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从京城来的传旨太监一行人,如期抵达了西北边陲。


    他们并不知李磐已经知晓了京城中发生的一切,先去了一趟将军府。小厮开门,不认识他们,便问他们是谁。


    传旨太监道:“我等奉陛下之命,前来传旨,敢问武安侯可在?”


    小厮作吃惊状:“侯爷不在,侯爷在军营。”


    传旨太监皱了皱眉,正欲离开,却见府里又走出来一人。


    那人挽着堕髻,鬓边斜一只玉钗,披着一件白色绣花的斗篷,显得美丽又清冷,不是武安侯夫人又是谁?


    “陛下有旨?”她温声开口,“不知是什么旨?”


    传旨太监笑了一下,道:“回夫人,这旨意是下给武安侯的,需得武安侯在此,奴婢才好颁旨。”


    “冬季已至,为防异族作乱,侯爷近期都在军营练兵,不如请公公稍等,我去让人请侯爷回府。”


    “不麻烦夫人了,这一去一回颇费时间,奴婢还是自己去趟军营吧。”


    楼雪萤的目光望向他身后:“公公来传旨,怎的带了这么多人?”她看向府外骑在马上不曾下来的男人,愣了一下,道,“那位大人似乎有些面熟,不知是……”


    “那位是皇城司的孙将军。”传旨太监道。


    楼雪萤还未开口,便见那位孙将军踢了踢马腹,缓缓走了过来。


    “侯夫人安好。”孙将军的目光在府邸里面扫了一圈,“侯爷不在?”


    楼雪萤道:“侯爷在军营练兵。”


    “那我们去军营颁旨即可。”孙将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过有一件事,须得拜托侯夫人。”


    “将军请讲。”


    “我身后这些,乃是随行护卫,军营重地,不方便一下子去这么多人,还请侯夫人照拂一二,留他们在府上稍作休息。”


    楼雪萤笑笑:“自然可以,天冷风大,诸位一路辛苦,还请进来吧。”


    待看着那些护卫都进了将军府后,孙将军朝她点了下头:“多谢夫人,圣旨不敢耽搁,我等先走一步了。”


    楼雪萤微微欠身:“将军、公公慢走。”


    她站在门槛前,看着传旨太监与孙将军骑马离去,便命人关上了将军府的大门。


    “吴兆。”她转过身,唤道,“奉茶吧。”


    ……


    “武安侯怎的偏生在军营。”传旨太监忍不住抱怨道,“太子殿下身故,陛下召武安侯回京问话,武安侯多半不服,万一闹起来,军营那么多人就麻烦了。若是在将军府就好了,人少,方便行事。”


    孙将军哼笑一声:“若是之前,我定不会去军营传旨。你我离京之时,陛下曾说,若武安侯不服圣旨,便就地格杀。我除非脑子有病,才会在军营动手。不过既然陛下后来改了主意,那现在去到军营传旨,反而稳妥。万一武安侯不从,我们还能以府里的侯夫人为要挟。他那人,一碰到夫人就昏了头,见她在我们手上,就算再不服,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回京了。”


    他们二人接旨之时,景徽帝曾叮嘱他们,若武安侯愿意奉旨回京,接受问话,那便客气些待他,若武安侯不愿,便直接就地格杀。为此,还特意拨了一队精锐人马随行。


    但他们离京一日,后方竟又追上来一个跑马跑得满头大汗的小太监,说是陛下另有旨意。二人打开圣旨一看,景徽帝竟改了主意,说武安侯脾气火爆,容易激动,让二人尽量以情理劝导,不要带那么多人去见他,防止误会,从而引起哗变。但同时也要安排人手盯住侯夫人,若武安侯始终不从,便以侯夫人为要挟,迫使他回京。


    “还是第二计更好,我们带再多的人,又怎么抵得过西北万军?只要武安侯离了西北,回了京城,还不是任陛下施为。”孙将军摸了摸下巴,“之前秋猎时我恰好轮值,没机会见到武安侯夫人。今日一见,倒确实是个美人,不怪太子殿下心动。只可惜这美人是个灾星,太子殿下无福消受,反而惹祸上身。武安侯也是疯魔了,为着个女人,竟连太子都敢杀害!”


    传旨太监纳闷:“陛下不是说,此案尚有疑点,不能直接给武安侯论罪吗?将军为何认定此事一定是武安侯所为呢?”


    “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想杀太子?……咳,之前陛下是被邪祟上身了,不算。”孙将军道,“而且这也像是武安侯干得出来的事,他当天就把太子给打了,第二天夫人又自尽,他对太子恨之入骨,定然动了杀心。放在旁人身上不可思议,放在他身上倒是完全可能。”


    说着,他又忍不住笑了笑,道:“况且,若陛下不打算论武安侯的罪,为何要让我接手西北大军?他若真的清白,过一两个月自然就回来了,我还没摸清环境呢,便又要走了,这不是白折腾吗?”


    孙将军此行本有两个任务,一是护送传旨太监,二是万一武安侯不服,便就地格杀。但后来新的圣旨上又说,封孙将军为征西大将军,待李磐一走,西北军务便由他接手。


    传旨太监:“还是将军思虑周全。不过这些话,将军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待会万不可表露出来。陛下说了,武安侯得知要他回京,必然警惕,极可能不愿服从,须得打消他的警惕,让他明白陛下并不是要问他的罪,才能让他放心。”


    孙将军:“我自然明白。若是能以柔克刚,让他自愿回京,我当然也乐得省事。除非逼不得已,我也不想挟持武安侯夫人。整个西北都是武安侯的人,闹得太难看,我接下去还怎么办事?”


    二人一路赶到军营,报上身份,经过通传,被人领往将军大帐。


    朔风卷过辕门,军旗猎猎作响。旗面有了些年头,边缘有点磨损掉色,可旗杆依旧笔直□□。


    路过校场时,士兵们操练的呼喝声响遏行云,手中刀兵寒光凛冽,偶然与其中一员对视,这普通小卒眼中的肃杀之意便当头袭来,令孙将军心中一颤。


    这西北军营的风貌……果然与京城皇城司大不相同。


    待回过神来,他悻悻收回目光,与传旨太监一同进了大帐。


    李磐大马金刀地坐在帐中,扫了二人一眼,也不起身相迎,只笑了笑,道:“听说陛下有旨?这得是什么旨意,才会让孙将军也一起过来了?”


    京城风起云涌,暗哨不敢暴露,打听到的消息也有限,并没有告诉李磐,除了传旨太监,还来了个皇城司的孙将军。


    传旨太监肃然道:“请武安侯接旨。”


    李磐:“公公请念,我洗耳恭听。”


    传旨太监皱了皱眉,与孙将军对视一眼。


    孙将军轻咳一声,道:“侯爷远在西北,恐怕不知京中变故。”


    “哦?出了什么变故?”


    孙将军道:“前些日子,岐山行苑深夜失火,太子殿下薨了。”


    李磐挑了挑眉,哂笑道:“哦?这是喜事啊。”


    二人顿时变色。


    就算有再大的仇怨,毕竟是太子,岂可公然作出如此反应!简直是大逆不道!


    “武安侯!”传旨太监深吸一口气,加重了语气,“据查,行苑失火,乃是有人刻意纵火,纵火者声称是受侯爷指使,陛下有旨,传侯爷进京回话!”


    李磐很镇定:“不是我干的。”


    “陛下并未因一家之言就断定是侯爷所为,只是既然有人指认侯爷,陛下总不能置之不理。律法规定,若无辩解,便视同默认,侯爷若觉得冤枉,该回京陈情才是。不然让人误会是侯爷心虚,陛下也很难办。”传旨太监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不瞒侯爷,陛下其实还另外准备了一封密信,让奴婢转交侯爷。”


    李磐眯了眯眼。


    传旨太监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件,郑重其事地交到了李磐手中。


    这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皇帝密信,传旨太监和孙将军都没胆子打开,但据他们猜测,说不定是景徽帝担心他们两个人嘴笨,无法劝服武安侯,便亲自手书一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武安侯回京。


    李磐细细看完,默不作声。


    这封信倒着实有些出乎他的预料。景徽帝没有与他废话,竟坦明知晓太子之事与李磐无关,此次召他回京,只是为了暂时平息朝中非议,只要李磐回京,他必会还李磐一个清白,同时将以陷害重将为由,清扫太子母族。待到事成,必有补偿。


    总结就是,景徽帝不是打算动李磐,而是打算借机清算整个太子母族。


    ——但是,景徽帝说的,就一定可信吗?


    景徽帝利用他和楼雪萤,除掉了太子,现在还要利用他,除掉太子母族?他若是景徽帝,要是想让计划更加完美,那就应该在半路杀了他李磐,然后再嫁祸太子母族,这样便可以给他们冠上更重的罪名,清算得更加彻底。


    然后楼雪萤又成寡妇了。寡妇再嫁,合情合理。


    李磐微微冷笑起来。


    退一万步讲,就算景徽帝真的没打算对他动手,也彻底放弃了楼雪萤,那他也不能如此,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当猴耍,当软面团捏,让自己往来于京城和西北之间,疲于奔命。


    简直是欺人太甚!


    李磐放下密信:“公公是来押我回京的?”


    “侯爷说笑了,侯爷又无罪名,何来‘押’之说?奴婢是代陛下传旨,召请侯爷回京的。”传旨太监躬身道。


    李磐:“那孙将军此来,又是所为何事?”


    传旨太监道:“冬季已至,边关恐有异族滋事,而侯爷身上尚有嫌疑未能洗清,按规定,不宜再继续执行公务。为防边关动荡,陛下特封孙将军为征西大将军,前来襄助。待侯爷与孙将军交接完军务,便可随奴婢回京了。”


    征西大将军?李磐看着孙将军,轻嗤一声。


    真是荒谬,密信上说着补偿他李磐,转眼又往他的军营里插了个征西大将军?这到底是补偿还是威胁?景徽帝当他是傻子不成?


    就算不谈个人恩怨,景徽帝难不成是疯了,找个京城里的将军来边关打仗?他该不会是觉得自己也是重生之人,能预知接下来要打的几场战役,所以随便派个人上去都能应对吧?


    李磐:“不是我小看孙将军,而是就算我不在,那接替我的不也应该是我的副将?我在京城这大半年,边关皆由他们掌管,不是管得很好吗?何必千里迢迢调个孙将军过来,这会做南方菜的厨子,未必就会做北方菜啊。”


    孙将军心下恼怒,但面上却道:“我知侯爷心中忿忿,但我也只是奉旨行事,暂代侯爷职务而已,等到侯爷沉冤昭雪,自然就可以回来了。”


    李磐眯了眯眼:“我这是非去不可了?”


    “事涉太子,紧急非常,还请侯爷莫要因一时意气,误了大事。不是侯爷的罪名,侯爷又何必承担呢?速速回京,证明清白才是啊!”传旨太监劝道。


    李磐:“若我偏不去呢?”


    传旨太监惊愕道:“难不成侯爷是想坐实这个杀害太子的罪名?”


    李磐哼笑道:“我只是揍过太子,却从未杀过太子,真正对太子喊打喊杀的人究竟是谁,难道你们都忘了吗?”


    传旨太监目瞪口呆。


    孙将军震惊失声:“武安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来人!”李磐一拍桌子,立刻闯进来数名彪形大汉,“将他二人给我拿下!”


    “*李磐!你疯了!”孙将军一边挣扎着,一边喊道,“你是打算抗旨吗!”


    能当上皇城司的将军,孙将军并不是全靠关系,也是有几分真本事在身上的。但进军营之时他被迫摘掉了自己的佩剑,此刻又被四名持刀大汉围攻,他实在难以应对,不出片刻便已被制住。


    而旁边的传旨太监更是早就被缚了起来,吓得面如土色。


    李磐命人将他们两个丢去了校场。


    士兵们停止了操练,众目睽睽之下,孙将军只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了,怒不可遏道:“李磐!抗旨乃是死罪!而我是陛下亲封的征西大将军,论军职与你平级,你岂敢如此对我!”


    李磐冷笑一声,把圣旨丢给身旁副将,道:“念,念给大家听听,他们传的是什么旨!”


    副将便大声念了出来。


    还没念完,下面士兵便已骚动起来。


    “什么?太子死了?我们将军人在军营,太子死在京城,和将军能有什么关系!”


    “那人说是将军指使就是了?那我还说是天上的神仙指使的呢,怎么不让天上的神仙下来回话?”


    “哼,死得好,他若不轻薄夫人,又怎么会被禁足烧死?这就是报应!”


    孙将军隐约听见了几句,不由骇然瞪大了眼:“李磐!你们竟敢——”


    话未说完,便被更大的怒声盖了过去。


    “凭什么让将军回京?凭什么让这个人来接替将军?”


    “这人分得清犬戎人乌孙人氐羌人之间的区别吗?就敢来指挥我们?”


    “将军之前在京城半年,都没换主帅,凭什么现在换人?是不是不打算让将军回来了?”


    “我们不同意!”


    “我们不同意!”


    “我们不同意!”


    传旨太监知道武安侯在西北素有威望,但从来没想过会有这种场面,这还只是这个军营里几千人,便已形成山呼海啸之势,那、那这西北共有数十万大军……


    他手脚被绑,僵在原地,彻底傻眼了。


    “李磐!我看你是要造反!”孙将军大怒,“我奉劝你想清楚,来之前我已去过一趟将军府,你的夫人、你的老母,现在都在我的人手中!你若是不想你的家人出事,现在立刻给我松绑,然后马上回京,交代清楚你的所作所为!或许陛下还能饶你一命!”


    李磐冷冷地看着他,随后环顾四方将士,道:“听见了吗?我的夫人,在京城含辱自尽,险些丧命,只因始作俑者是太子,便只需禁足三月,就可当作无事发生!而此人身亡,却还成了千里之外的我的罪过!我没做过的事,如何证明?我若不去,竟还挟持我的家人,逼我就范!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


    台下顿时群情激愤。


    “我李磐,十九岁从军,二十五岁执掌西北大营,二十七岁连斩两任犬戎首领,二十八岁收复先帝失地,让犬戎俯首称臣!到头来,这个常年驻守皇城司,连一次仗都没打过的人,却可以将我取而代之!那这么多年,我李磐所受的伤,所流的血,究竟是为谁所伤,为谁所流!”李磐一把攥起孙将军的衣领,厉声道,“我且问你,正值冬季,异族最易生乱,如今情势,最该警惕哪个部族?”


    孙将军震骇地看着他,好半天,才愤怒开口:“如今、如今该警惕氐羌!氐羌新王上位,又与犬戎领地相接,想从犬戎借道,攻打大岳,以振自己威望!李磐,你真当我不懂?!”


    孙将军记得,离京后那名追上来传旨的小太监,曾口头告诉了他一些接下来边关可能发生的事情,让他早作准备。也正是如此,他才坚信陛下就是要铲除武安侯,否则,怎么会把这些军机都告诉他?数月前,陛下急调新婚后的武安侯回西北时,就是接到了边关密报!这一次想必一定也是了!


