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七月末,武安侯护送神石入京。
没想到时隔几个月,京城百姓又一次闻风而动,将街道两侧挤得水泄不通,结果还是看的武安侯。
不过这一次武安侯是顺带,老百姓们最想看的,还是传说中的神石。
“不知道那神石到底有多大,又会亮多大的光!”李母坐在雅间窗边,望着外面的街道,兴奋地搓了搓手,“听说都不能久看,不然会伤着眼睛!”
“不至于吧?世上哪会有这么亮的石头?”楼雪萤狐疑。
吕贵在一旁笑道:“肯定不至于,都是老百姓越传越玄乎,咱们拭目以待便是。”
因为要运送神石,所以李磐回来时一半走的陆路,一半走的水路,颇耗了些时间,李母早就盼得脖子都酸了。因此,吕贵一打听到李磐确切的入城时间后,便迅速订好了沿街酒楼的位置,让李母和楼雪萤能够在第一时间就看见侯爷——毕竟,侯爷入城后得先进宫送神石,送完神石才能回家呢。
“好多人啊!”翠翠趴在窗边,感慨道。
采菱在一旁搭话:“可不嘛,上次侯爷入京时,也差不多这个阵仗。”
翠翠道:“那次我们是在侯爷入城后才进的城,那时候街上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都没亲眼见过,好可惜。”
采菱:“现在不就见到了?”
翠翠高兴道:“是呢是呢!真热闹!”
楼雪萤轻轻摇着扇子,望着窗外挨挨挤挤的人群,有些恍惚。
地段好的酒楼就这么几家,上一次李磐入城,姚璧月就是订的这家酒楼,甚至还是同一个雅间。只不过这一次,姚璧月不在,与她在一起的,是侯府众人。
因李磐临走*前交代她要装病不见人,于是就算在得知他要回京后,她也不敢妄动,也就没有去找姚璧月,只悄悄派采菱去姚家打听了一下。采菱打听回来,说姚璧月和太子的婚事应是彻底吹了,她最近也正老实待在家里避风头呢。
楼雪萤便放了心。
太好了,姚璧月和太子没有继续,她和皇帝也没有继续,一切都仿佛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快看快看,那是不是侯爷!”翠翠半个身子都快探了出去,兴奋地叫道。
采菱赶紧将她拉回来了一点,道:“别急别急,让我也看看。”
“哪呢哪呢!”李母本在喝茶,闻言也赶紧抹了把嘴站了起来,往外面张望。
楼雪萤挨着李母,也往长街尽头看去。
长街尽头,缓缓出现了一队人马。
因是神石入京,与当初军队入京又有不同。此时走在最前方开道的,是皇城兵马司的人,个个神情庄重肃穆。而后才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李磐,因今日主角不是他,他穿的战甲也不像之前那般威风张扬,只一身简明有力的劲装,外罩漆黑轻甲,显得利落又挺拔。
“咦,侯爷后面那辆车上装的就是神石吗?怎么罩起来了?”采菱吃惊道。
“啊?罩起来了?”翠翠定睛一看,不由大失所望,“我还想看看神石上的字呢!”
吕贵也凑热闹看了一眼,见那被车栏围起的神石约有一人多高,大归大,只可惜用厚重的黑布蒙了起来,不让人窥见真容。
街两旁的围观百姓也纷纷发出了失望的声音。
“嗐,这也不奇怪。”吕贵道,“如此神石,好不容易运送回京,当然要先让陛下过目才是。岂能陛下都没见着,我们这些人却先见着了呢?”
“也是。”翠翠点点头,随即又释然笑道,“反正侯爷等会儿也要回府了,咱们听侯爷讲便是!”
“看不着就看不着吧。”李母目不转睛地看着从那头缓缓行来的李磐,说,“换个石头看也是一样的。”
翠翠吭哧吭哧地笑道:“侯爷瞧着好像又黑了点儿。”
李母心疼道:“最热的天都在外面奔波了,能不晒黑吗?让他回来好好歇歇。”
楼雪萤一言不发,只沉默地望着不远处的来人。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他终于实现了他的承诺,安然无恙地回来找她了。那些压在心头的忐忑仿佛一下子都消失了,她终于感到身上一松,鼻尖又泛起微微的酸意。
正百感交集间,马上的人却忽然抬起头,直直地望了过来。
楼雪萤一怔。
“啊呀,他看见我们了!”李母喜道,“石头看见我们了!”
她连忙激动地冲李磐挥了挥手,随即反应过来有些失态,又连忙把手收了回来,只是脸上的笑容仍旧灿烂。
咚咚,咚咚,咚咚咚。楼雪萤感觉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在他的注视下,她全身的血都好像热了起来,想要冲出这个地方,扑到他的身边,告诉他,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她……
她要跟他说什么呢?楼雪萤忽然愣住了。
她只是很想李磐回来,很想见到李磐,但却从来没有想过,等他回来见到她之后,她要对他说什么。
李磐抿着嘴唇,表情并未有什么变化,可他的目光是那样牢固地钉在这里,仿佛也有千言万语,似要对她言说。
……是要对她说吗?还是说,他看的人其实是他的娘亲?
楼雪萤犹豫着看了李母一眼。
他离得越来越近,头也抬得越来越高,已经有许多路人察觉到了李磐的目光,也随着他的视线望了过来。
楼雪萤不想受到如此多的关注,忽而心生怯意,往里退了两步。
一下子就看不见他的人了。
李母等人并未察觉她的异常,还在盯着李磐看,几颗脑袋不自觉地随着他的路线,从左向右慢慢转动。
楼雪萤按着自己乱跳的心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过了片刻,大约是终于看不到李磐的背影了,李母才收回视线,开心道:“走走走,咱们回家去,做上石头喜欢吃的菜,等他回来!”
楼雪萤回过神,笑着道了声好-
李磐与神石一起进了宫。
因为运送神石的木车进不了乾阳大殿,所以百官都立在殿前广场上,翘首以待。
景徽帝负手立在阶上,迎着日光,微微眯起了眼睛。
李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朗声道:“臣李磐,奉旨护送神石回京,日夜兼程,未敢有片刻懈怠,终不辱命,将此祥瑞献于陛下,还请陛下过目。”
黑布揭下,露出神石粗糙的外皮,和顶端光晕流转的玉面。当然,最显眼的还属神石上那大大的“天佑”二字,虽磨损严重,但好在痕迹深重,还看得出这鬼斧神工的字形。
李磐道:“此非山野俗物,戎狄蛮寇,见此神石,溃不成军,大岳军民,见此神石,无不稽首。臣恭贺陛下,得此神石,江山永固,四海升平。”
他这么一开头,广场之上,溢美之词顿时不绝于耳。
景徽帝静静地看着李磐。
他一点都不相信真有这么个神石出现,但他也不认为,是簌君给李磐出的主意。且不说时间上来不及,光是婚前与皇帝有染之事,簌君就一定不敢告诉李磐。
多半是李磐自己不想去打仗,又临到西北,发现并没有什么战事,所以才耍了这么个花招,让自己召他回京。
但这样也好,他临时调走李磐,只是为了找机会单独见簌君。可现在簌君反抗他反抗得厉害,他若再强逼下去,只怕她真的会自戕。与其让她跟李磐去西北,还不如将李磐召回来,至少,只要她还在京城,他便还能有机会接触到她。
而且,李磐若真在西北大杀特杀,将异族彻底涤荡一清,那他的威望,岂不是要彻底盖过自己这个皇帝?况且,户部已经吵了许久,说没那么多银子打那么久的仗,这次召李磐回来,户部的人也终于可以消停了。
“太子。”景徽帝点了名,“你觉得这块神石如何?”
太子出列,端端正正地答道:“回父皇,神石降世,非雕琢之功,乃造化之奇,更是父皇圣德感动天地之迹象。儿臣定当时刻惕厉,修身立德,方不负父皇以身作则,谆谆教诲。”
景徽帝道:“朕让你准备的献瑞祭典,准备得如何了?”
太子答:“诸事俱已齐备,只待三日后良辰吉日,紫气东来,最宜祭庙。”
“如此,甚好。”景徽帝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太子垂下眼睛,神色沉静-
“侯爷回来啦!”翠翠喜气洋洋地跑进来宣布。
坐在树荫下乘凉的李母连忙站了起来,楼雪萤想扶她一把,她都用不着,用远胜以往的步速飞快地往门口走去。
“石头!”她看着风尘仆仆朝自己走来的儿子,咧嘴笑道,“总算回来了!”
李磐在她面前停下,笑了一下,唤道:“娘。”
李母握着他的手臂,打量着他,道:“黑了,瘦了。”
“哪有这么夸张,每次我从外面回来,你都是这句。”李磐道,“照你这么说,我早该变成炭干了。”
李母打了他一下。
李磐纹丝不动,目光越过李母,望向她身后朝自己缓缓走来的楼雪萤。
楼雪萤深吸一口气,笑道:“侯爷。”
李磐嗯了一声,对李母道:“娘,我先回屋洗个澡,换身衣服。”
“好,好。”李母点头,“不急,等你好了,咱们再吃饭。”
李磐便大步流星地往自己院子里去了。
楼雪萤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小厮们忙碌地往净房里搬热水,李磐看了楼雪萤一眼,低声道:“进去说话。”
进到了内寝,垂帘放下,隔绝外面小厮来来去去的身影。
楼雪萤望着李磐,望着他那双幽黑的眼,在酒楼上看他时的那种冲动仿佛又生了出来,她努力掐了下自己,才忍住了扑进他怀里的冲动。
她垂下眼,不敢再看他,张了张口,低低地挤出一句:“侯爷……回来了就好。”
李磐凝视着她,喉头一滚,问道:“我不在的时候,他有为难你吗?”
楼雪萤连忙摇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当真?”
“当真。”楼雪萤道,“侯爷不信可以问吕贵,我日日都和老夫人待在一处。”
李磐:“那为何今日我在街上看你时,你似乎有些委屈?甚至后来都不敢再与我对视?”
那时他又一次走过那条街道,忽而想起第一次见到楼雪萤,似乎就是在这条街上。心念刚动,他的头就已经忍不住抬起,朝二楼窗口望去——竟真的看见了她!
不止她一人,还有他的母亲,还有侯府里的其他人。
可其他人全都笑意盎然,目露欣喜之色,唯有她,神色复杂,说笑也不像笑,说哭也不像哭。唯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蕴藏了无穷心事。
他当时心中便一个咯噔,想,难道他还是回来得太晚了?
可他又怕是自己看错了,想再靠近些努力去看时,她却已经从窗口消失了。
入宫的一路上,他都心乱如麻,期间面圣时,更是强忍烦躁,才顺利走完了过场。
“我……我没有委屈……”楼雪萤有些迟疑,又有些尴尬地说,“我只是……一直在担心侯爷,直到亲眼见到侯爷,才敢相信,侯爷的确是回来了……”
李磐仔细地打量着她,见她气色尚可,身形也未消减,不像是忧思繁重的样子,才终于浅浅松了口气。
他叹息一声,伸出手,似乎是想摸一下她的脑袋,但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只道:“无事便好。簌簌,你要知道,我并不怕事,但我怕你有事瞒我。”
楼雪萤咬住了嘴唇。
“侯爷,水好了!”外间的小厮喊了一声。
李磐:“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小厮们便麻溜地走了,还带上了门。
楼雪萤看着他甲胄上的灰尘,轻声道:“我为侯爷更衣吧。”
“不用,我自己来,很快。”李磐走到一旁,开始麻利地解甲,脱衣,然后穿着一身汗湿的中衣进了净房。
楼雪萤便只好坐在屋里等他。
等啊等,等啊等,等了许久李磐都没出来,比他平时花费的时间长多了。
楼雪萤不禁心生疑惑,难道他这些日子一点澡都没洗,所以格外脏?
正纳闷间,便听净房里传来一声:“簌簌。”
楼雪萤连忙起身,走到净房门口:“侯爷,怎么了?”
李磐在里头沉默了一下,道:“忘拿浴巾和干净衣裳了,劳你帮我拿一下。”——
作者有话说:最近几天都有双更(只是最近
第52章
李磐是真的忘记拿了。
他心里头装着事,心不在焉地进了净房,直到洗完了要出来了,才发现自己身边只有一套脏衣服。
若是直接穿着脏衣服出去,岂不是白洗?但若是不穿衣服就出去,似乎更不好。左思右想,只好喊来了楼雪萤。
楼雪萤本来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比如李磐受了伤之类,听到只不过是忘拿东西了,不由松了口气,道:“我这就去拿。”
她抱着柔软的浴巾和崭新的中衣站在门口,敲了敲门:“侯爷,我进来了。”
“进来吧。”
楼雪萤推开门,一股水汽顿时迎面扑来。
说实话,她还从来没有在李磐洗澡的时候进来过,下意识地朝他看了一眼。
李磐用的浴桶比她用的大了一圈,她曾经一时好奇,趁浴桶空着的时候进去试了一下,两只胳膊抡圆了,都不及浴桶的半周长。
但现在李磐坐在里面,两个胳膊放松地垂在浴桶边缘,竟显得这浴桶都有些窄了,感觉他随手一掰,就能把这浴桶上的木板拆下来似的。
水珠凝结在他贲张有力的臂膀上,欲坠不坠,隐隐闪光。蜜色的胸膛半露在水面之上,随着他的呼吸缓缓起伏。
楼雪萤实在忍不住,翘了一下嘴角。随即便收回目光,将怀中的衣物挂在了架子上,又低头推门走了出去。
李磐狐疑地看着她离开。
笑什么?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哪里好笑了?她又不是没见过。
李磐从水里出来,走到挂架旁,拿起浴巾三两下擦干,穿上干净的中衣,便走了出来。
楼雪萤已经替他又拿好了轻薄的常服,李磐一边接过穿上,一边问道:“你方才笑什么?”
楼雪萤愣了一下,随即掩饰道:“没什么。”
李磐:“难道真的晒黑了很多吗?”
他思来想去,只能有这么一个原因。
“其实……其实也没有很多。”楼雪萤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轻声道,“就是……有点泾渭分明。”
穿着衣服的时候,还没那么明显,衣服一脱,脖子以上和脖子以下就直接出现了一道分界线。甚至连手和手腕之间都有了明显的色差。
李磐:“……”
李磐:“很丑吗?”
楼雪萤连忙摆手:“没、没有……”
若放在之前,李磐定要呛她一句:“嫌丑也没用,是你自己要嫁我的,现在嫌弃也晚了。”
但如今,这话他也说不出口了,只能默然系好了衣带,对她说:“走吧,去吃饭。”
两人便又一起去李母院中吃了午饭。席间为了哄李母开心,李磐很是绘声绘色地同李母描绘了一番神石的模样,把李母说得十分开怀。
李母问:“出了这么个神石,你护送它有功,陛下可有奖赏你?”
