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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沾上我未来老婆的光


    果儿的反应十分耐人寻味。


    正常人听到这个问题, 若是不知道答案,应该是摇头或是反问“醉罗汉”是谁才对。


    但她嘴上说不知道,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 似乎想说的事十分难以启齿。


    明瑾和其他几人对视一眼, 都知道她这副模样, 定然是知晓了。


    “先带我们去内院找个地方坐坐吧,老是站在这儿, 大庭广众之下的, 也不好谈事情,”明瑾忽然笑起来,语气温和地冲果儿说道,“这次还是麻烦你带路了。”


    这一招明瑾是从宁先生身上学来的。


    想要套话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就必须要先得到对方的信任, 以一种主动替对方着想的姿态, 以此来降低被套话者的防备心。


    但宁先生也说了, 明瑾其实根本不用学, 因为他天生就会这一招,而且别人用起来只是浮于表面, 还在“术”的层面,明瑾已经无师自通到道的阶段了。


    明瑾觉得宁先生说得很多。


    他小时候就曾对老爹用了好几次套话小技巧,还把他的小金库位置都套出来了呢!


    果然,面对明瑾真诚的目光, 果儿睫毛轻颤了两下,主动避开了与他的对视。


    她微微垂首道:“好的, 几位公子,请随果儿这边来吧。”


    这次有了墨玉牌,他们果然在内院畅通无阻。


    荀婴和李司第一次来, 明显有些紧张,张牧双臂枕在脑后,看了一眼神情依旧轻松的明瑾,心道果然这小子上一次有奇遇。


    这边就连他也没来过。


    明瑾没注意到他的视线,他只觉得这路线似乎有些熟悉,好像曾来过似的。


    眼看着果儿带着他们绕过一道弯,曲廊尽头,眼前出现了一栋熟悉的木屋,他顿时睁大了双眼——


    这不就是上次他和宁先生睡了一晚的地方吗!


    “怎么了?”张牧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不由得放下双手,看了看前面,又扭头看向他问道,“这里有什么不对吗?”


    明瑾小声对他说:“我上次和宁先生就住在这儿。”


    “好了别说了。”张牧立刻道。


    他大步流星地越过明瑾向前走,一副巴不得把人甩在身后的样子,明瑾瞪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心道居然还敢嫌弃本少爷?


    今天算是叫你小子沾上我未来老婆的光了。


    就是不知道,那东西还在不在老位置……


    想起几年前,自己犯傻被宁先生按在腿上打屁.股教训的那一幕,明瑾至今仍有些脸红耳热——但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莽撞举动,因为当时自己确实不知道那玩意儿是什么啊!


    更多的,还是因为明瑾觉得,那时的他,在宁先生面前,实在是哭得太惨了……


    略微有损他作为男子汉的尊严。


    “几位公子请稍等片刻,果儿为你们烹茶。”


    一行人在屋内坐定,果儿摆好茶具,行云流水地为他们表演起了茶道。


    明瑾一边欣赏,一边默默地伸手摸了摸屁股边上的位置。


    嗯,果然暗格还在熟悉的地方。


    就是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有没有换。


    “明公子,请喝茶。”


    明瑾双手接过果儿递来的茶,但并未喝下,只是笑道:“这里没有旁人,大家关起门来讲话,就不必有这么多顾虑了。”


    他放下茶杯正坐好,恳切道:“果儿姑娘,你大可以放心直言,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请告知我们,我们一定想办法为你解决。”


    这话说得,实在不像是对一个身份卑微的侍女。


    因此就连旁边坐着的张牧,都一边喝着茶,一边多看了他一眼。


    他心道明瑾这小子,别看年岁在他们当中最小,平时也随着他们一起胡闹瞎搞,但从某方面来说,他却是最成熟的那一个。


    果儿识人无数,自然也能体会到明瑾这份用心和真诚。


    她抿了抿唇,苦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这件事,也算得上是坊内的丑闻一件了,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


    经过果儿的一番叙述,明瑾等人终于明白为何先前询问醉罗汉的消息时,她一副不愿与人多说的模样了。


    因为就在前几日,这人竟险些在坊中打死了人!


    据果儿所说,自两年前,清沐坊在城中名气愈来愈盛,坊主便将戏台连同周边都扩建重修了一番,现在面积是原先的三倍有余,内部的包厢也焕然一新,每日王公贵族富商大户到此豪掷千金,俨然成了一座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除请戏班杂耍等上台表演外,每月十五,坊主还会举办一场珍宝拍卖会,邀请宾客前来参加。


    这些拍品包罗万象,从古董字画,再到珊瑚珍珠、玛瑙翡翠等等,无所不含,无一不是世间罕见的珍品。


    “那这些和醉罗汉又有什么关系?”张牧有些不耐烦地问道,“难不成是他想买东西,结果没钱,所以恼羞成怒之下打了人?”


    “并非如此,”果儿摇头,“我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这人并不似外界所说的那样蛮横凶残,恰恰相反,还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那他为何打人?”


    “他打人,是为了在拍卖会上解救他的妹妹。”


    明瑾惊道:“你们这拍卖会,居然还敢贩卖人口?就不怕官府查吗!”


    果儿一脸愁容:“坊里自然不会允许这等事,可若这就是‘官’让你做的呢?”


    “……哪个官?”


    果儿沉默许久,轻轻吐出四个字:


    “太子殿下。”


    明瑾几人同时瞳孔一缩。


    “等一下,我有点儿糊涂了,”片刻的寂静之后,明瑾抬起手,揉了揉额角,“让我捋捋先。”


    他费解道:“之前醉罗汉因为帮派的兄弟被二皇子的下属重伤,所以是太子帮了他一把,对吧?怎么现在太子又要卖他的妹子了?”


    强抢民女,这可是大罪啊!


    太子真就一点儿不为自己的名声考虑,还非要把一个明明可以成为他死忠的人变成仇人,这个逻辑,无论明瑾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要是二皇子出于报复心理干出这事,那倒还说得通。


    “天家之心,其实凡人可以随意揣测?”果儿叹气道,“这事儿其实已经发生大半年了,太子当时只是气头上随口吩咐了一句,自己恐怕都忘了吧。”


    张牧哼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从来如此。”


    果儿轻声道:“其实坊主本来也想帮那醉罗汉一把,只是太子有令在先,说既然这姑娘不识抬举,连朱门都看不上,那就让她进章台门吧,转手就叫人把她送来了坊内的拍卖会,成了独此一件的特殊拍品。”


    明瑾几人听得眉头直皱,果儿却还在继续说道:


    “太子身份高贵,他下达的命令,坊主自然不敢不从,只能派我们这些侍女,在每次竞拍前先提前告知宾客,望他们手下留情,还给那姑娘设了个一百两银子的底价,叫醉罗汉去凑钱赎人。”


    “一百两银子……应该还好?”


    明瑾心想,醉罗汉手底下的罗汉帮,虽然都是一群闲汉流氓,但他好歹也是帮主,这点钱,估计凑个大半年,也是能拿出来的。


    “是啊,但也算他倒霉,后来手下的兄弟又受了重伤,家里无钱,他便把凑来的钱拿出了一部分给兄弟救命,”果儿说,“再后来,几位公子应该也知道了,他因为这事得罪了二皇子的下属,被捉进了大牢,还挨了一顿打。”


    “是够倒霉的,”张牧说,“所以这到底和他打人有什么关系?”


    明瑾捶了他一下:“能不能有点儿耐心?真着急你就喝口茶,这还没到夏天呢,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


    张牧被他怼了一顿,无可奈何,只好端起面前的茶杯牛嚼牡丹似的一饮而尽。


    果儿笑着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张公子性情中人,是果儿疏忽了。后来那醉罗汉伤还未好全,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了这里,说是又凑够了一百两银子,要把妹子赎回去。”


    她放下茶壶,摇头道:“可惜,天不遂人愿,上个月的拍卖会上,一位富商看中了他的妹妹,偏要与他竞价,要把他妹妹买回家,两人一直抬到五百两银子,醉罗汉实在是没钱了,眼看着自家妹子要被买走,他一怒之下,就扑过去将那富商揍了。”


    “打得好!”“合该如此!”


    明瑾和张牧同时一拍大腿,叫了一声好。


    就连较为内敛的荀婴也在旁边点头,李司则听得脸色涨红,默默地捏紧了拳头,像是恨不得自己亲身上阵,替那醉罗汉揍一顿富商出气似的。


    “再后来呢?”明瑾迫不及待地问道。


    “再后来,那富商自然是想报官,但坊主出面,将他劝住了,”果儿笑了笑,“坊主对他说,这件事不宜闹大,若是闹大了,太子必然会同二皇子一样受到陛下惩罚,届时惩罚期限结束,倒霉的是谁,那可就说不定了。”


    荀婴赞道:“这坊主是个聪明人,又有善心,分得清是非黑白,怪不得生意能做这么大。”


    明瑾却下意识想起了之前听果儿介绍时,隐晦提及的清沐坊与宁王之间的关系。


    尽管他觉得坊主和宁先生,这两位都不太可能是宁王本人,但并不妨碍他听荀婴这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简直像是在夸宁先生似的。


    “所以那富商是不是只能自认倒霉了?”张牧这下来劲了,兴致勃勃地问道。


    然而很遗憾,果儿告诉他们,富商虽然没有报官,但放话说了,这个月的拍卖会上,无论花多少银子,都会把那姑娘接回家,叫醉罗汉等着瞧好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荀婴压抑着怒气说道,“像这种道德败坏毫无底线之人,若是那姑娘真落到了他手里,还不知会被他如何磋磨呢。”


    张牧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李司在一旁显得格外安静,但等几人叽叽喳喳地说完,他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话说,今天不就是十五吗?”


    几人面面相觑。


    “所以说,”明瑾慢吞吞道,“咱们这一趟,也算是赶巧了?”——


    作者有话说:昨天把几个重要剧情基本都捋顺了,硬是大半夜把自己脑补兴奋了哈哈哈[狗头]


    今晚继续努力二更!


    第32章 【二更】 明兄,你是皇帝吗?……


    明瑾几人在简单商议过后, 都决定去那拍卖会上看看热闹。


    但拍卖会到傍晚才开始,这会儿他们都泡在池子里,靠在岸边, 昏昏欲睡地享受着温泉水的熏蒸。


    忽然张牧开口道:“我说, 虽然咱们这次是奔着醉罗汉来的, 但眼下这个情形,最好还是别去掺和了。”


    他睁开眼, 目光紧盯着坐在对面水中的明瑾。


    显然, 这番话主要是讲给明瑾听的。


    同窗相处这么多年,明瑾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放心,我没有自找麻烦的爱好,就只是看看。”


    至于蹴鞠比赛,大不了再找其他人就是了。


    反正京城那么大, 又不止罗汉帮一家帮派。


    “真的?”


    张牧直起身, 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你可别一时兴起, 又去管那闲事啊。”


    虽然每次明瑾管闲事的结果都还不赖, 其中的收获之一还就在他边上坐着呢,但张牧还是十分不放心。


    “比真金还真。”明瑾漫不经心地回答。


    比起操心这些跟自己没关系的事情, 故地重游,他更多的心神还是放在外面的宁先生身上。


    唉,自己那时候还是太小了,光注意宁先生的腹肌去了, 怎么就没注意一下那个最关键的部位呢?


    男人都有比大小的胜负欲,明瑾自然也不例外, 可他无论怎么回忆,脑海中也只隐约闪过水下那一团模糊的影子……好像确实挺大的?


    但应该没他大吧?


    明瑾低下头,看了看水里自己的好兄弟。


    咳, 好像还是差了点。


    但是不要紧!他很快打起精神,心想自己还年轻着呢,以后肯定还会再长的,俗话说得好,二十二窜一窜,后来者居上嘛。


    正陷入沉思之时,水面突然起了波澜。


    明瑾抬头望去,发现是张牧带着一脸贼兮兮的笑容,裸.着上半身,涉水走到了自己身边。


    “比比?”他坏笑着怂恿道。


    “不比!无聊。”


    明瑾扭头不看他。


    “害羞什么,我刚才都跟他俩比过了,咱们四个,现在就差你了,”张牧挑眉道,“还是说,你不敢?”


    “呸,怎么可能!”


    明瑾瞪了他一眼,又不太相信地看向对面,发现李司还好,还是一副傻愣愣的乐呵样子,荀婴的脸色却红得厉害,大半身子都沉在水里,瞪着张牧的眼神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天杀的泼才,看来你得对元栋负责了,”明瑾幸灾乐祸道,但又忍不住好奇,“——所以你们三个究竟谁大?”


    张牧骄傲挺胸:“那还用问?必然是我!”


    明瑾不屑地嗤笑一声:“你肯定没我大。”


    “比比?”


    “比就比!”


    两人火花带闪电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深吸一口气,潜入了水底。


    不远处目睹这一幕的荀婴:“…………”


    几息之后,两人同时破水而出,脸色都十分凝重。


    “要不,就算平手吧?”


    “……好。”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此和平结束。


    明瑾依靠在岸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温泉水,看着张牧在那边教李司狗刨式游泳,歪头对走到自己身边的荀婴说道:“几年前,宁先生也是在这里教我凫水的。”


    荀婴已经不止一次听他提起那位心上人,闻言,他沉思片刻,问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对明兄讲,但不知该不该说。”


    “说吧。”


    “我知道令堂令慈都是开明之人,对明兄也极为关爱,但明家只有你这一子;而那位宁先生虽未成家,但你也说了,他只是尚有一件重要之事还未完成,等到完成那一日,他卸下重担之后……”


    荀婴担忧地看了明瑾一眼:“明兄,我大雍风气开放,男子相恋虽不算少见,但双方一生相守未娶妻成家的,少之又少。作为朋友,我还是希望你早做打算为好。”


    他并非不相信明瑾的真心,只是这世上从来不是真心换真心,就算那宁先生当真愿意,明瑾的父母呢?他周围的人呢?


    还有明家的偌大家业呢?


    明瑾静静地望着水面上的倒影。


    片刻之后,在荀婴忧愁的注视下,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元栋啊元栋,之前张牧说你小老头,我看还真像,”他说,“什么偌大家业,别说你我这样的布衣之身了,就连皇帝,后宫佳丽三千,膝下无子的不都大有人在?”


    他一脸满不在乎:“世上的确没有千年的王朝,可我也没听说,哪朝哪代是因为皇帝生不出崽来灭亡的啊。”


    荀婴微怒道:“明兄,我是在跟你说正经的!皇帝乃真龙天子,虽自古以来嫡长居之,但要论治理天下,贤能比嫡长更重要……不对,险些被你带进沟里去了!”


    他气得揉了揉直跳的眉心,没好气道:“别跟我扯这些乱七八糟没用的,明兄,你是皇帝吗?”


    这一番话说的,叫明瑾对荀元栋刮目相看。


    他心道我虽然不是皇帝,但元栋你这话放在外面,绝对能称得上一句大逆不道了、


    真是没想到,你个浓眉大眼的,平时看着规矩本分,循规蹈矩,实则心中存了这样石破天惊的念头。


    但眼看着荀小先生真动了怒,明瑾哪里敢再火上浇油,赶紧举手投降:“好了好了,开个玩笑,我错了还不成吗?”


    “元栋,我知道你说这些是为我好,”他看着余怒未消的荀婴,无奈道,“但你说的这些,我早就想过了。”


    荀婴微怔:“那你还……?”


    明瑾收回目光,望向雾气缥缈的水面:“确实,我光是与他在一起就困难重重,更别提往后的几十年人生了。”


    “这几年里,我有退缩过,也有想过放弃,但是元栋,你知道吗,”明瑾垂眸,唇边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天在家,我为他揉肩时,竟在他鬓边发现了一根白发。”


    “我已经错过了宁先生从出生,到成人的这二十余年,若是再因为这些困难险阻而犹豫不决,那岂不是只能等到垂垂老矣之时,坐在他的墓碑前空余悔恨?”


    “我不想这样。”


    明瑾摇摇头,抬眸认真地看向荀婴:“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先生从前感叹的那句人生朝露,光阴流水。世间甲子须臾事,我明瑾活这一生,虽不如元栋你志向远大,也不渴望什么封侯拜相功成名就,但唯有在宁先生的事情上,我不希望自己后悔。”


    荀婴与他对视许久,长叹一声,艰涩道:“你……若是想好了,那便随你吧。”


    明瑾笑着朝他拱了拱手:“多谢元栋支持,若将来真能成,一定请你来喝喜酒。”


    “我可没说支持。”荀婴没好气道。


    但明瑾脸皮厚,权当没听见。


    在他眼中,不反对就是支持,支持就是强烈赞同,都强烈赞同了,那自然是与他明瑾站在同一战线的好兄弟。


    没毛病!


