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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跟小狗似的


    好好的, 晏珀怎么会来?


    这个问题在晏祁脑海里转了一圈,很快他就自己得出了答案——定是因为不放心他的伤势,必须要亲眼见过了才行。


    至于这个“不放心”, 是担心他伤得太重, 还是担心他伤得不够重, 这就难说了。


    晏祁知道从晏珀的角度,他肯定是不希望自己死的, 至少不能现在就死。自己是他丢给那两个儿子的磨刀石兼缓冲剂, 更是他这个做父皇的用来镇压后代、恩威并施的最好道具。


    对于晏珀来说,新皇上位,顺带着把他这个看不顺眼的前朝王爷也一并收拾,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短短数息内,晏祁心念急转。


    他偏过头, 望着枕边少年熟睡的模样, 纵使不舍, 也知道现在必须要叫醒明瑾了。


    “唔……”


    明瑾被轻轻晃醒, 一睁眼,就看到了先生那张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 听他轻声唤道:“醒醒,明瑾。”


    他打了个激灵,忽然反应过来他们当下的姿势——他几乎□□,赤.裸裸地和晏祁躺在一张床上。


    而且他们昨晚、昨晚还……


    少年的脸颊肉眼可见地飞速变得通红, 下意识弓起身子,像是下一秒就要自.燃了。


    晏祁很少见他这副模样, 可惜,暂时来不及欣赏了。


    他不顾明瑾的躲闪,一把攥住他的手臂, 正色道:“陛下马上就来,你赶紧回去,从地道原路返回,快!”


    明瑾呆了呆,随后惊恐地猛地直起身子:“谁?陛下!?”


    他险些都要忘了,自己昨天才知道宁先生的真实身份,但接受这个不代表明瑾能同样接受自己前一晚还在与先生……那什么,结果今早刚被摇醒,就要面圣的事实啊!


    明瑾虽然心里装了十万个为什么,但也知道晏祁不会拿这种事同他开玩笑。


    他艰难地起身想要下床,但昨晚跪了太久,现在整个人腰酸腿软,刚挪了下身子,就哎呦一声歪倒在了晏祁身上,扶着身子的手还正好按到了男人的关键之处。


    晏祁闷哼一声,脸色陡然铁青。


    明瑾悻悻地看着他,又有些幸灾乐祸——活该!谁叫你昨晚欺负小爷欺负得这么狠。


    正准备继续下床,却被晏祁一把按住了。


    “行了,来不及了,”是他错估了明瑾的身体状况,晏祁有些愧疚地抿了抿唇,知道自己昨晚的确过火了,“你躺这儿吧,记住,装睡就好,千万别说话。”


    明瑾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本能地选择相信了晏祁,乖乖地躺回了被窝里。


    他刚想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被角就被晏祁抢过去,盖在了自己身上。


    一条结实臂膀自头上绕过,将他牢牢地揽入怀中,明瑾的胸膛紧贴在晏祁身上,要不是他反应够快,估计下面都……他顷刻间羞红了脸,听到晏祁低声对他说:“闭眼。”


    好吧。


    明瑾紧紧闭上了眼睛,感觉到一只手托在自己的脑后,似乎是轻轻抚摸了一下,随后更深地将他按到了怀中。


    他的脸颊紧贴着晏祁的胸膛,这是即使昨晚情浓正酣时,都未曾有过的缱绻姿势。


    听着那隔着血肉传来的一下下沉稳心跳声,明瑾有些惶然的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他想,这下,先生总不会再推开自己了吧。


    无论那位陛下是因何而来,至少在这一点上,明瑾都由衷地感激他。


    正当他希望这相拥的时间最好再过得漫长些时,一阵脚步声自屋外响起,明瑾心中一凛,赶紧把半边脸埋得更深了些,同时也忍不住在心中好奇——不知陛下究竟长什么模样?


    他与先生有血缘关系,虽非亲兄弟,但应当也是有几分相似的吧?


    “扶风!朕来看你了!”


    “陛下……”


    听到声音的晏祁“虚弱”地动了下身子,作势要下床,却被晏珀一把按回了床上,满脸不赞同道:“你伤还未好,还行这些虚礼做什么?……咦,这是?”


    晏珀看着倒在晏祁怀中昏睡着、看不清正脸的瘦削少年,目光在那肩颈间落下的斑驳痕迹间扫过,眼神逐渐变得玩味。


    “这个,应该不是朕先前送你的那一位吧?”他语带调侃,若不是晏祁足够了解他,也听不出这番话语之下的审视意味,“扶风,你伤还没好,怎么就开始食髓知味了?”


    晏祁低声道:“叫皇兄看笑话了,昨夜臣实在是疼痛难忍,长夜漫漫,便想着干脆叫个人来打发时间,一时胡闹过了头,结果今早还加重了伤势,被医师训了一通。”


    明瑾心里咯噔一跳。


    先生的伤……


    不,不行,这会儿千万不能睁眼。


    他听到陛下叹气道:“原来如此。不过扶风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能如此胡闹?这可不怪医师训你,就算是朕,也要好好训训你才是!”


    晏祁:“陛下教训得是。”


    “还有这下人,居然也由着你胡闹,”晏珀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不满,“去,把人带下去弄清醒了,抽二十鞭,以儆效尤。”


    搂在明瑾腰上的大手猛地收紧了。


    明瑾紧闭着眼睛,心中悲催狂喊:不是吧皇帝老儿,有没有搞错?他真真是躺着也倒霉啊!


    但他再怎样也知道,圣人金口玉言,没有反悔的道理,如果没人为他求情的话,今天这二十鞭他是挨定了。


    晏祁忍耐地深吸一口气:“陛下……”


    “陛下,臣以为不妥。”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晏祁的话,明瑾眼皮一跳,心想这又是哪位?怎么全都大清早的没事干,一起跑到宁王卧房里凑热闹了?


    “哦?”晏珀不辨喜怒地看向那人,“你对朕的处罚有意见?”


    那人恭敬躬身道:“非也。臣以为,陛下罚得对,此人的确胆大包天,只是不该在今日,在宁王府上惩罚。”


    明瑾听这声音实在熟悉,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


    这不是那天那位金大师嘛!


    “您瞧这少年细皮嫩肉的,定不是宁王府上的下人,”金柳意味深长地瞧了眼把脸埋在晏祁怀中,似乎已经被折腾得昏睡过去的少年,目光在那圆润白皙的肩头停留了瞬息,继续恭敬地对晏珀道,“应当是宁王殿下从外面找来的小倌,这些烟花柳巷之人,消息最为灵通,若是他在宁王府住了一晚,带着伤回去,明日坊间便能多出百十个不同版本的传言,届时殿下这名声嘛……”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留待晏珀自行想象。


    “你倒是促狭!”


    果不其然,晏珀非但没生气,还哈哈大笑起来:“这倒是朕的疏忽了,没想到这一点。不过扶风,没想到,你也好这一口?”


    作为一个给伶官封官的皇帝,晏珀倒是很能理解晏祁这份对怀中少年的怜惜之情。


    反正他今日的目的已达成,方才宁王府下人捧出的染血绷带晏珀都看在眼里,晏祁惨白的脸色和虚弱的模样也显而易见,若是他能因此迷上那小倌,对他来讲更是喜事一件。


    “罢了,那就饶过他这一次。”晏珀随口道,“扶风你好好养伤,朕叫人从宫里给你送来了些补品药材,之后若是有什么问题,就去宫里喊太医来给你瞧瞧。”


    “多谢陛下关怀,臣感激不尽……”


    “哎,都说了不必行礼,”晏珀说着,目光还是忍不住在晏祁怀中少年白皙瘦削的脊背上打了个转,“朕先回去了。对了,这小倌,你若是将来玩腻了,不若就送到宫里来吧。”


    明瑾简直要被气笑了——


    这是皇帝?


    该说是色中饿鬼才对吧!


    先生为他挡下刺客,结果这人提也不提后续的相关情况,登门探病时,还摆出这样一副令人生厌的傲慢姿态,仿佛那些药材补品都是他的恩赐、而非先生应得的补偿似的。


    言谈举止间,更是丝毫感觉不到为君者的宽厚仁爱。


    简直是昏君中的昏君!


    后面先生又和他打了几回合的机锋,明瑾都没怎么认真听。


    他只是有些心疼晏祁——怪不得先生隔三差五就会露出疲态,还说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听他讲话,敢情是因为身边有个不说人话的顶头上司啊!


    等人都走后,明瑾感受着身上愈来愈紧的怀抱,睫毛轻颤了两下,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睁眼的瞬间,他被晏祁的脸色吓了一跳。


    长这么大,他也不是没惹过晏祁生气,但明瑾从未见过他如此……都不该说是暴怒了,那简直像是将欲噬人、要把人千刀万剐一般的恐怖神情。


    “……先生?”


    晏祁缓缓吐出一口气,忽然把头埋在了明瑾的颈窝之间。


    明瑾被他弄得颇有些手足无措,但又心中窃喜,结结巴巴地问道:“先、先生,您还好吗?”


    “很好,好的不能再好了。”


    晏祁喃喃道,忽然退后了些,扯下蒙在眼上的白布,不顾眼球的刺痛,直直地望着明瑾:“我一定会杀了他——以报今日他对你之辱,和往日血海深仇。”


    明瑾张了张嘴,晏祁看着他呆滞的眼神,神色稍稍柔和了些许。


    “吓坏了?”


    “没有,”明瑾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咬了下腮帮的软.肉,有些忐忑地看着晏祁,“所以,你一直以来说要做的‘大事’,就是这个,是不是?”


    晏祁轻轻嗯了一声。


    “你不想和我扯上关系,也是因为担心假如失败之后,我会被连累?”


    晏祁再度点了点头,伸出手,轻轻抚平少年紧蹙的眉头。


    “你不必担心,”他说,“快了。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明瑾的表情逐渐变得微妙起来,那是一个介于紧张、不知所措和细思极恐之间的神情,他皱着一张脸,期期艾艾地问道:“所以,我该不会真是你偷偷在王府外面和人生下的私生子吧?”


    不然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晏祁动作一顿,哭笑不得:“想什么呢?”


    “可是,你表现的就像是这样啊,”明瑾嘟囔道,“这世上除了父子关系,就算是师徒,也很少有这样全心全意为徒弟考虑的师父吧。”


    “你要是我亲生儿子,”晏祁淡淡道,“昨晚我就该把你的屁股揍烂。”


    明瑾下意识捂住自己后面,见他唇角微勾,知道晏祁没有真生气,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于是他壮起胆子,歪头在晏祁肩膀上咬了一口,打情骂俏似的,怒嗔道:“你难道没有吗?”


    晏祁很快地笑了一下,随后定定地看着他。


    轻快的柔情如潮水般自眉眼间飞速退去,一看他这表情,明瑾心中就暗道不妙,他立马缠上男人的四肢,脑袋拱进颈侧,磨牙道:“负心汉,你可不能睡完就不认账!”


    “负心汉?”晏祁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词,“我可不记得,我昨晚有对你行过夫妻之事,我一开始就说过,只是在教导你……”


    明瑾心下拔凉拔凉的,控诉地瞪着他:“咱俩都亲嘴儿亲成这样了,你好意思再找这种理由敷衍我?”


    他说着,还拼命努起自己被亲得红.肿的唇,恨不得把证据怼到这个负心汉眼皮子底下。


    瞧瞧,都是你自己干的好事!


    晏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也知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像是徒劳的狡辩,于是偏开头不去看,那明瑾怎么会愿意让他再逃避,扒在他身上,非要凑过来亲他,跟小狗似的乱拱,把晏祁压得闷哼一声,顿时老实了。


    “你的伤口……”


    “没事。”晏祁飞快道。


    明瑾不放心地看了看,发现绷带上没有再渗出血来,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你总是希望我能放弃喜欢你,”他安静地靠在晏祁怀里,许久后,忽然低声道,“那你总该告诉我真相,叫我死也死个明白吧。”


    晏祁的呼吸乱了一拍。


    他垂眸看向明瑾,少年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清亮,晏祁知道他说的是真话,或许知道一切后,明瑾真的会考虑彻底放弃。


    一如自己一直以来所希望的那样。


    解释的声音挤在了喉咙里,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


    晏祁眨了眨干涩刺痛的双眼,看着依偎在自己怀中的明瑾,恍惚间,又想起了那一年初雪,明瑾在襁褓之中,朝天空中的飘雪伸出一只手,伊伊哇哇笑着的模样。


    只一晃神,曾经的幼童,就已经长大成人。


    相比起宁昭公主,少年的长相其实更似他的父亲,唯独那双眼睛像极了他母亲,俊秀清逸,顾盼神飞,五官轮廓虽已初具棱角,但笑起来仍带着几分少年青涩的味道。


    像是那年他从树上为自己殷勤摘下的果子。


    当雏鹰学会飞翔,合该去往更广阔的天地,而非为他停留不前。


    晏祁做不到放手。


    但更做不到折断他的翅膀。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轻声说,“那么,如你所愿。”——


    作者有话说:今天有二更~大概在九点左右[让我康康]


    第42章 【二更】 乱臣贼子教出来的学生……


    “你昨天怎么没来书院?”


    “……喂, 跟你讲话呢!”张牧敲敲桌子,“一早上都魂不守舍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明瑾蔫蔫地从桌案后直起身, 看到张牧皱着眉头, 看似不耐实则暗中关切的神情, 忽然长叹一声。


    “说来话长,”他说, “我自己感觉也和做梦一样。”


    张牧无语道:“那您能不能长话短说?”


    “这个, ”明瑾想了想,实诚道,“应该不行。”


    晏祁叮嘱过他,切不可把这些事告诉其他人,虽然明瑾一百个相信张牧, 但这家伙连上课睡觉都会说梦话, 实在不是个保守秘密的好人选。


    而且就连明瑾自己也还乱着呢。


    他该怎么跟张牧说, 说自己其实爹不是亲爹, 娘也不是亲娘,当年爹娘只是好心收养了他?


    说他其实身世十分复杂, 虽然还不知道亲爹亲娘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就连堂堂宁王,也愿意在朝堂忍辱负重十几年只为保他平安?


    明瑾有想过,自己可能就像那些话本里写的那样, 有前朝皇室的血统,身份特殊, 是什么末代皇帝最后的遗孤后人之类。


    但看晏祁的意思,好像也不是打算复辟,似乎只一门心思要把皇帝拉下马。


    再说了, 他自己也是晏家人,哪怕真成功了,那也叫谋权篡位。


    “啊!搞不清楚!”


    明瑾趴在桌上,抓狂地挠起了自己的头发。


    那天他追问了晏祁好几遍,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亲爹亲娘的身份,但晏祁只说,一次性知道太多对他不好,他亲爹亲娘现在都不在人世了,早知道晚知道几年也没什么区别。


    相比之下,还是想想该怎么处理和明家夫妇的关系更重要。


    明瑾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自打知道这件事后,回家他都不太敢看爹娘的眼睛,就连明敖和文轻尘对他嘘寒问暖,明瑾也都是嗯嗯啊啊地应付过去,扭头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他宁可爹娘骂他一顿,或者打他,质问他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还夜不归宿,顽劣不堪。


    他从前觉得理所应当的一切——明家的家业、爹娘的宠爱、还有那些丫鬟和掌柜们对待他的特殊,仿佛都在一瞬间变成了偷来的。


    明瑾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不对,因为他能感受到,爹娘是真心把他当亲儿子宠爱的,身份可以作假,但日复一日的关心呵护不能。


    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觉得愧疚。


    明瑾控制不住地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爹娘才这么多年都没要自己的孩子?


    以前他觉得可能是爹娘年纪大了有心无力,但晏祁这么多年洁身自好,却让他不由得多想了几分。


    或许,爹娘一直不要孩子,也是因为自己的存在。


    还有先生。


    他终于明白为何寅将军那天会出现在拍卖会上,原来又是因为皇帝随口一言,先生不愿违抗圣意,却也不想寅将军就此横死,或是落入他人之手,只能借由拍卖会将寅将军交托给他。


    身为帝王,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别说是一只老虎,就算是千百人的性命,也不过尔尔罢了。


    而晏祁就在这样必须处处小心谨慎、稍有一步行将踏错便会招致杀身之祸的环境中,生活了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


    明瑾忽然觉得有些累。


    木云说的没错,当他选择迈出那一步时,他的整个世界的确彻底天翻地覆了,他苦笑着想。


    如今他只想回到从前,却根本无法、或者说,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曾经关爱他的那些人。


    张牧费解地看着明瑾呆坐在位置上,脸色一会儿一变,似哭似笑,跟发了癔症似的,终于忍不住了,抬手敲了他一记暴栗。


    “喂!我不管你是因为那天拍卖会的事,还是因为什么别的,都赶紧给我振作起来听到没?”


    “好不容易折腾了一趟,还花了那么多钱,终于把陈叔山和罗汉帮收归己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还打算继续梦游吗?”他严肃道,“今天可就是报名比赛的最后一天了,现在全书院的人都知道我们和魏金宝立下了军令状,怎么,你后悔了,想打退堂鼓?想看着元栋当着全书院人的面给魏金宝下跪道歉?”


    明瑾回过神来,脸色一沉:“这些我都知道,待会等散学了就去把名单报上去,你不用在这儿激我。”


    “激你?我还用得着激你,”张牧冷哼道,“瞧瞧你现在的样子!你不管喜欢谁,兄弟我都支持,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哪怕不男不女,那都是你自个儿的喜好,我管不着,但你若是真因为他天天茶饭不思满腹牢骚,那我可就真看不下去了!”


    “不是因为这个……唉,你说的也对。”


    明瑾觉得让自己心乱的这些事里,很大一部分都是和晏祁的关系。


    从前被爹娘骂了,他可以找先生倾诉排解;惹了先生生气或责罚,他可以找爹娘询问。


    但现在一根筋两头堵,着实让他心里梗得慌。


    “等报完名,我叫上人一起去我家院子里练习,”张牧一锤定音,不等明瑾开口,他就抢先打断道,“——不许拒绝!我真是看够了你今天这副愁眉不展的模样,踢球去,痛痛快快出一身汗,哪来这么多磨磨唧唧的心思?”


    明瑾无可奈何:“好吧,你说了算。”


    两个时辰后。


    “呼……呼……”


    跑了大半场下来,明瑾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望着不远处争抢着皮球的几人,脸色通红,额前的头发都被汗浸湿了,汗珠坠在眼前,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模样,忽然笑了起来,心想张牧说得对,去他妈的,都是狗屁!


    爹娘就他一个儿子,亲不亲生又怎样,妨碍自己将来给他们养老送终吗?


    就算他们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又如何,只要别不认他,他明瑾就永远是明家的人!


    至于先生那边,他就算想操心也插不上手,既然他都给自己安排好了一切,那自己就耐心等着便是。


    他相信先生,哪怕干的是篡权夺位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倒是正好,明瑾心想。


    乱臣贼子教出来的学生,也正巧是个离经叛道的狂徒。


    ——绝配。


    “明兄,接球!”


    听到远处李司的呼喊,明瑾抹了把眼皮上的汗,看着在蓝天下划过一道高抛弧度、几乎与飞鸟齐平的皮球,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摆好架势,高声应道:


    “来吧!”


    *


    “看来这孩子是自己想开了。”


    文轻尘站在窗外,看着一回来和他们照常打过招呼,扒完饭就匆匆洗漱躺倒呼呼大睡的少年,面上也多出了一丝轻松的笑意。


    明老爷理所当然道:“那是,所以我说夫人,根本不必担心的,瑾儿这性子随我,万事愁不过三天,豁达得很。”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明明是随我才对。”


    文轻尘白了他一眼,随着笑嘻嘻的明老爷一起到外面的亭子里坐下,犹豫片刻,又问道:“我看瑾儿似乎还不知道他亲生父母的身份,是那位没告诉他吗?”