    他怒目瞪着李磐,想看他哑口无言的样子,谁知李磐却冷笑一声,道:“荒谬!你难道不知,乌孙近期正在练兵?犬戎衰落,乌孙崛起,氐羌紧随其后,氐羌新王上位,最忧虑的乃是乌孙王!关你屁事!我们大岳按兵不动,坐收渔利便是!”


    孙将军大愕。


    李磐将他狠狠一掼,重新抬起头,喝道:“看到了吗?这就是皇帝、这就是朝廷!竟派这样一个人来镇守边疆,把将士置于何地,把百姓置于何地,把天下置于何地!若大岳的未来执掌在这样的朝廷手里,那我李磐的今日,就是你们所有人的明日!”


    校场中一片死寂,唯有将士们粗重不堪的呼吸,散乱在冰冷的狂风之中。


    突然,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将军可以回京,但绝不能是被押解回京!愿誓死追随将军,杀回京城!”


    “愿誓死追随将军,杀回京城!”


    “杀回京城!杀回京城!”


    “好!”李磐看着下方一张张沸腾的脸,眼中寒芒闪过,执起长枪,对准了跟前惊骇欲绝的二人,“不是想让我回京吗?不如今日就用你二人的血,来送我回京!”


    第82章


    李磐回到将军府时,已是深夜。


    府里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空旷的石砖地上,洇开满满一院深色的水痕。


    今日没有下雨,是下人们打水清扫了庭院。但也许是事急匆忙,石缝里还有些残余的污渍没有清理干净,依稀可辨暗红的颜色。


    楼雪萤披着斗篷,举着一只灯笼,站在院中沉默地看着他。


    她的身后,站着李母、吴兆、采菱、翠翠……还有很多很多人。


    李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直接奔到了她的面前,一把将她按在了怀里。


    “簌簌。”他沉沉地呼吸着,“我回来了。”


    楼雪萤颤声道:“你还顺利吗?”


    “顺利。”李磐道,“一切顺利。你呢?”


    楼雪萤:“他们来的人有点多,吴兆他们费了点工夫,还险些受伤。我和娘躲在后院,等他们结束了才出来。”


    李磐:“你们都辛苦了。”


    他松开楼雪萤,又走到李母面前,道:“娘,夜深了,你年纪大了,熬不得,快去睡吧。”


    李母仰头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走呢?”


    李磐:“天亮了就走。”


    李母红着眼道:“哪里是我该睡觉,分明是你该睡觉啊!你才是那个熬不得的人!”


    李磐轻轻叹了口气:“左右也睡不着。”


    楼雪萤道:“行李……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都好了。”


    其实前几日就全都收拾好了,还是楼雪萤一样一样亲自收拾的。她现在已经知道了李磐的每副战甲有什么区别,知道了他的那柄长枪究竟有多重,而她以前连血腥点的故事都不敢听,如今却也能静静地看着那些尸体从自己面前被拖走。


    她舍不得他走,可她也知道,他必须要走了。


    李母紧紧地握住了李磐的手,开始絮絮叨叨一些话。其实这些话和他以前出征时也没什么太大分别,老生常谈的东西,可李磐却安静地听着。


    末了,李母终于没什么可再叮嘱的,只能擦了擦眼睛,道:“簌簌还有东西要给你,你跟她去吧。”


    李磐便随楼雪萤回了卧房。


    “你要给我什么?”他问。


    楼雪萤妆台底下取出一只锦盒,放到了李磐手中,轻声道:“我给你写了一篇檄文。”


    李磐打开,看见里面厚厚一叠纸,愣住了。


    楼雪萤道:“既要起兵,便讲究一个师出有名。虽然大家都知道你是被逼无奈,但这场战争,已经不是私人恩怨,而是会牵扯许许多多的无辜人。因私怨起兵,这个理由过于单薄,若想要得到旁人支持,便必须得将时弊点明。好让大家知道,皇帝昏庸,朝廷无道,即便没有李磐,长此以往也会有张磐、王磐出现,你只是顺势而为,他们才是悖逆纲常,无德无能。”


    说到这里,她微微哽了一下,才继续道:“战事一起,无论正义与否,必将民心惶惶。西北百姓对你敬重有加,但外面的百姓未必对你有如此深厚的感情,你必须得立下承诺,不伤平民,才能让他们对你放下戒备。包括沿路官员,你若打下城池,不可能只靠自己人管理,必须得有他们配合服从才行。为官者,要么为名,要么为利。为名者,你需得强调自己的正义;为利者,你需得许下可观的报酬。要说的事情有这么多,等你兵临城下,再一个个去说就晚了,需得先行发文,昭告天下,让人们心里早做打算才是。”


    李磐怔怔地看着她。


    大多数时候,他与她都只说些吃喝玩乐之事,鲜少提及政事。直到她将前世之事和盘托出,二人才渐渐开始正经地聊起政事。而对于造反一事,她总是有种逃避感,若不是这次皇帝动作,她恐怕还能接着装傻。


    他觉得这是人之常情,自古以来,造反者如过江之鲫,但最后成功者,只有那么几个而已。若一年前的他得知自己将来会造反,恐怕也要以为自己疯了,定会想法设法阻止。


    她现在没有再想要退让,已经是很懂事、很清醒了。


    他从来没指望她在造反一事上帮自己什么,他希望她只要好好地待在后方,安安全全地等他,这就足够了。


    在他准备的这些日子里,她和那些体贴的妻子并无什么区别,帮他细细地擦拭了每一件盔甲,替他整理了每一件衣裳,又给他准备了许多舒适的靴履。还买了许多昂贵的药物,交到了军医处。


    他从没想到她竟会悄悄写了这么一篇檄文。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但这光看这厚厚一沓纸,洋洋洒洒,密密麻麻,应有三四千字之多。如此心血,不知她耗费多久才能完成。


    而她方才所说的那些,他其实都知道,只是从没想过会从她嘴里说出来。


    她在他心里,一直是个柔弱的、需要保护的、可爱可怜的女子而已。她有时候很聪明,毕竟不聪明的人学不会那么复杂的琴棋书画;可她有时候又很笨,落水逼婚,漏洞百出,撒谎瞒骗,一紧张便前后矛盾。


    他觉得她这样稚拙其实也很好,楼家将她温养呵护,不知心机,那他便继续替她遮风挡雨,保她无虞。


    可他原来想错了。


    她没有心机,不擅长阴谋诡计,但不代表她不会做正事。到底是楼家出身,她的父兄在朝为官,她不可能完全不通政事——就算不当太子妃,以后也一定是某个世家大族的当家主母,怎么可能真是个无知少女?


    “你怎么会想到写这个?”李磐轻声问道。


    楼雪萤垂眼:“我看你身边都是些武将,没什么文职。你以前和异族打仗,不需要写这么多冠冕堂皇的东西,但现在不一样了,人家可以不听,但你不能没有。”


    李磐摩挲着她的手:“写了多久?”


    楼雪萤抿了抿唇:“其实我不太会写……花了两三天才写完。若是换我父亲来写,或许一天就可完成。”


    可惜她的家人,现在都被困在了京城。


    她当然担忧万一李磐起兵,她的家人会不会遭到报复,可是如果顾忌这这么多,那他们便永远无法逃脱被掌控的命运。


    她只能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么多,劝慰自己,父兄一定也有自己的办法。他们不能互相拖累。


    李磐叹息一声:“两三天就写完,已经很厉害了。你便是给我一个月,我也写不了这么多字。”


    他以前不识字,后来进了军营,被迫读书识字,再后来官职渐高,不得不给朝廷写点东西了,写得太粗糙会被骂,所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学了点书面话,让自己的奏折看起来文绉绉一些。


    他的水平比军营其他人好多了,但和正儿八经的文官比起来,还是不能比。


    他之前读史的时候就发现,每当人们要干什么大事反抗什么东西的时候,都要写篇檄文,来打压对方,拔高自己。但偏偏他身边还真的没一个人能写这东西,所以他原本的计划是,先拿下西北周边的几座城池,然后找个识相的文官代写一篇。


    没想到楼雪萤已经替他准备好了。


    李磐开始认认真真地拜读她的檄文。


    他看得很慢,一张张翻过去,看不出表情,楼雪萤忐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意下如何。


    终于,李磐看完了最后一张纸,轻轻舒了口气。


    楼雪萤:“……怎么样?还可以用吗?”


    李磐道:“你想听实话吗?”


    楼雪萤一愣:“写得……写得不好吗?”


    李磐挠了下脸,看起来有一丝尴尬:“说实话,我只看懂了后面半篇你骂朝廷的部分。前面半篇你在引经据典,又是什么上古传说,又是什么历代先贤,我着实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里面居然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字!簌簌,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不认识的字了!”


    楼雪萤:“……”


    她看起来也有些尴尬,道:“那、那我再改改,你等我一会儿……”


    “不用了,别改了,我知道这种檄文都是有固定格式的,你引经据典完全没有问题,越高深,就越显得占理。往往读书越多的人意见越多,你这部分就不是写给老百姓看的,就是写给那些爱指点江山的文官看的。”李磐道,“老百姓只要看后面半篇就够了,后面半篇你写得简洁明了,朗朗上口,感情充沛,这就足够了。”


    他揽过楼雪萤的腰,吻了吻她的唇:“簌簌,你怎么能这么厉害,我要怎么谢你才好。”


    楼雪萤小声道:“你平安无恙,就是谢我了。”


    李磐把她抱到膝上亲了又亲,才终于把檄文叠起,重新放回锦盒里:“我回去后就让手下人誊抄。”


    楼雪萤看着他把锦盒收起来,又道:“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她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的锦囊,低声道:“我给你求了个平安符……你带在身上,不占地方的……”


    李磐接过,还没他小指高的一个锦囊,的确不占地方,红色的底,金色的纹,角落里绣着一团白白的圆球,李磐问:“这是什么?”


    楼雪萤:“……这是‘雪’。”


    李磐:“……”


    李磐将锦囊伸到鼻尖前,凑近了看,手指在那团白线上面摸了又摸,才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绣工不太好?”


    楼雪萤抬手,在他胸前轻轻打了一下。


    李磐笑道:“原来你也不是样样精通。”


    楼雪萤嘟囔道:“小时候试过刺绣,结果被针扎了几回,我嫌疼,家里就没让我再碰了。”


    李磐:“练琴怎么不嫌疼?”


    “也疼,但是那个我喜欢。”楼雪萤道,“这个我不喜欢。”


    李磐:“不喜欢就不要专门绣了,你这次没被扎着吧?”


    “这个简单,很快就好了,没被扎着。”楼雪萤道,“我也不是故意为难自己,我只是想留个东西在你身边,让你看见它就能想起我。”


    李磐:“我用不着看任何东西,就能想起你。”


    楼雪萤眨了下眼睛。


    李磐:“你给我系上吧。”


    楼雪萤便将锦囊系在了他的腰带上。


    李磐掂了掂,道:“等会儿披了甲,它就被盖住了,不会弄脏。”


    楼雪莹低低地嗯了一声。


    烛光盈盈,李磐抱着她,又轻轻吻了下来。


    没有任何欲望,只仿佛是一次温柔的交流,他们短暂地触碰,又短暂地分开,然后再触碰,再分开。光影摇曳,他看见她纤长的睫毛投下细细的影子,一颤一颤,像扑簌的蝶。


    他便又去吻她的眼角和眉心。


    “李磐……”她仰着头,阖着眼,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熨帖温暖,道,“好好照顾自己,不求你按时吃饭睡觉,但你不能忘了吃饭睡觉。”


    “好。”


    “就算打了败仗,也不要着急,丢人没有关系,但性命只有一次,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好。”


    “要平平安安的,有事就说,不要瞒着。”


    “好。”


    ……


    天色微明时,李磐翻身上马,整装待发。


    “娘,簌簌,我走了。”他勒着缰绳,望着门口的人道,“我不在的时候,或许会有许多流言蜚语,你们要明辨是非,切勿关心则乱。”


    李母含泪点了点头。


    “若有空的话,我会写信回来的。”他说道,“你们在后方安好,我在前线便也安心。”


    李母勉强笑了一下:“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们不会给你添乱的。”


    李磐喉头滚了滚,道:“那我真的走了。”


    楼雪萤用力地抿了下唇,才道:“走吧。”


    李磐深吸一口气,调转马头,刚扬起马鞭,又猛然收回。他急急折返,从马上俯下/身子,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扣住了楼雪萤的后脑,抵住了她的额头。


    他穿着今生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身战甲,头戴凤翅兜鍪,顶悬赤红长缨,单手提一杆漆黑长/枪,在精铁甲胄的覆盖下,已经看不见她为他系上的那只小小锦囊。


    冰冷的兜鍪贴着她的额头,可他的眼神却是那样滚烫灼热。


    楼雪萤愣住。


    “簌簌。”他飞快地说道,“相信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的。”


    然后便松开了她,直起身,甩下清脆一鞭。


    只听一声马嘶,战马撒开四蹄,载着李磐绝尘而去。


    楼雪萤下意识地追了上去,可没追几步,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长路尽头。


    她怔怔地停了下来。


    “夫人。”采菱跟了过来,轻声道,“侯爷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可她像是怎么也迈不开脚步了一样,明明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很远,可还是幻想着能再看他一眼。


    凛风吹着她的脸,吹得她眼眶生疼。


    “簌簌。”李母也上前来,拉住了她的手,“我们回去吧,莫要冻坏了身子,又让石头担心。”


    楼雪萤看了李母一眼,瘦瘦小小的老人家,几缕白发从挡风的兜帽中冒出,在风中凌乱地飞舞着。


    她连忙反握住李母的手,道了声好。


    她扶着李母上了台阶,迈过门槛,身后传来大门缓缓合上的声音,她没忍住,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空旷的街道,淡青的天空,枯索的树枝。


    新的一天,又会是怎样的天气呢?——


    作者有话说:解决了三次元一个麻烦事,可以双更了耶


    第83章


    武安侯反了!


    军报十万火急飞入京城,景徽帝雷霆大怒,当即调派兵力,西去镇压。


    一连几日,早朝都鸦雀无声,乾阳大殿之中,只能听见景徽帝回荡的怒吼。


    身为兵部尚书,魏大人每天上朝如上坟,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他做梦也没想到,几个月前与他有说有笑的武安侯,一转眼就成了反贼。


    一想到武安侯之前还与他碰杯,请他之后多通融军需诸事,魏大人便恨不得直接一根面条吊死在家里。


    太子究竟是死于失火还是死于人为已经不重要了,毫无疑问,武安侯造反,全因他那位夫人而起。


    更骇人的是,武安侯造反,不仅毫不心虚,甚至还发了篇檄文昭告天下,传阅大江南北。而这篇檄文的作者,竟就是那位险些自尽的武安侯夫人。


    看着温柔娇弱,怎么……怎么能写出那样的文字!