    “我要上去了,”明瑾从水中站起来,还冲不远处打水仗打得欢快的张牧李司二人喊道,“泡的差不多就上去吧,别跟个三岁小孩似的闹腾了,小心热晕在池子里……啊呸呸!”


    回应他的是一道迎面破来的热浪。


    明瑾和荀婴两人都被淋了个湿透,明瑾还呛得连连咳嗽,看得张牧和李司都哈哈大笑起来。


    等反应过来这帮龟孙居然敢偷袭,明瑾顿时火冒三丈,连金陵雅言都冒出来了:“那边两个,给老子过来!给你头带通得了!”


    说完,便抄起了放在岸边的木盆。


    “看招!”


    半个时辰后。


    四只落汤鸡气喘吁吁地爬上岸,个个形容狼狈,精疲力尽。


    就连最注重仪态的荀婴,这会儿也默默地用帕子遮住了通红的脸颊,哑着嗓子提醒道:“拍卖会马上开始了,各位,收拾一下,不然就来不及了。”


    几人连应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不容易恢复了些体力,他们默默地收拾好自己,互相擦干头发,换好衣服,来到拍卖会场外时,里面早已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几位客人,还请留步。”


    正要进去,一位身穿天青色罗裙的妙龄女子款款而来,朝他们福身道:“本场拍卖会为甲等拍卖会,若要进场,需先准备一百两银子押金。请诸位放心,这一百两银子,待到拍卖会结束后,清沐坊便会如数归还。”


    明瑾愣住了,他和其他三人对视一眼,问那女子:“我们只是进去看看,不参加拍卖,也要交钱吗?”


    罗裙女子朝他露出了一抹歉意的笑容:“抱歉贵客,这是坊里的规定,若是乙等或丙等自然可以,但是……”


    她并未把话说完,因为明瑾从怀里掏出了那枚墨玉牌。


    “有这个也不行吗?”明瑾试探着问道,但表面上仍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甭管能不能进,总之,不能漏怯啊!


    罗裙女子看着那玉牌,微微睁大双眼,又诧异地看了一眼明瑾,像是不知道这玉牌如何会到他手里似的。


    但清沐坊到底是在江南远近闻名,罗裙女子作为接待,自然也是素质过硬。


    她很快恢复了盈盈笑意,只是对待明瑾几人的态度更为热情恭敬了些,躬身请道:“原来小公子有坊主令,那自然是可以的,几位这边请。”


    明瑾掏出那块玉牌时,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注意力。


    拍卖会场里,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墨鱼牌,少顷,又将目光移到了明瑾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颊上。


    那人的视线太过炽热,明瑾似有所感地抬头望去,却只看到了一个灰蒙蒙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怎么了?”张牧见他迟迟不走,疑惑问道。


    “没什么,走吧。”


    明瑾几人被罗裙女子迎上了二楼包厢,里面金碧辉煌,就连家具摆设都是名贵红木打造,张牧率先一屁股坐在头把交椅上,满足地长叹一声:“舒~坦!”


    “你倒真不客气。”明瑾笑道,招呼着其他两人也跟着坐下。


    待坐下后,他们才发现,这里竟是正对着拍卖会场的最中心位置。


    放眼望去,四周灯火辉煌,照得室内如同白昼,台上台下景象一览无余。


    “你那位宁先生,究竟是什么身份?”张牧咋舌,“这位置,一般有钱都抢不到吧?”


    换做从前,明瑾一定会得意洋洋地炫耀上几句,或是故意说些“怎么,羡慕了?”之类的浑话来激他,但张牧之前在清沐坊门口的那句话,至今仍萦绕在他的脑海里,这下更是挥之不去了。


    “先生和这里的坊主有交情,”他含糊道,“或许他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吧。”


    正说着,忽然包厢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几人原本以为是来送茶水的侍女,谁料开门之后,却是一位身穿白衣的高挑男人。


    明瑾一见他就愣住了。


    ——这人,长得与宁先生好像!


    不,单从五官来看,应该只能说是身似,但配上白衣,身形,原本三四分的相像,一下子就变成七分有余了。


    张牧经常去明府,他是见过晏祁的,看到来人,也不禁微微睁大了双眼,下意识往明瑾那里看了一眼。


    “几位小公子请坐吧,在下只是听说有人持坊主令来拍卖会,想着过来看一眼,”那人朝他们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包厢,最终落在了明瑾身上,“这位便是明小公子了,对吗?”


    刚坐下的明瑾又下意识站起来了:“是……是。”


    见鬼,怎么连说话的语气都这么像宁先生!


    “明小公子请坐吧,莫要紧张,我不吃小孩。”那人失笑,挥了挥手,立即有几位侍女鱼贯而入,为他们端来新鲜的瓜果、糕点等零嘴儿,一看就是给小孩准备的。


    明瑾低头一看,发现里面一大半都是自己爱吃的。


    还有这句调侃……


    他抬头看着对方,抿了抿唇问道:“您与宁先生是什么关系?”


    那人似乎并不意外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姓宁名逸,是这清沐坊的主人,与给你的坊主令的那位并无任何血缘关系——硬要说的话,他应该算是宁某的伯乐兼恩人?”


    明瑾有些怀疑:“真的?可你们长得这么像……”


    待他说完这句话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吃惊道:“你就是这里的坊主?”


    宁先生给他的这枚玉牌,居然能请动坊主亲自出面?


    那宁先生本人,究竟是……


    “我从前听他提起过你,”宁逸饶有兴致道,看着明瑾的眼神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明瑾有些焦急地问道:“他——宁先生他,是怎么说我的?”


    “你好奇这个?好吧,换做是我,也会问这个问题的,”宁逸笑道,“放心,他只说自己养了个闹腾孩子,叫我以后若是看见了,记得关照几分。”


    “闹腾孩子……”


    无论是闹腾还是孩子,都叫明瑾十分丧气。


    他紧抿着唇坐在座位上,攥着扶手的十指用力到泛白,宁逸光从表情就能猜出这孩子究竟在想什么。


    他故意停了数息,这才慢悠悠地继续说道:“但他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


    明瑾瞬间抬头,包厢内的其余几人也一齐望向宁逸。


    “他说,”宁逸清了清嗓子,模仿着晏祁说话时的语气说道,“‘这孩子是我的毕生心血寄托,与我来说,更甚己身性命。’”


    明瑾呆呆地看着宁逸。


    那一刻,他竟分不清究竟是谁在对自己讲话。


    他只知道,自己看过那么多缠绵的戏曲与话本,听过无数或是直抒胸臆、或是含蓄传情的台词……


    却没有一句,能比得上宁先生的这番话动听——


    作者有话说:二更来啦[墨镜]


    第33章 【二合一】 我已经是明少爷的人了……


    “喂, 醒醒,人都走了!”


    张牧看着明瑾灵魂出窍的呆样,没好气地摇了摇人:“拍卖会都要开始了, 你不去找找醉罗汉在哪儿, 大老远跑这儿来发呆来啦?”


    明瑾勉强回过神来, 发现宁逸已经走了,包厢里只剩下他们四个, 顿时扼腕叹息道:“我还没问完呢, 那位坊主怎么就走了?”


    “再不走,等着被你这个牛皮糖缠上?”


    张牧翻了个白眼:“我看你还是消停点吧,除了我们几个,还有谁能受得了天天宁先生长宁先生短的腻歪作风?”


    “怎么就腻歪了?”明瑾义正言辞地为自己辩驳,“而且我和宁先生好, 对你们不是也有好处?你们应该大力支持我才对!”


    张牧不服气地问道:“有什么好处?”


    明瑾立马做了个“请”的手势:“麻烦您出门左转下楼, 一楼可比包厢热闹多了。”


    “你!”


    荀婴笑着打了个圆场:“行了, 张兄, 你也别跟他辩了,明兄在这方面的确是一骑绝尘, 无人能比。”


    明瑾丢给张牧一个得意的眼神,气得张牧拿起桌上的糕点,狠狠地咬了一口。


    瞧他那样儿!


    正巧这时外面又响起一阵急促敲门声,张牧没好气道:“不需要什么东西了, 别打扰我们看拍卖会!”


    敲门声停歇了片刻,随后又再次响起。


    甚至还比先前更焦急了些。


    “听不懂人话啊?”张牧骂骂咧咧地起身, 荀婴和李司害怕他冲动,连忙把人按住,明瑾扬声喊道:“进来吧。”


    门打开了。


    这次站在门外的, 是一位穿着简陋灰袍子的男人。


    他身材高壮,胡子拉碴,袍子上还打着几个补丁,看上去不修边幅像个乞丐,与这金碧辉煌的拍卖会场格格不入,一双眼睛却犹如狼眸般锐利。


    “你……”明瑾睁大了眼睛,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猜测。


    男人的视线越过包厢内其余几人,直勾勾地盯着坐在次位的明瑾,嗓音沙哑地问道:“你就是那个拿着坊主令进场的人?”


    张牧皱起了眉头,用身体挡住了他的目光:“你是什么人?打哪儿来的?想干什么?”


    见来者不善,几人都暗暗升起了警惕之心。


    反倒是明瑾,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问道:“你是不是醉罗汉?”


    “他是醉罗汉?!”张牧吃惊道。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就是醉罗汉。”他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明瑾看出醉罗汉是冲着他来的,主动问道。


    醉罗汉道:“希望你们能帮我一个忙。”


    “帮忙?”


    张牧被气笑了,毫不客气道:“你请我们帮忙,就这个态度?怎么,该我们欠你的?”


    醉罗汉却不理会他的回怼,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明瑾。


    “喂,老子跟你讲话呢!”


    明瑾压下张牧,谨慎问道:“你得先说清楚,要我们帮什么忙?”


    醉罗汉不答,他忽然动了动身子,向前走了两步,把包厢的门关上了,也隔绝了外面无数人窥探的视线。


    但他这个举动,却叫包厢里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尤其是张牧,立刻起身喝道:“你要干什么!”


    但很快,所有人都惊呆了。


    因为男人竟当场弯下腰,双膝跪地,重重地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甚至用力到额头都流下血来。


    “你……你这是做什么?”


    明瑾连忙让他起来,但男人只是摇了摇头。


    “我陈叔山自知莽撞,与小公子萍水相逢,无颜乞求您出手帮我什么,”自称陈叔山的男人嗓音嘶哑,“但我实在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我那妹子落入恶霸之手,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却落得个一条草席裹身的凄惨下场……”


    他边说边猛地攥紧双拳,恨得咯吱咯吱咬牙:“我前两天才知道,那混账赵半钱,是个烂到根的家伙!不仅苛待下人,还经常折磨府上的丫鬟,就连纳进门的小妾,都已经被他整死两个了!”


    说完,他又红着眼抬头望向有些不知所措的明瑾:“小公子,我不知您姓名家世,但能有这块墨玉牌,坊主还亲自敲门拜访,想必定是豪门出身。我……我陈叔山无能,作为帮派之主,没法在豪强权贵面前庇护兄弟,最后还要连累兄弟们为我凑钱想办法。”


    他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了三张银票,摆在面前的地面上。


    “这里一共是三百两银子,我知道,肯定不够,”陈叔山低声道,“恳请小公子帮小人这一把,小人愿与您签下卖身契,从今往后,小人这条命,就归您了!无论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您吩咐一声,我陈叔山但凡犹豫一下都算我没种!”


    说完,他又咚咚地磕了两个响头。


    包厢内一片寂静。


    几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明瑾,想要知道他对此事是个什么想法。


    明瑾注意到,张牧冲自己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显然是并不赞同他帮陈叔山蹚这趟浑水。


    “别跪了,你先起来吧。”他想了想,有些苦恼地对陈叔山说,“我理解你想救妹妹的迫切心情,只是这趟出来,我们几个身上都没带什么钱啊。”


    “小公子……”


    陈叔山咬着牙,跪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他是个不怎么会讲话的家伙,方才那番话,已经是准备了半天才面前说出口的。


    听到明瑾这番话,陈叔山以为明瑾不同意,找了个理由委婉拒绝自己,他低垂着头,垂在身侧的拳头像是要捏碎自己的指骨。


    但最终,他颓然地泄了力气。


    说来说去,还是要怪自己无能。


    陈叔山抹了把脸,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哑声道:“打扰了。”起身便要离开。


    “唉等下,我有说过不帮你吗?”


    陈叔同身形一顿,猛地转身:“小公子答应了!?”


    明瑾看向张牧,张牧抱臂冷哼一声,偏过头去:“看我做什么?反正你小子向来都是这德性,说了一百遍一千遍也不长记性。”


    “这不是征求你们的意见嘛,”明瑾笑道,“元栋和李司,你们俩怎么看?”


    荀婴沉吟片刻道:“此乃义举,我支持明兄。先前我帮人抄书,攒下了一些钱,之前家中母亲也有一些积蓄,足够应急了。”


    李司也跟在他后面点了点头:“茶庄里的钱大部分都归大哥和爹娘他们管,但我要是临时预支个几十两银子,基本还是没问题的。”


    于是明瑾又看向张牧。


    张牧没好气道:“看我干嘛?我穷得很,也不像某些人一样,最爱管别人的闲事。”


    “我可是你最好的兄弟,怎么能算别人?”


    明瑾朝他一摊手,“给钱。”


    张牧:“…………”


    他骂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恶狠狠地拍在明瑾掌心:“最多就这些了!别的没有!”


    “瞎说,我知道你肯定还有。”


    眼看着张牧要跟他急眼,明瑾嘿嘿一笑,激流勇退,转身对着已经愣在原地的陈叔山说道,“我们四个加一起,临时也就只能给你凑个三四百两,多的实在没有了。”


    他盘算了一下,自己这边,最多能出个二百两左右。


    还是那句话,明家不缺钱,但是他明瑾缺钱啊!


    二百两银子,这个数字不少了,江南许多普通人家一辈子也攒不到这个数。


    但如果他是正当理由花出去的,明瑾心想,他爹搞不好一高兴,还能让他再额外赚点劳工费呢。


    陈叔山忙道:“够了,这么多足够了!”


    他红着眼睛,双膝一弯就又要给明瑾下跪,被这回有了准备的明瑾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扶住了。


    “行了,不瞒你说,本来我们这趟来,就是想请你帮忙的,”明瑾笑道,“没想到你还提前找上我们了。”


    陈叔山正色道:“小公子……不,小少爷切莫说‘请’字,实在折煞小人了,但有要求,直接吩咐便是。”


    顿了顿,他又问道:“不知小少爷是哪家的公子,可否告知小人名字?”


    “别什么‘小人’不‘小人’的,我不爱听这个,”明瑾摆摆手,“我叫明瑾,在云英书院念书,接下来书院要办一场蹴鞠赛,你应该听说过吧?”


    陈叔山恍然:“听过。原来您是明家的公子,怪不得!”


    明老爷在同行那里的名声有多臭,在普通百姓那里的名声就有多好——


    江南近一半的慈善堂都是明家开的,就算是从外地来的旅人,遇上了什么难处,哪怕身无分文,也能到明家开的食肆去讨碗白水面填饱肚子。


    明家的掌柜,从不会像其他地方的掌柜那样,动辄吆五喝六地赶人。


    “书院里有个我很讨厌的家伙,叫魏金宝,是魏相家的小儿子”明瑾说,“我们被他妨碍组不齐队伍,我兄弟还跟他立了军令状,没办法,实在找不到人,就想着找你来帮忙了。”


    他很坦然地把魏金宝的身份说了出来,又问道:“怎么样,敢吗?”


    陈叔山抱拳行礼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明瑾已经发现了:这人虽然有个类似于街头霸王的诨名,但无论是模样长相还是行事作风,都是妥妥的游侠风范。


    “好,爽快!”他笑道,“我也是见你这人讲义气,是条有情有义的好汉,你手下的兄弟,也都个个愿意为你两肋插刀,才愿意帮上你一把的。”


    明瑾又不是冤大头,平白无故借给陌生人几百两银子,万一收不回来怎么办?他有钱烧得慌吗?


    这世上身世悲惨的多了去了,明老爷从前就反复教导过他,做人和做生意一样,要救急不救穷。


    否则滥发善心,就等于坑害自己,贻害无穷。


    不过,既然决定了要帮,那自然得拿钱出来。


    明瑾一面叫来侍女,让她们派人带着亲笔信去各自家中取钱,一面趁着拍卖会开场时的暖场戏,和陈叔山聊了起来。


    “那个赵半钱,到底是什么来历?”


    陈叔同恨声道:“他原名叫赵二钱,是个缺斤短两的黑心屠户,最后靠花言巧语骗了个有钱老婆,拿着老婆的嫁妆当起了二道贩子。”


    “这混蛋,专门把别人家生了病的牲畜宰杀,再便宜卖给城里其他屠户,后来吃死了人,还日日花天酒地把老婆给气死了,就改行给人放贷,七出十三归,还放话说,半钱也不许少,所以才得了这个‘赵半钱’的名号!”


