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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画舫遇险 “我与裴序并非如你所想这般……


    周希文盯着那块令牌, 瞳孔微缩,半晌才轻声开口,“我说呢原来令窈已然……”


    孟令窈脸色变了变, 烛火摇曳, 她脸庞映出薄薄一层透明的红, 不知是羞是窘, 正要弯腰去捡令牌, 却见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先她一步拾起令牌。


    周希文将令牌反扣,置于孟令窈掌心, 意味深长道:“放心,我什么都没瞧见。”


    她看着眼前少女接过令牌, 重新塞进袖中, 右侧脸颊微微鼓起,很是气恼的摸样,全然不像一贯的云淡风轻, 眼中浮现淡淡笑意。


    “令窈, 其实我早就想找个机会与你谈谈。”


    孟令窈抬眸,“谈什么?”


    她在妆台前坐下, 对着铜镜重新梳理鬓发, “我知晓兄长并非良配,但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告知于你。”


    这个分寸实在不好把握。她毕竟是外人,女子婚嫁之事又素来敏感, 既不能显得她多嘴平白坏人姻缘, 又着实不忍见她受骗。


    她顿了顿,从镜中看向孟令窈,“方才在前头,我就察觉到你在疏远家兄。如今见了这令牌, 确信你心上人另有其人,我倒是彻底放心了。”


    “我与裴序并非如你所想这般。”孟令窈拧眉反驳。


    “哦?”周希文挑眉,“原来这当真是裴大人之物,我还当是你自己刻下,时刻不忘提醒自己‘言行有序’。”


    “……”


    该死,这么好的借口,她怎么没想到。


    电光石火间,孟令窈心念一动,扬起下巴,道:“是裴序倾慕于我,硬要塞给我的。”


    周希文:“那你怎的还随身带着?”


    她不慌不忙道:“正待今日船行到永丰河中央,我好抛下去,不叫旁人知晓其中内情。若与裴序扯上关系,那些姑娘小姐们,还不活撕了我?”


    总归也不会有人去找裴序核实,还不是任她编排。


    说这话时,她神态又恢复了从容,葱白的柔荑托着腮,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香粉盒子,眉眼一派淡然。


    周希文心中莫名信了三分,轻笑一声,“也罢,无论如何,你对我兄长无意便好。”


    见这茬终于揭过去了,孟令窈暗暗舒了口气,玩笑道:“怎么当着外人的面,尽说自家人的不是?”


    “若只是寻常的不是,倒还罢了。”周希文攥紧银梳,“我兄长他……与旁人有染。”


    这话说得极轻,却如惊雷般在孟令窈耳边炸响。她故意睁大眼睛,“竟有此事?"


    “慈安寺……”周希文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那地方可并非什么佛门清净之地。我兄长隔三差五往那里跑,说是礼佛,实则……”


    她话未说完,孟令窈却心中了然。她望着周希文神色,试探道:“竟是如此?那日我去慈安寺上香,还觉得寺里的和尚个个生得眉清目秀,气质不俗。尤其一个叫智清的师傅,年纪轻轻气度不凡。”


    听到“智清”二字,周希文脸色骤变,眼中的厌恶之色更加明显,“你竟也见过他?”


    孟令窈点头,“偶然遇见罢了。”


    “离他远些。”周希文站起身来,神色难得的凝重,“莫要被拖累了清名。”


    她说得已然足够直白,孟令窈沉默颔首,“多谢姐姐提点。”


    “不过……”周希文忽然转身,目光再次落在孟令窈的袖口,“你既与裴大人相熟,可否为我引荐?我有要事相告。”


    孟令窈强压下反驳“相熟”的冲动,镇定自若道:“自然可以。只是不知姐姐有何要事?大理寺可算不上好地方。”


    “到时你便知道了。”周希文没有多说,只深深看了她一眼,“我们离席太久,该回去了。”


    两人整理好衣衫,携手走出内室。回到暖阁时,周逸之已不在席间,只剩下一众年轻公子小姐们正谈诗论画,兴致盎然。


    “咱们来对个对子如何?”有人提议道:“就以今日佳节为题。”


    众人正说得热闹,船身再次颠簸了一下。几个小姐惊呼出声,公子们忙去扶持。


    “无妨无妨。”有人笑着解释,“河上暗流多,船行不及地上平稳,这是常事。”


    “就是,我们这等大船,稳得很呢。”另一人附和。


    孟令窈忽然想起裴序曾对她说过的话——“水路是最危险的,一旦出事,想要脱身比登天还难。”


    她心中隐约不安。


    画舫上气氛正酣,一位年轻公子不胜酒力,推辞了美酒,倚在窗边,想借江风醒醒神。他深深吸了口气,嗅到风里带来莫名的硝烟气息。


    那公子转头张望,却见远处码头,火光冲天。


    “不好了,着火了!”


    周希文闻声看去。


    目光一厉,是周家的货船!


    恰在此时,船身又是一阵剧烈摇晃,这次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几个正高谈阔论的公子站立不稳,直接摔倒在地。茶盏果盘哗啦啦碎了一地,有小姐吓得花容失色,捂着嘴不敢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惊惶问道。


    外头突然传来仆役们慌乱的喊声,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恐——


    “不好了!船漏水了!”-


    裴序立在河堤之上,望着那艘华丽的画舫在夜色中缓缓前行。船上灯火辉煌,偶有丝竹之声隐约传来,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他薄唇微抿,神情不见丝毫放松。


    岳蒙蹲在他身侧,心中感慨万千,想他们大人分明是京城名列前茅的贵公子,不去哪个清闲的官衙悠闲度日,反倒来了大理寺。


    这下好了吧,人家过节在船上夜游永丰河,他就只能在边上看着。


    正漫无边际地思量,简肃踏着月色快步而来。


    “大人,监视的差役回报,周家的货船确实起火了。火势极大,防隅军来不及救,几乎全烧毁了。”


    “起火?”裴序目光凛冽如冰。


    “仔细搜查货船残骸。”他吩咐道,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艘画舫。


    说话间,河面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裴序指尖倏然收紧,只见那艘画舫上的人影晃动,隐约能听见惊呼声传来,船身似乎也有些倾斜。


    “备船。”他当机立断,对身后的下属们喝道。


    几个精干的差役早已准备妥当,听到命令立刻推出一只轻便的小船。裴序一跃而上,其他人紧随其后。


    河风迎面扑来,带着夜晚的寒意。小船在几个水性极佳的衙役划桨下,快速朝画舫驶去。


    越是靠近,情况越看得分明。船身倾斜得不算厉害,隐约有回正之势,甲板上人员脚步匆匆往来,却是乱中有序。


    来不及细想,小船已靠近画舫,尚未停稳,裴序径直抓住船舷上垂下的粗麻绳,手上借力,利落翻身上船。


    “大人!”身后传来岳蒙的惊呼,“您慢些!”


    其他差役也纷纷摇头,暗自感慨自家大人真是救人心切。


    甫一上船,裴序环视四周,甲板上确实有些混乱,但并非想象中的危急情况。几个船工正拉着帆,看起来已无大碍。


    他大步朝前厅走去,推开雕花门扉,只见周三小姐周希文正站在厅中央,神色镇定地对十几个年轻男女说话。


    “诸位莫要惊慌,船工说了,只是小小的漏洞,很快就能修补好。”


    “裴大人?”周希文见他进来,眼中难掩错愕,“您怎么来了?”


