
“在枕流轩练武呢,”钟静姝松了口气,又补充道:“今日似是还有客人到访。”
孟令窈丝毫不觉意外,起身整理衣裙,“我去寻他们。”
“那这鹦鹉……”钟静姝指着笼子,期期艾艾问:“表姐还愿意要吗?”
“要,自然要。”孟令窈唇角微扬,示意菘蓝接下笼子,“既是好意,岂有不收之理?”
枕流轩内,刀光剑影。钟家两兄弟正在切磋武艺,招式凌厉,配合默契。演武场外的石凳上,一道颀长身影静坐观战,只是那人显然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院门方向。
就在此时,一袭茜色身影出现在门口。四目相对的瞬间,赵诩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险些忘了。
“表妹?”钟定曜停下动作,“你怎么来这了?”
自打他们兄弟开始练武,表妹就鲜少踏进枕流轩,总说有一股馊味……
孟令窈步履从容走进院中,笑意盈盈,“两位表兄送了我大礼,自然要当面道谢。”
院中三位男子神色瞬间都有些不自然。片刻后,钟定明磕磕巴巴开口,“只是只鸟儿,表妹不必客气。”
孟令窈走了几步,距离几人尚有一段距离便停下脚步,抬手掩住口鼻,毫不掩饰地皱眉,“两位表兄……”
钟定曜习以为常,拉住弟弟,道:“我们出了一身汗,先去清洗一番。表妹自便。”说罢两人匆匆离去。
孟令窈自小便常来外祖家,表兄妹们从不拿她当外人。
她施施然在赵诩对面坐下,率先开口,“赵将军今日怎么有闲暇来此?”
赵诩努力平复心情,嗓音仍有些发涩,像一把久未拨动的琴,“钟兄二人新学了一套剑法,邀我来观摩切磋。”
“原是如此。”孟令窈点头,“不知两位表兄身手如何?”
“武艺精湛,即便在镇北军中也能排得上号。”赵诩老实回答。
孟令窈顺着他熟悉的话题又聊了几句,见赵诩放松了些,话锋一转,冷不丁发问。
“那赵将军,为何要送我鹦鹉?”
赵诩瞬间愣住,随即脸颊一点点染上红色。
孟令窈手支着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双颊逐渐红透了。
一别经年,赵小将军一如往昔。
许久,赵诩才开口,“前日偶经东市,无意间瞧见,觉得孟小姐兴许会喜欢……”
那日几个纨绔为争这鹦鹉竞价,他本已走开,偏听那鸟儿吟了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恍惚间脑海中浮现一抹倩影,于是鬼使神差花了数月月奉,得了这只鹦鹉。
孟令窈弯了弯眼睛,“确实有趣。”
“孟小姐怎知,鹦鹉是我送的。”赵诩按捺不住,问道。
孟令窈眨了眨眼睛,“猜的。”
“孟小姐当真聪慧过人。”赵诩的脸更红了,视线简直不知该往哪儿放的好,瞥见钟家兄弟俩留在武器架上的剑,悄悄松了口气,寻了话头,“孟小姐与两位钟兄关系极好。”
“有如亲兄妹一般。”孟令窈团扇轻摇,“不过,终究不如赵将军,有亲兄妹。”
她一提兄妹,赵诩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变,郑重道:“数日前,如萱曾出言不逊冒犯了小姐。我已叮嘱过她,她也允诺,往后绝不再犯。”
孟令窈随意点了下头,“你们兄妹关系亲厚,真叫人羡慕。不过——”
她双眸直视赵诩,“赵将军应听说了,你不在京中时,我与旁的男子走得近。”
赵诩略有迟疑,还是诚实回答,“有所耳闻。”
“那你可有什么要问的?”
他摇头,眼神清澈坦荡,“我相信孟小姐。”
“如若当真呢?”
满院风声骤寂,赵诩望着眼前人发间轻轻晃动的步摇,沉默良久才开口,声音略带一丝沙哑,“沙场刀剑无眼,我数次险些丧命,最后悔的便是年少无知,竟叫……小姐等我。世间诸多良缘,小姐若能平安喜乐,那么,是谁都好。”
孟令窈心念微动,抬眸,不轻不重地睨了他一眼,“你也见到了,你妹妹不喜欢我。若日后起了冲突,你待如何?”