    “原来是他啊。”明瑾恍然大悟。


    李司在边上插话:“明兄,你认识这赵半钱?”


    “不算认识,但去年过年老爹在酒楼宴请宾客,见过他一面。”明瑾说。


    放在富户众多的江南,这赵半钱绝对属于上不得台面的那种,无论是人品、还是花光老婆嫁妆的发家方式,都叫他身边那些做正经生意的叔伯们很瞧不上眼。


    更何况这人还举着酒杯到处巴结、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在场哪一个商户的发家史,不比他赵半钱肚里那点货强上百倍?


    但大过年的,来都来了,也没人给自己找不痛快。


    碰上赵半钱来敬酒,碰上一杯,说些场面话,将人打发走便了事了。


    “这人的确是个钻营的性格,”明瑾想起了那天的场面,回去之后还和宁先生抱怨了两句,“只是没想到,居然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啊,拍卖会要开始了!”


    他扭过头看向陈叔山,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笑道:“来,你坐主座!”


    陈叔山惶恐道:“这怎么使得?我站在少爷边上就行了。”


    “今儿求到我们头上借钱的人是你,要买的也是你的妹子,自然得由你本人来出头,”张牧倒是主动站了起来,给他让了位,“那姓赵的不是个东西,你就不想亲自看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陈叔山再次沉默了。


    末了,他眼眶微红地朝明瑾和张牧各自抱拳行礼,深吸一口气,一步一个脚印,走到那张他这辈子都不敢想象的红木座椅前,郑重其事地坐下了。


    明瑾本来打算给张牧让个位的,但张牧懒洋洋地一摆手:“不必,今儿是你花钱最多,我坐后面就成。”无奈只能坐回原位,等待拍卖会正式开始。


    锣响三声,宾客就位。


    一位身穿青衫、打扮类似于说书人的男子缓缓走上台,冲着二楼和台下的位置拱手道:


    “各位老爷贵宾们,本场甲等拍卖会,现在便要开始了。”


    “有一件事,提前与大家说好,”他环顾一圈,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二楼正中的包厢,也就是明瑾他们所在的位置,“这次的压轴拍品,大家应该都已经得到消息了,是江南乃至整个大雍难得一见的稀罕物。”


    场内传来一阵骚动,还有人在喊:“别废话了,直接开拍吧!老子要等不及了!”


    明瑾好奇地探头往下看了一眼,心想该不会这些人都是冲着那件宝贝来的吧。


    他问陈叔山:“你知道那压轴拍品是什么宝贝吗?”


    陈叔山摇头:“清沐坊的甲等拍卖会,一年到头也就办那么几次,每次压轴货都至少能拍出一千两银子的价,哪是我们这样的平头老百姓能知道消息的。”


    明瑾“哦”了一声,也不怎么在意。


    反正他又不参与最后一轮,只是在包厢里看个热闹而已。


    无意间,却注意到一道怨毒的视线从右侧包厢刺来,明瑾抬头望去,吓了一跳——


    “吼!哪来的猪头!?”


    陈叔山:“……那是赵半钱,被我揍的。”


    明瑾看着赵半钱一脸青青紫紫,凹凸不平的吓人模样,十分敬佩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张牧忽然问道:“你当过兵?”


    陈叔山低声嗯了一声:“十几年前,曾在昭明军中征战。”


    “昭明军?怪不得你身手这么好!”


    明瑾一下子来了兴致,兴致勃勃地问道:“听说昭明军当年所向睥睨,打得北边胡人至今不敢踏足大雍国境半步,对了,你可有见过宁昭公主本人?她长什么样子?是不是跟传说里一样,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女子?”


    “这个……”


    陈叔山被他这一连串问题砸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定了定神,慢慢回答道:“我刚进入军队不久,昭明军就原地解散了,解散时也只是个末等小兵。”


    明瑾失望道:“所以你没见过她?”


    “不,见过一面。”


    陈叔山想起了那场极其惨烈的战役,那时他只是个刚进入军队不到半年的新兵,甚至都还没上过几次战场。


    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日黄昏如血的残阳,和漫天赤霞之下,那道屹立在居庸关长城上、披风浴血的高挑女将背影。


    陈叔山没有看见宁昭公主的模样。


    只记得对方侧头时,那一双如炽日般静静燃烧的明亮眼睛。


    只此一面,便是永别。


    说起来,明小少爷的眼睛,倒是与那位听说性格豪爽不羁的公主殿下有几分相似呢,他心想。


    或许,他们本就是一类人吧。


    “宁昭公主殿下,是位了不起的人,”陈叔山由衷道,“我本来该和同袍一起死在战场上的,但胡人的投石碎片把我砸晕了,醒来时,战争已经结束,公主殿下和驸马双双殉国,昭明军也被陛下下旨解散。”


    明瑾看着陈叔山懊悔自责的模样,不知为何,心里也有一点难过。


    “但无论何时何地,我永远是昭明军的一员。”陈叔山铿锵道,“昭明军军令,义勇为先,不惧鬼神。我陈叔山这辈子,可以对天发誓,从没做过任何一件亏心事!唯一觉得对不住的,便是我那妹子……”


    谈话间,下面一件件珠光宝气的物品,如流水般一晃而过,气氛渐渐被炒热,富商贵族们的叫价声不绝于耳。


    荀婴的眉头紧皱。


    他看不惯这种地方,但为了明瑾和陈叔山,又不得不坐在这里忍受。


    明瑾的余光注意到他紧锁的眉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又捏了一块自己爱吃的糕点塞进他嘴里。


    荀婴:“……多谢明兄。”但大可不必。


    昏暗包厢内,陈叔山一身简朴灰袍,显得与这纸醉金迷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望着下方,眼中泪光闪烁:“都怪我这个做兄长的无能,她这么小的年纪,就想着出去做活补贴家用,结果被黑心家伙忽悠到乐坊,给那些贵人端茶倒水,工钱还只有其他人的一半。”


    “这也就算了,她还被乐坊其他人排挤,不知那日太子和宁王在坊内私下会面,拿着茶壶就这么傻傻闯了进去,想给两位贵人倒茶……”


    明瑾现在一听到“宁王”两个字,就有种心情复杂的感受,闻言,忙追问道:“然后呢?”


    “虽然不知道这两位贵人谈了什么,期间又发生了什么,但总之,我妹子是倒霉了,”陈叔山眼神凄怆地笑了一声,“只因为太子一句话,她就被降罪,沦为了贱籍,还被宁王送到了这清沐坊,当个玩意儿似的被人买走。”


    “若不是这里的坊主是个好人,帮我拖延了几月时间周旋筹钱,我那妹子,怕不是头七都已经过了!”


    他恨恨一拳砸在了扶手上:“太子……宁王……还有那赵半钱,这世间有权有势者,都是一路货色!”


    明瑾清清嗓子,虽然他还不确定宁王是不是宁先生,但已经下意识开始为宁王辩护了:“咳,倒也不能这么一概而论,你看,我家里不也挺有钱的?”


    陈叔山忙道:“明家仁义,生财有道,自然不同于那些为富不仁之人。”


    “还有宁王,”明瑾有些心虚,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万一他也看不惯太子的所作所为,把你妹子送到清沐坊,只是为了让这里的坊主照顾一下她呢?据我所知,这里的坊主和宁王的关系可是很密切啊。”


    这番话引得张牧侧目——怎么听起来有股酸溜溜的意味呢?


    错觉吧。


    陈叔山被他说得呆愣了半天,没等他反应过来,台下的青衫男子忽然走到众人面前,笑着拍了拍手:“下一件拍品即将登场,这件拍品较为特殊,是个青春年少的姑娘……”


    包厢内的几人同时精神一振。


    陈叔山更是下意识扑到拉杆边,死死地盯着货品的出入口,恨不得用视线把那幕布洞穿似的。


    而同在二楼另一侧包厢内的赵半钱,也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来:“终于……终于叫老子等到了!”


    但谁知,就在这几人屏息等待竞价的关键时刻,下面却有个肥头大耳的富商嚷嚷起来:“姑娘?没兴趣!老子不缺女人!”


    “叫你们坊主赶紧把压轴的大货端上来,快点!”


    “这位客官,还请稍安勿躁,马上就轮到压轴品竞拍了。”青衫男子安抚道。


    但对方像是听不懂人话似的,仍在下面喋喋不休,惹得其他人也有些不耐起来,纷纷喊着要先看一眼压轴货,不然就离场了。


    “这帮家伙!”


    陈叔山一拳砸在栏杆上,被明瑾拉回了座位:“你可别再得罪其他人了,万一那些富商也跟着赵半钱一起抬价,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放心少爷,我省得。”他闷声道,“我已经是明少爷的人了,定不会给少爷添麻烦的。”


    两人说话间,下面的人声鼎沸已经达到了高峰。


    眼看着局势就要控制不住,青衫男子一脸为难,正准备强撑着笑容继续安抚客人们,忽然一道声音自他右侧的出入口处传来,还伴随着滚滚木轮声:


    “清沐坊一向以客人需求为先,既然诸位客官都想看一眼压轴品,那宁某便顺了大家的意,叫各位先一饱眼福。”


    幕布被掀起,巨大的囚笼被推到众人面前。


    原本还算平静的明瑾瞬间瞪大了双眼,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怎么可能!?”他失声喊道,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寅将军……宁先生的寅将军,怎么会出现在拍卖会现场!?——


    作者有话说:这本灵感时间充沛的时候会尽量多更的,还有就是走剧情线的时候,我知道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看小明同学和义父贴贴[狗头]其实我也,但总不能真叫小明啥也不知道啥也不会就莫名其妙当皇帝了,想当个不亡国的君主都还得有两把刷子呢,更别提明君了hhh


    第34章 他明瑾全都要!


    明瑾站起身时, 胸前长命锁下的铃铛互相碰撞,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这铃声能传递很远,囚笼内的母虎似有所感, 遥遥望着二楼包厢, 直起了上半身。


    “吼——!!!”


    母虎低沉的咆哮声的回荡在众人耳畔, 百兽之王的威亚震慑全场,顷刻间, 会场内的嘈杂声消失殆尽。


    直到虎笼被推至后台, 都无人再出声。


    只余下一双双兴奋不已的眼神,死死盯着囚笼消失的方向。


    这可是真正的——全天下独此一份的宝物!


    这母虎的个头颇大,一看就不是南方山林内那些瘦虎能比拟的,而且那些个瘦虎,还大多野性难驯, 不好调.教。


    北方基本已经被胡人占据, 纵使胡人现在内部也四分五裂, 但也不是大雍普通人能涉足的地区, 更何况是北上捉一只活的母虎带回南方?


    期间耗费的人力物力、要打通的关卡人情,那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搞不好, 到头来还竹篮打水一场空,钱花了老虎没了,白白为别人做了嫁衣。


    听说这还是头母虎,若是拍卖到手后, 再令其怀孕诞下几只小虎崽子,那绝对是个源源不断的聚宝盆啊!


    “明少爷?”饶是陈叔山再牵挂自家妹子, 也注意到了明瑾的状态不对,不由得担忧问道,“您怎么了?”


    张牧三人也都盯着明瑾, 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反应这么大。


    明瑾脸色苍白地坐在座位上,目光怔怔地注视着下方,闭了闭眼睛。


    “那只老虎,名叫寅将军,我把它视作家人,也曾亲手喂过它无数次,”他哑声道,“——就在宁先生的府上。”


    张牧等人吃惊地看着他。


    “这居然是你那个宁先生养的老虎?”张牧第一个反应过来,迟疑问道,“那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知道,”明瑾攥紧双拳,“我昨日才和宁先生见过面,还亲手喂过寅将军,那时宁先生表现得非常正常——宁先生根本就不可能卖掉它!”他忍不住拔高声音,“他亲口说过,自己是把寅将军当做家人的!”


    “那究竟是……”


    荀婴的声音渐低,他担忧地看着明瑾,在场几人都明白他未说完的意思。


    正常来讲,在主人不同意的情况下,家中爱宠出现在拍卖会上,只会有两种可能——被偷,或是被抄家。


    偷自然是不可能的,就问这世上,谁能有本事把一只老虎偷出来,还有胆子公开拍卖?


    所以,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


    “不,不可能,我得回去找宁先生问个明白。”明瑾下意识想起身离开,回家去看个究竟,但目光注意到坐在一旁神情紧张的陈叔山,又停下了脚步。


    他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先等这场拍卖会结束吧。”


    但明瑾看着台下热烈议论着要买下寅将军的众人,脸色阴沉,越听越恼火,恨不得现在就冲下面大喊一声闭嘴。


    在这一刻,他终于与陈叔山感同身受了——这和一群人在他面前,堂而皇之地讨论要买走他的家人有什么区别?


    “不行,”明瑾咬牙道,“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我都不能让寅将军被他们买走!”


    一旦落入这帮人手里,谁知道寅将军会被会被抽骨扒皮,做成虎毯虎鞭虎骨酒?


    而且寅将军挑食得很,除了自己和宁先生以外,谁喂它都会被挑剔凶一顿,万一被其他人买走,寅将军生气了,绝食把自己饿死怎么办?


    明瑾细思极恐,大笔一挥,写了封信递给外面的侍女:“麻烦姑娘派人去我明家在城中的各个商铺,把信给他们的掌柜看过,速度要快!”


    侍女躬身:“是。”


    门再度被关上,荀婴忍不住问道:“明瑾,你写了什么?”


    明瑾正要回答,忽然陈叔山颤声道:“快看,拍卖会又开始了!”


    众人神情一凛,抬头望去,果不其然,一位穿着布裙、头戴斗笠的少女低着头,被人像牲畜一样牵上台,顿时又引得场内一阵喧哗。


    饶是明瑾还沉浸在震惊焦虑之中,也不由得分出了些心神留给台上的少女。他拍了拍气得浑身发抖的陈叔山,无言叹息了一声,眼神逐渐坚定起来——


    今天,无论是陈叔山的妹妹,还是寅将军,他明瑾全都要!


    “起拍价,一百两银子。”青衫男子冲着台下人拱手,又望向二楼包厢的陈叔山,说道,“本次拍品不做任何介绍,还请各位,手下留情。”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姑娘是得罪了太子和宁王,才被送到这里来,他们都不缺丫鬟,更不会买这么个戴罪之身的女子回去给自己找麻烦,因此只是默默地等待着其他人竞拍。


    陈叔山第一个忍不住了,叫道:“一百两银子!”


    听到兄长的声音,台上的少女立刻抬起了头,被斗笠蒙纱遮挡住的面孔朦胧不清,但还是能看出那泫然欲泣的模样。


    那位宁逸坊主,果然是个细致的善心人,明瑾心想。


    还记得给这姑娘戴顶斗笠蒙住脸。


    “两百两。”


    紧随着陈叔山叫价的,是一道带着怨愤的阴毒声音。


    不出所料,正是那赵半钱。


    “混账……”陈叔山目眦欲裂地瞪着得意洋洋的赵半钱,强迫自己扭过头去,视线定定落在台上的妹子身上,“两百五十两!”


    “三百两!”赵半钱不甘示弱,紧随其后喊价。


    一下子就把陈叔山费尽心思凑来的三百两银子花了个精光。


    不仅如此,他还嚣张道:“姓陈的,别以为你坐个主座,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老子比谁都知道你有几斤几两,我劝你还是早些放弃,免得到时候人财两空——当然,若是你妹子伺候得老子舒服,老子一高兴,说不定还能管你叫声姻兄呢!”


    他的包厢里传来一阵哄笑。


    陈叔山坐在座位上,险些把一口牙咬碎。


    不仅是赵半钱,台下悉悉索索的议论声,也犹如一道道钢针般扎穿了他的心脏:


    “嚯,这都快比得上城里有名花魁的卖身价了吧?”


    “可不是嘛,不过这姑娘一看就是雏,倒也值得。”


    “怎么,钱兄打算也凑个热闹?”


    “嗨呀,算了算了,搞不好斗笠一掀,是个貌丑的无盐女呢。”


    “倒也是,我常来这拍卖会,都见到这姑娘好几次了,还不知道有没有被人……总之,几百两银子买个这种货色,不值得。”


    轰隆一声,众人惊悚回头望去,发现二楼包厢的栏杆竟塌了一处。


    陈叔山捏紧染血的拳头,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下面那几个出言不逊的富商,一字一顿道:“胡言乱语,信口造谣者,小心,将来下拔舌地狱!”