李磐:“这神石又不是我发现的,护送它也是分内之事,陛下岂会另有奖赏?依我看,能让我回京,不去折腾那些打仗的事,就不错了。”
李母道:“也是。”
吃着吃着,李母忽然又想起一事,对李磐道:“你之前让厨子学做的那道丁子香淋脍,你离京那天让簌簌尝了,簌簌说好吃呢!她那天还正好去宫里见了皇后娘娘,在宫里蹭了顿午饭,回来还夸咱家的饭菜比御膳房的还好吃!”
李磐不由看了楼雪萤一眼:“是吗?”
楼雪萤埋头吃饭,轻轻“嗯”了一声。
李磐:“我们家的饭菜也就那样,那道丁子香淋脍也是我让厨子另学的。以后想吃什么,你就让厨子去学去做,用不着非得让自己适应厨子。都是当侯夫人的人了,应该是让厨子适应你才对。至于御膳房,也确实没法让宫里的厨子适应你,不吃也罢。”
楼雪萤:“……好。”
一顿饭吃完,李母心满意足,笑眯眯地把小夫妻赶走:“好啦,好啦,你俩也回去歇着吧,人家都说小别胜新婚,老婆子就不打搅你们了。”
楼雪萤微微红了脸,跟着李磐快步走了。
回到自己屋里,李磐在床边坐下,道:“我要睡一会儿,你睡么?”
楼雪萤迟疑:“我……”
李磐脱衣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她:“你不睡?我记得你不是有午睡习惯的么?”
楼雪萤:“侯爷一路奔波,是该休息,但我中午睡不长,我怕醒来吵着侯爷……”
李磐便问:“你是真的怕吵着我,还是不愿与我同床共枕?”
楼雪萤一怔。
李磐语气很平静,也看不出什么别的意思,仿佛就是在很单纯地征求她的意见:“簌簌,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咱们就事论事。我知道你嫁给我的目的是什么,也可以理解,倘若你心里并不喜欢我这样的人,不想与我有太多接触,那我不会强求,咱们可以分开睡——反正对我来说,睡哪都差不多,你委实不必把自己当作利益交换的条件,来讨好我。就像我走之前和你说的那样,你帮我打理侯府,照顾母亲,便足够了。”
楼雪萤攥紧了衣袖,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她不答话,李磐便当她默认,不由叹了口气,道:“我在西北的时候,每天都在想,是不是平日里行事轻佻了些,所以才叫你以为我就是个肤浅之人,不值得深交。但我还是想说一句,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若怀疑我,那你便不要把事情交给我,你若交给我,那你就要早点跟我说清楚,我才好替你谋划。你在婚前同陛下有书信往来,既然未有任何逾矩之处,那你为何不敢直接告诉我?是觉得我会因为几封信,就觉得你是个不检点的女子吗?”
楼雪萤像个被训话的学子一样,头垂得低低,涩声道:“是。”
“那你既然这么想我,当初又为何选择嫁我?”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专注,语气过于认真,她踌躇再三,最终还是嗫嚅道:“我……我是想,侯爷如果在不了解我、对我也没有任何感情的时候,就知道我与陛下的事情,恐怕会从此厌弃于我。所以我就觉得,如果我多多讨好侯爷,侯爷是不是就能快些喜欢上我,等到侯爷喜欢上我的时候,对我过去犯下的错,是不是就能包容一些……”
这些话,说出来实在需要很大的勇气。
但她还是说了。
李磐:“那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觉得我厌弃你了吗?”
楼雪萤缓慢地摇了下头。
李磐:“那你觉得我现在包容你,是因为我确实喜欢上了你,还是因为我本就是不介意此事的人?”
楼雪萤犹豫了。
说实话,她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我便告诉你。”李磐一字一顿道,“第一,我不介意你在婚前与谁有过什么,只要你愿意告诉我。第二,我不敢说自己是一个一视同仁的大度之人,如果不是你,换个女人做了一样的事,我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愿意帮她解决问题,所以你其实应该高兴,你所做的努力不是白费,我是有些喜欢你——楼雪萤。”
楼雪萤愣愣地看着他。
李磐面不改色,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衡量的,反正在我看来,我不讨厌你,愿意和你待在一处,找点事情让你高兴,你纵是冲我发脾气,我也不恼你,这便已经算是喜欢了。但你若问我喜欢你喜欢到什么程度,我也不敢胡乱夸口。我只能说,你既然选择嫁给我,我便会尽量不让你失望。”
楼雪萤:“……”
李磐深吸一口气:“好了,我说完了,你又有什么想说的?”
楼雪萤睫毛颤了颤:“我……我没想到侯爷会跟我说这些。”
说得实在是太坦诚了,一点修饰委婉的痕迹都没有。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靠那一点儿暧昧与模糊维持,才能给彼此留下无限的遐想余地。一旦清晰地说穿了,便会立刻索然无味。
但李磐显然没想这么深,他只是单纯地,怎么想就怎么说了。
李磐:“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如果我不说清楚,你一个人又会胡思乱想。与其让你又不知道瞒着我搞出什么动静来,不如我就说个明白,也好让你心里有个底。”
楼雪萤抿了抿唇。
李磐从床上起身,道:“行了,你睡这吧,我睡外面那张榻上。”
说着,他便往外走去。
然而他只走出去两步,衣角便被人拉住了。
他诧异回头,对上楼雪萤一双盈盈发亮的眸子。
“侯爷……”她有些紧张地说,“侯爷愿意跟我说这些,我很感激,但是……但是我也想说……”
李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她一咬牙,心一横,也直白地说道:“我没有不喜欢侯爷,也没有不愿和侯爷同床共枕!”
李磐一愣。
“我是想讨好侯爷,但这不代表我心里就一定抵触侯爷,我若真的讨厌侯爷这个人,我便是演都演不下去……就像,就像我在陛下面前,我根本就已经演不下去了……”说到这里,她又有点微微地哽咽起来,“那天夜里,侯爷翻窗来找我,我跟侯爷说的都是实话,我说我嫁给侯爷,没有委屈,侯爷不在的那几天,我也是真的想念侯爷……可是,侯爷是不是也把这个当成了我故意讨好你才说的话,所以根本没有相信我?”
李磐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她说对了,他的确是没相信。
他哪里敢相信呢?那天夜里,她上一刻还梨花带雨地伏在他面前,蹭着他的手,恳求他原谅她与皇帝的旧事,下一刻就抱住他,说什么很想他之类的话。在他看来,这两种行为,都只是她一个女子示弱的手段而已。
他可以理解,却实在无奈。
他想知道那个真正恨她欺辱她的人是谁,可她却绝口不提。他不想逼问太狠吓着了她,所以才绞尽脑汁向她证明自己的可靠,想让她相信自己,不曾想,竟会被她反过来问,他是不是也没有相信她。
李磐:“……你,你有话好好说,别哭啊!”
“我没有哭!”楼雪萤急得跺了一下脚,“我只是着急,我怕我骗了侯爷一次,侯爷就真当我是骗子,再也不愿相信我了!”
李磐半信半疑:“你说不委屈也就罢了,你想我到底是真是假?是不是因为你一个人待着害怕,所以你才想我,觉得我在的话,陛下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了?”
“不是!那天我都已经顺利回家了,陛下已经放过我了!我不是因为害怕才想侯爷的!我是,我是……”她脸都红了,语无伦次地道,“我是在想,我以前冲侯爷发过那么多脾气,其实都不是因为侯爷做错了,是我心里有事,所以才拿侯爷撒气,让侯爷无故蒙冤……我还想,那么晚了,侯爷该歇在哪里,若是要连夜赶路,身体能不能受得住……”
她顿了一下,又硬着头皮,艰难解释:“侯爷方才问我,是不是觉得你是个轻佻肤浅之人,所以我才不愿深交……不是的,是我自己先擅自将侯爷认定成了一个可以敷衍之人,我虽心里想着讨好侯爷,但我其实根本没有去仔细了解过侯爷的生活习惯,我甚至连侯爷出去行军打仗要带什么都不知道……是我选择了最肤浅的方式,和侯爷相处,不是侯爷的错……”
李磐定定地看着她。
“我一直都没跟侯爷说过,我其实……有点畏寒,可侯爷身上,总是很暖和,我、我……”她越说声音越低,“还有……侯爷虽然经常说一些胡话,但我觉得,和侯爷在一起,真的很开心……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不是演的……”
说到这里,她偷偷觑了一眼李磐,见他眉头微微挑起,可嘴唇却紧紧抿着,忽地着恼起来,叫道:“等等!你是不是在故意装傻,就想听我说好听话?”
话音未落,便见李磐倏地笑了。
她方才那恼怒一瞪,一扫先前的瑟缩沉闷,又叫他窥见了几分新婚时的娇纵任性来。
看来的确不全是演的,他之前喜欢的,并不是个假人。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道:“我没有故意装傻,我只是有些不敢相信而已。”
楼雪萤气道:“你连我仰慕你仰慕到跳水逼婚都能相信,怎么这时候又不敢相信了!”
“信了,信了,这次真的信了。”李磐轻轻抓住她牵着他衣角的手,缓缓地揉捏着,低声道,“那这是不是说明,你其实也有些喜欢我?”
楼雪萤别开脸,不吭声。
李磐便又笑了一下,道:“那我们说定,以后不管有什么事,还是像今天一样,都摊开了说明白好吗?不要去预设对方的想法和反应,而是实实在在地去听去看对方的实际行动。我们是夫妻,既然没打算和离,那便要相信彼此,有事情就共同承担,共同解决。”
楼雪萤的心狠狠一颤。
他为什么总是在强调要相信他,为什么总是在强调他能承担能解决?她明明已经把和皇帝的事告诉他了,他究竟还想知道什么?难道她发热那天,将他错认成了新帝,其实还说了别的什么话引起了他的怀疑?
她犹豫着转过脸,刚想再试探试探,却见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放在了桌上,抵着她的额头,说道:“如果真的有事,你自己能解决也就罢了,若是不能解决,便不要瞒着,早些告诉我。”
楼雪萤:“……嗯。”
李磐:“那能亲你一下吗?”
楼雪萤的耳根又热了起来:“……嗯。”
李磐:“你不会觉得我刚说完正事,又问你能不能亲一下,便觉得我前面说的都是虚晃一招,目的就是为了放松你的警惕,让你同意我亲一下吧?”
楼雪萤:“……”
李磐严肃道:“不是的,我前面也是在很认真地跟你说……”
“不用解释这么清楚!”楼雪萤咬牙,“要亲快亲!”
李磐便亲了上来。
楼雪萤都做好和旷了月余的男人纠缠下去的准备了,谁知他说的“亲一下”,真的只是“亲一下”,就碰了一下她的嘴唇,便松开她了。
楼雪萤顿时愣住。
李磐摸了一下她的头:“我出去睡了。”
楼雪萤愕然:“怎么还出去睡?”
李磐诚实道:“在你旁边,我睡不着,但我又真的有点困,还是想踏踏实实地补一会儿觉。”
楼雪萤:“……”
她眼睁睁看着他走了出去,没有作声。
半晌,她抿着嘴笑了一下,从桌子上下来了。
李磐又开始跟她说些不正经的话了,真好,这说明他是真的接纳了她这个人,而不是仅限于什么丈夫的责任。不然他把气氛弄得那么严肃,总让她担心他是不是真的要跟她划清界限。
第53章
李磐最终还是回床上睡了。
原因无他,只因楼雪萤见他那么大一个男人,曲着腿躺在那张窄窄的美人榻上,多翻两个身便要滚下去,实在看不下去,还是让他回床上去了。
李磐虽然嘴上说着在她旁边睡不着,但事实证明,人真的累了的时候,根本没工夫管那么多有的没的,她躺在床上,还没生出困意呢,便已听到身旁的李磐发出了极轻微的鼾声。
李磐平时是不打鼾的,楼雪萤有些诧异,按理来说,神石重,运得慢,又一半都是在走水路,他应该有时间休息才对,怎么会累成这样?难道是因为心里想着她的事情,所以没休息好?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愧疚。
李磐脸上还生了一排青色的胡茬,没来得及剃掉,楼雪萤盯着他看了很久,暗暗地想,倘若李磐蓄须,应该也不会丑,至少比他之前买的那一把满脸都是的大胡子正常多了。
等到老了,须发皆白,也应该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模样。
老了……她能安安稳稳地活到老吗?如果老了之后,又会是什么样呢?
而在与她毫无交集的前世,李磐又有善终吗?应该是有的吧,他这么聪明,又这么厉害,两任皇帝,都没见对他有过什么意见。
这辈子,给他惹麻烦了。
楼雪萤忍不住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胡茬。
硬硬的,扎扎的,密密的。
李磐像是忽然被她惊醒,半睁眼看了她一下,又闭上眼,含糊地说了一句:“醒了再剃。”
然后便把她的手拨了下去,又长臂一展,将她圈在了怀里。
很快又响起了他平缓的呼吸。
他沐浴过了,身上带有一点微微的香气,应是偷偷用了一点她的香露。
楼雪萤禁不住翘了一下唇角,在他怀中闭上了眼。
……
楼雪萤最后是被热醒的。
虽然……虽然她是有点畏寒,但一来现在还在暑热,二来……二来他身上也太热了!
她汗涔涔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和李磐两个人竟然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也没动——怪不得这么热!
她小心翼翼地从李磐怀里挪了出去,躺到了一边。
过了一会儿,李磐也睡醒了。
他躺在床上,懒洋洋的不想动弹,但还是伸了下手,将楼雪萤捞回了身边。
楼雪萤嘟囔道:“热。”
李磐:“不是你说我身上暖和,喜欢我抱着你吗?”
楼雪萤:“我可没说后半句!”
李磐:“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熟悉的拌嘴感又回来了,楼雪萤莫名生出一种劫后余生、重归安宁的喜悦,躺在他的臂弯里,小声道:“过犹不及。”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李磐揉了一把她的头发,问道:“我那天接了旨要走,不肯带你一起,你是不是很伤心?”
楼雪萤默了默,诚实道:“是有些伤心,但我也不能怪你。”
李磐:“你哭得可不像是‘有点’*伤心。”
楼雪萤:“我以往一哭,你就什么都依了我,我以为那次也可以。”
“那不行,以后少哭点。”李磐道,“哭多了,我便分不清真假,万一以后你真伤心的时候,我还在同你说笑,那就不妥当了。”
楼雪萤闷声应了。
李磐又问:“你和陛下的那些书信,还留着吗?”
