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曹公公震惊地抬起头,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这这这……殿下既然喜欢人家,那说话不得反复斟酌,专挑好听的说吗?怎么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别说这话有违太子身份了,但凡是个懂礼的正常人也不能这么说啊,侯夫人听了难道不会生气吗?


    楼雪萤也同样震惊地看着太子。


    如此阴阳怪气,简直不像是原本的他该有的语气,就好像……就好像……


    她心中生惧,脱口而出:“殿下怎知臣妇与侯爷并无子嗣?”


    话音未落,便见太子脸色蓦地一凝。


    曹公公又一脸呆滞地转向楼雪萤,然后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肚子。


    啊?难道有了吗?成亲才几个月,这么快就有了?


    楼雪萤咬了下嘴唇,垂首道:“殿下若无其他事,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若是被其他人瞧见殿下与我说话,恐怕叫人误会。”


    太子深吸一口气,道:“孤与夫人只是恰好遇见,说了几句话而已,岂会遭人误会?正如夫人方才所言,清者自清。”顿了一下,又道,“方才是孤唐突了,还请夫人见谅。孤的意思是,孤听闻今日武安侯还带夫人跑了马,女子娇弱,容易受伤,还需多加注意才是。”


    楼雪萤听他如此关心自己,更加断定他一定是对自己起了不可告人的心思,不由愈发害怕,把心一横,眼一闭,干脆断了他的念想:“侯爷今日是带臣妇跑了马,不过只有一小段路。不瞒殿下,臣妇已有身孕,侯爷本欲在家照顾臣妇,是陛下非要侯爷来参加秋猎,侯爷才不得不携臣妇前来。今日跑马,也是臣妇见旁人骑马心动,央求侯爷得来,侯爷只带了臣妇一小段路,便不敢再骑。臣妇现在在此等待侯爷,也是因为臣妇不想一人独守空房,在这里等待,至少能快点看到侯爷,臣妇才能心安。请殿下放心,侯爷虽看着是个粗人,但实则心细如发,不会让臣妇伤着的。”


    她这身孕从何而来先别管,之后如何圆过去也不必管,至少当下,务必快刀斩乱麻,彻底让太子死心才是。


    她这一番话说完,四周顿时像凝固了一样,空气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盯着脚下的地,道:“时辰不早了,殿下请回吧。”


    太子站在原地,夜风吹起他的衣摆,发出猎猎响动。檐角的灯笼左摇右晃,光影斑驳,忽明忽暗,他脚下的黑影,也随之忽长忽短,忽宽忽窄,宛如一只正在奋力挣扎、企图破笼而出的野兽。


    凌乱光影下,他颌角的线条极力绷着,收得前所未有的紧,负在背后的手掩在袖口之中,指甲又一次深深嵌入掌心。唯有借着这股痛意,他才能勉强维持住自己几乎快要碎裂的面具,以及他原本该有的端正仪态。


    “夫人有孕了?”他的语气忽然放得很轻,缥缈得叫人差点听不清,“孤听说这两日夫人与侯爷形影不离,玩得很是尽兴,不像是孕妇该做的事。”


    楼雪萤惊疑地看向他。


    他的目光极其复杂,说不上究竟是何情绪,竟像是一潭漆黑的漩涡,要将她吞吃殆尽。


    她猛地哆嗦了一下,咬牙道:“孕妇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臣妇与侯爷都很清楚,不劳殿下费心。恕臣妇直言,殿下深夜在此与臣妇讨论这种妇人内事,恐怕不合适吧?”


    太子微不可察地一颤。


    若说那天在水市桥头上,她看向他的目光是惊慌与害怕,那么此时此刻,她看向他的目光,则是警觉与抗拒,还有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厌恶。


    而她说话的语气,也显然是动了真怒。


    他不希望她这么看他,他不想自己在她心里永远是那副面目可憎的模样,他想对她好一些,想让她感受到他的亲和、他的沉稳、他的善意、他的可靠,想让她知道,这一世的他,和上一世并不一样。


    可不知道为什么,等真正见到她的时候,他就把那些腹稿忘了个干净,控制不住地说了一堆胡话,还是将她惹怒了。


    不,不行,不能这样。


    今夜得知她孤身一人守在此处时,他心里便生出一个念头,不断叫嚣着,让他一定得去看看她。


    她是后宅妇人,他是东宫太子,除了这场秋猎,两个人相见的机会少之又少,而在这场秋猎里,她也几乎是时刻与武安侯待在一处,他没有丝毫机会单独接近她。


    这也许是他现在唯一的机会了,哪怕他知道,此举万般不妥,后患无穷,可当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她与武安侯的亲密画面时,他浑身血液都仿佛烧得发疼,除了与她见面,他找不到其他任何解药。


    所以他来了。


    这是一个诱人的陷阱,他明知其中问题,但还是来了。


    起初,他是真的只想与她聊聊天,让她放下戒备,感受到这一世的太子,还是那个未曾沾染鲜血的太子,甚至还是个莫名蒙冤的无辜之人,以祈求能博得她的同情与怜悯。此外,他还想问问她,她难道是真的想去西北,与京城里的一切永不相见吗?


    可这一切在发现她要给武安侯生育子嗣后,全都乱了。


    他说了错话,让她对他的印象更加恶劣。


    太子闭了闭眼,压住自己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抱歉,确实是孤逾越了。夜深糊涂,夫人见谅。”


    楼雪萤寒声道:“那么,请殿下慢走,恕臣妇有孕在身,不便相送。”


    他还没说要走,她却已经毫不客气地下了逐令。


    他紧紧地咬住齿关,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能再错了,她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如果他此时离开,或许还有救,但倘若他继续待下去,就一定会失控,届时被她发现他其实是重生的,她一定再也不会原谅他。


    一旁的曹公公冷汗都要滴下来了,颤巍巍地出声:“殿下,夜深了……就算陛下已与武安侯议完了事,现下恐怕也要休息了,不如咱们明日再来吧……”


    看似是提醒景徽帝没精力见他,实际是提醒武安侯随时会回来。


    太子喉头用力一滚,最终还是转过了身,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曹公公赶紧放下竹帘,跟了上去。


    楼雪萤急忙走到帘前,通过细细的缝隙,眯着眼,瞧见太子与曹公公的确离开了,不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身上不知何时又起了一层细汗,隐隐有风透过竹帘吹进来,让她身上更生一层凉意。


    楼雪萤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这都过了多久了……他们到底要什么时候才结束,李磐到底要什么时候才来接她呢?她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这不是曹公公第一次来岐山行苑,但却是他第一次觉得这条回寝殿的路是如此漫长。


    太子垂着眼睛,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仿佛重逾千钧。夜巡卫队与他擦身而过,向他问候行礼,他也恍若未闻。


    曹公公随行在侧,一声都不敢吭。


    太子忽然停住了。


    曹公公陡然屏住了呼吸。


    太子道:“曹添,你觉得她像是有孕了吗?”


    曹公公:“……”


    天可怜见,他只是一个阉人,也没有伺候过后宫娘娘,哪里看得出女子有孕没孕!


    见他不语,太子又自顾自道:“她会不会是故意说谎,想让孤死心?”


    曹公公:“……”


    曹公公不明白,太子殿下有时间在这里问他侯夫人的想法,难道不应该先跟他解释一下他们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他现在觉得武安侯夫人似乎也很可疑,正常臣妇听到太子那些逾矩的话语,应该是不知所措或者故意装傻才对,可侯夫人虽也有些慌乱,但她的敌意却来得更快,就像是……就像是早知道太子对她有不轨之心一般。


    迟迟得不到回应,太子终于舍得抬眼,看了曹公公一下,发现他一脸复杂之后,顿了顿,方道:“罢了,是孤忘了,现在的你也不了解她。”


    曹公公:“……”


    什么叫现在的他不了解武安侯夫人,以前的他和以后的他也不会了解啊!


    “殿下……”曹公公咽了咽口水,忧心忡忡地问,“您,和这武安侯夫人……莫非……”


    “安静。”太子说道。


    曹公公顿时闭了嘴。


    太子在原地站着,墙边的宫灯在他身下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拳头。


    他真的就要这么离开了吗?今夜是行苑的最后一夜,到了明天,她就会和武安侯一起回到侯府。武安侯用孝道来要挟老东西,老东西若是手腕不硬,便很有可能被武安侯得逞。届时,他与她,就真的要天各一方了。


    那他重生回来,隐忍到现在所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更有甚者,她现在可能还怀了武安侯的孩子!难道他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家人在西北和和美美、子孙满堂吗!


    不,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若是再隐忍下去,她就要彻底消失在他面前了!那就算这一世的太子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她都要给武安侯生孩子了!她怎么能给武安侯生孩子!


    太子喉咙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喝,他狠狠一拳,砸在了坚硬的宫墙之上!


    曹公公惊骇道:“殿下!”


    “站住!”太子冷冷地看着他,“孤还有事要办,你不许跟着。”


    说罢,便转身折返,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简直就像是跑了起来一样,很快消失在了曹公公的视野里。


    曹公公惊慌失措,看殿下这个方向,是要回去找武安侯夫人啊!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可太子给他下了禁令,他又不敢真的跟上去,只能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团团转,干着急-


    楼雪萤待在亭子里,为了保持身上暖和,在原地来回地走动着。


    方才有一队夜巡卫队路过,她鼓起勇气问了一下,却被告知他们也不知道皇帝议事结束与否。


    楼雪萤又失望又忐忑,绞着自己的手,心想怎么就能议这么久呢,难不成景徽帝是真打算这一晚上就敲定所有细节吗?


    正烦闷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心中一喜,以为是李磐回来接她了,立刻掀开了竹帘。


    可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李磐,而是孤身一人前来的太子。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短暂的寂静过后,她猛地放下竹帘,然而他的动作比她更快,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竹帘在她手中发出簌簌的轻颤,而他也盯着她,喊了一声:“簌簌!”


    一瞬间,周遭的所有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唯有这两个字,犹如惊雷,在她耳边轰然炸响。


    全身的血液像是被冻结了一样,化作尖锐的冰锥,深深刺入了她的骨髓。她头皮发麻,眼前渐渐开始发黑,脚下是一阵阵的地动山摇,她晕眩着,踉跄着,后退着,卷起的竹帘从她手中滑下,刷拉一声,重新垂落,遮去了外面的灯光。


    而他依旧攥着她的手腕,随着她的后退,步步往前逼近。


    她急促地摇着头,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簌簌。”他又唤了一声。


    楼雪萤贴着墙壁,无路可逃。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


    “簌簌,你听我说!”太子急切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是我当初伤害了你,亏欠了你,自你去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悔恨,我每天都在想,如果我当初没有被仇恨和嫉妒蒙蔽了双眼,如果我当初能多设身处地地为你考虑,我们是不是就能有不一样的结果……簌簌,我是真的知错了,我真的后悔了,我不求你马上原谅我,我只求你,能不能不要再如此躲避我……”


    太子一口气说了好多话,可楼雪萤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只是虚软地跌坐在了墙根,眼泪顺着下巴不断滑落。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荒谬之事,她多么希望自己只是在做梦,可无论怎么掐自己,她都无法从这场恐怖的噩梦中醒来。


    原来先前太子的种种怪异之举,不是因为他对她一见钟情,而是因为,他也重生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重生了她一个还不够,还要重生第二个、第三个吗!


    为什么偏偏重生的是他们!


    “你骗我……”她颤抖道,“你骗我……”


    “我不是故意骗你的,簌簌!”太子一把将她抱住,喘着气道,“我知道你恨我,所以重生后这么多天,我一直不敢来见你,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我想先证明给你看,让你相信这一世的我有所改变,与上一世不一样。可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你却要走了……”


    “你放开我!”楼雪萤剧烈地挣扎起来,“你再不放手,我喊人了!”


    “你冷静些!先听我说完好吗!”太子一把捂住她的嘴,贴着她脸庞飞快道,“簌簌,我求求你,你不要去西北,你就留在京城,好不好?我发誓这辈子我一定会对你好,你只要留在京城,想打我骂我都任由你处置,只要你留下来,我求你了!”


    楼雪萤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情不自禁地一颤。


    她说不了话,只能发出低愤的悲鸣,她想抬腿踹他,却被他用双腿死死地压住;她想抬手推他,可她的手腕太细,他一只手便可将她一双手腕都制住。


    她一番挣扎无果,发髻蹭得凌乱不堪,一根金钗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瞧见了,想去抓住,却被他察觉,一把将她手臂举过头顶,用力地抵在了墙上。


    “你想杀我吗,簌簌?”他红着眼睛,竹帘缝隙里漏下的几道光影在他脸上来回摇曳,让他的表情似哭似笑,宛如鬼魅。


    楼雪萤终于放弃了挣扎,只垂下眼睛,任由泪水汹涌。


    “再给我一个机会好吗,簌簌。”太子轻声道,“我的请求很简单,只要你留在京城就好。你相信我,我这次真的改了。”


    他说罢,安静地观察了楼雪萤一会儿,见她情绪似乎不再激动,便试探着松了一点手,问:“簌簌,你难道连个悔过的机会都不愿给我吗?”


    楼雪萤抬起眼睛,望着他,声音喑哑:“你有悔过吗?”


    “我有!”他连忙道,“诚然,我今夜是唐突了些,可我若不唐突,我怕这些话就再也没机会同你说了!”


    “那我问你,昨夜是谁给武安侯下的催情香?”她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太子眼神闪烁了一下,道:“什么催情香?你在说什么?”


    楼雪萤眼睫沾泪,冷笑一声:“你不要在这里跟我装傻。我原本以为,昨夜之事是你父皇所为,还奇怪他何时竟变得如此下作不堪。但若是你的话……那便说得通了。”


    “你什么意思?”太子陡然变色,“你是说那个老东西高尚,我下作?!”


    “他不高尚,但他至少磊落!他虽强行夺我入宫,但却是光明正大下的圣旨!百官非议,他也全都认了!哪怕是这辈子他想拆散我和武安侯,他也跟我说的是,他赐的婚,他判和离,骂名他负!”楼雪萤猛地喘了一口气,“而你呢,你难道不下作吗?明明是你弑君,却伪装成他病故!他敢堂而皇之地夺走你的太子妃,那你敢堂而皇之地继承他的贵妃吗!你不敢!你说你悔恨,那我问你,我死之后,你有昭告天下我是谁吗!还是说我永远只是深宫里的一具无名尸体!”


    “你竟然为他说话?”太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一切悲剧都是起源于他,你竟然还为他说话!”


    “悲剧?你有什么资格说悲剧?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受罪!你不要把自己犯的错统统归咎于旁人!是他逼你囚禁的我吗?是他逼你害死的我吗?他早就死了!这一切全都是你自己想干的!”楼雪萤凄厉道,“你受了委屈,你的报复就是正当的,那我呢?我也受了委屈,可我报复过谁吗!这对我公平吗!”


    太子怔住了。他从来没有听她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


    楼雪萤:“梁霁,你还没有回答我,昨夜武安侯中的催情香,是不是你干的?”


    太子渐渐沉了脸色:“你都认定是我了,我还有辩解的余地吗?”


    “你不是最受不得委屈吗?怎么这时候突然开始百口莫辩了?”楼雪萤道,“你不承认也无妨,反正最后武安侯也没有大碍,我们无从追究。只是若真是你干的,我还得多谢你,给了武安侯和我一个难忘的夜晚。”


    太子的呼吸陡然加重。


    楼雪萤的唇角露出讥诮的弧度,还在火上浇油:“你知道的,武安侯是个武夫,本就勇猛非凡,昨夜更是折腾了大半宿都不肯歇——”


    她突然看见他扬起手来,下意识地偏过头闭上眼,可等了许久,却没等到那个巴掌落下来。


    他的手停在她的颊侧,由掌缓缓攥紧成拳,猛地捶在了她脸旁的墙壁上。


    “簌簌。”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声音沙哑,“不要为了激怒我,就故意说这些谎话。”


    楼雪萤:“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我说什么谎了?还是你觉得我和武安侯天天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


    “簌簌!”他极力压抑住自己的怒火,低声道,“武安侯待的时间太短,那催情香,维持不了那么久。”


    楼雪萤冷笑一声:“终于承认了?”顿了一下,又道,“那看来昨夜是侯爷自己勇猛,我倒是误会了,原来并不关催情香什么……”


    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巨响,她额角撞到了墙上,耳朵里嗡鸣一片,颊上火辣辣的疼。


    他终于忍不住,扇了她一巴掌。


    可扇完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然后慌忙来抚她的脸:“对不起,簌簌,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楼雪萤却没有生气,只轻轻地笑了一声:“这才是你。”


    太子喉头一滚,咬住了牙。


    他方才确实被激怒了,身体比大脑先作出反应,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对她动手了。


    完了,全完了。


    他一把抓起她的手腕,让她也对着自己的脸扇了下去,可她却奋力一挣,缩回了手,冷冷道:“我不想碰你。”


    “簌簌!”他重新*抓过她的手,反复亲吻着她的手指,“方才是我错了,我只是太喜欢你了,听不了你和其他男人做那些事……”


    “有什么听不了的。”楼雪萤讥嘲道,“我不知廉耻,水性杨花,乃是个下贱荡/妇,你不是早就知道吗?你又不是我第一个男人,更不是我唯一一个男人,你急什么?”


    太子哽住。


    “你别做出这种姿态,我瞧着害怕。你还不如骂我两句,我还能习惯一些。”


    一阵沉默。


    楼雪萤看着太子,心中那股恐惧与恐惧引发的失控反击,渐渐地消退了。


    重活一世,她未必有长进,但他也没有好到哪去。


    “有一个问题,其实已经困扰了我许久。”楼雪萤道,“我想不通,不如今日便来问问你。”


    太子:“……什么?”


    楼雪萤:“你难道真的有这么喜欢我吗?你弑父夺权,究竟是为了得到我,还是为了报复他?你与我虽相识已久,可相处时间并不算多,你对我的情意,当真有深厚到需要你从前世追到今生吗?”


