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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三场噩梦 “娘子,母亲也是为了我们好……


    归途的马车上, 鹦鹉就悬挂在车厢上方,晃晃悠悠。菘蓝忍不住伸手去逗弄,那鹦鹉却不耐烦, 忽地抖翅, 稳稳落在孟令窈肩头, 还乖觉地用脸蹭蹭她。


    “这鹦鹉真是乖巧, 与小姐投缘呢。”菘蓝笑道。


    孟令窈轻笑, 伸指戳它红喙,“这大抵就是, 物似主人形吧。”


    溶溶月色倾洒,孟令窈浸在芍药香汤中, 听菘蓝唠叨新换的冰蚕丝衾被。水雾朦胧间, 木架上鹦鹉直点着头,打瞌睡,看得孟令窈也犯了困。


    “小姐、小姐。”菘蓝轻声唤她, “可别就这样睡着了, 仔细着凉。”


    含混地应了声,擦洗干净, 换上寝衣, 孟令窈长舒了口气,总算可以睡下了。


    “小姐,”菘蓝在床沿系上香囊, “端阳将近, 蛇虫鼠蚁多,这里头放了些药材,能让您睡得更安稳些。”


    “还是菘蓝最得我心。”她低低说了一句,翻了个身, 在微苦的艾草香中,渐渐沉入梦乡。


    她又做梦了……


    那是个格外冗长的梦,长到几乎像在梦里过了半生。


    无数零碎的片段拼接,她看到自己凤冠霞帔、欢欢喜喜嫁给了赵诩,起初日子应是不错的,梦中依稀看到丈夫温柔专情,婆母大气和顺。


    而后她梦见自己坐在聚香楼的后堂,肚子微微凸起,像是怀孕了,孕肚抵着桌案,指尖翻着账册。窗外雨声淅沥,她揉了揉发酸的腰,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少夫人。”一个嬷嬷端着药碗进来,“安胎药该喝了。”


    她忙着对账,不愿喝,只叫放着。却又有人进来,她知道,那人就是她的婆母,崔夫人。


    “诩儿特意叮嘱,要看着你服下。”那贵妇人声音温和却不容反驳,“你这孩子,总不爱惜身子。”


    “母亲,金陵的分号刚开张,这几日需得盯着些。”


    金陵的分号?原来她的生意竟做得这般好了?


    孟令窈忍不住感慨,她原来还是不世出的经商天才。


    崔夫人叹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侯府不缺这些银钱,你如今怀着身孕,何必再操劳?”


    “这不是操劳。”孟令窈抬眼,语气平静,“聚香楼是我一手经营起来的,哪怕嫁入侯府,我也不想丢下。”


    崔夫人眉头微蹙,还未开口,门帘忽地被掀开。赵诩大步走进来,一身甲胄未褪,眉间还带着几分疲惫,却在见到她时露出笑,“娘子怎么还在这儿?母亲说得对,你该好好歇着。”


    孟令窈分明感觉自己心头微沉,还是稳着声音道:“账目还未清完,我再看一会儿。”


    赵诩走近,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微凉的指尖,“生意上的事,交给管事们去办吧。母亲也是为了我们好。”


    “母亲也是为了我们好。”


    仿佛一把钝刀,缓缓割进她心里。


    难以言喻的钝痛在心口蔓延,她看着他,那双往日温柔含笑的眼里,此刻全是劝慰,仿佛她的坚持不过是任性。


    “好。”她最终只轻轻应了一声。


    是夜,她腹痛如绞,冷汗浸透衣衫。崔夫人匆匆赶来,面上忧心忡忡,眼底丝丝冷意却映入孟令窈的瞳孔,“早说了让你安心养胎,偏不听……”


    赵诩站在床边,面色苍白,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娘子,别怕……”


    可当太医摇头叹息时,崔夫人轻声道:“诩儿,这孩子没了,未必不是天意。”


    赵诩沉默良久,最终只低低道:“母亲说得是。”


    孟令窈闭上眼,再不愿看他们一眼。


    “小姐!小姐!”菘蓝的声音将她从梦中惊醒。


    孟令窈猛地睁开眼,冷汗涔涔,掌心紧攥着被褥。窗外仍是沉沉夜色,唯有鹦鹉在笼中轻轻扑腾。


    她缓缓松开手指,脸上莫名湿漉漉的,抬手一碰,竟都是眼泪。


    菘蓝匆忙取来热帕子要替小姐擦拭脸庞。


    “小姐,”她眉头紧皱,“您又做噩梦了?”


    这回该是多可怕的梦?先前可从未如此……


    她心中满含担忧。


    孟令窈支起身子,攥住递来的帕子,慢慢摇头。


    “不是噩梦。”她扯了扯唇角,忽然抬头对她笑了笑,“是极好的梦。”


    “我梦见,聚香楼生意绝佳,在金陵、姑苏都开了分号。”


    菘蓝愣了一下,若是这般好的梦,小姐怎会满脸泪水?


    她定了定神,也笑道:“那真是极好的。”


    “小姐,再睡会儿吧?”菘蓝又去点了盏灯,放下床榻外层的帘幔,柔和的光线铺散到孟令窈脸上,她轻声道:“时辰还早呢。”


    孟令窈抬眼,透过轻薄的帘幔,望见架上摇摇晃晃的鹦鹉,“有些吵,将它取出去吧。”


    菘蓝顿了顿,应道:“是。”


    她吩咐下去,外间值夜的小丫鬟手脚麻利,很快带走了鹦鹉。


    孟令窈再度躺下,手掌无意识覆在小腹上,好似烫到了一般,一触即离。她拉上被子,闭上眼睛想,只是梦而已,她绝不会让她的孩子沦落至此。


    不如好生想想,如何让聚香楼的生意做得更大些,不止金陵、姑苏,还有蜀中、盛京,男子……如何能比攥在自己手里的生意更值得依靠。


    几日后。


    钟夫人逮住脚步匆匆的苍靛,“你们小姐呢?一连几天连个影儿都瞧不见?后日就是端阳宴了!”


    “在聚香楼。”苍靛弓着腰,一叠声告罪,“夫人,小姐那边催得紧,还望容小人先行一步。”


    钟夫人稍稍松开手,苍靛便像一尾游鱼似的溜走了。


    “真是……”钟夫人手叉着腰,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带上几个下人,急行至聚香楼,将连日不着家的女儿捉拿回府。


    “你……”


    钟夫人本想数落几句,她虽一向支持女儿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不必整日拘在后宅,可也该分清轻重缓急。端阳宫宴事关重大,岂可因贪恋生意而疏忽了正经事?


    可话到嘴边,却在看清女儿面容时戛然而止。


    不过几日功夫,女儿原本莹润的脸颊竟清减了不少,下巴尖尖的,眼下更是有一片淡淡的青影,唯独一双眼睛,愈发清澈透亮。


    她又好气又好笑,快走两步上前,温热的掌心便抚上了女儿的脸颊,“你这是何苦?家里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穿?为个铺子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孟令窈歪了歪头,脸更紧贴母亲掌心,轻轻蹭了蹭,“女儿想至少做出些样子来。”


    钟夫人捏了一把她的脸,“还怕家里养不起你不成?”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低低道:“母亲此刻自是这般说……可若女儿久不嫁人,在家中待成了老姑娘,日日碍眼,母亲与父亲……怕是要看厌烦了。”


    “胡言乱语!”钟夫人顿时沉下脸来,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谁家敢嚼这样的舌根?你且听着,若是有真心喜欢、情投意合的好男儿,母亲自然欢喜送你出嫁。可若是这满京城的男儿,尽是些陆鹤鸣、周逸之之流,那便是不嫁也罢!”


    “你爹敢多嘴,我就打断他的腿。”


    孟令窈“噗嗤”一声笑出来,“倒也不必对父亲这般残忍。”


    “也是。”钟夫人若有所思,“他全乎着上朝多少能领几个月奉。”


    她端详着女儿的神色,放缓了语气,“那日的简公子瞧着人品才学倒是不错,可你既然无意,往后也不必再见了。窈窈,我们只盼着你……”她顿了顿,声音温柔而坚定,“只盼着你能活得舒心畅意,欢欢喜喜的,比什么都强。”


    孟令窈眨了眨湿润的眼睛,扑进母亲怀中,“母亲”


    她这些日子埋头于聚香楼的事务,是坚定了要做出一番事业,可也免不了存着一点逃避的心思。那梦中的委屈、惶恐和孤立无援,在这一刻尽数融化在母亲带着熟悉馨香的柔软衣襟间。鼻尖一酸,眼眶瞬间便红了,积聚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滚落。


    钟夫人被女儿撞得微微一晃,随即稳稳地接住了她。感受到怀中女儿微微颤抖的肩膀,她心尖都跟着发颤,嘴里仍故意嗔怪道:“瞧瞧,这满身的香灰粉末,都蹭到我的新衣裳上了!”


    她口中说着嫌弃的话,双臂却将女儿搂得更紧,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她单薄的背脊,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梳理着她有些散乱的鬓发-


    端阳佳节,碧空如洗。皇家别苑临河而建,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与蜿蜒的河流相映成趣。


    今日要先随圣驾一同观赏龙舟竞渡,再移步殿内开宴。竞渡的龙舟队先前已筛选过一轮,留下两支最为出彩的,偏巧这两支队伍分别与两位皇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支由二皇子的小舅子领头,一支的精锐是三皇子的表弟。两位皇子的较量,使得这场本就热闹的端阳盛事,更添了几分暗流涌动的意味。


    河岸旁早已搭起重重华美的彩棚看台,锦幔飞扬,遮阳蔽日。棚内铺设着厚实的波斯毯,摆放着精致的矮几茶案,上头陈列着各色时鲜瓜果、冰镇汤品。饶是如此周到,初夏午后的骄阳依旧透过缝隙洒落,带着灼人的热意,令人额角微见汗珠。


    孟令窈坐在女眷席中,心绪较之前些日子已平复许多。她细细地匀了面,用的是新制的胭脂,色泽清透自然,唇上点的口脂,她取名“石榴娇”,鲜艳却不媚俗,又在耳后、腕间轻轻拍上自制的“竹露清”,淡雅清新的香气在微热的空气中悄然弥漫,令人心旷神怡。


    往常这般精心装扮,是为引人瞩目,彰显自身。而今日,她是要以自己来彰显她手中所创造之物的精妙。她不再是被装饰的对象,而是要让这些胭脂香露,因为她的使用而显得更加珍贵。


    从身旁赵如萱时不时偷瞄过来的反应看,效果想来是不错的。


    看台依礼男女分席,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幔帐,影影绰绰,虽不能清晰视物,却也能大致分辨人影。鼓声震天,龙舟如箭离弦,破开碧波飞驰而去,两岸欢呼喝彩声如潮水般涌起。


    孟令窈端着茶盏小口抿着,目不斜视。可分明能感受到从男席那边投来的炽热目光,恍如实质。她垂眸整理袖口,权当不知。


    第52章 冰魄酿 “赵小姐大抵不必如此烦忧…………


    视野最佳之处, 自然是皇室御座。帝后端坐明黄华盖之下,气度尊荣。两侧是皇子公主及得宠亲贵。孟令窈目光平静掠过,在帝后下首不远处, 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林云舒。


    她今日的装扮可谓极尽奢华, 一身织金缕银的宫装, 头戴金钗, 耳垂明珠, 颈间更是套着一串价值连城的项链,上嵌无数翡翠珠宝。只从座次便可知晓, 她现下极受宠爱。


    恰如那日谢成玉所说,她已是贵人了, 还得圣上亲赐封号“文”, 得尊称一声“文贵人”。


    孟令窈飞快扫了一眼,她的妆容经过精心设计,刻意加重了眉眼的轮廓, 唇色也比平日浓重了许多, 整个人显得成熟妖娆,与她的年纪颇不相称。


    她收回目光, 心中暗想, 这般模样,倒不怎么像帝后的女儿了。


    “她这个样子……”身旁传来赵如萱压低的声音,她用团扇半掩着唇角, 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看着真是别扭得很。”


    孟令窈默不作声,继续望着河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偏过头,目光平静落在赵如萱脸上, 淡淡问道:“赵小姐是在与我说话?”


    赵如萱一怔,随即有些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不是你还能是谁?这里就咱们坐得最近!”