    那两人先是吓了一跳,见陈叔山衣着朴素,又来了底气。其中一人起身指着他:“你算什么东西,老子说你又怎的?告诉你,老子可是城东金有财,大名鼎鼎的皇商,名下光田庄就足足十七座!”


    张牧走到陈叔山边上,拍了拍他的肩。


    他虽然一开始不同意明瑾掺和这事,但是到如今,说这些也都没用了,况且这群混账仗势欺人,连他也有些看不下去。


    “城东金有财?什么东西,没听说过,”张牧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羽林卫的腰牌,漫不经心地朝底下一亮,“井底之蛙,小爷这腰牌可见过?”


    纵使金有财没见过,但腰牌上那大大的“羽林”二字却是认得的,见对方白了脸色,张牧冷哼道:“说自己是皇商,名头很大嘛,听起来倒是挺厉害的。”


    “既然扯上了皇家,正巧,我还认识几个锦衣卫的兄弟,那要不改天沐休时,我请上几位兄弟,一起去你们庄上做做客?”


    金有财吓得连道不敢,立马缩着脑袋坐下了。


    “多谢。”陈叔山低声道。


    “不谢,我帮的是后面那个天天招惹麻烦的麻烦家伙,不是你,”张牧懒洋洋地把腰牌揣回原位,“而且这群人的嘴脸老子看不惯,就是这么简单。”


    “三百两,还有更高的吗?”


    台上的青衫男子见争论结束,扬声问道。


    “三百两一次——”


    “三百五十两!”陈叔山喊道。


    “四百两!”赵半钱不甘示弱,显然今天是打算和他硬刚到底了。


    明瑾察觉到他的声线中夹杂着一丝颤意,于是也主动起身走到他身边,和张牧一左一右站在他身旁。


    陈叔山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继续喊道:“五百两!”


    这一次他直接加了一百两,赵半钱眼神诡异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姓陈的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视线落在旁边笑眯眯看着他的明瑾身上,他肿成眯缝的双眼陡然睁大了一丢丢——应该是认出自己了吧,明瑾心想。


    “五……五百五十两!”赵半钱咬牙喊道。


    妈的,这穷酸家伙居然好运傍上了明家的大腿!


    五百五十两,这个价格已经远远超出了陈叔山的心理预期,他强迫自己没有再开口,甚至都不敢再朝明瑾那里多看一眼,只死死地盯着台上一边哭一边拼命冲他摇头的妹子,满心颓然绝望。


    这么多钱,他们祖宗八辈子也没见过……难不成,这就是他们兄妹两个的命吗?


    “五百五十两一次——”


    “五百五十两两次——”


    “怎么不叫了?”耳畔响起明瑾的疑问声。


    陈叔山嚅动了一下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之前用给明家卖身换来了二百两银子,可就连陈叔山自己都清楚,哪家的奴隶能卖到二百两银子?不过是明家小少爷心善,想着顺水推舟帮他一把罢了。


    现在再让他开口问明瑾要钱,陈叔山就连发毒誓,也没这个脸了。


    眼看着那青衫男子准备再度开口,这次是真的要一锤定音了,陈叔山浑身战栗,忽然闭上双眼,不敢再多看一眼妹妹含泪的样子。


    男人紧攥的双拳里一滴一滴落下鲜血。


    这一刻,他不恨任何人。


    只恨自己无能。


    就在这万念俱灰之时,清朗的少年声音回荡四座,明瑾一手撑着剩下半截的残损栏杆,一手高高抬起,当着满堂宾客的面,比划出了一个手势:


    “——且慢,我出八百两银子!”——


    作者有话说:晏祁:孩子长大了[摸头]


    今日有二更!


    第35章 【二更】 愿为明少爷马前卒


    陈叔山猛地睁开双眼, 不可置信地望向明瑾。


    张牧也被明瑾的喊价吓了一跳,瞪着他骂道:“加这么多?你小子疯啦!”


    “你们不懂,”明瑾盯着楼下同样惊诧的众人, 用只有包厢内众人能听到的声音, 低声说道, “这一轮就是要报高价,装出一副纨绔子弟一掷千金的模样, 告诉这些人咱们不差钱, 这样等竞拍寅将军的时候,他们就会有所顾忌了。”


    张牧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随你吧,”他说着, 又从靴子里摸出了一张银票, “我这儿还有一张一百两的, 要是实在不够, 大不了,再把我爹给我的这块玉佩当这儿, 应该也能值个五十两。”


    明瑾这次没胡扯八道,只是认真对他道了一句谢。


    张牧摆摆手:“免了,你还是专心点看下面吧,这么多年下来, 老子给你擦的屁股早就数不清了,债多不愁, 也不差这一点。”


    明瑾笑了一下,目光和陈叔山撞上,两人对视一眼, 明瑾无言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于是陈叔山也就什么都没说。


    已过而立之年的沧桑男人,飞快地用打着补丁的袖子抹了把眼泪,随后抬起头,虎声虎气地问那气急败坏的赵半钱:“姓赵的,你还跟吗?”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赵半钱恨得要死,但还是不得不对明瑾摆出一副难看的笑脸来。


    “那个,君子不夺人之好,既然是明小公子想要的人,那在下便成全……”


    “没钱就没钱,说什么成全?”张牧毫不客气道,“还有,你瞧瞧你现在,连个人样都没有,还好意思自称君子?”


    赵半钱被他怼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咬牙冷哼一声,甩袖回到了包厢里。


    “八百两一次,八百两两次……八百两三次!恭喜明公子得偿所愿!”


    青衫男子笑着宣布道。


    他似乎对于当下的场面也乐见其成,毕竟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希望看到兄妹团聚善恶有报,像赵半钱那种拟人派实数奇葩。


    他当场便解开了那姑娘的束缚,见她似乎还怔怔的没反应过来,便轻轻推了她一把:“去吧,你兄长在上面等着你呢。”


    这回她终于反应过来了,立刻跳下拍卖台,跌跌撞撞地朝楼上跑去——但在她上楼之前,陈叔山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下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哥!”她哭喊一声,趴在兄长怀里泣不成声。


    团圆的一幕看得在场不少人都唏嘘起来,明瑾的唇边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虽然有些肉疼……好吧是很肉疼,但这八百两银子总算没白花。


    就是不知道,这番豪爽出手,能对其他人有几分影响了。


    希望等下买寅将军的时候,这帮人稍微顾忌着点,别抬价抬太高啊。


    他可不想都这么大了还被娘揍屁.股。


    兄妹两人还没来得及叙话,很快,又有个不长眼的出声打扰了:“好了,折腾这么久,也该轮到下一件拍品了吧?赶紧拍完拉倒吧,老子还等着买老虎呢!”


    青衫男子笑道:“好的,这位客官稍安勿躁,马上就轮到了我们的下一件拍品,保存完好、品相上佳的前朝珐琅彩双环瓶一只,起拍价格为……”


    “注意一下那个人,”荀婴盯着那出声催促的富商,对明瑾说道,“方头阔面,鼻头圆钝,且脖颈粗大,一看便是性情急躁激进之人;”


    “还有他身边跟着的小厮,人高马大,眼神凶悍,每逢人经过时右手下意识往腰边摸,哪怕在拍卖会场也时刻警惕,时不时四下张望,这种,一般都是亡命徒出身。”


    他提醒道:“身边带着这样的护卫,这家伙八成还沾点赌,或是那种靠印子钱发家的,总之不会是什么正道。待会儿他要与你竞拍之时,切不可激他,不然今日恐怕不能善了。”


    明瑾点了点头:“多谢元栋提醒。”


    荀婴犹豫了一下,趁着离压轴货拍卖还有一会儿功夫,他把众人都召集起来,包括下面已经接回妹妹的陈叔山,也一起喊了上来。


    “寅将军出现在这里,着实蹊跷,”他说,“就算那位宁先生真被哪位亲戚连累抄家,老虎也不该这么快就出现在清沐坊,更大的可能性,是被官府直接带走才对。明瑾,你觉得是也不是?”


    明瑾这会儿也有点反应过来了,他点点头:“是这个理。”


    荀婴又问道:“你昨日是不是和他说过,你今日要来清沐坊?”


    明瑾又点了一下头,紧接着瞬间反应过来:“所以说——”


    荀婴也露出一丝笑容:“所以说,情况可能没有之前咱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张牧抬起手:“等下,我怎么没听明白?”


    就连边上的李司和陈家兄妹也是一脸迷惑。


    荀婴解释道:“那位宁先生,与清沐坊的坊主关系不错,因而陈兄的妹妹被送到了这里,虽说中途被赵半钱横插一脚,耽误了些救人的功夫,但确实得到了坊主的暗中照拂,最后的结局也算是皆大欢喜。既然如此,寅将军不也是可以同理论处吗?”


    明瑾激动握拳:“而且宁先生知道我今天也在这里,我提前跟他打过招呼的——说不定,他把寅将军送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看见!”


    荀婴赞许道:“有这个可能。”


    “可他为什么不能直接把寅将军交给坊主或明瑾,非要大费周章地送上拍卖会,再叫人过一遍手,花上一笔冤枉钱呢?”李司有些不明白其中的逻辑。


    “这的确是个很重要的问题,”荀婴说,“没人想这么大费周章,除非有一种可能,是他不得不这么做。”


    “怎么说?”明瑾迫不及待地问道。


    “可能,他被迫要给寅将军换一个主人,这个流程必须要让人挑不出错处来,但真要拍卖给其他人,他又不放心,正好明瑾今日又在,”荀婴猜测道,“所以,他便将寅将军暗中托付给了你。”


    “这些都只是你的推测,证据呢?”张牧质疑道。


    “正常拍卖会,不论底下的客人如何催促,压轴品都是不会提前亮相的,”荀婴缓缓道,“那位坊主,却把寅将军特意放在陈家妹子拍卖前公开展示了一遍,叫我们都看见了,这还不算证据吗?”


    这回就连张牧也没法说出个不对了。


    “你们读书人真会玩弯弯绕,”他嘀咕道,“这要是换了我,八百年也想不明白里面的门道。”


    明瑾则是轻松地笑了起来:“没事,我也只想明白了一半,多亏元栋脑袋聪明,帮咱们理清了这件事。我现在彻底明白宁先生的意思了,不管怎么说,干就完事儿!”


    本来他就做好了准备,无论花再多钱,也不能让寅将军被别人拍走,这下经过荀婴一解释,虽然该花的钱一分没少,但明瑾的一颗心立马就安定了不少,花钱的底气也足了。


    他甚至还觉得很高兴——


    虽然宁先生不打招呼就给他来了个这么大的惊吓,但这不也变相说明,宁先生是相信自己能领悟他的意思、并完成他交托的任务吗?


    四舍五入,就是他和宁先生心有灵犀!


    “别高兴得太早,”荀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你那位心上人交给你的这件事,可没这么简单能解决。先不提还不知道这次究竟要花多少钱,我方才观察了一下下面的客人,发现了一件事。”


    他神情凝重,招呼着几人又站近了些,这才压低声音说道:“这场拍卖会,好像混进了一些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我们吗?”明瑾问道。


    “……不是,”荀婴无奈叹气,指了指下面,“你们看,坐在第六排第四位的那个半截袖子的男人,我怀疑,他可能并非大雍人。”


    张牧左看看右看看,硬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长得不是挺像大雍人的?”


    “这只是表象,大雍边境胡汉混居,很多出生在那里的胡人,从外表看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是大雍人还是胡人,”荀婴慎重道,“但是这个人不一样。”


    明瑾眯起眼睛,忽然道:“他是不是瓦图尔的人?”


    自打十几年前居庸关之战后,老单于患疾病暴毙而亡,匈奴没过几年便四分五裂成了数个大大小小的部落,瓦图尔,便是匈奴目前的第二大势力。


    宁先生教过他,瓦图尔的战士以狩猎为成年礼,而他们从能骑马引弓、一直到成年,猎取到的所有猎物,都会留下一小片皮毛,缝制成左袖,以此来炫耀自己的勇武。


    无论一生换了多少件衣服,瓦图尔的战士都不会抛弃这片袖子,除非它已经磨损到彻底无法穿戴。


    在他们眼中,这是属于战士的荣耀。


    当然,这样的习俗,放在江南一带是不可想象的。


    不同于一年洗不了一次澡的北地,江南气候潮湿温暖,达官贵人们一日见客三回,能换三种不同的丝绸制衣,而且还是一辈子只穿一次的那种。


    “八成是的。”荀婴并不惊讶于明瑾能知晓这种冷门知识,听到明瑾一口讲出了那人的来历,还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这些年来,在那位宁先生的教导下,明瑾的学识已经丝毫不亚于他、甚至在某方面犹有胜之了。


    “我只能看出这人的小拇指缺了一部分,就没多做理会,因为京城很多赌徒也这样,”陈叔山凝视着那个瓦图尔人的背影,眉头紧锁,“没想到这家伙竟还是个胡人。他来这里做什么?”


    “瓦图尔先前只是匈奴的一个小部落,后来在几任首领的带领下,慢慢发展壮大为匈奴的第二大势力,甚至有时还能与匈奴王族分庭抗礼,”明瑾说道,“他们部落时期信奉的神明,叫山神。”


    “那不就是老虎?”


    张牧这下终于转过弯来了,他放下枕在脑后的双手:“但北边老虎不是更多,他们干嘛要千里迢迢跑到大雍来花钱买?”


    “宁先生说过,寅将军是他从小亲手喂养长大,个头即使在北方也算十分巨大。”


    明瑾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宁先生还说过,瓦图尔的首领已经老了,他和咱们的陛下一样,也有两个正当盛年的儿子……”


    张牧已经不想吐槽他张口闭口就是“宁先生说过了”,因为要是阴阳明瑾不如出本那位宁先生的语录书籍,说不定,这家伙还真会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他又不当官,天天研究这些干什么?”


    “忧国忧民,不行吗?”


    明瑾出于本能回怼了一句,又问荀婴:“那元栋,你觉得胡人出现在这里,对我们有什么影响?”


    “暂时还不知道,”荀婴说,“但胡人凶残狡诈,我们必须要提早做好最坏准备,防止他们里应外合。”


    清沐坊位于城郊,再往前便是瘦湖山林,一旦寅将军被他们劫走,那就真的再难寻回了。


    明瑾点点头,恍然道:“还是元栋考虑周到。”


    他沉思道:“如果一切顺利,寅将军被咱们买回来,自然是皆大欢喜;但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抬起头,看向陈家兄妹。


    目光扫过陈叔山坚毅的脸庞,最终,带着一丝歉疚,落在了陈家小妹的身上。


    “陈姑娘,这拍卖场你应该最为熟悉,等一下,可否请你和你兄长为我们做一件事?”


    陈家小妹用力点了点头,但又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兄长。


    陈叔山握住她的手,忽然拉着陈退后一步,两人双膝跪地,朝着明瑾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我陈氏兄妹,愿为明少爷马前卒!”——


    作者有话说:后来的小明:这黄袍怎么自己披身上了[问号]


    第36章 【二合一】 学坏一出溜


    明瑾赶忙上前一步, 将兄妹俩扶起来。


    “不必如此,”他说,“我有个计划, 你们都过来听一下。”


    “如此如此……这般……懂了吗?”


    众人纷纷点头。


    陈叔山更是肃容道:“少爷放心, 定不辱使命!”


    明瑾又问道:“元栋, 你觉得可行吗?”


    荀婴犹豫道:“现在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只是明兄, 你有没有想过, 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假如咱们方才的猜测为真,我想,那位坊主应该是会……”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宁逸的声音自外面响起:“明小公子,不知可方便让在下进来一叙?”


    果然来了!


    明瑾和众人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扬声道:“请进。”


    陈家兄妹则趁机从包厢的另一侧门快速离开, 宁逸并不在意地望了一眼他们的背影, 随后便把视线重新移到了明瑾身上。


    见明瑾这次一脸镇定, 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预料的模样,他不禁笑了笑:“看来, 那位把你教得不错。”


    明瑾不置可否,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坊主这次来,所为何事?”


    宁逸示意身后的侍女将托盘放在边上,明瑾瞥了一眼, 发现是一些干果、蜜饯和肉干之类的零嘴,不由得有些奇怪。


    之前不是已经来送过一次了吗?