    裴序微微颔首:“方才在河畔见画舫摇晃不止,似是出了事。”


    他视线扫过整个花厅,问道:“诸位可有大碍?”


    众人颇有些受宠若惊,好一番沉默,才七嘴八舌地回应。


    “多谢裴大人关心。”


    “幸得周小姐主持大局。”


    “我等并无大碍。”


    “如此便好。”裴序微微颔首,转而看向周希文,“周小姐,今日宾客俱在此处吗?”


    周希文短暂怔了一瞬,回道:“都在此处了。”


    她忽地明白了什么,神情顿时微妙起来,“孟小姐原也是在的,只是不久前,她道身子略有不适,我便遣了小船送她先行上岸了。”


    厅中的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证实。


    “她运气倒好。也不知是不是装的……”赵如萱缩在人后,她刚刚吓得不轻,一想到孟令窈竟提前下了船,平白躲过一劫就忍不住心生不愉。也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嘀咕出了声。


    她声音很轻,却突然浑身汗毛直竖,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笼罩了她,一抬头,正对上人群中裴序的视线。


    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赵如萱抑制不住地打了个颤,下意识住了嘴。


    “既然诸位都平安无事,那我就不打扰了。”裴序拱手告辞。


    周希文挽留不得,只得送他离开。


    小船上,几个属下迎上来。


    “大人,我与船工交谈过,确实无性命之忧。但为何漏水,他们也懵然不知。”


    岳蒙道:“那船老大说,知道今日船上都是贵人,他们出行前再三检查,确认了一切都完好无损。不想还是出了事。大人,此事有蹊跷……”


    他口中说着,心中已有论断,使船漏水之人,与那厢放火的,十有八九是同一人所为。


    除了他们最近紧盯的周逸之,还能有谁?


    裴序缓缓点头。


    人人欢享佳节之际,大理寺一干人等又因货船失火、画舫漏水诸多事端忙了个人仰马翻,直到事情逐渐有了眉目,裴序大手一挥,叫下属们都去休息。


    岳蒙临走时见他仍端坐在案前,忍不住道:“大人,难得过节,您也歇会儿吧。这会子出门,还来得及看后半场烟火。”


    “嗯。”


    他应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岳蒙无奈耸肩,招呼着其他兄弟们出去喝酒赏灯。


    月至中天,裴序终是放下了案卷。


    夜色已深,永丰河上漂浮的画舫灯火渐暗,唯有水上几盏莲花灯中烛芯还在风中摇曳。


    裴序漫步河岸,不知不觉间走向了更幽静的河段。这里古柳成荫,月影婆娑,几只夜鸟偶尔从枝头掠过,翅膀划破夜空的宁静。


    蓦地,他停下了脚步。


    第26章 河畔偶遇 “赵诩要回来了。”……


    孟令窈幼时常居外祖家, 没少与表兄妹们探索整条永丰河,河畔处哪里人少幽静,景致又美, 再清楚不过了。


    这一带最妙的便是一行古柳, 形态优美, 枝干苍劲, 其中最里侧倒数第二棵最佳, 离地五六尺处,一支粗壮的枝丫蜿蜒伸出, 形成一个绝妙的弧度,似一张天然的座椅, 恰好供人坐在上头, 以欣赏眼前河水浩浩汤汤,奔流向远方。


    孟令窈此刻正坐在上头。这不是什么难事,哪怕冬日的柳树枝干光滑坚硬。


    她小时候比几个表兄们身姿都更灵巧, 攀上去的速度是最快的。长大后总觉得什么爬树、捕蝉实在失之优雅, 至多也就是同闺秀们一道扑个蝶做做样子,实则大家心里都清楚, 只靠一把小扇子, 哪里扑得着那般灵巧的蝴蝶。


    今日也算是难得童心再起,顺利攀上去时,她心中还感慨了一句, 功力不减当年。


    手扶着树干, 她稍稍仰头望向远处,一轮明月当空,河水泛起波澜,水光粼粼, 仿佛身在画中。


    难得静谧的时刻,却有人坏了安宁。


    有脚步声靠近,来人动作很轻,偏偏此地太过安静,连踏过枯草的声音都格外明显。


    孟令窈皱眉,扭头看去,眸光透过枝叶缝隙,正对上树下裴序的视线。


    两人俱是愕然。


    许是这样居高临下看裴氏大公子的机会实在不算多,孟令窈多看了好几眼,目光从隆起的眉骨,一路划过挺直鼻梁,再落到那两片似乎总是微微抿起的唇。


    直到瞥见他染上红晕的耳垂,才慢吞吞收回视线。


    看不顺眼归看不顺眼,她可从没否认过他的皮相。


    有那么一个瞬间,裴序恍惚间以为自己误入了某处世外仙境,北地冬日寒凉,一路走来,柳树叶片早已凋零殆尽,只余下空空荡荡的枝条在风中摇曳。


    直到这一树,他看到树梢坠着一片轻薄的红,裙裾垂落,宛如枝头绽开的焰火。那人拂开柳枝,探出脸来,直勾勾看着他,下一瞬,清脆的声音从枝头飘落。


    “裴大人怎会在此?”


    裴序垂眸,“这话该我问孟小姐才是。此地幽僻,独身在此,并不安全。”


    孟令窈轻撇了下唇。


    这人开口十句话有八句都在叮嘱她小心,好像她是什么不知事的孩童一般。


    她轻晃了下腿,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懒懒道:“下回遇着许小姐,我要告知她,裴大人对她父亲的工作颇有微词。”


    裴序知晓她故意曲解放大他的话是故意为之,并不接茬,转而道:“今夜周三小姐的画舫漏水,船身一度倾斜,情况危急。”


    “船上人可有事?”孟令窈立刻追问。


    “好在船体受损不严重,并无大碍。”


    孟令窈轻舒了口气,又听树下裴序淡声道:“所幸孟小姐离开及时,免受一场惊吓。”


    在意识到之前,孟令窈唇角已不自觉扬起,“这要多亏了裴大人的叮嘱,叫我牢记水路危险。”


    裴序没听出话里有多少真心道谢,出乎意料的是,这一事实并未叫他心生一丝一毫的不愉。


    他很轻地“嗯”了一声。


    孟令窈朝他看了一眼,依着裴少卿一贯的风格,她还当他会谦虚一句“职责所在”。


    “好好的画舫怎么会漏水?”孟令窈呢喃自语。


    周希文行事粗中有细,今日这样的场合,她不可能不反复检查画舫情况,又岂会出现如此大的疏漏?


    “孟小姐以为如何?”


