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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归人 他的爱意能一如既往


    春和景明, 阳光透过新绿的柳枝洒落一地碎金,街市上人流如织。


    孟令窈站在锦绣坊的柜台前,指尖轻轻抚过一匹天水碧的软烟罗, 料子细腻如水, 衬得她指尖莹白似玉。


    片刻后, 她松开手, 摇摇头。


    还是不够般配。


    掌柜在一旁候着, 见她神情就知道,这位主儿还是不满意, 悄悄抹了把汗,试探性地问:“孟小姐, 您一向不是甚爱天水碧的么?这一批颜色染得不浓不淡, 正是恰到好处!”


    若是寻常,她的确是喜欢的,只是这趟出门就是为了做更配那支凤钗的衣裳, 天水碧虽好, 还是过于素淡了。原以为先前做好的那件茜色裙衫足以相配,可一上身, 就不对了。


    孟令窈想了想, “可有鲜亮些的布料?”


    “有有有。”掌柜虽不知她何时改了喜好,还是忙不迭应道:“小人这就叫人去取。”


    指腹点在一匹绯色织花锦的缎子上,孟令窈正要开口, 另一只手从她身后探出, 按住了布料。


    “掌柜,这匹布我要了。”


    孟令窈偏过头,对上赵如萱溜圆的双眼。她下意识挺了挺胸膛,下巴扬得更高。


    孟令窈:“……”


    怎的, 这京城竟然这般小吗?


    “赵小姐也来挑料子?”


    赵如萱抬手挽起一缕鬓发,很是不经意地露出腕上一只绿光油润、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


    “新得了件首饰,想着做件好衣裳配。”


    孟令窈眼尾微微上扬,眸光流转,问道:“赵小姐这只镯子瞧着不凡,想来,定是三皇子殿下送的吧?”


    赵如萱压不住上扬的嘴角,给了她一个“眼光不错”的眼神。


    “正是,说是南边进贡的珍品。如今好翡翠难得,这样好的水头,我也少见。”


    孟令窈一本正经道:“既是难得,那赵小姐可要好生护着,若是不小心磕着碰着,岂非辜负了三皇子殿下一片心意?”


    赵如萱顿时放下了手,用衣袖仔细盖住了镯子。待反应过来,又有些恼羞成怒,道:“真要伤了,殿下定会送我新的。我可不像孟小姐,前头殷勤备至的状元郎,私底下妾室成群,还肆意打杀,好在如今已经下了大狱,不日就要斩首。后来又是周家大公子……孟小姐怕是还不知道吧?周家出事了!”


    孟令窈指尖微顿,“哦?”


    “周家父子前几日突然失踪,京中的铺子也被官府查封了大半。”她故意拖长声调,眼里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原来那周逸之打着礼佛的幌子,实则是与寺中的和尚……啧啧,不堪入耳。”


    “孟小姐不是一向与他相熟吗?竟不知道?”


    孟令窈神色不变,“不过是点头之交,何来相熟之说?”


    赵如萱撇撇嘴,“先前周公子不是常给孟小姐送礼物吗?又是什么波斯来的名贵香露,又是什么珠宝首饰,我还以为你有意于他。”她说着,恍然大悟一般,“好生奇怪,先是陆状元,又是周公子,孟小姐身边的人,好似总不得善终。”


    这话说得直白刺耳,偏生她一脸无辜,倒像是无心之言。


    孟令窈抬眸看她,忽然轻笑,“赵小姐这般关心我的事,莫不是……”她顿了顿,“替家中兄长打听的?”


    “那可要当心了,说不准下一个就是——”


    她话未说尽,只笑盈盈地看着她。


    赵如萱脸上笑容瞬间僵住,面皮涨红,像被人戳中了心事。捏着衣袖的手指用力得指节发白,正欲发作。


    “哗啦——”一声轻响,正对着她们所在方位的茶楼雅间临街那扇竹帘,被人从内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一道缝。一张面白无须、眼神谨慎的脸飞快探出来,瞧见铺子里的赵如萱,立刻带上笑容。


    见到那人,赵如萱的一点怒气像雪见炭火,瞬间化了,眉眼舒展开,连绷紧的肩膀都放松下来,只余下矜持的得意。她故意朝着孟令窈的方向轻哼一声,带着丫鬟急急上前去。


    果然,不多时,茶楼门前出现一道身影。


    是三皇子齐景。一身便服也是价值不菲,玉带束腰,通身气度雍容。他正对着喧嚣街市,身姿笔挺地站在柳荫下。


    赵如萱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脸颊染上薄红,步子不由自主地加快,又忙强自按捺,端出最得体的闺秀步态,袅袅婷婷地走过去,声音里压着欢喜,“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尾音拖得绵软又小心,透着全然的仰慕。


    她这样小女儿的作态,叫孟令窈看得愣神。


    可见这位三殿下手段不凡。


    这才多少日子,就让赵如萱死心塌地了。


    那厢赵如萱低声与三皇子交谈了几句,眼神时不时往孟令窈这瞟。


    一看便知,定是在说坏话。


    三皇子唇畔始终噙着笑意,没有半点不耐烦,还不时点头,是极好的听者做派。


    待孟令窈定下料子,这对刚定下亲事的未婚小夫妻相携走来。


    见到三皇子,孟令窈先行了礼。


    “眼下在外头,孟小姐不必多礼。”


    齐景客气道:“如萱她性子天真率直,口无遮拦,今日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孟小姐多多见谅,莫要同她计较才好。”他态度温和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仿佛是代一个不懂事的妹妹道歉。


    赵如萱脸上刚浮起的喜色又褪去了一点,不大高兴地瞄了三皇子一眼。见到三皇子温润带笑的脸,方才那些微的不快便瞬间压了下去。殿下此举,分明是在人前替她周全颜面,更是直白地昭告众人,他与自己才是一边的,所以才会替她开口说话,甚至代她道歉。


    这份亲疏远近,不言自明。


    想通此节,赵如萱的心气陡然就平顺了,涌上一股甜意。她睨了一眼几步之遥的孟令窈,下巴又不自觉地抬高了些,眼底的不屑更深了几分。再会惺惺作态又如何,还不是连个好夫君都寻不到。


    她垂下眼睫,声音愈发温软,“殿下说哪里话,我不过是与孟小姐闲聊几句家常罢了。”


    孟令窈微笑,“自然。”


    齐景似是真信了,“如此便好。”


    又对着孟令窈微一颔首,这才看向赵如萱,“孤在前面茶楼定了雅间,天尚早,去喝杯新到的雨前龙井如何?”


    赵如萱欣喜更甚,应了一声,又好像才想起来,敷衍地对着孟令窈微一屈膝,“孟小姐慢逛,我失陪了。”转身之际,石榴红的裙摆飞扬,划出一道张扬的弧度。


    齐景微微侧身,护引着她朝茶楼走去,姿态温存妥帖,俨然是一对璧人。


    孟令窈总觉得方才的场景有些眼熟,见两人离开才想起来,从前林云舒同赵如萱玩在一起,也是如此做派。


    现下林云舒不知何故疏远了赵如萱,就是不知,这位三皇子又能这般哄着赵如萱到几时?


    应是要比林云舒更长些的。


    只要武兴侯府不倒、崔氏不倒,他的爱意就能一如既往。


    孟令窈收回视线,不疾不徐地转身,汇入熙攘人流,朝着东市更深处的方向走去。衣裳料子自有伙计会仔细送回府上。她心头还记挂着另一处。


    孟家在那附近有几间铺子,既到了这一带,便顺势去看看。旁的倒是还好,唯独聚香楼叫她放心不下。


    聚香楼坐落在东市的一隅,飞檐翘角虽还算气派,门前却冷冷清清,连个茶客都没有。新上任的掌柜钱三福在门口探头探脑,瞧着隔壁已贴上了封条的“万通粮行”,上方牌匾一角刻着周家商行的标志。


    孟令窈扫一眼就明白了究竟,大理寺不会平白封了周家的商铺,这家被查封,只有一个可能,同慈安寺一般,也是周家私贩盐铁的幌子。


    钱三福看得太入神,竟没察觉东家的到来。孟令窈走到他身侧,并未言语。钱三福一个激灵回过神,慌忙转身,脸上立刻堆出恭敬的笑意,“东家小姐来了!”那笑容里到底夹杂着几分掩饰不住的虚浮和心焦。


    楼里没什么客人,几个伙计见孟令窈到了,顿时打起精神,紧张行礼。孟令窈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外面光景不好,里面维持得倒还齐整。”她目光环视空荡荡的一楼大堂,桌椅板凳井然有序,地面也是一尘不染。


    钱三福搓着手跟上,“小姐您放心,该做的规矩,伙计们一样都不敢落下。只是……唉。”他重重叹了口气。


    孟令窈点点头,在临窗的椅子上坐下,“上次让你按我说的法子试试,如何了?”


    聚香楼菜色不突出,一时也难以挖到好厨子,不如在旁的方面下些功夫。让每位客人宾至如归,也是条路。


    钱三福一听这话,脸色愈发复杂,“小姐,您的那香露…确实有些门道。”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孟令窈一眼,“您让每桌客人入座后都送去浸了香露的热帕子净手,大家倒是都高兴,觉得咱们贴心。可咱们这菜啊,酒啊都没卖出去多少。唯独您送来的那些香露,兑了水竟然卖出去好些瓶!”


    “卖出去了?”孟令窈眉头微挑。


    “可不是!”钱三福苦笑着摇头,“起初我还纳闷,后来才明白。那些夫人小姐用了咱们的香露帕子,觉得味道清雅好闻,纷纷打听是什么东西。我说是自制的香露,她们就要买回去。前几日还有个贵妇人,一口气要了五瓶,说是要送人的。”


    孟令窈若有所思。那香露是她前阵子偶然调制的,只用了几味寻常的花露和香料,胜在搭配得当,香气清新宜人。


    没想到竟然意外有了销路。


    她垂眸思索片刻,心中隐约升起一道念头。


    想法还未完全成形,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孟令窈抬眼望去,只见几个骑马的差役匆匆掠过,朝着城外方向急驰而去。为首的那个身姿笔挺,面色白净,像是常跟在裴序身后的那个-


    京郊外,官道蜿蜒,两旁是刚抽出新芽的杨柳。一行五六人正慌慌张张催马前行,为首的周家父子皆是粗布衣裳,头上戴着斗笠。周逸之脸庞此时满是风尘,眼中尽是惶惶不安。


    “父亲,后面追兵快到了!”他回头望了一眼,声音发颤。


    “再快些!只要过了前面那座山,就有人接应了!”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一阵整齐的马蹄声。


    “周家诸人,还不快快束手就擒!”简肃怒喝,“负罪潜逃,罪加一等!”


    周逸之心口一紧,愈发用力抽打身下的白马。那匹来自西域的名马哀嚎一声,跑得更快。


    大理寺的马虽是良驹,却也难以同西域名马相较。眼看距离越来越远,简肃拧紧了眉心。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道急促的马蹄声。


    一匹枣红骏马如闪电般从远山奔来,马背上的年轻将军一身玄甲银盔,手持长枪。


    他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铁蹄在空中划出半轮残月。未等马蹄落地,长枪已如银蛇吐信,直指周逸之眉心。


    “停步!”


    第32章 大山 好像他是她和裴序的孩子似的…………


    潜逃的周家一行人俱都归案, 大理寺一干人等又是忙得人仰马翻。


    审讯室幽深阴冷,弥漫着终年不散的血腥气。裴序推开木门,外面廊下的天光刺得他微微眯了下眼。连续数日不停歇的审讯, 即使是他这般年轻力壮、性情坚韧之人, 眉宇间也难掩倦色。他抬手, 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按了按眉心。


    正欲回官廨稍作休憩, 目光捕捉到了不远处一道徘徊的身影。是沈小山。


    小少年换了身干净的靛蓝布衣, 是大理寺下等差役的统一着装,裹在他尚显单薄的身上, 总带着点不合时宜的稚嫩。


    沈小山在院中来回踱步,两只手时而交握, 时而垂下, 脑袋抬起又低下,一副欲要进门却又踌躇不前、心事重重的模样。


    显然,他是在等人。


    裴序略一思忖, 迈步向他走去。


    沈小山一见他, 立刻站得笔直,紧张地行礼:“大、大人!”


    裴序站定, 嗓音略带一丝低哑, “沈小山,在此徘徊,所为何事?”


    沈小山猛地抬头, 对上裴序那双深邃无波的眼眸, 又迅速低下头,耳朵根都红了,期期艾艾道:“小人斗胆……”


    裴序“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想告假片刻, 去…去孟府一趟。”沈小山鼓起勇气道:“我先前在寺里撞见孟小姐,孟小姐甚是担心。当时情况紧急,又有公务在身,我什么也没说。如今我也回来了,想去报个平安。”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深切的忧虑,“只是小人嘴笨,又念着孟小姐对我的救命大恩,怕见了她心头激动。万一……万一不小心说出些大理寺内不该外传的案情细节……坏了规矩,误了大人的部署可怎么好?”