“早就烧了。”楼雪萤仰起脸,“你难道想看吗?”
李磐酸溜溜地说:“是想看看,什么人能当你的知交。”
“他不是。”楼雪萤略冷了声,“我以为习琴之人大多风雅高洁,没想到事实与我想象的相差甚远。”
李磐:“可你之前怎么就知道陛下一定对你心怀不轨?”
楼雪萤:“……直觉。”
她这么说,李磐也只得顺着她的话道:“那你为何不想嫁给他?既然他喜欢你,肯定不会亏待你。”
“为什么他喜欢我,我就要嫁给他?只因为他是皇帝吗?”楼雪萤道,“即使是在我与他通信甚欢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嫁给他。”
李磐:“那如果没有我,你又想嫁谁?”顿了一下,又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原本究竟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子?”
楼雪萤轻轻摇了摇头:“不重要。”
“为什么不重要?”
“因为有了侯爷,这些条件全都可以作废不计。”楼雪萤道,“我也不需要侯爷为我改变什么,这样已经很好了。”
李磐:“这是真话,还是哄我的话?”
楼雪萤想了想:“半真半哄吧。”
李磐便笑起来。
楼雪萤:“侯爷方才刚睡着的时候,打了会儿小鼾,偶尔一次还好,若是次次如此,还是请侯爷改变一下吧。还有侯爷这胡子,一时忙没来得及剃也就算了,真要蓄须,还是等年纪大了再说。”
李磐:“我还打鼾了?吵着你了?”
楼雪萤:“没有,就一小会儿,后来便没了。”
“那还行。”李磐又凑过来,故意用胡茬蹭了蹭她的额头,“蓄须能显威严,你不想我看着威严些?”
“我不要。”楼雪萤边躲边道,“你要威严,别在我面前威严,粘个胡子对你那些士兵威严去。”
李磐便又笑,还要继续用胡茬来蹭她。
楼雪萤在床上滚来滚去四处躲,不一会儿便又感觉出了一身汗,气喘吁吁道:“不行了,不行了,你放开我。”
李磐按着她,低下头轻轻咬了一下她的嘴唇。
气氛忽然安静下来,楼雪萤望着身上的李磐,忽然伸出手臂,一把将他搂住,小声道:“今日进宫,陛下为难你了吗?”
李磐:“没有,一切如常。”
楼雪萤:“可是你突然献出这么个神石,陛下会不会怀疑你是为了回京故意为之?”
李磐:“那也没办法了。但我猜,他应该也没想到是你我通了气才这么做的,按时间算,你就算给我传信,也传不了这么快。”
楼雪萤:“你在京城滞留了那么多天,为了把时间赶回去,是不是一路上都没怎么合眼?”
“还好,不重要。”李磐顿了一下,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我回京了,边境怎么办?”
楼雪萤一愣:“边境?边境不是无事吗?那不是陛下调走你的借口吗?”她迟疑了一下,道,“难道……真的有军情?”
“没有。”李磐笑了笑。
楼雪萤吁了口气,又忍不住问:“你会害怕吗?如果……如果陛下有心针对于你。”
李磐:“他打算怎么针对我?”
楼雪萤默然。
其实她也不知道。
年底边境还会出事,景徽帝的确也不敢把李磐怎么样。但就怕他在其他事情上动不动对付李磐一下,虽对李磐造成不了什么实质伤害,但也够烦人的。
“现在我在了,你就别去想那些了。”李磐揉了揉她的脑袋。
楼雪萤轻轻点头。
两个人在床上又躺了片刻,直到楼雪萤感觉身上实在黏腻得受不了了,才爬起来道:“不行,我得去沐个浴。”
李磐松开她,她便走到门口,隔着一扇门,喊采菱传水。
采菱:“啊?现在?”
楼雪萤:“嗯,现在,我要沐浴。”
采菱:“嘿嘿,奴婢知道了,这就让水房送水来。”
楼雪萤:“……等一下!”
她猛地打开门,只看见采菱一个轻快跑掉的背影。
……在嘿嘿什么啊!不是她想的那样啊!
楼雪萤郁闷地沐了个浴,出来后看见李磐已经修完了面,脸上干干净净的,一点儿胡茬也没有了。
他正站在窗边,看廊下花圃里的花草,道:“长得还挺好。”
楼雪萤:“是长得挺好,娘挑回来的花种,出不了错。”
李磐笑道:“我回来了,你们也不必再憋在府里了,又可以上街玩去了。”
楼雪萤:“侯爷也不要总想着京职了,有这个闲暇时间,不如多陪陪我和娘。改日我去跟父亲说一声,就说侯爷老是这么在京城进进出出的,稳定不下来,还是不要强求了。”
李磐:“你还是想跟我去西北?”
楼雪萤:“不可以吗?”
李磐开始慎重考虑起这个提议:“若是要去,便得提前上奏,不能又像这次一样变成急行军。但我娘那边,我还不确定她怎么想,况且,陛下也未必会同意。”
楼雪萤:“我也就是这么跟侯爷说一声,至于究竟该怎么做,还得随势而动。”
李磐:“容我想想。”
到了傍晚,从李母院子里吃完饭回来,两个人手牵着手,在花园里散了会儿步。
暮色四合,夜里明显比白日凉快了不少,楼雪萤穿得单薄了些,被风一吹,还有点儿瑟缩。
李磐:“我身上也就一件外袍,再脱就只剩中衣了,不能借你。要不现在回去?”
楼雪萤摇了摇头,躲到他身后,让他在她前面给她挡风。
李磐失笑:“你这小身板,不怕又生病?”
楼雪萤抱着他的腰,贴着他的后背,道:“侯爷不在的时候,我一直都有努力吃饭,早睡早起,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没有生病。”
李磐捏了捏她的胳膊:“但你这样还是太瘦弱了点,要不你以后跟我晨起,每天绕着侯府跑上一圈吧?”
“啊?”楼雪萤大惊失色,立刻松开李磐,退到三尺外,“这这这就不用了吧?”
李磐故意板起脸来:“怎么不用?你以为军营里那些将士都是纯靠吃和睡才长那么壮,身体那么好的?我也不多要求你,就一圈,起到一个强身健体的作用,不会把你练得五大三粗的。”
楼雪萤装作听不见,掉头回屋去了。
李磐失笑摇头,也跟上去了。
回到屋里,楼雪萤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拆自己头上的珠花。
李磐在她身后晃来晃去,晃去晃来,楼雪萤被他晃得眼晕,便问:“你要做什么?”
李磐便凑了过来,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地看着她:“今晚……能不能……”
楼雪萤:“……”
李磐:“嗯,你若不愿,那就算了。”
楼雪萤慢吞吞地拆珠花:“我没有不愿。”
李磐:“当真?”
楼雪萤:“你再问,我就不愿了。”
李磐闭嘴了。
楼雪萤以为,憋了这么久的男人一定很急躁很粗鲁,但李磐今晚竟意外地温柔了起来。
她绷紧了脚背,有些难耐地拥住了他,轻声抽着气,断断续续地喊:“侯、侯爷……侯爷……”
李磐轻轻吻着她的唇,道:“我叫什么名字?”
“李、李磐……”
“嗯,我在。”他摩挲着她的脸,看着她潋滟的眼睛,里面正倒映着他的影子。
“李磐……”楼雪萤恍惚着,又喊了几遍,“李磐……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并没有对你多么好,只是你的要求太低了。”李磐轻声答道,“簌簌,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一点。”
第54章
时间一晃而过,一转眼,就到了献瑞祭典这一天。
金乌高悬,暑热未消,李磐拢着袖子,面无表情地立在百官人群中。
皇帝与太子还未到,百官们交头接耳,说今日确实是个好日子,据说天刚亮时曾出现了片刻紫霞流云,正是紫气东来之吉兆。
而此时此刻,晴空万里,艳阳之下,琉璃熠熠,丹墀生辉,李磐把眼睛眯了又眯,才终于能够忍受这光线灼眼之苦。
“陛下到——迎神石——”
只听一声悠长唱报,原本还略显懒散的文武百官立刻站直了身子,显出笔挺恭敬的姿态来。
恢弘钟鼓声中,那块浮有“天佑”二字的神石已被精心打理,衬以明黄锦缎,被缓缓抬入太庙广场中央。
皇帝头戴冕旒,身着衮服,神色肃穆,太子随行在侧,亦步亦趋。
山呼赞礼声中,皇帝与太子等皇亲步入庙宇,亲手奉香,进俎献礼。而后于先祖神位跟前,叩首祝祷。
礼成之后,皇帝饮福酒,食胙肉,再将剩余酒肉分给太子与众皇亲,以及广场中的文武百官,共享皇祖恩泽。
李磐也收到了一小杯酒,和一小块肉。
李磐看了看远在太庙里面的皇帝身影,又看了看面前的酒和肉,有些犹豫。
——皇帝不会在里面偷偷给他下毒了吧?
他悄悄四顾,见诸位同僚都已谢了恩开始进食,唯有自己迟迟不动,显得十分突兀。
他慢慢地举起酒杯,打算借着身体的遮掩,悄悄泼进衣袖里,但酒杯还没举到嘴边,便忽然听见太庙里传来一阵喧哗。
他放下酒杯,定睛一看,竟瞧见太子不知怎么的跌坐在了地上,身边聚满了惊慌失措的宫人和茫然无助的其他皇亲,而皇帝站在太子身边,背对着群臣,不知是何反应。
好好的一场献瑞祭典,因着太子的突发不适,被迫中断。太医们匆匆奔进太庙,沉重的大门迅速合上,将所有的窥视和疑惑隔绝在外。
百官们被禁卫军拦在了广场之上,进出不得,面面相觑。
但好在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这时候唯恐惹祸上身,都纷纷闭口不语。
李磐垂眼,也同样默不作声地站在广场上,面前摆着分毫未动的福酒和胙肉,不过此时已没人在乎他了。
直到在毒辣的日头下生生被晾了一个时辰后,才有郑公公来传口信,让禁卫军放人。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离开的,参与此次祭典准备的人,无论官职大小,上到礼部尚书,下到洒扫宫人,都统统被扣了下来。
李磐只是负责将神石护送回京,回京之后的事便与他无关了,他走在离场人群的最后,与数名暂时被扣留的同僚擦肩而过,俱是看到了他们面上的仓皇与迷茫。
李磐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太庙。
正值晌午,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太庙又向来清净,此刻更是沉寂得透不过气。
李磐匆匆回到府里,楼雪萤见他脸色不佳,便问发生了何事。当得知太子突发不适后,她不由愣住了。
李磐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怎么?你知道原因?”
楼雪萤连忙摇头:“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在想,献瑞祭典这么重要的场合,太子殿下怎么会出事呢?是意外,还是人为?”
她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心里已经认定,必然是景徽帝所为。
景徽帝早就对太子起了杀心,所谓的突发不适,多么像上辈子景徽帝驾崩前的症状啊。
只是楼雪萤却不明白,为什么要挑这么个日子下手?
而且这献瑞祭典还是景徽帝下令让太子本人操持的,也很难嫁祸给旁人吧?
楼雪萤问:“太子殿下现在如何了?”
“不知道,我走的时候,还没见太医出来,或许还在诊治。”李磐想了想,又道,“但我想太子殿下应当并无大碍,若真出了事,恐怕我们这些人现在还留在太庙呢。”
楼雪萤轻轻叹了口气,道:“罢了,与我们也无关,你没事就好了。”
然而到了傍晚,门房却来报,说姚家小姐上门来了。
“姚璧月?她怎么突然来了?”楼雪萤吃了一惊,“快请进来。”
她快步往门口走去,姚璧月一见到她,便顾不得仪态,立刻跑了过来,惊惶地抓住了她的手,叫道:“簌簌,你一定要帮帮我!”
“别慌,别慌。”楼雪萤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姚璧月咽了咽口水,努力稳住声音,将事情飞快地说了。
原来,姚璧月的父亲是司农寺少卿,司农寺也参与了祭典的准备工作,祭典中所需要的胙肉等祭祀食物便是由司农寺直接提供。
太子的确并无大碍,只是腹中绞痛难忍,太医查验之后,怀疑是太子吃下的那块胙肉有异,毕竟天气炎热,如果保存不当,肉质的确容易生变。
于是太庙又放了一批无辜官员回家,这次只剩下提供食物的司农寺和以及负责看守食物的宫人被继续扣押。
太子误食异变胙肉,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放在平时,可能惩治一番也就罢了,但此次乃是献瑞祭典,当着祥瑞神石的面,当着皇家列祖列宗神位的面,竟让太子殿下吃到了生变胙肉,导致本该祥和神圣的祭典被迫中断,乃是极大的渎职失职,便说是藐视天威、谋害皇嗣也不为过。
姚夫人收到消息后,当场腿软得走不了路,姚璧月六神无主,只能来求助楼雪萤。
楼雪萤听完,只觉甚是古怪。
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只因太子不慎吃到了坏肉?可所有需要用到的肉类都是要经过层层筛选的,尤其是这种会直接进到皇帝太子等人口中之物,更是得慎之又慎,如此低级的错误,如何能犯?
一旁的李磐也道:“真是肉的问题?”
“我、我不知道……”姚璧月抖着嘴唇说,“宫里来传话的人是这么说的,可是我觉得,司农寺不可能会出现这种问题……”
“你别怕,也不是只有你父亲一人被扣押,这中间肯定还有转圜的余地。说不定再细查下去,是太子吃了别的什么,不是肉的问题。”楼雪萤安慰她,“我们在侯府什么都不知道,不如我带你回楼家,去问问我父亲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姚璧月咬了下嘴唇,看了李磐一眼,忍不住将楼雪萤又往一旁拉了拉,低声道:“我、我其实最害怕的不是肉有问题,而是,你之前跟我说……陛下要、要易储……你说,这要是真的……”
楼雪萤也不由僵住了。
如果不是肉的问题,那就只能是人的问题了。她先前还认为是景徽帝给太子下毒,如今看来,竟真给他找到了替罪羊?
若太子因此薨逝,那姚璧月的父亲,可就真的捞不出来了!
可事既已成,楼雪萤也无法插手,只能对姚璧月道:“别自己吓自己,冷静些,我现在就带你去找我父亲,听听他怎么说。”
姚璧月勉强点了点头。
楼雪萤扶着姚璧月,转头对李磐道:“侯爷,我得回家一趟了。”
李磐:“我送你们吧。”
正值多事之秋,如果不是必要,他不是很想让她离开他的视线。
于是李磐便亲自驾车带着楼雪萤和姚璧月去了楼家。
但遗憾的是,楼枢手里也没有更新鲜的消息。
他只能望着姚璧月,沉声道:“你放心,我与你父亲是多年好友,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定不会让他蒙受不白之冤。只是眼下案情蹊跷,宫中应该还在调查,你父亲虽在狱中,但人身安全暂且无需担心。天色晚了,你一个姑娘家也不要到处跑动了,快些回府去,等明日消息吧。”
姚璧月只好垂泪道了谢,拜别了楼枢。
把姚璧月送回姚府,天已经彻底黑了。
李磐和楼雪萤回到侯府,李母站在院子门口,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们:“事情闹得很严重吗?”