    太子:“簌簌,我不是喜欢你,我是爱你,我从来没有对别的女人动过心,只是我爱错了方式……”


    “不。”楼雪萤一字一顿,慢慢说道,“你不是爱我,你只是爱那个轻轻松松便拥有一切的自己。你生来便是储君,从没受过磨难,你看上了我,恰好我也愿意,于是你不费吹灰之力便收获了美满的生活。可是有一天这个美满的生活破裂了,你发现你的储君身份在你父皇面前一点用也没有,你发现你的女人也会弃你而去另选他人,所以你接受不了,你要夺回这一切。只有夺回了这一切,才能证明你自己的价值,不需要依附于你的父皇。”


    太子咬紧牙关,看着她。


    楼雪萤:“我不是你的爱人,而是你的战利品,一个能见证你蜕变的战利品,仅此而已。我越不服从,你便越要征服,然后感动于自己的深情付出,哪怕我都这么坏了,你还是对我这么好——是吗?”


    “我……”太子闭了闭眼,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簌簌,我们都理智一点,不要说气话了,好吗?”


    楼雪萤:“你觉得我在说气话?我承认自己是荡/妇,多么容易,怎么轮到你,承认一下就这么难?”


    太子低眉:“我承认,催情香的确是我派人下的,因为我嫉妒武安侯,我嫉妒他什么也没做,却能娶你为妻。他是个粗人,只是贪恋你的美色,根本不可能照顾好你。我……我确实手段卑劣了一些,我想让你看清他的真实面目,主动与他和离……”


    他虽认为李磐只是贪恋楼雪萤的美色,但却不至于傻到觉得他对所有女人都来者不拒。为了防止李磐逃脱,他还特意让人给门上了锁。只是他没想到,李磐竟能直接把上了锁的房门踹裂,更算不到李磐还没来得及和那女子纠缠,楼雪萤便已提前赶到。


    更让他大恨的是,今日这两人竟像是无事发生一样,还能共乘一骑,出去逍遥。


    楼雪萤不禁扯了一下嘴角,她是让他承认这个吗?不过,算了。


    楼雪萤:“昨日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你当你父皇是傻子?”


    “他早知我已重生。”太子寒声道。


    楼雪萤心念急转,反应过来:“所以他那日要杀你,便是发现你也重生了?”


    太子:“只要我不认,他又能奈我何?”


    “所以是你故意引导百官认为他有癔病?”


    “那又如何?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替他惋惜?我不是好人,难道他是?正如你所说,昨日那么大的动静,他难道是傻子?”太子森然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那个渔翁,在等我和武安侯相争,好让他坐享其成?你与武安侯和离了,他不又有希望了?”


    “……疯子,一群疯子!”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咙,“你们父子要争皇位,你们自己去争,不要把我和武安侯牵扯进来,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两个!”


    说罢,她便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往外面逃去。


    可是她刚逃了两步,便被太子一把拽进了怀里。


    他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道:“簌簌,我都已经与你说了实话,你也跟我说说实话好不好?”


    楼雪萤挣扎着:“我哪句话不是实话?我就是不想再见到你们两个!我每句话都是真的,是你自己不信!”


    太子的手,缓缓覆在了她的小腹之上。


    “簌簌……”他喑哑道,“你其实没有怀孕吧?”


    楼雪萤僵了一下,随即去掰他的手:“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放开!梁霁,你连一个已经有身孕的臣妻都要抢,你和你父皇又有什么区别!”


    “你若是怀孕,这几天怎么可能跟着武安侯又跑又跳,武安侯又怎么可能带着一个孕妇去千里迢迢外的西北,也不怕路上出事?”他幽幽道,“你自己说了上句忘下句,连谎都不会圆,你昨夜若真跟他折腾了大半夜,你这胎还能如此安稳?”


    楼雪萤仿佛已经意识到了他下面要说什么,趔趄了一下,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簌簌,这种事情,不能随便拿来乱说的。”他偏过头,轻轻蹭了蹭她的颈,手指在她腹部缓缓地摩挲着,道,“还是说,你其实也很想念我们的那个孩子?”


    轰然一声,楼雪萤好不容易建起的防线又再次倾溃,她几乎站不住脚,眼底泛起水光,喃喃道:“我没有……我没有……”


    “簌簌!”他加重了语气,道,“不管你承不承认,你与我,就是有一个孩子。只可惜那孩子福薄——”


    话音未落,只听哗啦一声,竹帘被人挑起,面前亮光陡现。


    而这亮光只出现了一瞬,立刻又被面前高大的人影遮住了。


    他逆着光,挑着竹帘,沉沉地看着亭内二人。


    太子眯了眯眼,缓缓松开了手。


    楼雪萤滑坐在地上,仰着头,呆呆地看着来人,一刹那如坠冰窟。


    一片死寂中,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手脚并用地爬到了他的身边,眼中含着的泪一下子落了下来:“侯爷,你听我解释……”


    李磐直接绕过了她。


    他一把揪住太子的衣领,照着脸一拳挥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今天就这一章哈。


    第72章


    太子猝不及防,被李磐一拳打倒在了石桌之上。


    他一阵吃痛,试图反击,可拳头尚未完全抬起,便已被李磐铁铸般的手腕格开。他被制住,进退不得,下一瞬,又听一记闷响,另一半脸也生生挨了一拳。


    拳骨和颧骨撞击,巨大的疼痛令太子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脸都碎了。


    他练过骑射,习过武,但哪里会是李磐这种沙场上杀出来的将军的对手。


    昏昧光线中,他看不清李磐的表情和动作,只能听到他阴沉的呼吸,被迫承受他熊熊燃烧的怒火。


    他又一次被李磐揪着衣领拽起,一记拳头捣进他的腹部,他眼前陡然一黑,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住手!快住手!”楼雪萤尖叫起来,一把抱住了李磐的腿,“侯爷!别打了侯爷!”


    又听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竹帘哗地掀了起来,当看清亭内景象时,几名官员都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这……


    来不及多想,几人赶紧将太子和武安侯拉开,只见武安侯喘着粗气,盯着太子,冷笑一声:“恕臣无礼,臣实在不知,这月黑风高的,太子殿下在这里纠缠臣的夫人,到底所为何事!”


    太子并未回答,只沉沉地呼吸着,抬手抹了一下渗血的嘴角。


    几名官员大气不敢出,心里是万分后悔,恨不得当场瞎了聋了才好。


    武安侯在夜宴上说要携家眷回西北戍边,宴后皇帝召了他们几人入殿议事,几乎是事无巨细地把军务聊了一遍,聊得大家头大如斗,只想赶紧回去睡觉。


    好不容易陛下放了人,几人同行而回,却在快走到武安侯夫人等候之处时,隐约听到几句男女争执之声。


    这么晚了,还有人在这里喧哗?这一带可是皇室寝殿!


    他们还没动作,便已见武安侯皱起眉头,快步跑了过去。


    然后他们绕过拐角,看见武安侯挑起竹帘,闯进了亭中。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这亭子大家都知道,里面待着武安侯夫人,难不成方才的声音,就是来自这儿?那这深更半夜的,武安侯夫人和哪个男人待在一起?


    还没等他们交换完眼神,便听见亭内传来武安侯夫人的尖叫。


    怎么还打起来了?几人顿觉不妙,立刻冲了过去。


    只是万万没想到,里面挨打的居然是太子殿下。


    他们做梦都没想过居然有人敢殴打太子殿下,这可是死罪!


    但更加做梦都没想过的是,向来如清风明月一般的太子殿下,竟会在此……行如此不轨之事!


    看看武安侯夫人这凌乱的衣衫,满脸的泪痕,武安侯说太子是“纠缠”,恐怕还是用轻了词。


    所有人都知道武安侯有多么宠爱这个夫人,说是如珠如宝也不为过,今夜竟当着他的面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一时暴怒动了手,似乎也情有可原。


    只是太子殿下到底为什么做出这种事啊?难不成是今夜酒喝多了吗?


    几人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原地安静地装死。


    楼雪萤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李磐沉着脸,将她提起,可她双腿虚软,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李磐便索性打横将她抱起,将她的脸压向自己怀中,寒声道:“殿下若要问臣的罪,臣无话可说。只可惜臣死得早,无缘得见西北一统了。”


    此话一出,几名官员纷纷变色。


    这里的动静终于惊动了远处巡逻的卫队,卫队匆匆赶来,当看到这满满当当一亭子的人时,皆是面露惊疑,不敢轻举妄动。


    见无人出声,李磐又道:“殿下若不打算问臣的罪,那臣谢过殿下宽宏。臣告退。”


    说罢,便抱着楼雪萤,顶着众人吃惊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太子扶着桌沿,盯着李磐扬长而去的背影,猛地咳起嗽来。


    李磐走了,终于有多余的光线照进亭台,卫队领头也终于发现了太子脸上的伤痕,不由大骇:“殿下,您这是……”


    “滚!”太子一声怒吼,所有人顿时不敢耽搁,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楼雪萤瑟缩在李磐的臂弯里,颤颤地看了他一眼,只能看到他紧绷的唇线,和铁青的脸色。


    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有眼泪,一串接着一串,顺着眼尾淌到了发间,又打湿了他的衣袖。


    李磐就这么沉默着,一路抱着她,从内苑走到了外苑,走回了他们所住的小院之中。


    他们回来得太晚了,屋里还没有点灯,李磐一脚踢开屋门,开口:“能自己站着吗?”


    楼雪萤涩声道:“……能。”


    李磐便将楼雪萤放了下来。


    等到他点完灯转过身来时,便看见楼雪萤已经关上了屋门,跪在了自己面前。


    李磐用力地抹了一把脸,靠坐在了桌子边上。


    这一次,他没有急着把她扶起来,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楼雪萤整个眼眶已经红肿得不像话,可此刻却还有源源不断的泪水在涌出,她哽咽着,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磐就这么沉默地看了她很久,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停了,他才倒了一杯水,递到了她的面前。


    楼雪萤颤巍巍地接过杯子,原本没觉得渴,可是当嘴唇一碰到水后,她便忽然感觉喉咙里又干又痛,只用了两三口,便将那一大杯水都饮尽了。


    她手里握着空杯,一时间不知要不要还给李磐。


    “你上次也是这么跪在我面前,跟我坦白你和皇帝的事。”李磐平静地说道,“现在又跪在我面前,要跟我坦白你和太子的事了?”


    楼雪萤脸色惨白,空杯从手中滑落,发出当啷一声响。


    李磐:“如果你觉得,下跪能够让你安心,能够让我心软,那你可以继续这么跪着。如果你觉得,下跪并不能解决问题,那你就给我起来。”


    “侯爷……”


    “楼雪萤。”李磐说,“我数三下,你若还跪着,我就当你是个拦路求助的老百姓,解决完这件事,咱们便两清吧。白日里说的,就当我没说过。”


    楼雪萤愣住。


    “三。”


    “二。”


    “一。”


    楼雪萤站了起来。


    她垂头立着,和靠坐在桌边,屈起了半条腿的男人一样高。


    李磐抱着胳膊,平视着她,语气平稳道:“现在能否跟我解释一下,什么叫你和太子有个孩子。”


    他很难形容自己隔着一道竹帘,听见太子说这句话时的感受,他甚至都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当时想了些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总而言之,当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对着太子的脸挥了两拳了。


    但他并不觉得后悔。


    于是他又对着太子的腹部挥了第三拳。


    这一路上,他想了很久,自己等会儿要问她什么,怎么问她,但始终没想清楚。


    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可以不顾后果对着太子挥拳,但面对她时,他却必须得放下情绪,保持冷静,如此,才能知道他想要知道的一切。


    “我……”楼雪萤刚止住的眼泪又要掉下来,“我……我不是故意要欺瞒侯爷,我曾想过告诉侯爷,可是侯爷不信鬼神,我不知道如何开口……”


    李磐皱眉:“这和鬼神有什么关系?”


    楼雪萤:“侯爷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侯爷相信,人能死而复生吗?”


    她回来的这一路上,都在想自己要怎么办。


    猎熊一事预测错误,她没办法靠未卜先知的能力,来让不信鬼神的李磐相信她的话。所以她原本是打算再重新找个时间,把前世之事先当个故事讲给李磐听,看看李磐的反应。他若是表现出对故事中女子的怜悯之意,那她再跟他说,这就是她的故事。


    可谁知道今夜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事已至此,无论他是什么想法,她都必须说了。


    李磐定定地看着她,眉头愈发紧锁。


    “侯爷不信,是因为侯爷没有经历过。我信,是因为我经历过。”楼雪萤吸了吸鼻子,道,“我其实……是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不是差一点死,而是真真正正地死了。侯爷以为自己才活了一世,殊不知,这已经是我见到侯爷的第二世了。”


    李磐急速地眨着眼睛,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楼雪萤:“侯爷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我并没有疯,更不是在胡编乱造。我是个重生之人,而恰恰这世上还有另外两个重生之人,若侯爷胆子大,大可以与他们去确认。”


    李磐:“……是谁?”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子。”楼雪萤轻声道,“侯爷不是觉得他们两个关系突然恶化,十分奇怪吗?其实只是因为他们都重生了而已,前世之事带到今生,便觉余恨难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李磐的眉头已经紧得不能再紧。


    他显然还是不太相信她说的话,但他没有直接质疑,而是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道:“既然如此,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楼雪萤眼睫轻颤:“前世……我曾是太子……未过门的太子妃。”


    李磐愕然睁大了双眼。


    ……


    楼雪萤用极其缓慢的语速,将那些不堪的往事一一道出。李磐一开始还是靠坐在桌边,满脸狐疑地听着,后来便慢慢直起了身子,表情凝重,最后再也坐不住了,直接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楼雪萤看。


    终于,等她讲到姚璧月给太子——更准确地说,是给新帝生了个女儿的时候,她又一次地哽住了,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李磐沉默地等待着。


    她花了好长时间才平复了一些,勉强继续道:“他没有儿子,就想让我给他生个儿子,说生下来就封为太子……”


    李磐的声音很飘忽:“没有名分的女人,生的孩子也能当太子吗?”


    “我不知道……”楼雪萤低声说,“但是,我最后的确是……有了身孕……”


    秋天的时候,女医诊出喜脉,连忙上报新帝。


    新帝欣喜若狂,虽还不知男女,但俨然已将她腹中的孩儿视作了珍宝,本就精细的照顾,更是加倍严格,干什么都一群人围着,宛如她是个无法自理的废人了一样。


    但即便如此,这个孩子还是没有保住。


    她身体太弱,不管怎么养护,还是在诊出喜脉一个月后,见了红。


    新帝勃然大怒,要砍了所有人的头,只不过她那时因为小产命悬一线,若把所有人换新,那定然照顾不周,便最终搁置了。


    她原本只是病弱,自那之后,便真的成了一个无法自理的废人。


    李磐怔怔地看着她。


    楼雪萤:“我有时候想,它真是个苦命的孩儿,怎么偏生投到了我肚子里,连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可我有时候又想,它也是个幸运的孩儿,无知无识地离开这个世界,总比生下来后是个畸儿,面对种种苦难要好得多。”


    李磐:“……如何就会是畸儿呢?”


    楼雪萤眼中落下泪来:“侯爷以为,我入宫五年,为何没有诞下一儿半女?”


    因为她一直在用避子汤。


    她承宠第二日,皇帝去上早朝,皇后便派掌事宫女送来了一碗汤药。


    说是补药,但谁都知道这是什么药,她别无二话,在掌事宫女的注视下,将汤药喝了个干净。


    她是心甘情愿喝的。


    后来皇后见她老实,渐渐地也不派人来送了,但她自己却还一直在服用。


    没有哪个后妃不想要个孩子的,哪怕是为了自己将来养老,不管男女,也总得有个孩子依靠才好。


    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


    她若生的是皇女,也就罢了,若是个皇子,一个宠妃生下的皇子,会对太子造成怎样的威胁,她不是不知道。


    她不想让皇帝为难,不想让太子为难,不想让皇后为难,也不想让自己为难。


    所以她亲自断绝了一切隐患。


    撇去她初入宫时与皇帝僵持的那几个月不谈,整整四年多,后宫几乎是她一人专宠,她却迟迟未有身孕,按理来说,早该引起注意了才是。


    可是谁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连皇帝也没有。


    太医每月正常请着平安脉,他偶尔问起太医她的身体状况,听到她健康,便放心地点点头。可他却从来没有问过太医,贵妃为何迟迟没有身孕。


    也许是未曾想起,也许是并不在乎,也许是刻意遗漏。


    但总之,从来没有人说起过这事。


    她喝了四年多的避子汤,她以为自己早就绝嗣了,谁曾想在女医的调养下竟还真的会有受孕的一日。


    从得知有孕的那一日开始,她便惶惶不可终日。


    她反复地询问女医,她之前喝了那么多避子汤会不会有事,可女医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复。她每次吃下那些安胎药时,总感觉自己是在养一个怪物。


    好在那孩子终于去了,她元气大伤,却也彻底安下了心。


    “我觉得我死得很好,很安详,在睡梦里就死了,一点痛苦都没有。”楼雪萤擦了下眼睛,低低地笑了一声,“这便是我前世的一生,侯爷若不相信,那便当听了个故事吧。”


    第73章


    李磐很久都没有说话。


    这个故事实在是太长了,桌上的油灯已经燃了大半,本该是睡梦沉酣的时辰,此刻却没有一个人有睡意。


    他倚在墙边,朦胧的烛光中,他连表情都模糊不清。


    屋内静得可怕,就连烛火哔啵的轻响,都显得那么惊心动魄。


    他没有看楼雪萤,微垂着眼睛,像是看着地面,又像是在看一些虚无缥缈的远方。


    那双时而含笑、时而锐利的双眼,此刻也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情绪掩藏其中,掀不起一丝涟漪。


    楼雪萤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他身上那种惯常的从容气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压制后,仍然控制不住逸散而出的凛冽。


    他的喉结滚了又滚,像是想说什么,可又什么都没说,嘴唇绷成一条冷硬的线。


    也不知过了多久,楼雪萤都觉得自己有点僵了,忍不住缓慢地搓了一下手臂。


    李磐抬起眼,视线定在她微微颤抖的手指之上,终于开了口。


    “去穿件衣服吧。”他说。


    楼雪萤便安静地走到行李旁,取了件外袍,披在了身上。


    “过来。”他又说。


    楼雪萤听话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看着她,问:“我们前世,认识吗?”