    上元画舫宴饮,既帮周希文结交京城世家贵族,又替她扬名,连着办了数年,没道理在与兄长争权夺利的关键时期突然坏了自己的招牌。


    想到上船初时,周逸之带着名贵的波斯玫瑰香露出现,名为赠礼,实则毫无疑问是对妹妹的一种示威。


    而在她们更衣归来后,周逸之就不见踪影。


    造出今日画舫之危的,舍他其谁。


    “谁得益最大,便是谁了。”孟令窈回答。


    裴序没有应声。


    此时,沉默便已然是一种肯定。


    整理袖口时,孟令窈摸到了熟悉的硬块,她手指一紧,旋即松开,出声唤道:“裴大人。”


    裴序仰头看向她。


    “险些忘了告诉您。”她歪了歪头,目光灼灼,开口便是邀功,“我今日不负所托,与周三小姐交谈时,从她口中得知,周逸之确与智清关系非同一般,且她对此极为厌恶。”


    裴序错开了些她的视线,点了点头。


    “还有一桩要事。”孟令窈将周希文有意见裴序一面的事情悉数告知。


    “周三小姐缘何有此请求?”裴序询问。


    大理寺少卿不愧是大理寺少卿,一下就切中要害。


    许是今晚吃的果子太甜了,孟令窈觉着有些牙疼。


    她该如何言说,说她不慎露出了他的令牌,说她一番胡扯,在周希文面前夸下海口,说裴序对她满腔真心?


    不,她宁可从这里跳下永丰河也也绝不会言之于口。


    但话又说回来,难道裴序就一点错都没有么?


    给什么信物不好,偏要给刻了他名字的,这不是平白露了破绽?


    堂堂大理寺少卿,行事竟如此不谨慎!


    想通了其中关窍,孟令窈顿时半分心虚也无了。


    她双手抱臂,斜斜倚靠在树干上,理直气壮道:“探寻缘由是大理寺之职。”


    裴序一时失语,片刻后,应道:“孟小姐所言极是。”


    “既如此,裴大人可要记得我的奖励。”孟令窈满意地点了下头,“我已想好了。”


    裴序抬眸,“何事?”


    “现在说还为时尚早。”孟令窈眉眼带笑,“待到三月上巳节,我再仔细告诉大人。”


    裴序自认记性不算差,大理寺的卷宗浩如烟海,不说字字如数家珍,其中大概总能说出一二。因而他轻易回想起此前数次与孟令窈的相遇经过。


    她总是带笑的,毫无疑问,也极擅笑,眼睛常弯成一枚上弦月,唇角向上扬起,化作下弦,如此,便如今日的月色,是一轮完满的圆,大抵是古书上说的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可同时,裴序也无比清楚,那实则并无多少真实的笑意。


    就如同她总挂在嘴边的“多谢大人”。


    但此刻的笑容不同,那大抵是他们结识以来,他所见到的最诚然的笑。


    上巳节……此间事应已了了。


    裴序微微出神。届时,他可向圣上告几日假。无论她所求为何,他总能竭尽所能达成。


    “好。”


    话音方落地,远处一声锐响,一道金光直窜夜空,在最高处“砰”地炸开,如金雨倾泻而下。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次第绽放,灿若烟霞,将整座皇城映得恍如白昼。河中的画舫俱已归航,只余一片璀璨倒映在水面,随波光碎成万点星辰。


    “一言为定!”


    赏罢烟火,孟令窈手撑着树枝,稍一用力,从树上跳下。


    裴序下意识伸出手,绯红衣袖轻擦过他指尖,只余下一缕清淡的香气。


    今夜的最后一朵烟火落下了。


    孟令窈视线扫过他的手,“大人可是小瞧我了。”


    见到裴序此举,她竟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总是对她有诸多担忧。


    兴许是“职责所在”吧。


    念头一闪而过,孟令窈竭力掩饰住了即将溢出唇畔的笑。


    裴序才是意外的那个。他并非所谓多管闲事之人,祖父自小教他“谋定而后动”,若无周全的思虑,大理寺诸多案件根本无从破解。


    他向来做得很好。


    近来却屡屡破功。


    来不及思索个中究竟,裴序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心情又更好了些。


    于是缘由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烟火既已结束,孟小姐还是早些归家吧。”


    孟令窈顺势行礼,“我正有此意,大人告辞。”


    她往前走了几步,倏尔转头,“对了,裴大人。我方才忘了告诉你,此地虽瞧着偏僻,实则离我外祖家不过几步之遥。”


    她抬手,指尖指向柳树行列深处,仔细看去,其间掩映着青砖碧瓦。


    “您实在多虑了。”孟令窈拖长声音,好似打了一场胜仗一般,施施然离开。


    裴序垂下眼睫,脑中以极快的速度勾勒出京城舆图。不错,永丰河西侧,确是钟指挥使的府邸。


    为何方才一点也未曾记起?-


    孟令窈回外祖家时已是深夜,钟定明蹲在门口打哈欠,“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出去找你了。”


    “我就在古柳树边,不曾跑远。”


    钟定明含混地点点头,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活像只初初睡醒的大猫,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竹子拔节似的声响,“早些休息吧。”


    孟令窈点点头,转身回了常住的小院。


    钟定明目送她离开,才回到自己居所。他们双生子同居枕流轩,回去时,钟定曜仍未休息,在庭院中练了一套枪法。


    钟定明静静看他练完,开始调息,冷不丁道:“你看上表妹了?”


    钟定曜被冷风呛了个正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后,艰难道:“你胡说什么?”


    “见色起意。”钟定明煞有介事地点评,“很正常。”


    “没有的事!”


    “那你今日为何如此不对劲?”


    钟定曜陷入沉默,并未回答。


    钟定明露出“我就知道,还嘴硬”的神情。


    钟定曜用力按了按眉心,终是开了口。


    “赵诩要回来了。”


    第27章 主大喜 “我自然是最看中你”


    年节俱已过完, 日子一天天变暖。


    孟令窈的春裳还未裁完,圣上一道旨意,叫京城富贵圈子整个沸腾起来。


    “圣上竟替三皇子向赵如萱下了聘礼。”谢成玉灌下一大口清茶, 啧啧称奇, “还请了安国公夫人说媒。”


    安国公夫人乃是先帝亲封的一品诰命, 德高望重, 由她做媒, 是给足了体面。


    “应当的。”


    赵如萱出身武兴侯府,如今这位武兴侯能力只能算平平, 却取了一位好夫人,出身清河崔氏的世家贵女, 据闻治家是一把好手, 将本有衰颓之势的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孕有二子一女。大儿子承袭世子之位,如今在吏部担任要职, 小儿子不愿蒙受父兄余荫, 主动请缨去战场,立志闯出一片功绩。


    京中少有夫人不羡慕她丈夫安分, 儿子出息的。有那儿子不成器的, 更是嫉妒得眼睛都要滴血。


    至于小女儿赵如萱,勉强也可称得上一句天真可爱吧。


    皇帝要她做儿媳的意图也并不难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三皇子娶的不是赵小姐, 是赵小姐身后的武兴侯府,更是崔氏一族。


    “崔夫人如此厉害,将两个儿子都培养成才,怎的女儿……”谢成玉摇了摇头。


    “能嫁进皇家, 当三皇子妃,还不算成才吗?”孟令窈反问。


    谢成玉微怔,随即笑道:“倒也是。”


    “如此,她下回见着你,可更要仰着头,用下巴跟你打招呼了。”


    孟令窈无所谓地摊手。原本也没将这人放在心上过。


    她更好奇的是,一直稳稳压着赵如萱一头、只把人当作工具的林云舒,得知她竟然有当三皇子妃的好福气,又该如何与她相处了。


    是立刻中断疏远,继续回到原先的状态,还是什么别的打算?


    正思量着,面前的谢成玉一把抓住她张开的右手。


    “她先不提了,我去金陵的这些日子,听说你跟周三走得很近啊。”


    孟令窈皱皱鼻子,扭头对菘蓝道:“快去瞧瞧,厨娘是不是打翻了醋瓶子,怎的酸气逼人?”