楼雪萤垂着眼睛道:“我朋友家中受了些牵连,不过娘放心,此事与侯爷无关,也与楼家无关,不会影响我们的。”
李母叹了口气:“纵然不会影响我们,但我方才瞧那姚小姐那般惊慌,也实在可怜哪!”
楼雪萤勉强笑了一下:“事情还在调查,也不一定就真的有事。”
李磐:“娘,你快回去睡吧,少操别人家的心了。”
“行,行,我不添乱了。”李母摇了摇头,慢慢地回屋了。
李磐与楼雪萤也回了自己的屋子,匆匆洗漱一番,便歇下了。
楼雪萤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忽听李磐问道:“那位姚小姐,是不是我们进宫那日遇见过她?”
楼雪萤嗯了一声:“你还记得?”
李磐:“她那天进宫是做什么去了?”
楼雪萤犹豫了一下,但想想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便道:“是皇后召见她,想让她与太子殿下相看。”
“相看?”李磐惊讶,“她要当太子妃了?”
“没有。”楼雪萤道,“太子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太子,后来便没成。”
李磐:“想来世人只会说太子没看上她吧?”
楼雪萤微微拧眉:“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如果说姚家因为与太子结亲失败,怀恨在心,有心报复太子,也是说得通的。”李磐平静道,“不要问为什么选了这个日子,也不要问为什么选了这个方法,你只说,姚家有没有这个动机?”
楼雪萤沉默了。
“既然有动机,那姚少卿问罪的可能性,便比其他人更大。”
“可是陛下与姚少卿无冤无仇啊!他为什么要这么算计姚少卿?”楼雪萤脱口而出。
李磐愕然看着她:“这和陛下有什么关系?”
楼雪萤惊觉失言,顿时噤了声。
李磐却立刻警觉地支起了身子,盯着楼雪萤:“你知道什么?”
楼雪萤咽了下喉咙。
李磐:“簌簌!”
楼雪萤知道自己这次实在是犯了个大错,李磐必会不依不饶,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其实……其实……我之前听说了一件事,陛下对太子,似乎有些不满。我担心、我担心陛下恐有废太子之心……”
李磐震惊:“这是哪里来的消息?”
楼雪萤的手藏在被子里,紧张地绞作一团:“那天陛下单独见我时……我无意间偷听到他与郑公公的聊天……你、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陛下为何想废太子,太子做了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楼雪萤忐忑地看着他,“所以我觉得今日事有蹊跷,倘若太子并不是吃了坏肉,而是吃了别的什么……别看太子现在好像无大碍,倘若以后有什么后遗症……那姚少卿岂不就真的要……”
李磐皱眉不语。
“也可能只是我想多了。”楼雪萤小声地说,“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现在好像都不是你我能插手得了的。尤其是你,你现在自身难保,可千万不要再掺和进去了。”
“我知道。”李磐说,“我只是在想,倘若真如你所说,陛下想废太子,那为何还要将祭典之事交给他操持?难道我当初回京,不是因为他放过了你,而是因为我恰好给了他一个处理太子的机会?”-
长庆宫。
景徽帝阴沉地坐着,面前跪着瑟瑟发抖的郑公公。
“朕当初不是说,让你遣人在太子酒杯中下药吗?为什么突然变成了他腹痛,还说是什么肉的问题?!”
“回陛下,老奴委实不知啊!”郑公公直呼冤枉,“老奴都安排好了,那酒杯壁上的的确确是抹了药的,太子殿下也的的确确喝了呀!不知道为何毫无反应啊!那肉、那肉老奴根本就没让人动过,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景徽帝是特意选在祭典这天动手的,只不过,目的不是毒杀太子。
毒杀太容易被人怀疑,他不想为了这么个孽畜,平白背上一个冤杀忠良之名。所以他安排的药并非毒/药,而是迷性之药,此药饮下,不会中毒,只会暂时失去神智,状如醉酒一般,浑浑噩噩,迷迷颠颠。前朝曾有人嗜此药成瘾,后被官府明令禁止,只是对景徽帝来说,想重新找人制作,也不是难事。
待到药性发作,太子便会在列祖列宗、文武百官面前失态,加上祭典乃太子总领操持,如若太子清醒后抗辩,那景徽帝也有理由,说定是太子平时行迹不端,献瑞祭典办得不好,触怒了神明祖宗,上天才降下惩罚,意在警告众人,此獠难堪重任。如此一来,太子威望必会倾塌,他也有理由彻底冷落太子,此后再行事,便好办得多。
可他万万没想到,事情竟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在意的甚至已经不是那迷药去了哪儿,而是被太子吃掉的那块坏肉是从何而来?!
他不是因计划失败而恼羞成怒,他是感觉,自己好像被人将计就计了一样,他甚至都不知道下一步还会发生何事,这种敌暗我明的感觉,令他万分心惊。
然而当时众目睽睽,他无法揪起太子问个清楚,只能强压怒火,先让人将涉案官员扣押,留侯审问。
太子在被简单诊治之后,便被转运回了东宫,仔细调理。
“皇后还在东宫吗?”景徽帝咬牙问道。
郑公公答:“方才收到消息,太子已服药歇下了,皇后娘娘也回了。”
景徽帝怫然而起:“走,我们去东宫。”
郑公公愁眉苦脸道:“是。”
第55章
东宫。
太子刚歇下不久,又被曹公公唤起:“殿下,殿下,快醒醒,陛下看您来了。”
太子道:“父皇为何这时过来?”
曹公公:“奴婢也不知,但是陛下马上就要到了,您要不先起来吧。”
于是景徽帝踏入太子寝宫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刚从床上坐起来,面色苍白的太子。
太子下了床,给景徽帝行了一礼:“父皇。”
景徽帝也不叫他平身,只冷冷道:“全都退下!”
于是寝宫里的宫人立刻全部退下,屋中只余父子二人。
太子躬着身子,道:“夜色已深,父皇却还来探望儿臣,儿臣惶恐。”
“惶恐?”景徽帝冷笑一声,“朕看你演得很快活嘛!”
他扬起手,一巴掌扇在了太子脸上。
太子被扇得趔趄了一下,低头扶住了墙。他眼中阴戾一闪而过,再抬头时,面上已写满了不可置信:“父皇?!”
“孽畜,你还想在朕面前装多久!”景徽帝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怒目圆睁,沸火几乎烧穿胸腔,“别给朕装傻,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也重生了,你也重生了是不是!”
先是烧琴,后是避药,一次可能是意外,两次绝无可能。
这个孽畜分明就是不知何时重生了!不仅重生了,甚至还猜到他也重生了,所以才能一次又一次从他手下逃脱!
寝殿幽旷,声音回荡得愈发明显,连灯架上的烛火都似乎因此摇晃起来。
太子:“父皇您怎么了,儿臣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啊!”
“梁霁!朕告诉你!是朕上辈子对你太宽容了,所以才让你干出了那般禽兽不如的恶事!重活一世,你以为朕还会像上辈子那样,对你毫无防备吗!”景徽帝眼眶充血,声音嘶哑,“还有簌君!你但凡还有一丝良心,便不能那样对待她!”
太子微微一怔。
老东西对他如此憎恶,竟不只是因前世他篡位之故,还是因为簌簌吗?
这么说,簌簌竟将他们的事……告诉老东西了?
太子的手不禁颤了一下。
这么多天,他为了隐忍,为了不露出马脚,从来没有试图再去见她一面,他只能反复回想着那天在桥上遇见她时的画面,反复回想她当时惊慌失措、避之不及的反应。
他当然知道她对他有恨有怨,可是他没想到她竟然把他们之间的事也告诉了老东西。
她是以什么口吻说出那些事的呢?是哭诉,还是状告?
老东西要杀他,这其中,也会有她的授意吗?
她会恨到想杀了他吗?
太子口中忽然泛起无尽苦涩,连今日喝的药,都抵不上此刻苦意半分。
他看着景徽帝,很想问问簌簌是怎么说他的,但他还是极力忍住了。
“簌君是谁?上辈子又是什么?父皇,儿臣为何一点都听不懂啊!”他死死地抠住了身后床角,声音发抖道,“儿臣,儿臣又究竟做错了什么,父皇竟要……杀了儿臣?”
“你到底要装傻到什么时候!”景徽帝暴怒地扯住他,“梁霁!是男人就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地站出来!你胆子不是很大吗?当初不是什么都敢干吗?现在为什么又当起缩头乌龟了!”
顿了一下,景徽帝又忽然笑了一下,道:“梁霁,你为什么重生?朕死了,所以朕重生了,簌君也死了,所以簌君重生了,你为什么重生?莫非你也死了?”
见太子不语,他不由发狂地笑了起来:“天道好轮回!你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哪位英雄义士看不下去,将你一刀斩了?还是你作恶太多,疾病缠身,遭到报应了?好哇,好哇,这是你弑父篡位应得的!”
“父皇到底在说什么,怕不是发癔病了!”太子惊慌叫道,“来人,快来人!”
郑公公和曹公公忙不迭跑了进来,当看见太子长发披散,被景徽帝死死地扯住衣襟时,都不由大惊失色。
景徽帝见他咬死不认,不由愈发震怒,直接下令道:“传旨!太子忤逆犯上,意图弑君,即刻就地格杀!”
“啊?”郑公公瞪大眼睛,连忙跪了下来,“陛下三思啊!”
曹公公更是对景徽帝的心思丝毫不知,乍然听见此话,只觉五雷轰顶,难以置信,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不停地磕头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殿下他对陛下——”
“好好好,你们也想抗旨是吗!”景徽帝冷笑道,忽然松开太子,疾奔出寝殿,直接从离得最近的东宫守卫身上抽了一把剑出来,又掉头杀了回去。
“快传太医,传太医!”太子一边东躲西藏,避着景徽帝的剑锋,一边高声叫道,“父皇发癔病了!一直在说胡话!”
殿里殿外,所有人都惊骇地看着这一幕,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没人敢上去将父子二人分开,更没人敢真的执行皇帝旨意,将太子就地格杀。
太子动作比景徽帝灵活一些,终于从剑下逃脱,飞也似地跑出了寝殿。
眼见太子一溜烟没了踪影,景徽帝不由大恨,将剑一摔,怒吼道:“一群废物!还不速速捉拿太子——”
他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
面对这么多人惊惧的目光,景徽帝陡然意识到不对。
这是太子故意设下的圈套,而他竟因一时激愤,跳进来了。
此时的太子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个完美的储君,他先前连暗中毒杀都多有顾忌,如今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动手,那便是彻底坐实了他冤杀忠良的罪名。
他这圣旨一下,在众人心中,他这个皇帝恐怕已经与疯子无异,而太子也即将成为最无辜最倒霉最令人同情之人。
别说太子已经跑了,就算他没跑,被自己成功杀死,那皇后还没死,皇后的母族还没死,他们绝不可能善罢甘休,定会联合支持太子的群臣,合力向他施压,誓要为太子讨回公道。
……要应付的麻烦事实在太多了,他不能上了太子的当,为逞一时之快,就这么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景徽帝重重地喘了一口气,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面色已恢复了冷峻-
李磐出门上早朝,一进宫,便发现乾阳殿前人声鼎沸,诸位同僚三五成群地集结在一处,神色激动,嘴里正喋喋不休地议论着什么。
李磐以为他们是在讨论昨日献瑞祭典之事,刚想凑过去想听听案情进展如何,却被楼枢一脸严肃地拉住:“侯爷,昨夜之事,你可知晓?”
李磐一愣:“昨夜?昨夜又出什么事了?”
楼枢见他神色茫然,便将昨夜宫中之事说了。
李磐听罢大骇:“什么?陛下要杀太子?”
如若不是从楼枢口中听到这话,他都不敢相信一夕之间竟会发生如此离奇之事,这甚至比楼雪萤说的还夸张,楼雪萤说的只是“废太子”,可楼枢却说,昨夜皇帝已经亲口下旨要当场赐死太子,见无人敢执行,甚至还亲自提了剑追杀!
要不是太子跑得快,跑到了皇后宫中求助,只怕早已人头落地!
“然后呢?”李磐急忙问道,“太子现下如何?”
楼枢摇了摇头:“应当暂时无虞,陛下似乎也没有再执意动手,不知是何缘故。”
李磐:*“陛下为何突然要对太子下此杀手?”
“我也不知。太子纵有过错,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楼枢沉吟,“不过,侯爷最近不在朝中,可能有所不知,陛下近来对太子的确有些挑剔,时常在朝会上出言苛责。”
李磐:“以前并不如此?”
“以前并不如此。”楼枢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太子乃是陛下一手教养长大,陛下对太子也是多有疼爱,不知为何就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李磐四下看看:“这事儿传得这么猛?大家说话都如此不顾忌了?”
楼枢:“太子从东宫一路逃往皇后宫中,那么多人都看着,动静闹得那么大,定然瞒不住的。”
眼见快到了早朝时间,乾阳殿的大门依然未曾打开,众人不由愈发不安:难道今日早朝也没有?真要发生大事了?
广场上议论声渐渐消了下去,然而诡异的沉默氛围却在群臣之间无声蔓延。
虽然不明白太子究竟做错了什么,但很多人都免不了想,如果太子真的死了,那哪位皇子,会成为新的太子呢?这影响实在太大了,必须得早做打算才是啊。
众人各怀心思间,忽然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来到了乾阳殿前。
是郑公公!