    孟令窈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慢悠悠道:“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到赵小姐如此心平气和地同我说话罢了。”


    赵如萱咬了咬下唇,想要发作却又努力压制住,最终只是哼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扭过头去。片刻后,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压低声音道:“还不是为了我二哥……”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轻微,“我二哥……他已经向母亲言明对你的心意,我母亲也已应下,不日就会请媒人上门提亲了。母亲对此事颇为看重,还特意将我召去问了话。”


    孟令窈挑了挑眉,并未表现出丝毫意外。


    赵如萱继续道,“我对你……原本是有诸多不满的。但念及兄长的心意,还是向母亲说了不少好话的。”


    自然是挑挑拣拣,很是勉强的说了几句。她望着孟令窈的侧脸,鼻尖微微翕动。若是孟令窈能主动告知她,她用的胭脂水粉香露都是什么,她下回兴许会多说几句好话。


    她目光又不自觉飘向高台上的林云舒,声音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更何况林云舒她……”


    赵如萱直勾勾盯着那个华服艳丽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她万万没想到,多年的好友会选择这样一条路。如今林云舒深得皇帝宠爱,待到来日她与三皇子成婚,岂不是要成为她的长辈?可她们分明年纪相仿,从前还一起在闺房中嬉笑怒骂……


    有了林云舒这件事作为对比,赵如萱忽然觉得孟令窈也没那么讨厌了。虽然这人有时确实与一些男子走得太近,惹人非议,但到底也没做什么真正出格的事情。若是能嫁给二哥,她勉强也能认她这个二嫂吧。


    只是往后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言语尖酸,屡次三番刻薄她!


    孟令窈听完她这番心路历程,忍不住有些想笑。幽幽道:“赵小姐大抵不必如此烦忧……”


    话音未落,河面上忽然传来震天的锣鼓声。第一艘龙舟冲过了终点线,正是二皇子一方的队伍!彩旗招展,鼓乐齐鸣,欢呼声如潮水般涌起,几乎要将人的耳膜震破。


    赵如萱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三皇子一方败了!她借着喧嚣掩护,小声嘟囔了好几句。


    “卑鄙,定是收买了裁判。”她咬牙切齿,“要不然就是二皇子那船做了手脚!”


    待锣鼓声渐歇,现场稍微安静了些,赵如萱才回过神来,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


    孟令窈笑了一下,并未重复。


    赵如萱见状也顾不上追问,她摸了下鬓角,提着裙摆往男宾席跑去,腰间禁步叮咚作响,显然是急着去安慰落败的三皇子。


    胜负已分,宴席初开。席上珍馐罗列,丝竹盈耳。


    一位贵妇人扫了一眼上头的坐席,叹了一声,道:“往常这些日子总不会少了长公主,如今殿下在西南边地,着实辛苦。”


    “可不是,”另一位接口,“都说西南湿热,蛇虫遍地,日头又毒得很,便是再好的肌肤也经不起磋磨,无论男女,肤色都深些。”


    话题不经意间转到女眷们身上。那接话的夫人眼神流转,目光转向身旁的孟令窈,“说到肤色,我瞧着孟小姐今日气色倒好,真是肤若凝脂。这暑气蒸腾的,妆容也丝毫不见浮腻,用的可是什么新巧方子?”她声音清亮,引得几位夫人俱都看了过来。


    孟令窈莞尔,羽睫微垂,“夫人谬赞了。不过是寻常脂粉,又用了些香露,图个清凉醒神罢了,不值一提。”


    “孟小姐这话便不老实了。”京兆尹府上的许小姐摇了摇手指,“我方才闻着谢小姐身上的香气,与你的极为相似,可见是得了好东西,不想与我们大家分享呢。”


    谢成玉闻言笑着睨了孟令窈一眼,道:“令窈,你就别藏着掖着了,你那聚香楼饮食生意做不下去,香露倒卖出去不少的事儿,在座夫人小姐早就有所耳闻了。”


    她一番唱念做打,把聚香楼转行一事说得妙趣横生,席间有好几位都曾跟风买过先前的香露,却不知其中缘由,听罢都笑了出来。


    孟令窈手垂在案下,用力攥了一把,脸顿时红了,她不轻不重瞪了谢成玉一眼,“你数你最知道揭我的短,这下好了,叫大家都知晓我不善打理中馈……”


    她一贯在人前都是从容不迫的大家闺秀,难得露出这般稍显窘迫的模样。出于某种不便言明的心态,在座诸人反而感觉亲切了起来。


    许小姐第一个响应,“令窈的铺子何时再开?可莫忘了知会我一声,我也去凑个热闹。”


    余下几位夫人小姐紧跟着也道要去捧场。


    孟令窈弯了弯唇,一一应下,“届时一定将帖子都送到各位府邸。”


    “民间的东西,终究登不得大雅之堂。”一把清脆的嗓子忽地从高处落下。


    林云舒不知何时已离了帝后下首的尊位,袅袅娜娜行至近前。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周遭众人都能听见,“这香露之道,讲究底蕴。宫中尚药局新近得了波斯国进贡的‘龙涎香精’,香味浓郁、数日不散,一滴便抵得过寻常香露一瓶。孟小姐这等……心意之作。”


    她掩唇轻笑,“哄哄不懂行的也就罢了,在座诸位夫人见识广博,想来一闻便知高下。”


    席间气氛瞬间凝滞。几位夫人小姐交换着眼色,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林云舒如今身份特殊,轻易得罪不得,可平白被如此说,任谁的心情也不会好。只觉得这位新晋的文贵人,从前瞧着是温柔贤淑,不想一朝得势,就现了原形。


    孟令窈神色不变,缓缓起身行礼,“贵人所言极是。波斯‘龙涎香精’,乃稀世奇珍,绝非寻常香露可比。”她顿了顿,恭恭敬敬道:“然臣女愚钝,曾听闻香之为用,贵在相宜。正如医道讲究‘君臣佐使’,香露亦需‘因时、因地、因人’。龙涎香精性温厚,气韵磅礴,在隆冬取暖或盛大典仪时用再恰当不过。不过如今正值端阳,暑气渐盛,人心易浮,若再用那等浓烈厚重之香,恐有火上浇油之虞。民女所用香露不过寻常之物,比不得宫中珍品,不过适合夏日宁神,倒也有些微薄用处。”


    “你——”林云舒冷下脸,“巧言令色。”


    “好啊,成玉,原来你是借花献佛。”静嫔扶着侍女,缓步行来,不着痕迹嵌入几人对话。


    她指尖虚虚点了下谢成玉,转头对众人道:“前些日子本宫正为夏日燥热所困,太医说殿中香料太重,宜用清淡微凉之物以养心脾。这丫头送了些‘竹露清’来,果然清淡雅致。我还当是她的巧思,原是孟小姐的。”


    静嫔年纪轻轻身居嫔位,又出身世家大族,深得皇后信任,她这话一出,林云舒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能得娘娘喜爱,是臣女的荣幸。”孟令窈盈盈福身。


    谢成玉嬉笑着道:“分明是我心中常惦记着娘娘,一得了什么好东西巴巴地就送去了。”


    “娘娘与谢小姐感情果真深厚。”一位夫人开了口,立刻引得诸多附和。


    林云舒见场面已彻底失了自己的控制,心中恼怒更甚,也不欲再待,愤愤拂袖离去。


    孟令窈瞥了她一眼,收回视线,继续回答一位夫人的疑问,“珍珠粉的确莹润,但夏日里汗水多,极易斑驳……”


    宴席过半,一宫女端着白玉酒壶停在孟令窈案前,声音不高不低,“孟小姐,文贵人方才言语有失,特命奴婢奉上此壶‘冰魄酿’,权当赔罪,望孟小姐笑纳。”


    玉壶精致,壶壁凝着水珠,寒气隐隐。孟令窈看着那壶酒,心中警铃大作。


    “小姐怎的还不接过?难道是不愿收下贵人的赔礼?”


    孟令窈抿了下唇,正要伸手,斜刺里另一只手更快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接过了那壶酒。


    第53章 不许见 她从未见过裴序这般模样,如同……


    轻舟牢牢把住了酒壶, 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焦急,对着孟令窈和那宫女团团一揖,“哎呀, 孟小姐安好, 这位姐姐也在。小的正犯愁呢!”他转向宫女, 语气熟稔又恳切, “姐姐, 方才听闻您这送的是‘冰魄酿’?真是巧了!我家大人略感不适,正想寻些清淡冰冽的酒水缓一缓。小的瞧这酒就极合适, 不知能否行个方便,将这美酒让与我们大人?”


    孟令窈心头一动, 立刻顺势道:“裴大人身子不适?那自然要紧。这酒便让与裴大人吧, 本就是贵人一番美意,解暑正好。”


    那宫女脸色微变,急道:“不可…这是文贵人特意赠与孟小姐的……”


    轻舟脸上的恭敬瞬间褪去, 眼神锐利, “姐姐此言差矣。贵人赏赐,恩典浩荡。然既已赠与孟小姐, 便是孟小姐之物。孟小姐体恤我家大人, 自愿转赠,此乃主子们之间的情谊。你一介奴婢,安敢置喙主子心意?莫非贵人的赏赐, 还由得你一个下人指手画脚?” 他语速不快, 却字字清晰,压迫感十足。


    宫女被噎得哑口无言,脸色白了又红,眼睁睁看着轻舟稳稳托起玉壶, 对着孟令窈又是一礼,“多谢孟小姐!小的这就给大人送去。”


    轻舟捧着玉壶快步走向男宾席。裴序端坐于孟令窈斜对面,位置不远不近。轻舟附耳低语,裴序目光微抬,越过人影,与孟令窈的视线短暂相接,随即平静收回。他亲自执起玉壶,倒了一杯清澈酒液,在众人视线可及之处,尤其在那宫女尚未离去的紧张注视下,从容举杯,一饮而尽。动作行云流水,面色如常。


    宫女嘴唇翕动,却再不敢多言一句,匆匆退下。


    宴席过半,歌舞愈盛。裴序这一方天地异常安静。轻舟起初只道大人在闭目养神,但渐渐察觉不对——大人搭在案几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额角更是渗出细密汗珠,呼吸也比平时沉缓许多。


    轻舟心头一紧,悄悄靠近,借着斟酒的机会低唤,“大人?” 裴序没有睁眼,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眉头紧锁,喉结滚动了一下。数息后,他站起身。轻舟正要跟上,却听见他道:“别跟来。”


    轻舟犹豫一瞬,应了声“是”。


    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裴序始终未归。他心急如焚,也顾不上许多,离席去寻。


    四处找寻不得,轻舟咬咬牙,瞅准孟令窈离席更衣的间隙,他迅速跟上,在僻静处,言简意赅将裴序饮下酒后气息不稳、强忍不适的情况,及自己无意中听见林云舒的宫女同方才送酒的宫女间“务必让孟小姐饮下”的私语,快速告知了孟令窈。


    孟令窈的心猛地一沉,果然,那酒有问题!


    “孟小姐,我找了一圈,一直未曾找到大人。”轻舟焦急道:“今日贵人多,长公主又不在,小的不知大人境况,不敢声张……”


    “分头去找。”孟令窈果断下令,“半个时辰后无论是否找到,都回宴席外的回廊碰头。若情况紧急,立刻高声呼喊。”


    几人应下,各自散开。


    孟令窈捏紧了袖中冰凉的物件,外祖所赠的那柄短匕上方,坚硬的花纹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底气,让她走在别苑僻静的后花园中,也少了些畏惧。


    仆役们大抵都在前院忙着宴席之事,偌大的园子里几乎不见人影。午后阳光被浓密的树冠筛过,落在园中,只剩下稀薄的光斑。蝉鸣声嘶力竭,衬得这后园深处愈发寂静。


    她独自一人向前,脚下是打磨光滑的青石小径,蜿蜒在巨大的假山群落间。这些耗费巨力从千里之外运来的奇石,在午后浓荫下投下重重暗影。孟令窈盯着那些石洞,暗自思忖,是藏身的好地方。


    行至一处拱形的石洞前,孟令窈的脚步猛地顿住。


    不是风声。


    一种饱含压抑的喘息,极其微弱,却直直刺入她的耳膜。那声音断断续续,仿佛笼中困兽,从石洞深处逸散出来。


    袖中匕首无声滑出,冰冷的金属紧贴着指腹。她屏住呼吸,侧身靠近洞口,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警惕地捕捉着洞内每一丝动静。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只有那断续的喘息声越来越清晰。


    就在她凝神分辨的刹那,一只滚烫得如同烙铁般的手,猛地从洞内探出,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力道,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扯。


    孟令窈甚至来不及惊呼,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进去,天旋地转间,后背重重撞上一个滚烫的身躯。手中的匕首几乎是本能地刺出,黑暗中一声短促的闷哼。


    她刺中了!