    “不必瞧了。”谢成玉瞥了她一眼,幽怨道:“是我,我现下比京口陈了十年的醋还酸。”


    孟令窈轻笑了声,双掌合拢,将谢成玉的手捧住,“我自然是最看中你,眼下只是有一桩事找她。”


    “好啊。”谢成玉更酸了,“你都背着我同她有小秘密了。”


    孟令窈闻声,果断嘱咐菘蓝,“今日午膳就吃饺子吧,可不能浪费了这碟好醋。”


    屋里的小丫头顿时都笑成一团。


    栖鸾殿。


    自得知圣上赐婚的旨意以来,德妃心口的气就始终不曾顺下去。这一阵,宫里的茶盏换了一套又一套。


    宫女奉上新沏好的明前龙井,她只尝了一口就放下。


    武兴侯府的嫡女,清河崔氏的外孙,就这么给了最唯唯诺诺的老三。光是想想,都叫她心头滴血,连带着口中茶水也涩得厉害。


    “砰——”


    刚刚换上的白瓷茶盏又碎了一地。


    二皇子齐英携妻子刚踏进殿门,险些踩到碎瓷片。二皇子妃郑瑜脚步一顿,极快地抿了下唇。德妃抬眼,见是儿子儿媳,脸色稍霁,却仍带着三分寒意,“英儿来了。”


    齐英扫过满地碎瓷,拧眉道:“母妃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还不是老三!”德妃瞪他一眼,“你的好弟弟,不日就要迎娶武兴侯的小姐了,你倒是一点也不急。”


    齐英接过宫女刚上的茶,大喇喇坐下,“母妃,你忧心太过了。就三弟那样的,文不成武不就,再好的岳家又能如何?”


    德妃瞧他手里的茶盏又不顺眼了,道:“武兴侯府后继有人,崔氏在朝中门生故旧遍布,这样的助力,怎么能不担心?”


    “不像有些人家,”她轻飘飘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郑瑜,“明明身居要职,却始终不肯尽心。”


    郑瑜心下一紧,面上却不显,只是垂眸行礼,“忧思伤身,母妃切勿动气。若您有什么不适,殿下又要担心了。”


    齐英深觉有理,连连点头。


    德妃冷笑,“何须担心我的身子,我看你们倒是该替自己担心才是。老三有了赵家和崔氏,往后在朝中的声势可不得了。”她话锋一转,“瑜儿,你父亲身为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这样的位置,若能为英儿多筹谋些,岂不比旁人强出许多?”


    郑瑜指尖微蜷,恭声道:“父亲素来谨慎,不敢有半分僭越。”


    “谨慎?”德妃端起新换的茶盏,轻抿一口,“倒也是,你郑家向来如此。只是这谨慎过了头,怕是要误了大事。”


    齐英眉头紧锁,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他心思粗犷,只听出母妃语气不善,却不明白这话里的机锋。


    德妃见他茫然,心中更恼,又不好当着儿媳明说,只能继续旁敲侧击,“英儿,你也该多和岳父走动走动。朝堂上的事,不是单打独斗就能成的。”


    郑瑜头垂得更低,愈发显得恭顺。德妃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是在怪她娘家不肯全力支持二皇子。可她嫁入皇家前,父亲就曾仔细叮嘱,若要保郑家万全,也保她万全,便势必不可能在明面上支持二皇子。越是人人都觉得郑家是二皇子一党,他就越要在圣上面前摆出守中持正的姿态。


    然而这话,婆母是不会听的,也听不进去。


    齐英疑惑道:“母妃,岳父在户部,儿子在刑部当差,又不是工部、礼部的,哪里有那么多需要走动的地方?儿子刚去刑部时,岳父也曾去关照过的,不可不谓尽心。”


    德妃重重放下茶盏,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柔嫔的玉芙宫中,烛火轻摇,映得殿内一片暖色。


    柔嫔捏着帕子,手微微发颤,“陛下怎会突然赐婚?侯府势大,咱们…咱们承受得起这样的恩宠吗?”


    三皇子齐景取了内务府新送来的天青瓷盏,为惶惶不安的母亲倒了杯茶,徐徐道:“母妃,我出身皇家,什么样的恩宠受不得,什么样的女儿娶不得?”


    柔嫔摇头,满脸忧色,“武兴侯府与崔氏联姻,门第显赫。陛下将赵小姐指给你,我总觉得……”


    “母妃以为,父皇此举是何用意?”


    她咬咬唇,“不像是真心要提携你。”


    “母妃想得没错,”齐景轻笑,“父皇此举,八分是试探,两分是平衡。”


    柔嫔手攥得更紧,指尖深深陷进掌心,“那你还……”


    “正因如此,儿子才要接下这桩婚事,”齐景温声安抚,“母妃,这些年儿子处处示弱,为的就是等这样的机会。”


    他韬光养晦多年,甘愿叫皇帝觉得自己碌碌无为,连婚姻大事都能由素馨县主这样不受宠的人算计。


    终于等来父皇的一丝倾斜,若不抓住,更待何时?


    柔嫔望着儿子沉静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只是景儿,这步棋若走错了……”


    齐景眸色微深,声音轻得像羽毛,“不会错的。儿子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步。”


    他垂下眼帘,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臂,“母妃,仔细伤了手,您刚染好的指甲。”


    柔嫔如梦初醒一般松开手,露出染得恰到好处的十指丹蔻,艳丽的红恰到好处点缀了过于苍白的手。


    她浅浅弯了下唇,“是了,你父皇叫人传了话,待会要过来的。”-


    二月二,龙抬头。


    一连下了几日雨,孟令窈晨起时,见天气晴朗,不由暗暗赞了一句自己,挑的日子正好。


    今日由她引荐周希文见裴序,先前大理寺获悉的线索是否就来自于她,或许今日便可见分晓了。


    堂堂大理寺,办差还要她小小女子牵线搭桥。


    真是无用的男子们。


    上次裴序说她胜过太乐署许多乐官,希望他今日再有眼力见一点,怎么也该夸一句,孟小姐洞若观火,胜过大理寺大半推官。


    换好衣裳,菘蓝取来一枚荷包,递给孟令窈看,“小姐,夫人说,恰逢惊蛰,蛇虫鼠蚁都要出来了,荷包里填了些驱虫的草药,您戴着防身。”


    孟令窈轻轻嗅了嗅,闻到了薄荷、冰片还有苍术的香气,份量刚好,并不难闻,是带着些许凉意的气息,与她今日这身浅色的衣裳倒是很配。


    于是点了点头。


    得了应允,菘蓝才替她配上。


    她素来挑剔,什么衣裳配什么鞋子、首饰都有要求,若不合适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早膳是一碗应着节气的龙须面,孟砚先用完了,在一旁品茗,打量着女儿的衣裳,道:“窈窈今日要出门?”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又道:“记得带伞,待会要下雨。”


    “怎会?”孟令窈放下木箸擦拭唇角,皱眉道:“分明是晴天。”


    孟少卿把玩着龟甲,刻意低声道:“天机不可泄露。”


    神神秘秘的样子,和城门口算命的老道士也没有什么不同。


    总归不费事,孟令窈懒得与他争辩,吩咐菘蓝备好伞,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孟砚望着女儿的背影,一时手痒,摇晃龟甲起了一卦。


    青龙临世爻。


    主喜庆?