    “夫人,这我哪能知道?”明老爷无奈道,“不过暂时不告诉他也好,饭总要一口口吃。这么多年下来,那位对瑾儿的好,你我夫妻二人也都看在眼里,他是不会害明瑾的。”


    文轻尘不语,半晌,轻叹一声:“你说的我都知晓,但如今时局一天天紧张起来,宫里那位近日连朝也不上了,听说身体都快被酒色掏空,每况愈下。”


    她目视远方,仿佛似在回忆从前。


    但那一丝柔软,很快便从她已经算不得年轻的脸庞上褪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与晏祁极为相似的、压抑着的愤怒。


    “这么多年了,”文轻尘低声说,“我都还记得第一次在书院见到他们夫妻俩的样子,若是他们都还活着,哪里轮得到晏珀那个杀父弑兄、荒唐昏聩的小人坐上皇位?”


    明老爷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倒了杯茶。


    “如今他们的孩子也都已经长大了,”文轻尘继续说道,“晏珀这安稳的皇帝日子,也该过到头了。”


    明敖却沉默了一会儿,说:“二皇子命明家为他私铸铁甲,夫人,这件事你就权当不知,暂时也别告诉宁王府那边。”


    文轻尘惊了一跳,拔高声音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宁王?他让你去假意站队二皇子,可没说让你去送死!”


    “按照《大雍律》,这还算不上死罪,主犯最多鞭刑百下,流放三千里罢了,”明敖笑了笑,“要真倒霉被抓,我皮糙肉厚,说不定多走走路还能瘦呢。”


    “这是能开玩笑的事吗!”


    “夫人别慌,这不还没被抓嘛,”明敖安抚道,“我这么做也不是头脑发热,二皇子行事谨慎,这几年我前前后后为他提供近万两白银,也没完全得到他的信任,唯有替他干常人不敢干之事,才能真正打入他身边的圈子里,替宁王获得有用的消息。”


    “……若是有个万一呢?”


    “真要被发现,查我,就必定会查到二皇子,”明敖斩钉截铁道,“届时二龙相争,鱼死网破,就是宁王最好的篡权机会!”


    他看着文轻尘复杂的眼眸,缓声道:“别忘了,夫人,除了瑾儿外,那一位也是他们的孩子。”


    文轻尘放在桌面下十指悄然攥紧。


    “他明知道这么做是最保险的,但却始终用保证明瑾的安全做借口,不愿我以身犯险,宁可以身换伤,博取晏珀的信任,”明敖说,“他代替瑾儿宁王的身份,小心谨慎地在北地活了这么多年,回到京城后,又马不停蹄地卷入这一滩浑水里,瑾儿还有个幸福快乐的童年,他却根本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


    “但他从未曾有过半句怨言,不仅尽心尽力对待明瑾,就连我们夫妻二人,私下里也当做长辈客气对待……”


    明敖正色道:“不管外面对他的传言多糟糕负面,在我明敖的眼里,这孩子的本性,都是个宽柔良厚的,他只是不得已,才脏了自己的手。既然如此,我这个做长辈的又为何不能以身入局,减轻些他的负担?”


    文轻尘沉默许久,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随你吧,”她说,“但你确定,这样不会把瑾儿牵扯进来?也不会破坏宁王那边原本的计划?”


    “放心,绝对不会。”


    明敖肯定道:“待我打入二皇子核心,便会将此事告知宁王,想必也不会花费太久时间,应该也就几个月吧,最多……不会超过一年。”


    “在此之前,”他说,“我想先提前把瑾儿的冠礼给办了。”——


    作者有话说:二更来啦[撒花]


    第43章 先生准备何时干掉他登基……


    “冠礼?”


    明瑾停下扒饭的动作, 眨巴了一下眼睛:“这不是还有几年吗,着什么急?”


    他们家氛围宽松,也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吃饭的时候闲聊再正常不过了。


    除了前几天, 明瑾还没把心里那关过去, 只一心闷头干饭外,基本每天都是欢声笑语和鸡飞狗跳交织进行。


    “我出去听他们说了, 现在都流行提前办, ”明老爷放下筷子,一本正经道,“咱明家总不能落后于人不是?”


    明瑾很是无语:“还有这种流行?算了,随便吧,但最近我没空, 还有两个月就要比赛了, 这段时间散学后我都要去张牧家练球的。”


    明老爷长吁短叹:“好吧好吧, 那请问明大少, 年底前可否有空同为父一起操办一下?”说着还给明瑾夹了一只大虾,似是在行贿赂之事。


    明瑾矜持地看了一眼碗里油光锃亮、一看就十分可口的贿赂, 决定接受。


    当然,最让他高兴的其实是明老爷的自称。


    但这个明瑾肯定不会承认的。


    不过他也没把话说死:“到时候再看吧,后面学业也紧,老丁头……咳, 我是说丁先生对快毕业的学子要求格外严格,他不点头, 我肯定没法从学院里毕业的。”


    说起这个明瑾也十分郁闷。


    要是他能考科举就好了,以他的水平,哪怕不怎么认真, 至少也能拿个举人,哪怕老丁头再看不爽他,有了名次也不得不给他批毕业。


    哪像现在,连科举的大门都进不去,只能靠老丁头一家之言,让他毕不了业就是一句话的事。


    虽然他就算毕不了业也能回家继承家业,但好歹也辛辛苦苦在云英书院读了这么多年,明瑾可不想落得个烂尾货的下场。


    “实在不行,要不改天请那位丁先生来家里吃顿饭?”文轻尘提议道,吓得明瑾差点当场跳起来:“请他吃饭?不行不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他毕竟是你老师,都教了你这么些年了,而且就连你爹娘也是他……”


    文轻尘一时顺嘴,竟把三人一直避而不谈的话题说出了口。


    饭桌上瞬间寂静下来。


    明瑾注意到文轻尘平静表象之下暗藏忐忑的眼神,忽然笑了起来,和往常一样,跳下椅子跑到她身后,给她揉肩捏背地撒娇起来。


    “娘,我真不想在家还能看到书院的先生,平时他给我上课就够让我受的了!你儿子成绩也不差,大不了我再努努力就是了,只要我符合书院的毕业要求,他凭什么不让我毕业?”


    文轻尘被他捏得哎哎叫唤起来:“臭小子手劲那么大,回去吃你的饭吧,不请就不请,还想谋杀你娘啊?”


    明瑾被她没好气地拍了一巴掌,笑嘻嘻地坐回了座位上开始剥虾,剥好了又殷勤夹到了文轻尘的碗里。


    文轻尘低头看了一眼那只虾,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种,类似于犹豫的神情。


    “娘,怎么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在想,该不该现在告诉你们爷俩。”


    明老爷一听还有他的事,立马正襟危坐:“夫人这话说的就见外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明瑾坐在一边拼命点头。


    看着这一大一小,文轻尘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抚上了肚子:“好吧,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瑾儿,你大概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


    文轻尘抬头看向他们:“怎么都不吭声了?”


    “这还不叫大事!?”


    明瑾和明老爷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下一刻,两人同时跑到了文轻尘身边,明瑾吵吵着要贴在文轻尘肚子上听弟弟妹妹的心跳声,被她轻斥道这还没两个月大,能听到什么声儿;明老爷则笑得一脸春花荡漾,代替了明瑾的位置,开始给夫人捶背捏肩。


    但他的眼神中却暗藏一丝担忧,见文轻尘似乎与自己有相同的想法,不禁问道:“夫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文轻尘也愁啊:“这不是你先前处理了几个家里偷奸耍滑的?后来才知道,这帮龟孙居然胆大包天到敢偷换老娘的药,害得这关键时候搞出人命来,简直是活腻歪了。”


    她说话间杀气腾腾,震得边上的两人大气也不敢出。


    但……


    “娘,什么药?”


    “呃,这个……”


    明瑾见文轻尘不知该怎么解释的模样,低下头,用力地眨了两下酸胀的眼睛,摸了摸娘尚且还算平坦的肚子,决定不再问下去了。


    “如果是妹妹就好了,阿囡一直想要个妹妹,”明瑾郑重其事道,“弟弟也好,等将来他去上书院了,我可以罩着他。”


    文轻尘失笑:“等他长大,你估计都毕业好久了吧?”


    “那又怎么样?小爷的传说还在书院流传,等我赢下这次比赛,就是本届学子当之无愧的魁首,大雍冉冉升起的蹴鞠新星!”明瑾骄傲地挺了挺胸脯。


    虽然有一定夸大的成分,但明瑾的人气的确在学院里一骑绝尘。


    谁都爱和出手大方一诺千金的明大少交好,君不见,蒸蒸日上的荀家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次比赛因为魏金宝的威胁,没人敢直接帮助他们所在的队伍,但私下里,基本都会过来跟明瑾打声招呼,当个陪练还是没问题的。


    这种影响力也辐射到了刚入学不久的新学子,明瑾时常能收到他们的邀约,云英三剑客和魏金宝斗智斗勇的故事,也在新学子之间广为流传——当然,如果不把他们当年被老丁头罚扫茅厕的事情也传出去,那就更好了。


    如此再过几年,更年轻的一批进入学院,依然能从老生们口中听到关于他们的传说。


    明瑾心想,这样代代相传,到他弟弟上学的时候,说不定,他还能在学院里挂个名呢!


    文轻尘见明瑾已经摸着自己的肚子美上了,忍不住眉头一跳,把人轰去温习课业去了。


    明瑾嘴上答应着,扭头就去找了阿囡,告知了她这个好消息。


    “真的?太好了!”阿囡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我一直想要个妹妹,可惜娘生我时落下了病。”


    明瑾惊讶道:“阿囡,你想起你家里人了?”


    阿囡呆了呆,忽然捂着脑袋蹲了下来,小小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


    明瑾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是出了什么毛病,大呼小叫地要替她叫医师,但被阿囡一把拽住了衣角。


    “哥,别,”她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地面上,虚弱道,“别叫医师,我没事……”


    “你这哪里像没事的样子?”


    阿囡摇了摇头,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看向他:“哥,我都想起来了。”


    “那天晚上……我看到了宁先生。”


    明瑾怔在了原地。


    黄昏寡独,天边的最后一丝晚霞,也即将被混沌夜色吞噬。


    屋内的光线渐渐昏暗。


    晏祁合衣靠坐在床头,手中一刻不停地批阅着,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再点一盏灯来。”


    他以为是来添茶的暗卫,过了几息,察觉到不对,猛地抬头望去,正好对上了烛光后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晏祁:“…………”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叹息道:“怎么又来了?”


    “什么叫‘怎么又’,”明瑾重重地放下灯盏,小声牢骚道,“先生明明说过我可以把宁府当做自己家,怎么,宁王府就不算了吗?”


    “……自然是算的。”


    “那我来我家,天经地义,怎么能叫‘又’?”


    这倒是记得清楚,晏祁腹诽道。


    怎么就偏偏不记得他每次拒绝的话?


    “哎呀,说了多少次了,你又不差钱,屋里多点几盏灯亮堂些不好吗?字也看得清楚。还有不要老是喝浓茶,喝多了晚上容易睡不着……”


    但看着明瑾跟雀团儿似的,叽叽喳喳在屋里穿梭忙碌唠叨的模样,晏祁缓缓呼出一口气,心情一下子轻快了不少。


    他不喜欢夜晚。在危机四伏的北地,夕阳西沉,便意味着寒冷、危险的降临。


    胡人的生活条件远不及大雍,那些珍贵的炭火木柴甚至是灯油,都是只有贵族王室才能享用的东西。


    他是大雍的使者,按理说,这些基础的生活用品不该短缺,但当时大雍接连打了数年败仗,若不是宁昭公主拼死一战挽回了些尊严,胡人恐怕早就把他们踩在脚底下了。


    而晏珀又不会管他的死活,甚至巴不得他就这样被磋磨死在胡人手里。


    在这样的前提下,晏祁初至北地,日子自然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后来倒是好了些,但早已养成了节俭克制的习惯,从小就被富养长大的明大少爷,自然是看不惯他这样,明明他才是先生,这几日倒是被从头到尾教训了个遍。


    但没办法,他本就理亏,这孩子又是个惯会得寸进尺的。


    等晏祁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生活已经被这上蹿下跳的雀团儿全面入侵了。


    他放下手里的册子,闭上双眼,想要缓解一下眼睛的酸胀。这些天他的眼睛恢复得比伤势慢多了,因为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处理,晏祁只能看一会儿休息一会儿,这才勉强处理了一部分。


    一双温热的手按上了他的太阳穴,晏祁的眼皮轻跳了一下,但并没有像上次在风亭时那样反应激烈。


    这已经不是明瑾第一次来为他按摩眼睛了。


    眼眶周围紧绷的肌肉,在少年灵活的手指下渐渐舒缓放松,晏祁静静地闭目靠坐在床头,忽然问道:“今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没有啊。”明瑾嘴硬道。


    “说谎。”


    少年似乎是嘟囔了一句“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晏祁轻笑一声:“我教了你这么些年,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明白吗?”


    “是——吗?”


    明瑾拖长了声音,揉.捏的动作一顿,晏祁心道不妙,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按在了他低头凑过来的脸上。


    看着指缝间少年笑得弯弯的眼睛,和几乎要被挤出来的脸蛋,他狠狠皱眉,无可奈何地斥道:“像什么话!”


    晏祁发现自那晚之后,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原来还顾忌着些礼数,现在在他面前完全是一副肆无忌惮的样子。


    ……也怪他一时放纵。


    从前晏祁还有立场对明瑾说两句重话,指望骂醒这孩子,现在他只能尽量做到推开,还一次比一次无力。


    明瑾坏心眼地朝晏祁掌心吹了口气,看着男人被烫到似的收回了手,顿时笑得更加灿烂了。


    “你要是再来捣乱,我就让你母亲来把你接回去。”晏祁冷声道,不动声色地狠捏了一下拳头,压下了掌心瘙痒的触感。


    “告家长就没意思了啊。”


    “谁叫某人赖骨顽皮,屡教不改。”


    明瑾哼哼了两声,终于勉强说了实话:“其实是因为娘和阿囡的事,娘怀孕了,我把这事儿跟阿囡讲,结果她一下子被刺激到了,想起来了过去的事情。”


    晏祁沉默片刻,淡淡道:“所以你来找我,是想知道那晚我扮演的角色?”


    明瑾老实地嗯了一声。


    “如你所想,”晏祁说,“是我带人抄了黄家。”


    “黄……难道是黄甲!?”


    明瑾惊了,就算他对大雍朝堂之事不感兴趣,也知道黄甲此人乃是有名的诤臣,更是丁弘毅的至交好友。


    就老丁头那个直言不讳的性格,放到哪儿都招人恨,要不是黄甲四处奔走上书为他求情,他估计就要被发配到岭南做官了。


    但没人觉得黄甲这么做有任何问题,这位是个真正做到大公无私的老臣,就连他的仇人被贬,只要黄甲觉得他罪不至此,依然会上书向陛下求情。


    黄甲在朝为官几十年,座下门生故吏无数,人人见了他,都得恭敬地称上一句“黄公”。


    但就在前几年,却被按上了个结党营私、意图谋害皇嗣的罪名下狱,身败名裂而死,家族也被抄家流放。


    纵使朝堂为之上书求情大臣无数,也没能改变陛下的心思。


    “还有黄甲的罪状,”晏祁继续说道,“也是经我手拷问得来。”


    身后的少年沉默了许久。


    就在晏祁以为他今晚都不会再出声时,明瑾忽然弯下腰,伸出臂膀,搂住了他的脖颈。


    他将脑袋搁在晏祁僵硬的肩颈之上,眷恋地用鼻尖拱了拱男人的颈侧,深吸了一口气。


    “我算是明白了,”明瑾肯定道,“那皇帝老儿,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


    他仰起头,一派认真地注视着晏祁:“所以,先生准备何时干掉他登基?学生一定提前备好贺礼。”——


    作者有话说:小明同学,敢想敢做[狗头]接受能力有点儿强大过头了。


    今晚九点左右二更~


    第44章 【二更】 前无古人的男皇后


    这孩子……


    晏祁心想, 真是永远能带给他意料之外的惊喜。


    明瑾是他亲手教出来的,晏祁并不担心他会不理解自己的处境。


    但人的感情毕竟不能完全受理性控制,坦白黄甲一事时, 晏祁心中到底还是不免忐忑。


    他没想到明瑾竟能这么快洞悉真相, 甚至脱口问出他什么时候登基的问题——很孩子气, 但晏祁只觉得可爱。


    他问道:“就这么觉得我一定会成功?”


    “自然,我对先生有一百个信心。”明瑾见晏祁这次没推开自己, 甚至态度还有所软化, 更加高兴了,搂着他的脖子蹭了又蹭,“之后先生会来看我比赛吗?”


    晏祁一时不察,险些被他蹭出了火气来。


    他伸出手指,扣住这滑不溜秋的小泥鳅的脖颈, 把人拽到边上, 指了指床边:“要么老实坐着, 要么就回去, 你选吧。”


    明瑾立刻表明自己这人打小就老实,安安稳稳地坐在床边, 模样像极了模范学生。


    晏祁决定挑些这孩子不爱听的话题讲:“先前我布置的课业,你都昨晚了吗?”


    明瑾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但我没带,”他龇牙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先生就算想抽查,也只能等下回了。”


    下回接着忘, 嘿嘿。


    晏祁只瞧他一眼,就知道这小子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他也没生气,只是哼笑一声, 指了指自己放在床边还未处理完的公务,说:“既然如此,那你就帮我念念这些吧。”


    明瑾翻开,只扫了一眼,就倒抽一口凉气,啪地合上了册子。


    “等等等等,”他闭着眼睛喃喃道,“这太突然了,虽然我现在暂时还不清楚我九族有哪些,但我相信锦衣卫肯定比我更清楚。”


    晏祁不紧不慢道:“你要想看北镇抚司的册子,最下面有。”


    明瑾嗖地睁开眼,目瞪口呆。


    “还真有啊?”


    “不然你以为,我靠什么造反?”


    明瑾嚅动了一下嘴唇,干笑道:“给我看这些,不太好吧?”


    晏祁挑眉,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看样子是打定主意把他拉上贼船了。


    明瑾只好苦着脸重新翻开,逐字逐句地念起来。


    虽然他很努力地不去思考这些字句里的意思,但明瑾又不是文盲,怎么可能做到,再加上旁边的晏祁每等他念完一本,还口述让他代为批阅,明瑾心里就更慌了。


    晏祁依靠在床头,半阖着眼睛思考,偶然间发现这孩子一直在偷看自己,不禁问道:“不看字,看我做什么?”


    “看先生好看。”明瑾脱口而出,又小声道,“先生干的这些,好像和皇帝也没多大差别了。但我觉得,我和先生眼下这状况,有点儿像……”


    晏祁耐心地等着这孩子把话说完,再决定要不要揍。


    “——有点儿像武后和高宗。”明瑾顶着晏祁“你这熊孩子要是再敢胡说八道就等着瞧吧”的死亡视线,勇敢地把心里话说出了口。


    不过随即便他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当然,我是绝对不会给先生戴绿帽子的!”


    “你能不能把自己比作点好的?”晏祁忍无可忍,朝他扔了一本册子,明瑾还觉得挺委屈:“武后怎么啦?不管是当皇后还是皇帝都青史留名,简直是吾辈楷模……哎呦,先生别打我!”