    然而这痛楚非但没能让对方退缩,那禁锢着她的手臂反而收得更紧,像烧红的铁箍,几乎要将她勒断。她被迫紧贴着一个滚烫的、剧烈起伏的胸膛,隔着薄薄的春衫,那惊人的热度几乎要将她一同点燃。


    匕首仍在掌心,她没再刺出,鼻尖嗅到了熟悉的气息,还有那声闷哼……


    “裴序?”她试探着问。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孟令窈奋力挣扎时,一个低沉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携着滚烫的气流在她耳畔响起。


    “窈窈……”


    那声音羽毛般骚刮过她敏感的耳廓,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


    那声音太熟悉,却又陌生得可怕。平日里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嗓音,此刻像被砂纸狠狠磨过。


    是裴序。


    孟令窈动作瞬间僵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声呼唤里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冻结。他怎会如此……她很快反应过来,是那杯酒!她虽没有亲身经历过,但话本子看得不少,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中了药。


    她心中恼怒,竟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那药,本是冲着她来的,他却替她受了这无妄之灾。


    “裴序,”孟令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听着,你被人下了药,是方才那杯酒,你放开我,我去给你寻人帮忙,找太医。”


    回答她的,是更紧的拥抱,和一声比一声更低沉、更缠绵的呼唤,滚烫的唇瓣蹭过她的耳垂,“窈窈……窈窈……”。那声音里蕴藏着近乎绝望的渴求,仿佛沙漠中濒死之人望见了海市蜃楼,明知是虚幻,却甘愿沉沦。


    孟令窈只觉得他呼出的每一口气息都带着火星,燎得她半边脸颊滚烫,那一声声低唤,更是像带着钩子,钻进她的耳朵,缠上她的心尖,将一种陌生的酥麻注入她的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某处惊人的变化,坚硬而灼热地抵着她,与他平日冷肃自持的模样判若两人。


    “裴序。”孟令窈定了定神,柔声哄劝,“你放开,你不放手,窈窈怎么帮你?”


    那紧紧箍着她的手臂,似乎真的因为这声“窈窈”而微微一滞,力道松懈了那么一丝。


    孟令窈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猛地用力扭转身躯,终于,她在黑暗中与他面对面。


    洞穴深处,唯有头顶几道狭长的石缝,吝啬地漏下几线日光。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浓重的昏暗,看清了眼前人。


    往日衣衫连一丝褶皱都难觅的裴少卿,此刻形容狼狈,总是一丝不乱的发髻散落几缕墨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绯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脖颈深处。衣襟敞开,露出一片玉色的肌肤。两条平直而优美的锁骨之下,是紧实的胸膛轮廓,在急促的呼吸中剧烈起伏。


    最让孟令窈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深如古井的眸子,此刻泛起无数涟漪,仿佛有什么急欲从深水中破出。


    她还未从眼前的景象中回神,下一瞬,裴序猛地欺身上前,动作快如闪电,滚烫的手掌瞬间包裹住她握着匕首的手腕。不等她反应,他便引着她的手,将那柄还沾着他血迹的匕首,狠狠扎向自己的小臂。


    利刃刺入皮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孟令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她甚至能感觉到匕首刺入时那短暂的阻力,随后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浸透了她的袖口,黏腻潮湿。


    剧烈的疼痛似乎让裴序短暂恢复了一些清明,他低声道:“走……”


    然而,他的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志,非但没有因为疼痛而远离,反而更加紧密地贴了上来,再次将她紧紧困在自己与冰冷的石壁之间。只是这一次的禁锢,不再是先前那种几乎要勒断骨头的蛮力,而是一种轻柔的、似是挽留的依靠。那力道,孟令窈只需稍稍用力,便能挣脱。


    更何况,若是不能挣脱,该如何做,他方才也已经示范过了。


    他的头无力地垂靠在她颈窝,额头滚烫抵着她微凉的皮肤,呼吸灼烧着她的颈侧,灼热的体温透过层层衣物,几乎要将她融化。


    孟令窈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面是理智在嘶鸣,她应该立刻走,此刻正是脱身的最好时机,他们这般模样,若是被外人撞破……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另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情感,却在心湖深处掀起了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理智的堤坝。


    他是因她才受此劫难。


    她从未见过裴序这般模样,如同跌落神坛的神祇,沾染了人间最炽烈的情欲,脆弱得令人心碎,却也……美得惊心动魄。


    这惊心动魄的狼狈,竟让她生出一丝荒唐的念头——旁人不该看见——


    作者有话说:不狠怎么能有老婆[垂耳兔头]


    第54章 好 “你不愿对我负责吗?”


    “窈窈……”颈窝处又传来一声模糊的低唤, 比之前更微弱,更缠绵。他身体的灼热,一声声破碎的呼唤, 如同无形的丝线, 一层层缠绕上来, 将她所有的退路都温柔而牢固地封死。


    孟令窈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她看着自己染血的衣袖, 星星点点的暗红不断扩大, 感受着颈窝处那滚烫的濡湿。黑暗中,他压抑的喘息宛如最烈的酒, 熏得她也头晕目眩。


    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她今日应是走不了了。


    孟令窈闭上眼, 长长的睫毛剧烈抖动。再睁开时, 眼底那片挣扎的迷雾已然驱散。


    她缓缓抬起那只没有染血的手,指间颤抖着,抚上了裴序滚烫汗湿的脸颊。肌肤相触的瞬间, 两人同时战栗了一瞬。


    “裴序……”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在这狭小黑暗的石洞里幽幽响起,“你…别怕。”


    那只抚着他脸颊的手, 分明是凉的, 却像投入滚油的火星。裴序猛地一僵,眼中那点好不容易聚拢的清明瞬间被更加汹涌的黑色浪潮彻底吞噬。


    他滚烫的气息骤然逼近,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意味, 狠狠攫住了她的唇。


    “唔……”孟令窈所有的声音都被堵了回去。


    裴少卿显然并不精于此道, 这个吻毫无章法,只有最原始的占有,狂风骤雨般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唇瓣被粗暴地碾压吮吸,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在两人唇齿间弥漫开来, 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她被磕破的唇。


    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声响,无人理会。


    孟令窈的大脑一片空白,灵魂似乎已经被这灼热的掠夺抽离了躯壳。她下意识地想要推拒,触手所及是紧绷的肌肉和淋漓的汗水,还有……那道她亲手刺出的、仍在渗血的伤口。黏腻温热的触感像电流般窜过她的指尖,夺走她所有的力气。


    裹着薄茧的指腹拂过她颈侧细腻的肌肤,所到之处,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和酥麻。孟令窈浑身一颤,几乎要软倒下去。仅存的理智让她偏开头,躲开那几乎吞噬她的吻,急促喘息,声线抖动,“不…裴序…你的伤…还在流血。”


    裴序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滚烫的唇抵着她的耳垂,声音含混不清,鼻音浓重,“窈窈…疼……”


    他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像寻求安慰的孩子,唇舌在她颈侧肌肤上舔吻、吮吸,留下数片湿漉漉的痕迹和轻微刺痛。


    他实在狡猾透了,孟令窈分不清,那一声“疼”,是他神志不清下的含糊之语,还是故意为之。


    无论哪一个,都足以叫她所有的推拒和挣扎,土崩瓦解。


    她抵在他胸前的手,缓缓松开了力道,垂下。指尖颤抖着,摸索着,探向了他腰间那早已松垮凌乱的衣带……


    黑暗中,那玉带扣,“叮”的一声轻响,迸落在地。


    “你……你怎么还没好?”


    “快了。”


    “你方才也这般说……唔……”轻软的女声含着丝丝怨怼,又瞬间淹没在唇齿纠缠间。


    不知过了多久,孟令窈被吻得失了力气,浑身骨架如同散了般酸软,手颤得厉害。脑中昏昏沉沉,只听见耳畔裴序的声音低哑,“窈窈,别看我。”


    她下意识睁开眼,一只手紧紧覆盖上她的眼睛,一片黑暗中,她嗅到了一丝陌生的气息。


    那手慢慢松开,温热的唇瓣落在她眼睫上,“窈窈,我会请祖父上门提亲。”


    “嫁给我好不好?”


    孟令窈怔住,尤未回过神来,一时没有回应。


    这般静默让裴序眼底黯淡,他抿了抿唇,“你不愿对我负责吗?”


    孟令窈唇瓣微启,正欲回答之际——


    “小姐、小姐,你在哪儿?你没事吧?”外头传来菘蓝的轻声呼唤。


    裴序眸色一凛,身形倏动,他迅速整理好衣衫,神色恢复了平日的冷峻自持。伸手轻扶孟令窈起身,他低声道:“我先出去,你稍候。”


    就在他即将没入洞外那片枝叶婆娑的光影时,身后传来极轻、极细的回应——


    “好。”


    裴序驻足,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前院花厅内,丝竹悠扬,觥筹交错。


    赵诩自方才便四处寻觅孟令窈的身影,却始终不见踪迹。他踱步至谢成玉身旁,拱手施礼,“谢小姐,冒昧叨扰,你可曾见过孟小姐?”


    谢成玉放下手中的白玉酒盏,柳眉轻蹙,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赵将军不去寻你家妹妹,来打听令窈作甚?”


    赵诩面色微红,在她探寻的目光下显得格外局促。他轻咳一声,终于坦诚道:“实不相瞒,在下…在下心悦孟小姐已久,前些日子请了家母择日登门求娶。今日本想……”


    “原来如此。”谢成玉眸光流转,视线上下绕了他一圈,勉为其难点了下头。


    “赵将军倒是有心。”


    说话间,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争执声。赵如萱指着一个慌张的宫女,声音尖锐,“你这丫头慌慌张张做什么?酒水都溅到本小姐身上了!”


    那宫女战战兢兢地跪下请罪,赵如萱不依不饶,“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谢成玉闻声侧目,待看清那宫女的脸,眸光一凛,她认出这正是方才给孟令窈送酒的那个。虽说那酒最终是裴序代饮了,她本不担心那位冷峻的大理寺少卿会出什么纰漏,可……


    她目光飞快掠过花厅,猛然间意识到,已有好一阵子未见孟令窈和裴序的身影了。


    可别是出了什么事。


    赵诩也已快步上前。他先是看了妹妹裙上酒渍,眉头微蹙,目光随即落在那宫女身上,并无苛责,只略带一丝审视。他开口,恰好打断了赵如萱欲要再起的责难,“如萱,意外而已,莫要大惊,失了颜面。你不是带了两套衣衫备换?”


    “此刻怪责她亦是无益。园中备有静室,速去换过便是。”


    赵如萱跺脚,犹有不甘,却被兄长沉稳的目光按下。


    “哥哥就知道偏帮外人。”虽仍是抱怨,她终究悻悻止住了话头,只狠狠剜了那宫女一眼。


    赵诩这才对那伏跪的宫女略一颔首,“起来退下吧。”那宫女如蒙大赦,连忙叩头退下。


    赵诩亲自领着犹自气闷的妹妹离开花厅,往静室去了。


    待他返回时,酒宴气氛已恢复如常。谢成玉正把玩着酒杯,姿态娴雅。赵诩落座,目光再次扫过花厅,仍未见那抹期待的身影,复又看向谢成玉,“谢小姐,未知孟小姐……”


    谢成玉将杯中清酒抿下些许,神色自若,抬眸看向他,淡淡道:“方才下人来禀报,令窈有些气闷头晕,恐是园中暑热。我看她精神不济,便做主安排她早些乘车归家了。此刻想是已躺在自家的绣阁歇着了。”


    赵诩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明显的失望,如同骤然黯淡的星子。他默然片刻,才低低“哦”了一声,“多谢谢小姐告知。”


    他重新坐定,目光却不自觉望向方才孟令窈的坐席,似有无限怅惘。


    谢成玉放下酒杯,不动声色掠过赵诩落寞的神情。她并未告诉他,方才是裴序的小厮轻舟匆匆前来告知她这个消息的。那小厮神色匆忙,只说裴大人与孟小姐都身体欠安,已各自回府休憩。


    自然了,她并无告知赵诩的必要-


    水汽氤氲,兰芷幽香浮动。孟令窈阖目倚在浴桶里,温热的水流包裹着酸软的四肢百骸。雾气蒸腾,模糊了菘蓝欲言又止的神情。


    “小姐……”她终是忍不住,声音带着后怕的微颤。


    孟令窈未睁眼,只懒懒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奴婢方才魂都快吓飞了!”菘蓝心有余悸,语速快了几分,“说好半个时辰便回,奴婢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急得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带人四处寻……”


    一听到半个时辰,孟令窈眼皮轻轻动了动,只觉得手又莫名开始发抖。


    “谁曾想……好不容易找着人,您衣服上竟还沾着血!”