    少年郎心思单纯,所有的顾虑都写在脸上,情真意切。


    裴序静静听着,目光扫过他覆着一层淡青色的头顶,默然片刻。


    “周家一干人等既已归案,此案关键性抓捕暂告段落。”他终于开了口,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想去报平安,人之常情,无妨。”


    沈小山脸上瞬间绽放出难以置信的惊喜,眼睛都亮了,“大人允了?”


    裴序微微颔首,“嗯。”


    他眸光清冷,注视着沈小山,停顿了片刻,才继续嘱咐:“见到孟小姐,只言主要案犯俱已落网,余下皆是官府按律追究之事。其余,不必提。尤其是慈安寺中的种种布置及所见之人,莫要多说一句,以免徒生事端。”


    “是!是!小人明白!多谢大人!”沈小山欣喜万分,深深躬身行礼,正准备告退。


    “等等。”裴序唤住了他。


    沈小山立刻停步回身,恭谨垂手,“大人?”


    裴序并未看他,目光转向廊下,只淡声吩咐了一句,“去吧。”


    沈小山有些疑惑,但还是依言应了声“是”,快步向大门外走去。他刚跨出高高的门槛,忽听得身后有人喊他。


    “小山兄弟!等等!”


    回头一看,是轻舟。裴序的贴身小厮,日常伺候起居的,因着他忙起来总是数日不回府邸,轻舟常在大理寺候着,沈小山也见过好几回。


    轻舟一路小跑着追了出来,手里还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靛青色荷包。


    “这个拿好。”轻舟不由分说将荷包塞进沈小山手里。


    沈小山捏了捏,荷包沉甸甸的,里面硬物分明是银锭子。他登时吓了一跳,急忙要将荷包还给轻舟,“轻舟哥!这、这如何使得。我不能要!”


    轻舟笑嘻嘻地退后一步,不肯接,“哎呀,推辞什么。大人说了,你这次慈安寺查探有功,这是该有的奖赏。”他见沈小山还是执意要还,赶紧又上前,压低声音,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再说了,你瞧你,如今大小也是在官府当差,还穿得这般也不合适,拿着钱去置办两身好衣裳,吃些好的……”


    见他不为所动,轻舟话锋一转,“你若是走亲访友,也不好空着手吧?这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好好收着,往后好好当差便是不辜负大人了。”


    衣裳、吃食沈小山倒是不在意,可后面那一番话他是听进去了,轻舟说得确实在理,他这样空手而去,太失礼了。他挣扎片刻,小声嗫嚅道:“……多谢大人体恤。”终究还是将那装着银子的荷包紧紧攥在了手中。


    手里有了底气,沈小山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揣着银子,认认真真在街上转了好些铺子。他小心翼翼地比较着,最终在一家老字号点心铺子称了些掌柜说小姐们都爱吃的精致糕团,用漂亮的纸匣仔细包好。拎着糕点,他才怀着几分忐忑又更多是雀跃的心情,朝孟府走去。


    得知周逸之已然落网,孟令窈心里那口气总算是顺了。


    竟敢打她的主意,还好苍天有眼。


    “你无事便好。”她手捧热茶,仔细打量沈小山,“瞧着人精神了不少。”


    不再像初来京城时一般,如惊弓之鸟,满目惶惶。


    沈小山低了下头,脸颊微红,“大理寺的大人们都很照顾我。”


    苍靛瞧他这害羞的模样,没忍住捏了捏他肩膀,语气里满是惊叹,“小山,你小子可真是胆大包天!竟然假扮和尚潜伏在慈安寺里,他们敢做这杀头的营生,那可都是亡命之徒!万一被瞧出破绽,可怎么得了?”


    “临行前,裴大人说安排了人护住我。”沈小山顿了顿,正色道:“至于假扮和尚,我在庙里寄宿过许久,耳濡目染,装个样子不算太难。只是……我刚到大理寺不久,又一点经验也没有。当时情势所迫,大理寺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我才冒昧向裴大人毛遂自荐的。没想到大人竟然答应了!还好没有辜负裴大人的信任。”


    他是知道的,当时有不少人反对,说他初来乍到,又无甚经验,恐怕担不起担子,若走漏了风声,怕是要误了大事。是裴大人力排众议,定下了他。


    还好,还好,幸不辱命。


    十几岁的少年人双眸明亮,倒同那日在城门口初见时一样,生机勃勃,让人毫不怀疑,只要给他一点阳光雨露,他就能攀援而上,茁壮成长。


    也是,他能为家人讨一个公道孤身跋涉上千里,又怎会是个甘于庸碌之人。


    孟令窈温声问:“你这次深入虎穴,又立下功劳,裴大人可曾有什么嘉奖?”


    提到这个,沈小山的眼睛瞬间更亮了,压抑不住声音里的激动,“有的!大人说已经将我的功劳向圣上禀明了!而且……” 他声音微微发颤,“大人还替我寻了一位武功极好的师傅,让我往后在当差之余,跟着那位师傅好好习武。还说等我本事扎实了,便能在大理寺领一份正职!”


    “如此甚好。”孟令窈轻轻抚掌。


    总算裴序处事还算公道,否则她定要为沈小山上门讨个公道的。


    菘蓝也在一旁拍手叫好,“恭喜恭喜!咱们小山往后可是正经吃皇粮的人了!”


    沈小山被夸得脸红,连连摆手,“都是托小姐和大人的福。”


    他手指攥着衣袖,双目泛着微微水光,“我这条命,都是小姐和裴大人给的。”


    孟令窈听得神情微妙。


    这话说得,好像他是她和裴序的孩子似的……


    呸呸呸,她可还年轻着。


    挥散脑海里不着调的念头,孟令窈记起沈小山往日来去匆匆,从未留下用过饭,于是询问:“天色不早了,你难得来一趟,不如在这用了饭再回去吧?”


    若是往常,沈小山必定惶恐推辞,连道“不敢叨扰”。然而今日,大概是大案告破心情放松,又或许是知道自己未来的路渐渐清晰有了底气,他犹豫地看了看孟令窈,又看了看同样期待地望着他的菘蓝和苍靛,沉默片刻,破天荒地轻轻点了点头,“那、那就有劳小姐和菘蓝姐姐费心了……”


    一顿饭吃了许久,孟府的厨子手艺极好,至少沈小山觉得,这是他来京城后,吃过最美味的佳肴。带着饱足后的微醺,沈小山晃晃悠悠回了大理寺,进门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头撞在了门柱上,他“嘶”了一声,揉揉脑袋,竟也不觉得疼。


    细碎动静打破了大理寺后院的清寂。烛台下,裴序骨节分明的手指执着湖笔,在一份刚呈上的案宗上落下批注。


    听到声响,他搁下笔,踱至窗前,格扇外一株玉兰,满树洁白的花苞在夜风中无声坠落,宛若碎雪。夜风中,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逸出唇边,那双素来冷静无波的眼底,终于拂过一丝笑意-


    春日长安,柳絮飞舞。一大早,通往城门的几条主要街道便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谢家大将军率镇北军凯旋归来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百姓们自发聚集,只为一睹这支威震边疆的铁军风采。


    临街的酒楼茶坊早就被订得满满当当,能看到入城队伍的好位置更是一席难求。客云居二楼,孟令窈同谢成玉坐在一处,桌案上摆着几样茶点并一套文房四宝。


    “还好我提前半个月就让人来订了位子,”谢成玉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把玩着酒杯,“你是不知道,昨日还有人出三倍银子想买我这个位置。”


    “谁能及你消息灵通。”孟令窈轻笑,捧起酒壶,正欲再为她添些酒。


    谢成玉按住她的手,接过酒壶,反为她斟酒,“好窈窈,我还有一事相求。”


    “嗯?”


    “你的画技京中无双。”谢成玉眯了眯眼,“能否为我画一幅叔父归城、百姓夹道欢迎的画?我琢磨着,总比什么百年山参、金银珠宝来得不落俗套些。”


    谢家百年望族,内中情势远比人口简单的孟家复杂。谢成玉向来不爱多说,孟令窈便也不问,一口应下,“那我要谢家小姐亲手磨的墨才行。”


    “自然。”谢成玉笑开,“我就知道,窈窈最疼我了。”正要再说些什么,楼梯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两人回头看去,只见孟令窈的两位表兄——钟定明和钟定曜正结伴走来,身旁伴着一位陌生的年轻公子。


    那人一身深青劲装,窄袖收束,身形挺拔修长。肌肤不似京城儿郎们追捧的白,是一种透着风霜历练的小麦色,更衬得五官棱角分明,气势凌厉,如同一把刚见过血还未来得及收好的刀,锋芒毕露。


    孟令窈依稀觉得颇为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第33章 栖云山 要让令她跌倒的人,亲手扶她起……


    孟令窈起身, 颔首向两位表兄打招呼,“定明表哥,定曜表哥, 你们也来观礼?”目光随即落在陌生男子身上, 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礼貌探询。


    那人率先一步上前, 姿态恭谨地向孟令窈行了个标准官礼, “见过孟小姐、谢小姐。”


    姿态不卑不亢, 只那快速垂下的眼睫始终抖得厉害。


    孟令窈淡淡点头回礼,心中愈发疑惑。


    倒是谢成玉见到他, 惊讶道:“咦?你怎的先行回来了?没同大将军一道入城吗?”


    “大将军有所交代,命我先行回京复命。”


    “原是如此。”知是军务, 谢成玉也不再追问。


    孟令窈面上不动声色, 内心却更加困惑。怎么大家好似都认识,偏她不熟?


    “几位可提前订了座位?”谢成玉问道。


    钟定曜点头,指了她们后方的一桌。


    “相逢即是有缘, 不如并到一处?也好一同畅谈。”谢成玉含笑发出邀请。她看向孟令窈。孟令窈点头应允, 趁众人移步落座前的刹那,她不着痕迹地轻扯了谢成玉衣袖, 递过一个无声询问的眼神。


    谢成玉怔愣了一瞬, 孟令窈以为她不明白,视线略过前方的年轻公子。


    谢成玉恍然大悟似的,定定看了她数息, 叹了口气, 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靠近孟令窈耳语,声音几不可闻,“那是武兴侯府的二公子, 赵如萱的哥哥。”


    “赵诩。”


    她轻轻摇头,年前她们在温泉沐浴,好友曾言她早已不记得这位赵小将军的容颜,当时还当是玩笑话,谁料她是真不记得了。


    “你竟真忘了他?方才他那眼神…好生失意。”


    孟令窈终于有了点印象,脑海中浮现出几抹淡薄的影子。她神色自若,轻巧回道:“原是故人。几年间这般变化,着实叫人惊叹。”


    赵小将军生得确实不错,可京城里长相过得去的年轻公子也不少。年年还有五湖四海入京的新鲜面孔。他一去北疆好几年,不认识有何奇怪的?


    谢成玉一见她这样子就知道,压根没有什么真心,随口说的场面话罢了,没忍住点了点她鼻尖,“你呀。”


    孟令窈轻扬了下眉,唇角微弯,那笑容分明是清浅的,却透着肆意张扬,如池莲乍放,动人心魄。


    赵诩耳根处猛地一热,赶忙移开视线,端起茶杯掩饰般地呷了一口。


    钟定明瞥见,想也没想便问道,“赵诩,你耳朵怎这般红?莫不是方才赶路急了些?”


    一旁钟定曜微微蹙眉,悄然以眼神暗示他。钟定明收到他目光,回想起内情,立刻住了口,看向赵诩的视线里,不知不觉带上几分同情。


    一旁的赵诩握紧了杯子,强自镇定,“劳定明挂心,我自北疆归来,乍遇京中繁闹,一时有些不惯罢了。”


    恰在此时,长街尽头骤然响起震天鼓角之声,随之是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的百姓欢呼!所有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来了!”谢成玉难掩激动,“是叔父。”


    众人立时凭窗而望。但见烟尘起处,骏马嘶鸣,铁甲耀目,旌旗猎猎招展,当先一骑,白马银鞍,正是谢大将军。他高踞马上,腰背挺直如孤峰。


    “叔父英武不减当年。”谢成玉眸中湿润,她是存了讨好之意,可谢家小辈,谁不是听着谢归的故事长大。


    “窈窈,快些动笔吧,将这盛况都一一绘下。”她依言站至孟令窈身侧,为她研墨。


    孟令窈应了一声,不再言语,凝神静气,手腕轻悬,笔走龙蛇。不过寥寥数笔,大将军策马昂扬、万众欢腾的磅礴气象已跃然纸上,气韵生动无比。


    长街两旁,彩带翻飞如浪,孩童骑在肩头雀跃,小贩的叫卖声也被淹没在震天的欢呼里。京城的春日,仿佛全数倾注于此等热烈之中。


    赵诩的目光,难以克制地再次投向孟令窈。她侧颜如玉,长睫低垂,笔端牵引着万千气象,那样的沉静专注,比他记忆中更为耀眼夺目。


    纵然他历经数年征伐,早已不是昔日那个瘦削寡言的赵二郎,此刻亦与她同席观礼。可于她而言,或许始终都是记忆里暗淡的影子……


    “赵诩?赵诩?”