    楼雪萤怔了一下,摇头。


    “我……我只在秋猎的时候,远远见过侯爷。”她咬了下嘴唇,轻声道,“那一次,侯爷独自一人猎了头熊回来,拔得了秋猎头筹。但侯爷应该并未注意过我。”


    李磐:“所以你以为这一次我不参加,便无人能猎熊了?”


    楼雪萤点了点头,嗫嚅道:“我原本已经想好要告诉侯爷这一切了……只是侯爷不信鬼神之事,我怕侯爷觉得我在胡说,所以就想先和侯爷打个赌……”


    “然而秋猎的时间变了,人员变了,结果也变了。”李磐道,“你就慌了,是吗?”


    楼雪萤低头不语。


    李磐闭上眼,捏了捏眉心。


    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她那些怪异之举究竟从何而来。


    她为何会那么急着嫁给他,为何会那么害怕进宫,为何会屡屡试探他对鬼神的看法,又为何会对他反复的追问不敢回答。


    而他也终于知道,那个会半夜出现在她床前,令她恐惧流泪的男人,究竟是谁。


    纵然他到现在还是觉得重生之事不可思议,但种种证据摆在面前,连同皇帝和太子的异常都有了解释,由不得他不信了。


    “你前世在经历这些事的时候,我在做什么?”


    “侯爷在西北戍边。”她小声答道,“侯爷回京数月,没有京职,老夫人也适应不了京城生活,侯爷便带着老夫人回去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来一件更重要的事,猛地抬头道:“侯爷!年底会打仗!我没有骗你,只是我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日子,也想不起来是和哪个部族打了……”


    李磐眯了下眼:“当真?”


    “自然当真!”楼雪萤急道,“若不是后面还要倚仗侯爷,皇帝只怕是早就……”


    她的声音倏地微弱下去。


    李磐看着她:“这就是你不嫁别人,硬要嫁给我的理由?”


    楼雪萤哑口无言。


    李磐:“怪不得你总说连累了我。”


    楼雪萤心中一颤:“侯爷……”


    她害怕他因此知难而退,抛下了她,可她又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再强逼他。他之前许下的那些誓言,只是建立在他当时的认知之上,他立誓的时候,哪里会想到会有皇帝和太子两个人在虎视眈眈地等着他呢?即使他退缩了,也不能怪他。


    “我今日将太子打了。”他幽幽道,“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我没想到他会过来,侯爷,不是我主动要找他的!”楼雪萤仓皇地辩解,“我从来没有想让你们直接动手……”


    李磐凝视着她,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指腹蹭过她脸上的泪痕,带起一阵干涩的疼。


    “楼雪萤,你是怎么想的,他们一个皇帝,一个太子,都觊觎着我的妻子,你却说,从来没有想让我们直接动手。”李磐一字一顿地道,“不直接动手,只会有两种可能。第一,我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你对我阳奉阴违,背后将他们两个安抚住,他们不介意你是谁的妻子,只贪图和你这个人偷欢。第二,我知道实情,但我不想和他们起冲突,所以我把你献了上去,他们就不会再来为难我——你选哪种?”


    楼雪萤怔怔地看着他。


    “你说太子早已重生,可他却一直装作没有重生的样子,欺骗于你,那你觉得他今晚为何欺骗不下去了?”李磐道,“是因为他发现你马上就要去西北了,他再装下去也没用了,所以他才来找你。那你猜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能找到你?因为皇帝在找我议事。”


    楼雪萤脸色苍白,喃喃道:“他是故意……”


    李磐面色沉沉。


    今夜所议之事,的确都是正事,但也并不是那么紧要的正事,非得在今夜就论出个结果不可。可景徽帝却一直不肯放人,直到很晚的时候,郑公公进来了一趟,低声在景徽帝耳边说了几句,景徽帝才终于三言两句结束了议事,放了他们回去。


    李磐:“眼下这个局面,他既可以治太子的罪,也可以治我的罪,无论治谁的罪,对他来说都不是坏事——不过依我看,他目前应该还是更想治太子的罪。但治完了太子,也就有空治我了。”


    楼雪萤脑中纷乱如麻,一颗心直坠谷底。


    “一个皇帝,一个太子,簌簌,你竟把我置于如此境地。”他叹息一声,用力地扣住了她的后脑,“你让我怎么办。”


    “对不起……”楼雪萤颤抖着,只觉自己的话语是如此苍白无力。


    这都是她的错,她要怎么才能补救呢?


    李磐:“还有没有别的事瞒着我?”


    楼雪萤连连摇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李磐:“太子为何重生?”


    楼雪萤愣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没说。”


    李磐沉吟不语。


    楼雪萤攥紧了手,悔恨道:“若我早告诉侯爷,侯爷就不会如此被动……是我总是瞻前顾后、软弱无能……”


    “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李磐道,“更何况,你之前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此前皇帝和太子都没有重生,没有任何可疑之举,你若直接跟我说这些,我恐怕会真的当你得了癔症。”


    楼雪萤抿了抿唇,又不安道:“侯爷……还有其他想问我的吗?”


    李磐:“你还想我问你什么?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你难道知道吗?”


    楼雪萤沉默。


    李磐:“去洗漱吧。”


    楼雪萤:“……侯爷呢?”


    李磐:“你不用管我。”


    楼雪萤垂下眼睛,自己去打了水,默默地洗漱了。


    她安静地拭完了面,站在床边,犹豫着要不要换寝衣。


    李磐倚着墙,道:“你那些面脂呢?今晚不抹了吗?”


    他知道她每天睡前洗漱完,都会往脸上抹点面脂,据说是什么养颜护肤的佳品,他也不太懂,只知道一小盒就很昂贵。


    昨天还看见她在抹,今天就不抹了。


    李磐:“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抹就抹。你只是交代了一些很久以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是今夜突然发生了什么惊天巨变,你这么谨小慎微的是在干什么?难道我会看你往脸上抹两块面脂,就把你赶出这个房门?”


    楼雪萤涩然道:“我……我怕侯爷觉得我还有闲心弄这些……”


    她原本以为,亲眼看见她和太子纠缠在一处,亲耳听到她那些不堪的往事后,李磐一定会怒不可遏,即便这个“怒”不一定是针对她,但他也总该生出一些正常人该有的情绪才对。


    可他到现在却一直显得那么冷静,甚至都不问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情感纠葛了,只与她分析当下的局势情形。


    太理智了,太不像正常人了。


    他越是这样,楼雪萤便越是心慌,觉得他像一把拉到极致却迟迟不发的强弓,不知何时便会崩断,尤其是他让她不要管他,她就更担心了。


    李磐:“去吧。”


    楼雪萤便坐到了妆台前,去抹她的面脂。


    她动作很慢,愈接近眼眶,便愈觉得那浸泡了无数泪水的皮肤脆弱不堪。


    李磐:“怎么了,这东西有问题吗?”


    楼雪萤低声道:“没有,是我脸上有点疼。”


    李磐朝她走过来,对着铜镜里的她看了半晌,直到她终于涂抹完,他忽然弯下腰,一把扭过她的脸,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


    楼雪萤手里的脂盒掉在了地上。


    她睁大了眼睛,在他怀里战栗着,感到他的身躯如火一般滚烫,又似铁一般坚硬。


    他从来没有如此激烈地吻过她,不似以往情到浓时的激动,而是一种近乎心碎的愤怒,他长驱直入,攻占了她的唇舌,却没有给她造成半分疼痛,她只是茫然地承受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手指覆上他的心口,触碰到他狂躁的心跳。


    他的手从她的脸颊落到了她的后颈,指腹压住了她的颈脉。


    他离开她的嘴唇,一下接一下地吻过她的鼻尖、她的眼睫、她的眉骨、她的额头,又沿着她的脸颊往下,吻过她的耳垂,最后落在他指腹压着的颈脉之上。


    她的血液,在他的唇下鲜活*地涌动着。


    她的身体,在他的怀里完好地蜷缩着。


    他紧紧地咬着牙,然后一拳砸在妆台之上。


    嗵的一声,所有物件猛地弹跳起来,七零八落地倒了一台面。


    他猛地喘了一口气,松开了她,直起身来,往外走去。


    楼雪萤一把拽住了他:“你要去哪里?”


    他说:“你先睡。”


    她却固执道:“你要去哪里?”


    他说:“我马上回来。”


    “你不是说……”她嗫嚅着,“亲我的话,就是让我安心,代表你不会丢下我吗?”


    “我没有丢下你。”他额角青筋跳了跳,“我只是暂时离开一下,很快回来。”


    “可我一个人待着,很害怕。”她低下头,“这些事情,我从来没说出来过……我不知道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你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呢……”


    他沉默良久,才轻声道:“簌簌,我想杀人。但我不能。你先放我出去,我喝点酒行吗?”


    楼雪萤怔住。


    第74章


    “我只是个普通的男人,我比你们京城的男人略微大度一些,不代表我真的心胸宽广,能够海纳百川。”李磐道,“我现在看着你,我就会控制不住地去想你和他们两个的事情……簌簌,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但我不是圣人,我也会嫉妒,也会生恨。我嫉妒太子凭什么能拥有你最初的真心,轮到我的时候,你却先想的是利用;我嫉妒皇帝凭什么依靠强权就能让你低头,轮到我的时候,我反复证明自己,你却还是对我有所保留……”


    他垂眼,看向她拉住自己衣袖的手,慢慢地将它拨开,道:“我更恨,他们凭什么占尽先机,却不珍惜你,将你伤害至此;而我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甚至我一开始都不想娶你,为什么最后,我却变成了众矢之的。”


    他将她的手放下,闭了闭眼,继续说道:“簌簌,我很痛苦,痛苦会变成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智。你知道我刚才亲你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控制不住地去想他们有没有这样对过你,我控制不住地想他们是不是会比我更了解你……簌簌,我没有那么光明,我也有阴暗的一面,我只是忍住了没说而已,因为我不想变成太子那样的人,将情绪发泄在你的身上。冤有头债有主,我知道自己应该找谁,但感情这种东西控制不了,我需要独自冷静一会儿,才能和你正常相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睁开眼,楼雪萤看见他泛红的眼眶。


    她从来没见过他为谁红过眼睛,也从来没见他露出过如此痛楚无力的表情,一时间失了神,眼睁睁地看着他打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李磐找到了外苑值夜的宫人,要来了一坛酒。


    他提着酒,很快回到了小院。


    楼雪萤站在窗口看他,他脚步一顿,抵着墙根坐下,把酒拍开,道:“我就在这里,你去睡吧。”


    楼雪萤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关上了窗,然后熄了灯。


    周围暗了下去,唯有头顶一轮明月皎洁。


    李磐就对着这轮明月,一口接一口地饮酒。


    酒并不烈,可是滚过喉咙,却烧得他浑身发烫。


    他是真的想杀人。


    他知道楼雪萤有许多细节都没有告诉她,就比如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太子拿她当禁/脔的那段时间,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让她做梦都在害怕。


    但她越是不想说,才越能证明,她当初都经历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他想不通,一个两个,都说着喜欢她,可为什么却能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为什么把他们的满足,建立在她的退让之上?如果他们真的喜欢她,为什么能将她原本美好的生活生生打碎,为什么能将她原本健康的体魄摧残到死?


    他想到她喝的那些避子汤,想到那个一闪即逝的孩子,想到她说她死得很好,很安详,一点痛苦都没有,便觉心如刀绞。


    死亡对他来说,是深渊,是要远远逃离的存在。他在战场上拼杀,有着极强的求生欲,只要他还剩一口气,他便永远不会放弃。


    可死亡对她来说,却是解脱,是她求而不得的心愿。她被迫调养,被迫活着,被迫过着高人一等又低贱至极的生活。


    李磐想,她那么纤细的一具身躯,脆弱得仿佛他一只手就能折断,到底是如何承受得了这么多事情的呢?


    滔天怒意无处宣泄,他只能一口一口灌着酒,试图麻痹自己的神智。


    只可惜,行苑里没有准备烈酒,而他酒量又太好,一坛酒下肚,不仅没有醉生梦死、逃离现实的轻松感,甚至还感觉那把心火烧得越来越旺,将他脑中的杂念一个一个烧掉,最后只剩下一个,像是被千锤百炼后的精铁,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皇帝。太子。


    而他只是一个被皇权所封的将军。


    他的前路,便是没有前路。


    ……


    李磐在院中吹散了酒气,漱了口,才推开门,回到了屋子里。


    朦胧月色透进窗棂,她被推门的声音所惊醒,从趴着的桌上抬起了头。


    李磐顿了一下:“你怎么还没睡?”


    楼雪萤低声道:“我想等你。”


    李磐走过来,一把将她摁进了自己怀中。


    楼雪萤靠在他的胸前,安静地听着他浊重的呼吸。


    忽然,她感觉鼻尖一热,伸手一摸,竟是一滴水。


    她吃惊抬头,又一滴水落在了她的唇角,渗进了她的口中,咸涩不堪。


    “侯爷,你……”


    “簌簌。”他低下头来,抵住她的额头,轻声道,“你受苦了。”


    楼雪萤怔了怔,忽而用力抱紧了他,哽咽道:“李磐……”


    “我在。”他抚着她的背,声音沙哑,“我在这里。”


    “李磐……”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李磐……”


    他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在。”


    她说:“要是我上辈子先遇到的是你就好了……”


    “上辈子,你看不上我的。”李磐吻了吻她的唇角,“但这辈子也不晚。”


    “今夜和太子……我反抗过的,可是我挣不脱他……”


    “他是疯子,别放心上。”


    “还有上次皇帝把你调你出京,单独见我,其实就是他重生了,发现我也重生了,所以找我坦白……我没告诉你,那次中途我晕过去一回,醒来他强迫我喝粥,我不肯喝,他说我喝了就召你回来,我也没答应。”楼雪萤抱着他,飞快地说道,“后来他非要送我琴,我为了回家,收下了,但是坐上回家的马车之后,我又当着他的面把琴砸了,他也没有再追过来。”


    李磐愣了一下,随即亲了一下她湿润的眼角,道:“你已经很勇敢了,簌簌。至少我都不敢当着他的面砸东西,你比我厉害。”


    楼雪萤:“可是你竟敢打太子。”


    李磐:“你也该打他。”


    楼雪萤迟疑道:“他……他今夜打了我一巴掌,打完又后悔,让我打回去,我吓了一跳。”


    李磐顿时沉了声:“他还打你?他不是来找你求和的吗,岂有如此道理,求和的竟还动手?”


    楼雪萤低低地嗯了一声:“我没忍住,故意说了些话挑衅他,他一向受不得这种刺激。”


    李磐想要点灯再仔细看看她的脸,却被她拽住,道:“没什么事,已经看不出来了。”


    李磐:“他是不是经常对你动手?”


    楼雪萤默了一下,道:“以前是……但后来我小产了,他就再也没动过手了。”


    李磐滞了一下,手掌不由自主地覆上她的小腹,低声道:“是不是很疼?”


    楼雪萤不作声。


    李磐冷笑一声:“看来我今天还打少了,早知道趁乱再多打几拳了。”


    楼雪萤:“你……你打他的时候,不会用了全力吧?”


    李磐:“你放心,我下手有数,若真用了全力,他当场就能没命,但我还不想进大狱。”


    楼雪萤微微地松了一口气,随后又担忧起来:“那……以后怎么办呢?”


    李磐:“你对他们,可有余情?”


    楼雪萤连忙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李磐:“当真一点情分也无?”


    楼雪萤隐约感觉不妙:“你要干什么?”


    “没干什么。”李磐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当务之急是保命,我分得清主次。”


    两个人便都没再说话。


    安静了许久,楼雪萤唤了一声:“李磐。”


    “嗯?”


    “你,你不要嫉妒他们……”她鼓起勇气说道,“他们一个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另一个人,我只是年少无知时,把好感当作了情爱,实际上算算相处的时间,加在一起,恐怕都没有几天。你实在不需要跟他们比较的。”


    李磐:“……嗯。”


    楼雪萤又道:“我知道,我特别懦弱、特别没用,我不敢报复他们,我只敢躲着他们,可是他们也重生了,都不肯放过我……我现在、我现在知道了,是我一直在幻想事情能往我希望的方向发展,我希望这世上永远不要有让我害怕的矛盾发生,可是不会的……我应该早早放弃幻想、认清现实的……”


    正所谓,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可到了她这里,连一夕安寝都不会有。她的退让没有用,她的眼泪没有用,甚至连她的反抗都没有用。


    弱小的人,再张牙舞爪,在上位者的眼里,都只是挑起兴致的把戏而已。


    她说:“李磐,我一定会改的……我真的会改的……”


    她听见身前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簌簌。”他说,“这种话,你自己记住就好,不必向我承诺。”


    楼雪萤:“我怕你对我失望……”


    “我不会对你失望,因为我原本也没有期望过你什么。”他道,“你就算做不到,我也不会怪你。因为世事本就如此,你孤身一人对抗天家,即使再努力,很可能也改变不了什么。”


    顿了顿,他又道:“但你既然选择了我,那我便不会留你继续孤身一人。”


    楼雪萤忍不住攥紧了他的衣角,屏住了呼吸。


    他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簌簌。”


    第75章


    秋猎最后一日,武安侯和武安侯夫人均未现身,不知是何缘故。


    同样未现身的还有太子与皇后。


    这最后一天,众人依旧是该猎的猎,该玩的玩,只是有些流言,却悄悄在私下扩散开来。


    据说,昨夜陛下召武安侯等人议事,武安侯夫人在外等候,太子路过,喝多了酒,竟轻薄了武安侯夫人,被出来的武安侯当场撞见。武安侯一时激愤,竟直接将太子打了一顿。


    这流言实在过于离奇,但当其他人偷偷去询问昨夜与李磐一起议事的其他官员时,他们却对此讳莫如深。


    这样慎重的态度,反而加重了大家的怀疑。


    与此同时,太子寝殿中,气氛凝滞。


    皇后的脸色从未如此难看过,她看着脸上青了两块,嘴角还凝着血痂的太子,终于再也忍不住,愤怒开口:“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太子平静道,“正如母后所听闻的那样,儿臣冒犯了武安侯夫人,被武安侯所伤。”


    “你疯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传闻中太子是喝多了酒,但她知道,太子从来不会喝多酒,更别说酒后轻薄女子了。那武安侯夫人是待在皇帝寝殿附近,离太子寝殿远得很,是她的儿子,大晚上的不睡觉,专门去找的武安侯夫人!