赵诩毫不犹豫答道:“我自是护着孟小姐,不叫你受半点委屈。”
似是怕孟令窈不信,他又多解释了一句,“如萱在家中,有父母兄长爱护,可若是孟小姐……那便只得我一人,自当全力相护。”
孟令窈眼底泛起涟漪,她缓缓站起身,发间步摇曳碎一地金光,只轻飘飘留下一句,“赵将军的心意,我已知晓。”
落在赵诩耳中,却是重于千钧,他猛地站起,眼中光华璀璨,“孟小姐……”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孟令窈浅浅一笑,转身离去,留下赵诩一人在院中,脸上难掩喜悦。
钟定明扯着尚还湿润的衣襟踏入院门,左右张望,没见着表妹的身影,只见赵诩独自对着空石凳出神,眼角眉梢浸着化不开的笑意,琥珀色眼瞳映着日光,活像藏了两簇跳动的火苗。
“哎哟——”他故作夸张地捂着脸,“谁把太阳摘下来了?快要闪瞎了我的眼睛。”
“少说胡话。”落后一步出来的钟定曜推了他一把,扭头一本正经问赵诩,“鸣远,你今日是骑马来的,还是坐马车?”
赵诩不明所以,答道:“马车。”
“那就好。”钟定曜松了口气。
“可不是嘛。”钟定明挤眉弄眼,“不然你这样,我真怕你一出门就连人带马一头栽进永丰河里去。”
“钟兄取笑我了。”赵诩浑然不恼,仍是一副笑模样。
钟家兄弟对视一眼,虽说从小到大没少被表妹“欺负”,可如今眼看着她要被人拐走,心情仍是复杂得很。
“罢了罢了,你这样子看着就烦,快回家去吧!”钟定明挥手赶人。
赵诩也不介意,拱手作揖,离去的脚步比镇北军大捷归京时还要轻盈。
“啧。”
武兴侯府。
赵诩刚一进门,崔夫人身边的婢女便迎上前来,“少爷,夫人找您。”
“我知晓了。”他敛了笑意,眼底依旧悦动着细碎的光。
婢女眼眉低垂,上前引路。
崔夫人端坐在花厅主位,着一身湖蓝色衣袍,高挽发髻,冠上嵌着数颗东珠,粒粒圆润饱满。
一只手上不紧不慢地拈着一串紫檀佛珠。
听到动静,她抬眸看了儿子一眼,淡淡问道:“今日去了钟指挥使府?”
“是,儿子与钟家兄弟交好,他们新学了一套剑法,邀我去观摩。”赵诩恭敬回答。
崔夫人“嗯”了一声,随即漫不经心地问:“怎的你们男儿家练武,还要只鹦鹉在旁助兴?”她偏头问身边的嬷嬷,“这是京中近来时兴的玩法?”
嬷嬷笑着摇头,“老奴不知。”
赵诩脸一红,连忙解释,“并非如此,儿子只是见那鹦鹉好玩才买下。”
崔夫人眉头微蹙,“从前倒不曾见你对这些东西好奇。买也就罢了,还与那些纨绔竞价。莫不是回京不过数月,就学了京中那些乌糟习气?”
赵诩连连摇头,“往后不会了,请母亲莫要见怪。”
崔夫人淡淡一笑,“我怪什么?只是我年纪大了,哪里还能一直管着你。只盼能早日为你聘一位淑女,替我好生管束你。”
赵诩闻言,双眼灼灼看着母亲,随即“扑通”一声跪下,“儿子已心有所属,还望母亲能替儿子求娶!”
崔夫人拨弄佛珠的手一滞,“哪家的小姐?”
“孟家小姐,孟令窈。”
崔夫人很快回想起孟令窈的模样,不动声色蹙了下眉,笑着问:“何时起的心思?我竟不知。”
赵诩红着脸,“上巳节时,一见倾心。”
脑中念头急转,他未曾说出多年来的心思,怕在母亲面前有损孟令窈名节。
“怪不得当时你同裴少卿一道争画,我当你跟随谢大将军久了,也学了些风雅之心。”崔夫人缓缓道:“既然你喜欢,母亲便寻个合适的机会,让媒人上门。”
赵诩欣喜万分,连连谢恩。
待他离去,崔夫人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佛珠转动的声响在花厅响了许久,倏然停住。
“去查查那只鹦鹉现在何处。另外,让如萱来一趟,我有话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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