    魏大人悄悄读了,檄文内容虽大逆不道,但写得实在文采斐然、慷慨激昂,颇有其父当年之风。


    其父……其父现在被关进了天牢。


    楼枢一身灰白囚衣,独坐在牢房之中。三面都是墙壁,唯有一面能看见狱卒通行的过道,过道里点着火把,燃着朦胧的光。


    楼枢这辈子都没住过这么阴暗潮湿的地方,上了年纪,穿得又少,骨头便时常泛疼。


    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过道里。


    楼枢抬起头,面不改色地起身下跪,叩首道:“罪臣楼枢,参见陛下。”


    “楼卿啊楼卿。”景徽帝负手而立,幽幽道,“还是不肯交代其他人去了哪里吗?”


    “罪臣委实不知。”楼枢伏在地上道,“臣之长子常年在玉田县为官,鲜少回城,臣之次子前些日子风寒缠身难以痊愈,臣的夫人便带他与幼女去庙中祛灾,自此再未回府。臣实不知他们的去向。”


    景徽帝闭了闭眼。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他过得焦头烂额。


    他已经清楚地知道,簌君再也不会选择自己,可他却不愿意看着梁霁那个孽畜上蹿下跳,上演什么可笑的君子戏码,妄图骗取她的好感。


    所以他故意设了个局。


    他没有逼他,是那个孽畜自己把持不住,要往局里跳的。


    他身为皇帝,要杀太子,却被所有人认为是得了癔病,那不如就让武安侯来出这个气,也好叫那孽畜尝点苦头,认清现实。


    目睹了一切的臣僚们都不敢将此事声张,是他安排的人,将那夜之事传了出去。他其实已经打算借此治太子的罪了,只是没想到,簌君会上吊自尽。


    听到消息的那一瞬他浑身冰冷,瞬间后悔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上辈子,簌君就是夹在他们父子二人中间,受尽苦楚,这辈子,难道又要因他们父子二人的争斗,含恨赴死吗?


    他、他不该的啊!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竟牺牲了她的尊严,又险些将她推上绝路!


    自尽一事,究竟是出自她真心,还是与武安侯演的一出戏,都已经不重要了。


    直到那一刻,景徽帝才知道,比起失去她,他更害怕看着她在眼前死去。


    他禁足了太子,放过了她。


    然而,身为皇帝,他可以放过她,却不能同样放过她的丈夫。


    更准确地说,他不敢轻易就这样放过她的丈夫。


    武安侯李磐,景徽帝了解他,因为他很讨厌玩弄权术,是个非常好懂的人。只要让他高兴了,他能就成为大岳最勇猛的悍将。至于怎么让他高兴,也非常简单,衣食无忧、军需充足,仅此而已,甚至都没有更多的野心。


    景徽帝一直对他非常满意。


    直到他成了楼雪萤的丈夫。


    事情渐渐有些超出了景徽帝的控制。


    当李磐拿着簌君的绝笔书跪在他面前,看似请求实则逼迫他同意他们回西北的时候,他便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他曾经深为倚重的武安侯,变了。


    他看他的眼神像一匹狼,隐忍、蛰伏、凶悍。


    他感觉自己的帝座岌岌可危,自己的江山摇摇欲坠。


    但当务之急是解决太子,他终究放了他们夫妻回到西北。


    太子被禁足,他花费颇多心思,却始终无法将他悄然杀死——显然,这孽畜也有准备。


    之所以不直接动手,想要伪造成意外,是因为皇后父亲曾执掌右金吾卫,宫中巡警一半都归他家管,若擅动其族,逼急了反扑,与他而言反倒不妙。


    但时间一天天过去,禁足终有结束的一日,他不能再等了。


    于是他让人直接动了手。趁着深夜,一群人闯入太子寝殿,强行给太子灌下毒药,待毒发身亡后,再点燃宫殿,声称太子被火烧死。


    太子被禁足后,便是皇后也不能来探望,得知儿子死讯,自然崩溃,要求彻查。


    一块毒瘤终于剜除,景徽帝大松一口气后,让人指认了武安侯。


    说实话,他其实并不想对李磐下手。李磐对边关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他还没有昏庸到为了个女人,要把自己的国土拱手让人的程度。


    但秋猎的最后一日,李磐看他的眼神,令他至今回想起来还心惊肉跳。


    他无法坐视不理。


    所以他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李磐愿意回京,诉明自己的冤屈,那他便看在簌君的面子上,放他一马。但如果李磐胆敢抗旨,不愿回京,那就说明他已经完全不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那么他也不必再留情,给自己埋下祸患。


    但景徽帝心里还是希望李磐不要背叛自己。只要簌君过得好,他可以放手。他们最好能当作无事发生,继续做一对正常的君臣,李磐放下仇怨,安心为他镇守边疆,而他也可以多赏赐他些东西,让簌君的生活不输京城。


    为此,他不惜舍下尊严,给李磐写了一封密信,告知了他自己的一切打算。他已退让至此,如果李磐连这都不愿,那只能是自找的了。


    至于簌君,没有办法,他并不是故意要伤她的心,只是皇权遭到威胁,他不能不管。


    谁知李磐竟真的抗旨不从,将朝廷使者就地诛杀,直接起兵了!


    景徽帝大恨,后悔自己当时心慈手软,竟放虎归山!


    就好像自己前世心慈手软,没有废掉太子,最后反遭毒杀!


    重活一世,怎会步入相同的境地!


    也不知道那个姓孙的是怎么办事的,眼见李磐不从,为何不抢先动手?着实无能!


    但现在追究这些也无用了。


    李磐留了十余万大军驻守边疆,又率了十余万大军南下攻城,人数已然可怖,偏偏还不是临时招募的散兵,全都是上过战场真刀真枪杀出来的营兵!


    这几天,景徽帝都未能合眼。


    当看到出自簌君的那封檄文时,愤恨已然退去,余下的只有万般苦痛。


    他当真有她檄文上说的那样不堪吗?他不敢说在自己的治理下大岳有多么国富民强,但至少没有出过什么大乱子吧?也没出过什么巨贪巨奸吧?没见过有哪里的百姓走投无路被逼起义的吧?


    她为了扶助她的丈夫,当真要将他刻画得如此卑劣吗?


    景徽帝非常清楚地知道,若论军事才能,朝中无人能及李磐。以李磐当前的兵力,朝廷尚可一战,可若李磐携全部兵力南下,那朝廷的对抗就会相当吃力。


    也许还该感谢李磐良心未泯,还知道留点兵力在边疆应对接下来的战事。否则若氐羌来袭,西北防线岂不是一触即溃。


    “朕还愿意唤你一声楼卿,是因为知道李磐所做之事,非你谋划。”景徽帝望着楼枢,沉声道,“但你若继续这样执迷不悟下去,朕也只能将你以同党罪论处。”


    太子死后第二日,纵火“元凶”被找到,指认武安侯,朝廷立刻查封了侯府,以及禁了楼家人的足。


    只是楼家不知怎的只剩了楼枢一个人,楼夫人、楼仲言以及年仅八岁的楼芃皆不见踪影,而玉田县的楼伯玉及其夫人,也在一夜之间离奇失踪。


    纵然楼枢解释,或许是楼夫人带着一子一女出城拜庙,在路上听说了太子之事,受了惊吓,觉得京城危险,便又叫上了长子夫妇直接出逃。


    但他们怎么就能预判太子之死会与武安侯有关,还连楼家的主心骨都不带就直接逃了?


    分明就是楼枢提前得知了消息,安排家人出去避难。


    其实楼枢做得也没有那么天衣无缝,景徽帝若是提前派人盯着,便能发现这段时间楼仲言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请病假,十分可疑。但楼仲言一介九品小官,谁会平时没事盯着他?就算病假请得频繁了些,看在他爹是楼少监的份上,也不会为难他。


    景徽帝只恨自己天天在早朝上看见楼枢,便以为楼家尽在掌控之中,谁知楼枢竟不惜牺牲自己,来换取其他家人的安全。


    “臣有罪,是臣管教无方,让家中亲人畏罪潜逃,是臣受人蒙蔽,没想到女婿竟是会是这样的反贼。臣有负圣恩,愧对陛下,甘愿以死谢罪!”楼枢再度叩首,额头撞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受人蒙蔽……”景徽帝冷冷一笑,“这桩婚事,还是朕赐的,你是在怪朕蒙蔽了你吗?”


    “罪臣不敢!”


    景徽帝深吸一口气,又道:“楼枢,你说,若有朝一日李磐兵临城下,朕拿你去换,他是会从,还是会不从呢?”


    楼枢道:“罪臣任凭陛下处置!”


    景徽帝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才幽郁道:“楼枢,朕现在才发现你也是个硬骨头,不到关键时刻,还显露不出来。你的女儿……也是。”


    楼枢微微颤了一下。


    景徽帝:“你知道你的女儿干了什么吗?”


    楼枢:“……罪臣不知。”


    景徽帝将双手拢在袖间,望着长长的天牢过道,望着那些摇曳昏暗的灯火,道*:“她替李磐写了一篇讨伐朝廷的檄文。具体文章,朕就不给你看了。但看行文措辞,倒像是受你影响颇深。”


    “罪臣万不敢有如此悖逆之心!”


    景徽帝转过眼,看向伏在地上磕头不止的囚犯。


    事情怎么就会变成了这样呢?


    他的文臣,他的武将,他的贵妃……


    曾以为是君臣佳话,琴瑟和鸣。


    到头来,君臣离心,破镜难圆——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的投雷和营养液~


    第84章


    下雪了。


    白茫茫,厚沉沉,一大片一大片的,哗啦啦地从天上往下掉。


    楼雪萤倚在窗边,手里缓缓揉捏着一只小小的布老虎。


    布老虎本身无甚特别,只因是李磐让人捎带过来的,连同他的家书一起,交到了楼雪萤的手里。


    家书写得很简洁,无非就是报平安,让她和李母照顾好自己。布老虎也是他在攻下城池之后在当地的商铺里买的。


    送信的士兵说,攻城那几日百姓都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出门,李将军想买个东西送给她都找不到人付钱,最后只好将钱放在了柜台上。过了几天城内局势稳定了,老百姓们见李将军只是单纯占个地盘,不对平民下手,便又略略大了胆子,出来走动了。那商铺老板最精明,趁机宣称李将军的夫人喜欢他家的布偶,只要买了同款,李将军便会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放过大家。众所周知,在李将军心里,夫人比天大,布偶果然很快便卖完了。


    听到此事的楼雪萤:“……”


    西北一带,李磐最为熟悉,加上突然开战,其他城池防范不及,李磐可谓是长驱直入,一路高歌猛进,短短一月余,便接连拿下三座大城,直接切断了西域到中原的商路。


    从西域来的不仅有食物、马匹,还有各类玉石和药材,本来是快过年了要送到宫中去当贡品的,现在统统被李磐拦截了下来。


    只是现在朝廷已经派出了援兵,过不了多久就能与李磐正面交锋,越靠近京城,攻打的难度便越大。


    这上面,楼雪萤帮不了李磐,但她可以做些别的事。


    “夫人。”吴兆在外面敲了敲门,“第一批冬衣冬鞋缝制得差不多了,现在都已经整理好,您要去看看吗?”


    楼雪萤:“好。”


    李磐起兵起得急,之前在物资准备时又将主要精力放在了最急需的甲胄与武器上,衣物虽暂时不缺,但冬衣容易越穿越薄,鞋子更是动不动就磨破,损耗量太大,所以楼雪萤便鼓励民间赶制冬衣冬鞋上交军队,皆计数付钱,既是给百姓找点事做,防止人心动荡,也是彰显军队的正规与仁义。


    这里是李磐的地盘,民心还是向着他的,更别说将军府还给钱,所以大家赶制衣物赶制得特别起劲,很快便收集好了第一批。


    吴兆是李磐的护卫,按理来说应该随着李磐一起去前线,他自己也想去,但李磐还是让他和其他几个护卫留在了这里,保护妻母。吴兆虽觉得不能上阵冲锋有些遗憾,但也深知家人对主子的重要性,便也服从领命。


    他原本以为,老夫人和夫人两个女眷,每天就待在府里消磨时光,他们这些护卫也相当于困在这一座将军府里没什么要事,但没想到,主子走后没几日,夫人便从消沉情绪里挣脱了出来,开始张罗着冬衣冬鞋的事情。连带着他们也有了些事情做,虽上不了战场,但能为军队做点事,他们心里也高兴。


    楼雪萤上了马车,吴兆驾车,带她到了囤放冬衣冬鞋的军营仓房门口。


    楼雪萤进了仓房,抽查了一些衣鞋质地,又看了看吴兆拿来的清单,问道:“钱结清了吗?”


    吴兆:“夫人验收完若无误,便会派人去结清。”


    楼雪萤嗯了一声,又问:“一次性运得了这么多吗?”


    吴兆:“是借了辎重车一起运的,的确有点紧张,恐怕得走两趟。”


    “车是军营的车?”


    “正是。”


    “长行坊的车呢?”


    “这……末将不知。”


    长行坊乃是大岳朝廷设立在各地的交通运输官所,主要负责各地长途物资与商品运输管理,里面的官员都是由朝廷任命。但现在西北与朝廷切断了联系,里面的官员也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


    楼雪萤微微皱眉:“原来没有借长行坊的车么?”


    吴兆摸了摸脑袋:“这个……具体情况末将也不太清楚,如果只是运送辎重的话,军营里的车是够用的,但现在夫人还要运送衣物……”


    大家都是第一次造反,谁也想不到那么周全,互相之间又不能读心,信息便无法及时共享。就像楼雪萤想到了冬衣冬鞋,却没想过运送的车够不够用,吴兆只知道军营里的车可能不够用,但他平时跟着李磐,李磐让他干什么他就做什么,哪想得起来要主动去联系长行坊。


    楼雪萤:“你派人去看看长行坊里还有没有人,有人的话,让他调车过来,没人的话,我们就直接取走。”


    吴兆小心翼翼地问:“若是那里面的人不从呢?”


    毕竟长行坊的官员都是朝廷任命,万一就正好有个死脑筋的呢?


    楼雪萤轻轻吁了口气:“若他只是不让调车,那就强抢。若他还要试图扰乱你们行动……那就把他暂时收押了吧。”


    忠君不是错,但造反之事容不得阻碍。作为反贼,没有把反对之人直接斩杀,而是暂时收押,已经算得上是仁慈了。


    楼雪萤裹了裹大氅,道:“我验收完了,让人去结钱吧。”


    “是。”顿了一下,吴兆悄悄给楼雪萤报了个数字,道,“夫人,这衣物至多再征集一批,便不能再征了,府里还得留着余钱采购粮草等军需呢。”


    楼雪萤:“我知道,还好那个时候冬季也差不多结束了。”


    李磐的积蓄固然不少,但也绝不算多。他的俸禄有限,积蓄大多都是来自赏赐,前段时间他们忙着把那些赏赐的绫罗绸缎和金银玉器变卖,还不能让人发现这些是出自将军府,颇费了些工夫。


    其实李磐刚被封武安侯的时候,还享有食邑千户的待遇,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但这才一年不到,他便造了反,朝廷还会给他食邑钱就有鬼了。


    楼雪萤问吴兆:“将军把西域商路断了,马匹、药材、食物都可以自留,那其他的玉石器皿之类的玩意儿,都是怎么处理的?”