    联想到太子坚决不愿同姚璧月结亲,皇后不禁脸色大变:“你难道喜欢她?!”顿了一下,“就算喜欢她,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如此举动,岂堪为一国太子!你父皇本就对你动了杀心,你这不是把罪名送到他手上吗?恐怕连百官都要怀疑起你的品行来!而你甚至还轻薄的是武安侯夫人,武安侯!你父皇要杀你,武安侯怕不是第一个支持!你真的是疯了!”


    太子没有接话。


    老东西昨天大晚上的不睡觉,召武安侯等人入殿,把楼雪萤放在外面等待。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老东西让武安侯他们几个先议着事,自己则趁机出去找楼雪萤。可后来发现,老东西是真的在和人议事,楼雪萤也是真的孤身一人在外面等待。


    老东西肯定巴不得武安侯回西北,但他却不可能愿意让楼雪萤也一起回去。但武安侯搬出了孝道,老东西若直接拒绝,显得他冰冷无情,好像在提防什么似的。


    聊得越久,太子便越觉得老东西不占胜算。


    再说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老东西就算拒绝了武安侯,也不可能给楼雪萤下禁足令,届时她自己跑去西北,难不成他还要把她抓回来?


    心不在这里,人在这里又有何用?上一世早已证明过了。


    所以太子觉得不能再等了,他必须得找楼雪萤摊牌了,再装好人也不可能留住她,反倒是及时承认他前世的错误,或许还能求得她一丝丝动摇。


    可他没想到,她和他记忆中的那个簌簌,不太一样了。


    她依旧柔弱,一害怕还是会哭,可她的反抗之意却比前世更加清晰明确。她不仅没有给他一点好脸色,甚至还用前所未有的犀利言辞讥嘲于他,他感觉她成了一把柔软的刀,看着软绵绵的不伤人,实际上却是那般锋利,他越是强硬,她的刀锋便越是深入,剖开他层层的伪装,直直地扎进了他的内心。


    她何时竟变成了这样的人?是上辈子的经历改变了她,还是武安侯的作风影响了她?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无论他当好人还是坏人,无论他重生了还是没重生,她都不可能再选择他。


    更没想到的是,老东西竟放了武安侯和其它人出来,亲眼撞见了他对楼雪萤的所作所为。


    他当然也有过怀疑,觉得老东西把她安排在那儿,很可能是在故意引他上钩,即便如此,因为上述种种原因,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他觉得,老东西顶多也就是抓他个现形,证明他也重生了罢了。从此以后,他们三人便不必再虚与委蛇,直接正面硬斗便是。


    可老东西为了打压他,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自己的后路也切断了,到底谁才是疯子!


    老东西难道是打算放弃楼雪萤了吗?否则怎么会用出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老东西若是以他冒犯武安侯夫人为由,治他的罪,那来日老东西自己便也不能再夺她入宫,不然便是失信于天下。


    最重要的是,武安侯现在打算怎么办。


    他肯定是听到孩子的事情了,不知昨日回去后,楼雪萤会如何跟他解释?是以他喝多了酒搪塞过去,还是把前世今生之事全交代一遍?武安侯能相信吗?


    太子拧着眉,闭着眼,深深地呼吸。


    “你怎么不说话了?”皇后冷笑一声,“闹出这样的事端,如何收场!”


    太子睁开眼,语气平平:“上次父皇要杀儿臣,儿臣让母后早作打算,母后说要与外祖舅舅等从长计议。不知可议出什么结果来了?”


    “这才刚过去半个多月,能有什么结果?这种事,难道不需要慎之又慎?”皇后痛心疾首,“你父皇最近没发癔病,你倒是发起癔病了!霁儿啊霁儿,你二十年贤名毁于一旦,现在还有什么立场说他的不是!”


    “母后夸张了。”太子道,“现在只是流言,并无一人亲身出来证明。那些看见的官员不敢直言,武安侯与夫人为了名声也不可能直接承认。既然只是流言,那就可以补救。”


    皇后:“如何补救?”


    太子:“前天晚上,夜宴旁有一水阁年久失修,塌了个门,母后可知晓?”


    “这与你有何关系?”


    “并非与儿臣有关,而是与武安侯有关。”太子扯了扯嘴角,“那晚武安侯离席得早,路过水阁,轻薄了一个宫女,只是宫女挣扎的时候撞坏了门,武安侯怕引来旁人,便匆匆逃了。”


    皇后狐疑:“竟有此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太子垂目:“那宫女隶属东宫,是夜宴上看没什么事,便跑到水阁里躲懒的,谁知会遇到武安侯。水阁门塌了之后,其他人过去查看,发现里面有个东宫的宫女在躲懒,便送到曹添那里了。”


    皇后:“武安侯还会轻薄宫女?”


    太子:“那宫女因为躲懒被发现,又担心水阁门塌的事怪罪到她身上,心中害怕,已经自尽了。自尽前留书一封,只承认躲懒,却不承认水阁门塌与她有关,说她只是自保,是武安侯强迫于她。”


    皇后皱眉。


    “儿臣知道,母后觉得武安侯不是这样的人。儿臣也觉得似有疑点,所以便没有声张。”太子道,“但是母后,儿臣的确是对武安侯夫人有意,所以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去告诉了武安侯夫人此事,结果武安侯夫人不信,儿臣又一时激动,这才有所冒犯,结果被武安侯当场撞见,这才对儿臣动了手。”


    “你打算公布此事,让大家将注意力转移到武安侯身上去?”皇后沉声道,“可这招太险,就算是真的,你与侯夫人的流言刚出来,武安侯的流言便随后出现,骗骗普通百姓也就罢了,文武百官可不是这么好骗。”


    太子:“无论信不信,这水一旦搅浑,那大家便会对所有消息都持观望态度,不会轻易再下定结论。父皇若要因侯夫人的事治儿臣的罪,那他便不能不管武安侯与宫女的事。要么一起治罪,要么一起放过。”


    诚然,对景徽帝来说,把这两个人一起治罪实在是太好不过的事了。但他若真的严惩武安侯,那西北的仗还怎么打?更何况,几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是桩冤枉官司,若真以此治罪,武安侯必然不服,届时又要生乱。所以,为了不继续激化矛盾,景徽帝只能不计较武安侯的罪过,也就不计较太子的罪过。


    太子:“趁现在大家都在,宫女尸体还未处理,正是公开此事的好时候。儿臣不便出面,还请母后……”


    话未说完,曹公公突然闯了进来,惊恐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出大事了!”


    皇后:“有话好好说!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曹公公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道:“娘娘,殿下,不好了!武安侯夫人、武安侯夫人她上吊自尽了!”


    “什么?!”皇后大惊,遽然站起。


    太子一把揪住曹公公的衣领,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武安侯夫人她上吊自尽了!”


    “不可能!”太子勃然大怒,“她怎么可能上吊自尽!”


    “千真万确的事啊,殿下!”曹公公哭丧着脸道。


    皇后脸色惨白:“她死了?”


    “那、那倒没有……”曹公公咽了咽口水,道,“被、被救下来了……”


    “能不能一口气说完!”皇后捂着胸口,气急道,“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曹公公连忙将事情说了。


    原来,据外苑伺候的宫人说,武安侯与侯夫人昨夜回屋后,半夜里武安侯出来要过一坛酒喝,然后二人直到今天早上都没再出过门。后来武安侯独自出去了一趟,在外面里转了一圈散心,回去后竟发现侯夫人上吊了,还留下了一封绝笔书。


    武安侯急忙将人救下,又让宫人快去猎场请太医来救治,这么一跑动,大家便全都知道了。


    据宫人说,那武安侯夫人颈上一圈红痕,甚是骇人,恐怕已经吊了好一会儿了。若不是武安侯动作快,只怕真的就要断气了。


    这下好了,流言彻底坐实。若不是昨夜受辱于太子,侯夫人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上吊?


    “太医看完,说武安侯救得及时,侯夫人并未有大碍。但武安侯咽不下这口气,已经、已经带着侯夫人的绝笔书,亲自去求见陛下,要讨个公道了。”曹公公说完,便趴在地上再也不敢动了。


    皇后猛地一拍桌子,怒视太子:“看看你干的好事!”


    还在这里谋划什么武安侯轻薄宫女、害宫女自尽的事情,现在侯夫人自尽的事先闹得人尽皆知,再来十个八个自尽的宫女也没用了!


    同一招,岂能同一时间用两回!


    更何况,在她看来,那武安侯夫人定是自己想要自尽的,根本不是什么谋划的招数!昨日众目睽睽,那么多人、连同她的丈夫都瞧见她和太子的事了,她无法接受,含恨自尽,也是情理之中。


    若真要谋划,此事是太子理亏,楼家或侯府以此为由,趁机与东宫索谈利益,岂不是更好?闹出人命,才是真正的情绪上头、不管不顾!


    太子脸色阴沉,攥紧了拳头。


    什么上吊自尽,楼雪萤好不容易重活一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上吊自尽,除非是武安侯因昨夜之事怪罪了她,她觉得余生无望,这才赴死。但她若真的绝望赴死,以她的性格,又怎么可能写什么绝笔书!


    她当初都没给他写绝笔书!


    这分明……就是她对他的报复。


    可是,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就算她要报复他,难道不是应该让武安侯在朝堂上给他下绊子吗?她为什么搭上自己的名声,也要拉他下水?


    昨夜之事,确实是他这个太子的错,但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公之于众,对她又有什么好处?他受人指摘,她难道就不会吗?当初她从太子妃变成贵妃,明明是老东□□断专行,可她也饱受非议。一个长得漂亮,和几个男人不清不楚的女人,会面对怎样的流言蜚语,她不是不知道,怎么敢再来一次?


    太子咬着牙,眼里泛起血丝。


    “圣旨、圣旨到——”又一个太监慌忙来报。


    太子抬眼,看向门口缓缓走进的郑公公。


    皇后脸色铁青。


    郑公公进了殿内,轻咳一声,肃然道:“老奴见过娘娘,见过殿下。陛下有旨,还请殿下接旨。”


    太子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公公直说便是。”


    郑公公:“陛下有旨:储贰之重,式固宗祧,当德配乾坤,为天下范。太子梁霁,行为失检,举止失当,有悖礼法,有亏德行。即日起,着太子于岐山行苑闭门思过三月,非诏不得出。当静省己过,研读圣贤,勿负朕望。”


    “在岐山行苑闭门三月?”皇后失声道,“难道连东宫都不让回?”


    郑公公躬身道:“回娘娘,陛下确实是这么说的。”


    皇后抿紧了唇。


    “儿臣接旨。”太子语调平平,“郑公公请回吧。”


    郑公公一走,皇后便急怒开口:“被禁足在这种地方三个月,如此重的责罚,你难道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他要废太子吗?”太子幽幽道,“若母后当真替儿臣担心,那便让外祖与舅舅,别再徐徐图之了,不如就听儿臣的,一劳永逸。”-


    “簌簌!”李磐推门而入,看向床上躺着的楼雪萤。


    床边的太医向李磐行了一礼:“侯爷,夫人已服了药,精神现已好多了。”


    李磐颔首:“有劳。”


    “既然夫人已无大碍,那下官先告退了。”


    “太医慢走。”


    等太医一走,李磐便迫不及待地握住了簌簌的手,道:“簌簌,皇帝下旨了!”


    楼雪萤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太子被治罪了?”


    李磐点头:“皇帝以行为失检为由,将太子在岐山行苑禁足三月。”


    楼雪萤不由笑了一下。


    对于一个太子来说,被禁足三月,已经是较为严重的惩罚了,而这一次的禁足甚至不是在东宫,而是在岐山行苑,等同远离朝政三月。这无异于是昭告群臣:太子之位,极有可能动摇。


    若说之前皇帝追杀太子,是无缘无故,那这次太子被禁足,则是有理有据。


    在场的官员及家眷,无人不知武安侯对夫人的爱重,也无人不见武安侯求见皇帝时泛红的双眼。


    那封武安侯夫人亲手写下的绝笔信,更是被武安侯在激愤之下当场展示。寥寥百字,写尽武安侯夫人昨日所受的惊吓与屈辱,甚至还言明了昨夜太子神志清醒,并非醉酒,令不少女眷心有戚戚,悄悄拭泪。


    李磐摸了摸她颈上的红痕:“还疼吗?”


    楼雪萤摇了摇头:“没事,已经上过药了。”


    李磐拧眉:“我应该再轻点的。”


    楼雪萤抱着他的腰,蹭了蹭他:“就是要重了才好。”


    自尽的主意,是她主动提出的。


    李磐对此十分惊愕,觉得不妥,认为皇帝很可能本来就要借此机会治太子的罪,她实在没必要多此一举。原本只是大家私下里传点风言风语,她一旦自尽,把事情闹大,对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处,还容易反过来被人指指点点——这是出于对京城风气的考虑,李磐并不想让她再卷入风波。


    楼雪萤却道:“不,我不会再忍让了。”


    凭什么她不能把事情闹大?她上辈子就是怕这个怕那个,无人救她,她也不敢自救,最后才郁郁而终。这辈子,她一开始依旧是怕这个怕那个,拖到后来,让李磐被自己连累,陷入两难,而那对父子却步步紧逼,没有半点要放过她的意思。


    她偏要闹大。


    就算对她指指点点又怎样?名声这种东西,未婚女子可能还得考虑一下,但她都嫁人了,丈夫也包容她,她还管这个做什么?她是受害者,又与武安侯是人尽皆知的伉俪,武安侯更是为国拼杀的英雄,倘若她名声受损,那太子的名声只会更糟糕。


    为了让自尽更加逼真,楼雪萤指挥着李磐,让他用布条在她脖子上勒出了红痕。


    上吊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楼雪萤还特意让李磐往上勒自己的下巴,而不是往后勒自己的颈部,如此一来,便是正确的上吊痕迹,太医来了也看不出问题。


    她没有故意陷害太子,她只是让他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相应的代价而已。


    也许不管她自尽与否,景徽帝都会惩治太子。但她的目的不是帮景徽帝,而是要让太子在百官心中失信,他休想再披着君子的皮,作出一副无辜受害的姿态来。更别妄图以醉酒之名遮掩,让其他人有为他辩解的余地。


    李磐弯下腰,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瘀痕,见确实没什么事,才缓和了神色,道:“还有个好消息。”


    楼雪萤:“什么?”


    李磐:“我可以带你回西北了。”


    “真的吗?”楼雪萤心中一松,“他竟然同意了?”


    李磐:“我的妻子,竟能在京城范围内被太子欺辱,我若不带她回西北,如何能保证她的安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一想到众目睽睽之下,景徽帝那个面无表情的反应,李磐便不由冷笑。


    楼雪萤抿唇笑道:“太好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随时。我们收拾完侯府的东西,再将京城琐事处理一下,便可以走了。”李磐亲了亲她的发顶,“现在,我们就提前回家去,不必再等到秋猎结束。”


    第76章


    马车载着李磐和楼雪萤,提前离开了岐山行苑。


    一夜情绪,大起大落,几乎彻夜未眠,楼雪萤早已经困倦不堪。她脱了鞋履,屈着腿,躺在车厢坐垫之上,枕着李磐的大腿,很快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李磐倚着车厢,垂头望着楼雪萤平静的睡颜,目光又一次落在了她颈部的红痕之上。


    是他亲手勒出来的。


    他杀过很多人,用过很多种方式,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亲人动手。


    她让他别害怕,大胆用劲,说她心里有数,她若真的疼了,她会表示的。


    她想这么做,他便照做了。可勒住她脖颈时,他的手是如何颤抖,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有些艰难地说:“再用力点……不然显不出痕迹。”


    李磐咬住了牙,加大了力度。


    他当然知道多大的力能勒死人,多大的力勒不死人,但对着她,哪怕是再安全的力,他都不敢轻举妄动。天知道他最后是怎么使出那么大的力气的,竟真的将她脖子勒出了一条清晰的瘀痕。


    而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拼命动了起来,示意他停下。


    他立刻松开了手,身上大汗淋漓。


    他忘不了她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自言自语道:“差不多,这就像了。”


    她云淡风轻的语气,却像是一把刀,将他的心切成了碎片。


    他无法想象,*她当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悬梁自尽。


    这并不是一个体面的死法,他都不敢去想,二十三岁大好年华,年轻貌美的她,却险些以这样一个极其扭曲的面貌死去。


    她其实是一个死了两回的人。


    死了两回,才终于成为了他的妻子。


    李磐忍不住想,倘若那天在广平郡公府的寿宴上,他看见她落水却不救,她会不会又一次不甘地死去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便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他缓缓拥住了她。


    她其实有很多小小的缺点,是他之前绝不会喜欢的。比如娇气,比如柔弱,比如优柔寡断,比如喜欢掉眼泪……但正是因为他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所以当他亲眼看到她已经能够如此平静地对待死亡后,更觉心中酸涩。


    现在她是他的妻子了。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她落入那样的境地-


    楼雪萤这一觉睡得很沉,最后还是马车到了侯府,才被李磐叫醒的。


    明明只才离开两天有余,可此刻看着侯府大门,楼雪萤竟生出一种倦鸟归巢的沧桑感来。


    侯府的下人没想到他们这么早便回来,开了门,刚打了声招呼,便看见了楼雪萤脖子上的红痕。


    “夫人这是……”门房一愣。


    李磐:“我娘呢?”