    “明小公子初次来拍卖会, 或许还不知晓,压轴拍卖,即使拥有墨玉牌者也必须公开验资, ”宁逸说道,“还有先前那八百两银子,也须得在拍卖会结束前一并交齐。”


    显然,他似乎并不觉得明瑾今日来清沐坊,随身携带了足够的银子,故而特地上来提醒了一声。


    “这个坊主放心,”明瑾佯装镇定道,“基本的买卖规矩,我自然是知晓的。”


    “那就好,是在下多虑了。”


    宁逸淡淡一笑,惹得明瑾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这人笑起来,倒是不太像宁先生了。


    宁先生笑的时候不多,虽然也是淡淡的,但犹如清风朗月,令人难以忘怀,明瑾每每看到都会忍不住脸红心跳。


    但面对宁逸时,他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


    宁逸离开前,忽的脚步一顿,偏头对他们说道:“今日圣上前往围场猎鹿,咱们这些升斗小民,虽没这个殊荣陪同,但这鹿肉干的味道也不错,诸位可以尝尝。”


    他走后,张牧奇怪道:“好好的,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瑾也不明白。


    他看向荀婴,荀婴皱着眉头思考了半天,也摇了摇头。


    倒是李司,他自知自己脑子没明瑾和荀婴好使,就不掺和动脑思考这种与他来说,只有苦劳没有功劳的活动了。


    所以他压根儿没想太多。


    既然那坊主说着肉干好吃,那就直接尝尝呗。


    李司捡起一块肉干尝了一口,还没嚼两下,就呸呸两声全吐了出来:“好难吃!这里面根本就没熟嘛!”


    明瑾立刻拿起一块肉干,掰开发现,果然里面根本没有熟透,血丝混着血水,闻着就一股腥味。


    李司用茶水漱完口,又塞了块蜜饯,这才好不容易把嘴里那股浓郁的腥味压下去。


    他大声抱怨道:“这根本不是给人吃的东西!”


    “是啊,”明瑾却笑了起来,“你说得对。”


    他把肉干丢回盘中。


    “这就不是给人吃的东西。”


    包厢里发生的种种,并没有影响到外面拍卖会的正常进行。


    随着拍卖会走向尾声,场内的气氛也愈发火热,各路人马的叫价声不绝于耳。


    明瑾注意到,底下那个疑似瓦图尔出身的胡人,并未参与到前面这些拍品的竞拍当中,反而翘着二郎腿,有些不耐烦地抱臂靠坐在座位上,似乎是一心奔着那最后的压轴拍卖而来。


    他记得宁先生曾在教导他时提起过,北边一些部族内的胡人,对待本族信仰非常虔诚,甚至一言不合,就能为此拔刀杀人。


    虽说进入拍卖会不允许携带武器,但明瑾觉得,以这人沙包大的拳头,怕不是两三拳也能直接打死人。


    而且看他和边上人交头接耳的样子,这场子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是他的同族。


    ……还是希望一切顺利吧,他想。


    一件件拍品被呈到台上,又被人拍走,眼看着还有最后一件就要轮到寅将军了,明瑾也有些坐不住了。


    他起身走到外面,叫来一名侍女问道:“我叫你们去城里传的话,可有带到?”


    侍女为难道:“派出去的那人尚未回来,明小公子不妨再稍等片刻?”


    等等等,再等下去就要来不及了啊!


    但明瑾当然不能把这话说出口,他甚至不能表现出焦急,因为一栏之隔,下面就是满座宾客,只要稍一抬头,就能看到他们这里的动静。


    明瑾心想自己花了八百两银子,好不容易才树立起了纨绔二代形象,可不能就这么功亏一篑了。


    “磨磨蹭蹭的,算了,等人到了记得跟我讲一声。”


    他装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还欲盖弥彰地冲里面喊了一声:“我说你们亏心不亏心,不就是打输了牌吗,光罚金条还不够,居然还让本少亲自出来跑一趟?”


    瞬息的寂静后,包厢内的张牧很快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他高声回答道:“愿赌服输,不罚你罚谁?好了,牌都洗好了,赶紧进来开牌吧,就等你了!”


    “来了来了。”


    明瑾边说边关上包厢门。


    门关上的瞬间,他的脸立马就垮了下来。


    “元栋,怎么办啊?”他哭丧着脸道,“万一真拿不出足够的钱来,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寅将军落入那些胡人的手里吗?”


    明瑾可怜巴巴地看向荀婴,把对方看得颇有些手足无措,忙安抚道:“先别慌,情况还没有到最坏的程度,这不是还有一点时间吗?就算真的开始竞拍,咱们也可以先报价,这样也能拖延一些时间。”


    “实在不行,我也有个办法。”


    张牧走到角落里,在明瑾疑惑的注视下,左顾右盼了一番,举起一把旧圆凳,用力砸在地面上,然后捡起一条椅子腿儿放在手心里掂量了两下,满意道:“大不了,就真当个纨绔,买回霸王单打出门去呗。”


    明瑾:“…………”


    他脚步沉重地坐回了座位,默默地开始在心里祈祷,今日可千万别闹得太难看啊。


    “……四百五十两银子,宝贝成交!”


    锤音落下,最后的竞拍终于要开始了。


    “下面登场的,是最后一件拍品,”台上的青衫男子笑着宣布道,“大家应该都已经看过了,此虎来头甚大,据说它曾为陛下爱宠,后来嘛,或许是因为冒犯了贵人,因而一朝跌落云端,流落民间,侥幸被坊主所得。但也正因此,大家今日才能在拍卖会上一睹百兽之王的风范。”


    “陛下——爱宠!?”


    明瑾觉得自己大抵是有些醉了,虽然他根本没喝酒,但这四个字,怎么每个他都认识,组合起来却这么叫人难以理解呢?


    这明明、这明明就是宁先生养的……


    “明兄,”注意到明瑾的脸色难看,荀婴立刻出声打断他的思绪,“拍卖会为了将东西卖出高价,必定会给其编造一段来历,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你说得对。”明瑾勉强笑了笑,压下内心那份愈发切实的不安,决定先把注意力集中在接下来的竞拍上。


    无论宁先生是什么身份,他心想,这些年来,他们之间的情谊都不可能作假。


    “此虎拍卖底价为,五百两银子!”


    “参与本次压轴拍卖的客人,需现场提供至少五百两银子作为拍卖定金,请放心,若是遗憾未能拍得,钱财我们会如数奉还。”


    当场便有三位客人站起来,招呼着下人去清点他们带来的资产,其中就包括了那名胡人。


    望着那一箱箱白银被搬到台上,明瑾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心想今儿怕是要把明家这点老底交代在这里了。


    “还有其他客人想参与本次竞拍吗?”前前后后一共有八位客人起身参与本轮竞拍,见状,青衫男子又问了最后一遍,“若是没有的话,那便——”


    “且慢!”


    熟悉的声音自二楼包厢传来,明瑾清了清嗓子,不顾自己满后背的冷汗,用一副不满的口吻挑剔道:“怎么这么多人啊?既然是压轴的宝贝,那自然要设些高门槛,区区五百两银子,打发叫花子呢?”


    他说话时,余光注意到陈家兄妹回到了包厢,顿时松了一口气,但没松完全——因为明瑾现在,搜遍全身上下,连一毛钱都没有。


    穷的叮当都响不起来!


    甚至因为上次拍陈家妹子的钱还没付完,他现在,还倒欠清沐坊几百两银子。


    明瑾光是想想,就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但表面上,他还要在一群人的面前,装出一副嚣张跋扈不差钱的富二代模样,尽量拖延时间。


    他冷哼道:“依我看,一千两银子还差不多,没有的人,现在就自动退出吧!”


    宁先生说过,当问题解决不了时,那就把水搅浑,当一个问题变得越来越棘手,届时就会有人忍不住站出来,帮你解决问题了。


    果然,明瑾刚说完,底下就有人赞同道:“是这个理,这一轮轮拍下来,要弄到什么时候去?我觉得这位小公子的主意很不错!”


    要是能少几个竞争者,说不定价格都还能往下降一降呢,参加压轴竞拍的虽然都是大户,但大户的钱也不都是风刮来的啊。


    “不错个大头鬼!”


    旁边立马有人破口大骂,强烈反对起来:“说好了五百两,怎么一下子就翻倍变成一千两了?谁没事会在身上带这么多钱?”


    明瑾一看有戏,在二楼包厢内凉凉道:“不会吧,不会有人出门连这点钱都不带吧?要是连一千两银子都没有,本少奉劝你,还是趁早回家吧,别掺和接下来的拍卖了。”


    张牧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椅子腿,低声对李司道:“待会这小子肯定要被人揍,到时候你带他先从后门跑。”


    李司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手里也攥了一根。


    眼看着参加拍卖的客人们因为明瑾这一个轻飘飘的提议,吵得险些不可开交,青衫男子赶忙安抚众人道:


    “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五百两银子是拍卖会建成之时,坊主亲口定下的规矩,迄今为止,从未更改。因此只要符合的客人,都可以参与本轮竞拍……什么,您说钱太少了不服气?这、这个嘛……”


    明瑾趁机扭头问回来的陈家兄妹:“怎么样,成了没?”


    陈叔山认真点头:“放心少爷,不辱使命!”


    “那就好。”得到肯定的回答,明瑾的心又再度安定了些。


    实在不行的话,他想,也只能用非常之策了。


    待到彻底安抚好众人,时间又过去了一炷香有余,青衫男子擦了擦额头的虚汗,长吁一口气,重新挂起笑容道:“一共八位客人参与竞拍,那现在……”


    “等一下!”


    熟悉的声音从二楼包厢传来。青衫男子心中咯噔一声,暗道这小祖宗不会吧,又来?


    “拜托数清楚些,一共是九位才对。”


    明瑾说着,放在腿上的十指已经紧攥成拳。


    他知道这一次恐怕真没法再拖延下去了,但还是硬着头皮支着下巴,学着平时魏金宝那种一开口就让人想揍他的语气,高傲道:“还有本少,难得的热闹,不凑凑怎么行?”


    青衫男子顿了顿,微笑道:“哦?那便请明小公子把五百两银子备好,一并送到这台上吧。”


    “你叫我送?”明瑾故意找茬,狠狠一拍座椅扶手,“你们这清沐坊倒是有本事!五百两银子,这么点钱,还要本少亲自给你们搬下去吗?”


    青衫男子也不生气,忙道不敢,立刻差了两人上去要帮他搬。


    明瑾暗道这下是真的完蛋了,不知道这时候说自己其实带的是银票还管不管用?但别说银票了,他什么票也拿不出来啊……


    “小少爷!”


    正当明瑾咬牙决定放手一搏之际,包厢外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明瑾顾不上太多,猛地站起身,喜出望外地走到来人面前:“孙叔,你终于来了!”


    孙贵,明家的大掌柜,也是明老爷除了妻儿外最为信重之人。


    他对明瑾也十分疼爱,每次过年,明瑾都能收到孙贵给他的一封厚厚压岁钱,不过因为数量实在太多,基本都被文轻尘没收了。


    孙贵是在看到了明瑾的传讯后,从城南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这会儿说话时还颇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小少爷,老夫、老夫……”


    “哎呀孙叔,时间有限,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了,你钱带了吗?”明瑾抓着他着急问道。


    孙贵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了几张银票,被明瑾一把夺过去,啪地拍在了上楼的那两人怀中:“拿好了,少来打扰本少爷!”


    孙贵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年一副趾高气昂的纨绔模样,还以为自己一不小心助纣为虐了。


    被明瑾拽进包厢里时,他仍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样,念念有词道:“完了,老爷要骂死我了……”


    “放心,要说挨骂,那肯定也是我先。”明瑾随口道。


    孙贵的到来给了他底气,至少他现在有能够参加拍卖的资格了,明瑾盯着被再度推上来的寅将军,告诉自己不用着急,心跳得却愈发急促。


    因为寅将军的状态,看上去不太好。


    明瑾知道它不喜欢被关在狭小的笼子里,光看那一下下撞击在栏杆上的虎尾,就知道寅将军现在,定是处于一种极度烦躁的状态。


    现场激烈的叫价加重了它的怒气,寅将军在狭小的笼子里发出一声咆哮,全场短暂的寂静后,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疯狂的竞价:


    “八百两银子!”


    “我出九百两!”


    “一千两,谁也别跟我抢!”


    这才一会儿功夫,价格就已经被抬升到了一千两。


    明瑾知道,是时候该出手了。


    “一千五百两!”


    话音落下,全场再次陷入了寂静。


    明瑾一开口便直接加了五百两,底下几个富商都暗暗咬牙:明家不是一向不讲究铺张排场吗,怎么着,这是生了败家儿子,准备把他老爹的钱全败光了?


    “……一千五百五十两。”


    几息之后,一道比先前听起来犹豫许多的声音响起。


    说话者正是那胡人,从他的穿着打扮就能看出来,这个价格,已经算是踩在他的心理底线上了。


    二楼包厢的明瑾发出一声嗤笑,仿佛在说“就加这点钱,你也好意思?”憋得那胡人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既然如此,那本少爷就陪你玩玩好了。”


    明瑾抿了一口荀婴给他倒的茶,幸好他身处包厢,没人发现他端着茶杯的手都在微微发抖——靠,那可是一千多两银子啊!以前他连零头都没见过的!


    他放下茶杯,声音并不大,但在下面人听来,却犹如一锤定音般响亮:


    “我出两千两。”


    全场死寂。


    这小子……简直是胡闹!


    所有人心里都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他们觉得明瑾恐怕是疯了,要么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哪有人在拍卖会这么抬价的?


    这可是白花花的两千两银子啊!


    “欢迎各位继续跟,但是友情提醒一句,本少爷耐心不太好,”明瑾意有所指地说道,“这老虎看样子是个凶神,虽然本少爷对它现在还有点兴趣,但保不准接下来还会有。”


    “所以,希望各位不要有太多顾虑,大胆加价,最好一次加多些,别那么小家子气。”


    明瑾大马金刀地坐在二楼包厢正中,撑着脸颊,歪头望着下面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手指点了点额角,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完全看不出心里其实已经慌得要死。


    “至于要不要跟,那就看本少爷心情了。”


    无人敢应答。


    包厢内,孙贵看上去要窒息了。


    他捂着胸口,颤颤巍巍道:“果真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我对不住老爷啊!”


    张牧同情地望了他一眼。


    “放心,不是你的问题,”他说,“这小子本来就长歪了,只是平时看着还挺人模狗样的而已……嘶!”


    明瑾面无表情地踩了他一脚。


    “少说两句吧,”他说,“差不多该结束了。”


    孙贵一共只带来五百两银子,这还是在他作为明家大掌柜,短时间能能动用的资金相对较多的情况下;


    而剩下的那些钱……


    拍卖场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众人下意识扭头望去,发现那竟是许多抬着箱子的脚夫,正在喊着号子,把箱子搬进来。


    “这都是什么东西?”有人皱眉问道。


    “放下吧,”队伍里一人说道,“把箱子都打开。”


    咔嗒,咔嗒……伴随着一阵阵清脆的开箱声,全场哗然!


    这箱子里面,竟全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一箱箱银子,而且还都是官银,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内,在灯火通明的拍卖会现场,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每个箱子前都站着一位文气先生,足足有七八人之多,站成一排,齐齐朝着二楼包厢拱手道:“明家钱庄,方掌柜/李掌柜/马掌柜……见过明小少爷!”


    明瑾淡淡地“嗯”了一声。


    但其实小腿肚子已经在抖了。


    在沸腾的议论声中,张牧用高山仰止的眼神看着他:“厉害啊你小子,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


    明瑾苦笑:“不然我还能有什么招吗?”


    这些钱,其实只有最上面那一层是真的,下面都垫着软布。


    明瑾赌的就是宁先生不会真想看到他把明家败破产,于是咬牙来了一处空城计。


    不管怎么说,得先把在场的人都骗过去才行。


    青衫男子见此情形,也很识趣地宣布道:


    “明公子出两千两银子,还有更高的吗?”


    “两千两银子一次!”


    “两千两银子两次!”


    台下人群中,那名胡人牙关紧咬,收回瞪着那满箱银子的目光,视线望向笼中情绪愈发不耐狂躁的山神,最终,还是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他猛地起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竟从台下一跃而起,直奔虎笼!——


    作者有话说:小明同学是真的有当皇帝的魄力和潜质的,甚至还有boss直聘,一步登天[狗头]


    奈何他最心仪的职位是:一、不用怀孕的皇后;二、不用上朝的大臣;三、不用割那啥的掌事太监


    第37章 气氛十分火热


    “不好, 他要硬抢!”


    一看情形不对,明瑾也跟着跳了起来,张牧咬着牙要跳下二楼阻拦, 但被明瑾一把拽住了:“不行, 来不及了!”


    张牧猛地扭头:“那怎么办?”


    “赌一把!”


    眼看着那瓦图尔人就要冲上台, 明瑾伸手从桌上抓起一把肉干,吹了声口哨, 冲下面大喊道:“寅将军, 看这边!”