    菘蓝声音渐低,迟疑着,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小姐颈间,水珠沿着白皙细腻的肌肤滚落,几处微肿的红痕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雪地里悄然绽放的点点红梅。视线再往上,那唇瓣也透着不寻常的嫣红。


    菘蓝猛地闭了闭眼,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懑堵在胸口,小姐这模样,分明是……分明是被轻薄了!


    幸而当时衣衫尚算齐整,袖上血迹也非小姐所出,反倒是那位素来清冷矜贵的裴少卿,衣衫破损,形容狼狈……


    水波轻漾,孟令窈缓缓睁开眼,眸中映着水光。她抬手,从水中撩起一缕湿漉漉的乌发,缠绕在指尖把玩,“我无事……”


    她轻叹一声,“不过是为色所迷,一时失察,犯了全天下女子皆可能犯的错罢了。”


    菘蓝愕然,张了张嘴,却见小姐已重新阖上眼帘,神色倦怠,便也只得将满腹惊疑咽了回去。


    “对了。”孟令窈猛然想起什么,“瞧见我的匕首了吗?”


    菘蓝摇摇头,“奴婢离开时特地看了一眼,洞里什么也没留下。”


    孟令窈蹙了蹙眉,只能道:“罢了。”


    左右那把匕首也算发挥过了应有的作用-


    端阳刚过,京中安宁了几日,唯有一家老店新开,热闹得很。


    赵如萱捧着下人好不容易排长队买来的胭脂,脚步轻快溜进兄长书房,眼珠滴溜溜转动。


    “二哥,”她压低嗓音,凑近正在擦拭佩剑的赵诩,“你可知晓,母亲预备请谁去孟府提亲?”——


    作者有话说:因为内容有点问题,不能过审,所以发的晚了一点,不好意思哦各位宝宝们[亲亲][亲亲][亲亲]


    第55章 红颜祸水 “他倒是会揣摩我的心思。”……


    “谁?”


    赵如萱眼神闪了闪, 道:“是崔氏三房那位卢夫人。”


    赵诩手中擦剑的绸布微微一顿,眉头轻蹙,“卢夫人?可是那位常以礼教自矜的?”


    “正是她。”赵如萱撇了撇嘴, “二哥, 你有所不知, 她瞧着是行事端庄, 实则古板至极。整日里将什么三纲五常、女则女诫挂在嘴边, 最是见不得女子出格,稍有不合她心意之处便要指教。”


    “去年过年, 我不过就是簪了朵花、换了件颜色鲜亮些的衣裳,就被她数落了半晌。”


    偏她辈分又高, 她也不好驳了她的颜面。


    赵如萱恨恨咬牙, 道:“估计也就大嫂那样的,才能得她真心赞赏了。”


    “阿萱,莫要不敬尊长。”赵诩低声训斥, 将剑轻置案上, 神色稍显凝重,“依你之见, 这位夫人对孟小姐……”


    赵如萱眼中透出几分幸灾乐祸, “二哥,这还用问吗?”


    依着孟令窈的行事风格和容貌,再加上她平日里的穿着打扮, 哪一样不是卢夫人最看不惯的?


    按卢夫人的性子, 纵是真心上门提亲,只怕也难免要借机教训一番,说些不中听的话。若是孟令窈再当面顶撞几句,那更是要被她扣上个不敬长辈、不守妇道的帽子。


    一想到孟令窈要吃个不大不小的瘪, 赵如萱就心生窃喜。


    谁让她竟然连个队也不让她这个未来小姑子插!


    赵诩闻言,心下急切,当即起身,“我这便去寻母亲。”


    “诶——二哥!”


    见他立刻跑走,赵如萱气得直跺脚。


    她说卢夫人可不是为了这个的!


    不过,一想到母亲定下的事,二哥也做不了主,她又平静下来,轻哼一声,悠哉悠哉晃回自己的小院。


    栖梧院内,崔夫人正对着一份礼单细细查看,手边一盏清茶热气氤氲。


    见儿子进来,她放下单子,语气温和,“诩儿来得正好,瞧瞧这礼单是否有疏漏?”


    “母亲,”赵诩行了礼,恳切道:“儿子听闻您请了卢夫人做媒,此事恐有不妥。”


    “越来越没规矩了,卢夫人也是你叫的?”崔夫人睨他一眼,“按辈分,你该唤一声三姑母才是。”


    “是。”赵诩顺从道:“三姑母持礼方正,只是,恐与孟家气性不合。儿子担心……”


    崔夫人轻轻抚过光滑的礼单纸面,“正因你三姑母德行持重,方显出我侯府的诚意。婚姻是大事,关乎两姓体面。孟小姐有才名是好,但既嫁入侯府,能得崔家长辈指点规劝,懂得宗法家规的分量,于她是福分,也是两家清誉之基。”


    她目光温煦却不容置疑,“你父亲当年娶我,也是这般礼数周全。侯府的脸面,不容轻忽,诩儿该明白。”


    温言软语,条理分明,字字点在要害。


    赵诩看着母亲沉静坚定的面容,话在喉头滚了滚,终究躬身,“儿子明白了。”


    提亲这日,卢夫人一早便登门孟府。


    她年约五旬,身着深褐色织金袍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通身透着一股严肃的端正,好似一尊祠堂里的祭器。


    孟砚夫妇亲自相迎,将她让至正厅上座。


    落了座,卢夫人的目光将厅堂陈设不动声色地扫了一遍,最后落在钟夫人身上。


    “老身今日登门,是为侄儿鸣远求娶令爱之事。鸣远自幼品学兼优,随同谢大将军征战北疆,为我朝立下赫赫战功。自然了,他虽习武,然家学渊源,熟读经史。日后,与令爱定是一对琴瑟和鸣的神仙眷侣。”


    她顿了顿,“不知少卿与夫人意下如何?”


    钟夫人抬手,示意婢女为她添茶,淡然道:“赵将军确是人中龙凤,人品才学都为京中翘楚。只是婚姻大事,关乎一生,我只这么一个女儿,还需问问孩子自己的心意才好。”


    “孟夫人此言差矣!”卢夫人眉头一皱,额间两道深深的纹路更显突出,“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做父母的还要听儿女意见的道理?孟少卿,您说是也不是?”


    骤然对上她严厉的视线,孟砚一愣,不知她明明在与夫人说话,为何突然点到自己,只得干巴巴道:“这……一切由夫人做主便是。”


    卢夫人面露不悦,“孟少卿此言更是不妥!夫为妻纲,您才是一家之主,如何能让妇道人家做主此等大事?”


    钟夫人气得险些笑出声来,她分明自个人也是妇道人家,为何如此轻贱自己?正要开口反驳——


    “禀夫人,”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定国公夫人前来拜访。”


    钟夫人一怔,“定国公夫人?”


    孟府与定国公府素无深交,这位一品诰命夫人怎会突然来访?


    “回夫人,定国公夫人说是……说是来提亲的。”


    此话一出,厅中顿时一片寂静。孟砚夫妇面面相觑,卢夫人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贵客临门,不能不迎。钟夫人强压下心中诧异,亲自出迎。


    定国公夫人容颜端丽,气度雍容。一身宝石绿宫装,头戴赤金凤钗,举手投足间尽显贵胄气象。


    “夫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钟夫人迟疑着问:“只是不知,您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虽说下人已言明是来提亲,她仍是不敢置信。


    定国公夫人微笑道:“今日来,不为别的。是我那侄儿雁行。”


    她提到名字时,语气自然而然地添上了慈爱,“他心心念念贵府千金温婉灵秀,品格端方,一心求娶。我只好舍了老脸,替他来讨个机缘。”


    她仿佛才注意到厅内微妙的气氛,笑容不改,“看来今日孟府贵客不止一位,老身来得倒是不凑巧?”


    卢夫人再也按捺不住,沉声道:“夫人何意?明知老身今日来也是为了提亲!”


    定国公夫人神色淡淡,“老身也是直至方才才知姐姐也是为此。不过一家有女百家求,亦是美谈一桩。孟小姐这般灵秀的姑娘,便是再来几个提亲的也无甚稀奇。”


    “可分明是老身先至!”卢夫人强调。


    “姐姐这话倒是奇了。”定国公夫人轻笑,“这提亲一事又非采买物件,还能分个先来后到不成?说到底,成人之美才是结善缘。孩子们的心意,做长辈的总要代为周全不是?强求来的,终究伤情分。毕竟往后要过日子的是两个小辈,我们做长辈的若不了解清楚姑娘的心意,不是平白造了怨偶?那可是有损阴德的事。”


    “你——”


    后院,孟令窈正斜倚在软榻上翻阅诗集,苍靛匆匆来报,绘声绘色,将前院的对话一字不差学了个遍。


    “定国公夫人竟亲自来了……”菘蓝感叹,“还有卢夫人……这情形,未免也太巧了些。”


    “巧吗?”孟令窈放下诗集,微微弯了唇角,“这可未必。”


    以裴序之能,岂会不知武兴侯府请的人哪日上门?


    今日动静如此大,两方人马都带着极为丰厚的上门礼,岂能瞒过京中无数双眼睛?


    只怕不到明日,两家争相求娶的消息便要传遍京城。


    届时,她又要大出风头。


    她轻声呢喃,“他倒是会揣摩我的心思。”


    菘蓝没有听明白,好奇地问:“小姐,赵将军和裴大人,您到底更属意谁呢?虽说那日……”


    她咬咬牙,“可到底也没有真个如何,并不耽误什么。依照裴大人的品性,定也不会多说。”


    孟令窈微微怔住,随即,那点浅笑终于化作唇畔真切的笑意,像是春风吹皱了一池静水。


    她目光转向窗外,透过青枝疏影,仿佛能看见前厅端坐着的贵客,正为她,掀起一场波澜。


    “可我已经答应他了。”-


    书斋檀香袅袅,裴序恭敬地为祖父续上热茶。


    裴老太爷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开口道:“为何偏选今日上门提亲?”


    “吉日难得。”


    “哦?这一年三百余日,竟挑不出别的好日子了?非要与武兴侯府的人撞到一处?”


    他啧啧称奇,“你自小持重,言有度,行有节,几时也学了那争锋好胜的脾性?”


    裴序垂眸不语,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沉静的影。


    老太爷摩挲着掌中温润的犀角杯,目光如古井无波,缓缓投向他,“如此,不怕物议喧嚣?道那孟家姑娘是红颜祸水,于名声无益。”


    “不会。”裴序斩钉截铁,随即抬首,“这必成京中美谈。”


    他仿佛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唇角,几不可察。


    至于“祸水”之名……旁人或畏如蛇蝎,于她怕是要视作嘉奖,怡然自得了。


    老太爷盯着孙子那副神思微荡的模样,只觉牙酸得厉害,“罢了罢了,你有分寸便好。”


    他饮了口茶,话锋转圜,“只是族中还有些老东西,心思古板,其意昭然。总盼着你聘一位深谙规训的世家贵女,能主持中馈,会酬酢,好为你的臂助。”


    裴序神情平静,“孙儿知晓。”


    他执掌族务至今,若连自身姻缘尚做不得主,这管家之位,也不必再占着了。


    “如此,”老太爷目光在他面上停留片刻,长叹道:“祖父愿你,心想事成。”


    话毕,他撑着扶手利落站起身,拍了拍裴序的肩,慢慢踱出书房。


    房门轻轻阖上,室内重回宁静,裴序独坐案前,静默饮下杯中半盏残茶。


    门外响起轻而快的脚步声,淡月悄然掀帘而入,低声道:“大人,人都带回来了。”


    第56章 登门拜访 “那母亲可有看中的?应下了……


    武兴侯府。


    室内焚着淡雅的沉水香, 却丝毫无法安抚赵诩的心绪。他在厅中来回踱步,脚步沉重,眉宇间压着一片阴云。时而停下, 望向门外, 眼中闪过一抹焦灼的期冀, 随即又化作更深的忐忑。


    赵如萱倚在窗边, 一双圆眼饶有兴致地追随着兄长的身影, 唇角噙着笑,仿佛在看一出令人兴味盎然的戏。


    崔夫人端坐主位, 手中捧着一盏清茶,轻轻撇着并不存在的浮沫, 再送至唇边细细品味。她身旁, 长媳方氏低眉顺眼地侍奉着,动作轻柔,不声不响。


    崔夫人淡淡扫了她一眼, 心中稍慰。方氏是她亲自为长子挑选的妻子, 出身名门,父兄皆在清要之职, 性情柔顺知礼, 进退有度,从不失礼于人前,更不会自作主张。


    这才是她心中理想的侯府长媳。


    然而, 一想到素来温驯听话的幼子鸣远, 竟不知何时长出了自己的主心骨,不声不响地将一颗心系在了那个孟家姑娘身上,甚至不惜跪求她代为提亲……崔夫人心头便如同梗了一根细刺,不上不下, 那入口的香茗也似乎失了滋味。


    孟家姑娘她不是没见过。生得是极好,唇红齿白,顾盼神飞,美则美矣,奈何太过张扬。更听闻她性喜丹青文墨,常与文人雅士往来,抛头露面,谈诗论画,这在崔夫人眼中,简直是失了闺秀本分!