陛下没来,郑公公就代表着陛下,众人不由屏息凝神,盯住了郑公公,想看看他究竟要说什么。
郑公公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昨夜宫中之事,想来各位大人已略有耳闻。但为防有心之人浑水摸鱼,用捕风捉影之事误导各位大人,咱家今日特代陛下,来向各位大人解释一下昨夜的来龙去脉。”
郑公公不愧是行走御前多年的老人,见多了大风大浪,昨夜那么惊心动魄的局面,被他一讲,仿佛都变得如水一般平淡起来。
总结一下就是,昨夜景徽帝要杀太子,确有其事,但这绝非出自景徽帝本意。景徽帝昨夜本已睡下,无知无识间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清醒之后竟发现自己人在东宫,太子不知去向。询问宫人后,得知自己方才竟下旨赐死太子,甚至刀剑相向,不由大为惊骇。
由于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全无印象,因此便连夜召道士入宫检查,道士说景徽帝不是犯了癔病,而是忽然被邪祟上了身。可是他堂堂真龙天子,如何能被邪祟上身?这便得归因于昨日的献瑞祭典——太子吃到了坏肉,那神灵祖宗自然也吃到了坏肉。神灵祖宗遭了亵渎,损了神力,那自然便难以继续庇护天子。邪祟便是趁此时机上身作恶,欲要挑起争端,祸乱朝堂,多亏景徽帝尚有龙气在身,及时苏醒,否则还不知要酿出多大的祸端。
景徽帝让郑公公转告群臣,太子如今平安,让大家不必多虑。而皇宫眼下不太平,最近三天将每日举行法事,驱散邪祟,暂停早朝。
最后,此荒唐怪事皆因献瑞祭典而起,如若不是胙肉有异,便不会发生如此动荡。祭典乃是太子一手操持,是最该问责之人,但由于太子昨夜已受惊吓,便权当惩戒,不再追究。其余涉事官员,暂不处理,允许将功折罪,于太庙重办祭典,以祈求神灵祖宗谅解。
郑公公交代完这些话便匆匆离开了,徒留一众官员在原地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良久,广场上又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真是邪祟上身吗?”
“就当是吧……不然你还想怎样?”
“我觉得是,否则陛下为何会莫名其妙突然要杀太子啊?实在没有理由啊!”
“是啊,如果不是邪祟,陛下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呢?就算太子真做了什么过分之事,那也不能直接……你们说是吧?”
“听起来越是荒谬的东西,往往越是真的,你别说,我还真信这世上有邪祟上身,我以前有个舅婆……”
“太子殿下也是,如此重要的祭典,怎么会连祭肉都出问题呢?实在是百密一疏啊!”
“别管那么多了,咱们还是赶紧走吧,也回去找点什么东西驱驱邪,昨日在太庙待了那么久,真怕也沾上脏东西了!”
早朝停了,众人陆陆续续往各自官署走去,李磐没有京职,只木着一张脸,默默地出宫回家。
他觉得自己现在必须保持安静,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别再过几天,他献的神石也变成邪石了,要把他发落下狱,那他可真就完了!
看来京城的确是个危险之地,不宜久留。
第56章
太子坐在皇后宫中,面色阴沉。
如今局面,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猜到景徽帝不会无缘无故让自己操办祭典,一定是准备借机做些什么,但先前常与他和皇后有联络的那几名宫人,已经被重生后的景徽帝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清扫出宫,他眼下很提前难得知景徽帝的谋划。
既然很难得知,他便准备了万全之策。
既然是由他操办祭典,那万一出了事,也是他自己办事不力,景徽帝则清清白白,毫无嫌疑。
于是太子不仅提前在身上穿好了贴身软甲,防止有人刺杀,还在袖中藏好了棉花,饮酒之前,先趁人不察,将棉花塞入口中,饮酒时以棉花吸净,再寻机吐出藏起。至于胙肉,其实并无问题,他是亲眼看着宫人将一大块肉切好分发给诸位王公大臣,景徽帝不可能为了对付他,也让一大群王公大臣跟着一起中毒。
他故作腹痛,太医把脉也查不出其他问题,便结合他的言语与反应,想当然地认为是吃的酒肉出了问题。同一壶里倒出来的酒还有残液可以检查,并无异变,但同一块肉都已经分发下去吃完了,总不可能把其他人的肚子剖开一起查。因此太医也只能推测,或许太子殿下就是这么倒霉,恰好吃到了那一小块生变的地方。
当太子倒在地上,看见景徽帝惊疑不定的表情时,便知道这老东西果然是谋划了什么,只不过被他躲了过去。但他一次又一次躲过景徽帝的算计,景徽帝又不是傻子,肯定也会生出疑心。
太子的算盘打得很好,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景徽帝怀疑,索性便利用好这个机会,拉其他经办官员一起下水。
尤其是司农寺的姚少卿,祭肉出事,他难逃干系。太子本来都已经想好了,要先借势迫使皇帝将姚少卿等人扣押起来,然后再由自己出面,独自揽下罪责,将姚少卿等人放走,如此一来,群臣定会赞扬他的大度仁和,有领袖之风。
而姚家,一定也会对他感恩戴德。
昨日他已经遣了曹公公去打听姚璧月的动向,曹公公以为他是怜惜无辜受累的姚小姐,便迅速去办了。打听完回来,说姚璧月先去了趟武安侯府,又去了趟楼家,太子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姚璧月就是要这样多和簌簌走动,待到明日他放走姚少卿时,簌簌便也能得知他的宽仁之举——旁人吹嘘他的功德,可能于她无用,但如果是姚璧月对他大加颂扬,那便一定能让她对他有所改观。
为此,他宁愿暂时放姚家一马。
如此一来,她便能清楚地知道,这一世的太子和上一世的太子是不一样的,她完全不必对这一世的太子,那般戒备。
最后,就算那个老东西猜到他也重生了又如何?事实不是靠说的,而是要靠做的,只要他死不承认,只要他依旧行君子之事,只要他还是那个被莫名打压还隐忍持重的太子,簌簌又岂会相信老东西说的话呢?
只是他没想到老东西跳了一半坑,居然还能自己爬上来。
他就是故意激怒老东西,故意在众人面前塑造自己完美的受害者形象,故意让所有人都觉得当今陛下恐怕脑子不好了,以此折损老东西的威望,为自己日后上位铺路。
但老东西竟还能自编自演地圆上了他那杀太子的荒唐之举,给了文武百官一个交代,如此一来,群臣便不会再细究他杀太子的事情——至少表面上不会。毕竟,他们本来就无法理解皇帝为什么要杀太子,现在有邪祟作由,也勉强说得过去。
而老东西甚至还没给他赦免姚少卿的机会!本该是他太子一力担责、彰显仁心的一场佳话,最后竟变成了他太子办事不力、害人害己、自食苦果,还得他景徽帝来收拾烂摊子!
太子咬着牙,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霁儿,你没事吧?”皇后一脸忧虑地在他身边坐下。
昨夜太子狂奔到她宫中,她一头雾水,后来得知竟是皇帝要杀太子,不由如遭雷劈。
饶是后来皇帝遣了郑公公来解释,她也一夜未能入眠。
太子一把抓住了皇后的手臂,沉声道:“母后,父皇的说辞,你当真相信吗?”
此刻殿中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太子再不避讳,直言相问。
皇后怔了一下,随即低声道:“可是……可是陛下到底为什么要杀你呢?你犯了什么错呢?”
“母后,你还不明白吗,不是儿臣做错了什么,而是父皇年纪大了,开始忌惮儿臣了。”太子盯着皇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皇后一时失语。
她并不是无知妇人,自然也知道,自古以来,皇帝想杀太子,有时候并不是真的因为太子做错了什么,而仅仅只是因为皇帝猜疑甚重罢了。
太子前些日子刚刚加冠,这意味着他已经正式成年,足以承担一切责任。莫非正是因此,才改变了景徽帝的心态,让他很难再以看儿子的眼光看待太子,而是以看下一任皇帝的眼光看待太子,从而感受到了太子日渐强大的威胁?
太子道:“儿臣厚颜,自认多年来行事稳妥,颇得百官认可。此前父皇在朝会上训斥儿臣,亦有官员为儿臣说话,或许便是因此,才让父皇误会了儿臣。”
皇后不安地看着太子,只觉得今日的儿子,格外不一样。
是因为昨夜受了刺激,所以性情突然变得如此尖锐了吗?
太子继续道:“父皇忌惮儿臣,儿臣却无法自证,着实憋屈。这也就罢了,可有一件事,儿臣却想告诉母后,让母后早做打算。”
皇后:“什么?”
太子:“昨夜父皇来到东宫,遣散了全部宫人,找儿臣问话。可问的皆是一些不知所谓的问题,儿臣连听都听不懂,更不要说回答。父皇见儿臣回答不上来,便愈发暴怒,这才说要杀了儿臣。”
“他问你什么了?”
太子拧着眉,故作深思地摇了摇头:“问儿臣一些上辈子的事,还问儿臣为何弑父篡位……”
“什么?什么叫上辈子?”皇后震惊,“你、你又什么时候弑父……”
“是啊母后,儿臣也不明白,儿臣怎么就弑父篡位了!儿臣明明什么都没做!实在冤枉!”太子压低声音道,“还有什么这辈子上辈子的,说了许多怪力乱神之语,儿臣哪里听得懂?是以儿臣急忙让人传太医,看看父皇是不是发癔病了,谁知道父皇最后传了个道士进宫!母后,你真的觉得这正常吗?”
皇后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太子深吸一口气:“所以母后,儿臣认为昨日之事,恐怕不是意外。父皇已对儿臣有了猜忌之心,可是出于理智,并未动手。然而父皇不知何时竟还生了癔病,却讳疾忌医,还在我们不知情的时候滥用道士,将自己都骗了过去。母后,这可不是小事啊!”
皇后的眉头越皱越紧。
说实话,她也觉得昨夜景徽帝亲自提剑,欲当场格杀太子的行为十分荒谬。就算他真的怀疑太子,想杀太子,那也不能是这么个杀法吧?
但今日结合太子所言,得知景徽帝在动手前还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疯话,那这一切不合理的行为便都得到了解释——原来是生了癔病。
既是生了癔病,那干出什么样的事都不奇怪了。
“好端端地,怎么会生出这种病呢?”皇后不解。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母后。”太子凝视着她,“当务之急,是接下来怎么办。如果父皇自己不愿意治,那这癔病只会越来越严重,他今天杀我杀到一半,突然清醒了不杀了,那明天呢?后天呢?哪一天他突然在早朝的时候杀了哪位大臣呢?哪一天他不清醒的时候颁布了什么离奇的法令呢?届时,我们怎么办?朝廷怎么办?天下万民又怎么办?”
皇后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在屋中来回踱步。
“或许是儿臣夸大其词了,但此等可能,母后不能不考虑。”太子肃然道,“形势如此,若不逆流而上,奋力一博,那便可能顺流而下,摔落万丈瀑崖。”
皇后神色凝重,道:“陛下生了癔病的事,还有谁知道?”
太子:“儿臣昨夜一时慌乱,口不择言,恐怕整个东宫都听见了。但有没有人相信,就不得而知了。”
“我知道了。”皇后闭了闭眼,“此事,我得同你外祖舅舅等人从长计议,你不要轻举妄动。”
“儿臣明白。”-
“簌簌,簌簌!”姚璧月兴高采烈地跑进武安侯府,“你听说了吗,我父亲他被放出来了!”
楼雪萤笑着握住了她的手,道:“我听说了。你看,我就说的吧,别自己吓自己,事情说不定会有转机的。你父亲现在回家了吗?”
姚璧月道:“父亲现在是戴罪立功,又去忙新祭典的事了,还暂时回不了家。但不管怎么样,没事就好了!”
说到这里,姚璧月又小声道:“我现在是真的信你说的要易储了,我母亲到现在都没缓过来,一想到我们家差点就要和太子结亲,她就快要晕过去了。”
楼雪萤:“我还没问你呢,之前你明明说不当太子妃了,为何那日又和太子在一处?”
“嗐,那不是皇后娘娘又来了旨意嘛。非说让我带太子殿下在民间走动走动,也能多聊些民生之事。”姚璧月道,“我怕再这么下去没完没了了,所以我直接跟太子摊牌了,说我不想嫁。”
楼雪萤一怔:“他同意了?”
“嗯,同意了。”姚璧月道,“我送了他一把琴,暗示他可以把琴转送给陛下,讨陛下的欢心。可能是看在琴的份上,也可能是他本来就没看上我,所以他同意了吧。”
“琴?什么琴?”楼雪萤疑惑。
“就是一把这么长——这么厚——的琴。”姚璧月比划道,“那琴价值可不菲呢,据说是用的什么百年青桐木,还镶嵌了松绿宝石呢,是我母亲花费了些心思才得来的,专门让我献给太子解忧。”
楼雪萤愣住。这描述,这描述听起来怎么那么像……
“但话又说回来了,太子莫非是没有把琴送给陛下?”姚璧月自言自语,“不过看眼下这样子,陛下都对太子动了杀心了,送把琴应该也没什么用了吧。”
楼雪萤:“你母亲又是从哪里得来的琴?”
“那我没细问,你是也想要一把吗?”姚璧月以为她对琴感兴趣,“但据说那把琴是名家所斫,世上仅一把,你若想要,可能得另外定制了。”
“不……不用了。”楼雪萤摆了摆手,强作镇定道,“你与太子没成,是好事。”
当初那琴明明被自己砸了,怎么又会到姚家手里,还要通过姚璧月转赠给太子?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多巧合,唯一的解释,就是那把琴又被景徽帝拿回去动了什么手脚,企图让姚家诱导太子将琴献给皇帝,然后便可借用某种由头诛杀太子。
只不过太子不知为何没有献琴,以致于景徽帝只能重新计划。然而太子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想来是计划屡屡失败,景徽帝这才情绪失控,打算干脆直接动手。
楼雪萤觉得一定是这样的。
一想到姚璧月差点牵连其间,她便感到一阵后怕。
就算是要对付太子,为什么又要将无辜的人卷入进来?之前送琴,牵扯了一个姚家,如今献瑞祭典,又牵扯了更多官员。他们父子间的事,难道就不能在他们二人中解决?
这出闹剧究竟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对了,你家侯爷呢?”姚璧月问。
“在屋里同老夫人说话呢。”
“他对昨夜之事怎么看?”
楼雪萤摇了摇头,轻声道:“山雨欲来,明哲保身才是正道。”
姚璧月深以为然。
屋中,李磐随手翻了翻李母近来习字的纸张,问她:“娘,在京城过得开心吗?”
李母道:“开心啊。”
李磐:“还想回西北吗?”
李母摇头晃脑道:“‘此间乐,不思蜀’!”
李磐:“……哪学来的?”
李母笑道:“簌簌教的,怎么样,你娘现在很聪明吧?活学活用!”
“嗯,聪明。”李磐扯了扯嘴角,又将手里纸张放下,双手撑着桌子,严肃地看着李母,说道,“娘,你有没有想过,倘若边境真的再次生事,需要我回去长期驻守,那你是应该留在京城,还是随我回西北?”
第57章
“怎么忽然问这种问题?”李母一愣,“难道边境又出事了?”
“目前没有。”李磐道,“只是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所以先问问你。”
李母皱眉,陷入思考。
李磐:“我也就是随口问问,你可以慢慢想,不着急。”
李母试探道:“你是不想在京城待着了吗?”