    钟定曜连叫了两声,赵诩才回过神来。


    “定曜,何事?”赵诩迅速收敛心神。


    “我问你,一别三年,北疆风霜苦寒,可曾想念京城?”钟定曜重复道。


    “自然。”赵诩声音含着涩意,“京城……自有一草一木令人魂牵。”


    他的目光终是忍不住再次往孟令窈身上极快地停顿了一瞬。


    孟令窈恍若未觉,笔尖一丝颤抖也无,细细勾勒,连战马的鬃毛都一一刻画出来。


    那几人何时走的,她都未曾关注到。待画作完成,再回过神来时,只剩谢成玉双手托着下巴,笑盈盈看着她。


    “他们走了?”


    “是呢。赵诩接到急报,先走了。你的两位表兄也去别处了。”


    孟令窈搁下笔,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啧啧,你是没看到。”谢成玉笑容愈发深,“赵诩走的时候,那叫一个依依不舍。”


    “……”


    “盯你盯得,我都怕把你后背戳出两个洞来。”


    “那工部该好好研究赵将军的眼睛了。”孟令窈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她并非没有察觉赵诩的目光,甚至,那样的目光恍惚让她觉得很熟悉,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常常这样热切地注视着她。


    待她去捕捉时,又匆忙躲开了。


    既没舞到她眼前,那便是没有。


    孟令窈面色平静,轻轻吹拂画上最后一点湿润,“可以了,收起来吧。”


    “好嘞。”谢成玉如获至宝,小心将画卷起,以丝绦系好。


    “画了这么久,累了吧?”放好画卷,谢成玉道:“上巳将至,坊市添了好些新巧玩意儿,不如移步走走?最近坊间似是有家新店的香露很是不错,叫什么‘聚香楼’的……”


    她若有所思,“听着不像胭脂铺,倒像是酒楼。”


    孟令窈神情莫测,看了她一眼,“有没有可能,就是酒楼。”


    谢成玉愣住,“什么?”


    “没什么。”孟令窈揉了揉微微发酸的手腕,“你若喜欢,我那有许多,送你些便是,要多少有多少。”


    “这么豪爽?”谢成玉握住她的手,态度殷切,替她按摩起来,“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这几日孟令窈练习绘画格外勤勉,每日都要两到三个时辰。


    菘蓝收拾笔墨时,心中难免疑惑。她分明记得,去年上巳节后,小姐情绪不佳,一连数月都不曾动笔。她还当小姐不欲在上巳节时再动笔了,怎的又练起来了?


    “想问什么就问吧。”画成,孟令窈搁笔,看向菘蓝。


    菘蓝摸了摸脸颊,有些不好意思,表现得竟这般明显吗?讪讪笑了笑,还是将自己的疑惑说出了口。


    孟令窈悠悠道:“自然是,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站起来。”


    还要让令她跌倒的人,亲手扶她起来才行。


    “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都备好了。”菘蓝脆生生应道:“明日辰时启辰,半个多时辰就能到栖云山。”


    孟令窈满意颔首。


    那会儿子日头不大,花上想必还沾着露水,正适合入画。


    翌日,辰时三刻,孟令窈抵达栖云山,沿着溪水一路上行。


    栖云山乃京郊名胜,山腰建有崇文书院,文人墨客常来此地吟风弄月,加之离城不远,向来是踏春首选之地。京城上巳雅集年年皆定于此,去年她在此折戟,今年定要一雪前耻。为此,需做万全的准备才好,眼下正好去山上瞧瞧,提前定好画什么,再勤加练习。


    溪水潺潺,两岸桃花正艳,柳絮飞舞。孟令窈不时停下脚步,对着某处景致仔细端详,在心中构思着如何下笔。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一处开阔的溪边平地,奇石嶙峋,古木参天,正是绝佳的写生之处。孟令窈眼前一亮,快步上前。


    “就在此处吧。”她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铺开画毡,开始整理画具。菘蓝将颜料匣子小心放下,却见孟令窈忽然蹙眉。


    “怎么了,小姐?”


    “少了那支狼毫细笔,专门用来勾勒山石纹理的,应是落在马车上了。”她略一沉吟,对菘蓝道:“你快回去取一趟,就在车厢的小木匣里。”


    菘蓝有些犹豫,“小姐一个人在这里”


    孟令窈已摆好笔墨,“书院就在不远处,读书人来来往往,又有什么危险?况且我就在此处写生,哪里也不去。你快去快回便好。”


    菘蓝见她坚持,只得应声而去。


    春风徐来,水声淙淙。她全神贯注地勾勒着远山轮廓,偶尔抬头看看实景,再低头修改几笔。


    正画得入神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叮当声响,似是金属碰撞。孟令窈手中一顿,侧耳细听。那声音时断时续,隐约还夹杂着几声喝彩叫好,听起来竟像是有人在比武过招。


    书院何时还传授武学了?思索了几息,她从脑海的角落里翻出一段记忆,数年前父亲曾言,圣上下令,各个书院里都添了一门武学课,以求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能强身健体。


    她放下疑惑,手中画笔未停。


    然而那兵戈相交的声音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孟令窈渐渐觉出不对——那似乎并非寻常的切磋比试,而是真正的厮杀搏斗,叮当声中夹杂着闷哼声,还有利刃破风的尖锐呼啸,着实令人心惊。


    孟令窈面色微变,也顾不得收拾画具,匆匆抱起那幅只画了一半的画。无论前方到底是何事,她一个弱女子独自在此都是不妥。


    不知是错觉还是果真如此,孟令窈只觉得那厮杀声仿佛越来越近,脚下越走越急,慌不择路踩上松动的碎石。


    发间的步摇震颤,整个人向前栽去时,她闭眼,预想着跌入尘土的狼狈。


    却猝不及防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让她站稳,却又未立刻松开。她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一双沉静如渊的眼。


    手上力道骤然一松,她攥了一路的画卷落到地上,被山风铺陈开,露出宣纸上远山的轮廓,近处桃花倚着青黑山石,花开灼灼,娇嫩欲滴。


    第34章 融雪 裴大人,您能松开我了吗


    裴序眉目清峻, 玄色衣袍上沾着些许山间晨露的湿气,周身无半分血腥味。方才的兵戈声,像是凭空消失了。


    春裳轻薄, 他的掌心温热, 隔着单薄的衣衫, 几乎要灼伤她的肌肤。


    孟令窈本该是窘迫的, 她并不在乎那些俗礼, 却也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同年轻男子这般贴近。


    直到听见耳畔的心跳声,如战鼓频催、如雀鸟撞笼。


    不止是她的。


    裴序自幼性子清冷, 不喜与人亲近,更莫说是女子。


    他从不知道, 原来女子是这样的。


    柔软、温热。


    又像一捧雪, 好似要融化在他掌心。那股曾久久萦绕在他马车,叫他几乎失了容身之处的栀子香气此刻满盈他的鼻尖。于是连山林都变得拥挤。


    “孟小姐,你不该独身在此。”


    他开口便是极冷硬的陈述, 眼眸沉沉, 威慑力十足。


    孟令窈从不惧他,这一次却不像平常一般立刻针锋相对, 她从裴序坚不可摧的外表下, 窥见了一些旁的东西,稍稍仰头,直直撞进裴序的眼睛, “裴大人又要管我吗?”


    裴序偏了偏头, 躲过她的注视,“山路崎岖难行,林壑幽深,常有歹人猛兽出没。”


    “哦。”孟令窈仿佛很乖地点了点头, 开口说的却是,“那您能松开我了吗?”


    “您”字咬得格外重,像从舌尖滚了一遍。


    裴序怔了怔,随即猛地松开了手。


    孟令窈晃了下身子才站稳。她被发皱的衣衫和散乱的鬓发吸引走了全部视线,并未注意到身前人的手指不安地动了两下,手臂上抬了寸余,又生生放下。


    她低头一点点抚平肩上堆叠的褶皱,抬手整理发丝,一丝一缕,宛如树梢上梳理羽毛的小雀。


    动作突然顿住,孟令窈看向裴序,“大人,我衣衫不整,甚是不雅,可否……”


    她话未说完,裴序已背过身去。


    耳后传来一声轻笑,裴序眼睫剧烈抖动了一瞬。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听见了女子温软的声音,“大人,烦您看看,我现下可有不妥之处?”


    裴序闻声,顿了顿,缓缓转过身。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克己复礼而循礼以行的道理,裴序三岁时就已记下。


    一个年轻男子直勾勾打量另一个年轻女子,确乎是不符第一条规矩的。然而他此刻竟升不起一点回绝的力气,像有一条更高的命令降下,打破他前半生所有的坚持。


    “嗯?”


    裴序一直未有回应,孟令窈稍稍歪了下头。发间那支本就不曾戴正的步摇愈发歪斜。


    在反应过来之前,裴序已抬手,扶了扶那支摇摇欲坠的流苏步摇。圆润的珍珠滚过他掌心,有些硌。


    孟令窈愣了愣,不着痕迹地低头扫了眼地下。若非他脚下确实有影子,冷着脸的样子也于平时别无二致,孟令窈当真要怀疑,眼前这个人并非是从不行差踏错的大理寺少卿,而是什么山中精怪了。


    “并未有不妥之处。”裴序垂眸,收回手,面上没有半点波澜。


    “如此便好。”孟令窈自觉后退一步,这才注意到,方才奔走时紧握的画不知何时到了裴序手里。


    那可还是幅半成品!


    “今日多谢大人相助。”她伸出手,作势要画,“小女子拙作,让大人见笑了。”


    “孟小姐画技甚佳,京中少有人及。”


    他话说的倒是极动听,就是手上稳如泰山,没有一点动作。


    “大人,”孟令窈皱眉,忍不住提醒,“那是我的画。”


    “孟小姐上巳节有所安排,可我至今不曾收藏过小姐的画。不能完全知晓其中精妙之处。”裴序不紧不慢道:“恐有负小姐所托。”


    “可这画还未完成。”孟令窈争辩道。


    “无妨。”


    她还想再说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菘蓝的呼喊声,“小姐!小姐你在哪儿?”


    紧接着是几道急促的脚步声,踩在石阶上咚咚作响。


    “小姐!”菘蓝跑得气喘吁吁,一见到孟令窈就扑了过去,眼眶都红了,“小姐你没事吧?我找了许久,可吓坏我了。”


    “我无事,一切安好。”孟令窈连忙安抚她。


    菘蓝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为首的正是赵诩,还有常跟在裴序身后的白面下属,以及几个面生的年轻男子。这些人身形挺拔,步伐稳健,都不似寻常的书生文人。


    孟令窈的目光落在赵诩和他身后那人身上,两人衣袍上都沾着尘土,袖口还有些破损,赵诩额前的发丝也有些凌乱。她想起刚才听到的那阵兵器相击的声音,心中隐约有了猜想。


    可看这俩人的神态和站定时相隔的距离,他们显然并非仇敌,甚至可以称得上熟络。孟令窈微微蹙眉。


    简肃走到裴序身前,拱手行礼:“大人。”


    裴序淡淡看他一眼,目光在他破损的袖口上停留片刻。


    简肃脸上难得露出一丝不自在,但依然绷着脸,“属下方才在书院演武场见学子们互相比试,一时技痒,与赵将军切磋了一番。”


    先前他带人追捕周家逃犯至城外,却被归京的赵诩截了胡,心里一直惦记着,今日恰好有机会,如何能不抓住?他二人皆是见识过真刀真枪之人,动起手来,动静自然与寻常学子比划不同。嫌弃书院的演武场不够施展,还跑到了外头。


    至于惊了山中鸟雀,实属无心之失。


    “简左丞身手过人,在下受益匪浅。”赵诩立时出声,为旧友说话,“一别数年,简兄身上更上一层楼,想来定是少卿平日里教导有方。”


    孟令窈心下无语,只是切磋,竟有如此大的动静,这些男人们,哪怕是对着知交好友也能照样下得去手么?


    “我只是贪看景色,走远了些,恰好遇见裴大人。”她继续安抚着菘蓝,顺带解释了一句。


    赵诩这时也走到她身侧,隔着几步远停下,“孟小姐没事就好。方才你的婢女四处寻人,找到了我们,着实吓了一跳。”


    “多谢赵将军关心。”孟令窈客气道谢,又问道:“将军也是来赏景的?”