    她想过强硬阻拦。可她深知幼子秉性,外表温和,内里却柔中有刚坚韧不屈。若她横加反对,反倒适得其反。


    不如暂时顺了他的意。


    孟家那个若没福气进侯府是最好,若是有福气……也无妨。


    总归,人只要进了门,成了她名正言顺的儿媳,那方寸天地之间,如何教导、如何规训,还不是她这个婆母说了算?


    日子还长,有的是法子慢慢将顽石雕琢成她想要的模样。这般想着,崔夫人心中的郁结略略松开一丝,握着盖碗的手指也松弛了几分。


    思忖间,管事匆匆来报:“夫人,卢夫人到了!”


    赵诩猛地抬头,眼中骤然亮起,大步迎了出去。崔夫人眉眼压了压,略一停顿才起身,缓步跟上。


    一进前厅,见到幼子的反应,她脚步停住。


    赵诩僵立在堂中央,面色惨白。地上,上门礼原封不动地摆着,大红绸缎未解,扎着彩带的箱笼纹丝未动,刺目得令人心惊。


    崔夫人心头一沉,指尖莫名发凉。


    “好!好一个孟家!”卢夫人气得身体都在发抖,“简直是目无礼法,不知所谓!我卢氏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悖逆无礼的人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可孟家倒好,竟说什么‘要问女儿的意思’。孟砚堂堂太常寺少卿,竟由着夫人做主?简直荒唐!”


    字字句句回响在堂中,侍立在婆母身侧的方氏闻言,眼神微微晃动,透露出几缕复杂之色。


    赵诩愣住,眼中期冀寸寸碎裂,化作一片茫然。


    他张了张口,艰难道:“姑母息怒,此间定是有误会。或许、或许只是孟家那边觉得太过突然,一时未能……”


    “误会?”卢夫人冷笑一声,转头斥责崔夫人,“你便是这般戏弄于我?孟家并无结亲之意,叫我平白上门受此侮辱!”


    赵诩如遭雷击,身形摇摇晃晃。


    就连赵如萱也愣住了,率先开口,“怎么可能?卢…姑母,你可是弄错了,孟令窈怎么会不愿意嫁给我二哥呢?”


    卢夫人此刻盛怒之下,倒忘了训斥她不敬尊长,只嘲讽道:“弄错?我倒真希望是我弄错了。可知今日我在孟府是何等颜面扫地?上门提亲的不止武兴侯府一家,还有定国公夫人!亲自上门为大理寺少卿裴序提亲。”


    裴序!


    赵诩急急追问:“孟小姐答应了他的提亲?”


    “没有。”卢夫人瞥了这失魂落魄的侄儿一眼,道:“孟家谁也没有应下,只说要听女儿的意思。”


    可在她看来,没有明确答应武兴侯府就是拒绝。赵诩虽是她的子侄,她也没法昧着良心说,赵诩较之裴序更胜一筹。


    崔夫人心中怒意翻涌,面上却不动声色,“孟家只得这么一个女儿,是要金贵些。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劳姐姐受累了,姐姐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


    卢夫人见她这般态度,怒气稍敛,冷哼一声,“罢了。孟家既无诚意,我看也不必再费心思了。”


    崔夫人微微颔首,眼底寒意森然。


    待卢夫人离去,厅内一片死寂。


    赵诩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片刻后,他一跃而起,口中喃喃道:“我要去孟家问问……”


    “不许去。”


    三个字,仿佛施了定身咒,赵诩的脚步霎时间停住,他回首,面露祈求,“母亲……”


    “我说,不许去。”


    崔夫人冷声道:“你今日前去,便是将武兴侯府、将崔氏的颜面尽数踩到脚下了。”


    赵诩手颤抖着,连带着整个身子都抖得厉害。


    那一步重于万钧,他终是没有踏出。


    赵如萱缓缓走到他身旁,“二哥……”


    赵诩闭了闭眼,嗓音沙哑,“我没事。”


    崔夫人冷眼旁观,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心中已有计较。


    ——孟家既敢如此,那便走着瞧。


    她倒要看看,她还能一直如此好运不成。


    孟府前院人影散尽,喧嚣归寂。


    孟砚如释重负地跌坐在椅子上,长长吐了一口浊气,抬手揉了揉眉心,叹道:“唉……今日这阵仗,比朝会还要累人。”


    钟夫人端坐一旁,从丫鬟手中接过新沏的茶,连饮两大口方解渴意。她放下茶盏,对候着的小丫鬟道:“去,请小姐过来。”


    话音未落,廊下已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盈婉转。珠帘一挑,孟令窈笑意盈盈探出一张脸。


    “母亲唤我?”


    钟夫人见她进来,眼眸微眯,“倒来得巧。”


    孟令窈乖觉地走到母亲身旁,接过茶壶为她续茶,动作娴熟优雅。钟夫人接过茶盏,轻啜一口,不咸不淡道:“也不知是哪个小丫头,前些日子还信誓旦旦说要终身不嫁,这才几日光景,家里提亲的便接踵而来,一个赛一个的体面。”


    孟令窈捧着茶壶,也为自己倒了一盏。


    心中直叹,计划赶不上变化,世事无常。


    她抬眸望向母亲,“那母亲可有看中的?应下了哪一家?”


    钟夫人斜了她一眼,“没有我们孟小姐的首肯,谁敢擅自应下?”


    自然了,即便真要应了其中一方,刚才那情形,也是断不能说的。当着两家的面答应其中一家,那不是要结死仇?她想起卢夫人离去时的脸色,怕是已经得罪了个够呛。


    倒也罢了。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神色淡然,拨了拨浮沫,浅啜一口茶水。


    孟令窈莞尔,放下茶盏,行至母亲身后,力度适中地替她按揉着额角太阳穴,软声道:“就知道母亲最疼我了。”


    桌案另一边,孟砚握着茶杯,故意清了清嗓子。


    孟令窈手上动作不停,侧过头冲着父亲甜甜一笑,从善如流地接道:“父亲也待窈窈顶顶好!”


    孟砚捋须颔首,眼中满是慈和。


    钟夫人享受着女儿的伺候,眼眸微阖,状似不经意地发问:“既如此,窈窈心中总该有些计较?不如说来听听。”不等女儿答话,她便自顾自数落开来,“那裴序是万万不行的,你素来不喜他,连名字提都懒得提,我们自然不会理睬。”


    孟令窈指尖微微一顿,不知被哪儿吹来的穿堂风呛了嗓子,咳了好一阵。


    钟夫人轻拍她的背,嗔怪道:“你这孩子,多大了还这般毛躁!别按了,坐下喝几口茶,缓一缓。”


    待女儿缓过气,她继续道:“再说那武兴侯府的赵小将军,我也曾听说过。从前总与定明、定曜在一处,人品倒是不错,性子也算柔和。只是……”


    她略作沉吟,“你的性情,我最是清楚。心野,主意也大,不拘小节。那武兴侯府的崔夫人,却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严苛主母。你往后长日对着她,只怕是……针尖对麦芒,万般的不自在。”


    孟令窈垂着眼,鸦羽似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阴影,她轻轻颔首,语气带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神伤,“母亲思虑周全。女儿与武兴侯府八字不合,怕是会影响财运。”


    钟夫人何等敏锐,立时从女儿那轻描淡写的“八字不合”里听出些微不同往日的异样。侧头看了她一眼。孟令窈恰好抬眸,冲她眨了眨眼睛,那点不对劲便瞬间散尽,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钟夫人迟疑着收回视线,道:“如此说来,今日这两位都是不成的了。”


    “夫人、老爷,裴少卿求见。”门外忽地传来下人的声音。


    钟夫人霍然转头,两道锐利的目光如电般直射向身旁正“专心致志”低头品茗的女儿。只见孟令窈捧着盏茶,仿佛里面真有什么仙山玉液值得细细咂摸品味,恨不得将一张脸都埋进那小小的茶盏里。


    她挑了下眉,幽幽道:“见,还是不见?”


    孟砚对这年轻人印象一直不错,又见他今日专程登门,多少有些恻隐之心。知道女儿对裴序并无意思后,他反倒放下心来,开口道:“人家来都来了,都是同僚,要不……”


    话未说完,便听身旁的女儿清脆地道:“见。”


    孟砚的话戛然而止,脸瞬间僵住。


    他说见和女儿说见,那可是两码事!


    钟夫人却已经对门外道:“请裴少卿进来。”


    片刻后,裴序踏入厅堂。


    他并未往孟令窈那边多看一眼,恭恭敬敬地向孟砚夫妇行了晚辈大礼。


    “晚辈裴序,见过伯父、伯母。今日不告而来,实属唐突,还请见谅。”


    钟夫人见他如此知礼,稍稍满意了几分。


    孟砚却越看越不满意,适才那点欣赏骤然转化为一股酸溜溜的警戒——狼子野心!


    上回来还叫的“少卿夫人”,这回直接就成“伯父伯母”了,其心昭然若揭!


    再看这长相,剑眉星目,面如冠玉,这也太招摇了些!


    孟砚下意识运起往日相面的本事细细打量——竟是极好的面相。


    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目间透着坚毅,唇线显示心志坚定,耳廓厚实,必主富贵。而且眼神清正,绝非滥情之人。


    不对不对!


    孟砚连连摇头,夫人说了,这些相面之术都是骗人的。


    杂书邪学,万万不可当真!


    第57章 求娶 裴家尽在他掌握之中,她女儿可以……


    厅堂角落, 错金香炉升腾起袅袅青烟,厅内静默无声。


    沉默须臾,钟夫人轻抚茶盏, 目光落在阶下的裴序身上, “定国公夫人今日特意登门, 为裴大人提亲, 着实是叫我等意外……”


    裴序闻言, 立即再次深深一揖,神色愈发恭谨, “回伯母话,正是晚辈恳请。晚辈对孟小姐倾慕已久。国公夫人德高望重, 肯为晚辈奔波, 晚辈感激不尽。”


    他抬首,眼神清正诚挚,“请恕晚辈冒昧, 孟小姐蕙质兰心, 才情斐然,其风仪气度, 朗朗如日月。晚辈诚心求娶, 若能得其垂青,定当视若珍宝,护她一生顺遂喜乐, 不令二老忧心。”


    这一番溢美之词, 听得钟夫人都心生恍惚,这说得是她女儿吗?