    “老夫人刚用完午饭,不知有没有歇下。”


    李磐:“我去瞧瞧她。”又对楼雪萤道,“你先回去吧。”


    楼雪萤点了点头,先走了。


    李磐走进李母的院子,看见端着茶盘刚从屋里出来的翠翠。


    翠翠很惊喜:“侯爷?秋猎这么早就结束了吗?奴婢还以为侯爷和夫人要到下午才回呢。”又往李磐身后看了看,咦了一声,“夫人呢?”


    李磐:“我娘睡了吗?”


    “刚躺下,但肯定还没睡着呢,老夫人见了侯爷,定会高兴的。”


    李磐便推门走了进去。


    李母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从床上坐了起来,喜道:“回来啦?秋猎好玩吗?”见李磐面色严肃,不由一愣,“怎么了?”


    李磐在她床边坐下,沉声道:“娘,跟你说个事。”


    他没有将楼雪萤重生一事告诉李母,只是将太子趁他与皇帝议事,暗中欺辱楼雪萤一事说了,还说他回来后当场撞见,没忍住将太子打了一顿。


    李母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当听到今天早上楼雪萤上吊自尽的时候,更是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昏过去。


    还好李磐早有准备,立刻拍了她后背一巴掌,又让李母回过气来了。


    “事情就是这样。”李磐道,“还好陛下并未偏袒,罚了太子行苑禁足,又同意了我带你和簌簌回西北去。”


    李母急得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簌簌现在人呢?我得去看看她!”


    李磐按住她:“她在我们屋子好好地待着呢,我已经劝好她了,她不会再想寻死了。”


    “那我也得去看看她!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管呢?”


    李磐:“她受了刺激,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你就不要再去让她回忆了。我之所以一个人过来,就是为了先跟你说好,别老提这件事,显得我们多在乎似的。簌簌之所以自尽,就是觉得被太子轻薄了,清白不在,有负于我,我们只有像以前那样正常对待她,才能让她知道,其实不用这么看重这件事。”


    李母忧心忡忡:“可我并不是怪罪她啊!我是关心她!”


    “我知道,我知道。”李磐说,“但你若过分关心,便等于提醒她,这件事对一个女子来说,伤害巨大。倘若她跌了一跤,磕了一下,你会这么着急地去关心吗?既然那些事你不会这么着急地去关心,那这件事也是一样的。是伤害不假,但只要她自己度过了心里那关,这个伤害就只会像那些小小的跌伤、磕伤一样,影响不了她多久。”


    李母皱眉,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李磐:“但是话又说回来,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就比如女子的清白,有些人看重,有些人不看重,后者可能比前者过得轻松许多,受了伤害,也不会影响太大。但这并不能因为受害者不够悲惨,就认为这件错事可以做。我可以不看重簌簌的清白,她自己也可以不看重,但别人不能就因此冒犯于她,认为她可以随意欺辱,所以太子这个仇,我一定会记。”


    李母惊悚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太子固然有错,但你已经打了他了,陛下也没追究你的责任,还把太子也禁足了,你还想怎样?”


    李磐:“没什么,我只是单纯记着而已。”他压低声音,对李母道,“皇帝与太子不合,已有废太子之心,如若父子斗起来,我决不会帮太子——当然,我也不会帮皇帝。我们在西北,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


    李磐与李母说完了话,回到了他和楼雪萤的小院。


    采菱在庭前站着,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已经从楼雪萤那里知道了太子的所作所为。


    “侯爷……”她看着李磐,擦了下眼泪,道,“不是都说太子是个端方君子吗,怎么能对夫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李磐:“知人知面不知心,便是如此。今日之后,大家便会看清他的真面目。”


    采菱又道:“侯爷,夫人……夫人已经受了很大的委屈了,求侯爷不要因此责怪夫人……”


    “我如何会怪她?我疼惜她还来不及。”李磐轻声道,“好了,你若无事,就去楼家传个话,将这事说一声。我不日便将带你们回西北,让楼家的人来同她告个别。另外,强调一下,不要一惊一乍地过来,簌簌受不得刺激了。”


    于是下午,楼家一大家子人,乌泱泱的,全都来到了侯府。


    楼枢和楼仲言临时从官署回来,连在玉田县的楼伯玉都得了急报,急急忙忙地从县衙赶回城里。


    所有人都看着她沉默。


    楼雪萤轻声道:“坐吧。”


    芃芃也被带过来了,她左看右看,感觉气氛不大对劲,但又实在忍不住,好奇开口:“姐姐,你怎么现在就戴了个围脖?不热吗?”


    楼雪萤摸了一下颈间的薄绒围脖,笑了一下:“姐姐体寒,有点冷呢。”


    芃芃:“母亲说你马上要跟侯爷去西北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呀。”楼雪萤柔声道,“可能以后很久都见不到芃芃了,芃芃如果有什么话,要早点跟姐姐说哦。”


    芃芃皱起脸来:“为什么要去西北?京城不好吗?”


    “因为侯爷要回西北打仗,姐姐嫁给了侯爷,自然要跟着一起去呀。”楼雪萤笑了一下,“不过芃芃放心,姐姐会常写信回来的,若西北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也会给芃芃一起寄过来的。”


    芃芃:“可是我不想要好玩的东西,我就想能经常看见姐姐……”


    “好了。”楼夫人打断她们,“芃芃,有些大人间的事情,我们得和姐姐说一声,你就不要听了。采菱,带芃芃出去玩一会儿。”


    芃芃扭着身子,万般不愿,可还是被采菱带出去了。


    芃芃走后,屋内又陷入沉寂。


    最后是楼仲言先捶了一下桌子,道:“把围脖摘了,给我们看看。”


    楼雪萤默默地摘了围脖,露出清晰的红痕。


    楼仲言瞪大眼睛:“这么严重?你、你……若不是侯爷及时救下,你难道真的打算这么赴死了?!”


    楼雪萤顿时红了眼眶。


    楼伯玉看了楼仲言一眼,示意他闭嘴,然后温声道:“簌簌,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往身上揽。侯爷为你冲冠一怒,便是他珍重你,你当初给自己挑了个这样好的夫婿,是你有眼光。现在京城动荡,你和侯爷去西北,是好事。”


    楼夫人低下头,忍不住掉了泪:“簌簌,我可怜的孩子……怎么会这样呢?太子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楼雪萤也哭道:“我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人……他根本就没有醉酒,他头脑很清楚,他就是仗着周围无人,我又不敢出声,所以才那般欺辱于我……”


    楼枢眉头紧锁,沉沉地叹了口气。


    楼雪萤又哽咽道:“实不相瞒,父亲,母亲,兄长,我之所以自尽,其实并不只是因为昨夜的事……这事没有证据,不便对旁人言说,但我觉得,一定得让你们知晓……”


    她将李磐那天夜宴上被人下催情香,差点遭人陷害之事说了,几人听罢无不失色。


    “你的意思是,太子可能早就对你起意,为此不惜故意设局想拆散你们俩?”楼仲言震惊,“他、他竟如此恶毒?!”


    “本来我们不知道是谁要害侯爷,但昨日太子做出了那样的事,我们便想,之前的事一定也是他干的了,不然谁还会有这般动机……”楼雪萤痛哭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招惹了太子,思来想去,只可能是先前太子与阿月相看,微服走访民间时,我恰好碰到了他们,也许是我哪里做得不对,让太子生出这种心思……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侯爷,我害得侯爷差点声名扫地,还让那么多人都瞧见了我衣衫不整的样子,令侯府和楼家蒙羞……我不知如何赎罪,唯有一死了之……”


    “死什么死?你又赎哪门子的罪?”楼仲言大怒,“他太子看上有夫之妇,圣贤书读狗肚子里去了,凭什么他还没有被治罪,反倒是你先死?”


    “慎言。”楼伯玉拧眉看他,“纵然这里是侯府,也小心行事。”


    楼仲言气恼咬牙,看向楼枢:“父亲!”


    楼枢闭了闭眼,沉声道:“此事我知晓了。侯府和太子的梁子已经结下,簌簌,你与侯爷去了西北,也依旧要谨慎,切不可觉得天高皇帝远,便以为高枕无忧。”


    楼雪萤:“那你们呢?此事因我而起,我怕太子禁足结束后,便会找楼家的麻烦……”


    楼枢:“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家里的事,自然有我与你兄长应对,你在西北好好生活便是。”


    楼雪萤咬了咬嘴唇,道:“父亲,陛下与太子间的矛盾,一触即发,你们千万不要因为对太子有意见,便当了陛下的刀……京城危险重重,如果可以的话,早做抽身打算。”


    楼枢目光倏地锐利起来,眯起眼睛,看着楼雪萤:“侯爷让你这么跟我说的?”


    “就当是吧。”楼雪萤轻声道,“朝堂上的事,父亲比我懂得多,也比侯爷圆滑的多,父亲心里定然有数,我们就不给父亲添乱了。”-


    夜里,李磐与楼雪萤并排躺在床上,沉默地呼吸着。


    半晌,楼雪萤开口:“侯爷怎么还没睡?”


    李磐:“在想还有哪些东西没收拾。”


    楼雪萤与楼家人会面的时候,他并未参与,而是在与李母和吕管家一起,清点要从侯府带回西北的行李。


    “收拾得如何了?”


    “明天应该就能收拾好了。”李磐道,“你若有什么想带上的,抓紧时间让采菱打包起来。”


    楼雪萤轻轻吐出一口气:“我最想带的,其实是人。”


    今天下午,楼家人走后,临近傍晚时,姚璧月也来了一趟。


    那时秋猎的其他官员已陆续回城,太子与武安侯夫人的事情不胫而走,姚璧月听说了,慌里慌张地来找她。


    姚璧月一看到她颈上的红痕便哭了,说都是自己对不起她,如果不是她当初答应与太子微服走访,也就不会遇到楼雪萤,叫太子动了心思。还得楼雪萤反过来安慰她好久,她才终于不再自责。


    “京城太危险,我不想他们继续留在这里,可我根本没法把他们也一起带走。”楼雪萤怅惘道,“我们楼家扎根京城近百年,父兄都在朝中为官,岂是说走就能走的?还有阿月,她们家也是一样。我除了提醒他们小心些,便做不了别的了。”


    李磐:“饭得一口一口吃,事得一步一步做,不要着急,我们行动已经够快了。”


    楼雪萤转过头,与黑暗中他微亮的眼睛对上视线。


    她伸出手,抱住他,轻声问道:“年底的仗,你想好怎么打了吗?”


    李磐:“其实我有一个秘密,除了我一些心腹手下,便没人再知道,如今我也告诉你。”


    楼雪萤:“什么?”


    李磐靠在她耳边,说:“乌孙王哈苏勒,是我的人。”


    楼雪萤愣了愣,噌地一下坐了起来。


    李磐也坐了起来,按住了她的肩膀。


    楼雪萤大惊失色,语无伦次:“你、你、你……你通敌?!”


    “什么叫通敌。”李磐用力地压了一下她的嘴唇,“这叫友好邦交,只是没上报皇帝而已。”


    楼雪萤惊骇地看着他。


    李磐慢条斯理地把他当初扶持哈苏勒上位的故事讲了一遍,末了,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与我刚成亲的时候,你父亲想给我运作个京职,让我长留京中,然后你急了,说愿意跟我一起回西北?”


    楼雪萤点了点头。


    他微微地笑起来,回忆道:“那时你想鼓动我回西北,还问我有没有安排什么细作在敌方,若发现他们有异动,我便有理由回去了。”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挠了一下她的下巴,“你知道我当时吓了一跳吗?差点以为你知道什么,是在试探我。”


    楼雪萤:“……”


    “现在明白了,你知道的是敌方年底会有异动,而我知道的是自己真有个细作。”李磐笑道,“或许也不能叫细作,哪有乌孙王亲自当细作的,是不是?我们这是互惠互利。”


    楼雪萤捂住心口:“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敢不上报的?”


    李磐:“按理来说,我应该先向皇帝上奏,劝说皇帝扶持十七王子哈苏勒上位,但当时时间太紧,这一来一回的,还得等朝堂里那些大人们讨论清楚,没有月余下不来,我哪有那么多时间等他们?但若是我先斩后奏,那皇帝就会发现,乌孙王上位承的不是大岳的情,而是我李磐的情,你觉得他能容忍吗?还不如不奏。”


    楼雪萤:“……你就不怕被发现吗?”


    李磐:“怎么发现?我与哈苏勒联系,都是通过我的心腹,除非哈苏勒那边主动向皇帝举报我,但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我李磐又不收他一分朝贡,只让他管好自己的地盘,和盯紧周围的部族,他若投了大岳皇帝,反而要每年孝敬皇帝,他才不会干呢。”顿了一下,他又笑道,“你看你上辈子根本没听说过我李磐通敌的事吧?说明的确没人发现。”


    楼雪萤小声道:“也亏得你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就是安安分分地在西北戍边,不然你这么胆大包天的人,倘若有点野心,就容易变成乱臣贼子……”


    她忽地噤了声。


    空气陡然安静,李磐渐渐敛了笑意,默然地看着她。


    楼雪萤缓缓攥紧了锦被。


    李磐:“簌簌……”


    “睡、睡吧。”楼雪萤打断他,“我们睡吧。”


    李磐:“……好。”


    两个人复又躺下,片刻后,楼雪萤突然靠过来,抱住了他。


    “李磐……”她说,“我害怕。”


    李磐搂过她,亲了亲她的眉心:“别怕,我一定护你周全。”


    “我是怕你!”


    “那也别怕。既然要护你周全,那我肯定得活得好好的。”他像是开玩笑一样,说道,“我知道,没了我,你活不下去的。所以我肯定好着呢。”


    方寸天地之内,他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与她十指交扣,掌心相贴。


    “睡吧。”他说——


    作者有话说:恢复单更了哈……国庆有点忙,存稿有点告急了……我再攒攒。固定更新时间是早九点,不排除偶尔可能有加更的情况,加更都在下午六点,没有就是没加更。


    第77章


    离京这一日,天上飘起了濛濛细雨。


    楼雪萤坐在马车里,撩起车帘,望向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侯府大门。


    门口站着吕贵,身影逐渐模糊,最后马车一拐,便再也看不见了。


    李磐道:“舍不得吗?”


    楼雪萤:“吕贵留在京城,能应付吗?”


    李磐:“他若连这都应付不了,当我的管家做什么。”


    武安侯的名衔还在,侯府也需要有人维护,他们此去西北,除了吴兆等护卫外,只带了一些贴身的下人,其他人全都留在了侯府内,继续由吕贵管理。


    最重要的是,吕贵知道李磐在京城的暗哨,能够及时传递消息。


    马车出了京城,速度便加快了许多,一直牵着马随行在侧的吴兆等人,也戴着遮雨的斗笠,翻身上了马。


    细细的雨丝飘进车内,楼雪萤却忍不住探出脑袋,呼吸这潮湿而自由的空气。


    吴兆提醒:“夫人,仔细着凉。”


    楼雪萤:“你们不怕着凉吗?”


    吴兆笑道:“这点毛毛雨,算得了什么!外头凉快,我们坐在车里,反而憋闷!”


    楼雪萤合上车帘,转头问李磐:“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骑马?我瞧你那匹马都空着呢。”


    李磐挑眉,把手上的书放下:“你想骑?你想骑我现在就带你去骑。”


    楼雪萤连忙摇头。


    李磐:“我有正事要做。”


    “什么正事?”楼雪萤疑惑地拿起他手边的书,“看的什么,你何时这么爱读书了?”


    翻了两页,又看了一眼封皮,竟是史书。


    楼雪萤愣愣地看着李磐。


    李磐面不改色地把书从她手里抽了回来。


    楼雪萤:“你……你看这个干什么?”


    李磐:“我好学,不行吗?”


    楼雪萤抿了抿唇。


    准确来说,李磐看的是人物纪传史书,他方才看的那一页,正讲的是某个朝代某个农民起义领袖失败的事情。


    李磐:“这本书,你看过吗?”


    楼雪萤:“看过。”


    “看完是何感想?”


    楼雪萤咬了下嘴唇:“不记得了。看这本书的时候,我可能才十二三岁吧,兴许是当故事书看的。”


    因为年纪小,所以很多故事只是略有印象,但并无深刻感悟。


    李磐:“我以前不爱读书,连兵法书都是硬着头皮看下去的。但现在活了小半辈子,却觉得看看这种书也无妨。以前或许看不懂,但现在竟能看懂一些了。”


    楼雪萤:“你看懂什么了?”


    李磐:“现在还不确定,等我再看一些,再跟你总结。”


    楼雪萤:“那你看吧,我不打扰你了。”


    李磐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便倚着车壁,继续看起了书。


    楼雪萤悄悄看他,觉得这一幕真是荒谬,她嫁给他的时候,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是他在专心致志地看书,而她却在无所事事-


    去西北的这一路上,十分顺利,十分平静,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


    越靠近边塞,天气越凉,等到了驻地的时候,已是九月底。楼雪萤往年在京城十一二月才会拿出来穿的衣裳,现在就已经全穿上了。


    刚进城门,便听马车外渐渐响起嘈杂人声。


    说的似乎是方言,楼雪萤没怎么听清,便问李磐:“外面在吵什么?”


    李磐笑道:“不是吵,是在说将军回来了,嗓门大了点而已。”


    楼雪萤惊讶:“这里的百姓这么热情吗?”


    李磐捏了捏她的脸:“不然呢?我去京城的时候,京城百姓都争相围观,我在本地,那威望肯定更高啊!”