    孟砚摸了摸胡须,一时想不明白,难道女儿这趟出门要捡银子?——


    作者有话说:注:京口是镇江的古称。


    第28章 琳琅阁 “民女恳请裴大人,救我周家一……


    马车“吱呀”转着向前, 孟令窈摸索袖中令牌,指尖无意识勾勒出“序”字的笔画。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她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 果断松开了手。


    “小姐, 到了。”


    外头传来菘蓝的声音, 马车稳稳停在琳琅阁门口。


    踏进店门, 屋内光线柔和, 几案上燃着上好的沉水香,袅袅青烟在空气中缓缓浮动, 为这方寸之地平添了几分出尘的雅致。


    琳琅阁在京城的名头响得很,连深宫里的贵人们也常差人来此定制头面。首饰样式不算繁多, 却件件都是精品, 用料考究,工艺精湛,动辄便是几十上百两金。寻常富贵人家尚且要咬咬牙, 普通百姓更是只敢隔着那扇雕花的琉璃窗往里瞧上几眼, 连进门的勇气都不曾有过。


    孟令窈自有记忆来,每年生辰都会来一趟。钟夫人疼她, 总是亲自带她来此, 任她挑选一件心仪的首饰以作生辰之礼。阁里处处精巧,多宝格上错落摆放的各色珠钗步摇,悬在梁上的流苏宫灯, 还有墙角几盆开得正盛的兰花, 无一不透着主人家的用心。


    魏掌柜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平日里待客温和有礼,却也不过分热络。此时见了她手中的令牌,神色骤然一变, 连忙放下手中正在盘点的账册,恭恭敬敬地迎上前来。


    “小姐请随老朽来,楼上雅间已经备好了。”


    孟令窈微微点头,跟着魏掌柜沿着铺了厚厚波斯毯的楼梯拾级而上。


    裴序已在此地等候了约有半个时辰。


    并非刻意提前,只是他偶尔无事时,也会来此,或是翻些书,或只是静静待上小半日。


    炉上煮的茶快要沸腾,细小气泡接连不断上浮,裴序垂眸看着,耳畔响起细微脚步声,他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下一瞬,木门推开。


    清淡的茶香扑面而来,厢房内,裴序正临窗而坐,手捧文书,衣袂翩跹,仿佛即刻就要随风而去。


    孟令窈原先觉得裴序与琳琅阁极不相衬,现下倒寻到了一点共通之处。都透出一股子让人难以把握的气度,一个怕是因世间没几个人能入他的眼,至于另一个,那就是因为囊中羞涩了。


    细细想来,还是后者更令人痛心疾首。孟令窈心中暗叹。


    裴序似有所觉,转头望来,四目相对,他眸中有微光闪过,又很快归于平静。


    “孟小姐。”他起身,声音如玉石相击。


    孟令窈刚要回礼,迎面撞上二月冷风,她肩头颤了颤,“裴大人。”


    裴序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抬手关上了窗。


    “请坐。”


    炉上茶水恰好煮沸,无数气泡前仆后继地翻涌。裴序拎起茶壶,水流倾泻,雾气氤氲。茶盏被推到对面,恰好七分满,茶香清冽。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地结束。


    跟在小姐身后的菘蓝捧着斗篷,一时茫然,竟找不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了。


    她都才发现,小姐的座椅上还有个鹅羽软垫!


    看来裴家的侍从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她肃着脸,在心中默默记下了。


    “菘蓝,你先下去吧。”孟令窈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定,轻声吩咐。


    “是。”


    菘蓝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屋内愈发安静。


    孟令窈捧着茶盏,暖意从指尖蔓延。她垂眸看着茶汤里浮沉的叶片,轻声道:“我与周三小姐约了巳时一刻,她应当快到了。”


    裴序颔首,并未多言。


    孟令窈目光扫过屋内陈设,被墙角那只青瓷花瓶吸引了注意。瓶中斜插着几枝刚刚绽放的辛夷,花苞饱满,花瓣洁白如雪。此处比楼下店里布置得更为清雅,却又含着几分细腻柔软。


    她忽而扬了下眉,“说来惭愧,我一直以为琳琅阁的主事是位女子,不想竟是裴大人。”


    裴序执壶的手微顿。


    沉默片刻,他才开口,声音淡淡,“此处确是家母祖产。”


    这些年,从他那位许久不见的父亲到他,都不曾更改过任何陈设。


    孟令窈掌心蓦地收缩,手掌紧贴茶盏,似乎是太紧了,有些烫。


    她早听闻裴序生母去得早,却不知这琳琅阁竟是他母亲留下的。难怪此地处处透着雅致,连插花都这般讲究。


    自相识以来,总是裴序寡言少语的时候更多,今日倒是她先不知该说什么了。


    窗外隐约传来马蹄声,应是周三小姐到了。


    孟令窈悄悄舒了口气,得到救赎般站起身,“裴大人稍候,我去接她。”


    顷刻间,屋内又只剩下裴序一人。


    他执起茶盏,并未饮,只是任由那缕缕茶香在指间萦绕。


    大理寺自数年前便开始关注横跨南北的私贩盐铁之事。朝廷严令禁止私盐交易,然暴利驱使下,总有人铤而走险。


    先前大理寺一举破获晋城首富勾结当地氏族豪强私贩盐铁一案,朝野震动,皆称快事。


    裴序却始终心存疑虑——一切都太过顺遂。线索来得适逢其时,破案过程一帆风顺,仿佛早就在人的计划之中。


    于是他不曾放松警惕,命人继续暗中调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查到此事或与本朝最大的皇商周家有关。去年秋日,大理寺偶然得到一条线索,周家的货船时常借道秋娘渡,停驻时间不长,但货船离开后,吃水皆明显变浅。说明有大量的货物在秋娘渡卸下。


    而秋娘渡一直在吴郡陆氏的掌控之下,连当地官员也不明了其中货物往来。


    线索来源已不可考,提供消息的线人此后再也不曾现身。


    裴序深觉蹊跷,却苦无证据。直到那日——


    在大理寺地牢中审讯陆鹤鸣,他以此试探一番,陆鹤鸣瞬间的神色变化验证了消息属实,周家确与陆氏有所勾结。


    然而审理陆家时,分明可以戴罪立功,却无人跳出来认下这条线索。若非陆家泄露,那么消息的另一来源极有可能是周家内部。


    有人想要借他的手除掉陆家,或是……有人已经察觉到危险,想要抽身而退。


    裴序正自思量,木门再次被轻轻推开。孟令窈脚步轻盈,身后的人则要沉重许多。


    周希文面色沉静,脸上丝毫不见往日的笑意。


    见到裴序的一瞬间,她眉心狠狠跳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唇线抿得极紧,像在无声地咬住什么。


    无声吸了口气,周希文上前一步,以一种决绝的姿态,跪了下去,一字一句说道。


    “民女恳请裴大人,救我周家一命。”


    孟令窈瞳孔颤了颤,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屋内另一个人。


    裴序面色不变,抬眸对上她的视线,很轻地点了下头。


    孟令窈说不清为什么,几乎是瞬间读懂了他的意思,快步扶起周希文,“希文,你这是做什么?裴大人身负官职,自然会为民做主。”


    裴序看了她一眼,淡声问道:“周小姐何意?”