    他被晏祁砸得在房间里抱头乱窜。


    但明瑾就是不愿改口,非要说先生当皇帝那他就当皇后,把晏祁气得眼前发黑。


    “我教你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你坐稳后宫之位,当个前无古人的男皇后!”


    晏祁手边能砸的册子都被他砸完了,他死死盯着蹲在地上乖巧捡本子的明瑾,怒道:“事到如今,除了你父母的身份,该告诉你的我也都告诉你了,你平时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我也都纵了你,我和明家夫妻的一番苦心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心里也应该清楚,你究竟要装聋作哑到什么时候?”


    明瑾拾册子的动作一顿。


    “上不得台面……”他半跪在地上,垂着头,低声重复了一遍。


    晏祁一愣,原本的满腔怒火霎时消了大半。


    他看到明瑾慢慢抬起头,眼角微红地看着他:“原来我对先生的心意,先生一直是如此看待的吗?上不得台面?”


    晏祁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明瑾已经起身把整理好的册子摆在了他边上,默默地道了一声先生早些休息,转身离开了。


    他望着少年消失在墙后的背影,静静地坐在着一屋烛光之中,忽然疲惫地长叹了一声。


    少年人的一腔赤诚,纵然离经叛道,却也情有可原;


    真正上不得台面的……其实,是他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


    那日之后,晏祁几乎每晚都能梦见明瑾。


    白日见到的少年总是在笑,活泼得让人无奈又头疼;梦里的少年则截然相反,一直在哭。


    少年哭得可怜,连脚窝都哭红了,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窝在他怀里,细细地打着颤,像是一块即将融化的年糕,却会乖巧地仰起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向他求一个软软的吻。


    梦中晏祁越是放纵自己,醒来后,回想起梦境里发生的一切,便会愈发自我厌弃。


    为人师表,德操在先。


    可他不但对自己的学生、恩人托付给他的孩子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甚至还纵容那孩子,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事到如今,连他自己都早已深陷泥潭,又拿什么来将明瑾拉出泥沼呢?


    或许只有由爱转恨,才能让那孩子彻底死心吧。


    晏祁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心痛不舍,他的想法都没有错。


    明瑾将来,有且只会有一个身份。


    那便是他的继承人,大雍唯一的太子。


    可当他在昏黄烛光下翻开书页,逼迫自己不再去想,少年那双微红的倔强眼眸,却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轻轻问他:


    若他真的死心了,那你呢?


    你也会吗?


    *


    自那天之后,明瑾一直忍耐着,没有再去过宁王府。


    他其实早就不生气了,但心里的委屈却与日俱增——原本明瑾想着,自己一定要三天不和晏祁说话,除非晏祁主动登门道歉;后来三天过去了,他决定只要晏祁派人过来,送点什么糕点礼品之类的缓和关系,哪怕只是派人递个软和话,他就主动过去跟他和好。


    但现在!整整一个月了!


    没人影、没消息!


    哦不对,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


    宁王殿下这段时间不止一次有派人过来给他送东西,但无一例外,全部都是课业、课业和无穷无尽的课业。


    必读书目更是翻了几番,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里面还夹杂着不少儒家礼教经典,什么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就差把送书人的心思写在封面上了。


    还有一些,都不知道是从哪个故纸堆里翻出来的,明瑾估计元栋那样的小古板看完都会忍不住皱眉,觉得有些过头了。


    从前晏祁很少让他看这些,现在嘛,则是颇有种想要把他打造成当世圣贤的气势,他要是真按这上面的做,怕不是真和张牧说的一样,洞房花烛夜也和同床人大眼瞪小眼,对坐互读圣贤书了。


    明瑾瞪着那些成摞的书册,恨不得当着那个嘴比裆还硬的老男人的面,一把火全给烧干净了!


    简直是混蛋!


    “他都这么混蛋了,我还是想去找他,怎么办,”明瑾蹲在自家后花园,忧伤地摘着花瓣占卜起来,“去找,不去找,去找……怎么又是不去找?”


    “天意啊,你看我占卜的时候,就是去找人。”阿囡蹲在他旁边,人小鬼大地拍了拍明瑾的肩膀,“哥,你这辈子,看来是注定要栽在他身上了。”


    “我不信!”明瑾嘴硬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不了我就跟别人好,小爷我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学识家世也都不赖,城里喜欢我的大姑娘多了去了,凭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哦,”阿囡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别去找他了。”


    “不行。”


    阿囡:“…………”


    明瑾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等下,你要找什么人?”


    “我的家人啊,”阿囡理所应当道,“明叔文姨都同意了,但他们说我现在还太小,不放心我一个人去,所以得等一等。”


    明瑾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想把他们接过来吗?还是……以后都不回来了?”


    阿囡低着头,用木棍戳了戳地上的蚂蚁。


    “我不知道,”她吸了吸鼻子,“我舍不得离开明家,舍不得明叔文姨,也舍不得哥你。可我也想母亲了……”


    女孩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明瑾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陪你一起去。”


    阿囡猛地抬头,呆呆地看着他。


    “等我从书院毕业,我就带你去找你的家人,怎么样?”明瑾冲她咧嘴一笑,“反正我现在也还没想好自己以后要干什么,我觉得暂时离开江南,看看这大好河山也不错。”


    “那宁先生会同意吗?”


    肯定不同意啊。


    明瑾幻想着某人听到这个消息后,那副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憋屈了一个月的气儿立马顺了。


    同时也越发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


    他冷哼道:“那个人给我铺好的路,我不想走,我的人生,不需要旁人来决定。至于他千辛万苦筹谋来的东西,合该属于他自己,而不是我、或者其他任何人。”


    “可是……”


    阿囡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她年纪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什么?我们是一家人,”明瑾揉了揉她的脑袋,“不管你父母是谁,你都是我明瑾认下的妹妹。你要去找家人,那我自然要陪着,不能让路上什么不长眼的阿猫阿狗欺负了你去。”


    阿囡眼里闪着泪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那哥,咱们一言为定!”


    明瑾笑着同她拉钩:


    “——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说:小明:我要搞个大的!


    今天二更稍微迟了些,给大家在评论区发红包~


    第45章 【二合一】 挨了顿狠的


    蹴鞠, 大雍当下最流行的运动。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街头乞儿,几乎人人都会踢上两脚。


    自打上次猎场遇刺后, 兴许是受了惊, 一向爱往外面跑的陛下也不怎么出宫了。


    但他也没闲着, 消停几日后,便在宫里组建了一支宫女球队, 每日登楼观看, 兴致来了,还会亲自下场“指导”一番。


    如此一来,上行下效,蹴鞠更是风靡一时。


    京城一些大户家中还专门养了鞠客,民间称之为“恶少年”, 斗鸡、蹴鞠、赌博无一不精, 专门陪主人家玩耍解闷。


    当然, 也有不少人对此等玩乐风气深恶痛绝, 日日抨击。


    就比如丁弘毅。


    “龚院长上奏陛下,筹办蹴鞠比赛, 本意是叫你们这些学子强健筋骨,在陛下百官面前,展现我云英书院之奋发精神……”


    他望着学堂里一片东倒西歪的景象,忍无可忍, 怒道:“但瞧瞧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话!”


    明瑾正趴在后排呼呼大睡中,压根儿听不见他讲话。


    昨天他和张牧陈叔山他们练了一下午球, 回去后,还要完成晏祁布置的课业,一直忙活到深夜才睡下。


    虽然对晏祁非但不道歉, 还反过来给他布置课业的行为满腹牢骚怨气,但对于那些书,明瑾还真不敢一点都不看。


    晏祁在检查课业时从不含糊,要是到时候他一句话都答不上来,那肯定会挨上几戒尺的——搞不好,还不止几下呢。


    这么多年,晏祁一共打了他两次。


    如果说在清沐坊的那次明瑾还觉得冤枉,第二次,那就纯属是自找的了。


    那时候他年纪还小,被晏祁压着学习那些枯燥的玩意儿,实在心中烦闷,正好那次晏祁离府的时间又长,他没人管着,一下子就玩疯了。


    后面晏祁回来,他看着堆在墙角一个字没写的空白书册,顿时傻眼,慌神之下,干脆使用了钞能力,花钱到街上雇了个三个书生,连夜帮他把功课全做完了。


    第二天,他献宝似的把模仿自己笔迹写的册子交给晏祁,甚至还指望着能得到两句夸奖呢。


    但晏祁只一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再随便问了他两个问题,明瑾支支吾吾,一个也答不上来。


    然后他就挨了顿狠的。


    晏祁打完他,还沉着脸教训道:“尽会使些小聪明!你是当我傻,还是觉得自己运气足够好,赌一把兴许能逃过去?”


    “世上最愚蠢的行为就是赌运气,你若真想偷懒,又不想被我发现,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把我给你布置的这些问题全都搞懂吃透了,准备万全,叫我找不出纰漏来。这样就算一个字不写,我自然也随你去,可惜,你现在还没有这个本事!”


    自那以后,明瑾再也不敢偷懒耍滑,老老实实地自己完成功课,啃书到深夜。


    只是如此一来,体力加脑力的双重消耗,哪怕是对于一个十七岁正精力旺盛的少年来说,也着实有些吃不消。


    “喂,醒醒,老丁头瞪你呢!”


    张牧见台上的丁弘毅眼神扫过来,赶紧在桌案下踹了明瑾一脚。


    可惜明瑾睡得太香了,被张牧一踢,非但没醒,甚至还光明正大地翻了个身继续趴着睡,嘴里还砸吧着梦呓道:“嗯……好球……”


    张牧绝望地看着丁弘毅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心道兄弟好走,我也救不了你了。


    “明瑾!”


    “哪个没眼色的……丁丁丁先生!?”


    明瑾一脸不爽地抬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脸色铁青的丁弘毅,吓得浑身一震,立马就清醒了,从座位上跳起来,嗖地一下站直了身子。


    边上传来一阵并不怎么掩饰的窃笑声。


    又是魏金宝那混蛋,明瑾暗暗咬牙。


    今天又得被这家伙笑话了。


    “是丁先生,不是丁丁丁先生,”丁弘毅冷笑一声,书卷一下一下敲着掌心,阴阳怪气道,“况且明大少爷,居然还把我丁某人看做先生吗?那可真是鄙人的荣幸啊。”


    明瑾小心瞥了他一眼,没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丁先生大可以对自己有信心一些。”


    张牧当场就坐直了身子,倒吸一口凉气。


    卧槽,明瑾今儿个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果不其然,丁弘毅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怎的,老夫在上面讲,你在下面睡,还有理了是吗!不成器的东西,把学堂当你家卧房,还敢对师长不敬,老夫在书院教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像你这样顽劣不堪的学子!”


    明瑾咬紧牙关,低着头不说话。


    丁弘毅骂他不该上课睡觉,这个他认,确实是他错了;


    但要说他连魏金宝这等人都不如,明瑾打死都不认!


    这两年在晏祁的鞭策下,他在学堂也算是名列前茅,但这反倒叫丁弘毅对他更加吹毛求疵,这也要管那也要骂。


    相比之下,魏金宝和他身边那群狐朋狗友,不但成绩一塌糊涂,还三天两头请假翘课,他倒不管不问。


    明瑾甚至怀疑自己和丁弘毅八字犯冲,要么就是上辈子得罪过他。


    不然这人为什么只盯着自己不放呢?


    “……不堪造就,亏老夫看你这两年安生了些,还以为你迷途知返改邪归正了,”丁弘毅还在继续碎碎念着,听得明瑾心里那股火越烧越旺,“结果还是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鬼样子!老夫苦口婆心讲的那些圣人规训,你是半点也没听进去!”


    “圣人言,不患寡而患不均。”


    明瑾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直勾勾地盯着丁弘毅惊怒的双眼,“学生上课睡觉,的确有错,甘愿受罚。可学生不明白,每一次都是,犯错的人又不止我一个,为何先生这么多年来,永远只在课上针对我一人?”


    顿了顿,他咬牙道:“先生用好友黄大人举例,教我们不畏权贵,那先生自己可有先以身作则?”


    话音落下,整个学堂里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敬佩中混合着畏惧的目光望向明瑾,觉得这人简直是天神下凡,浑身是胆。


    居然敢在挨丁先生训的时候回怼回去,怕不是不知道死字该怎么写的吧?


    “你……你……”


    丁弘毅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明瑾鼻子的手指都在颤抖:“好,真是好极了,老夫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张牧见势不妙,赶紧站起来用力拉了一下明瑾的衣袖,冲他递了个赶紧道歉的眼神。


    接着又扭头冲丁弘毅赔笑道:“那个,丁先生消消气,明瑾他就是一时睡迷糊了,口不择言,梦游着没反应过来呢,您大有人有大量,别跟他这家伙计较……”


    荀婴和李司也连忙起身为他求情,要明瑾赶紧向丁先生道歉。


    但明瑾倔劲儿上来了,就是不开口。


    他执拗地盯着丁弘毅的眼睛,心想凭什么?为什么面对长辈,明明双方都有问题,却总是要自己低头?


    他也不是不可以低这个头,只要能换来一句谅解,一句坦诚的“此事我也有处理不到之处”,明瑾觉得就足够了。


    但事实往往是,他率先服软了,道歉了,于是所有的问题都被归结到他一人身上,年长者永远清清白白,立于不败之地。


    就问凭什么?


    哪怕今天被退学,他也要得到一个答案!


    “明瑾,我承认,你很有本事,”丁弘毅看着他始终不开口的倔强模样,反倒冷静下来,但也有可能是已经气疯了,“方才那才是你的心里话,对不对?觉得老夫虚伪,小心眼,见人下菜碟,才会处处针对你?”


    明瑾不吭声,就算是默认了。


    “很好。”


    丁弘毅看着他,点了点头,忽然冲边上的一位学子道:“你,去明经阁,把老夫那把戒尺拿来。”


    “先生!”荀婴失声道。


    “住口!”丁弘毅哑声道,“老夫本来发过誓,此生不会再动用那把戒尺,但看来今日是必须要破戒了,谁若是胆敢为他求情,我连那人一起打!”


    张牧拼命拽着明瑾的袖子,让他赶紧给丁弘毅服个软,但明瑾梗着脖子,就是不吭声,他没办法,只好用口型威胁那个学子:


    ‘你敢去试试看呢?’


    魏金宝原本正看着好戏呢,一听丁弘毅居然要重罚明瑾,顿时来了精神:“先生,我去帮你拿吧!我知道那东西在哪儿!”


    “魏金宝,你敢!”张牧厉声喝道。


    “笑话,我有什么不敢的?”魏金宝有恃无恐,“这可是丁先生亲口说的要罚,我只是替先生跑个腿而已。怎么着张牧,你也想顶撞师长?”


    “姓魏的你——”


    “让他去。”明瑾说。


    张牧猛地扭头瞪他:“不是,明瑾你今天到底在发什么疯?”


    只一句话的功夫,魏金宝已经趁机跑没影了。


    荀婴心道这下糟糕了,丁弘毅那把戒尺,他在替先生收拾东西的时候见过,足足有一斤多重,上面还凹凸不平,有不知何年何月留在缝隙里、擦都擦不干净的暗色血迹,简直是个凶.器。


    要是真下狠手,说不定都能把人手骨打断!


    “李司,你快去找龚院长来,现在也只有院长能劝动丁先生了,”他低声对坐在丁先生视线死角的李司说道,“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李司紧张地点点头,趁着众人都不注意,立马悄摸跑出学堂去寻救兵了。


    “先生,”荀婴一撩衣摆,跪在了丁弘毅面前,“您教了明瑾几年,想必对他的性子也十分了解,今日他顶撞师长,是该重罚,但他绝非那种败德毁义无可救药之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求先生网开一面,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张牧愣了一下,也赶忙跟着跪了下来。


    丁弘毅冷眼瞧着他们两个,还有直挺挺站在他们后面,紧抿着唇脸色发白的明瑾:“你们两个,倒是义气,看来是打算陪着他一起领罚了。”


    明瑾的身体晃了晃,终于跪了下来。


    “先生罚我一人就行,”他攥着双拳,嗓音嘶哑,“我一人犯错一人当,不干他们两个的事。”


    丁弘毅正要开口,魏金宝就兴冲冲地从外面冲了进来,瞥了一眼跪在学堂里的三人,更是双眼放光,笑容满面地把戒尺递到他手里。


    “先生,幸不辱命!”


    张牧盯着他,险些破口大骂:“魏金宝你个阴险小人——”


    “少在老夫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混账话!”


    张牧瞬间闭上了嘴巴,但看那抽搐的脸颊肌肉,显然是脏话都被他憋在了喉咙里。


    “今日老夫只罚你一人,”还好,丁弘毅没有像明瑾想的那样,完全不讲道理,他冷声道,“明瑾,你可服气?”


    服你奶奶个腿儿!


    但为了不连累张牧荀婴二人,明瑾只好憋屈地说了声是。


    “自己过来,伸手。”


    明瑾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在张牧荀婴担忧的目光中,走到了丁弘毅面前,伸出双手,紧紧闭上了眼睛。


    “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硬骨头。”他听到丁弘毅哼笑一声,这次没有太多的阴阳怪气,反倒还有点儿……像是愉悦的意思?


    不是,他幻听了?


    明瑾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却正好看见丁弘毅举起铁尺,啪地打在了他的手心!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这一下也差点让明瑾当场发出一声惨叫。


    他的身体晃了晃,掌心处传来被灼烧似的痛感,一道肉眼可见的红.肿尺痕浮现在皮肤表面,刺激得他的神经突突直跳。


    明瑾咬着下唇,死死盯着自己痛得抽搐的手指,后知后觉地明白,当年晏祁拿尺子打他时,估计连三成力道都没用上。


    ……实在是太痛了。


    “先生!”“先生手下留情啊!”


    张牧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大事不妙。


    羽林军内部训练时也有惩罚,他的上官有次闲聊时还跟他说过,锦衣卫那边专精审讯之人,能把人打得死去活来,但表皮不破。


    这种伤势一般不重,连骨头都伤不到,就是疼得叫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妈的,这老丁头也忒狠了!


    荀婴更是急得频频望向学堂之外:李司怎么还没回来?


    难道是龚院长不在?那可就完蛋了!


    “这是第一下,”丁弘毅不为所动,淡淡道,“罚你,是为出言不逊,顶撞师长。”


    明瑾重新闭上眼睛,心道这老头儿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反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赶紧打吧,打完了事,打晕了更好。


    “二!为你扰乱课堂,罔顾师恩!”


    明瑾发出一声闷哼,痛得额头都渗出了大颗大颗的冷汗。


    “倒是硬气,”丁弘毅不咸不淡地夸奖了一句,“但我这铁尺,越往后越难捱,迄今为止,骨头最硬的,被我打了三十四下也不愿悔改认错,希望你的骨头也有他这么硬。”


    “三!”


    明瑾的嘴唇颤抖着,心道这位勇敢的前辈估计是痛晕过去了吧。


    这么有种,真想问问老丁头他叫什么。


    当然,要是他今天开了这个口,那就真的彻底完蛋了。


    他觉得自己最多再支撑个十来下,老丁头让他悔改认错,荀婴和张牧也都在后面连声劝他,但明瑾只是闭着眼睛,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他其实也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硬气。


    或许再打几下,也会痛得受不了跪地求饶。


    但胸膛里那股气,一直顶着明瑾直直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地挨打。


    “……九!”