    吴兆又是一脸迷茫地看她:“末将……不知。”


    楼雪萤叹了口气。


    早知道前几天就再问问那个送家书的士兵了。当时没想起来这回事,现在总不能专门派人去问。


    吴兆安慰她:“夫人放心,这等小事,将军肯定能解决。”


    楼雪萤道:“打仗的事,他肯定能解决,但这些打仗之外的事情,他和他身边的人都没有太多经验,而那些城里的官员也不知是真的对他心悦诚服还是另怀心思,他一向不爱跟人弯弯绕绕地打交道,我是担心这里面出了纰漏。”


    吴兆挠了挠头:“那……夫人再写信去问问?”


    “算了,不写了。”楼雪萤摇了摇头,“浪费人力不说,一来一回的折腾好几天,现在又不是太平时候,局势瞬息万变,很可能信送回我手上的时候,已经和实际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李磐走的时候,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她一定好好照顾自己、照顾李母,让他安安心心地在前线打仗,不给他添任何麻烦。


    但他开始打了,她才发现事情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李磐安不安心不知道,她是一点儿都安不了心。她甚至都不是在担心他的安危,而是在担心其他事情。毕竟李磐要是出了事,那消息铁定传得飞快,但若其它细节出了问题,那她知道的时候可能已经太晚了,甚至或许要潜藏很久,等最终爆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挽救了。


    比如打仗的钱不够用了,新钱该从哪儿来;又比如当地的那些官员,看似投降,会不会故意隐瞒了一些事情,导致李磐麾下管理混乱,引发民怨;再比如……太多太多问题,时常萦绕楼雪萤心头。李磐每攻下一座城池,她便生出一些新的担忧。


    楼雪萤忍不住看向吴兆。


    吴兆:“夫人有话想说?”


    楼雪萤抿了抿唇,轻声道:“吴兆,你说……如果我想跟在将军身边……可行吗?”


    吴兆大惊:“夫人,万万不可!将军是去打仗的,夫人若是跟去,多危险啊!”


    楼雪萤:“我当然不会跟那么紧,我的意思是,比如他先打下一座城池,等里面局势稳定了,我再跟过去,这样也不行吗?”


    吴兆不解:“夫人为何要跟过去呢?将军也不会在城里停留太久,至多几日,休整一二,略作补给,便又要出发去下一个地方了,未必能与夫人相处多久。”


    “我不是想与他相处……”楼雪萤低声道,“我是担心他忙不过来,想帮他处理一些事情。”


    吴兆劝道:“夫人若有什么建议,去信即可,但若亲身过去,实在不妥。纵然那些城池已经攻下,但也难说里面还会不会留有危险,夫人待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好吧。”楼雪萤叹息,“你说的也有理,或许是我关心则乱,看低了他们,其实他们能解决的。”


    她拢了拢大氅,走出仓房,仰起头,看着天上斗大的雪花。


    之前没起兵的时候,觉得天冷不想出门,总想和李磐在房中腻在一块,现在李磐不在了,天气也更冷了,她却总想出门转转,也不嫌冷了。


    “夫人?”吴兆唤了一声,“回府吗?”


    “……嗯。”


    她收回目光,上了马车,由吴兆载回了将军府。


    一下马车,她便愣了一下,问吴兆:“门口这辆马车哪来的?”再看府门,竟也是开着的,“是谁上门来了?”


    吴兆也很疑惑:“看不出这是谁家的马车啊……而且夫人不在,莫非是老夫人自己接待的吗?”


    说完他心下一紧,拉开了随身佩刀,将楼雪萤挡在了身后:“夫人稍等,末将先进去看看。”


    结果还没走上台阶,府里便窜出来一个人,不是采菱又是谁?


    “夫人!”采菱看到她,顿时一喜,“你回来了!”


    吴兆的刀回了鞘。


    楼雪萤连忙道:“你怎么出来了?是算好了我的时间吗?”


    “什么呀,奴婢是出来拿行李的!”采菱指了指停在门口的那辆陌生马车,挤眉弄眼道。


    “行李?”楼雪萤纳闷,“谁的行李?”


    采菱笑道:“还能是谁的行李,夫人自己进去瞧瞧吧!”


    楼雪萤怔了怔,忽地反应过来,急忙提起裙子,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台阶。


    她停在门槛处,呆呆地看着站在庭院里的人。


    “簌簌!”李母率先看到了她,顿时伸手招呼道,“快看看,是谁来了?”


    楼雪萤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冲进庭院,一把抱住了那个刚刚转过身的熟悉人影,哭道:“母亲!”


    第85章


    “母亲,母亲……”楼雪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我以为你们……”


    楼夫人连忙拍了拍她的背,红着眼睛道:“没事,没事,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吗?”


    “姐姐……”芃芃拉住楼雪萤的衣角,眼里包着一汪水,委屈道,“姐姐,我好想你……”


    楼雪萤松开楼夫人,又蹲下身去抱芃芃,心疼道:“芃芃瘦了好多……”再抬起头,又是哽咽,“母亲也瘦了好多……还有嫂嫂……”


    楼伯玉的夫人站在旁边,擦了擦眼睛。


    李母道:“你母亲、你嫂嫂和你妹妹才刚进门不久,行李都没来得及搬下来,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楼雪萤睁着一双朦胧泪眼,仓皇四顾:“怎么只有你们几个?父亲和兄长呢?”


    楼夫人眼神暗了暗:“我们进屋说吧。”


    “对对对,进屋说。”李母道,“外面冷,里面暖和,慢慢地说!”


    楼雪萤却等不及,一边带着楼夫人往房里走,一边追问:“父亲和兄长呢?他们、他们难道出事了吗?”


    楼夫人牵着芃芃,低声道:“你兄长没事,他们现在正与侯爷待在一处。只是你父亲留在了京中,早已不知音讯。”


    楼雪萤脚步一顿。


    推开门,屋内暖意扑面而来,楼夫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将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


    原来,楼雪萤与李磐离京后的某一天,楼枢忽然将在玉田县的楼伯玉夫妇喊回了家,一家人聚在一起,议了很久的事。


    说是议事,其实基本上都是楼枢在安排。


    “你父亲说,陛下早有杀太子之心,此次太子被禁足行苑,或许就是陛下动手的时机。但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胜负……”楼夫人道,“若是太子赢了,那他定不会放过侯府,到时候你们就危险了,我们也危险了。若是陛下赢了……你父亲说,你当初特意提醒我们,早早抽身,或许你们是知道什么,只是当时不便解释,所以无论是谁输谁赢,他都会先送我们离开京城……”


    楼雪萤失声:“那他就一个人留在京城吗?”


    “是啊……”楼夫人抹着眼泪,“他说他若走了,那太容易被发现,我们先走一步,可能还会有机会。他提前从钱庄里取了些现钱回来交给我们,让我们收好。其实家里还有很多田地宅铺没有变现,但一是动静太大,二是时间不够,就连现钱也不敢多取,防止被人察觉异样。我说何至于如此警惕,他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多做准备肯定没错,若是无事,再回来也不迟。”


    楼雪萤怔住。


    “那段时间,你二哥一直在断断续续地称病,就是方便及时撤离。太子死讯传来的当天,你父亲就连夜派人将我们送出了城,我们又去玉田县带上了你大哥和你嫂嫂……”楼夫人哽咽道,“第二天,我们就听说,是侯爷让人杀害的太子……但是这怎么可能呢?这时候我们才明白,原来陛下是要借刀杀人……为什么,为什么啊……侯府和楼家,到底有哪里对不起陛下?难道就是因为侯爷宣扬了太子的丑事,让陛下丢了人吗?可陛下不是本来就要除掉太子吗?”


    嫂嫂也忍不住接话:“听说父亲被禁足,我们担心得不得了,可是不能回头,就只能一路来找你们……我们人多,特征太明显,生怕朝廷来人追捕,便一直捡人烟稀少的小路走,花费了许多时间,甚至连旅店都不敢住……结果,结果走到半路,听说侯爷反了……”


    楼雪萤沉默片刻,道:“他已经不是侯爷了,朝廷早就夺了他的爵位和官职,我们现在都喊他将军。是自立的将军,不是敕封的将军。”


    “……好,将军。”嫂嫂咽了咽口水,“将军、将军怎么胆子这么大,竟敢造反?还有你,簌簌,你还写了篇那么激烈的檄文……”


    刚听说李磐造反的时候,一车人都差点晕过去,唯有芃芃迷茫地问:“什么叫造反?”


    几人连忙把芃芃拖回了车上,又拿了一张百姓之间偷偷传阅的檄文,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看完之后,大家一起沉默了很久。


    但显然他们已经别无选择,无论李磐造反与否,他们也只有投靠李磐这一条路可走。李磐造反,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了。


    这简直像是一场荒唐的幻梦。


    他们楼家盘踞京城百年,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当上乱臣贼子。


    楼雪萤轻声道:“皇帝派人传旨,让将军入京回话。若说这是查案流程,也就罢了,偏偏他还另外派了个皇城司的孙将军来,封为征西大将军,要与将军交接军务。你们说,这还有让将军回来的意思吗?我们若不反,还有活路吗?”


    楼夫人愕然睁大了眼。


    嫂嫂惊恐道:“陛下为何要如此对将军啊!”


    楼雪萤闭了闭眼。


    “母亲,嫂嫂。”她苦涩道,“我若说这一切是因我而起,你们会怪罪我吗?”


    楼夫人与嫂嫂对视一眼,茫然而小心地问道:“你……你做了什么?”


    楼雪萤便垂下头,慢慢地将自己与景徽帝因琴结识一事说了。前世之事没有说,是不想让她们徒增伤心。


    楼夫人和嫂嫂听得呆住了。


    “所以之前,你与将军刚成婚时,陛下便派他来西北打仗,是因为……”楼夫人反应过来,面色煞白。


    楼雪萤缓缓点了点头。


    “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楼夫人一把抱住了她,大哭道,“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什么倒霉事都轮到你身上……难道非要你长相丑陋,一无是处才好吗?”


    “母亲。”楼雪萤吸了吸鼻子,勉强笑了一下,“其实,想开点,我也没那么倒霉,这不是还有将军吗。将军、将军他不介意这些,他只心疼我……”


    “这么久了,我从来不知道这些,我看你和将军感情融洽,便以为你一直无忧无虑……”楼夫人流泪不止,“簌簌,你心里为什么瞒了这么多事情啊!你愿意跟将军说,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们说啊!”


    “我原本也不愿跟他说的,是他察觉了不对,我被逼无奈,才说了的……”楼雪萤低声道,“他们是君,我们是臣,我纵是告诉你们,又有何用呢?不是让大家徒增烦恼吗?若不是这次被他们逼到绝路,我与将军,也不愿意走上这条路。”


    嫂嫂听完楼雪萤和景徽帝的事情后便一直说不出话,直到现在,才终于缓过了神,后怕道:“簌簌,若是你嫁的不是将军,而是别人……可怎么办呢?”


    楼雪萤:“他若卖我媚上,我便自尽,也算解脱了。”顿了一下,又轻声道,“但就这么死了也太孤单,当时身边是哪个男人,便抓哪个男人一起跟我下去吧。”


    “别说了,别说了。”楼夫人越听越害怕,“咱们现在别说这个了,簌簌,咱们说点好的。”


    楼雪萤:“母亲还没说,兄长他们怎么留在了将军那边。”


    楼夫人擦了下眼睛,定了定神,道:“我们往西,将军往东,我们听说将军刚刚攻下了一座城池,便入城去求见了将军。将军看到我们很是惊喜,赶紧要让人护送我们回来,可是你那两位兄长想,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回到将军府也无事可做,不如留在将军身边做点事。”


    楼雪萤怔了怔:“将军留下兄长们了?”


    “是啊。”楼夫人道,“将军身边缺少文职,他们便填了空缺。恰好你大哥之前就是县尉,最擅长治理百姓了,而你二哥又是集贤殿书院正字,天天修纂文书,这不是正对口吗?将军还说,他能打仗,但管理城池、整理军报那些事情弄得他手忙脚乱,有了你兄长助力,想必能轻松不少,他只要专心打仗便好了。”


    楼雪萤:“可是兄长们不会武功,跟在将军身边,不怕出事吗?”


    “他们又不冲在前面舞刀弄枪,只在安全的地方处理些案头工作,或是在城里跑跑腿,又能危险到哪去呢?”楼夫人道,“我虽也有些担忧,但我又想着,他们还年轻,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不如便跟着将军好好干,何必再跟我们回来。”


    楼雪萤抿紧了唇。


    “怎么了?”楼夫人观察着她的脸色,“你是在担心他们吗?还是担心将军?我见过将军了,他瞧着气色还挺好的,中气十足,应该没受什么伤。”


    “没什么。”楼雪萤道,“我……我担心父亲。”


    提到丈夫,楼夫人便又黯然下去:“将军这一反,你父亲怕是……”


    “父亲会死吗?”一旁的芃芃突然开口。


    “别乱说。”嫂嫂轻轻捂了捂她的口,“父亲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至少现在不会。”楼雪萤幽幽道,“皇帝知道我看重家人,父亲这么重要的筹码,他怎么会轻易舍弃。”


    楼夫人颤声道:“那他万一现在就以你父亲为要挟,逼将军退兵呢?”


    楼雪萤深吸一口气:“第一,我们绝不会退兵,但也不会眼睁睁送父亲去死;第二,他若真杀了父亲,就等于激怒了一个没有任何顾忌的军队。全看我们两方,谁先坚持不住。”


    楼夫人忍不住摸了摸身边的芃芃,喃喃道:“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你父亲有没有生病……”


    气氛正压抑,门外采菱敲了敲门:“夫人,客房收拾好了。”


    楼雪萤起身道:“我带你们去看看住处吧。”


    三人便跟着楼雪萤一起出了房门。


    楼雪萤边走边说:“西北严寒,又易起风沙,将军府里陈设简单,你们不要嫌粗陋。”


    楼夫人连忙道:“有的住就不错了,还有口热饭吃,如何会嫌弃粗陋呢?”


    赶路的时候,他们都不敢在市集上多做停留,买了东西便立刻走,好些天都是啃着干粮,睡在车里,这辈子都没过过这样的苦日子。


    如今见到将军府里的被褥炭盆,闻见厨房飘来的阵阵香气,竟还有种苦尽甘来的热泪盈眶感。


    第86章


    一路风尘,三个女眷都已经很累了,简单吃了些东西,洗漱一番,便早早地歇了。


    楼雪萤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手心里握着那只布老虎,睁着眼睛,望着头顶帷帐,怎么都睡不着。


    半晌,她坐了起来,披衣起身,提上灯笼,往李母的院子里走去。


    她敲了敲门,开门的是揉着眼睛打哈欠的翠翠。


    李母年纪大了,有时候晚上起夜容易被绊倒,翠翠便和她睡在一个屋。


    看到是楼雪萤,翠翠惊讶地咽回了哈欠,睁大了眼:“这么晚了,夫人怎么来了?”