她生的儿子,她了解,方才他那么严肃的表情,可不像是随口问问的样子。
李磐:“我只是觉得京城有些危险。”
李母:“是因为昨日的事情吗?”
李磐不置可否。
李母叹了口气:“人人都说当皇帝好,可我瞧着,当皇帝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伺候皇帝,那就更难了。”
李磐:“是啊,何况我到现在还没有京职,这越拖下去,麻烦事越多,所以我想,要不干脆就不要这个京职了。”
李母惊讶道:“你真的不想留在京城?可是簌簌怎么办,她难道会愿意跟你回西北?”
李磐心道她巴不得明天就走,但这话很难跟李母解释,更不好跟李母说,他现在很可能已经成了皇帝的眼中钉,他就算再留在京城,八成也混不到什么好出路。
李磐:“你不用管簌簌,我现在是问你。”
李母挠了挠脸,小声道:“可是咱们真走了,这侯府怎么办……刚修好的,还没住多久呢……”
李磐:“……”
李磐:“能不能先不要管这些身外之物?”
“你既然这么说了,说明你心里已经有主意了。”李母嘟囔道,“那你还问我干什么,我又做不了主,还是得听你和簌簌的。你们两个要是都不在京城,那我一个人也没意思啊。”
李磐:“你不是还挺喜欢京城的吗?京城住得舒服,好吃的好玩的也比西北多多了。”
李母:“那也得有人陪啊。如果你和簌簌都回西北,那我肯定也回。但如果簌簌不愿意回,只有你一个人回,那我……”
李磐挑眉:“那你怎么样?”
“那我还真得好好考虑一下了。”李母正色道,“夫妻长期分居两地,是要出大问题的!我得好好调停你们啊!”
“行了,别乱想了。”李磐道,“我只是暂时有这么个想法,也不一定真的能实现。”
李母翻了个白眼:“你下次能不能有准信了再跟我说?你知不知道多思多虑对老人家来说很伤身的?”
李磐哼笑一声,走了。
走出院子,看见楼雪萤一个人站在那儿,垂着头不知想什么。
“姚小姐呢?回去了?”
楼雪萤抬起头,看见是李磐,便轻轻嗯了一声:“她父亲安全了,来同我说一声。”
李磐揽过楼雪萤的肩膀,一边带她回屋,一边低声道:“我方才打探了一下娘的口风,娘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两个都回西北,她也跟我们回去。”
楼雪萤吃了一惊,小声道:“你愿意回西北了?”
李磐:“我只是觉得京城是非太多,一不小心便容易牵扯其中,西北虽也危险,但至少知道危险的来源,不至于像这样,莫名其妙便出了事。”
“太好了!”楼雪萤脸上难得露出了喜色,一到屋里,便迫不及待地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
“还没想好。”李磐实话实说,“第一,我现在刚从西北回来,也明确了西北并无战事,目前并无理由马上回去;第二,如果要回去,我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同意你也一起去,以前也有许多将领家眷留在京中为质,如果陛下也用这招,我很难拒绝;第三,即使到了西北,也并不是高枕无忧,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回西北,只是逃避,并不能根治问题,我总归得想出个办法,让陛下不敢对你我下手才行。”
楼雪萤咬了咬嘴唇,犹疑着道:“别的不说,就说第一点,其实……我觉得快要入秋了,那冬天也不远了,边境说不定真的就会有动作,只要边境还需要你,陛下便不可能对你做什么……他还不至于为了个女人,丢了自己的国土……所以只要你上奏请求回边戍守,他应该会同意的。”
李磐:“你怎么知道冬天边境容易生事?”
楼雪萤:“我又不傻,谁都知道那些部族冬天容易缺粮啊!”
李磐笑了一下,摸了下她的脑袋:“你说的这个我也想过,不过得再等等。眼下大家都在议论陛下和太子之间的事,我若突然上奏离京,显得我好像有什么猫腻似的。”
楼雪萤:“我明白。”
她缓缓抱住李磐,将脸埋在他胸口,闷声道:“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你本来根本不用考虑这么多事的。”
李磐却道:“簌簌,如果这一切都能解决,你还会想要回京城吗?”
楼雪萤愣了一下,随即低声道:“那得看陛下还在不在位,继位的又是谁……”
李磐一顿,眯了眯眼:“你觉得陛下会出事?”
楼雪萤:“我……我只是猜测……你说,陛下都要杀太子了,难道太子真会相信什么邪祟上身的说法吗?”
太子上辈子都能因为女人被抢了,怒而篡位,这辈子连自己都要小命不保了,难说会不会又来一次。
她今日还问了姚璧月,那日在水市桥头上相遇,她一时慌乱,没有向太子行礼,太子可有介意,姚璧月说太子并未介意。她又试探问太子对她什么印象,姚璧月说太子看了她一会儿,问她是谁,得知是武安侯夫人后,便没再多言。
听得楼雪萤惴惴不安。
以她对太子的了解,总感觉太子这个反应,很像是看上了自己。但太子至今也没来找过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武安侯夫人的身份,让他歇了心思。
无论如何,楼雪萤还是觉得离太子远点为妙。
这场父子争斗,无论谁赢,听上去对她都不是什么好事。
除非等到另外哪个幸运皇子捡了漏登了基,她才觉得京城于她而言是安全的。
李磐:“我也不信邪祟上身,但我也从没听说过有哪个父皇会亲自提着剑追杀儿子的,要杀就不能用个体面点的理由吗?他这得是受了多大的刺激?不会真的是发疯了吧?”
楼雪萤忽然心中一动,鼓起勇气道:“你说,会不会有一种可能……真的有邪祟呢?我的意思是,陛下或许对太子早有不满,想要除掉太子,只是出于理智没有动手。但因为邪祟作乱,所以一时迷了心智……”
李磐诧异地看着她:“你还信这个?”
“不,我就是在想……”楼雪萤磕磕巴巴地说,“这世上会不会真的有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力量,比如说迷惑人的心智……又或者……能让人知晓一些别人不知晓的事……也可能有什么别的作用……总之,你想过这世上可能有类似于鬼神的力量,能实现人力做不到的事情吗?”
李磐笑道:“若真有鬼神的力量,那我看大家也不用干别的了,每日诚心诚意向鬼神祈祷吧,让鬼神去帮自己做事就行了,还自己努力干什么?”
楼雪萤垂下眼睛:“嗯……你说的也是。”
李磐揉了揉她的头发:“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我刚刚想到了一个办法,或许能让陛下同意我带你回西北。”
楼雪萤立刻抬头,期待道:“什么?”
李磐:“我爹是秋天走的,算算日子,也快给他上坟了。既然陛下能被邪祟上身,那我被我爹托梦,岂不是再正常不过了。我就说我爹斥责我无妻无后枉为人子,都快到忌日了还不见我的人影,所以我一定得带新妇回去给他过过目,省得他再骂我不孝。”
“啊?”楼雪萤愣道,“你这样编排你爹,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了,我每年给他烧那么多纸,也没让他帮什么忙,他这次就忍一忍吧。”李磐耸了耸肩,“而且陛下和太子现在关系正敏感,陛下要是不让我带新妇回去尽孝,那就是他让臣子不孝,那太子也不孝,可不能怪别人了。”
楼雪萤:“……”-
三天法事办完,太庙也重新办了献瑞祭典,宫中早朝便恢复如常。
景徽帝高坐龙椅之上,一如既往,神色平和,仿佛一切怪事都不曾发生过。立在群臣最前列的太子也依旧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父子二人偶有对话,也只是正常讨论政事,并无半点龃龉之色。
但是下了朝,景徽帝批了几本奏折,却越批越不悦,问郑公公:“为何这些人专门写本奏折,却正事不说,只让朕注意龙体,多看太医?”
郑公公道:“许是担心邪祟未散,影响陛下身体吧。”
景徽帝冷笑一声:“说实话。”
郑公公噗通一声跪下,低头道:“不敢欺瞒陛下,近来朝中有一些传言,说那天的邪祟之说只是假托,实际上是陛下得了癔病,这才会莫名要杀太子殿下……”
“谁传的?太子?还是皇后?”景徽帝寒声道。
“这……这……”郑公公为难道,“癔病这话的确是太子殿下最先说出来的,但那天东宫里那么多人都听见了,很难说究竟是谁传出去的……”
景徽帝将朱笔一掷,雪白的奏折上顿时划出一道鲜红的痕迹。
“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有癔病,朕疯了?”景徽帝冷冷地盯着郑公公,“朕还没问你的罪呢,那天朕让你传旨格杀太子,你为何不传?!”
“老奴、老奴是替陛下着想啊!”郑公公猛地磕了个头,“陛下既然对太子不满,为何不将太子的过错公之于众呢?如此一来,群臣也好知道陛下的苦衷,看清太子的真实面目,朝中便不会再有异议了!”
太子的过错?景徽帝咬牙,心中恨意愈发浓重。
太子最大的过错,便是前世弑父夺位。可这话若说出去,只怕就要坐实他这个癔病了!届时他龙椅还能坐稳吗!
太子的过错……如何能让太子有过错?
这孽畜咬死不认自己重生,一味装傻的同时却还一味防备,只怕普通的手段已经对付不了他。
就连误了献瑞祭典这么大的事都能被他糊弄过去……
且慢!
景徽帝忽然想起一个一直被他忽略的疑点来。
前些日子只顾着愤怒于他不承认重生,却忘了一点——如果他真是重生的,明明有手段避开自己的陷害,为什么没有让献瑞祭典平安结束,反倒是闹出了什么“误食生变胙肉”的事情来?
胙肉的事当然不是他景徽帝干的,那就只能是太子自己干的。
可他这样图什么呢?
联想到被胙肉牵连的那一众官员,景徽帝眯了眯眼,对郑公公道:“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去查献瑞祭典那天,司农寺姚少卿家中和武安侯府分别有什么动静。”
郑公公:“……是。”
怎么又扯上武安侯府了!武安侯都回来了,陛下怎么还没死心哪!
到了下午,郑公公来汇报了两家的行程。
“姚璧月先后跑了两趟武安侯府……”景徽帝垂眸思索,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随即便是接二连三、抑制不住的大笑。
他明白了,他明白了!原来太子是打的这个主意!
郑公公迷茫地看着景徽帝。
陛下在笑什么?不会真的得癔病了吧?
景徽帝:“郑瑞!”
郑公公连忙垂目应声:“老奴在。”
“今年秋猎在什么时候?”
“今年的时间还没定,去年是在八月廿五,前年是在八月廿三。”郑公公道,“陛下可*是有什么心仪的日子?”
景徽帝道:“今年改到八月十六。”
“八月十六?”郑公公惊道,“这么早?”
“如若那些办事的来得及,朕当然乐意更早。”景徽帝寒声道。
他真是一刻也不想多等了。
郑公公忙道:“那老奴这就传旨下去,让猎场那边速速准备起来。”
“慢着。”景徽帝叫住他,“顺便去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喊过来。”
“所有?”
景徽帝冷哼一声:“让所有太医都来看看,朕好得很!朕什么病也没有!”
郑公公:“……是。”
第58章
楼雪萤挑了个日子,回了趟娘家,将自己与李磐打算回西北之事告诉了家人。
楼枢很震惊:“好好的为什么要回西北?朝中最近是不太平,大家都不想生事,我也不好在这时候去替侯爷谋取官职,但这不太平总会过去——”
“不全是朝中的事。”楼雪萤道,“侯爷的性子,父亲你也清楚,的确不适合在京中长留。再加上边境还有异族作乱,虽然现下暂时因为神石出世被震慑住了,但说不定到了冬天,被逼急了,又来犯了,到时候侯爷还得跑一趟。所以我想,干脆跟侯爷回西北,不折腾了。”
“那怎么行?”楼夫人急道,“那西北苦寒之地,你怎么受得了?”
楼雪萤:“西北只是比京城气候差了些,可我一不种地,二不打仗,侯府里又有钱,这苦寒如何会苦寒到我头上来呢?”
楼夫人:“侯爷打仗那是他的事,你跟去做什么?我之前都问过李老夫人,她说侯爷打仗的时候都住军营,不住府里,你跟去也是分居!你在京城等着他不就好了!”
楼雪萤:“可是上次的圣旨你们也知道,陛下让侯爷将西北异族斩草除根,虽然现在暂时摁下了,但难保哪天又重提了。说不定三年五载都打不完,难道要我在京城等他三年五载?就算侯爷大多数时候住在军营,那他回将军府,也比回京城方便多了。”
楼仲言脸色很难看:“这到底是你自己想去,还是侯爷让你去的?这么重要的事,他自己怎么不来说?”
“是我不让他来的。”楼雪萤解释,“他若来了,你们恐怕要误会是他逼我,但其实不是。我一个人过来,就是想让你们知道,这是我自己提出来的,侯爷也很诧异。”
楼仲言还是很不爽:“你就这么喜欢他?放着好好的京城不待,跑去西北吃沙?他给你下迷药了,你非要跟他去过苦日子?你打算跟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对当初楼雪萤落水逼婚一事印象太过深刻,本以为妹妹成了亲就能消停了,没想到成了亲,这症状是愈发严重了,脑子里真只剩下她那个亲亲夫君了,丝毫不管他们这些娘家人了。
“怎么会老死不相往来呢?平日里肯定会写信的呀!”楼雪萤道,“而且若无战事,我与侯爷还是有机会回京城来看你们的。”
楼仲言抽了抽嘴角。
“簌簌啊,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啊。”楼夫人忧心忡忡地说,“咱们不说气候,也不说危险,就说这个距离,你若是去了西北,你知道这等于什么吗?等于你远嫁到了一个我们根本插不了手的地方!那西北全都是侯爷的人,万一你受了委屈,你根本哭都找不到地方哭!不像在京城,京城里都是你爹、你娘、你兄长们的人,侯爷他不敢对你不好的!”
楼雪萤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她非李磐不嫁时,家人们一个个都满腹忧虑、劝她慎重的样子。
可她也还是像当初那样,没办法告诉他们实情,只能让他们白白担忧。
“爹娘兄长的顾虑,言之有理,我都明白。”楼雪萤道,“只是侯爷也同我说了,以他对军机和陛下的了解,将来真的很有可能再回边疆,长期作战。如果我真的几年都见不到侯爷,那与守活寡又有何异呢?”
楼枢眉头紧锁:“侯爷真的觉得还会开战?”
楼雪萤真心实意道:“犬戎虽已臣服,可其他部族并未臣服,甚至有可能通过已经衰落的犬戎,趁机借道,来滋扰大岳边疆。消息传回京城,那陛下肯定又会想起之前的未竟之事,必然要再派侯爷出征。”
楼枢不语。
这不像是楼雪萤能自己琢磨出来的话,那只能是侯爷说的。
见父亲已动摇,楼雪萤趁热打铁:“实不相瞒,父亲,母亲,二哥,我先前其实是骗了你们,我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侯爷也在。”
楼仲言立刻道:“什么?那他人呢?”