    明瑾噗通一声跪在了地面上,双手下意识撑地,那一瞬间痛得他面目扭曲,终于忍不住“啊”地叫出了声。


    但尽管如此,他仍艰难地把双手举过了头顶,颤抖着递到了丁弘毅的面前。


    丁弘毅停下了动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几十年前,跪在他面前,恳求恩师允许自己求娶公主、并打算随着公主一同随军北上的得意门生。


    那孩子,年少双亲亡故,被龚院长带回书院,靠书院众先生接济长大。


    但贫贱不移其本性,他也是这么多年来,丁弘毅教过的最出色的学生。


    没有之一。


    以他的刻苦、天赋和学识才华,丁弘毅毫不怀疑,只要留在京中,按部就班地参加科举,有朝一日,必定官居三品之上,成为大雍的国之栋梁。


    可就算挨了足足三十四下铁尺,浑身被冷汗浸湿,十指鲜血淋漓,黑发青年也依旧神情坚定,丝毫不改其志。


    他说:“先生,我心意已决,望您成全。”


    丁弘毅最终还是松了口。


    然后这一去,他就再也没回来。


    “好的不学学坏的,”丁弘毅咬牙道,虽然是打人的那个,但握着铁尺的枯瘦右手却在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简直是不可救药!”


    “老夫还就不信了,再多硬的骨头,老夫今日也要给你掰回来!”


    他高高举起铁尺,但停在半空,却怎么都挥不下去了。


    “先生,怎么不打了?这还没十下呢!”


    魏金宝有些不满丁弘毅的磨叽,甚至还在边上催促起来。


    张牧这个暴脾气终于忍不了了,他怒吼一声,捏紧拳头就扑了上去。


    魏金宝被他揪着衣襟,杀猪似的高声喊叫起来,旁边他的书童吓得脸色惨白,想要拦人,却被张牧邦邦两拳揍得头晕眼花,一头撞倒了桌案。


    “住手!你们是要造反吗?”丁弘毅怒喝道。


    但魏金宝已经和张牧在地上扭打起来,荀婴拼命把张牧往后拽,可惜他力气太小,没什么效果,边上的学子们受到波及,纷纷逃开,学堂内霎时乱成了一锅粥。


    “这是在做什么?”


    门口传来一声叹息,丁弘毅扭头望去,脸色瞬间变了。


    “龚院长,还有……宁王殿下!?”


    扭打成一团的张牧和魏金宝同时僵住了,荀婴用力过头,咚地一声撞在了张牧后背。


    学堂内外顷刻间陷入了死寂。


    龚万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有些难以启齿地冲着晏祁苦笑道:“殿下难得来书院一趟,倒是叫您看笑话了。”


    “无事。”


    晏祁的目光落在背对着他,身形摇摇欲坠的黑发少年身上,不易察觉地停顿了片刻,淡淡回答道。


    但龚万可没法真当做无事发生。


    他沉下脸来,扫视一圈:“我云英书院的学子,就是这般没有礼数的吗?”


    众学子纷纷惶恐地整理衣冠,向站在龚万身侧的晏祁躬身行礼:“见过宁王殿下,见过龚院长。”


    “免礼,”晏祁说,眼神仍有意无意地盯着垂头跪在地上的明瑾,“谁能给孤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弘毅正欲答话,魏金宝一把推开张牧,迫不及待地抢话道:“殿下,今日明瑾——就是跪在那儿的小子,在课堂上呼呼大睡不说,被丁先生叫起来,还当众不服顶撞,言辞张狂!丁先生罚他,这家伙的同伙居然还扑上来揍人,简直是蛇鼠一窝!”


    “你放屁!”张牧怒骂道。


    “你看看,多么粗鄙不堪!”魏金宝得意洋洋,自觉占了上风,看张牧的眼神犹如败犬狂吠,“像你们这些家伙,就该被退学,以正我云英书院之风,殿下,院长,二位说是吧?”


    说完,他还讨好地凑到了晏祁面前,希望得到这位贵人的肯定。


    晏祁瞥了他一眼。


    金眸之中不带丝毫情绪,犹如一柄无机质的冰冷利刃。


    魏金宝的谄媚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


    “明兄!”荀婴突然失声喊道,晏祁霍然抬头望去,发现明瑾正扣着双肩,单薄的身躯蜷缩成一团,跪在地上,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目光无意间扫过地面上的几滴鲜红,他瞳孔一缩,以为是明瑾被丁弘毅打出了什么好歹,立刻大步上前,俯身将少年的肩膀掰过来,却直直撞上了一双泪光闪烁的通红眼眸。


    明瑾咬紧牙关,下颌的肌肉因为疼痛和过度绷紧,已经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方才他被丁弘毅用铁尺打的时候,连一滴泪也没有掉。


    可在听到晏祁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无数的心酸委屈涌上心头,泪水难以自制地冲出酸胀眼眶。


    顷刻间,明瑾便泪流满面。


    看着眼前阔别多日的男人,他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一颗泪珠又落了下来。


    晏祁沉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瑾觉得有点儿丢人,


    他还记得晏祁说过,不能在人前暴露他们相识的事情。


    但他不明白,这人既然不愿见自己,为何又要主动在众人面前过问他的情况?


    他已经很累了,不想思考太多。


    可包括院长在内,这么多人都在看着,不回答又不行。


    于是明瑾扯了扯嘴角,努力朝晏祁挤出一个笑容:“魏金宝说的没错,学生顽劣,惹先生动怒了。”


    “若是殿下看不惯,也可以代为处置,”他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学生认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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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二合一】 暴风雨来临前……


    抓在他肩膀上的手陡然收紧了。


    明瑾闭着双眼, 因而看不见晏祁脸上的神情,他现在双手疼得厉害,又哭了一通, 脑子昏昏涨涨的。


    “明瑾!”


    恍惚中,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明瑾咳嗽了两声, 睁开双眼,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唇舌间的刺痛, 他咕哝一声, 抬起仍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双手,用尚且完好的手腕,有些费劲地蹭去了嘴角的一丝鲜红。


    “……我没事了。”他说着,想要推开晏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晏祁却以为他是咳出血来了, 脸色骤变。


    “快叫医师啊!”张牧喊道, 明瑾的眼皮一跳, 刚想开口说自己没事只是咬到舌头了, 突然身体一轻,“啊”地轻轻叫唤了一声。


    在周围学子的惊呼声中, 晏祁竟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明瑾头昏脑涨,只觉得自己好像还在做梦,他喘.息着靠在晏祁肩头,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感觉到男人搂着自己身体的手臂猛地收紧,接着像是怕疼着他似的, 很快又小心翼翼地放松了。


    龚万试图出声缓和气氛:“殿下这是……”


    “孤是陛下亲口任命的国子祭酒,云英书院,自然也在孤的统管之下, ”晏祁语气冰冷,“比起询问孤,龚院长还是先想想,该如何管教好自己手底下的人吧。”


    他压根儿没理会边上的丁弘毅,甚至都没有多看对方一眼。


    龚万苦笑着朝他拱手,说不出话来。


    倒是张牧忍不住了,壮着胆子上前一步,拦住他问道:“宁王殿下,您要带他去哪儿?他现在需要看医师处理伤势……”


    在晏祁如有实质的注视下,张牧的声音越说越小,直至几不可闻。


    “张牧,我没事。”明瑾终于装不下去了,冲他低声说道,还努力挤了一下眼睛,表明自己是真的没事。


    但张牧只觉得,面前这尊大神带给自己的压力骤然增加了不止一倍,尤其是那双带着几分非人感的金眸,之前明瑾形容得天花乱坠,什么“琥珀融金”……狗屁!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要他说,根本就是一对能把人扎出洞来的刀子!


    张牧在心里连连叫苦,觉得自己就不该站出来管这闲事。


    “孤带他去看医师。”看在明瑾的份上,晏祁淡淡地回答了一句,随后与他擦肩而过。


    荀婴掸了掸衣袍上沾染的灰尘,在李司的搀扶下站起了身。


    他走到张牧身边,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面色僵硬:“该不会,他就是明兄说的那位……?”


    张牧沉重点头。


    “就是明瑾那位。”


    宁府。


    在明瑾的强烈抗议下,最终晏祁没有把他带回家,而是送到了明家边上的宁府,又马不停蹄地叫来了医师为他诊治。


    “还好,没伤到骨头,”医师看完之后说道,“就是这淤血肿.胀,估计起码得十天半个月才能消;若是全好,那得等半年之后了。”


    晏祁皱眉:“能恢复快些吗?”


    “我开些外敷的活血伤药,等半日后给他涂上,每天按摩半个时辰,或许可以。”


    医师看着晏祁欲言又止的模样,特意解释道:“现在不行,这孩子刚挨了打,手还疼着,肯定经不住人碰的。”


    晏祁眉头紧锁,但还是礼貌冲医师颔首道谢,又叫人给了他双倍的诊金。


    医师离开前还在感叹:“也就我们年轻当学徒时,才能看见如此严师了,但师父从来都是拿藤条打我们脊背,不会碰手,不然连捣药的活都做不了,这先生也是够狠心的。”


    他叮嘱晏祁:“手被打成这样,后面几日别说握笔了,估计穿衣吃饭都难,还是要人贴身照顾才行。”


    晏祁一一记下了。


    医师走后,他重新走到床边坐下,看着明瑾垂在身侧、伤痕累累的双手,对那下手没个轻重的丁弘毅恼怒不已。


    同时,内心也泛起阵阵隐痛——这孩子是他一路看着长大,十几年来,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少年原本白皙瘦削的十指,现在个个肿得跟萝卜似的,深红的尺痕现在已经被淤血占据,渐渐变成了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混着表面棕褐色的药膏,几乎叫人看不出皮肤原本的模样来。


    晏祁看着看着,忽然有种把那医师重新叫回来询问的冲动——肿成这样,感觉碰一下都要破皮,该如何按摩?


    但他最终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位置上,偶尔用打湿的毛巾擦擦明瑾额头、颈侧渗出的冷汗,目光凝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瑾是在一个时辰后醒的。


    心神损耗太过,他半路上就发起了烧,靠在晏祁怀里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上药时,迷迷糊糊疼醒了两次,但每次清醒的时间都不长,听那医师说什么“这种烧很快就能退”,便彻底放松了精神,一觉睡到了傍晚。


    他直觉自己应该出了不少汗,但奇怪的是,身上却没有汗津津的黏腻感。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明瑾睁开了眼。


    他微微偏过头,预料之中,望见了一道熟悉的背影。


    晏祁披衣坐在床边,手中捧着一卷书,正低头仔细翻阅着。


    他依旧只点了一盏灯。


    屋内灯火如豆,窗外暗尘月明,夜雨潇潇。


    明瑾知道晏祁一向忙碌,但眯眼看去,却发现他在看的,竟是一册医书。


    他在床上扭了扭身子,虽然心中仍堵着几分气,但唇角却很诚实地勾了勾。


    只是很轻微的动静,依旧被晏祁捕捉到了。


    他立刻放下手里的医书,转身看向明瑾,看到少年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闭上双眼想要装睡,但可能是觉得实在有点儿太欲盖弥彰了,又懊恼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晏祁说,“给你煨好了肉粥,喝些吧。”


    明瑾眼巴巴地看着他起身走到炉子前,自己努力用手肘撑起身体,往上坐了坐。


    见状晏祁把碗放到一旁,先扶着他起身,又往明瑾身后塞了两个软枕,这才到床边坐下,端起碗,吹了吹碗里的粥,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明瑾呆呆地张大嘴看着他,晏祁不等他开口,便趁机往他嘴里塞了一勺。


    “唔……”


    明瑾咕咚一声咽下去,第二勺已经送到了嘴边。


    不真实的感觉愈发强烈。


    就这样一个喂一个吃,明瑾默默地喝完了整碗粥。


    过程中,明瑾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晏祁,像是要把他看出一朵花儿来。


    男人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愈发冷峻淡漠,但喂他时的动作却很小心,明瑾偶尔吃快了呛到,还会主动用手指替他抹干净。


    说实话,明瑾既受宠若惊,又有些毛骨悚然。


    他总有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感觉。


    待喝完最后一口粥,他清清嗓子,终于按捺不住开口了:“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晏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把碗放到了一边,拿起帕子,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手。


    “你若是想说,自然会说,”他说,“不想说的,就算我问了,你也只会想尽办法编个谎来骗我。”


    明瑾顿时一口气堵在了喉咙里。


    他咬牙切齿道:“一个月不见,你怎么还是这副臭脾气?你当真就不……”不想我一点儿?


    晏祁看了他一眼,忽然转移了话题:“该上药了,把手给我。”


    明瑾猛地甩头,就是不搭理他。


    “不干,疼死拉倒。”


    “这就是你今天站在那儿,乖乖叫他打的原因?又犯倔脾气了?”


    晏祁的语气并不算重,甚至连斥责都算不上。


    但明瑾却被他看得莫名心虚起来,磕巴了一下为自己申辩道:“怎、怎么啦?我犯了错,认罚还不成吗,他毕竟是老师,我还能怎么着啊。”


    说着说着,他又委屈起来了,仿佛再次回到了学堂里,被丁先生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板子的时候,鼻头一阵阵发酸。


    “平时怎的没见你这么听话?”


    晏祁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但并未用力,只是将明瑾的手拽到了自己跟前,反问道:“同为师长,哪次我罚你,不是把罚你的原因清清楚楚地道出个一二三来?哪次不是只要你真心认错,我就点到为止收了手?”


    “我教了你这么些年,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希望你能辨别是非,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你难道连这最基础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明瑾抿了抿唇,忽然抬眼直视他:“是你教我要‘尊师重道’的,先生。你送来的那些书,我每本都仔细看了。”


    晏祁眼皮一跳。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一直憋着火,有对丁弘毅的,也有对明瑾这副倔脾气的——龚万之前已经带丁弘毅来过一趟了,说是专程来给他赔罪。


    但晏祁只淡淡一句“挨打的不是孤,不需要赔罪”,连面都没见,就把他们给打发回去了。


    作为少数几个知道明瑾真正身份的人,又是木先生的恩师,晏祁对丁弘毅的品性一直还算放心。


    先前去云英书院时,他也有意无意地提醒过对方,自己公务繁忙,希望丁弘毅能替自己照看着些明瑾。


    就算明瑾时常跟他抱怨丁弘毅,晏祁只当这位是教学时严厉了些,谁知会闹出这么一档子事?


    这孩子也是傻,居然就这么咬牙硬抗,也不知道先服个软,等事后找他或者龚万来解决……他到底在跟谁、赌的哪门子的气?


    可看着明瑾被打成这样,晏祁实在忍不下心对这孩子冷脸发火,只能沉默着松开手起身。


    明瑾却一下子慌了,顾不上自己手上的伤,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松手:“你要去哪儿!?”


    “瞎折腾什么,回去坐好!”晏祁轻声喝道。


    目光撞上明瑾那焦急中带着惶然的黑瞳,他微微一怔,语气下意识平缓了几分,“我去隔壁端水,得先把你手上的药膏洗干净。……放心,不走。”


    说完,他停顿了一下,试探着抬起手,摸了摸明瑾的脑袋。


    “乖一点,等我回来。”


    若是明瑾能冷静思考,就会发现晏祁的动作和安抚寅将军时没多大区别,只是撸虎头时更用力些罢了。


    可惜他这会儿刚喝了一碗粥,又被晏祁这副意外温和的态度一刺激,脑子的确不大清醒,迷糊着就被安抚到了,还真乖乖坐了回去。


    晏祁转身离开。


    迈出房门时他深吸一口气,一直搞不明白的问题,在明瑾拽住他的衣袖时终于有了答案——


    这孩子,是在和自己赌气。


    是他疏忽了。


    那天告知了明瑾大半真相,明瑾的反应并没有晏祁想象中的激烈,只是呆愣了一会儿,问了几个问题,便十分顺利地接受了。


    晏祁便就此放下了心,以为这孩子当真没事了。


    现在看来,还是他这心放得太早了。


    明瑾虽然表面大大咧咧,但晏祁清楚,他一直是个过分敏锐、甚至可以说是心思敏.感的孩子。


    大部分时候,他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看似万事不过心,但真正在乎的事情,都会被他压在心底一个人消化。


    从前晏祁能看出他心里装着事儿,引导梳理一番,便能解决问题;但那日他清醒后,望着躺在自己身边浑身赤.裸的少年,表面镇定,心中也早已是狂涛浪涌,风惊尘飞,自然无暇顾及这些。


    再后来……


    晏祁垂眸注视着铜盆之中自己的倒影,苦笑一声。


    是他的心先乱了。


    那孩子想要靠近他,却被他用激烈的手段推开,又用锋利的言辞扎了个鲜血淋漓。


    如此说来,今日之事,其实归因在他。


    明瑾翘首以盼地望着门口,却在晏祁的身影出现的瞬间,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装作一副“啊我没有在等你我只是很无聊地在四处看看”的样子,听到晏祁的脚步声,这才“恍然”转头看过来。


    晏祁也装作不知,把铜盆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对好奇地用指尖轻戳着漂浮在水面冰块的明瑾道:“慢慢把手放进去吧。”


    明瑾抬头看了他一眼,依言尝试了一回。


    兴许是冰水的缘故,除了手刚浸进去时他被冻得一哆嗦外,别的倒没有太多感觉。


    “挺舒服的。”他实话实说道。


    先前手掌一直有种在抓仙人掌的刺痛感,比起刚被铁尺打的疼痛自然不值一提,但那种疼痛是深入绵延的,明瑾刚刚还在苦恼今晚怕是睡不着了呢,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办法。


    “以后……”晏祁说这话时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些不吉利,但还是觉得有必要继续说下去,“以后,像这种跌打肿痛的伤势,记得先冰敷,缓解后涂上活血化瘀的药膏揉开,听到没?”


    明瑾“嗯”了一声,小声道:“但我觉得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


    “什么?”


    “直接来找先生啊。”


    晏祁无奈地叹了口气,却没像明瑾预料中的那样,说些什么“我总不能一直陪着你”、“要独立更生”之类的老生常谈,相反,还点了点头:“也可以。”


    明瑾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怎么了?”晏祁挑眉问道,“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是……”明瑾出神地望着他,忽然紧张起来,做贼似地朝外面看了看,压低声音问道,“喂,你真是晏祁吗?回来的是不是替身?”


    晏祁:“…………”


    他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了一种近乎迷惑不解的表情。


    明瑾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遍,似乎还有想要上手捏捏的想法,在发现晏祁的目光逐渐变得不善时,他终于讪讪地放弃了这个念头。


    “开个玩笑,”他嘟囔道,“只是好奇,怎么出去端一趟水,态度变化这么大,跟换人了似的。”


    晏祁似笑非笑地看着这熊孩子。


    “若是你想要先前那个,我也可以换回来。”


    “那还是算了,”明瑾立刻道,“我喜欢现在这个。”


    晏祁安静了一会儿,垂眸注视着铜盆中波光粼粼的水面。


    “为什么?”他问道。


    “啊?我就随口一说而已,”明瑾干笑一声,但见晏祁似乎是真心提问,便绞尽脑汁地回答道,“可能是先生现在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从前咱们相处的状态吧,没有那么……紧绷?哎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就是一种感觉。”


    晏祁默然,半晌,抬起手,又摸了摸他的头。


    “好。”他说,“那咱们就这样就好。”


    明瑾这下是真的受宠若惊了。


    因为就算是以往,假如自己不是表现得特别好,晏祁也很少会这样鼓励他,一般都只是淡淡地颔首,或是说上一句“不错,下次继续努力”就已经足够让他高兴了。


    难不成,这就是苦肉计的效果?


    “看来这顿打挨得还挺值。”他看着自己青紫的掌心,情不自禁地喃喃道。


    “是吗?”