    楼雪萤:“我有点急事,想找娘商量。”


    翠翠:“那……那夫人请进,奴婢先退下了。”


    她很懂事地退出了房间,去了隔壁耳房休息。楼雪萤掸了掸衣上浮雪,将灯笼搁在了墙边。


    “簌簌?”李母被惊醒,迷茫道,“你有事找我?”


    “娘。”楼雪萤在她床边坐下,轻声道,“有件事,我想跟您说一下。”


    李母:“什么?”


    楼雪萤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垂着眼睛道:“我想离开这里,跟去将军身边。”


    李母一下子就清醒了。


    她噌地一下坐了起来,震惊道:“你说什么?”


    “娘,我待在这里,没法安心。”楼雪萤缓慢道,“我每天都在想,他们经验不足,会不会哪里出了纰漏而不自知,若是多一个我,会不会就能多填上一份漏洞。我待在将军府里,能做的着实有限。他离我越来越远,很多事情我鞭长莫及,只能白白劳神。”


    李母:“什么叫着实有限?你已经做了很多了,征集冬衣冬鞋,这不是很好吗?后方稳定,也是很重要的呀!”


    楼雪萤:“但是比起前线,比起刚打下来的那些城池,这里太稳定了。将军身边不缺帮他打仗的人,但是缺帮他稳固政权的人,我的两位兄长已经留在了他身边,那再多一个我,又有何不可呢?当初的檄文就是我写的,娘,我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


    李母愣愣地看着她,半天才憋出一句:“可是……前线危险,你一个弱女子……”


    “我的兄长也没有强到哪去。”楼雪萤道,“他们都是文人出身,若论身手,恐怕将军手下随便哪个士兵就能将他们掀翻。如果说前线危险,他们难道不危险吗?我又不去上阵杀敌,要危险,也是大家一起危险。”


    李母皱起脸来:“可是……你知道的,石头那么在乎你,万一你出了事,他……他肯定要疯掉的!到时候还怎么打仗呢!”


    楼雪萤沉默良久,才道:“一个优秀的将领,应该以大局为重。况且,我若出事,必然是皇帝动的手,皇帝可能杀了将军,却绝不可能杀了我。我才是那个真的不会有事的人,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比我本人危险得多。将军平日里性子急躁,但关键时刻,定能分清利害。作为领袖,身上肩负的是数十万人的性命与期望,又怎么能轻易被个人情绪所左右。他如果连这关都过不去,那他以后就算坐上了那个位子,也未必能长久。”


    李母呆住。


    楼雪萤握住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娘,我想去。我想及时知道他身边发生的一切,替军队清扫一切隐患。如果这些事情我兄长可以做,我又为什么不可以?他们固然比我多了些为官的经验,处理事情可能比我更缜密、更老道,但我也有他们没有的优势,我这个人,只要往那里一站,有时候甚至比将军本人在那里还有用。”


    她轻轻笑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了那只布老虎,道:“那天,那个送信的士兵说的事情,娘你也听见了。将军不过是给我买了个布老虎,那商人便打着我的旗号大发横财。在那些百姓看来,我就是将军心里最重要的人,为了我,他连太子都敢杀,连皇帝都敢反。将军虽然说了不伤平民,但很多时候百姓之所以怕打仗,不完全是怕被敌军杀死,而是怕乱世之下匪盗横行,官府无力管辖,他们自身难保。我若待在城中,就代表将军相信这座城池的安全,那百姓也能安心许多。”


    李母喃喃道:“你若去了……那这里怎么办呢?冬衣冬鞋……就不征集了吗?”


    楼雪萤柔声道:“征集衣物而已,又不需要什么太大的本事。若是娘有余力,娘大可以接管,若是娘怕自己管不好,也可以让我母亲和嫂嫂一起管。有她们帮衬,难道娘还不放心吗?”


    李母嗫嚅:“能……能行吗?”


    她倒不是怀疑楼夫人和楼雪萤嫂嫂的能力,而是她已经习惯了在家听儿子的,儿子不在就听儿媳的,一下子失去两个主心骨,她心慌啊。


    “能行,肯定能行的。”楼雪萤道,“而且现在家中还多了一个妹妹,有她在,家里也不至于成天像现在一样死气沉沉的,定会活泛不少,娘心里也能松快点。”


    “你……你当真想好了?”


    楼雪萤郑重地点了点头:“想好了。”


    “你母亲她们同意了?”


    “我今天先来跟娘说,明天再去跟她们说。”


    “那……那石头万一不同意怎么办啊?”


    楼雪萤抿了抿唇:“运送军需辎重的车队后日便会出发,我打算跟着一起去。”


    李母瞪大眼睛:“你不跟他商量啊?”


    楼雪萤摇头:“那还得专门找人送信,太过折腾,万一他不同意,又得掰扯许久。连上次那个来送家书的士兵,都是顺道有别的任务的,我也没别的事,何必浪费人力。我去都去了,他还能把我撵回来不成?要撵也可以,把我那两个兄长也一起撵回来。”


    李母:“……”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唉,既然你意已决,我也劝不动你,那你便去吧。硬留你在此处,你也不会高兴。”


    “多谢娘体谅!”她弯了眉眼,“我也不是故意这么晚来打扰娘,实在是我心里有事,睡不着。只要娘同意了,我明天便跟母亲她们说,然后我就该收拾行李了,后日便出发!”


    李母:“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楼雪萤笑道:“那是自然。”-


    楼夫人几人一觉睡醒,早已天光大亮。她们匆匆忙忙洗漱完,赶到了李母院子里去。


    “睡到这么晚,真是失礼。”楼夫人不好意思道,“簌簌那孩子也真是的,不让人叫个早。”


    李母笑眯眯地道:“你们一路劳顿,难得能好好休息一晚,何必叫你们早起。我与簌簌在家也是这样的,睡到几时便是几时,起那么早,也没别的事做。”


    楼夫人问:“簌簌人呢?”


    李母道:“在厨房呢。见你们还在睡,她便去为你们下厨了。”


    楼夫人大吃一惊:“下厨?她还会下厨?”


    李母:“哎,亲家母可别误会,她也就是闲来无事与我学了一点,只会这么一样而已。你若是好奇,不如自己去瞧瞧?”


    楼夫人当然好奇,连忙带着大儿媳与芃芃一起去了厨房。*


    楼雪萤正在擀面,一抬眼瞧见她们进来了,不由笑道:“母亲,嫂嫂,芃芃,你们起来了?”


    芃芃睁圆了眼睛:“姐姐,你在干什么呀?”


    楼雪萤:“想做碗面给你们吃。”


    “面条不是细细长长的吗?你这怎么是个大圆饼子?”芃芃十分纳闷。


    嫂嫂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面条又不是生来就是细细长长的,也是要从这样的面团变过来的。”


    楼夫人:“将军府又不是没有厨子,你下什么厨呢?”


    楼雪萤:“你们刚到西北,昨天也没吃什么东西,怕你们不习惯这里的口味,我就想着自己先给你们做碗面,让你们适应适应。”


    芃芃期待道:“姐姐的手艺是不是很好?”


    “恰恰相反。”楼雪萤纠正她,“姐姐也才刚学会,手艺十分一般,吃了姐姐的,便不会挑剔这里的厨子了。”


    楼夫人指了指她:“你呀。”


    芃芃看她擀面,觉得十分有意思,也要来玩,楼雪萤便让她去洗手。洗完手,楼雪萤给她搬了个凳子,让她站在凳子上,楼雪萤站在背后护着她,手把手地教她擀面。


    嫂嫂看着这一幕,轻声道:“簌簌在这儿过得很自在呢。”


    楼夫人叹息一声。


    擀完了面,楼雪萤切好,丢进锅里,很快便煮好,一人一碗摆在面前。


    面是清汤,撒了点胡葱,放了几片厨子早就备好的薄牛肉,楼夫人闻了闻这香气,感慨道:“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吃上簌簌下的面。”


    楼雪萤:“我也只会这个了,你们快尝尝。”


    嫂嫂率先吃了一口,惊喜道:“还挺筋道呢。”


    “是吗?母亲觉得呢?”


    “好吃,好吃。”女儿亲自揉面下厨,哪能不好吃,楼夫人感动得连连点头,“真的好吃。”


    芃芃边吃边道:“姐姐,我明天早点起来,你能等我一起吗?我还想玩这个。”


    楼雪萤坐在她们对面,撑着腮,轻声道:“恐怕不行。你若是想玩,叫厨子陪你。”


    芃芃撅起嘴:“可是我想让姐姐陪嘛。”


    嫂嫂道:“你姐姐又不是真的厨子,哪能天天给我们下面。你若是还想玩,嫂嫂陪你好了,恰好嫂嫂也不会,大家一起学。”


    楼夫人:“就是,一回来就折腾你姐姐,你姐姐还有别的事要干呢,是不是啊簌簌?”


    楼雪萤笑了一下:“是啊,我明天就要走了。”


    楼夫人一愣。


    楼雪萤:“我昨天已经同李老夫人说过了,今天也跟你们说一声,我不打算待在将军府了,明天粮草辎重车队启行,我跟他们一起走。”


    楼夫人手里的筷子滑进碗里,溅起几滴油花。嫂嫂也迷茫地抬起了眼。


    “不、不是……”楼夫人无措道,“什么意思呢?我们刚过来,你就要走?你去干什么?找将军吗?可是将军在打仗,那么危险……”


    “母亲。”楼雪萤打断她,“我的确是去找将军,但不完全是找他这个人。我不是因为想他才去找他,也不是因为我嫁给了他才去找他,我是要去做正事的。”


    楼雪萤将昨夜跟李母说的那些话,又跟楼夫人和嫂嫂说了一遍。


    屋中沉默了。


    连芃芃也不吃面了,就愣愣地看着楼雪萤。


    楼雪萤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脸,道:“芃芃快吃,说什么也不能影响吃饭啊,是不是。”


    芃芃瘪了瘪嘴:“姐姐是不想跟我们在一起吗?”


    楼雪萤:“不是,在你们来之前,姐姐便想走了。”


    “可是前面在打仗,又脏又乱……”来的路上她们路过了很多战场遗迹,芃芃印象十分深刻,“姐姐,你不要走好不好……”


    楼雪萤:“两位兄长留在将军身边的时候,芃芃有挽留他们吗?”


    芃芃摇了摇头。


    楼雪萤:“那芃芃为什么不让我去呢?”


    “我、我……”芃芃嘀咕道,“我喜欢姐姐嘛……”


    楼雪萤失笑:“芃芃不喜欢兄长啊?”


    “没有!”芃芃气鼓鼓地说,开始耍赖,“那姐姐要去,我也要去!”


    “那你是真的不能去。”楼雪萤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年纪太小了,帮不上什么忙,自己身体也吃不消。但姐姐可以去帮忙,跟在军队后方,也不算太辛苦。”


    芃芃咬住了嘴唇。


    楼夫人垂着眼睛,看着碗里的面,道:“原来这面是用来贿赂我的。”


    “母亲。”楼雪萤换了个位置,坐到了她的身边,抱住了她的胳膊,像小时候撒娇一样,轻轻蹭了蹭她,“面是我真心孝敬的,但事也是我真心求的。”


    “我看你并不是求,你这是告知。”


    楼雪萤:“母亲……”


    楼夫人微微红了眼眶,道:“其实我很想说,簌簌,你不要任性,你根本不知道打仗有多么残酷,你一个弱女子去了,会有各种不方便。但是你说你兄长可以去,你为什么不能去,我就也想,是啊,为什么不能去呢。檄文是你写的,那些冬衣冬鞋是你征集的,甚至连你的夫婿,都是你自己霸王硬上弓嫁的。你其实早就是个很有主意也很敢行动的人了,是母亲一直把你当孩子看……”


    楼雪萤嘟囔:“什么叫霸王硬上弓,母亲说得真难听……”


    “簌簌。”楼夫人揽住她的肩膀,说,“既然你在这里过得不开心,那你就去吧。你之前瞒了我那么多事不说,现在终于愿意跟我说一说你的心里话,我又怎么能不答应。”


    楼雪萤一喜:“母亲当真答应了吗?”


    楼夫人眼中含着泪,笑了笑:“母亲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也给不了你什么建议。既然是你一心要走的路,那你就自己去试试吧。”


    楼雪萤一把抱住了楼夫人,也不由有些哽声:“多谢母亲。”


    一直没出声嫂嫂忽然开口:“簌簌,你胆子真大。”


    楼雪萤抬起头,看向她。


    “你真厉害。”嫂嫂由衷地道,“你就是让我和你大哥一起,待在前线,我都不敢。”


    楼雪萤:“不敢也没什么,嫂嫂和母亲待在这里也很好,这样老夫人还能多几个伴,不然若我丢下她一个人待在将军府,我还有些过意不去。”


    楼夫人道:“明天就要走了,行李收拾了吗?”


    楼雪萤:“还没有。”


    “真是磨蹭。”楼夫人责备道,“不会是在等我给你收拾吧?军队拔营要跟你一样磨蹭,早就输了。”


    楼雪萤笑道:“我懒得动呢,母亲发发善心,帮帮我吧。”


    楼夫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罢了,看在你一早起来为我下厨的份上,就再替你收拾一回吧。”


    第87章


    次日一早,楼雪萤便随着辎重车队一起启行了。


    她没有带上采菱,因为她看得出采菱自己其实并不敢去前线,只是为了陪她,才装作愿意的样子。她不想为难采菱,便命令她留在了将军府,帮忙照顾楼夫人她们。


    吴兆等人倒是非常愿意去前线,但他们愿意去,不代表也愿意让楼雪萤去。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将军不得把他们脑袋拧下来?


    还是楼雪萤拉下脸来,沉声质问他们,当初是不是将军说的,他不在家,所有事都听她的?吴兆等人心想,将军说这话的时候肯定没想到夫人打的这个主意呢,但面上只能默然不语。


    最后在楼雪萤的威逼之下,吴兆他们还是无奈听从了。楼雪萤轻装简行,做普通民妇打扮,跟在了车队之中。


    辎重车队走得并不算快,等到与大军汇合之时,李磐已经又攻下一座新的城池了。


    刚刚占领的新城,街上还有些杂乱,看不到一个百姓的身影,只有神色严肃的军伍小队在来回巡逻,还能看到有士兵在布告栏上张贴告示。


    楼雪萤忍不住走过去细看,士兵一扭头,还以为是哪家的妇人胆子这么大,出门来了,先是皱了一下眉头,随即道:“你认字不?”