    “我随谢大将军和裴少卿来巡视书院武学课程。”赵诩又拘谨起来,磕磕巴巴地解释,“我少年时也在此书院读书,便随同前来。”


    “真巧。”孟令窈随口道:“我表兄先前也曾在此求学。”


    赵诩眼中闪过失落,又很快按了下去。他的心思全写在脸上,眼睛澄澈,喜怒哀乐都分明可见。


    在京中很少见到这样的人,上一个,似乎还是他的亲妹妹,赵如萱。


    果真是一家人。孟令窈多看了几眼。


    山风徐来,带着草木的清香。一阵疲惫从四肢百骸处涌起,今日受了惊,又走了这么远的路,着实有些乏了。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她向众人福了福身告辞。


    “不如我送孟小姐一程吧。”赵诩壮着胆子开口,“我也正打算回城。”


    他话音刚落,简肃握剑的手紧了紧,额角一跳,眼里流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看向孟令窈的视线也带上了一点莫测的意味。


    孟令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道视线,轻挑了下眉。这样看她,难不成是——


    倾慕赵将军?


    那这样她可要答应他送她回家的请求了。


    “赵将军,”裴序忽然开口,淡声道:“谢大将军与祭酒议事前曾有嘱托,有事寻你。”


    赵诩愣了一下,问道:“敢问少卿,可知所为何事?”


    裴序不动声色,道:“许是与武学课程有关。”


    赵诩脸上难掩失望,还是点了点头,“多谢少卿告知,我去寻大将军。孟小姐,改日再见。”


    孟令窈微笑颔首,瞥见裴序没有丝毫要归还画作的意思,只好道:“今日多谢裴大人相助,这幅拙作,便当谢礼了,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既是她的谢礼,可要好好收着!千万别叫旁人看了,坏了她的美名。


    “孟小姐过谦了。我定会好好珍藏。 ”


    确信裴序明白了她的意思,孟令窈这才稍稍安心,带着菘蓝归家去了。


    直到两人的背影也消失不见,赵诩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注意随即转到裴序手中的画上。


    “裴少卿,您手上的可是孟小姐的画?”赵诩殷切道:“孟小姐极擅作画,我仰慕已久,可否有幸一观?”


    裴序将画卷收入怀中,神情淡漠,“这是孟小姐的心意,恕不能示人。”


    赵诩脸上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很快又勉强笑了笑,“是在下唐突了。”


    简肃冷眼旁观,拳头硬了又硬。他早就知道赵诩的心思,从数年前就是如此,先前在北疆待着,偶尔给他寄回来的信里都要问上几句孟家小姐。如今回来,眼中的爱慕更是藏都藏不住。


    可简肃心中不平——他曾亲眼见过孟令窈与其他男子并肩而行,谈笑甚欢。前有陆鹤鸣,后有周逸之。如今更是对大人示好。


    自然,他对大人再放心不过。也知晓,孟小姐机敏过人,并非恶人。


    但这样的女子与赵诩并不相配。


    他一把扯住赵诩后颈的衣领。


    赵诩不明所以,“简兄?”


    “你刚才那套枪法有几个招式我不曾见过,再使与我瞧瞧。”


    “可…大将军?”


    “谢大将军应还在与祭酒谈话。”裴序接话。


    简肃与他对了个眼神,扯着赵诩又往书院演武场的方向走。


    那厢,主仆二人沿着山径往下走,菘蓝跟在后面,时不时回头张望,仍心有余悸。


    走了一段路,孟令窈忽然停下脚步。她想起了什么,眉头微蹙,“菘蓝,你可还记得,表兄们当年在崇文书院读书时,常提起的那个头名是谁?”


    菘蓝想了想,“似是位姓赵的公子,说是文武双全。小姐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没什么。”孟令窈心中微动,“只是忽然想起来了。”


    第35章 齐人之福? 妹妹能享齐人之福,当真是……


    栖云山一行虽是出了点意外, 可也不算全无收获。甚至可以说,收获远超她的预期。


    孟令窈挑了只新的画笔,描绘脑海中记下的山间盛景, 不多时, 山峦、湖泊与桃林俱都跃然纸上。


    菘蓝进门时, 一眼就被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 半晌才叹道:“真美, 和山上的风景简直一模一样。”


    孟令窈没有应声,细细看过画卷每一寸, 记下几处仍可精进的地方才放下笔净手。


    “东西可找着了?”


    “找着了。小姐您瞧瞧,应是这个。”菘蓝捧起精巧木匣, 匣面雕着莲纹, 漆色已有些斑驳。孟令窈启开铜锁,一缕墨香幽幽浮起,匣中躺着几件旧物。


    “这是……”她拈起其中一方墨锭, 指腹触到底部阴刻的“崇文甲等”四字, 忽而想起它的来历。那时她在外祖家游玩,表兄携友归家, 几人是下棋还是投壶来着, 总之是这位据说文武双全的赵小将军输了,这方墨锭便是游戏的彩头。


    “表妹画技超群,正配这上好的晋墨。”表兄献宝似的将墨转赠给了她。可她用惯了宣州产的徽墨, 对这方产自晋州的绛墨并无多大兴趣。道谢后就收进了私库, 再未碰过。


    指尖又触到那枚金镯,累丝工艺细如发丝,嵌着的碧玉犹泛着盈盈水光。记忆愈发清晰起来——那年春深,赵小将军赴北疆前特来外祖家辞行, 在垂花门外红着眼眶递来锦盒。她本是要推拒的,那时候她虽年岁不长,却也明白了事理,不可随意收受外男所赠。


    可见他手指微微发颤,少年人强作镇定的模样反倒让人不忍。更兼,彼时她经验不丰,尚且没学会如何坚决又不失礼地拒绝。


    盒中还有一封信,大意是,他此去定建功立业,还望孟小姐等他归京。


    孟令窈自是未曾放在心上,她怎么会寄希望于一个看不到边的未来。


    不过,她眼下既未成婚又无婚约。


    怎么不算在等他?


    “小姐要戴这镯子么?”菘蓝见她出神,轻声问道。


    孟令窈将金镯往腕上一套,赤金映着雪肤,煞是好看。


    “明日上巳节,正该戴些鲜亮首饰。”她唇角微翘,“这么好的镯子,确实不该束之高阁。”-


    倏尔几日,上巳已至。


    夜里落了一场春雨,草木萌发,万物更显润泽。


    清晨,菱花镜中映出一张精心妆点的芙蓉面。同一旁青瓷瓶里新插的杏花相得益彰,一时分不出谁更动人。


    换上新做的石榴红襦裙,孟令窈执起那支凤钗,斜插入云鬓间。凤首衔着的珍珠流苏轻晃,衬得她眸如点漆,肌如凝脂。


    “小姐今日这身打扮,比我早上刚摘的花还美。”菘蓝仔细端详,叹道:“这裙子果然比先前那身更衬凤钗,还是小姐的眼光好。”


    孟令窈轻抚流苏,眼尾微微上扬。


    这钗好看是一回事,今日戴上它,更重要的是提醒裴序,莫要忘了他们的约定。


    她站起身,“走罢。”


    栖云山下已是宝马香车络绎不绝,贵女公子穿梭其间,比山间花树更为繁盛。孟令窈的马车甫一停稳,便听见外头苍靛与人招呼。


    “见过赵将军。”


    孟令窈垂下眼睫,整理好坐了一路稍有些发皱的衣襟,扶着菘蓝的手走下车。


    车外不远处,赵诩立在一匹枣红色骏马前,剑眉星目,身姿挺拔。一见孟令窈,他眼中立刻迸发出光彩,“孟小姐,好巧,还未上山就碰上了。”


    孟令窈视线扫过骏马,沾上的泥点子早就凝固在鬃毛上,马儿一蹭就簌簌落下灰来。


    显然,他绝非刚至。


    唇畔的笑意又多了一点,她颔首道:“赵将军,好巧。”


    “既有缘在此相遇,不若一道上山可好?”少年将军眼神柔软湿润,仿佛也被春雨淋过一场。


    那实在是一双叫人很难升起拒绝心思的眼睛,更别说,孟令窈本也没打算拒绝。


    “好。”


    赵诩肉眼可见的欢喜,连他身侧那匹马儿似乎也受到感染,兴奋地踢了踢马蹄。主人轻轻拍了拍马背,它便自己叼着缰绳,溜溜达达走到一处水草丰美的好地方。


    安顿好马,赵诩扬声道:“孟小姐,我们走吧。”


    两人沿着山径缓步而行。青石板路水迹未干,孟令窈牵着裙摆,一步一步走得很仔细。


    赵诩低眸看了好几眼,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又松开,掌心已有了些许潮意。他不着痕迹地呼了一口气,问道:“孟小姐,山路湿滑,您…可要扶着我?”


    孟令窈闻声,偏头朝他看去,眸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讶异,直至他面颊红成一片,才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将手虚搭在他腕上,轻声道:“有劳赵将军。”


    “孟小姐客气了。”


    那只手好似重于万钧,压得他路都快不会走了。孟令窈生怕这人摔在山上,倒成了她的过失,立刻起了话头,“方才见将军的马颇通人性。”


    “是。”提到熟悉的事物,赵诩神情放松了许多,道:“绛云一直很是聪明。我初至北疆时,曾险些在戈壁上迷了路,还是它带我回来的……”


    “绛、云,是个好名字。”孟令窈笑道:“也衬得起这名字。”


    有了好的开始,后头的交谈逐渐自然起来,赵诩说起北疆与京城迥异的风土人情,孟令窈偶尔穿插几句这几年京中的趣闻轶事,也算相谈甚欢。


    曲水边,桃花夹岸,落英缤纷。


    赵诩面露怀念,“幼时学诗云‘春风不度玉门关’,及至亲身到了边塞,才知古人诚不欺我。许久不曾见到如此春日盛景了。”


    孟令窈遥遥指向其中一株,“那棵桃树名为垂枝碧桃,去年被评作花王。虽说非要将花分个三六九等实在俗气,不过赵将军可往近处一观……”


    抬手时,衣袖自然滑落一截,露出腕间的金镯。


    赵诩目光凝在镯子上,眸中霎时间遍布惊喜,又很快垂下眼帘,红晕却悄悄蔓延至耳根。


    确信他看到了镯子,孟令窈放下手,悠然说完下半句,“方知何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亦能不负京城最绚烂的春日。”


    “是。”赵诩动了动嘴唇,嗓音微涩,“定不负春日。”


    两人正往碧桃树的方向行去,前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令窈!”


    周希文快步走来,她穿一身柔和的杏色衫子,眉宇间带着些许倦色,眼睛却极亮,神采奕奕。见着赵诩,她神情微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随即恢复如常。


    “这位是武兴侯府赵将军。”孟令窈从容引见,“赵将军,这是周小姐。”


    赵诩规规矩矩地拱手,“见过周小姐。”


    周希文定定看了他一眼,忽而郑重行礼,“前几日,幸得赵将军在城外拦下我父兄,若令他二人戴罪逃脱,更是酿下大错。”


    “小姐言重了。”赵诩愣了下神,随即侧身避让,“末将不过是尽本分。”


    孟令窈轻挑了下眉,周家父子竟从大理寺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


    还好被抓住了。


    她心下快意,看向赵诩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欣赏。


    赵诩下意识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孟令窈抿了下唇,与周希文对视一眼,都压下唇边的笑意。


    几人寒暄间,远处传来阵阵喝彩。原是年轻公子们在溪畔设了投壶场,不知是谁将箭矢投入壶中,赢得满堂彩声。孟令窈在其间看到了赵如萱的身影,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时间太短,她此时还不欲赵如萱见到她与她兄长走得近,恐生变数。


    “将军何不去试试身手?”孟令窈提议。


    赵诩犹豫道:“我……”


    “赵将军,我们姐妹正有些体己话要说。”周希文眼波流转,挽住孟令窈的胳膊。


    孟令窈笑盈盈道:“年年投壶皆有彩头,不知今年是什么了?”


    这话不知何处打动了赵诩,他很快应声离开。


    待他走远,周希文执起团扇掩唇,“令窈,几日不见,怎的才归京的赵将军就对你情根深种了?”


    孟令窈不置可否,“许是少年意气。”


    周希文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我原以为有裴少卿在前,旁的男子再难入你的眼了。”


    不待孟令窈说话,她又道:“不过这位赵小将军确实不错,京中难得一见的澄澈人。妹妹能享齐人之福……”


    “当真是好福气。”


    孟令窈:“?”


    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半晌道:“……我可不似姐姐家大业大,哪里能享得了这样的福气。”


    周希文笑了两声,追问:“既不打算享齐人之福,那胜者应是少卿吧?”