    晏祁朝他露出一抹和善的笑容,看得明瑾后背寒毛直竖,“手可以拿出来了,来,为师替你上药。”


    明瑾:“…………”


    明瑾:“啊——疼疼疼!先生我错了!我再也不胡说八道了啊啊啊啊啊——”


    虽然晏祁没用多大劲,但明瑾依然疼得死去活来,要不是被晏祁强硬地按在怀里,他估计都能滚下床去。


    好不容易把淤血揉开部分,明瑾已经是浑身颤抖,脸色苍白。


    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再度浸湿了中衣,白色的单薄衣料紧贴在少年胸前,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里面的两枚樱果若隐若现。


    晏祁只看了一眼,就紧着嗓子移开了视线。


    他觉得差不多了,转而用拇指轻轻揉.捏着明瑾的指根。


    少年身躯的战栗一路传导至他的指尖,听着那带着哭腔、深深浅浅的呼吸声,晏祁用力眨了一下干涩的眼睛,有些粗鲁地拽住了明瑾第无数次想要往回缩的手,哑声道:“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骗子。一刻钟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明瑾实在被他折腾得没力气了,只能用头顶着晏祁的肩膀,紧闭上眼睛,尽量不去看那对自己来说相当于酷刑的一幕。


    细密热腾的汗浸湿了他的鬓发,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眉骨、脸颊,一路滑落至下颌,最终碎落在晏祁的腕骨上。


    晏祁的动作一顿,扳正明瑾的肩膀,拿起帕子,一点点把他脸颊颈间的汗水擦干净。


    指尖似是不经意地蹭过那苍白干涩的唇,记忆深处的活色生.香的画面翻腾不息,少年趴伏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颤抖的唇瓣发出阵阵呜咽哀鸣,纤瘦袖长的腰肢塌下去,拱起一道圆润的弧度。


    他平静地垂下手,大手揽在明瑾的腰上,似是安慰地轻拍了两下,轻声问道:“下次还干这种傻事吗?”


    明瑾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完全没察觉到抱住他的晏祁心中作何感想,只觉得再来一次的话,不如让他直接找块豆腐来得痛快。


    “先生放过我吧,”他呻.吟一声,“我真不行了,好疼啊……”


    这句话对于此时的晏祁来说,与火上浇油无异。


    掐在明瑾腰上的大手猛地收紧,明瑾那处本就敏.感,这下更是险些跳起来。


    晏祁的呼吸乱了。


    这下子,明瑾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的当下气氛的微妙——他下意识低头,看到晏祁不自然地侧过身子,主动避开自己的视线后,一抹坏笑慢慢浮现在了少年的脸上。


    烛光摇曳,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噼里啪啦的声音砸在晏祁心里,他闭了闭眼,刚要起身说些什么,至少得先逃离当下这个环境,就被明瑾扑上来,牢牢地用胳膊环住了脖颈。


    晏祁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怕碰到明瑾的手,一时不敢用力挣脱,只能忍耐着斥道:“又做什么,下去!”


    “我不。”


    明瑾换了个姿势——当然,没松手,只是跪坐在床上,与晏祁面对面,逼着对方不得不直视自己的眼睛。


    晏祁看着少年那双倒映着星点烛火、如黑曜石般漂亮的眼眸,喉结滚动,忍无可忍道:“你到底要干什么?都伤成这样了,居然还不老实!”


    “这——可比不上先生,”明瑾故意拉长了视线,看到晏祁被他噎得几乎无话可说,笑容顿时愈发灿烂起来,“只可惜我今天没法用手帮您了。”


    他把脑袋凑过去,额头抵着晏祁已经快打结的眉头,不顾男人紧抿着唇的后仰退缩,步步紧逼,不叫他有半点逃开的机会。


    “但我现在就在这里……”明瑾眨了眨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几乎能触碰到晏祁的眼眸,叫他按在床铺上的大手瞬间绷起道道虬结青筋,五指下的被单几乎攥成一团。


    他缓缓吐出一口滚烫的气息:


    “——先生不如,自便一回?”——


    作者有话说:小明不知者不畏啊[狗头]某人已经忍耐到快濒临极限了,小明还在拿着极限来回跳绳呢


    第47章 【二合一】 “所以,要接吻么?”……


    明瑾的身体紧贴在晏祁的胸膛上, 分毫不让。


    而晏祁则单手撑着床铺,几乎要被他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


    “明瑾!”他一把抓住明瑾的衣领,把人往外拉扯, 忍无可忍地低喝道, “莫要再得寸进尺——你真当我好脾气, 不会像丁弘毅那样罚你?”


    “先生自然可以……”明瑾眯了眯眼睛,却丝毫不退, 相反, 膝盖还故意往前顶了顶,换来晏祁压抑的一声闷哼。


    少年不禁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情,脸上仿佛写着“看,明明你对我也有那个意思”,但到底还是面薄, 为自己大胆的动作微微红了脸颊。


    “我不是一早就说了吗?学生认罚。”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来的勇气, 故意挑衅时, 心脏差点都跳出喉咙。


    但直觉告诉明瑾, 虽然不明白今晚晏祁为何会突然态度转变,不过, 绝对是自己难得的机会,必须要牢牢抓住。


    正巧,看准时机趁虚而入,这也是晏祁曾经在棋盘上教会他的。


    明瑾觉得自己可真是个活学活用的好学生。


    但身为师父的晏祁可就不这么想了。


    他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年, 就连明瑾脸颊上细小的绒毛、瞳孔毫厘间的收缩都尽收眼底。


    这给了他一种错觉:仿佛只要他稍稍前进一步,压下去, 便能让那一张一合的唇瓣彻底闭上,或许,还会再次发出那种令他灵魂震颤的声音。


    风声呼啸, 一道闪电劈开黑夜,也击碎了晏祁心底最后的一丝慈悲。


    隆隆雷声之中,晏祁沉默着,一把掐住了明瑾的脖颈,虎口抵在少年的喉结处,逼着他不得不抬高下颌,直视自己。


    中途男人来回变幻了几次脸色,宛如一头被自己亲手带大的虎崽子当面挑衅威严的虎王。


    但明瑾丝毫没被动摇。


    虽然脸色渐渐涨红,呼吸也有些不畅,他的神情却毫无惧色,望向晏祁的目光中,满是不知死活的挑衅意味。


    “先生,”他轻声说,“我已经长大了。”


    又是一道闪电。


    狂风自门窗罅隙间席卷而来,携着浓重的雨水腥气。


    毁天灭地的雷声掩盖了世间一切杂音,在这苍穹撕裂、大地震颤的时刻,某种晦暗狂乱的心思在黑暗中蔓延疯长。


    隐约能听到有人在笑,那声音年轻清朗,笑声的余韵之中,还带着一丝得逞之后、难以自控的微微颤音。


    “闭嘴……”似乎是有另一人在恼怒地呵斥,呼吸急促狼狈,俨然是处于下风的状态。


    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擦声过后,形式似乎又再度起了变化。


    那年轻的声音似乎是被闷在什么东西里似的,呼吸凌乱,再也不复先前的从容,只能哀哀地告着饶,含糊说着“先生,学生再也不敢了”,间或夹杂着几声吃痛的闷哼。


    但奇异的是,这痛呼声中,又仿佛沾染了几分难以言明的愉悦。或许正是因为看不换如此,年长者颇为残忍地冷哼一声,故意扼住了对方的命脉,叫少年上不得也下不去,就这样被一根脆弱的发带,颤颤巍巍地悬在了半空之中。


    晏祁直起上半身,紧绷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不知死活。”他轻声道。


    哭声淹没在风、雨、雷电之中,待一切平息,时间已至后半夜。万籁俱寂之中,晏祁沉默地替疲惫睡去的明瑾掖好被角,披衣起身,步入中庭。


    积水映月,乌云散去后,澄明的夜空中繁星闪烁。


    晏祁站在石阶上,眺望着头顶星河万千,眼神中带着一丝茫然的空寂。


    今夜……可以说,除了最后一步,他和那孩子几乎都做过了。


    事到如今,再说后悔,未免就有些矫情和狼心狗肺了。


    但晏祁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指尖隔着手套,轻轻拭去明瑾眼角的泪水时,他清楚地看到了少年眼中欢喜的光亮,漆黑的瞳仁中盛满了自己——那一瞬间,仿佛闪电刺破夜空,晏祁甚至有了种被雷霆击中的错觉。


    他知道,这条路很艰难。


    因此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与那孩子并肩前行。


    在晏祁看来,自己的作用,便是作为明瑾生命中一位过客——或许是比较举足轻重的一位,用自己的力量,托举他一程,然后目送着他走向比自己更高更远的位置。


    他承认自己的感情,却从未想过,也并不希望明瑾给予回应。


    但那孩子,就像是他在明府第一次正式初见时那样,义无反顾地从高处跳到了他的怀里,丝毫不顾自己能不能接住他,又会不会因此而摔得遍体鳞伤。


    晏祁忽然低下头,看着少年自身后环绕住他的臂膀,但因为双手伤势的原因,只能虚虚拢着,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他反过来握住了明瑾的手腕,“怎么不睡了?”


    “先生不在,睡不着。”


    明瑾靠在他身后,眷恋地蹭了蹭晏祁的脊背,感受着男人厚实的肩背传来的滚烫体温,只恨不能就这样赖在先生身上一辈子。


    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后,他忽然直起身子,犀利地问道:“先生大半夜不睡觉站在这儿发呆,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


    “……没有。”


    “好可疑的停顿。肯定是又后悔了!”明瑾控诉道,“这是第二次了,睡完就不认,负心汉!”


    “真没有,”晏祁无奈道,“不要胡说八道,我没有……”他停顿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能违背本心,低声道,“没有不承认。”


    明瑾呼吸一窒。


    几乎是瞬息之间,他就快步绕到了晏祁面前,睁大眼睛望着对方,连珠炮似地问道:“真的?先生答应我了?没骗我吗?”


    晏祁看着他满心欢喜期待的模样,嘴唇嚅动了一下,艰涩道:“这条路不好走,若是你将来后悔,随时可以——”


    “绝不,”明瑾斩钉截铁道,“绝对不会后悔的。”


    “先生教了我这么多年,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清吗?更何况爹从小就教过我,做生意,最重要的便是诚信二字,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个道理,我可比谁都明白。”


    明瑾认真地对晏祁说道:“就算先生不答应我也没关系,对于我来说,先生永远是先生,这几年的教导之恩,我是不会忘的。”


    晏祁看着几乎将一颗心剖开、明明白白展露给他看的明瑾,只觉得心中苦涩又甜蜜。


    他觉得这世道真是荒谬,在他已经习惯了朝堂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生活时,偏偏老天又给他安排了一个明瑾。


    这孩子就像是一团火,横冲直撞地闯进他的人生,照亮一方天地后,还相当霸道地圈住地盘,蹲守着不走了。


    “好赖话都让你说了,”晏祁无奈道,“倒叫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在这一点上,晏祁一直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明瑾。


    身为年长者,他身份所限,到底比明瑾多出了太多顾虑。


    晏祁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就是站在原地不动,若是明瑾愿意回头看看他,他始终会在那里,但若是想要他更进一步,晏祁自问,至少现在,他是办不到的。


    光是心底的负罪感,和对两人未来的担忧,就足以牵绊住他的脚步了。


    但看着明瑾期待他回应的神情,晏祁到底还是向他坦白了心底的顾虑,谁知明瑾竟完全不在意,甚至还很高兴似的,朝他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


    “放心吧,”他笑道,“我明白先生的想法了!既然先生迈不出这一步,那就由我来好了!”


    说着,他便大步上前,给了晏祁一个大大的拥抱。


    明瑾的个头前两年窜得很快,如今已经与晏祁的眉骨齐平,骤然一下子撞进怀里,晏祁也不由得退后半步。


    不过他很快就重新站定,看着怀中小狗一样在他颈侧东嗅嗅西嗅嗅,还陶醉地深吸一口气的明瑾,眉眼神情渐渐柔和,抬手搂住少年的腰,问道:“闻什么呢?”


    “先生身上的味道,”明瑾又吸了一口那深入骨髓的淡淡草药芳香,“很好闻。——对了,先生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晏祁勾起唇:“怎么,现在才想起来问?”


    明瑾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这不是,刚才忙着呢嘛。”


    至于在忙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


    晏祁抿了下唇,竟像是有些赧然似的,主动转移话题道:“恢复的差不多了。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赶紧回去休息吧。”


    明瑾新奇地看着他似是有些躲闪的眼神,还想继续追问下去,但晏祁着实是吃不消这孩子的钻研劲儿,清了清嗓子道:“这两天就先别去书院了,等手好些了,我带你去找龚万。”


    “这不是耍赖嘛。”明瑾小声嘟囔,老大不情愿地被带回了房间,按在床上,但非要晏祁陪着他睡才行。


    晏祁没有拒绝,只说不许再胡闹。明瑾立马比划了一个“我很乖”的手势,又皱了皱鼻子问道:“不过为什么要找龚院长?难不成龚院长也要罚我?”


    “他敢?”晏祁淡淡道。


    明瑾忽然沉默了。


    晏祁还以为他是打算睡了,没想到下一刻,少年就一头拱了他怀里,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一双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很高兴,”明瑾根本掩饰不了自己嘴角的弧度,笑得一派星光灿烂,恍惚间晏祁甚至看到一条毛绒绒的尾巴在他身后摇啊摇,“先生您继续说,去找龚院长干什么?”


    他眨巴了两下眼睛,一脸期盼地看着晏祁。


    晏祁沉默了一会儿,叹气道:“如你所愿,为你讨个公道回来。丁弘毅那家伙脾气又臭又硬,我要是凭势压他,恐怕他不仅不会服软,还会和我硬刚,我倒无所谓,只怕会你产生不好的影响。”


    大雍重师恩孝道,像丁弘毅这种严师,也就放在权贵子弟云集的云英书院罕见了些,要是在外头,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甚至在有些特别重传承的行业里,师父就算把徒弟腿打断,徒弟第二天还得一瘸一拐带着礼品主动上门道歉呢。


    晏祁分得清是非,但他这人也一向护短。


    丁弘毅该庆幸的,他心想,还好,这次明瑾没留下什么难以痊愈的后遗症。


    要是这孩子断了一根骨头,他才不会管丁弘毅和木先生有什么交情,不下狠手收拾对方,真当他这么多年北镇抚司的大牢是白去的?


    晏祁心中冷漠地闪过这个念头,表面上,却语气温和地冲明瑾解释道:“若是龚院长出面,你再陪我演一出戏,我保证,他有八成可能主动向你低头道歉。”


    明瑾虽然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但当这番话真的被晏祁说出口时,他心里还是美得飘起了泡泡,整个人简直要幸福到爆炸了。


    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


    对他来说,这个白天有多糟糕,这个夜晚就有多美妙。


    直到现在,明瑾甚至都有点不可置信,觉得晏祁当真答应与他在一起了吗?当真要帮他出了这口气吗?


    这感觉太不真实了,倒像是他疼过头了,还在做梦呢。


    “明天我要吃两大碗饭,”他如此宣布道,“我每次一生病,只要多吃饭就会很快好起来了。”


    “好,我让后厨给你做红烧肉。”


    明瑾狠狠点头,又满心期待地问道:“那个,关于我上次那个当皇后的提议……”


    “睡、觉。”


    “……哦。”


    *


    “什么,他还当过我爹的老师!?”


    明瑾从晏祁嘴里听到这件事时,差点惊到跳起来,随后就立马垮下一张脸:“我就说我跟他犯冲吧!肯定是我那个亲爹不知道哪里惹了他,结果被这小心眼的家伙一直记到现在,全都记到我头上来了……”


    他碎碎念着,连带着对他那位不知姓名也没见过面的亲爹也产生了一股怨气:“唉,都说父债子还,可我这实在是太冤枉了,想烧纸抱怨都不知道找谁。”


    晏祁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莫要胡说,你爹可是丁弘毅的得意门生。”


    “怎么可能?”


    明瑾一百万个不信:“我爹要是他的得意门生,那老丁头怎么总是一副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态度?”


    “我也不知道,”晏祁淡淡道,“丁弘毅这个人,年少坎坷,后来又中年接连遭逢打击,包括你父亲去世,也对他影响很深。当然,这不是他对你过分严苛的理由。”


    明瑾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所以,先生还是不能告诉我,我爹究竟叫什么名字吗?”


    晏祁替他按摩的手停了下来。


    他抬眼望向明瑾,许久之后,轻声问道:“你可有听过‘木帆’这个名字?”


    明瑾愣了愣,大脑有些费劲地思索着。


    总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对了!


    他失声道:“他是云英书院上一任国子祭酒!?”


    晏祁点了点头。


    明瑾顿时结巴起来,甚至都有些手足无措了:“可、可我怎么记得,他还是宁昭公主的……驸马?”


    晏祁静静地看着他。


    掌心的指尖轻颤起来,明瑾的眼神惶然,他呆呆地看着晏祁,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一滴泪浸湿了纤密的睫羽,“啪”地落在被褥上。


    “所以,我其实——也是宁昭公主的儿子?”他艰涩道,脸庞几乎是飞速褪去了血色,“你……不是,我……我们两个,是亲生兄弟?”


    “不是。”晏祁立刻道。


    但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从某种意义上讲,也算是兄弟吧。”


    什么叫也算是!?


    明瑾险些被晏祁这大喘气的回答给逼疯。


    他能接受男子相爱,也能接受师徒和忘年恋,但这不代表明瑾心宽到连血缘关系都不放在眼里啊!


    若是他真和晏祁是亲兄弟,那他、那他们岂不是成了——


    “我是孤儿,后来被宁昭公主和木先生收养,”晏祁见明瑾这副浑浑噩噩的模样,就知道他肯定是想岔了,很快便解释道,“这件事少有人知道,除了木云,她是宁昭公主的贴身侍女,也是她最信重的心腹。你若不信,大可以问她。”


    明瑾这才猛地喘了两口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之前竟差点忘了呼吸。


    “那我现在代替我亲生爹娘宣布,与你解除收养关系,”明瑾严肃道,“——这样我们就可以结为夫妻了。”


    晏祁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没好气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正经点!这就是你听完自己身世的第一感想?”


    明瑾鼓起腮帮:“不然呢?那两位——我是说宁昭公主和木驸马,我都是在市井传言和书本里知道他们的名字的,你突然一下子说我是他俩的儿子,我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啊。”


    他苦恼地皱起了一张小脸,思索了许久,还是使劲儿摇了摇头。


    “不行,根本没法想象。”


    十几年来,明瑾都以“明瑾”这个身份长大,他对明家的归属感,远超过对大雍皇室后裔的向往。


    甚至明瑾在知道自己的身世后,还觉得很麻烦,因为这个身份就意味着他不但可以步入朝堂,甚至还能继承皇位。


    在大雍,是有过公主之子继承皇位的先例的。


    虽然那是因为当时宗室子嗣凋敝,没办法才选中了那一位继承大统,但只要有了先例,就证明有这种可能性。


    明瑾是半点也不想沾染这种麻烦事的。


    他的想法和荀婴差不多,皇帝嘛,能者居之,像先生这样的,哪怕身上没有晏家血脉,但论能力、品性、威望甚至是长相,都远远甩宫里那个真皇帝几条街!


    “我觉得先生颇有真龙天子之相,反正比我强多了。”


    明瑾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还用手指摸了摸晏祁的额头和隆起的眉骨,“史书上说汉高祖隆准而龙颜,先生这面相,一看就非常人也,贵不可言,说不定就是先帝出巡时,遗落在民间的哪位皇子呢。”


    “我虽然是孤儿,但还是知道自己爹娘是谁的,”晏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继续胡编乱造,“当时北方战乱,我所在的村落被胡人南下屠戮殆尽,他们走后,是我亲手把爹娘埋葬入土的。”


    明瑾立马闭上了嘴巴。


    小明,你可真该死啊!