“侯爷料到你们不会同意,所以留在了门口的马车里,如若我说服不了你们,他再出来。”楼雪萤温声道,“你们若想见他,我就让他过来。”
“见,当然要见!”楼仲言道。
楼雪萤便去让采菱将李磐喊过来。
李磐果然很快就来了。
他对着屋中几人行了一礼,也没直接坐下,只站着,等候岳家的问话。
楼枢叹了口气,问道:“侯爷,是真要去西北不可吗?”
李磐:“看样子,早晚得去。若是等出现了军情再去,便又会像上次一样,措手不及。而若是提前奏请,我还可以带家眷一同启程,如此一来,簌簌的安全也有了保障。”
楼夫人:“可是,可是簌簌从小长在京城,从来没吃过苦……”
“簌簌若跟我去了西北,我一定竭尽所能护好她,不让她吃半点苦头。”李磐道,“若岳母大人不放心,可以再从府中支几个人随行,随时传信,以作监督。”
楼夫人尴尬道:“不,我不是怀疑侯爷的意思……”
“恕我直言。”楼仲言拉着脸打断道,“既然侯爷是个爽快人,不喜欢说话弯弯绕绕,那这次我也不跟侯爷绕了。我就想问一句,夫妻之间难免会有矛盾,可簌簌到了西北,周围全是侯爷的人,连个替她撑腰的人都找不到,怎么办?”
李磐问:“岳丈或舅兄可有熟人想去西北当官吗?”
楼枢:“……”
楼仲言:“……”
这不有病么,谁会想去西北当官,除非是想去挣军功的武夫。偏偏他们楼家的人脉里没有武夫。
李磐:“若是有人想去西北当官,我或许还可从中帮衬一二。但既然没有,那我也没有办法变出个让大家相信的人来,替簌簌撑腰。”
楼仲言其实也知道现实,但他就是想要李磐表个态。
他刚准备开口,便又听李磐说道:“我认为说不如做,凡事不能看这人说了什么,得看这人做了什么。但现下什么都没发生,谈做了什么太过遥远,所以我也愿意说几句,让大家知道我李磐的态度。”
说罢,他便直接走到楼雪萤身边,从她头上抽了根簪子下来。
楼雪萤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摊开手掌,飞速一划,掌中顿时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线,渗出一颗颗血珠来。
“侯爷!”楼雪萤大惊,“你这是干什么!”
楼家其他几人也始料未及,骇然站了起来。
李磐却面不改色,举起划伤的那只手,竖起三根手指,任由掌心鲜血一滴滴地滑落在地,语气平静道:“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李磐,今日在此以血盟誓,此生此世,必以真心善待我妻楼氏雪萤,绝无相欺,永无二心。若违此誓,便教我万箭穿心,马踏遗骸,不得——唔!”
话未说完,便被楼雪萤扑过来,一把捂住了嘴。
“谁让你这么说的!谁让你这么说的!”她急得脸都红了,“没人让你发这样的誓!”
来之前,他明明只说是他有办法让她的家人相信他,却没说是这种办法!
早知道他是发这种毒誓,她就不会让他跟来!
李磐拽下她的手,依旧面不改色地补完了誓言:“……不得好死。”
楼雪萤站在一旁,呆呆地望着他,眼中渐渐泛起了水光。
楼家其他人也全都呆住了。
尤其是楼仲言,已然听傻了。
这、这、这……不至于如此吧!他们楼家也没有狠辣到这个程度啊!
好半天,楼枢才猛地咳了一声嗽,道:“还不快给侯爷治伤!”
楼雪萤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慌慌张张地掏出张帕子,去给李磐擦手,擦到一半又想起来得敷药,刚想去叫人,却被李磐拉住:“没事,这点小伤,过一会儿血就止住了,今晚就能结痂,没什么好治的。”
楼雪萤:“可是……”
李磐接过帕子,随意地擦了擦手,然后道:“这样的话,诸位可以相信我待簌簌的诚心了吧?”
楼夫人和楼枢面面相觑。
这……不相信也得相信了。
虽说这世上把发誓当吃饭的人大有人在,违背誓言也未必就能遭到报应,但根本没人让李磐发誓,更没人让李磐发这样的毒誓,他却还如此正式地发了毒誓,表态表到这个程度,已可见其诚心。
楼家终于同意让楼雪萤随李磐一起回西北了。
回家的路上,楼雪萤默默垂泪。
李磐都好久没见她哭了,感觉自己的脑袋又大了一圈:“你又在哭什么?”
楼雪萤哽咽道:“怎么可以发这样的毒誓……”
李磐:“我发毒誓,你难道不应该高兴吗?说明我打心眼儿里想对你好啊!”
楼雪萤:“可是,这也太毒了……”
什么万箭穿心,马踏遗骸……他可是将军!光是想想那个场面,她便快难受得说不出话。
李磐不理解:“毒又怎么了,只要不违背誓言,再毒点也没关系啊!还是你觉得我不可能真心待你,我迟早有一天会欺负你、背叛你,所以你觉得我早晚有一天会不得好——”
啪!
楼雪萤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嘴上。
李磐摸了摸嘴,还有点疼。
哭得梨花带雨,打人倒是很有力气。
李磐想了想,道:“其实我不信鬼神,我这誓就是发给你爹娘兄长听听的。”
楼雪萤抹着眼泪:“我知道……但是我信……”
她都重生了,她怎么会不信这世上有鬼神。她相信以李磐的为人,会说到做到,但她真正害怕的是他乱说话,招来晦气,以致于将来真的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别哭了。”李磐搂过她的肩膀,“我发个誓你就感动成这样,你也太好骗了吧?还好我是个好人,你要是未成婚时,男人对你发个誓就信以为真,不知道会吃多少亏!”
楼雪萤伏在他怀里,小声地抽噎。
李磐:“祖宗,赶紧把你的眼泪收一收,等会儿顶着两个红眼睛回了侯府,被我娘瞧去了,又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楼雪萤吸了吸鼻子:“那个誓不好,你……你换个誓发。”
“行行行,我换。”李磐满口答应,“换什么?”
楼雪萤便低声说了几句。
李磐听罢,笑了几声,再一次举起手,郑重道:“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李磐,今日在此盟誓,此生此世,必以真心善待我妻楼氏雪萤,绝无相欺,永无二心。如能做到,就让我与我妻及李楼二家,财源广进、官运亨通、家门昌盛;天南地北,风调雨顺,天下万民,平安喜乐。”
他放下手,问楼雪萤:“这样你满意了?”
楼雪萤点点头:“……满意了。”
李磐便笑,低头亲了她的眼睛一口:“那就别哭了,啊,听话。”
第59章
夜里,楼雪萤坐在床上,摸着李磐手心里那道浅红色的伤痕,看了又看。
“还疼吗?”楼雪萤问他。
“这有什么……”李磐下意识地回答,忽然眼珠一转,改口道,“哎哟,嘶嘶嘶,你别说,还真的挺疼的,你那簪子真够尖的,比我想得锋利多了,你也不怕平时戳着自己。”
楼雪萤:“……”
她听出来李磐在故意装可怜,但她还是很配合地轻轻揉了揉他的掌心,对着伤口吹了几口气,道:“现在呢?”
“还是疼,哎哟,越来越疼了。”李磐叫道,“你要不亲两口,亲两口说不定就不疼了。”
楼雪萤便将脸贴到他的掌心,柔软的嘴唇碰了碰那道伤痕。
李磐的手很大,横覆在她的脸上,几乎盖住了她半张脸。
她抬起眼睫,眼波在烛光下流转如水,李磐正发愣间,便见她忽然张嘴,一口咬住了他的虎口。
这次是真的有点痛了,李磐眼角一抽,嘴角却咧开,笑着捏住了她的两颊,迫使她松口:“干什么?你晚饭没吃饱,还想吃人?”
楼雪萤被他捏着两颊,说不清话,只能噫噫呜呜地说:“谁要吃你,你的肉肯定又老又硬……”
“谁说的?”李磐立刻把衣裳一脱,伸出手指弹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和胸膛,不满道,“看见没有,很韧的!口感肯定很好!”
楼雪萤看到他那一身夏日奔波晒出来的分界线,又忍不住笑了。
这一次,李磐终于能把上回没说出口的话说了。
“嫌丑?嫌丑也没用,是你自己要嫁我的,现在嫌弃也晚了。”
“没嫌弃。”楼雪萤抱住他,声音又细又轻,“……喜欢侯爷。”
“什么?”李磐是真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楼雪萤睫毛颤了颤,声音大了些:“喜欢侯爷。”
李磐愣了一下,随即狐疑道:“无事献殷勤,你又给我惹什么祸了?”
楼雪萤:“……”
她松开李磐,气闷地卷起被子,睡到一旁去了。
李磐凑过来,下巴搁在她肩上,殷殷地看着她:“真喜欢啊?”
楼雪萤:“不喜欢。”
李磐:“不行,你刚才明明说喜欢我。”
楼雪萤:“你听错了。”
李磐:“好簌簌,再说一遍,就当我求你的,我爱听。”
楼雪萤扭过脸,望见他一双亮盈盈的眼,不由心中一颤,道:“我……喜欢侯爷。”
李磐笑了,捧起她的脸,吻了下来。
这一吻似乎格外漫长,如春风燎原,野火漫卷,不知不觉间两个人便相拥着滚了半圈,李磐按着她的腰,她跪在李磐的身上,乌黑如瀑的发丝倾斜而下,和他的长发纠缠在一处。
李磐摩挲着她的后脑勺,喜欢看她因为痒意而微微仰起的脖颈,白玉一样的轮廓,在他的衬托下简直莹莹发亮。
“簌簌。”他声音低沉,“为什么喜欢我?”
楼雪萤轻轻喘了口气,有些迷蒙地答道:“因为……侯爷对我好。”
“我不过是发了个誓,便叫对你好了?”李磐道,“这种毫无成本的漂亮话,也能打动你?”
“不是……”楼雪萤摇着头,“别人说这话,我不会信,但是是侯爷的话……我会信。”
李磐忍不住问:“倘若有一天我违誓了呢?”
楼雪萤怔怔地看着他。
李磐轻咳一声:“倘若,倘若。”
楼雪萤轻声道:“那我会不得好死。”
李磐顿时皱眉:“我发的誓,若是违誓,那不得好死的也是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楼雪萤笑了一下。
李磐心中一悸,道:“你笑什么?”
楼雪萤:“等到哪天侯爷信鬼神了,便知道我在笑什么了。”
李磐是她重生后选择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她从今往后选择的最后一个男人。
她一开始对李磐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给自己找个靠山而已。可是她终究不是铁石心肠,纵使在男人身上栽倒了两次,她还是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小心翼翼地、浅尝辄止地、止又再尝地,喜欢上了李磐。
李磐和她以前接触过的男人都不一样。她有些眷恋这种感觉,却又不敢放任自己沉溺其中。
倘若有一天李磐真的有负于她……
那只能说明一点,她楼雪萤,看男人的眼光真的很差劲,有些苦头,活该她吃。
而被李磐辜负了的她还能有何去处呢?如果不愿重投景徽帝的怀抱,那她只有死路一条了。
就算豁出去发疯,也不过是多拉点人下水,最后其实还是死路一条。
不如早死早超生算了,说不定老天又一次开眼,又能给她重生的机会,那活到第三辈子,她也要发个毒誓,再不会碰任何男人了。
“你很信鬼神吗?”李磐问她,“我似乎没发现你家信这些。”
楼雪萤:“是……就我一个。”
李磐:“为什么?是有什么契机吗?”
楼雪萤有些累了,趴在李磐身上,轻声道:“以前出过一次意外,感觉自己快死了,结果不知怎么又活了,从此以后,我便相信这世上有鬼神。”
李磐:“那是大夫治好你的吧?”
“没有大夫。”楼雪萤打断他,“侯爷为什么不信鬼神?侯爷不是也会给亡人烧纸吗?”
“在我看来那是一种祭奠,一种情感的寄托,我并不觉得那些人真的会变成鬼来看我,我也并不觉得我在人间买的纸钱到了地府还能通用。”李磐道,“但我不介意别人信,正如有时作战前,若有余暇,我也会给神明土地烧香,就算无用,也没什么坏处,能让将士们有信心有安慰,便是好的。”
楼雪萤:“侯爷有过濒死的时候吗?”
“有啊,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就是同一次受的伤。”李磐的语气很平静,拉着她的手,去摸他身上几处伤疤,声音渐渐地慢了下来,似在回忆,“那次中了敌人的埋伏,三千精兵最后只剩十几人,拼死掩护我逃回,结果路上还是被一支追击队发现了,全军覆没,我撑到最后,身上插了两三把断刀,还有几支箭,杀完了那支追兵的最后一个人才倒下。”
楼雪萤颤抖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昏过去了,醒来是半夜,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没死。旁边是很多尸体……”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我饿得不行了,就喝了点那些尸体上的血……那些犬戎人身上有佩戴兽骨装饰的习惯,我就割了几块下来,放在嘴里慢慢地抿……其实什么味道都没有,也咬不动,但嘴里吃点什么,心里就舒服多了。”
楼雪萤震骇地看着他。
她知道前线作战很辛苦,也很残酷,但喝人血……啃兽骨……还是有点超出了她的认知。
李磐打量着她的神色,问她:“是不是觉得我茹毛饮血,就是个蛮人?”
楼雪萤猛然摇头,急切道:“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李磐轻描淡写道,“后来我攒了些力气,努力往前走了一段路,遇到了前来搜救的援兵,把我带回去了。军医诊治及时,救了我一条命。”
楼雪萤久久说不出话。
她已经忘记了最开始挑起这个话题的目的,此时此刻,心中唯有无限惊惧与后怕。
“放心,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李磐轻轻拍了拍她,“最凶悍的犬戎已经称臣了,其他部族没这么难打。而且你在后方,怎么着也轮不着你。”
楼雪萤眼眶又红了。
李磐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搭在她背上,望着帐顶,缓声道:“我那次能活下来,固然堪称奇迹,但我却不认为这是鬼神相助。这只是因为,第一,敌人也筋疲力尽,所以未能将我一击毙命;第二,我身体好,大半夜的在荒原上没被冻死,只被冻醒;第三,援军找到了我,军医治好了我,要谢,也应当谢他们,而非鬼神。”
楼雪萤紧紧抱住他,颤声道:“侯爷……”
李磐瞅着她,忽而一笑,道:“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历经千难万险,才终于走到了你的面前,更感动了?”