    楼雪萤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士兵:“既然认字,就好好看看这上面说的,我们将军,不伤平民。新人入伍者,立刻有赏;残兵溃逃者,主动归降,既往不咎;原有官员,三日内回州衙报到,考核能力后可继续为官,俸禄照发;身无功名但自认有能者,也可毛遂自荐;但若有负隅顽抗者,一经发现,就莫怪我们下手无情了。”


    楼雪萤看了看告示,笔迹端正遒劲,是楼伯玉的字迹。


    说完了正事,士兵又扫了楼雪萤两眼:“你倒是胆子大,这么快就敢出门了。不过也好,你回去后,跟你的街坊邻里好好说说,只要不动什么歪心思,大可以像以前那样上街。若发现有人借机烧杀抢掠,也随时可以去州衙检举,将军必会严肃处置,以正军纪。”


    旁边的吴兆听得眼角直抽抽,忍不住掏出将军令牌,举到了那士兵面前。


    士兵大惊:“你们是将军的人?!”


    吴兆:“此乃将军夫人,还不见礼?”


    士兵更是失色:“将军夫人?!小的、小的有眼无珠,给夫人问安!夫人莫怪……”


    楼雪萤按住吴兆,对那士兵笑了一下:“无妨,你们办事辛苦了。军队入城,百姓慌乱在所难免,须得仔细安抚才是。”


    “是,是。”士兵连忙道,“谨遵夫人教诲。”


    楼雪萤问:“将军现在就在州衙吗?”


    “是。”士兵道,“小的给夫人带路?”


    “不用了,你自去忙吧。”楼雪萤对吴兆道,“我们走。”


    州衙门口重兵把守,都是职级不低的将士,见到楼雪萤,无不露出惊诧神色。想要进去通传,却被楼雪萤制止。


    楼雪萤默默地走到议事堂门口,贴在门边,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里面依稀飘出来几个字眼,什么府库钱粮、户籍田册之类,楼雪萤还没听清楚,突见门上油纸乍破,一枚匕首贴着她的鼻尖飞了出去。


    楼雪萤吓得跌坐在地。


    大门骤然打开,闪着寒光的刀锋袭来,吓得吴兆赶紧提刀去挡:“误会误会!这是将军夫人!”


    挥刀的副将大吃一惊,连忙收刀:“怎么是夫人!这……”


    楼雪萤坐在地上,尴尬地看着议事堂里的众人。


    坐在最外侧的是楼伯玉和楼仲言兄弟二人,看着楼雪萤,张着嘴,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其他副将倒吸一口冷气。


    唯有坐在最中间的李磐,原本面色正阴沉,发现是楼雪萤后,顿时惊愕,豁然站起:“簌簌!”


    他直接冲了出来,将她从地上扶起,震惊道:“怎么是你?!我还以为……”


    还以为是有什么不轨之人在门口偷听,还在奇怪外面的守卫难不成是吃干饭的,光天化日之下都能放人进来。


    楼雪萤低着头,讪讪道:“对不住,打扰你们了……”


    李磐连忙捧起她的脸,摸了又摸,紧张道:“没伤着吧?”


    楼雪萤摇了摇头,小声道:“你松开我,都看着呢……”


    李磐深吸一口气,面上浮现出后怕与气恼:“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来了?来了也不让人通传?你知不知道我刚才以为是细作!只因瞧身影像是个女子,所以才手下留情了几分,不然那匕首直接就该扎你身上了!”


    楼雪萤绞着手,低声道:“我、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


    李磐用力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吴兆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匕首捡了起来,插回李磐的腰鞘里,恭谨道:“将军与夫人慢慢叙话,末将先告退了。”


    “你给我滚回来!”李磐怒道,“谁让你带她过来的?”


    “你别怪他!”楼雪萤连忙牵住他的衣角,“是我自己硬要来的,吴兆劝我我不听,你要怪就怪我吧!”


    李磐拧眉看着她:“你——”


    吴兆赶紧溜了。


    议事堂中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纷纷站了起来。


    “差不多又到巡防的时间了,将军,末将先告退了。”


    “听说有一批武器有所磨损,末将去看看情况,明日再来汇报将军。”


    “不知今日招揽了多少新兵,底子如何,末将得去过过眼,也先走一步了。”


    议事堂中一下子人去楼空,只留楼伯玉和楼仲言两个人面面相觑。


    ——我们也走吧?


    ——啊?难道我们不用问一下妹妹过来干什么吗?


    ——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


    还没等两个人交流出结果,便见李磐将楼雪萤拉了进来,一把关上了门。


    楼伯玉:“……”


    楼仲言:“……”


    这下好像走不了了。


    “簌簌。”李磐沉声道,“你不是说在家里好好等我的吗?你知不知道这里很危险?今日就算了,明日我就让吴兆送你回去。”


    楼雪萤抿了抿唇:“我不回去,我是过来做正事的。”


    李磐:“你有什么正事要做?”


    楼雪萤指着坐在一旁的兄长:“他们做什么正事,我就做什么正事。”


    楼伯玉:“……”


    楼仲言:“……”


    两个人再也坐不住了,满头大汗地站了起来。


    楼雪萤:“你不在的时候,我怕天气冷,你们衣物不够,便向民间征集了一批冬衣冬鞋,这次跟着辎重一起运过来了,就在城外,你不信可以去看。”


    李磐愣了一下:“这是你自己想到的?”


    “当然。”楼雪萤道,“百姓们听说是给将士们添置衣物,都很积极,但我也给他们结算了工钱。”


    李磐忍不住抚了抚她的肩膀,道:“多谢你,簌簌,这些东西确实需要。但是你又何必亲自跟来呢?”


    “因为我不想只待在将军府里做这些事!我想更快地知道更多的消息,我不想天天坐在府里干等信使!”楼雪萤正色,“我见到我母亲了,她说大哥和二哥现在都跟在你身边做事,那我为什么不可以?你不要说我是个弱女子,我确实不会武功,但他们两个难道会吗?你也不要用危险作理由,难不成你觉得他们两个的命没我的命重要?你可以置他们于此,但不敢置我于此?”


    李磐愕然:“我没有这样想!”


    楼雪萤:“我问你,我刚刚听到你们在聊什么府库钱粮的事情,你们现在是不是钱不够了?”


    李磐轻嘶一声:“现在倒不至于不够,就是确实得省着点用。”


    楼雪萤:“你不是截了西域商路吗?那些玉器珠宝之流的商品,是怎么处理的?”


    李磐:“那些本就是有钱人才买的东西,但现在这个时候,除非是胆子极大的,否则谁敢从我手里买这些。我拿下去按军功赏人了,不过也不多,还剩了许多没动。”


    楼雪萤:“也就是说库房现在还得有专人看管,你也不怕有人动了歪心思?”


    李磐拧眉:“你想说什么?”


    楼雪萤:“我们现在最缺的是活钱,必须得把这些东西尽快折现,才能支撑你越来越大的军需开销。你攻下来的这些城池,府库里的银子的确可以用,但这些仍然不够。你说得对,那些玉器珠宝的买家,非富即贵,现在局势未明,他们确实没有胆子直接从你这里购买。但你完全可以把这些货物交给专门的商人去打理,他们怎么卖出去你别管,你只要让他们愿意从你这里买进就行了。活钱一到手,我们立刻再去招兵买马。”


    李磐严肃起来:“怎么让他们愿意跟我买进?”


    楼雪萤:“商人逐利,只要利益够大,他们就敢做。要知道你截下来的都是可以当贡品的精贵东西,这种东西不会轻易贬值的。假设有个玉器市价千金,你不如让利几成,以七百金的价格卖给商人,若是嫌麻烦,还可以再跳一步,让商人直接以七百金对应的粮草来换。诚然,商人在购进粮草时定会压低购价,从中赚取利润,但既然现在急需用钱的是你,你又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讨价还价,不如把这事让给更有经验的人去做。最后你直接得到了粮草,商人也便宜购得了玉器,转卖出去,他们还能大赚一笔。”


    李磐沉思。


    楼雪萤:“不过,你手里那些货物是之前还没打仗时就已经到了半路的,所以才被你截下。现在起了战事,商路怕是也陷入了停滞。你手里的货总会卖完,最好能取得各地商帮的信任与支持,才能让你以便宜的价格购入军需。这些商帮的财力,有时候加起来比一城府库里的银子还多,若是让他们高兴了,说不定还能直接捐赠给你一部分。”


    李磐狐疑:“商人最是精明,目前形势未明,他们能愿意吗?”


    楼雪萤:“你不去做,怎么知道他们不愿意呢?比如一千石的粮食,对这些商人来说也许没有多少钱,但倘若我们立据许诺,如果他们愿意捐赠,来日新朝建立,便可减少一定数目的税钱,那你说他们愿不愿意赌一回呢?如果赌输了,也不会有太大损失,如果赌赢了,他们将来就能靠着减免的税钱,去挣更多的钱。你现在接连拿下四城,便已经能证明你的实力,正是谈判的好时机。”


    李磐:“谁去谈这个?我没有这样的精力和口才,我手下也没有,你兄长恐怕也暂时分身乏术。”


    楼雪萤沉默地看着他。


    李磐:“……”


    楼伯玉和楼仲言忍不住对视一眼。


    楼仲言实在憋不住了,悄悄问楼伯玉:“簌簌她不会是来真的吧?我以为她只是思念成疾,想见见将军。”


    楼伯玉微微启唇,言不露齿:“有备而来,不像假的。”


    李磐抹了把脸。


    楼雪萤:“你是不相信我吗?说实话,我的确也不是特别有把握,但是眼下你身边连个能去尝试的人都没有,那不如便让我去试试。之前侯府的银子一直是我在管,而我们楼家那么多田地宅铺,也一直是由我母亲在管,我从小跟在她身边,总是耳濡目染到了一些。”


    见李磐迟疑,楼雪萤便又追击道:“若是能让商帮相信你,那这民间贸易便可继续做起来,民生得到稳定,这里的百姓们便不会再害怕你了。而其他地方的人发现你治下太平,想来对你就不会太过抵触。”


    说完,她转过头,盯着两个兄长看:“你们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呃……”楼仲言挠了挠脸,“确实有点道理。”


    楼伯玉轻咳一声,道:“簌簌,这些事情,你想了多久?”


    “我想了好多天了。”楼雪萤道,“其实我还想了其他很多事情,但我一个人做不完,也不可能想得太周全,所以肯定得与人商议,找人分担。吴兆说,若我有建议,可以写信过来,可是你们说,这些话在信里能说清楚吗?我如果不亲自过来,我能放心吗?”


    “二位舅兄先下去吧。”李磐道,“我与簌簌单独聊聊。”


    楼仲言如蒙大赦,立刻告退。楼伯玉落后一步,看了楼雪萤几眼,才迈出门槛,关上了门。


    兄弟两个走出议事堂,只觉得外面的寒风都清新了许多。


    楼仲言嘀咕道:“感觉簌簌变了……”


    楼伯玉:“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呢?”


    “说不上好坏。”楼仲言摇了摇头,道,“就是感觉她突然一下子强势了好多,特别固执,特别有自己的主意。但话又回来,她当初嫁给将军,也是这么固执,也不跟我们通个气,就跑去跳水逼婚了。唉,只是当初她还哭哭啼啼,现在倒是会据理力争了。”


    楼伯玉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楼仲言瞅着他:“怎么了?”


    楼伯玉:“人总是会变的,这么多事情下来,她若是还像当初一样哭哭啼啼,又怎么写得出那样的檄文。就像我,读书的时候还觉得对案犯应该以教化感之,当久了县尉,便也觉得,教化还费我口水,有时候先扇他两个巴掌就老实了。”


    楼仲言:“……”


    楼伯玉:“你我不如换个心态,不能再把她当需要照顾的妹妹看待。将来若是事成,我们先是她的臣子,才是她的兄长,这个过程,得慢慢适应。”


    楼仲言默然。


    议事堂里,一下子只剩了楼雪萤和李磐二人。


    没了旁人干扰,楼雪萤立刻搂住了李磐的脖子,踮起脚,亲了一口他的脸。


    李磐:“……”


    李磐睨她:“你这是怕我不同意,故意来贿赂我的?”


    楼雪萤无辜地看着他。


    李磐严肃道:“此乃权/色/交易,违反军纪,我身为主帅,岂能带头违纪。”


    楼雪萤:“那你不答应也行,你现在立刻撤掉楼伯玉和楼仲言的所有职务,我检举他们靠裙带关系上位。”


    李磐:“……”


    他单手将她抱了起来,放到了桌上。


    他撑开双臂,支在她双腿边,直直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你这是铁了心要过来,是吗?”


    “是。”楼雪萤道,“你娘都答应我了,你不能不孝吧?”


    “歪理一套一套的。”李磐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脸,“你都准备得那么齐全了,我要是不识好歹,把你赶回去,你怕不是要骂我一辈子。”


    楼雪萤:“我还准备了别的呢,不只是钱的问题,我还想问问你们是怎么招……”


    话音未落,李磐便吻了上来。


    “那些事情等会儿再说。”李磐贴着她的唇道,“簌簌,我好想你。”


    第88章


    楼雪萤攀着李磐的肩,冰冷的甲胄贴着她的手臂,可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李磐混乱而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仿佛还带着微微的硝烟与尘土的气息,他一只手箍着她的腰,一只手扣着她的后脑,在她的口腔中肆意横扫。他像是一名干渴已久的旅人,突然寻到了甘泉,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每一寸津液都据为己有。


    楼雪萤今日梳的发髻很简单,只用了一根铜簪挽起。李磐习惯性地将手指插/入她的发间,还没摩挲两下,铜簪便当的一下掉在了桌上,满头青丝倾泻而下,发尾来来回回地扫着他箍在她腰间的手,扫得他心猿意马,攻势愈发猛烈。


    “我每天都在想你,簌簌。”他喘着气,哑声道,“干正事的时候不敢分心,但一旦正事稍微结束,屋里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控制不住地想你。我想你在做什么,穿的什么衣服,吃的什么饭,睡得怎么样……你有想我吗,簌簌?”


    “我也想你。”她抱着他,轻声道,“你只有不做正事的时候才想我,可我每天早中晚都在想你,睡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想你,睡觉前最后一件也是想你。李磐,你想我没我想你想得多,我生气了。”


    李磐:“那怎么办?”


    楼雪萤不答,双臂勾他脖颈勾得更紧,膝盖贴着他的腰,整个人不像是坐在桌上,反而更像是挂在他的身上。


    她闭上眼,咬住了他的嘴唇。


    李磐眼中浮起一丝笑意,索性抱着她转了个身,自己坐在了桌上,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议事堂中静悄悄的,只有缠绵短促的呼吸声和偶尔响起的哼吟声。


    他们短暂地忘记了现实里的种种烦恼,这一刻,只有他们二人,在这个独属于他们的空间里,反复确认并交换着对彼此连月来的思念。


    唇舌的每一次勾连,都带起神魂的每一次悸动。他发出低沉而满足的喟叹,将她抱得更紧,喃喃道:“簌簌,没有你我怎么办。”


    楼雪萤像是撒娇一样,伏在他的肩头,眨着眼道:“那你要不要我留下来?”