    楼雪萤:“……能不能谦虚一点?”


    李磐哈哈大笑。


    他一掀车帘,喊道:“吴兆,停车!牵马来!”


    吴兆连忙吹了声唿哨,行进中的车队便停了下来。


    那匹墨黑战马被牵到李磐面前,李磐站在车辕上,拍了拍它结实的脖颈,随即利落地翻身而上,身后薄氅甩出一片轻盈的弧度。


    两边夹道的百姓登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真的是将军!”


    “太好了,将军终于回来了!”


    “将军不在,我们都不安心啊!”


    “将军将军,我们家刚出锅的饼!您尝尝!”


    李磐眉眼含笑,一夹马腹,催马上前,从那百姓手中篮子里弯腰取了个炊饼出来,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刚出锅的就是香啊!”他夸奖道。


    “将军喜欢便好!”


    李磐拎着被咬了一口的饼,一勒缰绳,将马调转回马车边,唤了一声:“簌簌!”


    楼雪萤本在车帘里缝隙里偷窥外面景象,看到李磐如此受百姓爱戴,她也与有荣焉。正暗暗高兴着,冷不丁被他点名,不由愣了一下。


    “簌簌,出来!”李磐笑道,“让大家瞧瞧你!”


    楼雪萤:“……”


    这、这就没必要了吧?


    李磐见她不动,便朝吴兆使了个眼色。


    吴兆下了马,撩起车帘,冲楼雪萤笑道:“夫人,出来吧,您是侯爷夫人,让百姓们都认认您的脸。”


    楼雪萤尴尬不已,又不得不从,只好迅速整理了一下仪容,低着头钻出了车厢。


    平时要赶路,几乎都没怎么打扮,但因为今天要进城,住到将军府里去,要见不少人,所以楼雪萤还特意拾掇了一下。


    此时的她鬓边簪一支金珠步摇,身上裹着一件暗红鹤纹大氅,衬得她雪肤花貌,如天仙下凡,一出现便引得四周静了一瞬。


    李磐朝她伸出手:“上来。”


    楼雪萤咽了咽喉咙。


    在来西北的路上,若遇晴好天气,李磐便会带她骑马,跑上一小段路。李磐的马个头太高,她光凭自己上不去,但这么多日子下来,她已经能够很熟练地在李磐的帮助下上马了。


    只是现在这么多人看着……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出胳膊,握住了李磐的手。


    唰的一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便已经被李磐提上了马,坐在了他的身前。


    不知是谁先惊呼了一声,然后便是此起彼伏的惊叹声,饶是楼雪萤听不太懂方言,也能从他们的表情和零星几个词里听出他们是在夸她漂亮。


    楼雪萤真希望地上有个洞,赶紧让自己钻下去才好。


    李磐把那块饼递到她嘴边,哄道:“老百姓的心意,尝尝。”


    楼雪萤红着脸,咬了一口。


    李磐:“好吃吗?”


    楼雪萤点点头。


    李磐便笑起来,朗声道:“我李磐的夫人,出身百年名门,乃是朝廷秘书监少监之女!不知道秘书监是干什么的没关系,只要知道我夫人乃是京城第一美人,亦是京城第一才女便好!这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在京城,她说好吃的东西,那就一定好吃!”


    百姓们又欢呼起来,不知道是谁又钻到她跟前,举着一串肉干热情喊道:“夫人,尝尝!尝尝!”


    楼雪萤:“……”


    她真想回头掐死李磐。


    她什么时候是京城第一美人了?又什么时候是京城第一才女了?根本没有这样的评选!她也根本不是!他怎么能胡说八道,欺骗淳朴的老百姓!


    李磐得意洋洋地载着楼雪萤,从百姓面前骑马而过。


    西北消息不灵通,百姓们只知道李将军回来了,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回来,更不知道京城里那些风云变幻,只由衷地赞叹,李将军去了京城一趟,娶回来个天仙似的夫人,真是好福气啊!


    李母坐在后头的马车里,对身旁的翠翠啧舌道:“看把他显摆的。”


    翠翠笑道:“夫人这么好,奴婢若是侯爷,奴婢也忍不住显摆。”


    李磐的马走在最前面,马车跟在后面,往将军府的方向而去。


    楼雪萤如坐针毡,小声问李磐:“能不能让我回马车里去?”


    李磐:“怎么,害羞啊?”


    楼雪萤瞪了他一眼。


    李磐嬉皮笑脸:“我们西北哪有你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大家都没见过,一次性看个够挺好,省得你日后出门,还容易被更近距离地围观。”


    楼雪萤气得反手拧了他一把,奈何衣服穿得厚,拧了等于没拧。


    等到了将军府前,早有留守的下人在门口翘首以盼。


    当看到李磐跟前坐着的楼雪萤时,都纷纷瞪大了眼。


    李磐先下了马,然后让人搬了个脚踏过来,扶着楼雪萤,让她踩着脚踏下了马。


    “这是夫人。”李磐道,“往后若我不在,府里一切都听她的。”


    下人们纷纷应是,连声喊夫人好。


    李母和翠翠也下了马车,后面跟着采菱等人。


    翠翠一回将军府,便觉如鱼得水,问那些留守的下人:“府上都打扫干净了没?”


    “翠翠姐放心,早就干净了。”


    李母对翠翠道:“你带采菱他们去放一下行李,熟悉一下府里,我自个儿回去。”


    翠翠笑道:“好嘞!”


    李磐揽着楼雪萤的腰,道:“我先带你回卧房看看?”


    楼雪萤点头。


    将军府占地虽大,但装饰却不多,大多数地都空置着,连盆景观都不放。府邸整体呈玄青色,瞧着便冷硬空旷。


    李磐:“是不是还挺无趣的?”


    楼雪萤:“怎么都不打理一下?光秃秃的,一点儿都不好看。”


    李磐:“我哪有那个闲情逸致。不过我娘有时候会种点菜,去京城后,菜没人种了,自然更是什么都不剩了。你若是想打理,你打理便是。”


    楼雪萤摇摇头:“算了,我现在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


    李磐带她回了卧房,卧房里久未住人,虽已打扫过,但仍透着一股微微的阴尘气味。


    楼雪萤推开窗,看看外面,又看看里面,真是一样的单调。


    李磐:“等会儿让他们把床上这些东西撤了,把我们从京城带回来的那些被褥放上来,就漂亮多了。”


    李磐从来不在乎身上盖的被子是灰的还是白的,但楼雪萤在乎。她睡的床单和被面都得纹着精细的花样,那些玩意儿西北这里根本不会有的卖,索性一起搬过来了。


    楼雪萤:“你成天住在这种黑不溜秋的地方,心情不会不好吗?”


    “祖宗,我以前住的是茅草顶泥巴房好不好,现在住在这样的大房子里,心情不要太好。”李磐捏了一下她的鼻子,“就你事多。”


    楼雪萤撇了撇嘴。


    “不过,”他笑了一下,“你长这么漂亮,我愿意伺候你。”


    楼雪萤佯怒:“就因为长得漂亮吗?这么肤浅。”


    李磐哼了一声:“你少来,搞得好像你不在乎长相一样。我还没忘呢,你当初亲口说的,若是我一脸大胡子,你肯定不会嫁给我。”


    楼雪萤忽然默了默,才道:“其实……就算你长得再丑,我也都会嫁的。”


    李磐顿了一下。


    “本来就是我有求于你,我哪有挑剔你长相的权利。”她小声道,“但还好,你长得不差,算是意外之喜吧。”


    李磐靠近了她,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只是不差吗?”


    楼雪萤:“……长得还挺好。”


    “只是挺好吗?”


    “……你是西北第一美男子,行了吧?”


    李磐笑起来:“算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楼雪萤:“那我也有自知之明,谁让你刚才乱说我是什么京城第一美人、第一才女的?这谁评出来的?”


    李磐:“我评的。”


    “你都没和几个京城女子打过交道,你评什么评?”


    李磐:“反正我心里是这样的。”


    “好吧。”楼雪萤认输,“那你也是西北第一美男子,因为我也没和几个西北男人打过交道。”


    两个人正在漫天胡说八道,便听门外有人敲门,是采菱和其他人把一些行李搬过来了。


    楼雪萤便默默和李磐拉开一点距离,让他们进来收拾了-


    外面天气虽冷,但屋里点了炭盆,倒是暖和多了。


    到了傍晚,李母怕楼雪萤水土不服,走来走去的冻着,便让他们不要再到她院里吃饭了,他们小夫妻自己在屋里吃就行。


    李磐和楼雪萤便没再客气。


    饭菜端上来,大盆大碗的,十分粗犷,李磐道:“本地菜,你尝两口,不喜欢再换。”


    楼雪萤尝了尝,眼前一亮,点头道:“好吃!”


    “真好吃?”


    “真好吃!”楼雪萤道,“好嫩的羊羔肉!这个佐料也很特别!”


    “觉得好吃就行。”李磐直接撕了一块羊腿下来,放到她面前,“京城里虽也有嫩羊羔肉,但不是我们这儿的羊,肉质不一样,也没有这儿的佐料,所以做不出这样的风味。”


    楼雪萤一边小口咬着肉,一边望着李磐手边的酒杯:“你喝的什么?”


    李磐:“老百姓送的米酒——哦,这个羊羔也是老百姓送的,唉,太热情了,不好拒绝,你可千万不要以为我在搜刮什么民脂民膏。”


    楼雪萤抿嘴笑了笑,道:“这儿若是不打仗,我看你过得真是逍遥,跟土皇帝似的。”


    李磐转着酒杯,瞅着她,笑而不语。


    楼雪萤自知失言,转移话题:“这酒好喝吗?我能尝尝吗?”


    “还可以。”李磐道,“不过,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


    楼雪萤:“来都来了,还是试试本地*特色吧。”顿了一下,又道,“其实我对酒没什么想法,我只是不喜欢喝酒的那个氛围。”


    李磐懂了。


    “我倒是喜欢在军营里和弟兄们喝点酒,但我也不喜欢在酒楼里和那些达官贵人们喝酒。”李磐道,“我刚到京城的时候,过得可不自在了。”


    他把自己的杯子递到她唇边,她低头抿了一口,咂了咂,道:“好像还行,不是很辣,还有点甜。”


    李磐挑眉:“你想喝啊?”


    楼雪萤眨了眨眼:“我能跟你喝酒吗?”


    “能,当然能,这有什么不能的。”李磐立刻又找了个杯子出来,给她斟上米酒,笑道,“只是今天怎么突然有这样的兴致了?”


    楼雪萤看着面前的酒杯,道:“其实……我以前看书,经常看到边塞诗人写大漠、写戈壁、写沙丘、写月亮、写酒肉……不谈战争的话,感觉……还有点向往。”


    李磐:“那我们这里倒也没那么偏僻,没什么大漠戈壁沙丘,就一些荒野而已。不过你还是别向往了,还月亮呢,大半夜的把你冻死在地里,你就老实了。”


    楼雪萤不禁笑了一下。


    “你喝醉过吗?”她问。


    李磐想了想:“怎么才算喝醉呢?喝到神志不清了那种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没有。我还在当小兵的时候,没那么多酒分到我手上,等我升了官,有的是酒喝了之后,我也不能真的喝到酩酊大醉,不然万一有军情,我处理不了,会出大事。而且我酒量还挺好的,从没人真的把我灌醉过。”


    “好想知道喝醉了会怎么样……”楼雪萤喃喃,“我听说有人喝醉了会发酒疯,我也好想试试看……”


    李磐托腮望着她。


    规规矩矩长大的千金小姐,举止得体,进退有礼,被限制久了,心里便会生出几分野蛮的渴望。


    “那喝吧。”李磐爽快道,“这里没别人,我陪着你,喝醉了也没关系。”


    楼雪萤:“那我真喝了哦?”


    李磐大手一挥:“喝!今晚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于是楼雪萤真的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


    李磐一开始还饶有兴致地旁观,后来便感觉不对了:“喂,喂,你慢点,哪有你这么直接喝的,要一边吃菜一边喝啊!你不能因为这酒不辣就真把它当甜水喝啊!”


    这酒后劲不小,楼雪萤几杯下肚,已经感觉有点飘飘然了。


    她捂着发热的脸,问李磐:“我现在感觉有点晕。”


    李磐:“你喝那么快,你不晕谁晕。不能喝就别喝了。”说着便要把她的酒杯拿走。


    楼雪萤连忙按住,道:“不行,我只是有点晕,我还没醉。我慢慢喝。”


    她学乖了,开始跟李磐一起,一边吃菜一边小口喝酒。


    菜吃了大半,楼雪萤吃不下了,摆了摆手,示意李磐自己接着吃。


    李磐问:“你吃饱了?那还喝吗?”


    楼雪萤:“嗯……喝吧。你那坛里还剩多少?”


    李磐晃了晃,还剩一个底。


    楼雪萤:“那喝掉算了。”


    她已经很晕了,脸上红得像煮熟的虾子,连眼神都变得迷离起来。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多,靠在李磐的身上,东一榔头西一棒地跟他讲话。


    “李磐,你见过西域的琉璃吗?”她比划着,“很透明,很干净,还能折射出彩色的光,特别漂亮……”


    李磐一边吃菜,一边应声:“没见过,但听说过,那是贡品吧?很稀少的,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嗯……是贡品。”楼雪萤道,“梁霁……梁霁他给了我一大块琉璃……我每天就坐在琉璃窗前,看着外面……”


    李磐垂眼:“看见什么了?”


    楼雪萤:“看见一个小院子……院子里面有一些花草,但冬天就枯了……院子外面有重兵把守,我出不去……”


    李磐往她嘴里塞了一小块肉。


    她嚼了嚼,忘了自己已经吃饱了的事情,咽下去,又继续道:“冬天到了,我呵一口气,那琉璃窗上便会起雾,我就在上面写字……”


    “写什么?”


    “写……‘梁崇’。”她轻声道,“写他父皇的名字,他就会生气。他生气了,我就高兴了。但是可惜,他每次都是晚上来,我白天写的东西,都被宫人擦掉了……”


    李磐又往她嘴里塞了块肉。


    她嚼了嚼,皱眉:“我要吃菜。”


    “好吧。”李磐又往她嘴里塞了两片菜叶。


    楼雪萤拿起酒杯,发现是空的,举到李磐面前。


    李磐:“还喝啊?”


    楼雪萤:“我还没醉呢。”


    李磐:“每个人醉法不一样,我看出来了,你喝醉了是不会发酒疯的,你只会变得话特别多。”


    楼雪萤:“那我还有神智呢,至少得等我喝到神智不清吧?你看我还能这么有条理地跟你说话。”


    李磐扯了扯嘴角,又给她把酒倒上了。


    楼雪萤喝了一口,问:“刚才说到哪儿了?”


    李磐:“说到你喜欢我。”


    “哦。”楼雪萤点了点头,“我想起来了,说到琉璃窗。”


    李磐:“……”


    李磐磨了磨牙:“你很喜欢那个琉璃窗?”


    “不喜欢。”楼雪萤道,“好看,但是不喜欢。”


    李磐:“那你跟我说这么多。”


    楼雪萤仰起脸,看着他:“这些细节,我之前没跟你说过。你是生气了吗?”


    李磐:“有点。”


    “生我的气吗?”


    “生他们的气。”李磐道,“你快闭嘴吧,我又有点想杀人了。”


    楼雪萤闭嘴了。


    李磐独自喝着酒,吃着菜,终于把酒和菜都吃完了。


    低头一看,楼雪萤已经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他叹了口气,喊人进来收拾桌子,自己则把她抱到内寝,给她换寝衣。


    冬天穿得多,女装式样又繁复,李磐折腾了许久,终于把楼雪萤又折腾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看着李磐,道:“你干什么?”


    李磐咬牙切齿:“让你睡觉!”


    楼雪萤:“不行,我还没有洗漱……叫人打水来,我要沐浴……”


    李磐:“你都喝成这样了,还沐浴呢?你也不怕淹死在桶里。”


    楼雪萤却坚持:“身上太脏了……”


    李磐恨恨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明明已经喝醉了,怎么还能想得起这些事!


    李磐让人去烧热水,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又睡着了。


    李磐让她趴在桌上先睡了一会儿,自己先进了净房,把房里头洗热了,然后再把楼雪萤抱了进去。


    “祖宗,醒醒。”他叫道,“你再不起来,水就要冷了。”


    楼雪萤又被他摇醒了。


    李磐催促道:“快快快,你一个人能行吗?赶紧沐浴,完事就上床睡觉去。”


    楼雪萤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道:“你帮我……”


    李磐:“……你说什么?”


    楼雪萤:“你帮我吧……我泡不动了……”


    李磐:“你认真的?你让我帮你沐浴?”


    “嗯。”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奖励你。”


    李磐:“……”


    “奖励我?使唤我还差不多!”李磐捏了捏眉心,开始认命地给她脱衣裳。


    气氛固然旖旎,但他也实在没有对烂泥一样的醉鬼下手的爱好。


    最重要的是,容易受凉,万一把她弄生病了,最后倒霉的又是他。


    一通乱搓,伺候她洗漱完之后,李磐把湿淋淋的人捞了起来,长巾一裹,又抱回了点着炭盆的内寝。


    楼雪萤睁着眼睛,懒懒地躺在床上,看他给自己穿寝衣,不由笑了一下,道:“李磐,你真好,明天赏你。”


    李磐抬眼:“你还赏我?”


    楼雪萤:“嗯,看上什么好东西了,都赏给你。”


    李磐:“这是又当上贵妃了?”


    楼雪萤:“你要不要赏?”


    “嗯嗯,谢娘娘赏。”李磐胡乱应了两声,把她塞进被窝,额角青筋猛跳。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别人是得寸进尺,她是得寸进里啊!