    笼中受惊的母虎抬起头,遥遥地冲他低吼一声。


    “叫外面的人进来!把山神带走!”那瓦图尔人高声喊道。


    他用的是大雍话,估计是自己也清楚,万一在这里被发现敌国身份,上报官府, 那就真走不了了。


    拍卖场里因为这起意外乱成一团, 瓦图尔人的同伙一共有三人, 其中两人都伪装成小厮, 这会儿听首领一声令下,直接从腰间狞笑着抽出了钢鞭, 挥舞之时,桌椅板凳应声而碎。


    在场宾客们尖叫着抱头鼠窜,如无头苍蝇般躲避着这几名煞星。


    那青衫男子脸色极为难看,喊道:“来人!把这几个强盗都给我拿下!”


    但外面似乎也有他们的接应, 明瑾听着外面传来的阵阵喊杀声,不由得头皮发麻, 不知道事情怎么会一下子急转直下变成这样。


    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硬拼是肯定拼不过的,他们几人里, 也就张牧还能和那几个人高马大的胡人掰掰手腕,剩下的,切吧切吧还不够他们一盘菜呢。


    所以……


    “寅将军,过来!”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明瑾站在二楼包厢的缺口处,用力将手中的肉干朝下抛去,“快,到我这边来!”


    正努力在同伴掩护下,把虎笼抬上推车的两名瓦图尔人,同时被笼中突然暴起的母虎震了一个趔趄,虎啸声再度响起,仿佛远古蛮荒的号角,足以令这世上所有生物胆寒。


    不等他们做出反应,轰隆一声巨响,虎笼在母虎的爪下应声而裂。


    “怎么会!?”那名瓦图尔人首领瞳孔骤缩,余光注意到虎笼栏杆上的两道浅白痕迹,这才猛地醒悟过来——这笼子竟被人提前动了手脚!


    究竟是谁如此大胆?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脱离了牢笼的寅将军仰天长啸一声,突然在众人惊恐的喊叫声中,起身猛地冲刺,纵身一跃,叼住了抛来的肉干,矫健的虎躯横跨大半个会场,跳到了二楼边沿悬垂的帘幕之上。


    凭借着优秀的攀爬能力,仅仅几个呼吸间,它便来到了明瑾身边,状态不复先前的躁狂,甚至还温顺地用大脑袋蹭了蹭明瑾的腰窝。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宛如天神下凡的一幕惊呆了。


    那瓦图尔首领更是呆站在原地,怔怔地注视着那斑斓猛虎温顺地亲近着身旁的红衣少年,张了张嘴,用瓦图尔古老的祷告语言喃喃道:“山神大人……”


    “大人,兄弟们要顶不住了!怎么办?”


    场中的瓦图尔人高喊道。


    瓦图尔首领猛地回神,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二楼包厢处,正好与扭头而来的明瑾对上了视线。


    褪去了先前纨绔的伪装,少年黑亮的眼眸毫无波澜,他抚摸着猛虎,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瓦图尔首领在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个年轻人。


    他有预感,他们将来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撤!”


    *


    江南自古繁华。自先帝取消宵禁以来,更是车马喧阗,夜夜锦绣笙歌。


    但明瑾不愿再委屈寅将军进那憋屈笼子,为了避开人群,他们选择绕路回程,还特意挑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


    这一次,是陈叔山在前面为他们赶车。


    张牧盘坐在车厢里,好奇地用肉干逗着寅将军的胡子,被不耐烦的母虎一巴掌按住手腕,险些一头栽倒。


    李司在边上哈哈大笑,被恼羞成怒的张牧一拳锤在了肩膀上。


    “出了这么大的事,那坊主居然都没露面,”荀婴坐在他们边上,沉思着说道,“果然有蹊跷。”


    “何止蹊跷?明明是处处都透着古怪,”张牧掀起眼皮说道,“这么大一只老虎,没人知道是怎么运来的,那主持拍卖会的人居然还说它和宫里那位有关,还有那些个胡人,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边说边忍不住看向明瑾。


    自打上车后,明瑾一直靠在车厢上,抱臂闭目养神。


    只有在寅将军凑过来时,他才会睁开眼,安抚地摸摸那颗大脑袋。


    换做平日他这副做派,张牧早就开始嚷嚷着装什么深沉了,但这会儿在场几人都知道,虽然成功买回了寅将军,但明瑾心情定然好不到哪去,因此都默契地没有去打扰他,甚至还有意放轻了讨论的声音。


    “马上要到我家了。”李司忽然道。


    荀婴愣了一下:“好像是的。那李兄,咱们就在此别过吧,明日见。”


    “明日见。”


    李司同张牧荀婴打了声招呼,在经过明瑾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道:“明兄,虽然我没见过你那位宁先生,但今日那个宁逸,我觉得,他给我的感觉,有些像是我小时候在锦衣卫边上见到的白衣男人。”


    明瑾定定地看着他,数息之后,微微点头:“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李司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跳下了马车。


    “驾!”


    夜色已深,陈叔山驾车把几人都送回了家,最后离开的是张牧,他没说太多,只是告诉明瑾,明日记得按时来书院。


    “我在书院等你。”他说。


    明瑾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望着张牧的背影消失在门扉后,心中那股茫然的感觉,变得愈发强烈了。


    “少爷,您还好吗?”陈叔山回头问道。


    就连一直蜷缩在车厢最深处的陈家妹子,后来明瑾知道她叫陈娥,也投来了担忧的视线。


    “我没事,”明瑾勉强笑了笑,“只是在想事情。”


    身边的人都觉得他是在生气,但其实明瑾真没有多愤怒,只是在拍卖会上突然看到寅将军的时候有一点点——好吧,可能还不止一点点。


    但事态发展到后面,他对宁先生的担忧反而占据了上风。


    明瑾了解宁先生,正如平日里下棋的棋风一样,宁先生成熟稳重,走一看三,从不会做这种不打招呼的贸然举措。


    除非情形已经紧急到了,他别无他法之时。


    明瑾如今已经不想再去思考太多了,宁先生的身份,他和清沐坊坊主的关系,还有寅将军的事情……他现在归心似箭,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想立刻、马上就见到那个人。


    “今天太晚了,你们兄妹二人不如随我去明家暂住一晚吧,”眼看着明府就要到了,明瑾迫不及待地探出半边身子,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对陈叔山道,“明家客房管够,你想待多久待多久。”


    “这太麻烦少爷了,”陈叔山摇头,“我们兄妹得以团聚,还要多亏了少爷今日相助,大恩大德,我陈叔山铭记于心,怎能再麻烦……”


    “哎呀,我最不爱听这些酸词,既然你喊我一声少爷,那你就得听我的话,就这么定了!”


    陈叔山一时哑然。


    倒是陈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后面打了个圆场:“好啦哥,你就听小少爷的话吧,而且等下下了马车,说不定小少爷还有用得上咱们兄妹二人的地方呢。”


    明瑾疑惑道:“什么意思?”


    但很快明瑾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马车转过拐角,再往前一段便是明府,按理说,都到了这个点,家中本应早就熄灯歇息了,但府门却依旧打开,室内一片灯火通明。


    想起自己今天在拍卖场出尽的风头,明瑾顿时后背发凉——


    完蛋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升起了叫陈叔山掉头的冲动。


    但明瑾也清楚,横竖都是一刀,早晚的事,跑是跑不掉的。于是只能战战兢兢地下了马车,等待爹娘发落。


    牵着寅将军刚进大门,就看到了晴儿,她看上去被寅将军吓了一大跳,连连退后两步,捂着胸口道:“我的亲娘耶!少爷,您可真是我祖宗,怎么还带着它回来了?”


    明瑾干笑道:“意外,意外而已。对了,我爹娘呢?他们可睡了?”


    他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问道。


    “都还没睡,在正厅等您呢,”晴儿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又好奇地瞥向站在明瑾身后的陈家兄妹,“这两位是……?”


    “哦,是客人。”明瑾说,但陈叔山立刻纠正:“少爷莫要这样说,我兄妹二人现今这条命都是明家的,怎么能算客人呢?”


    晴儿呆呆地张大了嘴巴。


    看着陈叔山一本正经的模样,那个还比自己小几岁的女孩,还在一旁认真点头附和,她脑袋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少爷这是,出去一趟,带了两个死士回来吗?


    “……算了,反正我是这么想的,随你们怎么说吧,”明瑾拿陈叔山这个认死理的家伙没办法,他摆摆手道,“我得先去见爹娘了,晴儿,你带他们去客房住下,有什么需要就直接跟晚上值守的人讲。”


    “好的少爷。”晴儿一口答应下来,笑眯眯地冲陈家兄妹道,“二位,请随我来吧。”


    陈叔山却有些担忧地看着明瑾:“少爷,可需要我帮忙去老爷夫人面前为您说说情?您这次毕竟是因为帮我们,才……”


    “不必,爹娘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明瑾笑道,“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刚才我都看到了,你妹妹在车厢里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折腾了这么长时日,肯定是又累又困了吧。”


    原本正偷偷打哈欠的陈娥立刻闭上了嘴巴,红着脸躲到了兄长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瞧着明瑾。


    “这……好吧,”陈叔山低头看了她一眼,无奈道,“那少爷,我们就先行一步了。”


    “嗯,去吧。”


    明瑾收回视线,长吁一口气,抚了抚胸膛,告诉自己大不了被揍一顿嘛,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昂首挺胸地来到了正厅。


    “二条!”


    “杠!”


    “胡了!哈哈哈哈!”


    屋外的明瑾偷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猛地停下脚步:


    等下,好像和自己想象中的三堂会审,有点儿不太一样?


    他拍了拍寅将军的大脑袋,低声道:“乖,在门口等我。”然后加快脚步走到门口。


    结果目瞪口呆地发现,爹娘还有两个丫鬟,竟在屋里支起了麻将桌,正搓得热火朝天呢!


    “爹,娘,你们这是……?”


    明老爷听到声音,抬头望去,看见明瑾傻站在门口,高兴道:“终于回来了啊!我跟你娘她们正打牌呢,今儿个手气不错,连胡了好几把!”


    文轻尘冷哼道:“那是我让着你。”


    “是是是,夫人牌技超群,自然是让着我的……”


    明瑾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浪费感情。


    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爹,我今天叫家里那些个掌柜到清沐坊的事情,你可知道了?”


    “嗯?哦,那个啊,”明老爷头也不抬道,“知道啊。二饼,该你了。你想说什么?”


    明瑾:“……爹,你就不生我气吗?”


    他特意强调道:“我可是一口气花了两千多两银子哦,两千多两呢!”


    如果说明瑾一开始的愿望,只是希望爹娘抽他时能轻点力道,现在看到屋里这副热火朝天搓麻的样子,他反倒有些不适应了。


    “嗯?哦,两千多两啊,那确实有点多。”明老爷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中的牌。


    “对吧?”明瑾点了点头。


    文轻尘摸了一张牌,看到牌面后,眉头紧皱地“啧”了一声。


    明瑾不由得屏住呼吸:要来了吗?


    但他觉得还是得为自己辩解一下:“娘,这次其实是事出有因……”


    文轻尘一脸凝重地把牌丢了出去:“三条。你下个月和下下个月的零花钱都没有了。”


    明瑾:“…………”


    明瑾:“只是这样?”


    “不然呢?”文轻尘抬头看向他,飞快地扫了一遍明瑾的全身上下,见他没受伤,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表面仍不客气道,“赶紧洗洗涮涮回去睡觉,别杵在这儿了!财运全都被你挡住了。”


    明瑾很想问一句我还是不是您亲生的,但又觉得要不是亲生的,一口气花这么多钱大概率会被沉塘,于是明智地选择了什么都没说。


    “那爹娘,我走啦?”他试探性地问道,“你们也早点休息?”


    没人搭理他。


    现场的气氛十分火热,只有他格格不入。


    明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待到他走后,明老爷停下摸牌的动作,看向低头捏眉心提神的自家夫人,担心道:“夫人,还好吗?”


    他以为文轻尘是在为宁王的事情操心,但眼下他们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宽慰道:“木姑娘那边,暂时还没传来其他消息,宁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夫人放心,定会逢凶化吉的。”


    “我无事,只是有些困了。”


    文轻尘放下手,把面前的牌一推,望向门外如泼墨般漆黑深沉的夜色,想起方才明瑾那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她轻轻叹了口气。


    “多事之秋啊。臭小子,总算是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今日继续二更~下章小明终于要和宁先生见面啦[星星眼]


    第38章 【二更】 宁王府


    明瑾回到屋中, 并未第一时间洗漱休息。


    事实上他根本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各种乱七八糟的不好猜测, 还有宁先生和宁逸的两人的模样, 也在他眼前不停地交织变幻。


    这种情况下, 要是明瑾还能睡得着,那真就是见鬼了。


    “寅将军, 过来!”


    明瑾悄悄推开房门, 回头低声唤道。


    原本趴在床边的寅将军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走过来蹭了蹭少年的腿,跟着他摸黑来到了明家的后院。


    还好,现在已是后半夜,家中的丫鬟小厮大多都已经休息了。


    一人一虎虽然显眼, 但一路上倒也没被发现。


    明瑾谨慎环顾一圈, 见周围没人, 便把平日里用来遮挡的一块石板搬开, 露出了墙上的一处大洞——没错,他又要施展自己的绝学了。


    但现在有一个问题。


    “你好像过不去啊, ”明瑾发愁地摸了摸寅将军油光水滑的毛皮,指了指面前的高墙,“能跳过去吗?”


    他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寅将军看了他一眼, 还真就一个蹬墙,轻巧跳上了墙头。


    明瑾险些被它这个举动吓出心脏病来。


    他退后半步, 瞪着月下一脸无辜的虎脸,指着它想骂两句,但又想到骂它这家伙也听不懂, 只好愤慨地一甩袖,放弃了这个念头。


    至于他自己,自然没有寅将军这个本事,只能乖乖钻狗洞爬过去了。


    好不容易爬过去,明瑾还没来得及抬头,一把银亮的刀刃就直直插在了他的面前。


    他浑身一僵,骤然收缩的瞳孔倒映着刀身之上自己惨白的脸颊,缓缓抬头,看到了一张月夜下犹如恶鬼般的面孔。


    “木……木女侠,”明瑾抬起手,朝对方露出一抹颤颤巍巍的笑容,“真巧啊。”


    “是挺巧的,”木云提着灯笼,淡淡道,“每次见你,都不走寻常路。”


    说完,便反手握住刀柄,单手归刀入鞘。


    明瑾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倒也没这么紧张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草屑,刚想张口提问,又有些踟蹰地止住了。


    木云明显是早有预料,所以才会在这里等他。


    这也再一次让明瑾体会到了挫败感——他对宁先生周边的人、事统统一无所知。


    但对方却对他了若指掌。


    此前,明瑾只是为自己晚生了几年而心中不甘,经过今日之事,他这才忽然惊觉,真正的症结并不在这里。


    若说这趟清沐坊之行带给明瑾最大的收获,就是明瑾终于认识到,自己其实早就已经长大,可以独当一面了。


    木云站在树荫下,手中的灯火随风摇曳,她静静地看着少年犹豫着不知该不该问的样子,宛如一棵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青松。


    她忽然问道:“你想见他吗?”


    明瑾一愣,立刻用力点头。


    “他……不在这府上,是不是?”明瑾移开视线,望向木云身后漆黑一片的府邸,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但我可以带你去见他,”木云说完这句话后,却忽然沉默下来。


    明瑾瞧她眼神有异,也顾不上太多了,忙上前一步急切问道:“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告诉我,他还好吗!”


    但木云偏过头去,并未直接回答他:“好与不好,我就算说了,你应当也不会完全相信,还是你自己亲眼去看吧。随我来。”


    明瑾只好答应下来,随着她一同来到了院中的假山前。


    他曾无数次在这里同寅将军玩耍,也曾无数次爬上假山,与下方的宁先生交谈。


    但这是明瑾第一次,看到假山背后的真实面目。


    他震惊地看着在自己面前缓缓敞开的漆黑洞窟,下意识望向木云:“里面是什么?”