    他在心里默默甩了自己两巴掌,愧疚道:“抱歉先生,提到你的伤心事了。”


    “无事,”晏祁平静道,“我连他们的长相都快忘了。”


    他放下手,自嘲地笑了笑:“我晏祁枉活三十年,生恩负尽,死生师友,原本以为,至少还算对得起你,可现在却……”


    晏祁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明瑾不顾自己掌心的疼痛,五指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虽然疼得脸色发白,但仍不愿松手。


    “先生,”他一字一顿道,“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


    “你……”


    “你不能一直活在过去,活在愧疚里。”


    晏祁怔怔地注视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再度被明瑾打断了:“你先听我说。昭明军的事迹,我也有所耳闻,我知道我的爹娘——好吧还是有点不太习惯这么称呼他们,但我知道的,他们都是大雍的英雄。”


    “他们的牺牲,不是你的错,”明瑾顿了顿,随后用一种颇为疑惑的语气反问道,“那时候你才多大啊,十三?还是十四?应该就和咱们初见时,我的岁数差不多吧?”


    晏祁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先生那时候不告诉我这些,是觉得我年纪还太小,没办法承担真相,对不对?”


    明瑾看着晏祁默不作声的样子,知道这就是答案了。


    于是他叹气道:“既然如此,那为何先生要对同样岁数的自己如此苛刻?都说宽于律己严于待人,怎么您正好跟常人反着来呢?”


    “这些我都明白,”晏祁说,“但你若亲眼看到他们两位——”


    “我若是亲眼看到我的亲生父母,为了保护我,或者是家人和同袍们战死,”明瑾郑重道,“我只会将满腔愤怒对准敌人,我会为他们复仇,就像先生这么多年来所做的那样。”


    “但我也会努力让自己过得幸福,”他轻声道,“因为这正是他们最后所希望的。先生,您也一样。”


    晏祁的金眸微微涣散,瞳孔深处倒映着明瑾恳切的面容。


    在某一刻,这道影子,竟与那多年前,围坐在火炉边的两位故人重合了。


    “按照我们老晏家的传统,小孩都要戴长命锁,这玩意儿是能挡灾的,冠礼时才能摘下哦。”


    晏阳笑眯眯地按住满脸写着不乐意的晏祁,见他反抗得厉害,还顺手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在晏祁的痛呼声中,眼疾手快地给他套上了金项圈,“来来来,你一块,瑾儿一块,不偏心啊。”


    木帆则笑着抱起襁褓中的明瑾,晃起了手中鎏金玉锁的铃铛。


    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引得明瑾咯咯直笑,伸出藕节似的小手不断在空中乱抓。


    晏祁觉得好丢人。


    “我不是小孩了,前些天还在城头射.死了两个胡人!”少年冷着脸抗议,“戴着这玩意儿,以后叫我怎么上战场?”


    “哎呀,你才多大啊,要是让你上战场,那还要我们这些大人有什么用?”


    晏祁冷哼一声:“军营里好多士兵还打不过我呢。”


    但他低头看了一眼玉锁上的“平安如意”四字,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最终还是没有把它摘下来,只是低声抱怨了一句:“碍事。”


    这块碍事的玉佩,被他一路塞在怀里,和故人留下的血脉一起带回了京城,又随着他北上多年,再度返回京城。


    自始至终,晏祁都将它贴身保管着,视同性命,甚至不允许任何人触碰。


    然后在五年前的某一天,沉入湖底,再难寻踪迹。


    晏祁不知道这块长命锁能不能挡灾,或许是可以的吧,但冥冥之中,他相信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驱使着自己,在花朝节那天来到了湖畔,救下了意外坠湖的明瑾。


    就和晏阳说的一样,它不仅保了明瑾的平安,也如了他晏祁的意。


    “你说的对,”晏祁抬起手,仔细端详着明瑾下意识紧绷的脸颊,忽而轻笑一声,眉目舒展道,“我会试试看的。”


    男人的神情中仍带着一丝浅薄的忧虑和迟疑,那是出于那么多年的责任心和惯性。


    但他却在努力地克服着这种不适,抬头很认真地问明瑾:


    “所以,要接吻么?”——


    作者有话说:虽然某人说自己只会站在原地,但还是没忍住倒着身子往前迈了一步(一些年上的口是心非自欺欺人)[狗头]


    不过要加快脚步啊!再不大踏步前进小明就要开溜了!(指指点点.jpg)


    ps:对不起大家今天又迟到了so继续评论区发红包……一写起感情拉扯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更新时间也忘记了QAQ


    第48章 【二合一】 有求必应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


    但前面两次, 都是在情况特殊、明瑾步步紧逼之下,硬生生将晏祁撩拨得一身火气无处释放,最终才能得偿所愿。


    说起来, 这还是晏祁第一次主动。


    明瑾开心得要死, 当即就把眼睛一闭, 张开怀抱,做出了个大义凛然的姿势:“你来吧!”


    晏祁一下子被他逗乐了:“你这是做什么?又不是要给你刮骨疗毒, 睁眼。”


    明瑾下意识睁开眼睛, 却被近在咫尺的晏祁撩拨得呼吸都乱了一拍,双唇紧抿,只能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息缓缓喷洒在自己的脸庞上,刺激得他浑身毛孔都在战栗。


    月夜静谧,庭中薄雾生发。


    树影在风中摇晃, 于角落之中悄然落下一片细雨。


    “先生……”


    他轻声喃喃道, 比起那种缠绵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拥吻, 明瑾反而更受不了这个。


    绵绵密密、似有若无的触感, 像是雨后蛛网上的水珠,只需要一道呼吸拂过, 便会不受控制地轻颤。


    他怀疑晏祁是故意的,作为先前自己故意招惹他的惩罚。


    不然怎么就一直只是捏着他的下巴,用唇漫不经心地在他的鼻尖、唇边和脸颊周围蹭蹭,根本不继续深入下去呢?


    晏祁自然察觉到了某小孩控诉的眼神。


    他不禁有些无奈, 心道这孩子真是被自己惯坏了。


    原先只是普普通通的肢体接触都会兴奋半天,骤然开了两顿荤, 耐心下降不少,胃口却直线上升,居然最起码的调.情都不满足了。


    而晏祁思考的这阵功夫, 已经彻底消磨掉了明瑾仅剩的耐心,唇上一阵轻微的刺痛将晏祁的思绪强行拽了回来,他“嘶”了一声,把人搂进怀里,叹息道:“怎么还跟小狗似的咬人呢?”


    “先生太讨厌了。”明瑾理直气壮,哼哼唧唧地抱怨,“要亲就亲,非要这样勾.引我……”


    “说什么呢。”


    晏祁已经懒得再斥责这孩子没大没小了,话又说回来,单论眼下的情形,也没必要再分个什么尊卑大小。


    他甚至巴不得时光倒退,叫上苍再垂怜他几年青春。


    耳鬓厮磨着,两片唇最终落在了一处,眷恋地互相磨蹭,如露珠在叶脉上滚动,压得叶儿弯弯,银丝勾连。


    这一次他极有耐心,就像多年前他晃着长命锁的铃铛,一点点教会明瑾学爬学站一样,晏祁也没曾料到,十余年后,他会和这孩子在月夜之下相拥而吻。


    明瑾生涩的回应让晏祁愈发难耐,他的呼吸粗重,目光沉沉地注视着眼前的明瑾,像是要把人吞入腹中。


    大手揽住怀中少年的瘦削腰肢,晏祁哑声说了一句记得换气,随后不等瞳孔涣散的明瑾反应过来,便更深更重地压了下去。


    霜月高悬,月光洒落在交错肩颈间。


    纠缠的发丝仿佛他们牵绊纠葛的命运,兜兜转转间,早已密不可分。


    好吧,晏祁心想。


    他认栽了。


    *


    “这次瑾儿受伤后一直待在宁府,”文轻尘收到晏祁那边传来的消息,不无担忧道,“就算他们关系亲密,但是不是有点儿太麻烦宁王殿下了?”


    明老爷疑惑道:“宁府不是有婢女吗?”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小魔星的性子,平时没受伤都那么黏人家,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肯定嚷嚷得比谁都厉害呢,一般人哪能管得住他。”


    文轻尘嘴上说着明瑾的不是,但明老爷瞧她那坐立不安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赶忙拉着夫人坐到一边,安抚地摸了摸文轻尘已经显怀的肚子:“放心吧,既然那位都说了没事,那明瑾就肯定没事。倒是你,别老愁眉苦脸的,你要是犯愁,那老二也跟着你愁啊。”


    文轻尘被他逗乐了:“瞎说什么呢,老二这才几个月,愁什么愁。”


    明老爷摸了摸下巴:“不过有一点,夫人说的没错,瑾儿也大了,不能什么都麻烦宁王,也是时候该给他相看相看了,要是身边有个知心姑娘陪着,他肯定就不会老惦记着往宁王那边跑了。”


    闻言,文轻尘微微一怔。


    “你之前不还说,这事轮不到咱们操心吗?”


    “我有旁敲侧击的问过那位,但宁王殿下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考虑这些?等了好几年也没个回音。”明老爷苦笑道,“我看啊,还得是咱们夫妻俩来操这个心了。”


    文轻尘沉吟片刻:“你也知道,我不爱和那些后宅女眷讨论家长里短的话题,跟京中很多贵妇人也不熟。但既然是为了瑾儿,接下来有空我会去打听打听的,看看哪家姑娘和瑾儿相配。”


    明老爷若有所思道:“我倒是以前听他说过,似乎有一位自己喜欢的人,就是年纪比他大些。”


    “真的?这孩子,怎么什么都藏着掖着。”


    文轻尘顿时高兴起来,“要是真有他自己中意的,那倒还省了我的事,等之后这小子回来我问问他,要是那姑娘品性模样都不错,家风也正,那就挑个良辰吉日去提亲好了。”


    “这……是不是有些太急了?”


    明老爷有些犹豫,他觉得明瑾要是成家,起码得等冠礼之后,不然年纪太小他不放心。


    “这还急?”文轻尘瞥了他一眼,“隔壁王家,小儿子比明瑾还小一岁呢,媳妇上个月刚过门,这个月都怀上了!”


    明老爷立刻道:“那肯定是那姓王的小子犯浑。夫人,你记得好好和明瑾说道说道,咱们明家的儿郎,可千万不能干那等混账事。”


    文轻尘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在明老爷的搀扶下往腰后加了个软垫,又换了个话题问道:“二皇子那边,目前进展如何?”


    “两边都还按兵不动,各自收敛,京城最近反倒太平了不少,”明老爷忧心忡忡道,“但我觉得,这只是暂时的。二皇子一直在催促加紧制造盔甲兵器,我这边已经囤积了近三千件,足以装备一支精锐军了。”


    明敖是亲眼目睹过那年江南兵祸的惨状的,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次他也参与到了其中,但明敖仍对大雍军队在未来,很可能不得不自相残杀一事耿耿于怀。


    “一旦时局有变,必定会爆发更为激烈的冲突,搞不好,就要重蹈李唐玄武门之覆辙。”


    他摇摇头:“但二皇子,可不是太宗陛下啊。”


    “他要真是小太宗,那宁王怎么有机会上位?”文轻尘一针见血道,“就连我都知道,太子和二皇子并非良君。”


    “是啊,”明老爷感叹道,“前几年民间大旱,边境又有胡人趁机作乱,大宛也蠢蠢欲动,二皇子提议再次与胡人和亲,远交近攻,出兵大宛;太子强烈反对,却上奏陛下,说大雍应送钱粮给大宛国,以宛治胡。”


    “乍一听都有各自的道理,可钱从哪儿来?说到底,还是要苦一苦百姓。如今的大雍军队早已今非昔比,再难重现昭明军作战时,当地军民齐心拥戴的辉煌了。”


    文轻尘对政局不太了解,但她忽然想起来,之前去后院给明瑾晏祁送点心时,正巧听到他们两人在讨论这个话题。


    晏祁问明瑾,若他身处在太子和二皇子的位置上,该如何应对这一局面?


    明瑾当时的回答她没听清,但远远的,文轻尘听到了晏祁难得的爽朗笑声。


    兴许是对瑾儿的回答很满意吧。


    “对了,”文轻尘回过神来,忽然一把拧住了明老爷的耳朵,“差点忘了问你,瑾儿在书院出了事,怎么没见你这个爹去书院找他们先生讨要个说法,还得是宁王殿下代替出面?你这个爹怎么当的?”


    “哎呦哎呦,夫人手下留情——”


    明老爷立马拍着胸脯保证,说自己明天一定去,一大清早就去!保证给明瑾讨要个说法来,绝对不能叫自家儿子受这个委屈。


    “丁弘毅那老家伙,那么多年了,臭脾气还是没变过,打了爹还要打儿子,谁给他的脸?”文轻尘咬牙道,“也亏得我和阿阳当时上的是云英边上的女子书院,不然的话,定要给他套个麻袋,狠揍一顿方能解气……”


    明老爷看着一边摸着肚子一边冒杀气的自家夫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老二啊,你这点可千万别随你娘啊。


    ——以上,就是他和明瑾清早在书院门口碰面的原因。


    明敖看着自家儿子火烧屁股似的从宁王车驾上跳下来,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抬头看到他时,更是面色大变,不禁疑惑问道:“几天不见,你怎么见了爹跟见鬼似的?”


    明瑾心虚道:“有……有吗?怎么会呢,根本没有,爹你看错了吧。”


    明老爷眯起眼睛,怀疑地盯着他。


    又伸着头,看了看后面下车的晏祁,怎么看怎么觉得,晏祁的表情,好像也有些不自然。


    虽然在看见他时主动颔首示意,晏祁却下意识抿了一下唇,避开了与他的对视。


    ……果然有鬼。


    明敖盯着明瑾,犀利质问道:“你是不是又给先生添麻烦了?还是说惹人家生气了?”


    “惹倒是惹了……”明瑾嘀咕道。


    就是和老爹想象中的惹不太一样。


    热恋中的情侣都是傻瓜,晏祁勉强还算正常克制,奈何明瑾现在还处于兴奋期,无时无刻不想着和他贴贴。


    吃饭贴贴,换药贴贴,平时晏祁回宁王府忙碌,明瑾就趁着天黑悄悄从地道跑过去,美滋滋地抱着先生的被褥枕头,在满是清苦药香的卧房美美睡上个几个时辰。


    待到深夜,再顶着一脑袋乱成鸡窝的蓬松头发,被晏祁无奈地从被窝里揪出来,迷迷糊糊地伸出双手,搂着男人的腰蹭蹭蹭,继续求贴贴。


    自打说开了之后,晏祁对明瑾几乎是有求必应。


    但他很快发现好像纵容过头也不行,十分担心明瑾这个状态会在人前露馅,于是反复叮嘱,说让明瑾到了书院后,千万要记得收敛。


    虽然晏祁早已把云英书院视作是自己的地盘,锦衣卫手再长,也不会闲的没事伸到这里来。


    更何况,他现在和金柳勉强还算得上是盟友。


    但云英书院里的学子,很多都出身官宦之家,就比如那个魏金宝。他脑子不好使,可能没看出来,不过若是叫魏相从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什么……好吧,其实也不是不能处理。


    毕竟,他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刚刚立足京城、在朝堂处处步履维艰的年轻人了。


    自打上次为救晏珀受伤后,晏珀虽然依旧对他有所防备,但态度明显比从前软化了许多,甚至都开始默许宁王插手宫中事务——但仅限于组建女子球队、举办摔跤比赛一类的无关紧要之事。


    不过,这对于晏祁来说,已经足够了。


    现在更让他头疼的,反而是明瑾这边。


    晏祁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上了年纪,只是一般人和年轻人相恋,表现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却是力有余而心不足。


    明瑾热情大胆的示爱,着实让晏祁这个性格、观念都略微偏向保守的成年男性有些吃不消。


    他想象中两人在一起后的画面,是风花雪月下,两人或对弈烹茶,或并肩依偎,带着岁月静好的温馨。


    但明瑾好像对他那天月下的自白产生了什么误解,总觉得他是个时时刻刻都憋着火气、而且一憋就是三十年未曾发泄过的……性压抑老男人。


    晏祁承认,自己确实对这孩子有欲.望。


    但他绝——对不是明瑾想象中的那种人!


    可无论他怎么委婉地向明瑾解释,这孩子都是一副“哎呀先生不用不好意思,我明白的”,每次都兴冲冲地主动撩拨他。


    待到晏祁忍无可忍地把他按住,狠狠收拾一顿,少年脸上又会浮现出一副欣慰的“看吧,我就说嘛”的表情。


    这下不压抑也成压抑了。


    晏祁有苦难言。


    坐在亲王宽阔的四乘马车里,明瑾闷在肚子里的坏水又开始酷酷往外冒,趁着一次颠簸,他哎呦一声,佯装身子不稳,倒在了晏祁大腿上,把男人压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不是念着接下来还要去学院,晏祁估计能让他软着腿下车。


    因此现在面对着一脸探究的明敖,晏祁底气明显不足,主动开口寒暄道:“明家主怎么在这里?可是有何事来找明瑾?”


    明老爷果然成功被他转移了注意力:“我家夫人担心瑾儿,叫我今天来书院看看他伤好得怎么样了。”


    至于找院长他们讨个说法什么的,看着今日破天荒带着明瑾一起提早来到书院的晏祁,明老爷很明智地没有提及。


    “原来如此。”晏祁点点头,按了一下明瑾的肩膀,“那你和令尊先聊,孤先进去,和龚院长说会儿话。”


    余光远远地看到龚万朝这边走来,晏祁重新恢复了平日里人前冷淡矜贵的模样,在明瑾的注视下转身离去。


    明瑾一眨不眨地望着男人高挑的背影,直到明敖都看不下去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喂,儿啊,人都走了,该回神了吧?”


    “啊,嗯。”明瑾仍望着那边,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迷茫地看向自家老爹,“爹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明敖:“……我说你干嘛一直盯着人家宁王发呆?简直跟个思春的小媳妇似的。”


    他本只是调侃一句,谁知道明瑾却反应极大,差点原地蹦了起来,面红耳赤道:“爹!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什么叫思——思——春的小媳妇?”


    “好好好,我思春,我小媳妇,行了吧?”明敖白了他一眼,“古里古怪的,别闹腾了,赶紧说正事。”


    明瑾勉强冷静下来:“爹你有啥正事不能等回家说,非要大早上把我堵在书院后门?”


    为了避免太多人围观和造成拥堵,晏祁叫人把车驾停在了云英书院少有人来的后门,就是不知道龚万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他们才刚到,这位院长大人就跑出来迎接了。


    “也没啥,就是来问问你,”明敖若无其事道,“你在那位身边,住的怎么样?”


    明瑾奇怪道:“挺好啊。”


    他又不是第一天跑到宁府过夜,虽然宁王府的确是最近才去的,但爹为什么会突然问他这种问题?


    明瑾觉得爹应该没发现他和晏祁的关系,不然不会是这个问法和态度。


    “挺好……那和家里比呢?”


    “这怎么能比?”明瑾更加疑惑了,“爹你没事吧?我看你今天才比较古怪呢。”


    “这不是想着你小子那么多天没回来,以为你都不认识家门了嘛,”明老爷背着双手,乐呵呵道,“果然还是喜欢离家住,对吧?”


    明瑾脸红了,但是因为想到了一些不能告诉爹的好处,支支吾吾地点了一下头。


    “主要是在家老是被你和娘唠叨,”他干咳一声,欲盖弥彰地补充道,“先生可从来不会唠叨我。”


    晏祁一般是事不过三,过三直接动手,从不逼逼。


    明敖静静地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感叹道:“你也长成大小伙子啦,你娘说了,之后要帮你在江南相看位姑娘,等你成家之后,我和你娘就能享清福了。”


    “爹你别忘了娘肚子里还有一个呢。”明瑾下意识道,等反应过来明敖话里的意思,顿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等等等一下,娘要帮我相看姑娘?”