    他偏过头,望着她那双雾气氤氲的眼,又忍不住轻而快地啄吻了几下,道:“要的。”


    楼雪萤撇了撇嘴:“我看你这样子,不像是留我下来做正经事的。”


    李磐笑了一下,又亲了亲她红润潋滟的唇瓣,道:“我知道你是来做正经事的。簌簌,我真的没要求你做这么多。”


    “和你要不要求无关,是我自己想来做这些的。”楼雪萤认真道,“就像你没有要求我兄长留下,但他们是自己要留下的一样,我也是。”


    李磐感叹:“你怎么能想到这么多我想不到的事?”


    “因为你是个只会打仗的莽夫。”楼雪萤哼了一声,“攻城攻得快没用,若是不会管理,到手的也得丢掉。”


    李磐诚心诚意地说:“是我小看你了。”


    楼雪萤靠在他怀里,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李磐:“你又叹什么气?”


    楼雪萤:“其实这些事情,也是你走之后,听着前线传来的种种消息,我才慢慢想到的。我在家里真的待不住,所以我才来了。”


    李磐:“你来了也好。你兄长们这些日子帮了我不少忙,现在又多了你,想必更是如虎添翼。”


    楼雪萤忍俊不禁道:“我还什么都没做呢,就嘴上说说,你就知道我行了?”


    李磐:“你既然敢来,就说明你心里多少有点底。我相信你,簌簌。”


    楼雪萤问:“你们现在是什么计划?对城里人有什么安排?”


    李磐:“这些说起来有点复杂。要不我带你去趟公廨,你两个兄长大多数时候都在那里面办事,里面整理好的案卷,都给你过过目,也让你心里有个数。”


    楼雪萤:“好。”


    她从李磐身上下来,理了理衣裙,重新绾好头发,便跟着李磐一起去了公廨。


    结果扑了空。


    楼伯玉去找本地原来的官员问话了,楼仲言则去了城外,清点归档最新的粮草和衣物数目。


    楼雪萤便对李磐道:“之前是我不好,打断你们议事了,你要不再去忙吧?我一个人在这里看看案卷。”


    “还好,之前本来就快说完了,就是在讨论这批府库里银子的用途。”顿了一下,他又道,“不过我的确还有别的事要做,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楼雪萤颔首:“去吧。”


    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在等着李磐拿主意,他能抽出一点时间陪她,已是略显放纵。


    而她此行过来也是做正事的,必须得尽快将这些军情掌握才行,她自己也没那么多时间跟他厮混。


    她摊开案卷,看着李磐的身影匆匆远去,不由笑了笑。


    之前在将军府里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烦躁感一下子就消失了,她现在坐在这里,手里摸着厚厚一沓的案卷,鼻尖萦绕着他残余的气息,听着外面时不时传来的守卫脚步声,心里是万分的踏实。


    她对着手呵了一口气,开始认真地翻看案卷。


    楼仲言没多久便回来了。


    他看到楼雪萤孤身一人在这里,很是吃惊:“将军呢?”


    “去忙了。”楼雪萤道,“你回来得正好,我有几处看不懂,你跟我解释解释。”


    楼仲言摸了摸下巴:“你真的要留下来啊?”


    楼雪萤:“当然,母亲也是同意了的。”


    楼仲言:“虽然不用你亲自去打仗,但你离战场这么近,你难道真的不害怕吗?”


    楼雪萤淡然道:“这里最不怕死的恐怕就是我了。”


    “行,你是我们家最有种的,你第一个反,我们都不如你。”楼仲言哂笑一声,没放心上,在她身边坐下,“你哪里看不懂?”


    楼雪萤便指了指案卷上的记录,低声问了几句。


    楼仲言便耐心给她解释起来,末了又道:“其实这些东西也不难,熟悉之后就很好懂了,我一开始也没干过这些,摸索几天就明白了。”


    楼雪萤点了点头:“那我再看看,你忙你的。”


    楼仲言嗯了一声,开始埋头干起自己的事来。


    楼伯玉一脸疲惫地踏进公廨时,脚步一顿。


    “你们……”他扭头看了看外面已经黑了的天色,“都不吃饭吗?”


    楼仲言抬起头,叹了口气,又匆匆补完几个字,才将笔一搁,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肩颈,抱怨道:“你不提醒,我还没发现我饿了。都怪簌簌,看案卷看得这么认真,害得我也不敢偷懒。”


    楼雪萤瞪了他一眼:“你还偷过懒?”


    “可不敢,可不敢,我就这么一说。”楼仲言扯了扯嘴角,对楼伯玉道,“大哥,我跟你说,簌簌这次是真的要留下来了,以后说不定咱们兄妹三个还得共事。”


    楼伯玉:“也好,人多力量大,簌簌今日说的事情就很有道理,若还有其他想法,我们可*以再继续讨论。”


    “歇一会儿,歇一会儿。”楼仲言道,“大哥,你吃饭了吗?”


    “我还没有。”楼伯玉道,“我刚刚审完此地知州,此人圆滑活络,乃是个墙头草。有几分能力,对本地民生了如指掌,也出过一点政绩。但也借机敛了不少财,不能重用。”


    “这种人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就好了,不急不急。”楼仲言搭住他的肩,“我们先吃饭去,簌簌,一起走啊。”


    楼雪萤将还未看完的案卷做了个记号,起身道:“去哪吃呢?”


    “这州衙后头有厨房,一直有膳食供应,方便轮值的人吃饭。”楼仲言道,“就是味道一般,能吃就行。”


    楼雪萤:“将军也在那吃吗?”


    楼仲言:“那我不太清楚,应该有专门的人给他送饭吧,不过他经常饭点不在,不知道最后吃的什么。”


    楼雪萤恼道:“那看来是没有好好吃饭了。”


    楼仲言啧啧两声:“这是心疼了。”


    楼雪萤抬脚踢了他一下。


    楼伯玉:“好了,簌簌,说说母亲她们吧,她们还好吗?”


    楼雪萤道:“好着呢,你们也放心吧。”


    兄妹三个用了饭,聊了些家常,便又回到公廨,继续各自忙碌起来。


    最后是楼仲言先撑不住,回去睡觉了。然后便是楼伯玉,他临走前问楼雪萤:“簌簌,你不困吗?”


    楼雪萤打着哈欠道:“有点困……但是将军还没回来呢,我再等等他……”


    楼伯玉:“那我先走了。”


    楼雪萤:“快回去吧,我知道你们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忙呢,我倒是没那么紧要。”


    楼伯玉迈出门槛,看了看守在门口的吴兆,问:“将军什么时候回来?”


    吴兆:“这个,末将也不知。”


    楼伯玉叹了口气:“你经常看着些,别让夫人在里面不小心睡着了,容易受凉。”


    吴兆连忙道是。


    于是吴兆便开始隔三岔五地往屋里喊一声,防止楼雪萤睡着。


    楼雪萤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开了门道:“将军住哪个屋?我回去睡了。”


    吴兆面露喜色,忙领着她去了。


    李磐回屋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


    他已经问过了人,知道了楼雪萤在,便蹑手蹑脚地进了屋,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将甲胄在外间脱了,换了衣裳,才屏住呼吸,上了床来。


    结果刚钻进被窝,她便滚进了他的怀里。


    李磐吃了一惊,轻声道:“你还没睡?”


    “没呢。”她含糊道,“在等你。”


    “等我做什么,你都不知道我何时回来。”李磐道,“以后不可如此了。”


    “以后不等,但是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你,还是想等等你。”楼雪萤贴着他的胸口道,“你身上好暖和,好想你……”


    李磐呼吸一重,白日里强压下去的欲念立时翻涌起来,他不再跟她客气,翻身压了上来。


    ……


    李磐最后打了热水来,给她擦了身子,又收拾了床榻。


    收拾完躺下,她又滚进了他的怀里。


    他睁着眼睛,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长发。


    “李磐……”她闭着眼睛道,“你今天这么晚回来,是在干什么?”


    “在跟我那几个副将讨论接下来怎么打。”


    “讨论出结果了吗?”


    “还没有。”李磐道,“朝廷的增援快到了,我们要重新衡量一下战术。”


    “打仗的事,我不懂……但你后面要是有空了,我再跟你具体说说我其他事上的想法……”她的吐字越来越模糊,“但我也可以先跟兄长们商量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总之……等你有空……对了,你不要忘了吃饭……”


    李磐轻叹一声,良久,才道:“簌簌,我何德何能,有你如此。”


    她没接话。


    他抱着她,心想,这么纤细的小身板,脑子里竟然装得了这么多事情。


    从她将檄文交给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隐约意识到,她或许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柔弱。


    她的头脑其实非常清晰,心里的主意也有很多,只是她之前太缺少一个强有力的保护者,将她救出深渊,所以一抓到他这根浮木,便格外害怕失去,她像一株藤蔓一样,紧紧地依附于他,也叫他心生怜意,愿意为她遮风挡雨。


    但现在她安定下来了,不再自怨自艾,不再杯弓蛇影,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也在默默地努力,也试图撑开自己小小的枝叶,去长成一棵真正的树。


    “梁崇和梁霁……都不知道你可以如此厉害吧?”他轻声说着,在她额上亲了一口,“现在是我最了解你了,簌簌。”


    她的呼吸平缓匀长,已经睡着了。


    第89章


    李将军夫人住到了城中的消息不胫而走,楼雪萤在楼伯玉和吴兆等人的陪同下,在城中行走了解情况时,常常能感觉到有百姓躲在窗后悄悄看她。


    楼雪萤刻意将自己打扮得温婉朴素,与巡逻的士兵说话时也轻声细语,笑容盈盈。如她所料,百姓们见到她后,果然就渐渐放下了警惕,加上她又亲自找了几家商铺的掌柜议事,让他们把各种米面粮油铺子重新开起来,百姓们便慢慢出来走动了。


    州衙内,花厅中,楼雪萤正与本地商帮的龙头,一名姓郭的大商人会面。


    “郭掌柜委实难请,我的人请了两三次,郭掌柜次次都不在。”楼雪萤抿了口茶,淡笑道,“这年头,还能有郭掌柜这么忙的生意要做,真是恭喜郭掌柜啊。”


    郭掌柜干笑两声。


    哪是有生意要忙,战争打起来了,他正忙着南逃跑路呢,奈何手下铺子实在太多,一时半会还跑不远,终于被李磐的人逮回来了。


    “小人不过是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罢了,让夫人见笑了。”


    楼雪萤:“我这里倒是有大生意,不知郭掌柜感不感兴趣?”


    “这……”郭掌柜道,“不知是什么样的大生意,还要劳动夫人亲自过问?”


    楼雪萤挑了挑眉,将手边一只锦盒推到了他面前。


    郭掌柜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小巧的赤玉杯,色泽艳丽,质地醇厚。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好玉啊!”


    “自然是好玉。”楼雪萤轻笑一声,“本要送到宫中的贡品,岂会不好?”


    郭掌柜眉头跳了跳。


    楼雪萤抬手,啪的一声,锦盒被她重新盖了起来。


    “像这样的、甚至更好的货物,我手里还有很多。”楼雪萤慢条斯理道,“虽说原本是要当贡品的,但现在既然还没盖上宫中的印,那就是普通的货物。将军日理万机,没那么多工夫处理这些,我知郭掌柜有人脉有渠道,生意还做到了江南,江南富户最是喜欢这些,不知郭掌柜觉得这生意如何啊?”


    “这……夫人,非是小人不识货,而是现在生意没这么好做……”郭掌柜为难道,“此等珍玩,若要运送到江南,路费不菲啊!而今时又不同往日,朝廷对道路的管控只会不断戒严,小人、小人有心无力啊!”


    “明人不说暗话,我也理解郭掌柜的难处,如今的局势,的确是运输起来有困难,脱手又不容易。”楼雪萤莞尔,“所以我也愿意让一些利,让郭掌柜挣点辛苦钱。”


    郭掌柜盯住了她。


    楼雪萤道:“我手上的所有货物,都可以以七成市价折给郭掌柜——说是市价,其实还是我吃了点亏,要知道这里面多的是有市无价的孤品,从原料到工艺,只要你敢吹,就真的会有人买。富贵险中求,就看郭掌柜出手的时候敢定多少价了。”


    郭掌柜拧眉:“七成……夫人,不是小人不想跟您做生意,而是小人手里,着实没这么多现钱。”


    其实就是不想做这个生意。这玉石生意固然让人心动,若放到一年前,他肯定立刻就同意了,但现在,就怕是有命挣没命花啊。


    楼雪萤也不恼,继续笑道:“没有现钱也无妨,粮食、精铁、药材……这些东西也可以抵价,我是很好说话的,郭掌柜大可放心。”


    郭掌柜:“……”


    若是能以物易物,那这其中的油水就大大多了起来,原先七成的钱,现在说不定只需五六成就可拿下,到时候,那是翻了倍地赚啊!


    他心中已经开始动摇,可理智却告诉他,万一这李将军造反失败了,事后朝廷追责,那他……


    “郭掌柜的顾虑,我也明白。”楼雪萤柔声道,“但我真心奉劝郭掌柜一句,这生意若是想做大做久,便必须通达政事才行。两月不到,将军已连下四城,势如破竹,整个朝廷,无一武将能与将军比肩。而我楼家盘踞京城百年,人脉广结,并不是简单离京就能断绝的,回到京城,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说到这里,她故意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道:“郭掌柜也看到了,我的兄长们都早已顺利离开京城,可为何我的父亲却还留在京城呢?难不成郭掌柜当真以为,我的兄长能逃出来,我的父亲,堂堂秘书监少监,却逃不出来吗?”


    郭掌柜愣了愣:“难道……难道楼大人他,在京城……”


    “具体如何,我想郭掌柜就没必要知道了。”楼雪萤喝了口茶,“话又说回来,郭掌柜不妨想想,现在的朝廷,并不重视商人,就算重视,也是重视江南一带的富商,像郭掌柜这样大多数时候都在偏远之地做生意的,又苦又累,再交点税,又是许多日子白干。而将军不一样,西北一带乃是他的故乡,将来他若成事,又怎么可能看着故乡穷苦?必会颁布新政,扶持故乡,连同周边一带都可受惠。前几天,新一批军需冬衣已经送到,郭掌柜可知从何而来?乃是前面攻下的城池里本地豪族所捐赠,捐了这一批,向将军换了个来日减税一成的恩典,你说,这生意划算不划算呢?”


    郭掌柜瞠目。


    谁胆子这么大,见风使舵得也太快了吧,都不再观望一下吗?


    “好了,我言尽于此,郭掌柜也不用今天就给出答复,可以回去慢慢考虑。”楼雪萤对外面喊了一声,“吴兆,送客!”