    木云没有回答,看了他一眼,就径直弯腰钻了进去。


    明瑾只犹豫了一瞬,便紧跟了上去。


    他有预感,自己即将看到一个,足以颠覆他现有一切的崭新世界。


    但明瑾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后悔的。


    因为他知道,这条路的另一端,还有人在等着他。


    这是一条漫长得几乎看不见尽头的隧道,阴凉、潮湿、寂静无声。前方的黑暗犹如巨兽的狰狞巨口,让人有种会被随时吞噬殆尽的错觉。


    时间每过去一点,明瑾内心的恐惧和惶然就多累积一分。


    如果不是木云手中的灯火还亮着,如果不是心里的那份念想支撑,恐怕他早就受不了,要开始大喊大叫了。


    “到了。”


    木云突然停下脚步,对他说了一句话:“他不让我带你来这里,也不希望你现在就知道这些,但我与他的想法不同。”


    明瑾还沉浸在之前那段惊险的地下旅程里,这会儿大脑尚且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


    “虽然不知这样对你来说究竟是好是坏,但我以为,你作为……”她又莫名其妙的停顿了,紧接着跳过这部分说道,“至少,应该拥有知情的权利。”


    说着,她让开了身子。


    明瑾从地下走出来,慢慢直起身,望着眼前苍茫月色下的水榭楼台,灯屏锦幛,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九霄之上的琅嬛仙馆。


    他本以为,春日时明家后院的满园海棠,便是这世上最美的园景了。


    直到现在,明瑾才知晓,那日自己自豪地向宁先生介绍时,宁先生为何会不置可否地向他淡淡一笑了。


    此处楼台足有百仞高,檐牙飞翠,楼前蝉翼轻纱装点,犹如瑶台琼榭一般。


    若是临水推窗,苍翠横陈,湖光潋滟,晚凉时花风香浓,真是恍然如神仙一般的洞天福地。


    “这是哪里?”他屏住了呼吸,轻声问道。


    木云:“宁王府后院。”


    明瑾攥紧了双拳,用力闭了闭眼睛。


    虽然早有猜测,但当成真的那一刻,他仍有种无所适从的恍惚感——宁先生,居然真的是那位大雍唯一的亲王?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应该狂喜。


    因为不是谁都有他这样的运气,能够得到宁王这样身份尊贵之人的教导,还一教就是数年时光。


    可明瑾内心却浮现出一股浓浓的悲伤来,这伤感来得莫名其妙,明瑾把它归结于自己被隐瞒了这么多年后的正常反应。


    “所以,”他哑声道,“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但在场两人都明白它的含义。


    木云摇了摇头:“我说了,我只带你来看他,别的事情,你若是想知道,就去亲口问他吧。”


    “……他在哪儿?”


    “跟我来。”


    木云带着他来到了那座临水楼台内,明瑾以为宁先生会在那里等他,没想到,她只是推开了一座书柜,露出了下方的又一条地道。


    明瑾有些无语:“你们到底有什么癖好?怎么在自家都还要钻洞。”


    但木云没搭理他,明瑾也只好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走下了阶梯。


    他本以为这次还要走很久,但还没到一炷香的功夫,木云就再度停下了。


    这次的通道并不如之前的狭小,足够明瑾与木云并肩而行。他疑惑着上前一步,看到他们的前面出现了一扇暗门。


    “前面就是他的卧房了,”木云偏头看向他,“如果你想回去,记得原路返回,不要被其他人看到。”


    明瑾点了点头,又诧异道:“你不跟我一起上去吗?”


    “不了。”


    他默然片刻,抬起手,轻轻按在那道暗门上。


    明瑾不知道自己推开门后会看到什么,或许是又一次让他震惊的景致,又或许,是一个与他以往记忆中全然不同的宁先生。


    木云站在他身后,并没有对少年的犹豫表达任何意见。


    她只是静静注视着明瑾咬着牙,用力推开了那道门。


    门扉在她面前合拢的那一刻,木云终于动了动。


    她抬起手,摘下了那副从不在人前摘下的恶鬼面具。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她犹如恶鬼的半边脸,上面的皮肤焦黑、蜷曲、犹如山脉般狰狞隆起,一如晏祁的那双被火焰燎伤的手。


    只是相比之下,她更为不幸一些罢了。


    但木云望着那紧闭的门扉,却扯了扯嘴角,尚且完好的那半张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来。


    乍一看去,仿佛神鬼结合在了一张面孔上,惊悚之余,还带着某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慈悲神性。


    门扉之后。


    明瑾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屋内一片漆黑,若不是今晚月色明亮,恐怕他都看不清楚周围的摆设。


    一股浓浓的药草味弥漫在空气之中,他嗅了嗅,觉得不太像是平日里宁先生身上的味道,倒更像是明家药堂里熬药的气味。


    他小时候最不爱去的就是药堂,因为只要一闻到这个味道,明瑾就知道自己该喝那种苦苦的药汁了,毫不夸张地讲,那味道简直是灭绝人性。


    宁先生当真在这里吗?


    明瑾有些怀疑,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那些名贵家具,却瞬间定格在了墙角。


    那里摆放着一张并不算大的檀木雕花床。


    一道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躺在床榻之上。


    只是和往常不同,男人的脸色极度苍白,呼吸声几不可闻。


    而那双明瑾最为迷恋的双眸之上,多了一块白布,眼窝的位置,似乎还透着不祥的淡淡血色。


    刹那间,明瑾犹如五雷轰顶——


    作者有话说:二更一般都会在晚六点左右[让我康康]


    第39章 情.爱二字,从来都不纯……


    有那么一瞬间, 明瑾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无比荒谬——明明昨天他才和宁先生见了面,还在一起下棋聊天,宁先生还同他说好了, 下次见面时要查看他课业的完成情况……


    怎么、怎么这才一天过去, 就变成这样了呢?


    明瑾扑到床边, 看到男人如天边霜月般惨白的脸色,似哭似笑地问道:“你不是宁王吗?身份贵重,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黑暗中,无人应答。


    但明瑾本就没想过要得到什么答案,他垂着脑袋,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蒙在晏祁双眼上的白布, 却又怕惊醒对方, 只敢虚虚地描摹。


    很快, 少年又想起什么似的, 屏住呼吸,慢慢拉下了盖在晏祁身上的薄毯。


    胸口绷带上的鲜红刺痛了他的双眼, 明瑾鼻头一酸,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泪水啪嗒砸在晏祁的肩头,他愣了几秒,赶紧用手背抹去眼泪, 起身打算去给宁先生倒杯水来——这么大个宁王府,怎么连个守夜的侍女都没有呢?


    还有外面都说, 宁王最宠爱的那个男宠,怎么关键时刻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明瑾酸气冲天地拎着一壶水坐回晏祁床边,越想越恼火, 连牙根都开始痒痒了。


    不知道宁先生的身份时也就罢了,知道他就是宁王后,再想到那些大街小巷里流传的风流韵事,还有自己曾经在本人面前对宁王发表的那些言论……


    他一时不知自己究竟是该生气好,还是该心虚好,最后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男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瞒了我这么久,居然连名字都是假的!”明瑾嘟囔道,愤慨地用手指戳着晏祁披散在床头的黑发,“算了,等你醒了,再跟你算账,”


    其实早就清醒的晏祁:“…………”


    闻言,饶是男人再处变不惊,也不禁默默在心中松了口气。


    这次他的确伤得不清,但远没有对外表现出的那样严重。


    白日在猎场,晏祁选择挺身而出、为晏珀挡下刺客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了,自己可以利用这次意外,博取对方的部分信任,借此掌握到一部分他从前难以触碰的宫中实权。


    晏珀此人心机深沉,且多疑寡恩,他明知寅将军是由自己亲手养大,却只因虎啸声震耳,便直接下令要将其处理掉。


    若当时自己但凡表现出半分反抗之意,或是犹豫神色,恐怕立即就会招来晏珀的忌惮提防。


    而现在,晏珀以为自己为他挡箭身受重伤,留下眼疾,再难与他竞争帝位,应该大大松了一口气吧。


    想起先前数次到访的宫中太医,和被反复强调的“静养”二字,晏祁内心冰冷一笑:那一位,还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自己究竟伤成什么样了啊。


    他这边冷静思索着接下来的应对,忽然,额上温热的触感猛地将晏祁拽回了当下。


    似乎是明瑾见他出了汗,正用热水浸过的毛巾帮他一点点擦干。


    这也就算了,晏祁开始还心中熨帖,觉得这孩子没白养,可擦干净之后,那忽然靠近的急促呼吸又是怎么回事!?


    这孩子……


    晏祁的头明明没有受伤,但还是莫名痛了起来。


    他对擅自领着明瑾过来的木云无可奈何,正如对撑在自己身体上方、不知道在瞎琢磨着什么的少年一样。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颊上,仿佛下一刻,少年柔软的唇就会印上额头,晏祁实在装睡不下去了,抬手按住明瑾的肩膀,微微使了些力道:“你在干什么?”


    明瑾被他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半天,忽然理直气壮地质问他:“宁先生,你是不是该和我解释一下?”


    “没什么好解释的,”晏祁淡淡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自己都猜到了。”


    “猜到归猜到,这是两码事!”


    明瑾反驳道。沉默片刻后,他又低声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皇城脚下,谁敢伤你?”


    “刺客。”晏祁言简意赅,“他们不是冲我来的,是冲宫里那位。”


    明瑾顿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些事情,在今天之前都离他太远了,什么皇室风云夺嫡之争,还有刺客杀手,在明瑾看来,都是只会在话本里出现的桥段。


    可是宁先生就在他的面前,因为这些,切切实实地受伤了。


    明瑾忽然不想再深究太多了,他俯下身,小心避开了晏祁身上的伤口,不顾男人陡然僵硬的身体,轻轻抱住了对方。


    “下次……不许再这样了,”明瑾闷声道,“就算是亲王,不也是肉体凡胎?又不是冲你来的,你逞什么勇,再说了,皇帝身边那么多护卫呢,都是吃干饭的吗。”


    身上的重量约等于无,但晏祁却忽然有种被压得喘不过来气的错觉。


    他睁着双眼,眼神空洞地看着蒙在眼前的白布。


    皎洁的月光透过麻布的缝隙,余下的只是零星的光点。


    却刺的他瞳孔生疼。


    或许是眼角的伤口被汗水浸湿了吧,晏祁想。


    “松开。”他哑声道。


    明瑾才不听呢,他也是有脾气的好吧!


    他自顾自道:“不管你是谁,都是我的宁先生。我相信你隐姓埋名陪在我身边,肯定有你的苦衷,如果你现在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但你不许丢下我,听到没?”


    晏祁:“……松手。”


    明瑾气哼哼地直起身,忽然伸出手,十分大逆不道地掐了一把晏祁的脸颊。


    “你——”


    “干嘛,就许你掐我的,不许我掐你的吗?”


    “没大没小。”


    “你是比我大不少,”明瑾没发觉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床上男人的呼吸一下子放轻了不少,“但那又怎么样?为老不尊,一把年纪了,也不成家,还在府上养男宠!”


    “你听谁说的?”晏祁无奈道,“我何时养过男宠?”


    明瑾抱臂冷哼道:“连卖话本的小贩都知道,宁王殿下有位千娇百宠的男宠,日日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打住!”晏祁头疼道,“这些外面人胡说八道的传言,你居然也相信?”


    明瑾压抑在心底多时的委屈终于冲了上来,他咬牙道:“我连你的名字都是从外人口中听说的,晏祁,你告诉我,我凭什么不相信他们说的话?”


    晏祁张了张嘴,陡然沉默下来。


    听到自己真正的名字,第一次被这孩子喊出来,还是带着隐约的哭腔,他心里也不好受。


    但后悔吗?


    晏祁觉得,自己恐怕没这个资格谈后悔。


    因为那时的他别无他法,只能这么做。


    可晏祁也并不打算为自己申辩,许久后,他轻叹一声:“从前我就说过,若是你将来怨我,我不会责怪你。”


    “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明瑾带着颤意的声音让晏祁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许是因为蒙住了眼,黑暗和寂静,让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这孩子根植在内心的痛苦。


    这并非一天两天能够造就的,晏祁忽然醒悟过来。


    明瑾的确怨他,但并不是因为自己的隐瞒。


    他们两人痛苦的根源,其实来自于同一处。


    晏祁下意识抬了抬手,想要拭去少年脸颊上的泪。


    可又有一股力量,拽着他的五指拼命向下,告诉他,这不是他应当作出的举动。


    熟悉的痛苦再次席卷了他,晏祁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上的伤口前所未有地疼痛着,仿佛要将他撕裂。


    “宁先生!”


    明瑾惊呼一声,顿时顾不上演戏了,赶紧把人扶起来,拿起两个软枕塞在床头,让晏祁靠着顺气,又给他倒了杯水润喉。


    “咳咳……够了。”


    晏祁只浅浅喝了一口,便摆了摆手示意他拿走。


    明瑾看着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唇,只觉得无比刺眼。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袒露着上半身的男人,靠近左胸的位置绑着绷带,不知具体伤到了哪里,但看样子,定是万分凶险,亏得这人还能清醒地跟自己讲话。


    晏祁忽然身体再度一僵,他猛地捉住了明瑾轻轻按在自己胸膛上的手掌,无奈叹气道:“不要乱摸。”


    “弄疼你了?”


    “不是。但……”


    晏祁又叹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只要遇上和这孩子有关的事情,就容易这样长吁短叹,“放心吧,已经不怎么疼了。”


    “瞎说。”明瑾轻轻道。


    晏祁安静了一会儿,干脆选择转移话题:“你该回去了,等天亮见不到你人,你爹娘会担心的。”


    “我给他们留了纸条,”明瑾说,“而且爹娘应该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对吧?”


    “…………”


    “果然,只有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明瑾笑了一声,那笑声听得晏祁心脏又是一缩,“我该说什么?我明瑾区区一介布衣之身,何德何能,还是说——”


    他反手抓住了晏祁的手腕,男人下意识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明瑾握得很紧,晏祁竟一时没能成功。


    “你到底要做什么?”他沉声问道,没人听出晏祁的声线之中夹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慌张。


    今夜他状态很不好,伤口痊愈的过程漫长又熬人,耗费了他大半的精力和体力,尤其是刚受伤的这个晚上,在明瑾来之前,疼痛几乎让他难以入睡。


    因此晏祁根本应付不了这孩子乱来,甚至就连一向坚如磐石的意志力,也在这场此消彼长的拉锯战中,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明瑾没有回答。


    这回轮到他用沉默作为武器了,他死死地盯着宁先生,哦不对,现在该叫他宁王晏祁了,只觉得又恨又爱,但到底还是爱占了上风——


    明瑾有些绝望地想,他的一切都是宁先生教的。


    而眼前这个男人,根本没教会他,该如何去恨一个人。


    “先生,”他低声问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我能感觉到,先生对我,抱有同样的心思。”


    晏祁的指尖轻颤,他轻喝道:“胡说八道什么!这么晚了,赶紧回去,今天晚上我就当你没来过——”


    看到他这副压抑着怒气的模样,明瑾却笑了。


    “肌肉绷紧,”他说着,拇指按在了晏祁手腕之上,“脉搏加快,先声夺人……先生,当初您教过我,这些都是一个人在说谎的表现。”


    晏祁攥紧了手掌。


    他一时觉得格外荒唐,尽管目不能视,却仿佛看到了一只年轻的百兽之王,正在不远处遥遥注视着自己,眼神中带着某种笃定的、跃跃欲试的光芒。


    该说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还是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晏祁忽然平静下来,但同时,他也十分欣慰——假如明瑾不是把这一招用在自己身上,他想,那就更好了。


    “你长大了,”他淡淡道,“对事情有了自己的判断,这很好。”


    明瑾的心脏咚咚跳了起来,他有一种预感,仿佛已经预料到了接下来晏祁会说些什么,但他没有开口打断,也没有逃。


    “你想要什么?”晏祁问道,没有再试图挣开他的手。


    明瑾的嗓音沙哑:“我想要的,一直以来都从未变过。先生难道不清楚吗?”


    “我很清楚,”晏祁疲惫地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但你应该也很清楚,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明瑾却执拗道:“我不这么认为。”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


    晏祁觉得自己已经被他逼到了悬崖边上。


    他甚至觉得自己伤的似乎不那么重了,否则疼痛早该让他清醒过来,推开明瑾,而非陷入到如今这样,如同沼泽一般难以脱身的境地中去。


    或许是黑暗遮蔽住了理智,让那些见不得天日的情感在内心叫嚣着撕扯他的内脏,晏祁感受着腕上那紧贴的脉搏,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想,这孩子还是太年轻,没尝过世间八苦,更不知情.爱二字,从来都不纯粹。


    其中究竟掺杂了多少污浊恶念、蝇营狗苟,恐怕就连沉沦者也难以辨析。


    他可以给明瑾自己的一切,经验、学识、财富、地位、权柄……乃至生命。


    但唯独爱,只有爱,他给不了。


    晏祁下定了决心,要让这孩子知道教训。


    然后,远离自己。


    黑暗中,他抬头“望”向眼前的少年,在虚空中勾勒着对方的眉眼。


    这是晏祁有生以来,第一次放纵自己,任由那股被压抑在内心深处多年的欲.念占据上风。


    “过来。”他说——


    作者有话说:我可是甜文写手[墨镜]怎么会虐呢?


    ps:今天木有二更啦~


    第40章 可知道该如何接吻?……


    “过来。”晏祁说。


    明瑾浑身一震。


    看着男人平心静气的模样, 他不但没过去,还蹭蹭往后面挪了挪,只半边屁股沾着床沿, 惊恐道:“我都十七岁了, 你不能再打我了!”