    “姐姐恐是有误解。”孟令窈眼神淡淡,“我与裴大人只是公务往来。”


    见她满眼写着不信,孟令窈难得多解释了几句,“姐姐方才也瞧见了。赵将军眼里,十分足有八分都是我。可若是裴少卿……


    她想了想,道:“他的眼里恐怕至多能分给夫人两成。”


    “那非我所求。”孟令窈语气笃定。


    周希文沉默片刻,什么也没说。


    “此刻桃花正盛,不如一道去赏花?”孟令窈换了话题。


    “妹妹盛情难却,”周希文动了动脚,“可惜我来得早,已在里头逛了好一阵,眼下有些乏了,想歇一歇。”


    孟令窈不再勉强,径自向桃林走去。


    溪畔桃枝斜倚,粉瓣纷扬似雪,落满看客的肩头。桃林深处,孟令窈听见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


    隔着花枝,孟令窈见到了裴序,他正与仆役模样的人交待什么。


    白衣胜雪,长身玉立,恍若整片桃林的清气皆落在他一人身上了。


    他似有所感,抬眼望来,目光在孟令窈发间的凤钗上顿了顿,又平静地移开。


    第36章 相争 裴大人难道是不喜欢吗?


    青衣仆役一一记下差遣, 心道,还好崇文书院就建在栖云山上,否则, 眼前这位贵客另要了好几种墨, 他们一时半会哪里寻得来。


    盘算着稍后要如何向管事交待, 没走几步, 他见着桃林间一位年轻小姐, 雪肤红唇,顾盼生辉, 要不是此刻朗朗乾坤,他都怕是哪棵桃树成了精。


    稳了稳心神, 仆役依着规矩行礼, 道:“见过这位小姐,今日漱石居设宴,午时开席。笔墨纸砚、古琴棋枰等一应器物皆已备下, 小姐可前去赏玩。”


    孟令窈点了点头, 仆役快步离开。


    裴序朝这方走了几步,“孟小姐。”


    “裴大人。”孟令窈眯了下眼, 弯唇笑道:“大人今日怎的未去曲水流觞?”


    裴序眉梢微动, “我为何要去?”


    孟令窈:“难道是不喜欢吗?”


    裴序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他素来不喜喧闹场合,更不愿在众目睽睽下卖弄才华。


    “哦?”孟令窈不依不饶, 凉凉道:“难不成去年在曲水边作《惜余春》的, 是大人的孪生兄弟?”


    时隔一年,相似的场合,再度提起,她心里仍带着点气, 那幅她画了大半日却无人问津的《春山烟雨图》至今还卷在她的书房里,犹未装裱。


    “我并无容貌相似的兄弟。”裴序回道,随即陷入沉思。半晌,他缓缓开口,“去年我是受人之托。”


    “《惜余春》乃我祖父所作,他有意与众文友同赏。不料临行前几日身染微恙,托我代为吟诵。”


    裴老太爷一辈子爱出风头,生性风雅又好名声,每每有了佳作,必要四处传扬一番才肯罢休。去年春日,他雅兴大发,作了一阙《惜余春》,自觉当世佳作,甚是得意,本是打算亲自在上巳节上吟咏,谁料出了意外,只好千叮咛万嘱咐,交待孙儿,务必要让整个山上,连只路过的麻雀都要知晓他的诗作。


    “当时已向在座诸君言明。”顿了顿,他补充道:“孟小姐许是不在席上。”


    倒是连理由都找好了。


    孟令窈神情一滞,耳尖微微发烫。她确实不知道这段内情。当时裴序的诗作还未念完,她就已抱着画拂袖而去。后来但凡有人提及那日之事,她是能避则避,哪里会去打听其中详情。


    “原是如此。”


    她垂下眼睫,左右手交替拂了拂肩上的落花,仿佛很忙碌的样子,“当时我确实不在。只是听闻裴大人做了一首极好的诗,原是出自老太爷之手。”


    “还有一片。”裴序倏然出声。


    “嗯?”


    他伸出手,拈起孟令窈肩头一片“漏网之鱼”,嫩粉的花瓣落在他指尖。


    并未随手拂落,他不动声色地,将那片花扣在了掌心。


    孟令窈回过神,“多谢裴大人。”


    她借机转身,“时辰不早了,我去漱石居看看。”


    裴序默然跟上,始终保持着三步之距。□□蜿蜒,二人身影时隐时现于繁花之间,宛如画中游。


    漱石居早已宾客云集,回廊下公子小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抚琴或对弈,或吟诗作画,好一派风雅景象。


    孟令窈一眼就看到了设在东厢的笔墨案,径直走了过去。案上摆放着各色文房四宝,砚台里清水盈盈,毛笔按粗细分类插在笔架上。


    “令窈。”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孟令窈回头,见谢成玉正坐在花梨木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方墨锭,笑吟吟地看着她,“我就知道,在这准能碰见你,这就叫守、株、待、兔。”


    “今日来得晚了些。”谢成玉起身相迎,眼波在落后几步到来的裴序身上一扫而过,笑意更深,“莫不是路上遇到了什么好景致,驻足观赏?”


    孟令窈随口敷衍,“山路湿滑,走得慢些。”说着上前打量案上的笔墨纸砚,“今日准备得如何?”


    “我已经替你都挑选好了。”谢成玉献宝似地举起手中墨锭,“这次倒是准备得周全,往年都是绛墨、易墨居多,方才还有人送来了徽墨和瑞墨。你瞧瞧,我特地取了你惯用的徽墨。”


    她福了福身,拖长了声调,“还望小女子今日有幸,能再为孟小姐研一回墨。前几日你为我画得那幅画,极好。”


    只看她神情,孟令窈便知晓,那画应是让谢大将军满意的。


    于是展颜一笑,“允了。”


    午膳设在临水轩中,雅集素来不拘座次,各人寻相熟友人而坐即可。孟令窈与谢成玉方踏入膳堂,便见周希文自另一处走来,盈盈福身,“令窈,可否与我同席?”


    话音未落,谢成玉抢先开口,“那可不成,我与窈窈一向是一起的,周小姐万不能横插一道。”


    “成玉年年皆与令窈一起,”周希文柳眉微蹙,感伤道:“我只今年,让一让我也不成吗?”


    “不成。”谢成玉笑容不变,话语内容却丝毫不客气,“有一就有二,周小姐,恕难从命。”


    二人针锋相对,各不相让。孟令窈扶额,“何必争执,那株海棠下有一方长桌,尽可三人同席。”


    谢成玉同周希文对视一眼,同时迈开步伐走向海棠树。粉色海棠花瓣时有飘落,恰似天女散花。孟令窈居中而坐,两位友人分列左右。


    谢成玉殷勤布菜,“窈窈尝尝这糖醋鲈鱼,是依照江南做法烹制的。”


    周希文亦不甘示弱,斟了杯桂花酿,“这酒温润甘甜,最适宜女儿家饮用。”


    二人轮番上阵,你布菜我斟酒,将孟令窈照顾得无微不至。她在其中,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待遇,有些无奈,眼角笑意却始终未褪。


    不远处,赵如萱冷眼旁观,心中莫名酸楚难当。她身旁的李小姐低声道,“孟令窈倒是好福气,谢周两家小姐皆如此倾心。”


    “哼。”赵如萱撇撇嘴,“不过是她们未识得孟令窈真面目罢了。待时日久了,自然会看清她的为人。”


    李小姐连忙附和,“正是如此。周小姐怕是父兄一齐入狱迷了心智,在她面前如此盲目。这般识人不清,纵是将来承继了周家万贯家财,恐怕也要尽数败落。”


    赵如萱闻言心情稍霁,目光不自觉飘向另一桌的林云舒,眉头重新蹙起。林云舒今日着一袭湖绿罗裙,独自坐在紫薇花下,神色恬淡。


    她们有些日子不曾交谈了。纵然自她与三皇子定亲的消息传出去后,身边就不曾少过旁的贵女小姐,可她心中,这些人皆是不及林云舒的。


    原以为兄长回京后,林云舒会与她重新亲近——毕竟她一向倾慕她兄长。可如今看来,林云舒竟连兄长也不在意了。


    “好善变的女人。”赵如萱心中暗恼。


    “如萱,听说此次雅集颇为盛大,不仅来了京中许多家族的元老,连谢大将军也来了。”另一位小姐凑近低声道:“他可是战功赫赫,还曾经是两位皇子殿下的授业恩师。”


    “你消息倒是灵通。”赵如萱矜持颔首,“谢大将军今日确实是来了,如今正在崇文书院讲学。殿下近来政务繁忙,稍晚些会来拜访。”


    那小姐艳羡道:“三皇子殿下连这等事都与姐姐商议,真是情深意重。”


    赵如萱唇角微扬,却不接话,只轻轻抿了一口茶。


    几步外,林婉清垂眸听着,指尖轻抚茶盏边缘。她知道的比旁人更多些——今日来的,不止三皇子,还有那位。


    膳毕,孟令窈回到漱石居的画案前,重新润笔调色。她早有准备,更兼今日灵感如泉,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一幅《桃溪春晓图》便已臻于完美。


    画中桃花灼灼如火,近处溪水潺潺奔流向树林深处,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周围渐渐聚集了不少公子小姐,纷纷发出赞叹,“孟小姐此画,当真妙绝!”


    “这桃花的晕染,仿佛能闻见香气。”


    “远山空灵,近水灵动,真乃佳作!”


    赞美之声不绝于耳。赵如萱远远瞥了一眼,心中不屑,“不过尔尔。”正欲转身,却见兄长赵诩已像被烛火吸引的飞蛾似的,不由自主朝画案走去。


    她急忙上前阻拦,一把扯住赵诩衣袖,“二哥,方才膳堂的荷花酥你尝了吗?据说是江南来的厨子,最擅做点心。”


    赵诩不明所以,“我不喜甜食。”


    “那那边廊下新摆了几盆兰花,品种稀罕,不如我们去看看?”赵如萱急中生智,只要能拦住兄长不去凑那个热闹就行。


    赵诩皱眉,“如萱,你今日怎的……”


    话未说完,人群中走出一道颀长身影。裴序行至画前,细细端详片刻,抬眸问道:“孟小姐此画意境高远,不知可否割爱?”


    众人皆惊。


    孟令窈也佯作惊讶,疑惑问道:“裴大人为何突然求画?”


    裴序神色从容,“长公主殿下近日不在京中,前日来信,言及错过栖云春景,甚是遗憾。此画笔法精妙,殿下又素来对小姐的画技赞誉有加,若能得此画,待殿下归京时呈上,想来能稍慰其心。”


    他指着画中几处细节,一一品评,言辞间既赞画技,又不着痕迹地抬高了孟令窈,更借长公主之名,将此事说得合情合理。


    四下的公子小姐们艳羡不已。能得到裴序如此赞誉,又有长公主背书,孟令窈今日可谓风头无两。周围无数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汇聚而来。


    孟令窈享受着这般众星捧月的感觉,看向裴序的眼神更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不错,她就知道,依裴少卿之能,定能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如此,就原谅他前几日故意不还她未成画作的罪过了。


    孟令窈手指轻轻抚过发间步摇,假意思忖,片刻后。


    “既然是为了长公主殿下……”她正欲应允,忽听一道清朗声音传来——


    “裴大人求画之心固然诚挚,但在下亦对此画倾心已久。”


    第37章 胜者 “窈窈,你希望谁赢?”


    赵诩终于摆脱了妹妹的纠缠, 拨开人群,大步上前,“在下于画作一道并不精通, 只觉孟小姐此画甚好, 观之如沐春风, 若能有幸得之, 悬于书房, 日日观赏,想来定能涤荡我胸中尘俗, 叫我也做一回风雅之士。”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裴序出言求画已经够叫人惊诧了, 这位初初回京便得陛下青眼的赵将军竟也下场, 还说得这般……


    在场有小姐望着他英俊的眉眼,没忍住捏紧了帕子。


    孟令窈微微一怔,眉尖轻挑。


    好一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将今日之事推向了新的高峰。


    她眉心泛起褶皱, 很是迟疑的模样,“两位大人如此抬爱, 倒叫我为难了……”


    正此时, 远处忽然传来击掌声,随即有人高声唱道——


    “皇上驾到——”


    一道明黄色身影缓步行来,三皇子亦步亦趋, 跟在其后。


    席间诸人连忙起身相迎, 跪地叩拜,“臣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摆手示意众人平身,目光扫过在场诸人, 最后落在画案前的《桃溪春晓图》上。他身后跟着的人身量极高、面如冠玉,正是谢大将军谢归。


    “朕听闻漱石居今日雅集颇为热闹,特来一观。”皇上目光带着几分兴味,“这便是引得两位爱卿相争的佳作?”