    个把月前还哭着求他不要丢下她,现在发现他真的不会丢下她后,居然还敢拿上辈子的事来气他了!尽管她是喝醉了,只是在单纯地和他聊天,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但他听着那些细节,还是很生气。


    他灭了灯,上了床来,怒气冲冲地咬住了她的嘴唇。


    “嗯……李磐……”她呜咽了一声,“我困了……明天再弄……”


    李磐:“梁崇那个为老不尊的东西,梁霁那个无耻下作的小人,还有我这个英明神武的大将军,你选哪个?”


    楼雪萤:“当然是你啊……我不是早就说了吗,我只喜欢你……”


    李磐这才觉得怒火消下去了一些。


    他把她抱到身前,又忍不住把手插/进她的发间,缓缓摩挲起她的后脑来。


    楼雪萤嘟囔道:“都说了明天再弄……”


    她支起身子,飞快地亲了他一口,道:“好石头,求求你,让我睡了吧。”


    然后又迅速躺下了。


    李磐愣住。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嘴唇,又反复回味了几遍她方才的话,心道,喝醉了还能有这一面?她明天醒来若还记得,怕不是要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他闷笑两声,看向怀中又已经睡着的人,揉了一把她的脑袋,轻声道:“行,那我也睡了。”——


    作者有话说:其实这章就是双更的量。


    第78章


    次日,楼雪萤昏昏沉沉地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她听见旁边有书页翻动的声音,茫然地睁开眼,看见李磐已经坐了起来,在她旁边看书。


    “醒了?”李磐瞥了她一眼。


    楼雪萤缓了好一会儿,脑子才转过来:“你这是又换了一本新的看了?”


    李磐嗯了一声:“之前那本看完了。”


    楼雪萤翻了个身:“那你继续看吧,我再躺一会儿……”


    李磐却把书丢到一旁,俯下身来,贴在她耳旁,轻声笑道:“簌簌,你昨晚上干了什么,还记得吗?”


    楼雪萤低低哀嚎了一声,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李磐把被子拉下来,她再拉上去,再拉下来,再拉上去,如是几次,她干脆也不要被子了,就闭着眼睛装睡。


    李磐看着她不断颤动的眼皮,撑着头笑道:“簌簌,我的赏呢?”


    楼雪萤一动不动。


    李磐慢条斯理地用手指拨开她脸上的发丝,道:“怎么可以这样出尔反尔,不讲信用。”


    楼雪萤被他弄得痒酥酥的,不得不睁开眼睛,小声道:“你要什么赏?”


    李磐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楼雪萤纠结了一下,还是抬起身子,亲了他一口。


    李磐挑眉:“哦?我的意思是,我渴了,我想喝水。”


    楼雪萤:“……”


    她瞪了他一眼,可惜酒劲还没过,整个人懒洋洋的,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李磐笑道:“好簌簌,我渴了,赏点水喝吧。”


    说罢,便压着她的肩膀,俯身吻了下来。


    卧房昨日已经被重新布置过,一扫先前的冷硬,又恢复了几分侯府里的温馨雅致。


    阳光穿过黛青的窗纱照进来,又透过重重荔白帷幔,在床上投下朦胧的光晕。


    楼雪萤陷在柔软的锦枕之中,脸上浮起绯色,不知是昨夜残存的酒意,还是刚刚涌起的薄热。


    她哪里有什么水赏给他喝,他才像是水,从她的唇畔流淌到她的锁骨,处处留下湿润而灼热的痕迹。


    衣带散开,锦被滑落,床架微微地晃动起来,她迷失在这天地一隅里,被柔光和暖息包裹,如同一叶小舟,缓缓地随着浪潮起伏。


    她模模糊糊地想道,以后不能再喝酒了,喝完了第二天都晕乎乎的,被李磐哄骗着白日/宣/淫,实在羞耻。


    但她又忍不住睁着眼睛,望着身上的人看。若说夜里点灯看人,是在昏暗中延伸出无限想象与暧昧,那现在透过晨光看人,便是清晰得太有冲击力,她咬着唇,看李磐一眼,挪开,再看一眼,再挪开。


    他抱着她,转了个身,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哼吟,撑在了他的肩上。


    李磐拨开她微湿的鬓发,摩挲着她的脸颊,哑声道:“簌簌,喊喊我。”


    “嗯……喊什么……”


    “你说呢?”他把她的腰往下一按。


    楼雪萤便一阵乱喊:“李磐……侯爷……夫君,嗯……石头,李石头……你、你松开我点!”


    李磐笑了笑,偏头叼住她红得要滴血的耳垂。


    ……


    快中午了,侯爷和夫人还没起身,不仅没起身,还叫了热水。


    楼雪萤从浴桶里出来,已经彻底清醒了。


    她看着已经穿戴整齐神清气爽的李磐,气便不打一处来,恨恨地踢了他一脚。


    李磐笑道:“怎么,想跟我练武啊?”


    楼雪萤:“谁要跟你练武!都怪你,我脸都丢尽了!”


    整个将军府一早上都不见他们两个的人影,连早饭都没吃,还叫了水,干了什么简直昭然若揭。


    “好好好,都怪我,我来帮你烘发,行了吧。”李磐嘴上说着,心里却道刚才也不知道是谁缠着他不让走。


    楼雪萤躺在矮榻上,李磐把烘发的架子拖过来,给她把长发铺上,慢慢地梳着。


    窗纱拉开,明亮的阳光洒满室内,楼雪萤侧过头,看向坐在身旁的李磐。


    她问他:“那个哈苏勒……有给你回信吗?年底会是哪个部族作乱?”


    李磐:“回了,目前没有明显痕迹,但我和他都判断,极有可能是氐羌,氐羌今年刚换了新王,正是想立下功业的时候。”


    楼雪萤:“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磐反问她:“你觉得我应该先出兵吗?”


    楼雪萤:“如若能将敌军扼杀在萌芽之时,当然最好。”


    “可这不是自卫战,若是自卫战,当然可以先随机应变,打完了再上奏说明。”李磐看着楼雪萤,“但若是氐羌还没做什么,我便主动出击,那便是无诏发兵。这等于告诉皇帝和太子,我已经知道了你是重生之人,能预知未来之事。”


    楼雪萤的表情渐渐凝住。


    李磐:“不过他们就算知道,也不打紧,我早已经是他们的眼中钉,只是出于种种顾忌,没有马上铲除我而已。知道我也知道前世之事后,无非就是对我的敌视和警惕更上一层楼罢了。但我并不想让那些不知情的官员因此弹劾我,给皇帝对付我的理由。”


    楼雪萤:“那你是想拖到氐羌动手,你再反击?”


    李磐垂眼,从梳齿上捻下一根她的落发,道:“不,我要让氐羌,不敢动手,又或者,无暇动手。”


    楼雪萤拧眉思索片刻,问:“你是想等京城的消息?”


    “不错。”李磐颔首,“太子被皇帝禁足三月,我不相信这三个月里什么都不会发生。现在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只要再静待一段时间,便可观出他二人胜负。在此期间,我不希望这里出现战事,干扰于我。”


    楼雪萤轻轻吐出一口气。


    李磐:“我下午要去一趟军营,你去不去?”


    楼雪萤一愣:“我去做什么?”


    李磐:“你不用做什么,我此次只是去例常巡察,你跟着我随便看看就好。”


    “这不妥吧?”楼雪萤迟疑,“我又不是将士……”


    “妥不妥的,还不是我说了算。”李磐哼笑一声,“军营里臭男人多,料想你也不感兴趣,主要是带你去看看塞外的风景,省得你没亲眼见过,对它抱有什么幻想。”


    塞外……楼雪萤不免心动起来。


    李磐一看她这表情就明白她的意思,便捏了捏她的脸,笑道:“行,那吃完饭,咱们就去军营。”-


    李磐和楼雪萤,未提前通知,便直接去了军营。


    楼雪萤裹着一件厚厚的象牙白披风,一小截下巴埋在雪绒绒的毛领中,玲珑玉雕一般,好奇地跟在李磐身后。


    校场上的将士们正在操练,原本洪钟似的呼喝声,在发现出现在校场边缘的人影之后,顿时一低。


    不过只低了一瞬,呼喝声便更大地重新响起,所有人的动作似乎都变得更加卖力,李磐和楼雪萤所过之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


    “将军!”一直留在驻地的副将满面喜色地上前,“末将昨日便等您来了!”


    李磐:“昨日府里忙,今日才得空过来。”


    “看到将军,大家训练都更有劲儿了!”副将笑着,又看向楼雪萤,行了一礼,“这位想必就是夫人了吧?”


    楼雪萤连忙欠身还了一礼。


    李磐给双方互相介绍了一下,又道:“我夫人出身京城,从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我便带她来看看。你们继续,我带她随处走走。”


    “将军请便。”


    李磐与楼雪萤站在校场一角,望着场中呵气成雾、却额头冒汗的众人,道:“我以前也是这里面的一员。”


    楼雪萤:“这么冷的天,还每天都要训练吗?”


    “那是自然。”李磐道,“只不过会根据天气调整训练时间,但不管风吹雨打,该练总是要练的,敌人打过来,可不会管是下雨还是下雪。”


    楼雪萤不由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额头贴着他的手臂,轻声道:“后面几年也陆陆续续打过几次仗,但我都记不太清细节了……要是我那时多关注点这些事情,就好了。”


    “没关系。”李磐轻轻拍了拍她,“你记不清,说明对大岳的影响并不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你无需自责。”


    正说着,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怪叫。


    李磐扭头一看,原来是一队外巡的士兵骑马回营了,看到楼雪萤和李磐相依相偎的画面,就忍不住开始起哄。


    楼雪萤连忙松开了李磐。


    李磐眯了眯眼,走了过去。


    士兵们立刻老实了许多,翻身下马,向李磐行礼。


    李磐:“鬼叫什么?吓着我夫人了!没点规矩,等会儿加跑一圈!”


    有个话多的士兵道:“将军,我们还以为您这辈子都不娶妻了呢!”


    李磐抬起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谁说我不娶妻了?我那是没遇到合适的!”


    大家纷纷哄笑起来。


    楼雪萤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


    还好李磐和他们没说几句便回来了,楼雪萤问他:“你们在说什么呢?”


    “一惊一乍的,我看他们是羡慕我。”李磐道。


    楼雪萤:“那现在他们在跑什么呢?”


    李磐:“无故喧哗,罚练呢。”


    楼雪萤:“你这人真奇怪,我看你把我带过来,就是想满足你的虚荣心,人家真羡慕上了,你又罚人家。”


    李磐:“那他们也不能怪叫,显得我们军营没规矩,在你面前多丢人啊。”


    楼雪萤:“行了,我们走吧,一直待在这里,影响他们训练。”


    李磐:“好,那我带你去城楼上看看。”


    他拉着她的手,登上城楼。上面的风没有遮挡,呼啦啦地吹着人的脸,李磐已经很习惯,见楼雪萤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不由笑了笑,伸手替她戴上兜帽,将绳系紧。


    一圈绒毛围着她的脸扑簌簌地抖动着,楼雪萤裹紧了披风,往李磐背后躲了躲。


    城墙之外,是一片辽阔的荒原。衰草零落四散,浅褐色的沙土一直铺到天尽头,割出一角灰白穹宇。


    凛风之中,旌旗漫卷,而城墙上戍守的士兵却岿然不动。


    李磐撑着冰冷的砖石,道:“你知道犬戎在哪里吗?”


    楼雪萤摇头:“不知道。”


    李磐伸出手指:“从这里一直往北,过了一条一到秋冬便会断流的小河,就是犬戎了。”


    楼雪萤:“那其他部族呢?”


    李磐又指给她另外几个方向。


    楼雪萤:“好复杂。”


    李磐:“部族多了,应对起来是很麻烦,但有时候他们互相牵制,解决起来也不难。”


    楼雪萤:“这么冷的天,他们竟有力气来打仗。”


    “他们骑兵比我们强,速攻速撤,便于保存体力。”李磐道,“现在还不是最冷的时候,今天带你来看一眼,再过一段时间,你就是想来我也不让你来了。你出来一趟,定会生病。”


    楼雪萤:“那你今天能带我骑马吗?”


    李磐吃了一惊:“这么大的风,你现在要骑马?”


    楼雪萤:“你不是说,过些时间就更冷了吗?你说要带我来西北骑马的,今天不骑,就越来越冷了。”


    李磐:“开春了我可以带你来。”


    楼雪萤垂下头,声音很轻,几乎飘散在风里:“开春……那么久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李磐沉默了。


    “也好。”良久,他才点了一下头,“那我们现在就去。”


    为了防止她受凉,李磐将她全副武装。


    她戴好了面巾,戴好了围脖,戴好了手套,与李磐共乘一骑。


    李磐身上穿了件极厚重的大氅,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拢了进去,只露出半张微微发白的脸。


    除了眼睛鼻子露在外面,被风刮着有点疼,楼雪萤并不觉得身上冷。


    这一片荒原,比先前秋猎时发现的那处山谷广阔得多,身下战马狂奔多时,视野之中,也依旧一片苍莽。


    萧瑟天地倒映入眼,她说:“好安静。”


    李磐弯下腰来:“什么?”


    楼雪萤:“好安静!”


    李磐勒停了马。战马打了个响鼻,发出一声长长嘶鸣。


    楼雪萤转过头,看着他。


    他也戴了面巾挡风,低下头,隔着面巾轻轻蹭了蹭她的脸:“害怕吗?”


    楼雪萤睫毛微颤:“害怕的。”


    李磐:“那我们回去?”


    楼雪萤:“再等一等,我想再看一会儿。”


    李磐抬起头,四周风声呼啸,枯草倒伏,他们二人一马,在这无垠荒原中,显得如此渺小。


    李磐轻声问:“这也没什么好看的,你在看什么呢?”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空旷的地方。”楼雪萤道,“好空啊……到处都长得一个样,根本分不清前路在哪。李磐,我们该往哪里去呢?”


    李磐:“管什么前路,我们走出的每一步,就是路。我们走到哪里,哪里便是该去的地方。”


    第79章


    天气一日日变冷,楼雪萤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当初说她愿意跟李磐去西北时,李磐对她的话那么嗤之以鼻了。


    因为她现在的确觉得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来到西北后的这段日子,过得十分自由。在这里,没人压着她和李磐,他和她总是形影不离,李磐带着她走了很多地方,让她见识到了许多与京城完全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若是李磐没空,去办正事了,李母便会带着她一起去逛街。


    楼雪萤偶尔会有种时空倒错之感,几个月前,还是她带着李母四处游逛,现在,却变成了李母带着她,她常常因为听不懂方言而面露迷茫,李母便会乐呵呵地教她。


    逛街时遇到的百姓都十分热情,虽然她常常因为没能理解人家的意思而闹出笑话,但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他们身上淳朴的善意,每次出去多半都花不了什么银子,反而还得抱一堆“民脂民膏”回家。


    如是几次,她便不太敢出门了。


    而且现在西北风沙太大,气候太冷,当地百姓早已习惯,她却很不适应。


    她恨不得每天都一直待在房间里不出门才好。


    她现在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每天晚上睡觉贴着李磐,弄得李磐现在对她很有意见,觉得她对自己的利用之意过于明显,简直就是把他当成人形暖炉在用。


    不过,虽然嘴上说着有意见,他的身体依旧在诚实地与她温存。


    楼雪萤给京城楼家写了信,讲述了自己在西北的生活,让他们不要担心,而十月底,她也收到了家人的回信,说他们也一切安好。


    也是在十月底,李磐开始计划对付氐羌。


    氐羌与大岳并不相邻,前世是通过已经衰落的犬戎借道,才能进攻大岳。


    李磐建议哈苏勒,让乌孙与犬戎临时合作。犬戎被大岳打败,被迫称臣朝贡,元气大伤,亟需另觅补给。


    只是它当下成了谁都能踩一脚的败犬,哪有那个本事和精力再去对付其他部族。


    除非有乌孙相助。


    李磐煽动哈苏勒,人家氐羌王新王上位,便蠢蠢欲动想证明自己,你一个靠捡漏上位的乌孙王,这两年也无甚建树,难道就不想做出一番功绩,震慑一下那些可能对你不满的王室旁支?


    和犬戎合作就正好。双方可以盯紧氐羌,一旦氐羌有动作,犬戎的人便可以在前线围堵,乌孙的人则从后方包抄,将氐羌两面夹击,共享硕果。


    犬戎单打独斗抵御不了氐羌,但有乌孙帮忙,压力便大大减轻,而哈苏勒这个乌孙王还从没主动发过兵,这一次,便可以成为他试水的第一战。


    哈苏勒收信后果然很心动,说李磐真是坏心眼子,刚回西北就不干好事。打服了原本的第一部族犬戎,结交了现在的第一部族乌孙,马上又要打压眼看着快成为第二部族的氐羌了。


    不过,他很乐意跟着李磐混。


    楼雪萤问李磐:“你这样,万一把哈苏勒胃口养大了怎么办?乌孙越来越强大,他会不会背叛你?”


    李磐:“他若真背叛了我,我也有办法对付乌孙。”


    楼雪萤:“什么办法?”


    李磐:“我就散布流言,说哈苏勒的王室血统有问题,那些对他不满的王室旁支,肯定马上就会跳出来开展内斗。”


    楼雪萤惊讶:“真的有问题吗?”


    “手段而已。脏是脏了点,但他先对我不仁,就别怪我对他不义了。”李磐道,“不过短时间内,哈苏勒还不至于如此。”


    十一月,李磐收到了吕贵通过京城暗哨传来的消息。


    他当时人在军营,得信后立刻赶回将军府,找到了正在跟李母学习如何和面的楼雪萤。


    李磐看着她,神色凝重:“簌簌,你出来一下。”


    楼雪萤两只手都沾染了粉粒,又湿又黏,她本想清理一下,但见李磐表情不对,便顾不上那些,匆匆跟着李磐走到了外面。


    北风凛冽,李磐一开口,便呼出一团白气。


    “我刚刚收到京城的密信,太子死了。”李磐肃然道。


    楼雪萤一时没反应过来。


    “太子死了。”李磐重复了一遍,“不是小道消息,是真的。”


    “什么?!”楼雪萤震惊地瞪大了眼,“他、他怎么死的?”