    晏祁:“…………”


    明瑾见他沉默, 还以为是真要揍,一张脸顿时拉了下来, 期期艾艾地问道:“实在要揍的话, 能不能,不打屁股啊?”


    晏祁叹了一口气。


    “不打你,”他说,“过来,我同你说两句话。”


    明瑾哼哼唧唧地嘟囔着“坐这儿也能说”, 最后晏祁不耐烦了, 把脸一沉:“怎么, 长本事了, 我现在说话都不管用了是吗?”


    见他真生气了,明瑾自然不敢不从。


    晏祁感觉到身边的床铺下陷, 随即,一道小心翼翼的呼吸靠了过来,晏祁的指尖动了动,抬起手, 碰到了少年微凉的眉骨。


    “先生……”


    明瑾的尾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意,他睁大了双眼, 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晏祁——是他在做梦吗?先生竟然会主动?


    但他再震惊,也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明瑾立刻又往前坐了些, 还非常积极地把脑袋往晏祁掌心拱了拱。


    “小狗一样。”晏祁叹息道,“到底是谁教给你的这一套?”


    明瑾笑嘻嘻道:“无师自通。”


    “贫嘴。”


    隔着手套,晏祁仍能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少年热腾腾的脸颊像是一团小火炉,柔韧光滑的肌肤充满了年轻的朝气。


    尽管眼前漆黑一片,但他仿佛已经看见了,明瑾那双漆黑水亮的眼睛,正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明瑾,”他决定最后再给这孩子一次机会,“你想要什么?”


    这孩子但凡表现出一丝犹豫和退却,晏祁都会立刻放弃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但明瑾只是呼吸稍重了些,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低声道:“我想让先生抱我。”


    晏祁的呼吸一窒。


    就在明瑾以为他又会像从前那样,要么冷下脸来斥责他,要么干脆不搭理人时,晏祁却蒙着眼靠在床头,淡淡地笑了一下。


    “好。”他说。


    明瑾险些被他这个笑晃花了眼。


    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他心神荡漾地想,怎么感觉月下看先生,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呢?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先生病弱的时候,确实别有一番风姿……


    等下。


    “你……您刚刚,说什么?”明瑾后知后觉地瞪圆了眼睛,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您是不是说了‘好’?”


    晏祁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然后将大拇指按在了明瑾的唇上,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又打算反悔了?”


    “没没没没有!”


    明瑾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说到底,他一直以来都是纸上谈兵,虽然每次被晏祁明里暗里地拒绝后,回去都要暗自咬牙切齿许久,还恶狠狠地跟张牧放过大话,说迟早有一天要把宁先生办了什么的……


    但真到了晏祁跟前,明瑾连多看一眼都没这个胆子。


    幸好今日情况特殊,明瑾虽然脸红得快要爆炸,但面对着目不能视的晏祁,还是大着胆子抬起了头,借着一室皎洁月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从额头,到眉骨,再到鼻梁……顺着喉结一路向下,男人分明的锁骨连接着宽阔挺直的肩颈,绑在胸间、隐隐透着血色的绷带,又为其增添了几分凛然的英雄气概。


    明瑾曾经十分憧憬自己长大后,也能成为像晏祁这样的人,但这一刻,他却更希望自己能够超过对方。


    他想保护先生,与晏祁的身份无关,无论他究竟是宁先生还是宁王,明瑾只希望,他将来能不必再受这样的伤了。


    明瑾内心的千回百转并不能传达给晏祁,在听到这孩子的回答后,晏祁的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磨灭,他知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明瑾已经钻了牛角尖。


    所以,眼下唯一的办法便是……


    “唔!”


    明瑾猝不及防地被晏祁搂着脖子靠近,倒进男人怀里的那一刻,他眼疾手快地撑在床头,吓了一跳,因为险些就要按到晏祁的伤口上了。


    “先生你干什么?”他问道,但质问的语气随着两人拉近的距离变得微弱,胸膛之中,一颗心疯狂跳动起来。


    心跳声在黑暗中震耳欲聋。


    “满足你的要求。”晏祁低头“看”向他,神色格外温柔,甚至还带上了一□□.哄的意味,却叫明瑾有些背后发凉,“你方才说,自己长大了……”


    “那,可知道该如何接吻?”


    男人的体温很烫,炽热的吐息喷洒在明瑾的脸颊上,他的睫毛飞速扇动着,脑袋被这粘稠的空气搅成了一团浆糊,几乎无法思考。


    “没有,”他梦呓一般地说道,“先生要教我吗?”


    晏祁的神色闪过一丝复杂,他知道这不是一个长辈、更遑论是师长该做的事情。


    可这孩子光靠打骂显然是拧不过来了,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来说,让他亲身体会到成人欲.念并非话本和他想象中的那样美好,说不定,反倒能让他就此醒悟。


    只是,怕是会让这孩子伤心了。


    晏祁心下叹息,到底还是不忍心,心道罢了,先循序渐进吧。


    若是真把人吓太狠,今后对娶妻成家都产生阴影,那可就不太好了。


    他仔细地用拇指摩挲着少年的唇线,冷静地思索着自己该掌握的分寸,然后在明瑾愈发凌乱的呼吸声中,将人拥在怀里,低头吻上了那瓣唇。


    明瑾的身体僵硬得像是一块石头,他听到先生在低声唤他放松,下意识想要张嘴应答,却被年长者就此长驱直入,不消片刻,便溃不成军,彻底一败涂地。


    他瘫软在男人怀中,漆黑的双眸因为缺氧泛起水雾,泪水和战栗被一同无视,恍惚间,明瑾还以为晏祁要把他吞下去。


    但最初的撕.咬过后,极致的缠.绵又让他欲罢不能,尤其是当面前这个人,还是他渴望多年的师长,明瑾闭上眼睛,任由泪滴砸落在凌乱被褥上,紧紧地搂住了男人的脖颈,但还是记得小心避开了晏祁身上的伤,喘.息着、笨拙地开始学着回应。


    明瑾的顺从险些让晏祁失控,他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能做到这一步——他忽然有些后悔了,或许不该用这个过于极端的办法。


    明明再耐心一点、再给这孩子和自己一点时间,或许情况又会发生变化。


    但事已至此,晏祁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了。


    他逼着自己硬下心肠,指尖挑开少年的衣襟,毫不怜惜地四处点火。


    明瑾显然没想到晏祁会来这一手,猝不及防之下,他惊叫一声,一颗心脏都像是被人攥了起来。


    他的确觉得有点儿委屈,因为先生近乎粗暴的态度,但身体却在那游移的大手之下给出了诚实欢快的回应,半点儿也没有不喜欢的意思。


    明瑾有些难堪,想要蜷缩起身子,却又贪恋晏祁怀抱的温暖,不知不觉间,已经陷入了某种浑浑噩噩的境地,连神智都开始变得不太清楚了,直到被彻底牢牢掌握,少年这才猛地睁开眼睛,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哀鸣。


    他险些要从床上跳起来,但被晏祁死死地按在了怀里。


    “疼么?”年长者的声音低哑,气息也沾染上了些许混乱的冲动。


    但和少年随波逐流下急促的呼吸声不同,晏祁是因为已经忍耐到了疼痛的地步。


    他可以短暂放纵明瑾,满足对方的渴求。


    但他自己不行。


    明瑾崩溃地摇头。


    他一开始只奢求一个拥抱,没想过这个。


    至少今晚没有。


    这一天内发生了太多事情,他毫无准备地跟着木云来到宁王府,所闻所见的一切都在冲击他的认知,心中的愤怒、迷茫和惶恐像是一团火,在看到受伤的晏祁时被短暂压抑回去,又在此刻,化为了另一种燃遍全身的烈焰。


    “不疼,”他哽咽着跪在晏祁身上,双臂攀上对方的肩膀,明瑾知道晏祁或许和自己有同样的感受,只是先生从来不会说而已,“先生多疼疼我、就好了……”


    晏祁的动作一顿。


    刹那间,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伤口附近和脖颈、手臂上的青筋都在突突直跳。


    晏祁有那么一刻想要怒极反笑,痛骂这孩子是不是将伦理纲常圣人之言都学到了狗肚子里去,一颗心却朝着理智相反的方向,绝望而欢欣地急促跳动起来。


    子不教,父之过。


    他很清楚,作为这孩子的师长,自己才是最大的罪人。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在颤抖的少年身侧附耳轻声道:


    “你找死。”


    少年攀附在年长者肩头的五指陡然收紧,苍白的指尖难以自控地颤抖着,指甲无意识地在对方肩颈上留下道道痕迹,最终在一阵阵痉挛中彻底失控,滑落在一片狼藉的床铺之上。


    一声声带着泣音的告饶,换来的,却只是一记残忍落在后面的巴掌。


    “跪好,让你坐了吗?”


    晏祁决定要给这孩子好好来次教训。


    直到天明,怀中的啜泣声已经几不可闻,这才慢慢地松开手。


    他扯开眼前松垮的白布,试着睁开眼睛。


    天微微亮,清晨的光线并不算强烈,但仍让眼睛有些刺痛,晏祁用力闭了闭眼睛,又缓了片刻,这才强忍着疼痛,慢慢睁开双眼。


    “先生……不、不要了……”


    明瑾却以为他还要再来,虽然意识已经不大清醒,但还是挣扎着动了动指尖,泪水从哭肿的眼睛里滑落,顺着眼角,消失在潮湿凌乱的鬓发间。


    晏祁一动不动地靠在床头,看着蜷缩在自己怀中、神情茫然可怜的少年,和他唇上被他自己咬.出来的斑斑血痕,顷刻间,像是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脚。


    昨晚他看不见,只能听到明瑾断断续续的哭泣求饶,一气之下干脆置之不理,却不曾想到,这孩子竟把自己咬成了这样。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替明瑾擦拭下巴上的鲜血,少年却在他的触碰下应激似的战栗起来,要不是晏祁反应快捞了一把,明瑾差点就要摔下床去。


    晏祁死死攥紧了拳头。


    他的嘴唇颤抖着,视野一阵阵发黑,恍惚间,却有一只手拂过他的脸颊。晏祁恍然望去,看到明瑾强撑着直起上半身,明明眼神泫然欲泣,却还在努力冲他强作笑容。


    “先生,”他的嗓音依然沙哑,说话也很慢,“如果,我的喜欢,真的让您这么……痛苦自责的话,那我就,不喜欢您了,可以吗?”


    他说到最后,眼泪再次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几乎让晏祁心神俱颤,眼前被一片鲜红晕染,如同颠倒梦中。


    晏祁顺着他悲伤的视线低头望去,发现明瑾的手上全是鲜血,他下意识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发现竟是从自己眼中流下的。


    但他方才并没有任何感觉。


    这滴血泪,或许只是因为眼睛还未痊愈,又受了光照的刺激,却让这孩子误会了。


    晏祁不知道自己是该澄清,还是该就此顺理成章地承认。


    后者或许能达成他一直以来的目的,可晏祁看着明瑾搂着自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竟仿佛有石头堵在喉咙口似的,叫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底有一道声音在质问他:


    卑劣贪恋这孩子靠近的人是你,想要他重回正轨的人也是你,做不到彻底推开他的人,也是你!


    到头来,纵容他越陷越深的人,难道不是你自己吗?


    “我……”晏祁艰难地开口,“我没有哭。我只是……”


    不要再说了。


    他用力闭上了眼睛:“我只是,眼睛受伤,不是因为你。”


    “……抱歉,昨晚是我过分了。”


    这番话一说出口,果然,明瑾的啜泣声很快就停下了。晏祁感受着怀中少年深深浅浅的呼吸,却只想苦笑——


    这下好了,非但没狠心把人推开,甚至还又哄上了。


    他到底在干什么?


    “先生当真不生我的气?”耳畔低低的声音问道。


    晏祁叹息道:“是你该生我的气才对。”


    “怎么会,”明瑾小声嘟囔,“虽然一开始是有点儿,后面也有点儿,但是中间还是很舒服的……而且我才憋了十七年,先生都打光棍多少年了,火气大,一时控制不住嘛,也能理解。”


    他虽然没多少力气了,但还是很肯定地点了两下头。


    嗯,没错,肯定就是这样的!


    晏祁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方才的愧疚自责险些又被怒火冲了个七七八八——这小家伙还记得自己昨晚一次都没发泄,全部心神都只顾着让他爽了吗?


    还什么打光棍火气大,要是他动真格的,明瑾三天内能下床都算他有本事!还有精力跟他在这儿贫嘴?


    晏祁强忍着揍这熊孩子一顿的冲动,看到明瑾困得眼皮都快睁不开的的模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把人放到了床上。


    明瑾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看来昨晚着实累得不轻。


    晏祁找来先前府上医师带来的伤药,又把毛巾打湿,给明瑾浑身擦拭了一遍,仔细上完药,这才注意到自己胸前缓缓泅开的鲜红血迹。


    他苦笑一声,心想自己这算是自讨苦吃吗?


    但到底还是没有再逞强,晏祁摇铃唤来府上的侍女,叫她们把被褥都换一套干净的来。


    这批人都是他多年来培养的,口风很严,虽然突然看到宁王卧房里一夜之间多出了个少年,还把被褥糟蹋成这样,但也只是安安分分地低头干自己分内的活,不会多问什么。


    晏祁又叫来医师给自己也换了遍药,临了医师问他要不要顺便看看边上那位,他愣了愣,扭头看向蹙着眉头睡在里侧的明瑾,许久后,摇了摇头。


    “我没碰他。”他低声道。


    但看医师的眼神,明显是不信。


    被褥都成那样了,怎么可能没碰?


    但既然宁王发话,他自然不会擅自反驳,只是临走前叮嘱晏祁切不可再这样乱来,否则伤势非但没法好,甚至还有可能加重。


    “老夫知道殿下正当盛年,龙精虎猛,但起码也得等伤好了再行房,”医师语重心长道,“年轻人,还是要节制些啊。”


    晏祁饶是脸皮再厚,听到这番话,也有些顶不住。


    “……孤知道了。”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一晚上没睡好觉,又受到这样剧烈的精神刺激,他现在不但伤口疼,脑袋也疼。


    待医师走后,晏祁看着床上已经卷着自己被子睡得香甜的明瑾,本打算换个地方休息,但实在没有力气再走动,便慢慢在少年身侧躺下了。


    怀中仿佛还残留着明瑾的体温,清晨的王府寂静得只能听见鸟鸣,晏祁躺在床上,昨夜的种种回忆接踵而来,他闭着眼睛,听到身旁少年在睡梦中的呓语,似乎是在说什么“迟早办了”,也不知是要办什么。


    晏祁再度睁开眼,微微侧身,偏头望向蜷缩着沉睡的明瑾。


    男人琥珀色的眼眸中布满血丝,瞳孔深处还泛着隐约的血红色泽,但那双眼眸,却是清醒时明瑾从未见过的缱绻颐情。


    晏祁抬起手,轻轻拂开遮住少年眉眼的发丝,眉目间绸缪温存萦挂,仿佛这一刻,白马非马,他也并非晏祁,只是独属于明瑾一人、相知相伴的眷侣。


    他这个人,一向很少会想如果。


    但此时此刻,面对着熟睡的明瑾,晏祁还是会想,若他当真狠心抛下这一切,带着明瑾远走高飞,这孩子会不会比现在、比自己给他选择的那条路更快乐?


    不,不会的。


    这个问题一出,在晏祁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


    明瑾从来不是独身一人,也不是那种将情.爱置于一切之上的情种,他有朋友,有家人,还有除他以外的师长。


    他从小在这里长大,他的家在这里。


    相比之下,自己孑然一身,待功成身退后,就算离开,也不会有人惦念……唔,这孩子或许会吧,但闹上一阵,习惯了也就好了。


    晏祁暂时不想去想待明瑾彻底清醒之后,经过昨晚那场混乱,两人究竟该如何相处。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在进行到一半时就已经有些失控,甚至还趁着明瑾意识不清时,悄悄吻去过他脸颊上的泪滴,动作温柔得和手上的残忍有些格格不入。


    但愿这孩子没发现吧,他默默地想。


    “殿下。”


    正闭目养神的晏祁眼皮轻跳,下意识睁眼看了一眼明瑾,发现少年还在熟睡,他伸手帮对方掖了掖被角,轻声对窗外的暗卫道:“说。”


    “陛下带着锦衣卫来探望您了。”暗卫飞快道,“——是微服私访,我们的人来不及离宫禀报,现在人已经到王府门口了。”


    晏祁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作者有话说:来姨妈了,调整作息,这段时间都晚六点左右更新,争取之后继续保持加更的优良传统[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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