    孟令窈屈膝行礼,“回陛下,民女拙作,侥幸得两位大人抬爱,实在愧不敢当。”


    皇上走近细看,频频点头:“不错,笔法精妙,意境深远,确是难得的佳作。”他转头看向裴序与赵诩,笑道,“你二人皆为朕的肱骨之臣,今日竟为一幅画争执,倒是稀奇。”


    裴序神色平静,拱手道:“回陛下,臣欲将此画呈予长公主殿下,以慰殿下思乡之情。”


    赵诩亦道:“臣亦爱此画意境,望能悬于书房,日日观赏,以涤心中烦闷。”


    皇上哈哈大笑,“有趣!二位爱卿为一幅画作如此较真,倒让朕也为难了。”他转向孟令窈,“你意下如何?”


    孟令窈眸光一转,福身道:“臣女不敢擅专,还请皇上做主。”


    皇上沉吟片刻,忽而问谢归,“朕记得谢卿年少时也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可有法子解此僵局?”


    “陛下是取笑微臣了。”谢归淡笑,略一思量,道:“《西京杂记》载,上巳佳节,有射雁卜吉之仪。今日恰逢上巳,二位又皆是精通六艺之人,何不以射雁定胜负,胜者得画,岂不应景?”


    皇上龙颜大悦,“妙哉!一炷香内,射中雁数多者胜,如何?”


    旁人自是不会驳了皇帝的兴致,裴序与赵诩皆道:“臣遵旨。”


    仆役很快取来了特制的丝线箭,这种箭矢射中猎物后可以顺着丝线将其拖回,既不会让猎物坠落湖中,又便于计数。


    二人各自检查弓箭,试拉弓弦。赵诩用的是军中制式硬弓,弓身乌黑发亮。裴序则用一张黑漆反曲弓,弓弦紧绷如月。


    孟令窈远远看了一眼,觉着有些眼熟,好像是她曾在裴序马车上见过的那张。


    她立于观景台上,面上淡然无澜,一派云淡风轻,心里已悄悄放起小烟花。皇上的驾临、谢大将军的提议还有这场射雁比试,无不将她推至风口浪尖。


    或许有人会觉烦扰,但孟令窈不会,她最享受其中。


    一想到今日之后,但凡提起上巳雅集,提起栖云山,必然会想到她孟令窈,今日夜里睡觉怕是都会笑出来。


    “窈窈,你希望谁赢?”一旁的谢成玉忽然低声问道。


    孟令窈一愣,还未来得及回答,赵诩已经张弓搭箭。


    “嗖——”


    第一支箭矢破空而出,正中一只大雁。


    “好箭法!”四下齐声喝彩。


    赵如萱不知何时走到了孟令窈身侧,下巴高高扬起,语气略带得意,“我兄长箭术素来精湛。”


    三皇子在一旁和声道:“赵将军的箭术,孤亦久闻其名。镇北军中无人不知赵将军是神箭手,此次大捷,其中便有赵将军在一场关键战役中一箭射杀敌方首领的功劳。”


    甫一说完,裴序亦抬手一箭,箭矢如流星划过,又一只大雁落地。


    他顺势补充,“自然,裴少卿同样不遑多让。这些年死于他箭下的恶徒不知凡几。”


    仿佛在应和三皇子的话,比试的两人你一箭我一箭,有时甚至同时出手,皆是箭无虚发。有侍卫站在高台上计数报告:“赵将军三只,裴少卿三只!”


    “赵将军四只,裴少卿四只!”


    “裴少卿五只,赵将军四只!”


    “赵将军六只,裴少卿五只!”


    ……


    一时间你追我赶,难分高下。


    香烛渐渐燃尽,雁群似乎察觉到了危险,飞来的越来越少。两人的出箭速度皆慢了下来,每一箭都要瞄准良久。


    最后一箭了。


    “嗖——”又是一箭射出,大雁应声而落。


    “是赵将军的箭!”计数的侍卫高声道,“赵将军九只,裴少卿八只!”


    香烛只剩最后一点,眼看就要燃尽。


    “来不及了……”有人低呼。


    谢成玉幽幽道:“赵诩要赢了。”


    孟令窈抿了抿唇。今日之事本是她与裴序早有约定,他答应助她扬名,便一丝不苟地履行。其实无论谁赢,对她而言皆是一桩美谈。


    终于有一回,她的风头要盖过裴序了。


    她应是欢欣鼓舞的。


    可此刻,她心中竟有些异样,说不上这一刹那,到底是欣喜多一些,还是什么旁的更多。


    香烛只剩下点点星火,在即将燃尽的最后一瞬,天空中忽又飞来一群大雁。领头雁不知此地凶险,径直冲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箭矢破空而出。


    “啪——”倏然有大雁落下。


    回收大雁的仆役定睛一看,竟是两只大雁被一箭穿透!


    “一箭双雕!”有人惊呼。


    “是裴少卿!”计数的侍卫激动喊道,“裴少卿十只,赵将军九只!”


    最后一点香火闪烁几下,彻底熄灭,升腾起一股袅袅青烟。


    香彻底燃尽了。


    此刻,战局也见分晓。


    “裴少卿胜!”侍卫大喊。


    皇上大笑:“好箭法!不愧是朕的裴卿。”


    谢归凤眼微眯,旋即含笑赞道:“古有所谓贯虱之射手,大抵就如裴少卿这般。”他视线扫过赵诩,“鸣远,箭术还需精进啊。”


    赵诩怔愣了一瞬,旋即低眸拱手道:“是,少卿箭术精妙,在下甘拜下风。”


    裴序神色淡然,微微颔首,同样回礼,“侥幸而已,赵将军承让。”


    孟令窈不着痕迹松开紧握的手,不知何时,掌心竟有些湿润。她撇了下唇,“又叫他抢了风头。”


    谢成玉缓缓摇头,唇畔噙着笑意,“此言差矣,他赢得越是漂亮,越证明对这幅画势在必得,才更衬得窈窈的画作珍贵呢。”


    孟令窈闻言,翘了翘唇角,“成玉言之有理。”


    比试尘埃落定,皇帝也尽了兴,“既如此,孟小姐,这幅画便赠与裴卿吧。”


    孟令窈躬身行礼,“民女谨遵圣旨。”


    她缓步行至画案前,素手轻拂画卷,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好。


    “裴大人,”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双手将画卷递上,“此画归您了。”


    “多谢孟小姐。”裴序接过画卷,神色依旧清冷,唯有执画的手指微微收紧,泄露一丝心绪。


    皇上满意点头,环顾四周,“今日雅集甚是有趣,诸位皆是我朝未来的栋梁之材,如今各个才华横溢,朕心甚慰。”他环视在场的世家子弟,温和地问候了几句各家近况,又夸赞了几位小姐的才艺。


    不多时,皇上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朕还有要事与几位居士商议。”他看向裴序,“雁行,一同前往吧。”


    裴序躬身,“臣遵旨。”


    三皇子却没有立刻跟着离去。他同皇帝低声说了几句,转而走向赵如萱。


    “如萱,今日的荷花酥可还喜欢?”三皇子声音温润如初春溪水,“我记得你素爱玫瑰馅的点心,故令厨娘单独做了一份。”


    “原是殿下的安排?”赵如萱惊喜道:“怪不得别的姐妹桌上都是寻常的芸豆馅。”


    她一直知道三皇子待她极好,不成想,连一饮一食他都如此关注。


    她小声道:“多谢殿下,我很喜欢。”


    “如此便好。”见赵如萱耳尖泛红,三皇子又轻声道:“山中风凉,少饮些冷酒。”


    说罢,他也要离去。


    林云舒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一方的动静,手指紧紧攥着帕子,忽然动作一滞,她闭了闭眼,心一横,悄然跟了上去。


    机会稍纵即逝,若不抓住,恐怕再无良机。


    孟令窈心情极好,今日风头正盛,让她格外兴奋。一连饮了几杯桂花酿,脸颊泛出一层薄薄的红晕。她酒量实则尚佳,唯独爱上脸,不过几杯便红透了,平日宴席没少以此推拒不愿喝的酒。


    谢成玉眼角余光扫过她的脸,“少饮些。”


    孟令窈朝东面努了努嘴,“难为谢小姐还有空看我,我还以为你的眼睛都长在那位公子身上了。”


    谢成玉嬉笑几声,不轻不重地推了她一把,“促狭。”


    “想看不如靠近些去看。”孟令窈单手托腮,把玩着酒杯,提议道。


    “也是。”谢成玉丝毫不拖泥带水,拎起酒壶,便径直朝那青衣公子走去。


    孟令窈眯起眼睛看了看,总觉得那个似乎不是前两月她说眉眼生得好看的公子。


    罢了,总归不是什么要紧事。


    周希文也来辞行,只道家中还有诸多琐事,要先行离开了。


    孟令窈知晓她近来事务缠身,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莫要太过辛劳。”


    周希文莞尔,“我知晓。”


    热闹散去,孟令窈起身离席。春日的栖云山处处如画,她心情愉悦,见什么景都觉得美不胜收。行至那棵“花王”碧桃树下,粉色花瓣正盛。


    困意逐渐涌上心头,她正倚着碧桃树小憩时,忽闻枯枝脆响。


    第38章 凉夜 孟小姐的眼光,实则的确有待改进……


    长睫颤了颤, 她睁开眼,回首看去,赵诩踏着满地落英而来, 身姿挺拔, 腰间蹀躞带上的金扣映着斜阳, 随步伐明明灭灭。


    “孟小姐。”赵诩对上她的眼睛, 倏地停下脚步, 低下头去,“扰了小姐清梦, 实在抱歉。”


    “是我失礼了。”孟令窈匆匆理好衣衫,问道:“将军怎的来了此处?”


    “来时听小姐提到这棵‘花中之王’, 心生向往, 特来观赏。”赵诩放轻了声音,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果然是, 美不胜收。”


    眼前人一身红衣仿若云霞, 面颊红润,眼神灼灼, 分明比满树桃花更动人心魄。


    赵诩又不敢看了。


    “对了, 方才投壶我侥幸获胜,这彩头…”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一方通体莹白的玉印, “想送给小姐。”


    印钮雕作回首的麒麟, 古朴浑厚,色泽纯净柔和,在暮色中流转出温润的光华。


    “赵将军,这是你赢下的彩头, 我无功不受禄,怎好随意收受?”


    “怎么会是无功?”赵诩认真道:“若非小姐提议,我也不会去玩投壶。没有小姐就没有此印,怎能算无功?”


    他说得极是诚恳,一双墨玉般的眼睛真挚动人。


    “将军如此说,我好似确实居功甚伟。”孟令窈笑着道:“那我便收下了,多谢将军美意。”


    她随口赞扬,“赵将军不但箭术精湛,投壶技艺亦是高超。”


    赵诩执印的手顿时僵在半空,方才还意气风发的眉眼忽地低垂,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他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麒麟纹样,喉结滚动数次才道:“可惜还是稍逊一筹,输给了裴少卿,没能得到小姐的画……”


    山风卷起漫山花瓣飞扬,孟令窈望见他暗淡的眼眸,方才比试时何等张扬,此刻却像打湿的花瓣般蔫蔫垂着。


    许是酒意上头,她心中一软,脱口而出,“不过是一幅画罢了,将军若想要,我再画一幅便是。”


    赵诩眼中瞬间亮起光芒:“当真?”


    孟令窈伸手接过那方玉印,晃了晃,一本正经道:“以物易物,很是公平。”


    话音刚落,赵诩已绽开明朗笑容,方才的阴郁如春雪消融,连带着束发的玉带都生动起来。


    “只是,漱石居人多眼杂,被人瞧见恐招非议……”她故意拖长声调,眼见那笑容又紧张地凝固,才不紧不慢道:“不过我马车上倒还备了一副日常用的画具。”


    “我现在就去取。”不待她说完,赵诩便纵身跃起。玄色衣袂扫过满地落英,转眼已消失在桃林深处。


    孟令窈愣了愣,险些笑出了声。


    不过半盏茶功夫,山道尽头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诩背着画箱疾奔而来,麦色肌肤泛着红潮,额角一层细密的汗珠。待到近前,孟令窈发觉他连鬓发都有些许散乱,画箱却稳如泰山,掀开查看时,颜料未曾洒落分毫。


    “让小姐久等。”他胡乱抹了把额汗,献宝似的展开箱中素绢。山风拂过他尚在起伏的胸膛,将松墨混着青草的气息送到她鼻尖。


    选了块临溪的平整山石,孟令窈调着墨汁,询问:“将军想画什么?”