    扫了眼女儿,瞧她脸不红心不跳的模样,并无半点羞怯之色, 可见这一番好话,怕是说到她心坎里,坦然受之了。


    她顺着话意淡声道:“裴大人过誉了。裴氏贵胄之门,家风端严,又素以质朴端肃见长。我那女儿却自幼娇养,喜好打扮,成日里不是研究胭脂水粉,便是琢磨着穿什么戴什么,恐怕……”话未尽,意已明。


    “伯母此言,晚辈倒不觉得有妨。”


    裴序从容道:“家母虽早年仙去,晚辈亦听闻她生前深谙此道,还在京中留下一间名唤‘琳琅阁’的铺子。说来惭愧,晚辈对此道委实不通,只恐经营不当,败坏了母亲产业。若能得孟小姐下嫁,此阁正需这般慧眼识珠、通晓雅趣的主人操持打理。有她掌管,晚辈不胜欣喜,亦可告慰母亲泉下之灵了。”三言两语间,便将一座名动京华的铺子作聘礼般自然推出,好像送了盒糕点似的稀松平常。


    钟夫人指间微顿。琳琅阁她自是知晓的,京中贵妇们最青睐的首饰铺,光她们府里每年就要往里头花费不少银两,更遑论京中其他富贵人家了。


    这一间琳琅阁,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可真正叫她动容的,并非这轻易便送出的铺子,而是裴序话中透露的深意——他不仅不嫌弃女儿的喜好,反而要以实际行动来支持。这般心胸气度,实属难得。


    钟夫人敛下心底波澜,微微摇了摇头,语气却缓和了几分,“少卿太过客气了,那是令堂的遗泽,岂能轻易赠人?”


    她话锋一转,“再者,小女性情张扬,嘴又不饶人,一向不招长辈们喜欢。家里从不指望攀附,也未曾严加管束,更不曾教过她那些世家往来的规矩礼法。若真入了贵府,怕是要闯祸的。”


    “伯母所虑,晚辈明了。然晚辈家中嫡亲长辈,唯祖父在京颐养天年。他老人家性情豁达,不问俗务,唯愿儿孙安泰。此外便是长公主殿下,殿下对孟小姐很是称赏,常赞其率直可爱。至于府中杂务,外有数位管事主持,内有长公主殿下亲选的管事嬷嬷操持多年,早有章法,无须劳烦主母亲力亲为。”


    他顿了一顿,语气愈发温和,“孟小姐若喜欢,自可慢慢学习这些。若无意于此晚辈所求,是心意相通的伴侣,并非裴氏的管家。一切,只看她的心意便是。”


    这话就差把裴家尽在他掌握之中,她女儿可以为所欲为说在明面上了。


    钟夫人静静听着,眼底审视之色渐渐转为深沉的思量。


    饶是她再挑剔,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裴少卿较之先前那些公子哥儿,确实要胜出太多。无论是才学品貌,还是家世前程,抑或是这份担当与赤诚,都堪称上乘。


    只是她心中暗叹,多少男子婚前说得天花乱坠,婚后却是另一副嘴脸。她见识的太多了。


    钟夫人笑笑,道:“裴大人一番真心,我已知晓。只是婚姻大事,我们做长辈的再如何操心,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儿女的心意。旁人家或许讲究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我们家,却是女儿的心思最为重要。”


    裴序面色不变,对着钟夫人郑重颔首,“伯母所言极是。”说罢,他的视线自然而然转向一直坐在钟夫人身侧的孟令窈。


    恰在此时,孟令窈仿佛终于从那盏仙茗中回过神,将手中茶盏轻轻置于案上,施施然站起身,对钟夫人道:“母亲,女儿有些话想单独与裴大人一叙。”


    钟夫人眉尖微蹙,“嗯?”


    孟令窈放软了声音,“就在府中园子里走走。”


    钟夫人盯了她半晌,才点点头,“罢了,去吧。谨记礼数,莫要失了分寸。”


    两人起身正欲离去,一直端坐如同木雕泥塑般的孟砚突然开口,“少卿且慢!”


    厅内众人目光齐聚于他。只见孟砚神色肃穆,他略整了下袍袖,直直看向裴序,“敢问少卿生辰八字?”


    此问一出,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生辰八字,向来隐秘,尤其对于裴氏这等高门。两家关系远远未至合婚问卜那一步,他此番唐突发问,说一句失礼也不为过。


    钟夫人拧眉,“老爷……”


    她话未说完,裴序已坦然迎上孟砚的目光,将生辰八字一一说了个分明。


    孟砚默默记下,挥手道:“去吧。”


    待两人离开,他立即从袖中摸出一个古旧的龟甲,开始掐指推算。钟夫人起初还有些好奇,在一旁观看,直到案上铜板反复排列十数次还是没有动静,她渐渐失去了耐心。


    “老爷,你这算了半天了,到底算出什么来没有?”


    孟砚张张嘴,丢下平日视若珍宝的龟甲,颓然道:“怎么能是上上大吉,天作之合呢?”


    “……”


    院里难得安静,唯有穿叶的风声与鸟雀啁啾。少女青裙拂过石径草色,步履稳而微促。裴序落在半步后,目光始终追随着那片纤秀的背影。


    孟令窈指尖在袖内微蜷,自端阳那日后,这还是他们头一回单独相处。


    虽说那日并无失德之举,真要论起来,失了君子之节的也是他,而非她。只是此刻他如此端整清朗立于身后,孟令窈心头仍似绕了几缕薄云,吹不散也拂不开,说不清的别扭。


    “啾啾——”


    画眉啼啭打破了微妙的沉默。孟令窈驻足,自然而然探手,从廊下取出只半旧的食盒,指尖拈起几粒粟米,随手撒入食盆中。


    “红窗碧玉新名旧,犹绾双螺。”


    一旁那只鹦鹉见她走近,立时抖开艳丽如锦的羽翼,摇头晃脑地吟起诗来,声音嘹亮在院中回荡。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孟令窈指尖微停,眉心蹙起,这鹦鹉聪慧倒是聪慧,有时也实在聒噪。


    裴序缓步近前,在她身侧停驻,目光沉静地投向那只卖弄的鹦鹉,淡然道:“前些日子听同僚闲谈,说是东市有贾人携来只鹦鹉,颇为奇异,能吟诗百首,甚是轰动。引得数家京中子弟竞相追价,后被高价买走。”


    他略顿,似乎只是寻常话事,“耗资之巨,抵得六品武官一季的月奉有余。”


    “六品武官”四字入耳,孟令窈蓦地回眸看他,眸中漾起一丝明晰了然的笑意。


    那话语里裹挟着的些微酸意,像是茶汤初沸时浮起的细小涟漪,藏得并不周密,大约此类心境,于他甚是生疏。而他面上却仍是那份端方持重的平静无波,令人叹服。


    她唇角轻挑,似笑非笑,“大人公务繁忙,日理万机,竟还能关注到如此微末小事,真是难得。”


    裴序迎着她的目光,神态自若,“并非无端。近日大理寺查缴一批外藩私自贩入的异兽珍禽,清点完所有账册,唯独少了一只善言语的鹦鹉。”


    “职责所在,自当留心。”


    孟令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阵,忽地把手中食盒朝他一丢,转身就走。


    裴序抬手,稳稳抄入掌中。他神色如常,亦拈起些许粟米,细致地放入画眉盆中,安置好鸟食,他才放下食盒,回身去寻那已然走向花木深处的窈窕身影。


    孟令窈脚下不停,径直穿过几曲回廊,停驻在那架树荫深藏的木秋千下。横梁与绳索都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光滑,随着她年岁增长,更迭多次。


    她轻盈落座,足尖在落满细碎日光的地面上轻轻一点,秋千便如小舟,悠悠荡了起来。裙摆上的青纱随着摇曳散开,如同水波般荡漾。


    裴序默然凝注。上一次造访孟府,他便留意到了这架秋千。那时,他想象过她坐上去应是何种光景。


    而今亲见,那景象竟远比他心底描摹的更生动。


    “裴少卿。” 秋千轻摆,她的声音自光尘中传来,仰着脸看他。方才在厅堂上,他那番掷地有声的“请婚”之言犹在耳畔,情真意切,足以感动多数人。


    可她深知世事人心,岂敢轻信?


    或许白日里他还情真意切,夜里,她便会预见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思及此,她神色倏然淡了下来。


    “你是真心要娶我吗?”枝叶间隙漏下的光斑游移跳跃,有些刺目,她不得不微微眯起眼,望向他时,只隐约瞧见一个立于光晕里的挺拔轮廓。


    “若你是为了端阳那日的事,实在不必如此。那不过是个意外,你我都心知肚明。”


    第58章 君有疾! “我是否有‘疾’。待你我缔……


    裴序一步踏前, 单膝屈地,袍角随意散在草叶上,与坐在秋千上的孟令窈平视。


    “是, 我想求娶孟小姐。”


    话音落下, 他略作停顿, 似在斟酌措辞。而后, 声音更低了几分, 唯有她可闻。


    “那日的药,我本可以熬过的。”他喉结微动, 眼底深处似有暗火跳跃,迎上她清亮的眸光, “若非听见……窈窈的声音。”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 几乎只是气流拂过。


    孟令窈眼皮微撩,像被蜂子蛰了一下,一股热意倏然攀上耳廓, 晕染出淡淡的红霞。


    身体动作快过思虑, 她的脚尖已踢上了他膝盖。


    “登徒子!”


    她斥道:“‘克己复礼为仁’,圣人教诲, 我看你是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裴序垂眸, 视线精准地捕捉到那只在他袍子上落下一个模糊暗印的莲履,鞋面是浅色绸缎,上绣精致的并蒂莲花, 精工巧制, 鞋头微翘。


    搭在另一只膝盖上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曲了曲,手背上淡青筋络一浮即隐。


    他抬眼,目光迎上她带着薄怒的脸庞, 不见窘迫,只余一派深潭般的平静。


    “情难自抑,我也不过是一介凡人。”


    “分明是不知羞耻!”


    孟令窈咬了咬唇内软肉,又踢了他一记,力道比方才更重了些许,依旧精准地落在同一处膝上。


    裴序却极轻地笑了一声,很短促,宛如水波漾开的一圈涟漪,无声地在他唇边绽开。那瞬间的笑容,驱散了惯常的清冷端肃,露出底下几分罕见的、蕴着无奈与隐秘柔情的真实。


    孟令窈心头猛地一跳。


    她从不讳言欣赏他这副皮相,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若是对手,这皮相毫无疑问是柄利刃,可若归于她私有……实在是一样极好的点缀。


    这个念头令她心神微晃。


    “你也看见了,”她定了定神,手指松松圈住秋千上的麻绳,“父母视我如珍宝,膝下唯我一女。婚后,我必是要时时归宁的。”


    “自然。”裴序颔首,“此地永远是孟小姐的家。只望小姐……届时莫嫌叨扰,允我随行便可。”


    孟令窈眨了眨眼,“怕少卿公务繁忙,不得空呢。”


    裴序眼睫微垂,眸中的光沉了沉,“我从前并不常回裴府,父母俱不在身侧,祖父亦常流连京中故友处。”


    他稍一停顿,抬眼,目光望向她,“家若无亲眷,何以为家?”


    “但若蒙小姐不弃,下嫁于我,”他眸中沉寂的微光似被重新点亮,“我便有了归处。纵事冗人忙,亦当……回家。”


    孟令窈轻抿了下唇。她再明了不过,他是在有意示弱,但偏偏,她确实吃这一套。


    她斜睨裴序一眼,微抬下颌,“好吧,那便勉为其难带上你。”


    裴序拱手为礼,姿态郑重,“多谢小姐。”


    “除此之外,有些事我需得说在前头。”


    她目光灼灼,凝视裴序,“婚后,我断不会拘在后宅中只顾相夫教子。京中的铺子如今生意正好,往后我还要开诸多分店,抛头露面的时候绝不会少。执掌经营、事必躬亲,我不喜欢将一切都丢给管事去做。”


    “孟小姐想做什么,尽可以去做。”裴序神色未动,不疾不徐道:“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提就好。”


    这般识趣,倒叫人颇为满意。


    “如此甚好。”孟令窈唇角微扬,拖长了声调,“此刻便有一桩——聚香楼的钱掌柜,精于迎来送往之道,不过于洞察女客心思一事,尚欠几分慧黠通透。不知何时……可烦劳裴少卿遣琳琅阁那位魏掌柜点拨一二?”


    裴序从容应对,“无需过问我。小姐自行安排调度即可。执我先前所赠令牌就好。”


    孟令窈一时失语,不曾料到那枚令牌还有这种用处。


    她沉默了一瞬,问道:“那枚令牌还有什么用处?”


    “来日方长,小姐不妨自己探索。”


    孟令窈觉得这倒也是个不错的说法,没再追问。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低下头,身子微倾,骤然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一事,颇为要紧。”


    温热的呼吸携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清淡香气,丝丝缕缕拂过裴序的耳廓鬓边。


    他只觉耳根处被那气息烫了一下,强自维持着面上的不动如山,目光紧紧锁住她近在咫尺的双眸,“何事?”