    周希文扶着孟令窈的手站起身,“裴大人明察秋毫,不会不明白草民之意。”


    裴序看向她,一针见血道:“私贩盐铁是死罪。”


    此言一出,雅间内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孟令窈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仍不免惊诧,她知晓慈安寺那几人口中的货物不简单,却也不曾料到竟是盐铁。


    周家早已富甲天下,还要去沾染。


    当真是…欲壑难平。


    周希文苦笑,半晌开口道:“大人所言极是。”


    这些年来,她费尽心力,终于得到了父亲认可,能够接触到家族更加核心的生意。原以为是天大的机遇,不想意外发现父亲和大哥他们竟然做着这等危险至极的买卖。


    她的声音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无力,“此举虽收益甚巨,然毫无疑问是在刀尖上舔血。一着不慎,整个周家都会万劫不复。可他们被利益蒙蔽了双眼,以为可以永远瞒天过海……”


    短短几句话,仿佛抽干了她浑身力气,周希文整个人倚在孟令窈身上。孟令窈扶着她,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臂。


    周希文仰头看她,孟令窈回了个浅淡的笑,眼神柔软,又满含欣赏,好像她是什么不畏强权、不慕富贵的大英雄似的。


    可她贪生怕死,如今种种,不过是想谋个生路。


    裴序站起身,春日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他身上,他神色清冷如冰。


    “周小姐今日为检举父兄而来?”


    “是。”周希文低声道:“纸包不住火。陆家已然败露,以裴大人之能,迟早会查到周家头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投诚,或许还能为周家争取一线生机。”


    “裴大人,周家不是我父兄的周家,是先祖近百年经营才有的周家。我不能任由他们毁了这一切。


    周希文缓缓松开握住孟令窈的手,再度附身叩了下去。


    “还请裴大人看在我揭发有功,网开一面。”


    孟令窈并未拦她。


    裴序转过身,目光如刀,没有丝毫动容,“周三小姐,你可知道什么叫做法不容情?依本朝律令,贩卖私盐者斩,家产充公,家眷流放三千里。周家这些年来牟取的暴利,足够诛灭九族了。”


    一字一句皆如同冰锥,狠狠凿在周希文心上。她无法回答裴序的问题,脸色煞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额头紧贴地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九族……那意味着她引以为傲的家族,她的父亲、叔伯、兄弟、姐妹……所有血脉相连的人,都将因为她,不、是因为那几人的贪婪,坠入无底深渊。


    一时间,屋内一片死寂,仿佛置身冰窖。


    “裴大人。”孟令窈忽然出声,带着一种柔和的急切,似一阵暖风,轻轻拂过紧绷的气氛。


    “我有一言。”


    第29章 赠伞 “莫不是今日出门……忘了带伞?……


    “周小姐今日既主动来此向大人认罪, 想必是真心悔改。而且……”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裴序,“周家生意遍布南北, 远的不提, 纵是京城, 周家的商铺合计之数便能占满一整条街市。为周家劳作的人足有数万, 从织布纺纱的妇人, 到走南闯北的脚夫,再到守着铺子的伙计掌柜, 他们仰赖周家糊口。若是一刀切下去,这些毫不知情、只为求一口安稳饭的无辜百姓, 又该如何生计?恐将哀鸿遍野, 徒增民怨。”


    裴序眸色深沉,扫过孟令窈,面上依旧如覆寒霜, 严厉不减, “孟小姐,盐铁之祸, 伤及国本。若不严惩首恶, 何以正国法?何以儆效尤?今日对周家心慈手软,明日便有更多豪强效仿,视朝廷律法如无物。”


    “可是大人, ”孟令窈微微前倾身体, 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清晰,“那些无辜者的生计,亦是朝廷根基。周小姐已然知错, 若能借此机会,由内而外,彻底铲除盘根错节的网络,将藏匿的硕鼠连根拔起,岂不比单纯惩治一个周家,更能肃清积弊,还天下盐铁之政一个朗朗乾坤?如此,亦能保全那些无辜者。”


    周希文听到这里,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决绝的光芒,“令窈所言极是!民女……民女不敢奢求宽恕!民女认罪!民女……”


    她的话语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然而深深蕴含着另一种坚定,“民女深知,家中长辈早已深陷其中,绝不会轻易回头!民女愿将所知一切和盘托出,包括那些与周家有勾结的官员、商贾,还有具体的运输路线、仓储地点。此外,周家愿意上缴所有不义之财,协助朝廷彻底清查此案。”


    此言一出,裴序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孟令窈抬眼,两人视线极快地相碰了一瞬,而后各自移开,继续关注周希文的回答。


    周希文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仿佛要将心中积压已久的恐惧和决心一股脑倾泻出来,“大人,民女自知晓此事以来,一直暗中搜集证据……”


    她知道那些私盐、生铁从何处源头流出,知道他们如何通过层层伪装,经由哪几条秘道、哪几处码头转运,知道许多中转仓的位置,甚至那些仓库明面上掩护的合法生意是什么。


    更知道朝廷中哪些官员在暗中收受巨额贿赂,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哪些地方豪强充当着保护伞。


    大抵是她天生流着周家的血脉,那些账册,她一看便知有问题。几番核查,找出了真正的账册。


    她甚至不需要抄下副本,只消看一眼,那账册中的每一笔都会印在她脑海里。


    周希文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裴序,等待一个不确定的答复。


    裴序沉默着,雅间里只剩下火炉中碳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周希文急促的呼吸。无形的压力几乎凝成实质。他目光锐利,在周希文脸上逡巡,似乎在衡量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审视她眼中的每一分决绝与恐惧。


    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裴序淡淡道:“口说无凭。”


    “民女知道口说无凭。大人尽可派人去验证民女所说。”


    裴序所言正在周希文意料之中,她逐渐恢复了冷静,陈述道:“先前‘秋娘渡’的内情,便是民女差人送去大理寺的,私贩的盐铁经由陆家运往江南一带。这些,想必大人已然知晓。今日,民女要指认的是京城最大的转运之所。那个地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屋里其余两人皆将视线汇聚在她身上。


    “正是城外香火鼎盛的慈安寺!”


    周希文扯了扯唇角,显出几分嘲讽,“我的好兄长,几乎每月都要前去,打着为祖母祈福的由头,一直无人怀疑。慈安寺表面不染世俗,实则内里一团污秽,寺中许多和尚,明面上是醉心修行的僧人,暗地里是供富商贵族狎玩取乐的玩意儿。而这,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他们正是借此,与人搭上线,将数额巨大的盐铁运送出去。”


    “因此,即便有些人觉察到不对劲,也只以为慈安寺是私底下做皮肉生意,不知其中隐藏着更深的秘密。寺中与我兄长有染的智清,就是管理慈安寺的首领。”周希文沉声道:“可惜的是,慈安寺外松内紧,掌管严密。我只知晓定然存放了盐铁,却无法查清具体存放之处。”


    周希文再度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沉闷声响,“民女深知父兄罪孽深重,早已无法回头。与其让他们继续沉沦,拉着整个周家、牵连无数无辜者一同覆灭,不如……由民女亲手斩断这祸根。民女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凌迟之刑!”