    “都好。”赵诩半跪在侧,手规规矩矩搭在膝头,唯有眼睛亮得惊人,“小姐画的…都好。”


    狼毫蘸取石青时,她瞥见少年将军正偷偷用袖子擦拭掌心汗渍。笔锋游走间,忽听得“咔嚓”轻响——原是赵诩看得入神,不慎压断了手边一截枯枝。他顿时窘得耳尖滴血,却仍舍不得移开视线。


    孟令窈提笔蘸墨,许是心有触动,这一幅画画得格外认真。春山如黛,桃花似霞,她将眼前的美景一一描绘在纸上。


    画毕,取出自己的印章盖上,略一思索,她又拿过方才那方玉印,一道盖在画上。


    “给。”她递过画卷时,腕间突然一沉。


    赵诩竟是双手捧接,如同承接圣旨一般。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小心翼翼避开墨迹未干处,展开时连呼吸都屏住了。目光一寸寸抚过溪山春树,最后凝在角落两方印上,久久停驻。


    孟令窈恍惚间觉得,她给的仿佛不是一幅普通的山水小品,而是什么了不得的藏宝图,循着特殊轨迹,便能寻得稀世珍宝似的。


    收拾画具时,孟令窈发现他每隔片刻就要偷瞄一眼卷起的画轴,生怕它凭空消失一般。她能感受到,那样赤诚的欢喜毫不做伪。不似裴序争夺画作是她挟恩图报,赵诩好像只是因为作画的人是她,所以珍视。


    无论如何,自己的作品能得如此厚爱,总是令人高兴的。


    下山归途,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气氛比上山时自然融洽许多,大半日的阳光照射,山路上的水渍皆已干涸。


    走了几步,孟令窈借着三分酒意,故意在湿滑的青苔上踉跄。果然立刻有温热掌心稳稳托住她手肘,隔着纱罗传来令人安心的力度。


    “多谢将军。许是方才多饮了些酒。”她欲抽手时,发现赵诩已率先松开,手腕虚悬,呈现一个恰到好处的守护姿态。


    “不必客气,小姐当心。”他耳廓通红,却挺直脊背道:“您…若是不介意,可以扶着我。”


    “那便麻烦将军了。”


    行至半山腰时,赵诩忽然停下脚步,客客气气称呼,“裴少卿。”


    孟令窈抬眸,裴序缓步自岔路走来,素白广袖被山风鼓荡,如玉山将倾。他目光扫过两人相携的手,神色冷淡疏离。


    “裴少卿。”赵诩见到来人,收起方才的雀跃,朝裴序拱手一礼。暮色下,他形容稍显狼狈,然而眉眼间满含未散的喜色,“您怎地独自在此?”


    裴序在几步外驻足,目光自孟令窈的云鬓间扫过,落在赵诩背后的画箱上,停顿片刻,道:“来替圣上取几卷书。”声音清冷如山泉,不带半分温度。


    “大人事务繁忙,实在辛苦。”想到这人好好的上巳节,才玩了半天就被圣上叫走,一直忙到现在,眼看着还要继续忙碌,孟令窈难得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开口道:“天色渐暗,大人行路当心。”


    “多谢孟小姐。”裴序垂着眼,“我还有事,二位自便。”


    他回答得极简,连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便与二人擦肩而过,径自离开了。


    孟令窈稍稍愣了愣。她一直是知道的,裴序性情冷淡,从来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几次交往,裴序对她似乎多是纵容、无奈。


    几乎叫她以为,她是特殊的那一个。


    也是,周家的事情告一段落,她的风头也出了。她们之间已然是两清。如今恢复到最初陌生的模样,实属正常。


    “孟小姐?”赵诩见她愣神,关切地唤了一声。


    “无事。”她回过神来,朝他浅笑,“下山吧。”


    裴序独行于幽径,竹影婆娑映在衣袍上,恍若水墨皴染。方才那声叮嘱本该熨帖,只是见她与赵诩走得那般近,那人不止背着的她的画箱,怀里还报着画卷。


    那句话,便也显得刺耳了。


    其实这样的场景,他也并非第一次见。


    去岁崔氏的赏荷宴,主家别出心裁,在荷塘上放置了数条或大或小的乌篷船,以供客人贴近荷花赏玩。


    粉衣少女坐在乌篷船头,捧了满怀莲花,精心挑选了其中含苞待放的一支,转身递向撑篙的陆鹤鸣。他听见那江南才子即兴吟诵了一首咏荷诗,可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分明是落在她沾了水珠的唇上。


    “啪——”竹枝被无意折断的脆响惊破回忆。裴序垂眸看着掌心红痕,忽觉自己可笑。那日湖上十余条乌篷船,偏他乘的这条要与他们擦舷而过。


    他记得,简肃曾言,孟小姐识人不清。


    他当时严厉斥责,内心也并不认同。


    她一向是极聪明的。


    陆鹤鸣虽出身名门,家族却远在吴郡,才学出众能夺得状元,可京中每隔几年便有新的状元郎,翰林苑中状元之才如过江之鲫。容貌俊逸却也并非举世无双,每一样都出挑却又不过分出挑——配得上她,又不至于太招致嫉妒。


    后来的周逸之也是如此,虽富可敌国,可到底是商贾出身,朝中一二品大员及更高的门第也瞧不上。她若真嫁了过去,周家定会视若珍宝。


    还有如今的赵诩。武兴侯府的嫡次子,爵位无缘,然胜在年少有为,战功赫赫。她瞧上的人,总是恰如其分的——既不会高攀不起,又不会太过平庸。


    实在是聪明极了。


    裴序忽然想起今日见到她时的惊艳。那支凤钗,他初见时就觉十分配她,而她今日一身打扮,让那十分的配成了十二分,又皆成了她容貌才情的衬托。


    正如今天的他。


    复行几步,一滴夜露自竹叶间上滑落,重重坠在裴序眉心,凉得沁骨。


    裴序停下脚步。他又改了主意。


    陆鹤鸣空有一副光风霁月的皮囊实则暴虐成性,周逸之更不必说。


    至于赵诩……


    他想到了崔氏做派,眉心微蹙。


    孟小姐的眼光,实则的确有待改进——


    作者有话说:噫,是镇江特产~~[捂脸偷看]


    第39章 自作多情 “何不去寻裴大人?”


    上巳节后, 孟令窈着实安静了一些时日。做人做事最讲究张弛有度,总是显露于人前,少了几分神秘感, 纵有十分吸引人, 也成了七分。


    于赵诩就更是如此。她着意减少了与之碰面的机会, 外头的邀约一应都推拒了。若是轻易就能见到, 还怎么叫人抓耳挠腮地想念?


    再说, 有了陆鹤鸣、周逸之之流的前车之鉴,孟令窈这回更是慎之又慎, 不再轻易将人定为可以托付终身之选。


    就要更多花些时日探查,这人到底是否有两幅面孔。


    她心里思量着, 手上动作不停, 指腹在脸颊上轻轻一抹,清淡的红色便晕染开来。那红色覆在面上,仿佛是肌肤里透出的粉一般, 极为自然。


    她满意点头, 总算调出了想要的红色。抬手在纸上记了几笔,将这盒水粉的配比稍作修改, 确定了下来。


    “菘蓝, 去取那件藕粉色的裙子来。”


    “是。”


    衣裳很快送来,孟令窈换上,又挑了几样素银的首饰一一装点, 对着铜镜逐一确认。


    她一向认为, 美是整体,单是一张脸或是只靠一两样首饰都是不够完善。闲来无事时,调制几样胭脂水粉、重新排列组合衣裳首饰,小半日就过去了, 她乐此不疲。


    刚一打扮完,苍靛自外头进来,道:“小姐,聚香楼的钱掌柜求见。”


    “请进来吧。”


    孟令窈踏进前厅,钱掌柜急急放下茶盏,“给小姐请安。”


    “钱掌柜请坐。”孟令窈询问:“今日来所为何事?”


    钱掌柜搓着手,不好意思道:“小姐,就是,您之前送来的香露又……又卖完了。”


    孟令窈蹙眉,“不是才送去了许多么?怎的这么快就用完了?”


    自得知了随手调配的香露竟卖得不错后,她又特地让院里的小丫头们多配了些,一并送去了聚香楼。


    “小姐,您是有所不知。”钱掌柜眉飞色舞,“这段时日,店里的香露生意奇好,一日能卖出十好几瓶去。我特地跟前来采买的丫鬟小厮们打听,得知是一位大小姐在宴会上用了,香味清雅别致,许多闺秀都很是喜欢,特地遣人前来购买。”


    “大小姐?”孟令窈若有所思。


    “是位姓谢的小姐。”钱掌柜回忆道,“那伙计说,他家小姐的闺中好友都向她打听这香露的来处呢。”


    孟令窈恍然,不禁莞尔。定是谢成玉。


    她之前确实送了好些自制香露给她,倒不想她竟还了自己这么大的惊喜。


    “钱掌柜,近来聚香楼的饭食酒水生意如何?”孟令窈收起笑容,问起正事。


    钱掌柜脸上的喜色顿时黯淡几分,苦笑道:“不瞒姑娘,着实不好。往日合作送菜肉的店家都说我们用量太少,再这般下去,怕是先前的契约时日到了,就再不能按如今的价格续约了。”


    孟令窈闻言,伸手接过账册细看。但见香露一项最初只是蝇头小楷的旁注,在边角记了几笔,后来便是越来越多,最新的记录里,酒楼正经的生意反倒成了陪衬。她心中暗自盘算,这香露的成本她是知道的,只需把拟好的方子交给院里几个小丫头抽空制作,不需多长时间就能得到许多,所用材料也都是寻常可得的花草药材。


    她取过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阵,眼中渐渐有了光彩。这香露生意,确实有赚头。


    孟令窈指尖轻叩案几,对钱掌柜道:“若是关闭酒楼……”


    话音未落,钱掌柜“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小姐,老奴一家老小都指着这酒楼过活,您可千万……”


    “……”


    “苍靛,快把钱掌柜扶起来。”


    “且听我说完,我是想问,若是关了酒楼,专做香露生意如何?”


    钱掌柜愣了一愣,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他捻着胡须,细细思量了一阵,答道:“这倒是个法子。香露利润丰厚,又不需太多人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香露毕竟是女眷多用,若要做大,怕是要讲究些门面和包装。”钱掌柜踌躇道:“尤其小姐往来皆是如您一般的贵女。”


    “掌柜所想,倒是与我不谋而合。”孟令窈缓缓点头。


    若要好好做香露生意,最好便是如京中的琳琅阁一般,清雅别致,内部装饰要符合时下人的审美,种类贵精不贵多。


    翌日,孟令窈抽空去了聚香楼一趟。在酒楼里转了一圈,越看越觉得现在的一楼稍显狭窄。几张实木桌案便占了大半空间,柜台后的多宝阁更是挤挤挨挨摆满了酒坛。若要按她的想法重新装修,这点地方怕是不够。


    “小姐,您看可有什么不妥?”钱掌柜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孟令窈皱眉,“地方太小了些。”


    钱掌柜轻咳一声,指了指隔壁贴着封条的米铺,“您看那处如何?”


    他压低声音道:“先前不曾查封时,老朽也曾上过几次门,前厅大小与咱们这相当,后头还有两间库房。若是一并拿下,应该就够了。”


    孟令窈随同他一道去门口观望,只瞧门头便知道,里头面积不小。


    钱掌柜比划着说:“若是打通了,做咱们的生意绰绰有余。眼下周家内部动荡,周小姐自接手生意后似有收缩之意,近来许多铺子都在脱手……”


    正说着,一青衣小厮朝他们走近,恭恭敬敬行礼道:“小的给孟小姐请安。”


    见孟令窈面露诧异,他主动解释,“小的是伺候周小姐的,有幸见过您几次。刚才并非有意偷听,只是恰好听见您与掌柜的交谈。您…可是有意要买下这铺子?”


    孟令窈点头,“确有此意。”


    那小厮又道:“我家小姐近日正忙于此事,若孟小姐不嫌弃,小的可代为通传。”


    “有劳了。”孟令窈浅笑,“替我问候周小姐。”


    没几日工夫,孟令窈便接到了周希文的贴子,邀她去周家一处别院相会。侍女引她至临水茶寮,一入内,却见周希文手支着下巴,竟是睡着了,案上账册犹自翻开。一支狼毫搁在砚台边,墨迹未干。


    侍女正要出声,孟令窈抬手制止了她。侍女犹豫片刻,缓缓退了下去。


    孟令窈放轻脚步落座,安静等待。


    茶水将沸腾的声音响起,在茶壶鸣叫前,她迅速端起,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品茗。直喝完了半盏茶,对面才传来细微动静。


    “令窈!”周希文掩面,声音闷闷的,“我竟睡熟了……让你久侯,实在对不住。”


    “无妨。”孟令窈推过一盏新沏的茶,“你醒得刚好,茶水温度正宜入口。”


    周希文接过茶盏,啜饮了几口,道:“近来家中实在吵闹得厉害,我不得已搬来了这里,图个清静,偏是太清静了,一时不察……”


    “见笑了。”


    “见笑什么?”孟令窈笑盈盈道:“我还应多谢周小姐,不然哪里来的眼福欣赏这好一阵美人春睡图。”


    “你啊。”周希文笑着点了点她鼻尖。


    喝罢了茶,周希文直入正题,“我听青竹说,你有意拿下东市那家米铺?”