    孟令窈更加压低了声音,神色认真,“你该寻个时机,去瞧瞧大夫。”


    裴序疑惑,“为何?”


    只听她正色道:“我从前也翻了些书册,书中记载,男子行事,常是一盏茶的功夫,至多不过一炷香。哪有似你这般,要那么久的?”


    多半是有什么隐疾!


    裴序难得怔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登时面色微红,无言以对。


    他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知该笑还是该恼。呼吸凝滞片刻,方才寻回自己的声音。


    “你都读了些什么书?可知‘非礼勿看’?”


    话未落地,孟令窈又一次迅捷地朝他屈起的膝盖招呼过去。


    “讳疾忌医!竟还……”


    这一次,裴序早有防备。眼疾手快,稳稳地将那鞋尖正威胁般顶过来的绣鞋握在了掌中。


    他的手掌宽厚,指骨分明,几乎将那只精巧的莲履完全包裹。


    掌心的热度透过薄薄的绸缎印在她脚面上,那触感鲜明得令孟令窈心尖猛一颤栗。


    她下意识缩了缩脚,却被那铁钳似的手牢牢箍住,动弹不得。


    她抬眸瞪他,眼底羞赧交加,嘴上依旧不肯服软,“讳疾忌医!还不许人言!”


    裴序像握住一尾挣扎的小鱼,眼瞳漆黑,落在她因薄怒和羞窘而泛红的脸上。那霞色自腮边染上小巧的耳珠,更添几分楚楚。


    他喉结微动,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含着一丝无奈的叹息。


    “我是否有‘疾’。待你我缔结婚约之后,孟小姐自会知晓。”


    孟令窈半信半疑,还欲再劝几句,不远处传来几声轻咳。


    “咳咳——”


    是菘蓝的声音。


    孟令窈忙挣扎了一下,裴序识趣地松开手,起身整理衣襟。


    菘蓝缓步走近,低眉敛目,姿态恭谨,“少卿,小姐,老爷夫人问两位可谈好了?”


    “已谈好了。”孟令窈忙不迭接话,扶着秋千绳站起身,看也未看身侧的裴序,径直走向菘蓝。


    裴序在她动作的同时侧过身,让开道路,依旧垂着眼,对着菘蓝的方向淡淡颔首。


    朱漆门外,轻舟靠坐在车辕上,同车夫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眼角余光瞥见裴序出来了,忙站直了身子。


    远远望见自家大人徐步而来,神色是一派惯常的平静,眉宇间如覆寒霜。


    可他伺候裴序多年,最是见微知著,只看他眼角眉梢的舒缓之色,脚步落地时偏轻,心中便已明了。


    成了!


    他心中长舒一口气。待裴序走近,才发觉他手上拎着一样蒙着绒布的物件,瞧形状像是鸟笼,恍惚间还听得几声鸟叫。


    大人今日不是来提亲的么?女方回赠一只鸟?


    这是什么规矩?


    裴序将鸟笼递给轻舟,叮嘱他看好。


    轻舟接过,没忍住好奇道:“大人,这是?”


    裴序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大理寺查收的赃物。”


    “?”


    轻舟面露错愕,待裴序进了马车,他悄悄掀开绒布一角,瞧见里头是只羽翼丰满艳丽的鹦鹉,一见人就要张嘴鸣叫。


    轻舟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它的喙,而后松开手,牢牢罩住了绒布。


    及至静观院,甫一入门,淡月便迎上来,“大人,都招了。”


    裴序颔首,转向轻舟,“明日……”话语稍顿,“再过两日,给孟小姐送信。”


    明日,似是太过急切了些。


    “是。”轻舟应道。


    裴序径直朝内院走去,忽驻足于白石板铺就的中庭。


    环视着这方方正正、疏朗开阔的庭院,目光在几竿修竹和孤零零的石桌石凳上流连片刻,仿佛第一次认真审视这个他住了数年的地方。


    他静立片刻,开口道:“此处太空了。”


    轻舟怔愣了数息,才猛地反应过来,急趋两步,“是呢。大人看添些什么好?太湖石?或是移栽些花?”


    裴序稍作回忆,嘱咐了几句。


    轻舟俱都记下,很快吩咐下去。一应安排妥当,他抬手抹了把脸,露出个似哭似笑的神情。


    淡月凑过来,一脸莫名地看着他,“轻舟哥,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是……病了?”


    轻舟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懂什么!”


    淡月暗暗撇嘴,心道他知道得可多了。大人红鸾星动,他知道的时候,轻舟还在梦里呢!


    此刻孟府,终于送走贵客,迎来了清静。


    “答应了?”钟夫人指尖轻轻扣着桌案,见女儿点头,她凝睇良久,忽然笑出声来。


    “母亲年纪大了,记性不好。”钟夫人慢悠悠道:“是谁从前说得那么笃定来着?”


    孟令窈放下茶盏,强作镇定迎上母亲戏谑的目光。


    钟夫人学着她平日的语气,惟妙惟肖,“整日板着脸,心里只有公务,蓝颜祸水,招蜂引蝶,最会惹是生非……嫁谁也不会嫁他!”


    “男人长成这般模样确实不容易。”孟令窈表情沉痛,语气无比真诚,“母亲说得对。所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烫手的山芋,总得有人接不是?”


    “呸呸呸!”钟夫人立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胡说什么?什么地狱不地狱的!我的窈窈是要顺顺当当地嫁进福窝里,享福去的!”


    孟令窈从善如流地点头,脸上绽开笑容,“那是自然。女儿定会过得顺遂如意。”


    钟夫人这才满意颔首,端起茶盏,似是随口问道:“对了,怎么把静姝送你的那只鹦鹉让裴大人带走了?那丫头知道了,怕是要闹腾。”


    “哦,那鸟儿啊。”孟令窈指尖绕着茶盏边缘轻轻滑动,神色不变,“方才裴大人说,像是桩案子里的赃物。静姝年幼,许是受人蒙骗才买下。既是赃物,自然要物归原处,让官府处置才好。”


    钟夫人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女儿一眼,见她神色坦然,便也不再追问,轻轻揭过了此节。


    “原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不管黑的白的,统统说成h的(bushi)


    第59章 四场“噩梦” 夫人,今夜可否容我宿在……


    夜色如墨, 屋里灯火通明,兰芷芳香浮动。


    孟令窈刚刚梳洗完毕,一头乌发披散在肩上, 菘蓝去交待值夜小丫鬟的间隙, 她从梳妆台下层平日里极少开启的抽屉底部, 摸出一块木牌。


    正是裴序先前随手给她的那一块。


    借着明亮的烛火仔细端详, 许是知道了用处, 这次看来,觉得好似确实不凡。


    木质细腻温润, 纹理宛如天然的云水纹。令牌的边缘打磨得浑圆流畅,触手生温。


    怪不得那日在琳琅阁, 魏掌柜一见此牌, 顿时色变,毕恭毕敬,原来是能直接调遣他手下产业的信物。


    可当初裴序递给她时那般随意淡然, 就像是递一块山间随手拾的木头, 害她还以为不过尔尔,用了一次就束之高阁。


    “小姐, 您这是在看什么呢?”菘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执起象牙梳,轻柔地梳理孟令窈的长发,“看了半天了, 这般专注。”


    “看金山银山。”


    “嚯!”菘蓝探头瞧了一眼, 也看不出门道,“这不就是块木牌吗?”


    最特别之处也不过就是刻了裴少卿的名字。


    孟令窈指腹轻轻摩挲令牌上的刻痕,笑说:“它可比咱们家的聚香楼值钱多了。”


    菘蓝肃然起敬,“那奴婢明日就专为它缝个小垫子, 好好供起来。”


    孟令窈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来,“上回给我绣鞋面的那匹云锦,可还有剩余?”


    “有的,小姐。还剩下不少。”


    孟令窈眉梢一扬,“就用那个吧。”


    菘蓝眨了下眼睛,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但小姐总有深意,且那布料质地上佳,色泽雅致,用来做垫子倒也不算埋没。


    利落地应了声“是”,菘蓝继续梳理青丝,一边感叹,“小姐,这样宝贵的东西,裴少卿竟早早就给了您,想必是早就对您钟情有加。”


    孟令窈把玩令牌的动作微微一顿,脑海中忽然浮现起那日在画舫上,她对周希文一通胡编乱造的话。


    当时她随口说裴序对她倾慕不已,不过是为了搪塞,如今想来,倒是再真实不过了。


    她抬眸看向铜镜,镜中人眉目如画,长发如云,即便是卸去了白日的精心妆容,依然美得不像话。


    不得不承认,除开外表,裴序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优点——


    他的眼光极好。


    “梳够一百下了。”菘蓝轻声禀报,将梳子放回原处。


    孟令窈收起令牌,神情转为认真,“菘蓝,那日我们分开后的事情,你再仔细与我说一遍。”


    菘蓝拧眉,显然对那日的经历仍有余悸,“小姐,您是怀疑什么吗?”


    “当初情况紧急,我下意识以为是林云舒所为。”孟令窈屈膝坐在软榻上,手轻轻搭在膝上,“如今想来,又觉得不对劲。”


    林云舒与她确实有旧怨,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些女儿家的小心思,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即便她对赵诩有几分意思,最终能果断选择入宫,可见那点心思也淡薄得很。


    要说她在酒中加些泻药,或是能让人起疹子的药物,倒还说得过去。即便查出来是她所为,也无伤大雅。但虎狼之药……


    实在是有些过了。


    她如今正得圣宠,犯不着为了一点小女儿间的矛盾沾上一身腥。更何况还是让自己的贴身宫女去吩咐,毫不遮掩,留下的把柄太多。


    林云舒再如何,也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


    菘蓝若有所思,“奴婢再好好想想。”


    因着已经叙述过一遍,再度提及时,菘蓝果然想起了更多细节,“那日约好的时辰到了,大家都在回廊汇合,唯独不见小姐。我们等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仍不见您回来,赶忙分头去找。”


    她皱着眉头回忆,“奴婢不熟悉别苑,多走了好些冤枉路……倒是有一处颇为可疑!大约是在回廊后头那片假山拐角那儿,我曾碰见过一个仆役打扮的男子,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奴婢当时急得很,就没多想。现在说起来,那个时辰正是宴席最忙碌的时候,前头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仆役能得空在那种地方闲逛?”


    孟令窈闻言,眼神一凛,“确实可疑,你可还记得那人的模样?”


    “时间太急,奴婢也没细看。”菘蓝摇头,敲了敲脑袋,懊恼道:“只记得是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穿着……”


    她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他衣着与寻常的仆役略有些不同,许是个管事!”


    管事。


    孟令窈暗暗记下,让菘蓝继续说。


    “后来……就转到了更僻静一处假山后边,”菘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奴婢对小姐的声音很熟悉,隐约听到了一些动静,像是小姐的声音,当下又急又怕,就壮着胆子唤了几声……”


    谁曾想,先出来的竟是裴少卿,着实吓了一大跳。后来又见他折返石洞,将自家小姐抱出来,更是惊得魂飞魄散,整个人都木了。


    还好平日里跟小姐耳濡目染,再惊讶也不能挂在脸上,维持住了表情,才勉强没失了她们孟府的气度。


    孟令窈赞道:“好菘蓝!”


    菘蓝摸摸自己的脸,笑了笑,又道:“当时裴少卿当时说了,他会彻查此事,给小姐一个交代。”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此事或许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孟令窈微微颔首,“若真是林云舒所为,以他之能,定然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今日便会直接告诉我结果了。可他却说还在调查,让我稍候。可见其中另有蹊跷。”


    她沉吟片刻,随即又舒展了眉头,“罢了,自有该查的人去查。”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渗出一点湿意。


    菘蓝见状,立刻轻声道:“小姐累了一天,快歇息吧。”


    孟令窈点点头。


    菘蓝转身熄了几盏烛火,放下床榻边的帷幔。


    孟令窈仰躺在床上,望着上方轻轻摇摆的香囊出神。


    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了开来。


    眼眸中残留着几丝困倦,困意如潮水般袭来,心底深处却有一丝细微的抗拒悄然苏醒。


    她不想睡。


    历经三次,她多少有了些经验。


    每当她下定决心要与某个男子定亲之时,便是噩梦来袭之际。


    前面三个,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孟令窈翻了个身,侧卧着望向外间,烛火影影绰绰。如果她的推测没错,今晚恐怕又要被噩梦折磨了。


    陆鹤鸣温润如玉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暴虐残忍的心。周逸之花心薄幸,从无真心。至于赵诩,他或许是有真心的,只是他的真心,在他母亲面前,是如此软弱,不堪一击。


    那么裴序呢?