    “对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不对?”


    “哪里都不对!”


    明敖看着明瑾憋得脸通红的样子,忽然了然道:“看来你是有自己中意的心上人了,那回去之后你就直接跟你娘说吧,爹娘虽然也不是什么大官,但这种人生大事上,肯定是尽量满足你的心愿的。”


    明瑾嚅动了一下唇,突然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把明老爷往外面推:“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爹你赶紧回去吧,顺便跟娘说一声我的人生大事不需要她操心哈!”


    “嘿,你小子怎么和爹说话呢……”


    “爹再见!慢走不送,一路顺风啊!”


    明瑾迫不及待地把他爹送走了,一扭头,就看到晏祁站在远处,朝他招手。


    龚万和丁弘毅正站在他身边,丁弘毅稍稍落后两人半步,距离太远,神情看不太明朗。


    明瑾原本乱成一团的思绪刹那间停滞,他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了晏祁,看到对方微不可察地冲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明瑾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许多。


    罢了,他想。


    自己从小就是个不让家里省心的孩子,也不差这一回了。


    正好爹娘又有了亲生的弟弟,明家不至于无后。


    至于晏家……他对晏这个姓氏没什么感情,而大雍这一代的宗室子弟,据他所知,应该也不会少于二十人。


    明瑾打定了主意,加快脚步走到三人面前,躬身行礼道:“见过宁王殿下,龚院长,丁先生。”


    丁弘毅神情复杂地看着明瑾,少年似乎和往日没什么两样,对他的态度也一如既往,不算多么恭敬,但礼节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就仿佛那日红着双眼控诉他“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样子,只是他的某种臆想。


    丁弘毅听到龚院长在对明瑾关切地询问伤势情况,想着先前院长语重心长对他说的那番话,和晏祁把他们二人拒之门外时,似是提醒又似是警告的冰冷回绝,竟没注意到三人不知何时都停下了话头,一起看向了自己。


    “丁先生,”明瑾再次见到丁弘毅时,态度十分冷静,“学生回去之后,认真反省了三日。”


    或许是因为旁边还有晏祁的陪伴撑腰,以及龚院长的承诺,他胸膛里那股几乎要憋炸他的怒气,竟神奇地消散于无形了。


    丁弘毅显然没想到明瑾会这么说,他眉头一跳,稍稍打起精神,准备听明瑾说自己到底反省了什么。


    龚万则飞快地皱了一下眉头,瞥了一眼边上站着的晏祁,看到宁王依旧神色平静,这才收回了视线。


    难道他想错了,他们两个,今日不是来找丁弘毅和他讨要说法的?


    明瑾抬起头。


    他直视着丁弘毅的眼睛,斩钉截铁道:


    “学生反省过了,但依然认为,自己没错!”——


    作者有话说:但上课睡觉还是不应该的,哪怕台上有颗安眠药在走来走去(爽朗微笑)


    其实这种传统型老师真的很让人又爱又恨,虽然下手狠,有时候还很没轻重,但也确实是钻牛角尖式的负责。我小时候练拉丁舞,一个班的小豆丁平均年龄都在六七岁,我更惨,才幼儿园大班,被老师用两厘米粗的下水道管子抽腰抽胳膊抽屁股,家长就在边上看着,管子还都是家长自己提供的[化了]学了四年那老师抽我们抽断了五根管子,虽然痛苦但也真的是酷酷拿奖,可惜后面学业重了就没继续学下去了。那也就是零几年的事,现在这种几乎不可能发生了,家长投诉都来不及呢[狗头]


    ps:以后尽量做到晚上准点更新不摸鱼,暂时就不固定时间了,具体可以看请假条~


    第49章 【二合一】 帝王的必修课


    “咳咳!咳咳咳……”


    龚万像是被明瑾这番话呛到似的, 连连咳嗽起来,身为当事人,丁弘毅的脸色更是瞬间铁青。


    但碍于晏祁就在边上站着, 他只是狠狠瞪了明瑾一眼, 冷哼一声就要拂袖而去:“冥顽不灵!”


    “先生请留步。”明瑾忽然在他身后唤道。


    丁弘毅脚步一顿, 但他没有回头:“怎的,难不成还要老夫跟你道歉不成?”


    龚万眼看气氛紧张, 忙打了个圆场:“有话好好说, 都先进去,别站在这儿了。对吧宁王殿下?”


    晏祁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一下头。


    他虽说今日是来给明瑾撑场子的,但在来之前,明瑾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这件事由他来处理, 希望晏祁不要随意插手。


    既然明瑾都这么说了, 那晏祁自然是依言照办。


    三人随着龚万一同来到明经阁, 这里是书院先生门办公之地, 院长的房间位于三楼南面尽头,正好是书院中轴线的位置。


    若是站在窗口, 可以将下方的整个书院一览无余。


    明瑾坐下前,特意好奇地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惊奇地发现云英书院的整体形状竟是一幅阴阳双鱼图,而海棠林和水潭, 正好分别位于两个鱼眼的位置,中间则由蜿蜒曲折的阶梯一分为二。


    按理说, 这么明显的图案,他在书院待了这么些年,应该早就发现了才对。


    但其实书院内到处都栽种着海棠树, 高低错落,绵延成片,身处其中,根本无从发现。


    若不是明瑾正好站在这里,又眼尖地发现那鱼眼位置的海棠林比别的地方高些,估计也看不出其中的玄妙。


    “你也发现了,对吧?”


    龚万注意到他的视线,笑道:“来我这儿的人不多,能发现这景色特殊的人就更少了。”


    他坐在窗边,叹息一声:“不过也难怪,现在书院里的大多海棠树,包括琅琊阁,都是后来才栽种兴建的。二十年前,云英书院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现今书院里的大部分先生都不知道,只有我、弘毅几个老人还记得,像那片最早的海棠林,都是我们当初亲手种下的。”


    “原来如此,”明瑾说着,恭敬递上了自己刚倒好的茶水,“院长,请喝茶。”


    老爹那么多好茶果然没白糟蹋。


    明瑾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当初为了追人,特意去学了茶道。


    不然现在房间里一共四个人,就他辈分最小,总不能指望丁弘毅倒茶给他喝吧?


    紧接着,明瑾又老老实实地给晏祁和丁弘毅也递了茶。


    丁弘毅本来不想接的,但晏祁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递过来,龚万又似是不经意地咳嗽了两声,他只好僵着一张脸接过了茶杯,抿了一口,速度快得跟蜻蜓点水似的。


    龚万乐呵呵道:“既喝了学生倒的茶,之前种种,便都一笔勾销了——明瑾,你说呢?”


    明瑾点了点头。


    他今日来,并没有打算让丁弘毅道歉。


    以丁弘毅的臭脾气,就算打死也不可能跟学生开这个口的,明瑾也从来没指望过。


    他只是希望能和对方达成一个,至少是表面上的和解,让他安安生生地在书院度过剩下的这些时日,明瑾就心满意足了。


    “那,老丁?”


    丁弘毅只觉得那口茶像是梗在了喉咙眼,他沉默良久,放下茶杯问道:“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我没有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打你,是冤枉了你?”


    明瑾摇头:“先生罚我,若是因为我上课睡觉,或是课业相关的问题,学生都认为是应当的。但那日丁先生发怒,明显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先生自己可承认?”


    丁弘毅没有否认。


    他盯着明瑾说道:“你目无尊长,出言不逊,难道这些不都比上课睡觉更该罚?”


    “这就是了,”明瑾无奈一笑,“先生觉得我错在这里,我恰恰认为,自己在此处无错。”


    他低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若是我与先生不能达成一致,那便算了吧,不如各执一词,两厢安好。学生自知顽劣,不堪造就,先生也不必再花那些心思在将我‘掰回正道’上了。”


    “总归不就是两年功夫,先生放心,待我从书院毕业后,旁人问及师承,学生定会守口如瓶,不叫先生蒙羞。”


    丁弘毅的脸色黑如滴墨,一副想反驳却不知道从何开口的模样,看得龚万有些啼笑皆非。


    他抿了口杯中清香四溢的绿茶,心想这孩子现在表面温文尔雅体贴备至、实则软刀子割肉堵得人说不出来话的模样,倒是和他那父亲有些相似了。


    先前在门口,明瑾那一番桀骜不驯的刺头发言,弄得他还以为这位是和宁王一起来上门找茬的呢。


    他的视线落在坐在自己对面的明瑾,和从进来后就一言不发兀自淡定喝茶的晏祁身上,忽然颇有兴致地挑了下眉。


    因为龚万突然想起来,明瑾方才是先给自己倒了茶,然后才给宁王递了杯子,动作甚至没给丁弘毅递茶时标准。


    这两人,看来名堂不小啊。


    明瑾被他打量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得挺直脊背,紧张起来:“龚院长,怎么了?”


    “那片海棠林,”龚万提到了一件和当下风马牛不相及的旧事,“除了老夫与弘毅外,还有一人,也参与了栽种。”


    明瑾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这个,但出于礼貌,还是很给面子地问道:“哦,不知院长说的是哪一位?”


    “你的父亲。”


    看着明瑾略显诧异、但并不十分惊讶的模样,龚万了然道:“看来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明瑾这回是真的坐不住了。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晏祁,见晏祁仍八风不动地喝着他的茶,又震惊地看向龚万,以及龚万边上还黑着一张脸的丁弘毅。


    明瑾结巴着问道:“难、难道,院长,你们都知道……?”


    “唔,我起初是不知道的,”龚万笑道,“是弘毅告知与我的。他在你进云英书院第一天就发现了,现在看来,他说的没错,你与你父亲长得很像,眼睛却更像母亲呢。”


    明瑾不得不把目光再度投向了丁弘毅。


    “丁先生……”


    丁弘毅冷哼一声,恶声恶气道:“看我作甚?可惜你却没学到你父亲半点,倒是与宁昭公主殿下少时一样顽皮不驯!就连目无尊长这点也一模一样!”


    明瑾期待问道:“真的吗?听您这熟悉的口吻,难道是我娘他也对您干了什么好事——呃,我是说她是不是也犯了什么错?”


    他小声嘟囔道:“应该不能吧,丁先生您就算看我不顺眼,但没有证据也不能胡说啊。”


    在龚万低低的笑声中,丁弘毅黑着脸道:“拉着老夫的得意门生逃学翻墙,把书院周围的无赖都揍了个遍,又跑到城外端了几个土匪窝,在牌匾上堂而皇之地题字‘到此一游’……这一桩桩一件件,还不算证据吗?”


    明瑾用力握了一下拳头,从前只听过宁昭公主和昭明军御敌于国门之外的英雄事迹,以及先帝对这个女儿的过分宠爱,却不曾想过,他娘年轻时,居然还干过这么多“丰功伟绩”。


    “不愧是我亲娘!”


    丁弘毅对他怒目而视,龚万在边上笑得几乎停不下来,就连晏祁,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屋里一下子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当然,丁弘毅除外。


    待笑得差不多了,晏祁放下茶杯,轻咳一声:“既然把话说开了,龚院长,不知木先生放在书院的那些书籍,可否归还给明瑾?”


    龚万缓缓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望向丁弘毅:“这个嘛,东西都在弘毅那儿,不如殿下问问他的意思?”


    于是晏祁把目光转向丁弘毅。


    丁弘毅沉默许久,叹了一口气。


    “罢了,”他说着,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你们想要的话,等下就拿去吧,放在老夫这里,也不过是一叠触景生情的故纸堆罢了。”


    “还有,”丁弘毅看着明瑾,神情复杂,“不论你先前说的那些究竟只是为了气老夫,还是当真这么想,老夫从未觉得,你会令我蒙羞。”


    在明瑾怔忪的视线中,丁弘毅淡淡地和晏祁与龚院长道了一声歉,起身离开了房间,离去时,背影竟有一丝佝偻。


    “弘毅他……一直以你父亲为傲,”待他走后,龚万同明瑾说道,“他平生无子,便将你父亲视作子嗣教导照顾,你别看他平时严厉过头,其实养起孩子来,那叫一个无微不至。”


    明瑾垂眸看着杯中的倒影:“可我不是父亲。”


    “是,所以这也是他的错,”龚万摇头,“那天的经过,我找你那个叫荀婴的友人问过了。别的都还好,唯有一点:你千不该万不该在他面前提黄甲,你可知道黄甲是谁?”


    “……内阁大学士,正三品官员,还有丁先生的至交好友?”


    “这些都只是虚名头衔,”龚万说道,“黄甲不仅是弘毅的好友,更是他心目中,朝廷的肱股之臣,整个大雍——可以这么说,在弘毅心中,黄甲就是大雍当之无愧的,最后的良心。”


    这话说出去,龚万别说乌纱帽了,要是被有心人借题发挥,就连性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明瑾震惊于龚院长的大胆,但也不禁在内心思索,能让龚院长对他这个才见过两面的小辈如此信任,还能叫丁弘毅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显然,都是靠他爹当年给两位长辈留下的好印象。


    他爹居然这么厉害吗?


    古往今来,驸马大多都被公主的光环所遮挡,更别提像是宁昭公主这样经历传奇、注定会青史留名的公主了。


    所以明瑾在得知自己身世后,更多的关注点也是放在他的亲生母亲,宁昭公主晏阳的身上。


    至于他的亲生父亲,纵然他也费心去宁王府的书库找了些相关的资料,却大多只是寥寥几笔带过。


    这还是明瑾第一次,见到除了晏祁之外的、父亲的故人们。


    并从他们或带着怀念、或带着遗憾感叹的描述之中,拼凑出了一个,和他想象中的公主陪衬完全不同的形象。


    “黄大人去世的时候,”但明瑾也没忘记自己还在和龚院长交谈,他慢慢回想着说道,“我记得,丁先生那几天请了假,回来后也失魂落魄的,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那是自然,他们是几十年的交情了。”


    龚万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坐在明瑾边上的晏祁,见男人神情平静,又苦笑着说道:“若是放在几十年前,以丁弘毅的脾气,你,还有宁王殿下,断不可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见明瑾眼神疑惑,似是没理解他的意思,龚万也不再藏着掖着了,直截了当道:“我的意思是,他必定会向陛下检举,有人竟胆大包天,敢行那狸猫换太子之事。”


    “公主和驸马殉国,昭明军解散,与胡人和亲……再到如今的太子二皇子不顾百姓一心争夺储位,连累了黄大人两朝忠臣,一生忠君爱国,为大雍殚精竭虑,却落得个身败名裂、抄家毁族的下场。”


    明瑾的余光注意到,在龚院长说这番话时,晏祁放在膝上的五指微不可察地紧了紧。


    他沉默片刻,从晏祁手中接过杯子——尽管对方似乎并不需要他添茶,但明瑾还是给他倒了。


    他做这些只是出于直觉。


    这个时候,或许应该摸一摸先生的手。


    明瑾的动作做的隐蔽,但晏祁似乎领悟了他的意思,眉眼低垂,吹了吹热茶,唇边上扬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龚万并未发现两人居然在当着他的面做小动作,在明瑾殷勤地要为他也添茶时,敲了两下茶桌,继续说道:


    “自那之后,弘毅就变了许多。他跟我说过,若是黄甲入狱那日,自己也在朝会之上,他定会撞柱死谏,就算改变不了陛下的心意,至少也不用眼睁睁看着友人惨死,满门流放,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


    龚万说着,神色也不禁浮现出一丝苍凉。


    “你是木帆的儿子,黄甲是他的好友,虽说不知者不罪,但那句话在弘毅听来,不亚于万箭穿心呐。”


    明瑾沉默不语,倒是晏祁看了他一眼,淡淡开口了:“龚院长,世人都有苦衷,丁弘毅埋怨孤,那倒是可以理解,可因为一句话怪罪一个孩子,未免就有些偏驳极端了吧?”


    龚万哈哈笑一声:“殿下说的是,这几日我也教训过他了,以后遇到此类事情,万不可再冲动,为师者,既要严厉,也应宽和,因为学生一句话不当便暴跳如雷,下手没轻没重,着实欠缺了些为人师表的风范。”


    他一面解释一面心道,果然还是宁王老道啊。


    自己这番剖白,的确是在昔年故徒之子面前的真情流露,但像他们这些入朝为官几十载的老狐狸,哪怕心中再感慨万千,又怎么会随意同年轻后辈交浅言深?


    所以他使了些小小的话术,仔细思考,便能听出这番话里,有一定为弘毅说情的成分。


    龚万本以为宁王听出来也会继续保持沉默,没想到,这位居然如此护犊子,那孩子只是稍微表现出一些自责低落的神态,他就忍不住开口维护了。


    他在心里感叹,又老顽童似的,冲明瑾眨了眨眼:“放心,老夫不仅口头批评了弘毅,还顺便扣了他半年月俸。这钱直接给你不妥,老夫打算用在接下来的蹴鞠比赛上,给你们队伍准备些冰镇蜜水和吃食,你觉得如何?”


    龚万已经提前打听过了明瑾在书院里的经历,也知道这孩子和魏相家小儿子打赌,最近一直在忙活蹴鞠比赛的事情,不然也不会累得在课堂上打瞌睡。


    明瑾勉强笑了笑:“院长安排就好。”


    “那好,就这么定了。”


    龚万一锤定音,又关切道:“我看你倒茶时手还有些不稳,怕是伤还没好全吧?这几日就先回去修养,等伤好能握笔了,再回书院上课也不迟。落下的课业,我叫弘毅想办法记下来补给你。”


    说罢,他故作高深地摇摇头:“唉,弘毅这次的确下手太重了,我年轻那会儿罚不听话的学生,也打过手板,但可比他用唾沫喷人还轻呢。”


    明瑾噗嗤一声笑了,心里那点沉重的阴云霎时烟消云散。


    “院长,今日多亏了您,”他起身,郑重向龚万行礼,“学生在这里向您道谢,您真的是一位好院长,云英书院能发展至今日,您功不可没。”


    “你这孩子,嘴还怪甜的,”龚万笑眯眯道,“比弘毅讨人喜欢多了。好了,去吧!我知道你和宁王殿下肯定有其他事要忙,后面的事,我们这些老骨头就不参与了。”


    又是话里有话。


    晏祁暗道:这老家伙,心眼真多。


    龚万八成是从他最近的动作里看出了什么端倪,才会借着这次和明瑾交谈的机会,委婉向他表达这个意思。


    晏祁对此并不意外:若是知晓晏祁和明瑾的关系,哪怕是傻子也该猜到他别有用心了。


    所以他并不担心。


    晏祁只是有些遗憾地想,看来在事成之前,龚万是打算中立了。


    不过龚万身为院长,本就代表着云英书院。这里有明瑾在,又大多是未成年的学子,作为大雍的最后一片净土,就连晏祁自己也觉得,他们最好应该和朝堂保持距离。


    离开了书院,外面正是艳阳高照的时候。


    明瑾哼着歌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没有再黏着晏祁,而是特意选了个靠窗的位置。


    虽然这窗户看不到外面,但罅隙间,能感觉到清风拂面,令人为之精神一振。


    起初晏祁以为他是闷了,侧目望去,却发现明瑾闭着眼睛,外头靠在车厢上,唇边还挂着一丝笑意。


    “怎么,很高兴?”


    “嗯。”明瑾睁开眼,“很高兴。龚院长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还有丁先生……”他顿了顿,说道,“和我想的一样,他也是个好人。”


    但他很快补充道:“但是性格太差了,好人也不妨碍我讨厌他!”