    孟令窈也不避讳,坦然道:“确实。”


    “这本是件小事,便是送给你也无不可。”她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只是那家铺子先前是我父兄做掩人耳目之用的,现下已被大理寺查封。”


    孟令窈眉梢微动。


    周希文轻叹,“你也知道,我当时曾向裴大人许诺,愿上缴所有不义之财,协助朝廷彻底清查私贩盐铁之事。这家铺子也在上缴之物的清单中,所以……眼下我并无权限做主。”


    指腹轻轻摩挲茶盏,孟令窈垂下眼睫。


    茶寮外忽有飞燕掠过,惊起一帘风絮。周希文想到了什么,蓦地凑近,身上安息香幽幽,“妹妹既有意……”她狡黠一笑,“何不去寻裴大人?”


    “何不去寻裴大人?”


    自周家回来已有两日了,周希文的话仍是时不时回响在孟令窈耳畔。


    她从不是犹豫不决之人。


    只是一想到裴序骤然冷淡的态度,就莫名心生烦躁。


    亏她还以为…还以为……


    罢了,倒显得她自作多情似的。


    一分神,下手就重了些,只需剪一寸的桃枝,骤然短了三寸,想要的姿态也没了。


    “啧。”


    她丢下剪子,也失了修剪花枝的兴致。


    “小姐,怎的不剪了?”菘蓝问道:“不是说要用桃花插瓶吗?正配那只白瓷瓶呢。”


    “不想剪了。”孟令窈手指推了推散在案上的桃花瓣,直将其拢成一小堆才收手。


    “那——”菘蓝绞尽脑汁,“要么去聚香楼瞧瞧?钱掌柜刚还传了话来,说店里现下已经整修了一番,也寻了擅修造的工匠,只待打通隔壁的铺子便可正式动工了。”


    一提那间铺子,孟令窈心里那只七上八下翻飞的蝴蝶又活跃起来,扰得她不得安宁。


    这样不成。


    她拧了拧眉,一拍案站起身,案上桃花瓣四处纷飞。


    “菘蓝。”


    “诶!”


    “去寻沈小山,我有事找他。”


    第40章 跳窗 一根葱白的手指按住肩膀,令他瞬……


    巳时初刻, 大理寺演武场上剑影翻飞。


    “起手式太慢!”简肃厉声喝道,手中木剑如灵蛇吐信,直取沈小山咽喉。


    沈小山慌忙格挡, 却因心不在焉, 动作迟缓了半拍。只听“啪”一声脆响, 木剑朝下, 结结实实打在他右肩上, 疼得他闷哼一声。


    “若是真剑,你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简肃收剑而立, 斥道:“练武时胡思乱想,是嫌命长了不成?”


    沈小山慌忙告罪, 额前碎发被汗水浸透。见他认错诚恳, 简肃冷白面容稍霁,看了他一眼,“有话便说, 支支吾吾也成不了事。”


    沈小山抿了抿唇, 半晌才道:“师傅…我确实有一桩要紧的事。”


    “说。”


    “我……”沈小山抬眼对上他的目光,难掩心中激荡, “我自来京城, 便受到诸多恩惠,一直想着何时才能报答一二,却苦无机会。如今…如今竟能帮到她, 很是开心。”


    简肃上下打量他一番, 冷不丁开口,“孟小姐找你帮忙?”


    沈小山如遭雷击,愣在原地:“您怎么知道的?”


    简肃轻嗤一声,“很难吗?你在京中拢共才认识几个人?当我这么多年在大理寺是白干的?”


    更别说, 还露出那种神情。


    简直是鬼迷心窍。


    怎的这些人一碰上孟令窈,各个都像鬼迷了心窍一般,甚至连大人都……


    沈小山恍然大悟,忙拍手赞道:“师傅真是料事如神!弟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师傅不愧是大理寺第一……”


    “少说废话。”简肃打断他的溢美之词,唇角却不自觉上扬,“到底是找你做什么?”


    正说话间,沈小山眼角余光瞥见裴序自正堂走出,心头一跳,忙起身道:“师傅,弟子还有要事,先告退了。”


    说罢也不等简肃回应,匆匆追了上去。


    大理寺卿年事已高,数次请辞皆被圣上挽留。如今虽还领着官职,实则早已不理政务,大理寺大小事大多都由裴序这个少卿负责。盐铁一案牵涉甚广,又有其他零碎案件,他日日忙碌不休。


    沈小山乍一见裴序,总觉得他又清瘦了几分。晨光透过廊檐,在他清隽的侧脸投下斑驳光影。


    他抬眼,看向沈小山,“何事?”


    “大人……”沈小山快步上前,关切道,“大人近日操劳过甚,千万保重身体。今日膳食可曾用过了?”


    “有何事直说。”裴序淡声道:“若要告假找简肃便是,若需提前支取月奉去找轻舟。”


    沈小山急急摆手,“不是,不是。”


    “嗯?”


    裴序疑惑看他,只见这少年脸颊微红,神情局促,一双手在身前绞着衣角。


    沈小山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笺。那信笺制作精致,淡粉色的笺纸上印着海棠暗纹,与他朴素的青布衣衫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这是孟小姐托我带给大人的。”沈小山小声道,将信笺递了过去。


    裴序愣了愣。


    他近日有意让自己忙于差事,好少得些闲暇思虑其他。然而这张信笺瞬间将他拉回上巳那个春夜——竹叶尖坠下的露珠似乎还凝在他眉心,透着彻骨的凉意。


    沉默片刻,裴序终是接下信笺,声音平静如水,“可知所为何事?”


    “不知。”沈小山老实回答。


    裴序闻言,眸色一沉,“你不知所为何事便敢为他人传递信笺?其中若涉不法之事,你亦要受到牵连。身为大理寺中人,连这点道理也不识?”


    沈小山被这威严的目光看得心惊肉跳,忙道:“若是旁人,我定是不会帮忙的。但这是孟小姐的信,所以我才……”


    他眼神湿润,透着纯然的无辜与信任,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


    裴序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涌起一种熟悉的无奈,他垂下眼帘,长睫投下淡淡阴翳。再睁眼时,眼底波澜已平,“罢了,你去忙吧。信我收下了。”


    “是。”沈小山恭敬行礼,这才退下。


    走到游廊转角处,他忽然被人一把扣住。回头一看,正是简肃。他生得俊秀,此刻冷着脸更显肤色如雪。


    “刚才是不是帮孟小姐给大人送信了?”简肃压低声音问道,“她又要做什么?”


    沈小山挣脱他的桎梏,难得强硬,“孟小姐并非大理寺的犯人,要做什么无需向旁人交待。信是大人收下的,师傅若好奇,可以去问大人。”


    他说话时,眼睛亮得惊人,透出寻常少见的锋芒。


    简肃怔愣了片刻,随即伸手用力揉了把他的头发,笑骂,“总算有点样子了。”


    春风徐来,吹过大理寺的重重院落。


    穿过沈小山发梢,他脊背挺直,肩膀已初具成年男子结实的轮廓。


    拂过裴序腰间玉珏,清越声响惊起檐下新燕。那张淡粉色信笺在他掌心静静躺着,如一只蝶,扇动着微不可察的翅膀。


    他垂眸久久凝视,神色难辨-


    孟令窈将会面的地方定在了聚香楼二楼的雅间,算作前次琳琅阁碰面的礼尚往来。她提前了好几日着手布置,既是要开一家比肩琳琅阁的店铺,就当是提前预热了。


    她摆弄着一盆含苞待放的金边瑞香,又令几个小丫头摆好了些时令果子。她记得乘坐裴序的马车、还有那日在琳琅阁,都不曾嗅到什么香料的味道。想来定是主人家不喜。故而布置时特地收起香炉,只取新鲜花果香。


    “小姐,这青瓷冰裂纹的茶具可好?”菘蓝捧着锦盒进来,“掌柜说是从库房新找出来的。”


    孟令窈缓缓摇头,“太刻意了。”她推开临街的雕花窗,晨雾里传来叫卖声响,“去换套素色的白瓷,要那种……”


    她斟酌着开口,“像初雪化在青石上的颜色。”


    “是。”菘蓝眨了眨眼,应声而去。


    时值春日,柳絮飞舞,远山如黛,正是会客的好时节。


    约定那日,孟令窈一早抵达聚香楼。挑了身正衬好天气的藕粉色襦裙,脸上妆容素淡,清新淡雅,是着力显出一种不费力的美。


    她单手托腮,望着炉上茶水。


    裴序不来赴约这一可能打从一开始就被她排除在脑海外,怎会有人不赴她的邀约?


    茶炉上银针般的白气刚窜起第一缕,楼梯处传来脚步声。孟令窈指尖一顿,白瓷盖碗轻轻磕在茶托上。


    来得倒早。


    转念一想,以裴序的性子,来得这般早倒也不奇怪。


    门扉开启,入眼却是一袭玄色长衫。简肃踱步而入,面容冷峻如雪,一双凤眼带着审视的光芒。


    “简左丞?”孟令窈微微一怔,“您怎会到此?”


    虽曾有过数面之缘,她却是不久前才从赵诩处得知这人名唤简肃,官居大理寺左丞,两人是旧友。


    简肃在她对面坐下,神色自若,“这既是酒楼,我来不得吗?”


    “自然来得。”孟令窈执起茶壶,斟了大半盏茶,白瓷盏“咚”地搁在他面前,“只不过不请自来的……”她眼尾一挑,“多是恶客。”


    简肃接过茶盏,淡然道:“孟小姐这是要逐客?”


    “岂敢。”孟令窈坐定,忽莞尔一笑,“只是好奇,简左丞身为大理寺官员,竟也会监守自盗?”


    “放肆!”简肃脸色一沉,“我岂会做如此下作之事?”


    “那您缘何出现在此?”孟令窈直视他的眼睛,出言质询,“是跟踪上官……还是偷看了上官的信笺?”


    “自然不是!”简肃气急,耳尖通红,一时却说不出什么义正言辞的话来。他确实是取了巧,找车夫旁击侧敲,探听出了裴序的行程,又掐着点前来。这些话自然不能说出口。


    “我自有我的法子。”他放下茶盏,“不过今日来此,是有话要与小姐说。”


    孟令窈挑眉,“请讲。”


    “赵诩对小姐有意,想必小姐也察觉了。”简肃直言不讳,“小姐若同样有意,就该慎重待之。若无意,不如早些放手,也免他受伤害。”


    孟令窈脸色微变,还未开口,就听简肃继续道:“还有我家大人,小姐莫要自恃美貌,既不放手赵诩,又可以引诱大人……”


    孟令窈气极反笑,“简左丞凭什么来此质问我?凭您是赵将军的父兄,还是裴大人的?”


    简肃一怔。


    “既然您都不是,何来资格代他们质询?”孟令窈语气愈发冷硬。


    简肃喝了口茶,理直气壮道:“我是赵诩的旧友,也是大人的属下,焉能眼看他们泥足深陷。”


    孟令窈忽然站起身,缓缓走向他。简肃下意识要动,却被一根葱白的手指按住肩膀,令他瞬间动弹不得。


    “左丞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孟令窈俯身靠近,红唇轻启,“是真如此,还是…有什么旁的心思?”


    简肃瞳孔骤缩。


    她离得太近,清丽动人的脸庞直直映在他眼中。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挑,身上说不清什么的香气尽数扑面而来。


    他皙白的面颊瞬间红得几欲滴血,手掌挥舞间,打翻了桌上半盏茶,“荒…荒谬。”


    孟令窈轻嗤一声,施施然后退,“简左丞还是快些离开吧。”


    她突然推开窗,指了指窗外,“免得叫您家大人瞧见,这般‘荒、谬’场面。”


    简肃下意识循着她的动作看去,近乎本能地翻出窗外。


    直到略显狼狈地落在后院,他才反应过来——他为何要听孟令窈指挥?


    孟令窈撑着窗棂,嘲笑道:“简左丞身手不错嘛。”


    “就是落地姿势……”她“啪”地合上窗,“不雅了些。”


    窗户刚关上,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每一步都像丈量过似的沉稳。来人在门外顿了顿,轻扣房门。


    这回应是裴序了。


    孟令窈整理裙裾,再度坐好,“请进。”


    裴序推开门,一身浅色衣袍,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如竹。


    他目光扫过桌案,在那片水痕上停了停。


    孟令窈顺着他视线看去,笑容微僵。


    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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