    李磐:“说是行苑夜里起火,宫人怠慢,救火不及时,太子睡梦中没能逃出,活活烧死了。”


    楼雪萤愕然。


    李磐:“你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对不对?”


    楼雪萤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吕贵说,太子死后,皇后昏厥,皇后母家愤而上书,要求彻查。”李磐沉声道,“事出紧急,吕贵来不及等到彻查结果,便先给我报信了。”


    楼雪萤恍惚了一下,靠在廊柱上,喃喃自语:“是真的?他、他就这么死了?”


    李磐:“你不想他死?”


    “不是!”她蹙起眉来,“我是觉得……他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呢?不应该啊……他、他前世可是能暗中害死他父皇的人,这一世,怎么会是死于失火呢?皇帝禁了他的足,他不可能束手就擒啊!”


    李磐道:“他前世能成功,是因为皇帝不曾防备他,但这一世不同了,皇帝只要想杀他,总是能找到办法杀他。一个太子,权力再大,也不可能越过皇帝去。我们不知道那一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失火只是个幌子,太子另有死因。但我们能力有限,打听不出那么多内幕。不过……”他又顿了顿,“其实我也有些怀疑,他真的就这么死了吗?”


    楼雪萤深吸一口气:“假设他没死,那你认为会是什么原因?”


    李磐:“要么,就是他和皇帝联手设了一出戏,借此生变,图谋后事。要么,就是他动了手脚,骗过了皇帝,让皇帝以为他已经死了。”


    楼雪萤抿紧嘴唇,飞快地思索着。


    如果她现在是在京城,就在风暴中心之内,她有可能会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应对才好。但她现在是在西北,离京城数千里之遥,就算会被波及,也没有那么快。


    有了时间的缓冲,她便不再那么心慌。


    “不可能是他和皇帝联手。”楼雪萤摇了摇头,“他和皇帝联手,只可能是对付你。但这个方法对他来说百害无利。太子变成了死人,那皇帝完全可以马上立个新储,其他皇子也会*蠢蠢欲动。他不会给自己留下这样的隐患的。至于皇帝,就更没必要跟他联手了,反正太子明面上都是个死人了,直接杀了又有什么关系?还联手什么?”


    李磐:“那么,你是觉得,他骗过了皇帝,假死脱身了?”


    楼雪萤:“我觉得他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死了,可是我也觉得假死这个方式太冒险。正如我方才所说,太子一旦在明面上死亡,那这个位置便可能被别人抢去。他如果要假死,那假死之后必然会有一段蛰伏期,可我们都知道,任何事情,都是迟则生变。”


    李磐:“那照你这么说,他只能是真的死了。”


    “他若真的死了,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呢?”她低声道,“我若是皇帝,接下来应该就要清算皇后一家了。”


    “清算完了,之后呢?”李磐幽幽道。


    楼雪萤咬住嘴唇。


    李磐:“我们掌握的信息太少,光靠猜测,并不能得出确切的结论。但是簌簌,我们与其在这里猜太子是死是活,不如先作好万全的准备。”


    楼雪萤:“什么?”


    李磐:“第一,如果太子没死,是和皇帝联手,那就是明摆着要对付我,我绝不可能坐以待毙。第二,如果太子假死,骗过皇帝,那就是在暂时避其锋芒,准备杀皇帝个措手不及。如果皇帝没有防备,被他得手,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太子登基吗?第三,如果太子真的死了,皇帝也清算完皇后一家了,但是迟迟没有来对付我的意思,我问你,簌簌,这样你就能安心了吗?你会觉得,他彻底放下了你,放过了我吗?”


    楼雪萤看着他,无法回答。


    李磐上前一步,捧住了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簌簌,其实你心里早就明白,我要干什么,你只是不敢问我而已。”


    楼雪萤渐渐红了眼眶。


    “簌簌,别害怕。”他抚摸着她柔软的脸颊,轻声道,“你要么就坚定地选择,要么就坚定地放弃,不能犹豫不决。犹豫不决,只会什么都得不到。”


    楼雪萤一把抱住了他,颤声道:“李磐……”


    “我在。”


    “李磐……”她的手臂收得越来越紧。


    李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要做之事,非同小可——我且问你,你家里人若是知道了,会怎么办?”


    楼雪萤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离京前,我让他们不要参与皇帝和太子的纷争,还提醒他们,京城危险,若是可以,早做抽身打算。”


    李磐闻言一顿:“你是这么跟他们说的?”


    “……嗯。”


    “你父亲混迹官场那么多年,你知道这话听在他耳朵里,等于什么吗?”李磐轻叹一声,“他怎么回答的?”


    “他问我,是不是你让我这么说的。”楼雪萤低声道,“我说,就当是吧。”


    “然后呢?”


    “然后他说,他知道了。”


    “簌簌,我收回方才的话。”他吻了吻她的发顶,“你没有犹豫不决,你已经选择了。多谢你,我这就让吕贵和你父亲联系,与他商议。”


    楼雪萤靠在他胸前,攥紧了他的衣襟。


    然而没过几天,李磐便又收到了一封新的密信。


    他感到疑惑,从西北到京城,纵是飞鸽传书,一来一回也没有这么快。


    他打开密信,里面却不是吕贵的字迹,更不是楼枢的字迹。


    李磐扫了一眼,瞳孔骤缩。


    皇帝依从了皇后母族的意思,彻查行苑失火原因。没过多久,就查出来是一名宫人故意纵火,严刑拷打之下,终于吐露是受武安侯指使——辱妻之仇,不可不报。


    群情哗动,皇帝当即查封了武安侯府,暂时禁了楼家的足。于此同时,派人前往西北,召武安侯回京问话。


    吕贵失了音讯,这封密信,是京城的暗哨紧急越级汇报的——


    作者有话说:今天有二更。


    第80章


    李磐将密信交给了楼雪萤。


    楼雪萤捏紧了那张纸卷,面色惨白。


    事已至此,李磐怒极反笑:“看来我们都猜错了,簌簌,他并没有清算皇后一家,而是要先清算我。”


    将太子之死推到他身上,恐怕还要借着查案的名义,重新召他回京,而他若回京,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


    楼雪萤颤抖着:“父亲、母亲他们……”


    “别慌,既然只是禁足,想必性命无虞。”李磐道,“只是我们现在联系不上他们,只能自己解决了。”


    楼雪萤慢慢地低下头,咬住了牙。


    是夜,李磐与李母秉烛长谈。


    谈完之后回屋,已过了丑时。


    楼雪萤坐在床上,轻声开口:“你怎么跟娘说的?”


    李磐坐下来,揽住了她的肩。


    “太子因为民间偶遇而看上你的事,她之前已经知道了。”李磐道,“然后我今天又告诉了她,你婚前与皇帝因琴相识。他们父子两个,都不放下你,所以对我屡屡相逼。”


    楼雪萤:“她、她有没有……”


    “没有。”李磐吻了吻她的脸,“簌簌,我娘没有怪你。”


    当时,李母听完李磐所说的一切后,先是震惊,随后便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只是个普通农妇,儿子能当上大将军,获封侯爵,对她来说已经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了,如今得知儿子竟因娶妻惹来杀身之祸,而儿子无路可退,别无选择之后,她更是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她老实了一辈子,一直勤勤恳恳、本本分分,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儿子会走上一条这样的道路。


    在她看来,这不仅大逆不道,更是等同送死。


    可是不走这条路,依旧是死。


    但她也已经当了好些年的将军府老夫人了,眼界已不是当年可比,她没有劝李磐回头,只是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淌着泪,向他表达着自己的惊惧与悲哀。


    李磐问她:“娘,你会因此怪簌簌吗?”


    李母哽咽道:“石头,娘很害怕……如果早知有今天,娘一定不会让你娶她。这和她做了什么无关,是娘胆子小,不敢承担这样的风险……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是陛下和太子不肯放过她,不肯放过你……簌簌她,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娘在京城过得快活,大半都是她的功劳。娘看得出她不是在刻意讨好娘,而是发自内心地关心。娘跟着她认了很多字,生活都变得方便了许多……因为太子的事,她觉得亏欠了你,甚至自尽……她都这样了,我又如何舍得怪她呢?你们两个,懂的都比娘多,你们做的决定,一定是最好的决定。如果……如果运气不好,那咱们一家人死在一起,也不差了。”


    楼雪萤听罢,红了眼睛。


    “簌簌。”李磐道,“这几日,我会很忙。趁着皇帝的人还没到西北,我必须抓紧时间。要做的事情很多,军需、粮草,等等等等,这些事,都瞒不了下面人。”


    楼雪萤:“你难道要跟他们直说,你要……造反吗?”


    这个禁忌一样的词,终于从她嘴里说了出来。


    李磐轻声道:“我为何会回西北,大多数人不清楚,但我手下那几个副将却是知道的。他们知道,我只是被逼无奈。”


    “不能只有他们知道!”楼雪萤急促道,“明明不是你的错,不能由你当这个乱臣贼子!李磐,我决不会让你当乱臣贼子,背负你不该有的骂名!如若起兵,必会造成伤亡,但这不是我们的本意!不是我们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置天下百姓于不顾!你没有拥兵自重,你没有目无王法,他们父子二人也不是养虎为患!是他们先不尊重为大岳出生入死的边关重将的!是他们将我们逼成这样的!”


    李磐怔怔地看着她。


    楼雪萤:“我明日便安排人,将太子的所作所为传播出去,皇帝的也就罢了,毕竟都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并无实质证据。但太子的事,至少要让所有人都知晓!要让你手下忠心耿耿的将士们知道,他们的将军,在京城经受了怎样的委屈!要让这里一心爱戴你的百姓们知道,他们的恩人,在京城遭到了怎样的对待!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相信,你并没有变,你依旧是那个值得他们相信和追随的人,是皇帝和太子,辜负了你的忠心!”


    李磐:“可是,这对你……”


    “当初不是你跟我说的,你们西北民风彪悍,不必在意这种名声吗?”她含泪道,“李磐,我现在不在意了,你又为什么在意了?”


    李磐沉默。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以前觉得她总是畏首畏尾,实不必要,可知晓了她的过去,他才终于懂得了她的谨小慎微,才终于不想让她再受到一点伤害,哪怕她自己已能接受。


    造反之事,倘若成功,他自己就会是那个最大的受益者。


    他看了很多史书,古往今来,造反者打出的旗号花样百出,他只需随便找一个参考就好。被打成乱臣贼子又如何,历史上真正成功的乱臣贼子,没有任何人逼迫,只凭自己的野心,也照样坐上了皇位。只要他是个好皇帝,很快便无人再会在意起初那点“乱臣贼子”的骂声,青史之上,也只会称赞他的有勇有谋。


    谁都不知道未来是成是败。


    但他不想让自己的成功,是以牺牲她的名声为代价。


    更不想因自己的失败,害她成为被后世议论的红颜祸水。


    “李磐。”她抱紧了他,喃喃道,“我不怕流言,我只怕,不能跟你在一起。我们要堂堂正正,要揭穿他们虚伪的面目,要让天下人知道,他们……根本不配待在那个位置上。”


    “簌簌,簌簌……”他再也忍不住,眼中泛起水光,“倘若我失败了……”


    “失败了也没关系。”楼雪萤道,“你若是死了,我就陪你一起死。李磐,死并不可怕,死就是一瞬间的事。说不定再睁开眼,我们又活了第三世。我们这辈子有了这样深的羁绊,你要相信,下辈子我们还能一起重生,一起记得所有的事,那时候,我们就不会再失败了。”


    她捧起他的脸,吻了上去。


    她从来没有如此主动过,甚至带了几分破釜沉舟的急切,坐在了他的身上。


    李磐滞了一下,随即便按住她的后脑,更为汹涌地回应过来。


    所有的压抑、忧惧、愤怒、迷惘,以及需要反复提醒自己才能坚持下去的勇气,在此刻都化作了近乎狂烈的占有与付出。


    他们互相纠缠,互相倾覆,互相确认,互相交融。


    汗水与泪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谁所留。


    极致的欢愉在感官尽头轰然绽开,他们的命运,也许同样走到了尽头。


    但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又何惧明日身死-


    李将军的夫人,在京城遭到太子欺辱一事在西北之地渐渐传开。李将军此次回来,原来不是荣归故里,而是愤愤不甘,怒而离京。


    西北民风虽比京城开放一些,但也没开放到能接受一个男子强行欺压已婚妇人的程度。更何况,这不是两个普通的百姓,而是一国太子,欺压边关大将的夫人!这已经不仅仅是私德有亏的小问题了,这是关乎国本的大问题!


    “太子竟能做得出这种事?他又不会缺女人,为什么非要纠缠将军夫人不可?”


    “还不是因为夫人漂亮!太子肯定是看见漂亮女人就走不动道了,哪里管你是谁!”


    “这还把将军放在眼里吗?要不是有将军,咱们现在能好好地在这里生活吗?他们那些贵人能好好地在京城享福吗?怎么能这么对待将军和夫人!”


    “听说夫人第二天就自尽了,要不是将军及时救下,恐怕就没命哩!”


    “什么,还有这种事?都害得人自尽了,那得是多大的冤屈啊!”


    “夫人来过我们家的铺子,声音好听,脾气也好,我们开她的玩笑,她听不懂,也不恼,就看着我们笑,跟仙女似的,怎么偏偏遇到这种事呢?”


    “不是说夫人是什么高官的女儿吗?这样的出身,又嫁了将军这样的丈夫,都保不住她吗?那我们平头百姓岂不是更没活路了!”


    “这还有没有王法?太子就不归王法管吗?”


    “将军凭什么在京城受那样的鸟气,还是回来好!”


    李磐这些日子都住在军营,不在府中,对将士的操练更加严格,同时又更换了一批新的甲胄与武器。


    他与手下几个副将,以及吴兆等心腹护卫坐在大帐之中,沉默对视。


    大帐之外,是士兵们震天的呼喝声,天气虽严寒,但人人脸上都仿佛憋着一股气,不发泄出来不能罢休似的。


    近日的流言,军中也有所耳闻,只是碍于军纪不好议论。但李磐在军中威望甚隆,大家都服他,夫人受了辱,将军受了辱,竟像是他们也受辱了一样,心中燃起万般不甘。


    他们在战场上浴血厮杀,不敢说有多么为国为民,但至少都拼尽了力气想要挣个军功。李磐农户出身,靠自己的军功一路晋升,这就是摆在他们面前的,活生生的奋斗目标。


    可现在现实却告诉他们,哪怕像李磐这样封了侯的将军,到了京城,也照样要被皇室的人肆意欺辱,连自己的家人都无法保护。


    那他们的奋斗还有什么意义!


    李磐坐在帐中,望着面前众人,缓缓开口:“算算时间,再过四五日,京城的人便会抵达。”


    这大帐里的人,都是他身边最重要的人,已经知道了他被逼无奈,此时此刻,都缓缓攥紧了拳头。


    “将军救过末将一命,没有将军,便没有末将的今天!末将心甘情愿追随将军!”一名副将咬牙道,“只是末将有一事不明,末将听说陛下早有除掉太子之心,这次莫非是陛下借机除掉太子,嫁祸到将军身上吗?可将军到底哪里惹怒了陛下,陛下难道不在乎边关的安危了吗?”


    李磐扯了下嘴角。


    “我哪里惹怒了陛下……”他幽幽道,“有些事情我原本不想说,但我夫人说,你们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人,没有你们,我便不可能成事,让我应该对你们坦诚以告。”


    听他这么说,众人都不由绷紧了神色。


    李磐:“还记得之前有一回,皇帝说边关出了事,让我速回边关,将那些异族斩草除根吗?”


    众人纷纷点头。


    李磐轻轻笑了一下,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我离京当日,他便强召了我夫人入宫。这皇帝喜欢弹琴,偏偏我夫人琴艺出众,他们从前因琴相识,却不知彼此真实身份。直到赐婚之后,皇帝才发现我夫人是谁。”


    四周响起一片抽气之声。


    这、这将军夫人如此厉害……还能同时招惹皇帝和太子?


    众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连吴兆等人都愣住了,他们时常瞧见夫人与侯爷恩爱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到,背后还有这种事。


    “我夫人性子烈,不从他,他怕出事,便暂时放过了她。”李磐道,“但现在很明显,这个‘暂时’结束了。”


    帐中一片沉寂。


    李磐:“相貌漂亮,不是我夫人的错。才情出众,也不是我夫人的错。你们都不是什么过得顺风顺水的人,应该都知道这种无故受难的感觉。是他们逼我至此,我别无选择。”


    “夫人是什么样的人,末将心里清楚,侯爷是什么样的人,末将心里更清楚!”吴兆最先开口,猛地抱拳道,“皇室昏聩,为一己私欲,陷害忠良,着实令人齿寒!末将愿以此身,为侯爷,为天下,辟出一条新路!”


    先前说话的副将回过神来,也立刻愤怒道:“末将不知还有此等内情!末将愿誓死追随侯爷,还侯爷一个公道!”


    帐中群情激愤,纷纷应话。


    李磐扫视他们一圈。


    这些人,都是曾随他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之人。但他不确定,当得知要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后,他们的支持,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迫于形势。


    良久,道:“好,多谢诸位。今日相助之情,我李磐必定感念在心,不敢有负。来日若是功成,必当涌泉以报。望诸位,莫要让我失望,也莫让我夫人失望。”


    众人纷纷道是。


    李磐的目光越过他们,穿过合拢的帐帘,仿佛望到了虚无渺茫的天边。


    当戍边的将军,和当造反的领袖,以及当把控整个朝堂的皇帝,终究还是会有太多不同。


    他最不喜欢与人弯弯绕绕地说话,如今,也学会说一半,留一半了。


    李磐闭了闭眼。


    但是,他只能往前走,不能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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