    晏祁笑了笑,放在膝盖上的手动了动,想要把人搂进怀里,但最终,他只是若无其事地掸去了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这两种人,放在朝堂上,便会成为两种不同类型的臣子,”他说,“龚万圆滑善谋,但放任他交好朝臣,恐有朋党之祸;相比之下,丁弘毅刚直善谏,但不知变通,容易激化矛盾。”


    明瑾认真听着,结合自己先前的经历,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


    “以前先生你给我讲这些识人术,我都没怎么当一回事过,”他不好意思地冲晏祁笑了笑,“主要是,我觉得我身边都是张牧荀婴这些知根知底的朋友,魏金宝那种,更是看都不用看,一眼能把他望到底。”


    “这次遇到龚院长他们,才知道原来当官的讲话居然有这么多门道,都说无奸不商,我看他们比我那些叔伯奸诈多了。”


    明瑾犹豫了一下,补充道:“不过,是比较可爱的那种奸诈。”


    至少,他不讨厌龚院长那种带着点小心计的说话方式。


    甚至还从中学到了一些小技巧。


    晏祁并不意外明瑾也听出了龚万那番话的别有用心,明瑾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得意门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晏祁有这个自信。


    他当时主动出声,只是因为有些话不适合明瑾说,但若是由他开口,无论是从身份还是地位上来讲,便都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而这也正是他今日陪明瑾来的原因。


    “今后你还会遇到更多人,其中不乏各怀鬼胎,口是心非之辈,”他的凝视着明瑾逐渐张开的眉眼,语气温和平淡,“而等坐上那个位置,那就是文武百官都在欺瞒你一人。”


    “你必须要学会当一个最好的判官,学会从谎言、粉饰和避重就轻的言语中找寻到蛛丝马迹的真相,叫他们不敢也不能对你说谎,叫百姓被乌云遮蔽的青天露出来,这就是一位帝王的必修课。”


    晏祁知道,这很不容易。


    但他想,幸好,自己还有几十年的时间,陪着明瑾走完这段艰难的路途。


    明瑾认真听完了,然后回过头来琢磨了一遍,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他抬起头,诧异道:“等下,什么叫‘我必须要学会’?”


    少年的表情逐渐凝重起来,兴许是脑筋一下子转过来弯,明瑾想起这些年晏祁对他的教导和偶尔说过的话,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呆若木鸡地指了指自己:


    “先生,难不成,你是打算让我当皇帝?”——


    作者有话说:小明:啊,我?我当皇帝?[问号](眼神呆滞手指自己.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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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二合一】 躺赢的明阿斗(已修+五百……


    对于明瑾居然能问出这个问题, 晏祁表现出了十分诧异的情绪。


    “你才是晏家人,”他理所当然地说,“而我只是暂借了宁王的身份, 那个位置, 最终还是要归属于你。”


    明瑾脱口而出:“那先生你呢?”


    他之前也问过这个问题, 还吓得半死以为晏祁要寻短见。


    现在明瑾倒不至于傻乎乎地这么想了,可他一直都以为, 他家先生心怀王莽之志, 从来没想过,晏祁居然参照的是伊尹和诸葛丞相啊!


    那他算什么,躺赢的明阿斗?


    “不行不行不行,”明瑾疯狂摇头,“我当不了皇帝, 根本没那个本事也没那种想法, 先生折煞我了, 这个位置合该是您的。”


    要换了旁人这么说, 晏祁一定会当此人心机深沉,口是心非, 但如果是明瑾的话……这孩子八成,不,肯定是真心这么认为的。


    “你还是想当皇后。”他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明瑾眼神闪烁着不说话,只是抿着唇笑, 看样子还颇有点少年怀春一朝得逞后的骄傲意味。


    直到被晏祁狠敲了一下脑门,他哎呦痛叫一声, 这才老大不情愿地改口道:“我当皇帝也行,先生来给我当皇后,我就答应。”


    “你还跟我谈起条件来了?”


    晏祁被他气笑了, 心想旁人做梦都想要的皇位,在他嘴里,倒成了勉强收下的玩意儿了?


    要是这熊孩子天天这样气他,自己起码得减寿十年!


    但他也没把明瑾的拒绝太放在心上,只当这孩子又是在耍小性子。诸如“不想上学”之类的抱怨,晏祁已经从明瑾十二岁听到了现在,但这学不是也一直好好的上下来了吗?


    现在他说不想当皇帝,也只是孩子的赌气话罢了。


    真到了那个时候,尝过大权在握的滋味,晏祁不相信明瑾真的能轻易放下。


    明瑾一直在边上偷偷观察晏祁的神情,见他似乎不生气了,立马凑过来,黏黏糊糊地想要讨一个吻。


    晏祁垂眸看着拱在自己怀里的少年。


    明瑾的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自己的倒影,唇瓣的颜色是富有年轻朝气的湿润桃红,一看就知道十分好亲。


    那日晏珀塞到自己怀中的男宠,望向他的神情中满是谄媚讨好,但明瑾不同。少年对他的感情是热烈而纯粹的。


    仿佛只要注视着他,靠近他,就会控制不住地心生欢喜。


    “京城那些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也没有这样黏糊的。”


    晏祁不动声色地坐在位置上,抬起手,隔着手套,漫不经心地捏了捏明瑾的耳垂,直到指尖的圆润肌肤变得绯红欲滴,这才满意地收回了手。


    视线落在那截没入衣襟的纤瘦白颈上,男人的眸色微微深沉,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平淡:


    “怎么,就这么喜欢我?”


    他是故意这么问的。


    每当看着明瑾那张年轻的、逐渐成熟长开的俊朗面容,晏祁总是会想,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这孩子怕是早就成为不少姑娘魂牵梦绕的心上人了吧。


    如此意气风发的俊俏少年郎,却一心扑在即将消磨完人生半程的自己身上,对此,晏祁心情复杂至极。


    他自然是欣喜的。


    但欣喜之外,却又清楚地意识到,是自己耽误了明瑾享受着人生的大好年华。


    就像他至今不敢问明瑾,你对我的感情,对我的百依百顺,究竟是憧憬和仰慕更多,还是仅仅出于……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发自内心的爱.欲占有?


    晏祁甚至很怀疑,在那一夜之前,明瑾究竟是否真的明白何为“爱.欲”。


    “先生何必明知故问?”明瑾眼看着自己磨了半天,晏祁却跟个清心寡欲的和尚似的端坐原地,顿时不满起来,“都说了不要老是想这么多啦,老是发愁这个发愁那个,可是会提前衰老的。”


    晏祁摇了摇头:“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为什么长辈总是有很多顾虑了。”


    少年自然可以一往无前。


    在他们眼中,世界都是属于他们的。


    待到三十而立,在这世间摸爬滚打过一圈,便会明白岁月的鸿沟,世俗的牢笼,这两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是如何一点点磨去年轻时那份锐不可当的意气,让少年堕为凡人的。


    明瑾不喜欢晏祁现在的这副神情。


    虽然还称不上自怜自哀,但晏祁每当露出这种眼神微微放空,神情淡漠的表情时,总会让明瑾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变得遥远了。


    也提醒着他,在自己尚未出生和牙牙学语的幼年时光中,晏祁便已经孤身一人,走过了一段极为漫长的道路。


    就像晏祁自己所说的那样,三十年弹指一瞬,亲朋离散,死生师友,故土物是人非。


    无论明瑾如何回避甚至是否定,现实都是,他们不仅同为男子,为世俗所不容,甚至还有足足十三岁、整整一旬有余的年龄差。


    十三年,乍一听不算什么。


    但细细想来,那是四千七百四十余次的日升月落。


    明瑾抿着唇,把那股对于恨我生君未生的憾恨压在心底,告诉自己往事已矣,最重要的是,先生今后的岁月都会有自己相伴。


    他稍稍用了些力气,压下晏祁的脖颈,额头相抵,用断断续续的气音问道:“先生是打算修炼定力吗?那地方……都那么烫了,偏偏连个吻都不舍得给我?”


    晏祁的呼吸一下子凌乱起来,他用力掐住怀中少年的窄腰,隔着几层布料,感受着那柔韧纤薄的手感,忍耐着问道:“最近又看了什么闲书?”


    “《念奴娇·宁王篇》,”明瑾笑容狡黠道,“要我念给宁王殿下听听吗?”


    晏祁觉得,为了自己的心理健康考虑,果然,还是暂时堵上这孩子的嘴比较好。


    马车驶过街道,市井间的喧嚣掩盖了车厢内的细微水声,和那微不可察的、带着一丝颤意的尾音。


    最终,车驾缓缓停在了明府的大门前。


    “我不要——”


    “不,你要。”


    晏祁神情平静地帮明瑾整理好凌乱的衣襟,又抚平了明瑾的鬓角,然后把恢复了光鲜亮丽只是脸色奇臭的少年拎下了车,吩咐车夫回府。


    不像是某个下手没轻没重的小鬼,兴致一起就昏了头,把他的脖子当鸭脖啃,弄得他几乎要没法见人,回去之后还得想办法遮掩一番,晏祁很注意这方面,无论是多年以来的谨慎习惯,还是某种不可告人的私心,他都不会叫明瑾有任何被人谤议的可能。


    明瑾露在外面的肌肤上,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至于衣衫之下的,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明瑾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怒道:“吃饱了就抹嘴不认是吧?再这样,后面我就不去找你了!”


    晏祁嗯了一声,又往他怀里塞了一堆旧书,正是今天丁弘毅交给明瑾的:“差点忘了,这是你父亲的旧物,记得要仔细看。这段时间我比较忙,你又要练球,就不必来了。”


    “你!”明瑾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人。


    听听,这叫人话吗?


    “乖一点。”晏祁捏了捏他的脖颈。


    明瑾:“…………”


    他可耻地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儿太好哄了。


    才轻飘飘的三个字,他居然就没有那么生气了——混蛋!他肯定是故意的!


    望着丢下一句话就重新回到车上,严丝合缝地关上窗户启程的晏祁,明瑾只觉得仿佛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叫他憋屈得想骂人。


    “瑾儿?”


    明老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明瑾吓得后背一僵,还以为要被发现了,等想起来晏祁有注意没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头:“爹,你怎么也在家?”


    “这叫什么话?这家我什么时候回来不成?”


    明老爷吹胡子瞪眼,又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疑惑问道:“刚刚那是宁先生的马车吗?”


    虽然明家几位现在都对晏祁的身份心知肚明,但多年来的习惯,和出于掩人耳目的需要,他们平时还是会如此称呼晏祁。


    明瑾迟疑着点了点头。


    “怎么不请他进来坐坐?还有你们两个站在门口聊什么呢,什么吃饱抹嘴的。”


    明老爷的无心之言,却让明瑾当场出了一身冷汗,他僵硬地笑了一下:“那个,我说自己吃完饭后好像嘴角没擦干净,先生帮我擦了一下。”


    “这样。”明老爷了然,感叹道,“他对你这孩子,确实是事无巨细的关心啊。”


    “……哈哈,是啊,我也觉得。”


    明瑾受不了了,匆忙找了个借口说要看书,就抱着那一摞旧书回了自己房间,明敖望着他慌张离去的身影,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虽然是随便找的借口,但作为自己亲爹的遗物,明瑾还是对这些书挺好奇的。


    回到房间后,他回忆了一下方才的对话,觉得爹应该没看出什么端倪来,便放下了心,捡起一本书翻开。


    扉页上清秀的字迹,和“木帆”二字的落款,让明瑾不禁陷入了沉思。


    这笔迹,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一时没想起来,只觉得有些熟悉,继续翻了几页,发现基本都是些云英书院上课的笔记。


    但木帆不愧是老丁头的得意门生,虽然这些内容明瑾都学过,还有晏祁从旁指导,可看着这些笔记,他仍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不知不觉,竟是看入迷了。


    木帆看待问题的角度很独特,切入点往往与常人不同,言辞犀利又不失幽默。


    甚至他自己还会驳斥前面的言论,骂之前的自己是“呆瓜木鱼”,如果有人看见了那些笔记,烦请把那些话当个屁放了,千万别放在心上。


    明瑾看着看着,经常忍不住会心一笑。


    待到一个时辰后,翻完整本书的明瑾这才恍然回神。


    他头一回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还能看这种书看入迷!


    这不和元栋一样了吗?


    他敬畏地看着手中写满了笔记的书册,忽然灵光一现,终于想起来,自己究竟是在何处见过这字迹了——


    几年前他情窦初开时,为了给先生写情书,曾在家里翻过几本旧书,其中有一本,扉页上就题着木帆写的诗!


    哦不对,准确来说不是他写的,是韦庄写的。


    那次老丁头把他们三个都罚去扫茅厕了,当然还有可恨的魏金宝,也毫无意外地掺和了一脚,所以明瑾对那段回忆的印象很深。


    他当即便跑到书房里翻找起来,正在看账本的明老爷一脸迷惑地看着他翻箱倒柜,问道:“你找什么呢?”


    “没事,爹你看你的!”


    明瑾头也不抬地回答,手上翻找的动作一顿,看着熟悉的封面,他不禁面露喜色——果然找到了!


    刚要起身,突然发现明老爷已经踱步走到了他边上,明瑾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背着爹在外面认了爹的心虚感。


    见鬼,他心想。


    明明木帆才是他亲爹。


    但明瑾还是觉得,比起木帆,自己还是对明敖的感情更深些,只是他不清楚明敖是怎么想的,会不会介意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突然开始寻找亲爹留下的遗物,觉得这个儿子养不熟?


    “哦,你找的是这个啊,”但明老爷却十分淡定,瞥了他手里的书一眼,了然道,“你等会儿,我这边还有几本,你一并拿去吧。”


    明瑾呆呆地看着他转过身去,从犄角旮旯的书柜地下翻出了一个箱子,打开,从里面找出了几本保存妥善的旧书,递了过来。


    书籍保存不易,若不是每年晾晒通风,这么多年过去,估计早就受潮或是被虫蛀了。


    明瑾神情复杂地接了过来,犹豫着问道:“不是,爹你当真就一点也不在意吗?”


    “在意什么?怕你不认我和你娘了?”明老爷哼笑一声,“你小子要是有这个胆子,那我也挺佩服你的。”


    “……爹,小心你儿子真叛逆啊。”


    “没事,你娘自会出手教训你。”


    明瑾嘴角一抽,这倒是大实话。他娘要是动起手来,只能说是看在多年的养育之情商,比丁弘毅稍微下手轻点。


    但也是只是一点点。


    他叹了一口气,晃了晃手里的书:“谢了爹,等我过段时间看完就还给你。”


    “不谢我的儿,不过这东西你也不用还了,本来就是我借的,”明老爷笑呵呵道,“我也没还。”


    明瑾:“…………”


    他到底没忍住,很隐晦地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明瑾还在想,自己小时候确实有够呆的,居然把《秦妇吟》断章取义,当成了情诗,还誊抄了一遍打算送给心上人。


    丁弘毅那次罚他不冤啊。


    只能说,幸好没送。


    不过,他爹为什么要在一本宋史的扉页上写下这首诗?


    明瑾觉得很奇怪,按理说,这首诗不应该写在唐史的扉页上吗?


    他重新回到房间,翻开了这本宋史。


    ……


    …………


    “……鄙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这是木帆在这本宋史最后一页写下的话。


    也是贾谊《过秦论》的最后一段。


    明瑾用了一夜才看完,他合上书时,外面天色将明未明,他缓慢地眨了眨酸胀的眼睛,再次低头,看向手中微微泛黄的书册。


    一股奇妙的感觉在他内心酝酿。


    明瑾很难用语言形容这种感觉,这是和他与爹娘其乐融融相处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截然不同,是一种……更为隐晦、缓慢和深入的影响。


    不仅是因为这本史书之中惨烈憾恨的史实,以及木帆对其鞭辟入里的评析。


    更是因为,明瑾想到了,曾有一个与他有着这世间最紧密血缘关系的年轻人,或许与他一样,曾在烛光下伏案通宵,阅读着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木帆会不会把这本书里的故事,讲给宁昭公主——讲给他的母亲听吗?


    就和先生教他时一样。


    明瑾起身走向屋外,他仰头望着头顶深蓝的天空,此时晨曦微亮,繁星闪烁,天地万物都沉浸在一种寂静的蓝调之中。


    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远,明瑾想到了很多人,晏祁,爹娘,还有张牧和龚院长他们。


    有多少人能在史书上留下姓名?这样的幸运儿,恐怕是万中无一。


    就算有,也大多都是被寥寥几笔带过。


    古今多少能人志士,都因为帝王一句话从此改变了命运,更何况是连姓名都不被记住的天下百姓。


    记忆的画面,最终定格在了那日他随木云钻出地道,第一次看到月下恢弘的宁王府。


    那是明瑾第一次,直面皇家天威。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褪去了,又有什么在深处破土发芽。


    贾谊说的对,子孙帝王万世之业,虽然明瑾不觉得王朝真能延续万世,但大雍至今已绵延数百年,也算是长寿之王朝了。


    想昔年太祖开国,八方来朝,四夷臣服,胡人别说南下了,连称臣都是小心翼翼,盛世一直持续近百年。如此泱泱王朝,怎么就在那位手里沦落至此?


    明瑾知道江南富庶,但近年来哪怕富贵如江南,日子也是每况愈下,因为北边乱了十来年,似乎又有即将统一的趋势,一旦胡人一统,大雍偏安一隅,好日子就彻底倒头了。


    南宋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但大雍的皇帝却不思进取,甚至还沉迷享乐,日渐堕落……明瑾心中焦急,觉得就算晏祁到时候成功了,估计收获的,也只是一个内忧外困的烂摊子罢了。


    万一胡人真的南下,到时候,先生岂不就成了亡国之君,要被钉在耻辱柱上遭后人唾骂吗?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在明瑾心中涌现。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袖手旁观了。


    虽然晏祁从来不让他掺和这些事,但他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渠道。


    “你问我他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木云看着找上门来的明瑾,面具下的眉毛高高挑起:“有意思。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告诉你?”


    明瑾镇定地看着她:“直觉。”


    上次就是木云带着他去的宁王府,将晏祁的真实身份告知与他。所以明瑾冥冥之中,一直有种感觉,她其实是希望自己帮上晏祁一把的。


    木云道:“首先,你搞错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他不会傻到当众弑君,即使成功,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木云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


    明瑾迫不及待地问道:“那这个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你们总不会一直这样干等下去吧。”


    “确实,”木云点点头,“不过快了。他不动手,自然有其他人按捺不住,晏珀老了,昏聩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目前的状态,除了我们,还有很多人希望他早点去死。”


    明瑾见她似乎是笑了,眼神流露出一股满足的快意:


    “包括他的两个亲生儿子。”


    明瑾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再一次庆幸面前这位女侠效忠的是他母亲,不然作为敌人,像木云这样的对手,一定极为难缠。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木云方才说了什么,眼前一亮:“你是说,太子或者二皇子打算篡位?那确实是好机会啊!”


    这岂不是给了晏祁名正言顺清君侧、架空皇帝的机会?


    “这么多年,你们应该也在两位皇子身边安排了策应吧,”明瑾笃定道,“那他们可有拟定什么计划?”


    木云看着如今已经比自己要高出半头的少年,明瑾的神态让她想起了年少的宁昭公主,但想到不久之前,明敖与晏祁在书房里的争执,她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殿下,您的两位好友,真的没有交错啊。


    “接下来,云英书院是不是要准备一场比赛?”她提醒道,“到时候,记得多注意那个魏家的小子。”


    明瑾呆住了。


    等下,这里面居然还有魏金宝的事!?——


    作者有话说:可恶,又成了卡点战士[化了]修文加了几百字,买过的宝子们可以直接看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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