    他沉静如水的面容之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心肠?


    孟令窈长长叹了口气,手不自觉攥紧了身下的丝质枕头。


    “小姐。”外间值夜的小丫鬟听到动静,轻声询问,“可是睡不着?奴婢去小厨房给您端一碗安神汤来?”


    自她屡次被噩梦惊醒,菘蓝便特意吩咐小厨房夜间常备安神汤,以防不时之需。


    “不必了,你歇着吧。”


    “嗳。”


    孟令窈重新躺好,眨了几下酸涩的眼睛。罢了,她总归是要睡觉的,总不能为了一个男人连觉都不睡了。


    只是……


    其他倒也罢了,就是可惜了那张皮囊,还有那副更难得的体魄。


    平日里衣着整齐时还看不出什么,与寻常文官也相差无几,谁知脱下衣衫后竟是那般……恰到好处。


    上回还未得一窥全貌。


    思绪渐渐沉沦于困倦的海洋,孟令窈意识滑入梦乡。


    梦的碎片里,是一间熟悉又陌生的屋子。她在梦中看得并不分明,但就是知道,这屋中一切,一花一器,一桌一椅,都极合她心意,好似全都出自她私密的喜好簿子。


    连她此刻倚靠的罗汉床都是无比舒适。


    她正要细细观赏这雅致的居所,却被身后传来的轻微响动吸引了注意。背后的手臂倏然收紧,将她牢牢裹进一个结实又温热的胸膛里。她这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一直靠在这人的怀抱中小憩。


    那怀抱温暖如春,如同一张温度刚好的绒毯将她紧紧包裹,让人不由得想要更深地依偎进去。


    “夫人……”耳垂被带着湿暖气息的齿尖轻轻衔住、研磨,酥麻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地响起,携着某种恳求的意味。


    “今夜可否容我宿在里间?”


    几乎是本能反应,她“啪”地一掌拍向那人的脸。


    “休想!”


    连她自己都在梦中惊诧于这动作的熟稔,仿佛这样的对话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意料之外的低笑在耳蜗深处漾开,他丝毫不恼,又凑在她耳边细语许久。那声音温柔得宛如三月春风,说的却尽是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话语。孟令窈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觉得那声音熨帖,怀抱也异常舒适温暖。


    不知何时,她再也听不见那些低语,只是安安静静地靠在那个温暖的胸膛上,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去,意识也随之沉入更深更暖的水底……


    “小姐、小姐,时辰不早了。”


    第60章 不合适 京城这几茬好儿郎的尖儿都被你……


    菘蓝温柔的声音将孟令窈从那个奇异又慵懒的梦境中唤醒。


    天色已大亮。


    孟令窈睁开眼, 迎上菘蓝关切的目光。


    “小姐,”菘蓝担忧道:“听碧漪说,您昨夜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想是没有休息好。可要同谢小姐说一声, 稍晚些去。”


    孟令窈坐起身, 伸了个懒腰, 筋骨舒展, 只觉神清气爽,“不必了。”


    她昨夜睡得不错。


    不过……她恨恨咬了下唇, 还是得劝裴序,早日看大夫要紧。


    菘蓝仔细瞧了瞧自家小姐的脸色, 明润生光, 叫她想起园子里吸饱了晨露的花苞,倒不像是勉强的样子。


    “好,那奴婢伺候您梳妆。”


    “啧啧。”


    谢成玉上下端详了孟令窈片刻, 拖长了声调, “我们令窈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瞧瞧这小脸,白里透红, 这眼睛……”


    孟令窈眼疾手快, 取了桌上的藕粉卷塞到谢成玉嘴里,“吃你的吧。一桌的点心还堵不住你的嘴?”


    谢成玉唇角噙着笑意,吃完了点心, 仍是没放过她, “要堵上我的嘴,这一点可不够。京中都传遍了,说是两家青年才俊争相上门求娶,这回你可是风头无两。”


    “还有那起子人说, 京城这几茬好儿郎的尖儿都被你掐完了。”她摇着扇子,学那些贵妇们的腔调学得是惟妙惟肖。


    孟令窈放下茶盏,觑着他,“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浑话?”


    还“掐尖儿”?裴序和赵诩也就罢了。


    前头的陆鹤鸣、周逸之还在大牢里蹲着,算哪门子的尖?


    谢成玉乐不可支,脸上笑意丝毫不加掩饰。直笑够了,才收敛神情,正色道:“我还一直未曾问你,端阳宫宴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给你送酒的宫女,我总觉得不对。”她放下团扇,神色凝重了几分,“后来托了静嫔娘娘,想找那个丫头好好问询一番,不成想竟寻不见了。”


    孟令窈沉默数息,道:“确实是发生了些事,不过好在有惊无险。”


    见她此刻安然无事,且不像想细谈的模样,谢成玉不再追问,只颔首道:“你无事就好。”


    “说来也巧。那一处别苑终年空置,圣驾一年至多不过端阳临幸一次,内里管束难免松懈。那宫女不见了踪影,上至内侍总管,下至同住一屋的宫女,竟如睁眼瞎子般,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静嫔娘娘深觉不妥,便将其中管理松散之状,禀报给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向来不喜这些魑魅魍魉勾当。得此契机,雷厉风行一番整顿清洗,真揪出些来路不明、心思叵测之辈,狠狠发落了一通。经此一事,娘娘愈发觉得家姐心细如发又持重周全,还向圣上提议,让家姐帮着协理六宫。”


    说到此处,谢成玉忽然展颜,眸中光彩熠熠,“令窈,你这一番‘有惊无险’,真像是冥冥之中引着,送了家姐一份不小的机遇。我要代她道声谢了。”


    孟令窈失笑,举盏示意,“这可是言重了。要说谢,该是我谢静嫔娘娘与你,为我的铺子费心周全,端午那日若非娘娘开了口,我那小铺子哪能有今日的光景?”


    “你我情分,何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谢成玉摆手一笑,“更何况你的香露确实清雅不俗,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她拈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忽又想起什么,语气带了些许玩味,“对了,整治中还翻出个笑话来。别苑里管果园的一个小庄头,也不知是平日手脚不干净心虚,还是太过胆怯,一听闻宫里严查,竟慌得从树上跌下,生生摔折了腿!啧啧,这下躺也躺不住了,直接递了辞呈,卷包袱回家养老去了。你说这别苑……”


    她随意望向窗外街景,“清水下头,藏了多少污浊泥沙?”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心虚”二字,似细针在心上轻轻一刺。孟令窈不动声色,将此事牢牢记下,盘算着寻个机会知会裴序一声。


    谢成玉尝了口茶,嫌弃地撇撇嘴,“停云社的茶是愈发不像样了。用的香也俗气,透着股子闷锈气,真真糟蹋了我的好点心。”


    孟令窈闻弦歌而知雅意,含笑道:“既如此,不如我请成玉到聚香楼走一趟,挑选几样你喜欢的香品?”


    谢成玉眼睛一亮,“还是窈窈最得我心!”


    两人当即起身,谢成玉吩咐备车。马车一路穿街过巷,不多时,驶达聚香楼所在的东街。


    因着聚香楼的名字已经打出去名气,与现在做的生意也算契合,孟令窈就没有另外改名,保留了原样。


    除开名字不变,旁的地方俱是焕然一新。门头崭新,古雅的黑漆牌匾下,垂着疏落有致的竹帘,门口两尊青釉莲纹熏炉袅袅生烟,既不喧嚣亦不寒酸,自有一番清贵的底气在里头。


    孟令窈投入了十分心力,一应陈设布置皆是亲力亲为,大到雅间布局,小到案几上的一枝插花,都透着恰到好处的韵味。


    此刻楼前车马不绝,宾客盈门。


    孟令窈见状,让马车绕到侧面,免得要在前头人挤人。


    车轮碌碌,在清静的后巷侧门处停稳。


    她刚掀开车帘准备下车,耳畔一道熟悉的声音,干涩微哑、又夹杂着压抑惊喜。


    “孟小姐……是你?”


    孟令窈动作微顿。循声望去,只见几步外,赵诩的身影映入眼帘。


    数日不见,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仿佛换了个人,俊朗的脸颊削瘦了不少,眼底泛着血丝,往日神采被一层浓重的灰败取代。唯独在看清是她时,那双黯淡的眸子才骤然迸出几星灼热的光亮,灼灼地投射过来。


    谢成玉紧跟其后下车,一眼扫过这阵仗,立刻抿唇一笑,整了整鬓角碎发,脆生生道:“哎呀,我那几样急用的香料怕是要抢光了!令窈,我先进去了。”


    孟令窈点点头,吩咐菘蓝,“带谢小姐去二楼雅间,好生招待。”


    菘蓝会意,“是。”


    一时间,这偏仄的小巷入口,便只剩下孟令窈与赵诩二人相对。


    赵诩的目光胶着在眼前人平静无波的脸上,喉结微动,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低沉的,“孟小姐,许久不见…我……”


    见孟令窈态度冷淡,他急急解释,“我并非刻意在此蹲守。实是陪了舍妹来买些胭脂香粉,前头女眷太多,我一个男子不便进去,便在铺子周围等候。”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沙哑,“绝无打扰姑娘的意思。”


    孟令窈眼波不兴,随意“嗯”了一声,客套道:“赵小姐既然来了,怎的也不差人知会一声?我好叮嘱掌柜给些便宜,免得她久候。”


    如此淡漠,如刀子般剜着赵诩的心。他凝视着她姣好的容颜,心痛难当。


    他撒了谎。


    他是刻意在此等候。


    连日来,他像个无主的游魂,不知该往何处寻她。


    先是在聚香楼周围徘徊,又跑到孟府附近的茶楼酒肆里坐着,眼巴巴地望着那高门深院,希冀能瞧见她的身影。


    甚至,他还厚着脸皮去寻了钟定明和钟定曜,想请他们代为传话,却被婉言谢绝。


    他不敢深想其中缘由,更不敢问是否出于她的授意。


    巨大的失落和茫然攫住了他。


    前一刻,他还沉浸在最旖旎的幻梦里,他确信无疑,她明白了他的心意,也愿意接受他的情深。


    母亲也欣然应允为他上门提亲,一切都朝着他最期盼的方向发展。可一眨眼的功夫,一切都变了模样。


    仿佛是从一场绚烂的美梦中猛然惊醒,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妄泡影。她的笑容不再为他而绽放,她的眼神不再为他而柔和,她甚至连正眼看他都变得吝啬。


    赵诩舔了舔发干的唇,声线带着几分颤抖,“孟小姐,我…我实在不明白,为何会变成如此?”


    他眼中盈满了困惑与不解,“是不是那日我姑母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姑母她性情如此,并无恶意。”


    赵小将军生了一双眼尾天然下垂的眼,失落时,眼神湿润,像极了被主人抛弃的幼犬。是十足能打动人的。


    然而,这眼神在孟令窈心中,激不起半分涟漪。


    在那场漫长到窒息的前尘梦境里,这双浸满无辜哀切的眼睛,曾是她一次次飞蛾扑火的理由,她曾无数次被这样的眼神打动,心软妥协,又继续在痛苦的泥淖中沉沦。


    如今再见,只觉得厌倦透顶。


    轻叹一声,她道,“赵将军,我们不合适。”


    赵诩眼中的不解更甚,还带着几分无辜的茫然,“为何……为何不合适?”


    这无辜,恰恰勾起了孟令窈心中潜藏已久的怒火。她望着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赵将军,你也看到了,聚香楼是我的心血,轻易不能割舍。若我真的入了武兴侯府,侯府可能容得下一个抛头露面、经商牟利的儿媳?”


    赵诩闻言,神色微变,连忙道:“我知晓你喜欢做这些事,婚后自然也可以继续。我绝不会阻拦……”


    “崔夫人也是这般认为的吗?”孟令窈打断了他的话。


    赵诩迟疑了片刻,“我会尽力说服母亲。”


    孟令窈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显得格外疏冷。


    她忽然转了话题,问道:“赵将军此番回京,可会再去北疆?”


    赵诩不明所以,仍是回答,“北疆军务为重,我听凭谢大将军安排。时机成熟,定当尽快返回戍边。”


    “是吗?我看未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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