    “只求、只求能保全周家那些毫不知情的旁支远亲,和那数万依靠周家产业糊口的无辜百姓性命。”


    说到最后,她声音沙哑得厉害,眼眶泛红,却仍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孟令窈轻抿了下唇,看了裴序一眼。那日她在慈安寺看见沈小山,就知晓大理寺已然在怀疑慈安寺有异。那么周希文所说为真的可能性极大,裴序…他应当会网开一面。


    定会。


    否则,也不会由着她给周希文递台阶了。


    裴序垂眸思索,指节不轻不重地扣着桌面,叫人很轻易地从中品出,他正在衡量的意味。


    装腔作势。


    孟令窈心中腹诽。她不信大理寺这些日子不曾查出些什么,关注慈安寺这么久,若无收获,大理寺一干人等也不必当官,回家种红薯得了。周希文说的如此清楚,但凡有查出些什么,都应该能很快验证其中真假。


    现下做出这般模样,也不知是演给谁看。


    “我知晓了。”裴序终于开了口,“我会遣人去慈安寺探查。”


    “周小姐,”他语气沉肃,“你须知,你的生死,周家无辜者的命运,皆系于你方才所言是否属实。”


    如此,便是应了。


    周希文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支撑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走一半。巨大的劫后余生感和决断所带来的沉重让她眼眶猛地一热,但她硬生生将即将涌出的泪意逼了回去,喉头滚动着,只深深一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民女明白,谢……谢大人!”说罢,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孟令窈适时上前,扶住了周希文微微颤抖的手臂,掌心柔软却有力,“希文,快些起来吧。裴大人定会明察秋毫。”


    周希文深吸一口气,强自站稳,朝孟令窈微微弯了弯唇角,随即对裴序道:“民女告辞,静候大人消息。”


    裴序颔首。


    周希文转身,步伐依旧利落,宛如一株刚刚历经风暴洗礼的翠竹,脊背挺直,推门而去。


    雅间内只剩下裴序和孟令窈两人。空气中凝滞的压力似乎才真正散去。孟令窈走回小几旁,拿起刚才倒的茶,水已微凉。


    她正要饮下,被裴序拦住。


    “茶冷了。太涩。”


    他重又取了茶壶来,修长白皙的手提起火炉上煮着的黑釉瓷瓶,光润的白与黑撞在一处,叫人移不开眼。


    清透的茶水缓缓注入杯中。


    孟令窈收回视线。


    “裴大人。”她垂眸看着杯中的水纹,轻声问:“你觉得……她所言,为真么?”


    裴序并未直接回答,他踱到窗边,再度看向窗外天空。初时的晴明不知何时已被翻滚的乌云吞没,远处传来隐隐雷声。


    “起风了。”他忽然开口。


    话音未落,一阵极其猛烈的狂风毫无预兆地呼啸而至。


    “砰”的一声巨响——


    那扇临街的雕花木窗竟被这股巨力狠狠撞开,狂风裹挟着街道的尘土猛地灌入雅间,吹乱了案上的纸页,带翻了小几上的一只空茶杯。


    就在窗扇大开之际,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倾泻,密密麻麻的雨线瞬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狂暴的敲击声充斥耳膜。


    孟令窈轻呼一声,下意识地去护那些被风吹散的文书。


    裴序反应极快,在窗被撞开的瞬间已闪身上前。双手抓住沉重晃动的窗扇,用力一合!巨大的力道甚至让窗框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分明是宽松的衣袍,依旧显出劲毅的筋骨,以及用力之下愈发显得结实的肩背。


    插销落下,窗扉紧闭,将狂风骤雨彻底隔绝在外。但窗外那灰蒙蒙、雨幕连天的景象已被定格。


    雅间里瞬间安静不少,只剩下密集的雨点击打窗棂和瓦檐的哗哗声,一齐奏出一场激烈的战鼓。刚才还明亮的房间,此刻光线已然昏沉。


    裴序没有立刻离开窗边,手指搭在窗棂上,透过雨水冲刷下的明瓦,望向外头一片沌天地,眉宇间隐隐聚起一丝阴霾。


    孟令窈单手支腮,打量他的侧影,窗外黯淡天光勾勒出的冷硬线条,此刻似乎染上了更深沉的忧虑。她听着如注的暴雨声,想了会儿,带着几分玩笑的语调说道:“裴大人怎么了?莫不是今日出门……忘了带伞?”


    裴序转过头,雨幕幽光映在他眼底。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沉默了一瞬,点点头。


    “是。”


    第30章 一明一暗 她在明,他在暗。


    孟令窈微怔, 随即想起出门前父亲的叮嘱。


    难道孟少卿的功力大成?


    也好,若是日后官场上混不下去了,在城门口也能谋一条生路。


    她莞尔道:“这有何难?我今日出门前备了几把伞。正可借与裴大人一把。”


    于是出声唤了菘蓝进来。菘蓝闻言, 迅速拿出了多余的伞, 快得好像生怕自家小姐后悔了一样。


    裴序示意轻舟收下。


    轻舟动了动嘴唇, 似是想说些什么, 偷偷瞄了眼自家公子, 又生生咽了下去。他躬身,双手接过了菘蓝递来的伞。


    菘蓝眉飞色舞, 眼角挂着某种仿佛终于扳回一城的欢喜。


    “多谢。”


    裴序声音依旧清淡,眼神却比平时多了几分温度。


    “大人客气。”


    孟令窈扬了扬下巴, 瞥见窗外依旧密集的雨幕, 起身整理衣裙,“时候不走了,瞧这雨势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 我该早些回去了。”


    裴序颔首, “路上当心。”


    孟令窈下楼,行至一楼铺面。店内已点起了灯, 各色珠玉在柔和的光线下静静生辉。魏掌柜见她下来, 立刻笑容满面迎上前来,手捧一个红漆雕花的紫檀木盒。


    “孟小姐请留步。”魏掌柜恭敬地将盒子奉上,“我家主人说幸得小姐相助, 特命小人奉上薄礼, 聊表谢意,万望姑娘勿要推辞。”


    孟令窈皱了下眉,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掌柜客气了, 实在不必这般。”


    “收着吧。”楼梯处传来裴序的声音。


    孟令窈抬头,只见裴序不知何时下了二楼,站在几级台阶之上。因背着光看不清神情,只能瞧见颀长挺拔的身姿轮廓。


    “裴大人这是何意?”孟令窈语气不善,“莫不是只想拿件首饰搪塞我,不应了先前的诺言?”


    她在明,他在暗。


    裴序瞧得很清楚,她正抿着唇瞪他,面颊因愠怒泛起一层薄红,发间的玉簪微微晃动,在灯下划出细碎的影子,像是不安分的蝶。


    他无声叹息,“并非如此。只是谢今日小姐借伞之恩。”


    孟令窈默了一瞬,眨了眨眼,“原是如此。”


    随即扬起唇角,不见半点怒意,“裴大人如此厚意,小女子就却之不恭了。”


    楼梯上似是落下了一声很轻的笑,稍纵即逝,快得仿佛错觉。


    孟令窈碰了下耳垂,疑心自己生了幻觉。


    “孟小姐不必客气,请回吧。”


    “告辞。”孟令窈对魏掌柜礼貌一笑,低头走近菘蓝撑开的伞,推门而出。


    那是把素净的油纸伞,青竹骨架,伞面绘着几枝墨梅,姿态淡雅。


    不过是上马车的几步路,孟令窈裙角就湿了一片。菘蓝寻了干净衣裳,帮她换上。


    一切收拾妥当,这才得空打开盒子,一窥究竟。


    掀开紫檀木盒,一只钗静静躺在其中,钗身是光泽极好的赤金,钗头更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翎羽丝丝分明,两粒纯净的宝石嵌作凤目,光华流转。


    饶是跟着小姐见过不少好东西的菘蓝,在见到的那一瞬,仍是发出了小小的惊呼。


    “嘶……裴大人当真是,大手笔。”


    孟令窈点了点头,不愧是坐拥一整个琳琅阁的人。难得的是,挑的簪子很是不错,华贵又不显得过分堆砌。


    应是很配她新裁制的春裳。


    只是不知是那位阅人无数的魏掌柜挑的,还是裴序?