    吴兆推门进来,向楼雪萤抱了抱拳:“夫人,永祥记的杜掌柜已经到了。”


    楼雪萤嗯了一声:“先送郭掌柜出门吧,再请杜掌柜进来。”


    郭掌柜:“……”


    他只好也行了一礼,道:“那小人先告辞了。”


    州衙门口,他果然看见了等在外面的杜掌柜。


    杜掌柜也看见了他,皱了皱眉,轻哼一声,显然还是在心里记恨着年初被他抢了一笔大订单的事情。


    郭掌柜留了个心眼,没走太远,转头就看见杜掌柜跟吴兆点头哈腰地行了礼,满面笑容地跟着进了州衙。


    郭掌柜磨了磨牙,拂袖而去-


    又是一日夜里,李磐晚归。


    “我明天一早便出发。”李磐搂着楼雪萤道,“你二哥要负责记录军报,得随我们一起走,但你大哥还是留在城中,你若有事,便与他商量。”


    “我知道。”楼雪萤道,“接下来的仗是不是会有些难?”


    “攻城并不算难,但如今朝廷援兵已到,如何尽量减少伤亡,有些难。”李磐道,“我倒是希望他们直接投降,可惜他们不愿。”


    楼雪萤道:“最近是不是招到了不少人?”


    李磐:“收编了一部分降军,又招了一部分新兵,兵力确实壮大了不少,不过开支也多了许多。”


    楼雪萤笑了笑:“没事,你放心去打吧,明日便会有新一批粮草到了。”


    李磐眼前一亮:“你赚来的?”


    “嗯哼。”楼雪萤本想矜持一些,但脸上又有些克制不住的骄色,“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姓杜的商人,他胆子大,愿意跟我做生意,用粮草换我手里的玉器珍玩,明日便能送到。”


    “你全跟他换了?”


    “当然没有。”楼雪萤道,“第一次合作,哪能全都换了。我还得看看他的粮草怎么样呢。”


    “簌簌真厉害。”李磐亲了她一口,“我记得不是还有个姓郭的吗?他最后没答应你?”


    “他来晚了。”楼雪萤笑道,“他想用粮草跟我换,我说杜掌柜已经跟我下了订单了,杜掌柜那边货源稳定,我现在粮草充足,暂时不需要了,我现在比较需要精铁。”


    李磐挑眉:“精铁?你倒是会挑,精铁可比粮草难弄多了。”


    楼雪萤:“我已打听过,两百里之外有一座私人经营的小铁矿。朝廷是允许民间开采矿山的,只要缴税即可。他若是能把精铁给我弄过来,我承诺他,将来等你上位,也给他减免点税钱。”


    李磐:“这八字没一撇的事,他也同意了?”


    “他不同意便算了,现在是他要抓住我,而不是我抓住他。”楼雪萤道,“左右已经有个杜掌柜跟我做生意了,大不了我就把剩下的货物全给杜掌柜,让他大赚一笔,郭掌柜不敢担风险,那就别眼红人家。更何况,这里也不是什么物产丰饶之地,等再南下一些,无论是粮食,还是布匹,还是铜铁,都比这儿便宜多了,再去找当地的商人不就行了,他若是现在错过了我,那就是彻底错过了。”


    “还是你想得周全。”李磐夸道,“替我省了不少心。”


    “也是替我自己。”楼雪萤也亲了亲他,“我们是一体的,得一起解决问题。”


    李磐忽然叹了口气。


    楼雪萤:“好端端的,事情都在往顺利的方向发展,你叹什么气?”


    “我就是想起来,之前我还说,说不定可以在西北舒舒服服过个年,现在回想起来,真是痴人说梦啊。”李磐感叹道,“过年的那天,我都还在路上。你我也不在一起。”


    “没事儿。”楼雪萤笑了一下,“这种时候,谁有那个心思过年呢。明年过年,我们肯定就在一起了。”


    李磐从怀里摸出那个平安符锦囊,炫耀似的在她面前晃了晃,道:“你看,你给我的这个,我一直带着,完好无损的,都没弄脏。”


    楼雪萤便也从枕边摸出了那只布老虎,笑道:“你给我的,我也带着了。”


    李磐:“哟,睡觉都要在一起啊?”


    楼雪萤:“你不在,我就当它是你了。”


    李磐摸了摸下巴:“哦?你不是老喜欢拿我取暖吗?这死物都没你巴掌大,你能拿它取暖?”


    “不能。”楼雪萤道,“但我捏着它,它能被我焐热。”


    “那你也焐焐我,簌簌。”他将那布老虎丢开,那么高那么壮一个人非要往她怀里蹭,“咱们礼尚往来,你也焐焐我。”


    楼雪萤被他蹭得浑身痒,皱着眉头边推边笑:“李磐……李石头!不许闹了,明天还要拔营呢!”


    李磐装聋作哑,按着她亲了下来。


    第90章


    景徽十六年十一月,李磐举兵造反,仅月余便直取西北四大城,切断西域商路。


    景徽十七年一月,李磐率军攻陇关,与朝廷援军对峙多日,副将趁机绕道从后围攻,援军不察,大溃而败。


    景徽十七年二月,李磐遣偏师牵制朝廷军,主力急行夜渡黄河,奇袭关中,攻克坚城。


    景徽十七年三月,朝廷再调两员大将,增援八万抵达渭北平原。激战多日,大雨瓢泼,李磐假意退兵,诱使敌将追击,待其阵型被暴雨冲乱,副将率精兵左右夹击,大破之。


    景徽十七年五月,关内悉平,李磐率二十余万大军继续东进,沿途传檄而定,无不望风归降。偶有负隅顽抗者,速战速决。


    景徽十七年七月,李磐入河东,守将据城坚守,李磐率军声东击西,强攻取之。


    又是一年暑热将尽,凉气未至时。


    乾阳大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龙椅之上,景徽帝死死地攥着一份军报,手背上青筋迭起,指节泛白。那寥寥数语,竟似有千钧之重,压得他身躯发颤,心口发疼。


    哗啦一声,那份军报被他摔在了地上。


    又是哗啦一阵整齐的声响,殿中朝臣纷纷跪倒在地,噤若寒蝉。


    “太平之时,个个舌灿莲花,能言善辩,朕还以为朕有了一批治世能臣、肱骨栋梁!如今叛军将至,你们这些人倒都成了乌龟哑巴,竟无一人能为朕分忧!”景徽帝冷笑一声,“怎么,是都藏着掖着,打算等逆贼攻入京城,再把去年你们巴结他的那副嘴脸拿出来展示一遍是吗!”


    帝王震怒,无人敢应。


    景徽帝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数月来,因为操心战事,他华发多生,面容看上去愈发憔悴。


    郑公公急忙上前,抚了抚他的胸口,道:“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啊!”


    景徽帝勉强平复了一下情绪,阴冷地看着跪在下面的魏大人,暗声道:“魏卿,你有何想法?若是提不出什么有用的意见,朕看你这个兵部尚书不如就做到今天吧。”


    魏大人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硬着头皮道:“臣,臣以为……如今叛军势头正盛,京中兵力,或能暂抗一时,却难以长久。为社稷计,陛下是否考虑……暂时南下,移驾江东?江东富庶丰饶,尚未被逆贼染指,且有长江天堑,可暂保陛下无虞,待来日重结兵力……”


    话未说完,一个茶盏便狠狠砸在了他的面前。


    魏大人一个激灵,脸上被碎片划破一道血痕,却一动也不敢动。


    “废物!”景徽帝拍案而起,勃然大怒,“你是要让朕弃京南逃吗!”


    魏大人讷讷不敢言。


    “你们呢?你们难道一个个也是这么想的?!”景徽帝怒极反笑,“京中现尚存十余万兵力,未必不能一战!你们这群懦夫!过惯了太平日子,不思进取,胆小如鼠,全都被逆贼吓破了胆!”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眶泛红,声音嘶哑:“这京城,乃是太/祖皇帝打下的基业!朕绝不会作那偏安一隅的弃城之君!传朕旨意!”


    郑公公连忙上前,垂首恭听。


    “即日起,大开内库,凡斩杀叛军者,无论头将还是小卒,全都重重有赏!杀李磐者,即刻封侯!若有能生擒者,加封国公!不战而降者,格杀勿论!”


    说罢,他狠狠地扫了一眼阶下众臣,怫然而去。


    景徽帝回到御书房,却见门口正躬身立着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


    他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宫女道:“回陛下,娘娘禁足宫中,积郁难言,托奴婢来向陛下转达思念之意,恳求陛下见她一面。”


    景徽帝嗤道:“她思念朕?”


    简直是笑话,刚得知太子死讯的时候,她可是疯了一样地扒着他,说都怪他,如果不是他不让太子回东宫,太子便不会死于非命。后来查出来是李磐指使,她又跟疯了一样要扎李磐的小人。


    景徽帝原本是想等李磐回京后,就替李磐洗刷冤屈,判皇后一族诬陷重将的罪名,谁知李磐野心已起,竟直接起了兵。


    他起兵,在皇后看来等同于承认了就是他害死太子,遂天天吵着景徽帝,要让李磐偿命。


    景徽帝早已无暇管她,他现在忙着对付李磐,根本不想身边再起任何风波。更何况皇后母族掌握着右金吾卫,他现在去问皇后母族的罪,就等于是加快自己的死期。所以他以皇后失子痛心难当为由,将疯疯癫癫的皇后禁了足。


    禁足后,身边终于清静了不少。


    这一晃半年多过去,一直没动静的皇后,怎么突然想起让宫女来请他了?莫不是听说李磐快打到京师了,所以想来跟他同归于尽吧?


    见景徽帝不语,宫女跪了下去,磕头道:“求陛下见见娘娘吧!娘娘说了,她不是想与陛下争吵的,她是有正事求见陛下的!”


    景徽帝冷笑一声。


    正事?她的正事,不就是让他快点杀了李磐吗?他倒是想!


    宫女还在磕头。


    景徽帝垂眼看了她片刻,再看了看御书房内堆积的奏折,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极悲哀的情绪来。


    “罢了,朕就走这一趟。”


    左右李磐打过来了,她也逃不掉,不如就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景徽帝走进了皇后宫中。


    皇后面容端庄,正坐在案前煮茶,见皇帝来了,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臣妾参见陛下。”


    景徽帝打量着她。


    大半年不见,容貌没怎么改,精神倒是正常了许多。


    “听说你有事找朕?”景徽帝在她对面坐下。


    “是。”皇后垂着眼道,“多谢陛下既往不咎,还愿意来见臣妾。”


    景徽帝道:“朕时间不多,你有话就快说。”


    皇后道:“臣妾听闻,李贼麾下已有精兵二十余万,已攻破河东,不日便将抵达京师,果真如此吗?”


    景徽帝:“你足不出门,消息倒是灵通。”


    转念又想,这个时节,人人自危,别说是真消息了,便是小道消息都满天飞。那些伺候的宫人,表面上不敢展露什么,实际上,城破之后,恐怕就是他们跑得最快。


    皇后:“敢问陛下,如今是谁率军在守京?”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景徽帝道:“皇城司,张同。”


    皇后拧眉:“张同?此人能力还不及身故的孙将军,陛下岂能将京师交到他手中?”


    景徽帝冷笑一声:“那你给朕推举一个。”


    难道是他分不清好赖吗?只是大岳良将本就不多,除开李磐,能用者寥寥,如今不是阵亡,就是归降叛军,他有什么办法!


    皇后伏首道:“若陛下不弃,臣妾愿推举臣妾的兄长,代张同守城,为陛下而战。”


    景徽帝扯了扯嘴角。


    皇后的兄长,在宫中任右金吾卫大将军一职,说要用也确实能用,只是……


    “你这推举,究竟是为朕,还是为自己,你心里清楚。”他凉凉道。


    “臣妾不敢欺君,臣妾推举兄长,确有私心。臣妾唯一的儿子……”说到这里,皇后不由哽咽起来,“臣妾唯一的儿子,死于李贼之手,臣妾一家上下,与李贼不共戴天!臣妾一介女流,无能为力,但望陛下给臣妾兄长一个机会,让臣妾的家人,能够为霁儿报仇!”


    案上茶汤沸腾,发出咕噜声响。


    景徽帝看着袅袅升起的白雾,寒声道:“现在知道是死于李贼之手了?当初不是你说的,全都是朕的错,若朕不是将霁儿禁足在行苑,霁儿便不会亡于失火吗?”


    “臣妾当时不知是李贼指使,一时激动,才迁怒于陛下,臣妾已知错了。”皇后轻轻拭泪,“这大半年来,臣妾已经想明白,当初楼氏以自尽相逼,闹得人人皆知,陛下也是骑虎难下,不得不给群臣一个交代,这才罚了霁儿。臣妾不该怪陛下,都是那恶妇与逆贼故意为之!只怕是他们早有反心,才设计了霁儿!我可怜的霁儿,从来不近女色,谁知道那天是怎么回事……”


    “行了。”景徽帝烦躁道,“说了半天,就是想让朕调你兄长去守城,以报私仇。”


    “难道报不得吗?陛下,与李贼有仇,总比与李贼无仇来得可靠吧!”皇后含泪道,“陛下怎知那张同不会对李贼望而生畏,开门迎降?陛下纵然对臣妾有再多怨怼,也不能否认,只有臣妾一家,才与陛下齐心,恨不能将李贼除之而后快!这文武百官都可能弃陛下于不顾,唯有臣妾一家,早已与陛下绑在一处,纵是想逃,李贼也不可能放过!更何况霁儿之仇未报,臣妾兄长就算战到最后一刻,也绝不会放弃!还望陛下给兄长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吧!”


    景徽帝定定地望着她,缓缓攥紧了拳头-


    景徽十七年八月,李磐率军,兵临城下。


    夕阳西下,李磐牵着战马,站在山丘上,遥望着远处那道恢弘巍峨的京师城门。城墙之上,一片黑甲,有如蚁群一般,密密麻麻地覆盖着。


    再远一些,似乎还能眺见朦胧的皇城影子,在夕阳的余晖中,流着朱红的血。


    身后有人走了过来。


    “我第一次入京,是被人毕恭毕敬地迎进去的,道路两旁全是好奇围观的百姓。现在还得我自己打进去,进去之后,恐怕也没有人敢围观了。”李磐哂笑一声,“你呢,你重回京城,是何感受?”


    楼仲言道:“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在想我的父亲是否安好。”


    提到楼枢,李磐不由拧起了眉。


    “至今都没有岳丈的消息,只怕梁崇老儿就是要留他到这个时候。”李磐道,“若守军以他作威胁,你我该当如何?”


    楼仲言望着天空,沉默了。


    “若真如此,我尽量与他们周旋,看看有没有机会将岳丈救出来。”李磐叹息一声,“离开河东时,簌簌曾请求我,若是有办法,就尽量保岳丈一命。我不能让她失望。”


    想到还留在河东处理各项事务的大哥和妹妹,楼仲言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二人正无言,忽听有士兵急急来报:“将军,将军!不好了,出事了!”


    李磐和楼仲言骤然回身。


    “吴兆、吴兆大人来了……”那士兵太过紧张,竟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吴兆?!”李磐瞳孔一缩,“他不是留在河东了吗?他来干什么?”


    “吴兆大人说,夫人不见了……”


    话音未落,李磐遽然翻身上马,冲向了军营。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