    孟令窈更倾向于前者,这样的小事,裴序吩咐一声也就得了,哪里用得着亲自动手。


    她漫无边际地思量着,一旁的菘蓝也若有所思。


    马车行了一段路,她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小姐,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孟令窈低头把玩金钗,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那首饰店可是裴大人的产业啊!”菘蓝才回过味来,皱眉道:“楼上楼下那么多房间,库房里要什么没有?怎么可能连把伞都无,还要……”


    她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是啊。”孟令窈勾了勾唇,“他要什么没有……”-


    不待雨停,裴序也欲离开了,他还有许多事情亟待布置下去。


    出门前,轻舟自觉拿出了孟令窈所赠的雨伞。


    价值千金的伞,自然不能闲置着。


    裴序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轻舟撑开了伞。


    霎时间,好似满园春色绽开。


    朱漆竹骨撑起薄如蝉翼的粉色细绸,伞面用细细的金线勾出大片缠枝牡丹。伞缘垂着寸长的流苏,风过时簌簌轻响。


    诚然,这是把好看的伞。甚至叫人一看便可想象出它的主人大抵是怎样的一位淑女。


    “……”


    “罢了。”裴序一声轻叹,接过伞柄,“走吧。”


    慈安寺一事,即便大理寺已掌握了诸多线索,真正收网依旧是在近一旬后。智清等假僧悉数被拿下,关进了大理寺的监牢。


    “假和尚的嘴还挺硬,还好碰上的是爷……”岳蒙嘀咕着,走出地牢,抄起案上的茶就往嘴里倒。


    “大人,这茶已冷了多时了!伤胃。”沈小山急急阻拦,要替他加热水。


    “没那么娇贵。”岳蒙举高茶碗,硬是喝完了,而后长长舒了一口气,“舒服——就得喝些凉的提神。”


    沈小山无奈,仍是往他的空碗里续了些热水。


    他已换回了寻常服饰,头顶萌发了一层青茬,像地里刚长出来的庄稼,瞧着毛茸茸的。岳蒙一时手痒,飞快摸了两把。


    沈小山想躲,无奈对方身手太好,愣没躲过。


    岳蒙哈哈大笑,“小子,你这功夫还得练。”他摸了把下巴道:“不过你这回立了大功,大人应会为你筹谋一二。”


    “我看哪,开门见山第一件事就是要寻个师傅练练身手。”


    他说着,简肃正从外头进来。岳蒙手一指,扭头对沈小山道:“他就不错,别看他跟你一样是个小白脸,功夫好着呢,在咱们大理寺也是排得上号的。”


    简肃不明所以,皱眉道:“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岳蒙嘻嘻笑着说了自己的安排。


    简肃扫了沈小山一眼,语气似有些轻慢,“他?”


    沈小山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局促地站在角落。


    岳蒙不悦,“怎么了?我们小山孤身犯险潜去慈安寺不说,还打探出了寺里私藏盐铁的山洞。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胆色,还不配当你的徒弟不成?”


    简肃慢吞吞走过,经过沈小山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了把他的头,只留下一句,“等他头皮不发凉了再说吧。”


    岳蒙一愣,笑骂了句,“促狭!”


    简肃眉目舒展,手指微不可察地搓动了两下。直至走入牢房,他右颊上的酒窝才彻底收束,又恢复了大理寺众人时常私底下调侃称呼的“玉面阎罗”模样。


    审讯室内,智清趺坐在地,双手合十,宝相庄严,若不是腕间镣铐缠绕,倒好似在佛前诵经一般。


    裴序神色淡漠,“智清大师,可知为何被拘至此?”


    “阿弥陀佛,”智清低眉垂首,“贫僧一心向佛,不知何罪之有。想必是有奸人构陷,还请大人明察。”


    “昨夜慈安寺后山查获私盐生铁数万斤,你身为住持的首徒又掌管寺中庶务,当真一无所知?"


    “竟有此事?”几缕惊慌浮在他脸上,智清连连摇头,“后山荒僻,贫僧甚少前往。若真有此物,定是有人暗中藏匿,与寺中并无半点关系!”


    “是吗?”裴序不疾不徐,“监院已然招供,每月初九都有运送盐铁的马车从慈安寺偏门进出——恰巧都是你亲自接待香客的日子。”


    智清呼吸微滞,却仍镇定道:“香客来访,贫僧自是不能不闻不问,至于什么盐铁,贫僧一概不知。”


    “那这些盖了周家私印的盐引,为何皆藏匿在大师禅房的暗格里?”


    简肃冷笑,将一摞盐引放置在裴序面前。


    “大人,我带人搜了许久,幸不辱命。”简肃压低声音道。


    裴序点点头。


    “还有此物。”他从袖中又摸出一物。


    “久闻周家大少爷性好礼佛,常去慈安寺小住。如今一看,周大少深谙佛法,与智清大师亦是投缘。连此物都能赠与大师。”


    简肃将手中之物举到智清眼前。一枚做工精致,内壁刻着一个“逸”字的玉扳指,清晰印刻在他深黑色的瞳孔里。


    “难道是,定、情、信、物?”


    智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下意识伸手去夺。


    简肃立刻收回手,冷声道:“果然是关系非同寻常。”


    智清嘴唇颤抖,片刻后躬下脊背,双手掩面,“贫僧犯了色戒,实乃罪过,死后自当前去阿鼻地狱赎罪。”


    裴序:“若是赎罪,不必等到死后。”


    智清苦笑,“起初,贫僧以为只是存放寻常货物,后来……便是骑虎难下。”


    “盐铁使王大人为何三番五次来寺中拜访你?”


    智清猛地一僵,眼中闪过深深的恐惧。他死死咬住嘴唇,良久才道:“王大人素来虔诚,常到寺中上香礼佛,贫僧自当接待。”


    “只是接待?那为何每次他来,你都要屏退旁人,独自与他密谈?”


    “那那是因为王大人身份尊贵,贫僧不敢怠慢……”智清声音发颤。


    “你护得倒紧。”裴序缓缓坐回椅中,“智清,你可知,王大人连夜进宫,向圣上进言,称慈安寺僧人竟敢卷入私贩盐铁一案,当尽数诛杀,以儆效尤。”


    智清沉默良久,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大人明鉴,贫僧已知无不言。至于其他,贫僧一粒草芥,如何敢妄议朝廷大员?”


    裴序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不过隔了两日的工夫,智清暴毙狱中。临死前,他后背紧贴墙根,仍维持着打坐的摸样。


    简肃闻知此事,只道:“他倒聪明,还知道给自己留个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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