楼雪萤:“……”
她攥起拳头,本想捶他一下,可看见他身上那些纵横交错、有深有浅的伤疤,突然又不敢动了,只能收回手,闷闷地说:“要好好活着。”
李磐敛了嬉笑神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其实我也不喜欢打仗。又苦又累,我也没有杀人的爱好,没事打什么仗?但如果外敌来犯,或者陛下主动想打,那我也只能去打。”
楼雪萤知道年底又会开战,她以前早知李磐会胜利,所以并不怎么担心。但今天听到李磐讲他以前那些旧事,她才猛然意识到,胜利只是结果,但为了这个结果,中间付出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李磐具体出了几次兵、受过哪些伤、麾下折损了多少人、耗费了多少军资,这些她都不清楚,她唯一看到的只有一个胜利的结果,所以前面的都被她忽略了。
她忽然不想他去打仗了。
“有没有办法不打仗?”她急迫地问他,“预防,或是订盟,总之不要打仗……”
李磐笑笑:“你说得容易。”
楼雪萤垂下眼睛。
李磐:“也不用太担心,不一定就会打起来。咱们到了西北,说不定还可以舒舒服服过一个年。”
楼雪萤咽了咽喉咙。
她快要忍不住了,她好想告诉李磐,年底真的有异族来犯,让他早做准备,如果必须要打仗,那提前知道一些信息,也能减少许多伤亡。
可她怎么说呢?她甚至都不太记得年底的这个仗,究竟是跟氐羌还是獯羯打的了,也根本不记得具体是从哪一日开始打的。她好后悔,后悔上辈子根本没注意这些事情,天天只沉浸在自己的伤春悲秋里,如今看来,简直小家子气。
而李磐也不相信鬼神之说,她就算她说自己做了个预知梦,他大抵也不会放在心上,说不定还要调笑于她,说是不是她太担心他了。
楼雪萤越想越着急,连快把自己嘴唇咬破了都没注意。
李磐伸出一根手指,顶开她的牙齿,笑道:“怎么了,这么快就操心上了?好簌簌,真是忧国忧民!”
楼雪萤:“……”
看吧,她就知道他会这样。
李磐反复揉搓着她的唇瓣,直到把她唇瓣上的齿痕搓没了,看着她的唇瓣重新恢复饱满,他才满意地停了手。
他抬起楼雪萤的下巴,又凑上去亲了她一口,道:“别想了,与其想那么远的,不如想点近的——你想去秋猎吗?”
第60章
“秋猎?”楼雪萤一愣。
“是啊,秋猎。”李磐道,“我听说京中每年八月都要举行秋猎大会,今年的秋猎似乎也在准备了,我下朝的路上,听见有几位大人在议论这事。”
楼雪萤:“你是不是想去?”
李磐反问她:“你去过吗?”
楼雪萤:“……没有。”
其实她去过,但只去过一次。
秋猎大会其实就是一场权贵之间的围猎盛事,只有皇亲国戚、五品以上官员及家眷,以及少数特选人才才可参加。围场设在京郊的岐山之上,岐山上树木葱茏,水系繁茂,精心豢养了诸多大小兽物,就是为了这一年一度的秋猎大会。
楼家是有资格去的,但楼家的男人都是文人,没一个擅骑射的,对于这种一看就是给武将出风头的活动,他们向来不感兴趣。楼雪萤本来也不感兴趣,但她十八岁这年和太子好上了,太子总是得去秋猎的,所以楼家也终于难得参与了一次秋猎。
楼雪萤记得那一次,父亲和母亲不想动弹,所以歇在半山腰的行苑之中了。大哥还在京畿当他的官,没来参加,二哥和其他不擅骑射但爱凑热闹的官宦子弟一起去研究如何驯服犟马了,她倒是被皇后召到了身边,陪皇后和其他贵夫人说话。
掌事宫女时不时就进来跟皇后汇报太子的围猎战绩,她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在心里暗暗地为太子高兴。
到了傍晚,太子回来了。
那些贵夫人们很识趣地行了礼告退,帐中便只剩下皇后、太子、掌事宫女和她。
皇后笑吟吟地问:“瞧你,满头是汗的,跑了一天了,累不累?”
太子笑着回答:“不累。儿臣今日收获颇丰,母后可知晓了?”
“知晓倒是知晓,不过具体的数量倒是忘了。”皇后看向一旁的楼雪萤,“雪萤可记得?”
楼雪萤忙道:“记得。殿下今日猎了两只鹿,一只黄羊,一只狍子,两只狐狸,一只山鸡。此等战绩,除武安侯外,便无人可比,殿下甚是厉害!”
皇后点头,面色赞许:“我儿骑射,比去年更有精进。”
太子道:“也可能是其他人让着儿臣了。”
“殿下何必自谦。”楼雪萤笑道,“旁人纵要让,那最多也只能停手,叫殿下占得先机。可猎物是活的,若殿下骑射不精,那猎物就算让了,也会白白跑掉。更何况,其他人未必就让着殿下了,若是让了,殿下又岂会屈居第二呢?”
太子也笑:“那还不是因为武安侯不可能让着孤。”
皇后道:“好了,你回去换身干净衣裳,等会儿要用膳了。”
太子便告退了。
皇后又看向楼雪萤:“你也回去歇歇吧。”
楼雪萤知道这是皇后在给她和太子单独相处的机会,便也含羞退下了。
帐外,太子果然在等着她。
太子问她:“孤带你去看看猎物如何?你放心,都清理干净了,不吓人。”
楼雪萤道好。
太子便带着她去看那些战利品,颇为骄矜地笑道:“快到冬天了,孤让人用狐狸毛给你做个围脖吧?”
楼雪萤有些心动,但又不好意思收。
正犹豫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有个人兴奋地拍马来报:“武安侯新猎了一头熊!”
“熊?”太子大吃一惊,“人不是都回得差不多了吗?武安侯难道一个人猎了头熊?”
话音未落,便见重重树影中一个身影策马跃出,楼雪萤尚未看清,那人已一勒缰绳,身下骏马发出一声悠长嘶鸣,前蹄竖立而起,又重重落地,激起一片飞扬尘土。
在众人的恭贺声中,那人翻身下马,将马鞭随手扔给旁边的侍从,又接过对方递来的水囊,仰头直灌。
那是楼雪萤第一次生动地认识到了何为“牛饮”。
过了一会儿,又有好几个侍从骑着马,共同拖着一头熊出来了。
太子问楼雪萤:“你想去看看吗?”
楼雪萤连忙摇头:“我害怕。”
太子便道:“那孤自己去看。”
楼雪萤站在原地等太子,忍不住远远地瞟了坐在山坡上的武安侯一眼。她其实根本看不清武安侯长什么样,只觉这人好没礼貌,太子都上前了,他也不知道起身迎一下。
但转念一想,此人竟然自己猎了个熊瞎子回来,传言果然不虚,的确是名悍将。再看看他的身形,即使只是坐在那儿休息,也像座小山一样厚重挺拔,这样的人,有一些自己的傲气,也勉强能理解吧。
太子看完熊,很快便回来了。
他由衷地说:“武安侯果然厉害,这么壮实的熊,也只有他能猎。”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孤不如他。”
楼雪萤连忙道:“武安侯常年征战沙场,骑射本就是他所长,殿下何必与他比这个?武安侯想来也不会跟殿下比文采。殿下长于宫廷,今日能力夺第二,已是成绩非凡。似殿下这般文武双全之人,世上又能有几个?”
太子便笑:“还是你说话好听。”
楼雪萤抿了抿唇,又道:“武安侯猎熊而归,固然勇猛,可那么大个熊,也不实用呀。又不是山大王,要那么一大张熊皮作何用。我还是喜欢殿下猎的狐狸。”
太子:“好,等围脖做好,孤就让人送到你府上。”
后来围脖做好了,也送到了她的手上,可还没等到该用的季节,她便入了宫。
那条狐毛围脖她一次都没能戴过。
……
“你说秋猎好玩吗?”李磐搂着楼雪萤,挠了挠她的下巴。
楼雪萤垂下眼睛:“我不知道。”
李磐:“我还没有正儿八经地打过猎呢。”
楼雪萤犹疑道:“你若想去……”
“是有点想。”李磐道,“不过你要是不想去,那我也不去了。”
楼雪萤低声道:“我不是讨厌秋猎,我是……”
“我知道,你怕遇着陛下。”李磐说,“秋猎嘛,他肯定会在的,我也觉得你们最好不要见面。”
楼雪萤:“今年秋猎在什么时候?”
李磐:“据说是八月十六就开始了。”
“这么早?”楼雪萤吃了一惊,心里盘算了一下,立刻凝重了脸色,对李磐道,“这时间太早了,不对劲,你别去。”
李磐诧异:“很早吗?”
楼雪萤:“每年秋猎时间虽不固定,但都是在八月底,从来没有中旬就开始的先例。”
被她这么一说,李磐表情也严肃起来。
“是针对我吗?”李磐思索道,“难道陛下是想借秋猎之机,暗中除掉我?”
楼雪萤皱眉不语。
她有点无法理解,景徽帝明明知道年底边关还需要李磐,他应该也*不是那种为了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君,为什么突然要在秋猎上对李磐动手?李磐出了事,对大岳有什么好处?可他若不是针对李磐,又为什么要把秋猎时间提前呢?
但不管怎么说,突然提前,准没好事。
李磐摸了摸楼雪萤的脑袋,安慰道:“你放心,我不参与。若陛下一定要我参与,我装病便是。”
楼雪萤轻轻嗯了一声-
李磐所料不错,这场秋猎,他不能不参与。
哪怕他根本没有报名,负责登记的官员还是数次上门,请他一定要参加。但李磐死活不松口,登记官无功而返了几回,便不再找他。李磐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八月十六那一天,李磐还在床上躺着,便听人来报,说郑公公来了。
李磐头都大了。
郑公公笑眯眯的,说怕武安侯忘事,特意来提醒武安侯起身,随其他官员车驾一起前往岐山猎场。
李磐隔着一道门,咳嗽装病,郑公公却说,陛下有言,秋猎这样的盛事,有许多年轻官宦子弟参加,他们奉武安侯为榜样,他不能不在场,就算抬也得把他抬过去。
景徽帝甚少有这样公然强硬的时候,李磐正寻思如何回应,便见已经穿戴整齐的楼雪萤沉着脸走了过来。
他赶紧把她拦下:“你要干什么?”
楼雪萤怒道:“我倒是要问问,是不是就算你病入膏肓,也得跋山涉水去露个脸!秋猎明明是自愿参加,岂有这般强迫之理!”
“别冲动。”李磐低声道,“陛下应该还不知道你把你们之间的事告诉了我,你若当着我的面这样与郑公公说话,无异于承认我不去秋猎,就是防范着陛下。原本他或许只是因我娶了你,而对我有意见,但由于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还可以徐徐图之。但若叫他知道我知晓了一切,岂不就等于告诉他,我对他已经起了异心吗?我们还没有准备好,不能就这么撕破脸。”
楼雪萤咬牙握拳:“可是他现在分明就是在请君入瓮,不知道在猎场上准备了什么东西对付你!没有什么徐徐图之了,他现在就要动手!”
李磐:“皇命摆在这里,无论我有什么理由,不遵皇命,便是我的过错。这把柄交了出去,我即使在家里,也立刻便能被问罪。”
楼雪萤气得身子发抖。
“冷静,一定要冷静。”李磐轻轻揽过她的肩,安抚她道,“秋猎最危险的事,也就是狩猎本身了。我若不去狩猎,他难不成还能找人把我拖进树林?”
楼雪萤:“万一他给你下毒呢?”
李磐:“太子才刚因吃错东西惹出是非,同一个手段,应该不至于短时间内用两遍。”
楼雪萤抓住他的袖子,道:“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吃什么我吃什么,你喝什么我喝什么,哪怕真要去狩猎,我也要和你骑同一匹马!”
她还不信了,景徽帝难不成也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毒死,被马摔死,被箭射死?
李磐见她一脸坚毅要去赴死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可笑完之后,心中又不免生出几分浓重的不甘与沉郁,低低地说了一声:“好。”
他换了身衣裳,洗漱完,与楼雪萤一起出了门。
暑热已经散去,室外秋高气爽,本是个明媚的好日子。然而两个人脸上都看不出什么愉快的神色。李磐是在装病咳嗽,楼雪萤则扶着李磐,一言不发。
郑公公满脸堆笑道:“侯爷、侯夫人请。二位请放心,随行有太医,若真有不适,随时可唤太医前来诊治。”
李磐:“咳咳咳,多谢公公关心。”
郑公公看着夫妻二人上了马车,在旁边跟随了一段时间,见马车渐渐与其他出城的官员车驾汇到一起,这才催快身下马速,赶往最前方的皇帝车驾。
景徽帝静静地坐在软垫之上,听着郑公公的汇报。
“病了?真病假病?”景徽帝开口,喜怒难辨。
“这个不知。”郑公公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武安侯瞧着气色还好,只是有些咳嗽。陛下,要让太医去看看吗?”
景徽帝:“不必了。”
上一世,李磐生龙活虎,参加秋猎参加得很是起劲,这一世突然不参加了,还莫名病了,只能是受了簌君的影响。
景徽帝:“你说,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朕与簌君的事,怕朕要害他?”
郑公公迟疑着,不敢回答,也确实是不知如何回答。
景徽帝缓缓摩挲着手上扳指。
李磐又不是神仙,就算当初觉得自己把他调离出京这事十分古怪,也不可能想到簌君头上去,更不可能因此不愿参加秋猎。
唯一的解释,就是簌君真的将他们俩的事告诉了李磐。
但簌君何时竟有了这样的勇气,她都不怕李磐知道后,怪罪于她吗?
但或许答案已经很明了了——李磐的确没有怪罪她。
见景徽帝迟迟不出声,郑公公不由揣摩了一下圣意,试探道:“说起来,武安侯最近的确老实了许多,再也没有对陛下出言不逊过。若他真是知道了陛下与侯夫人间的事,这岂不是说明他识趣,不敢再对陛下无礼?看来这侯夫人乃是武安侯的软肋,武安侯为了夫人,想必以后定再不敢忤逆陛下!这也是好事一桩啊!”
景徽帝幽幽道:“他若真的识趣,便该与簌君和离。”
郑公公:“……”
郑公公心道陛下怎么听不进去话呢,只好尴尬道:“老奴看侯夫人是个烈性子,恐怕和离之事,武安侯一人说了不算。”
景徽帝闭了闭眼。
簌君的想法,他已经很清楚了。就是不知道李磐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会不会像上辈子的太子一样,表面上隐忍退让,实际上心中早已生恨,只静等时机,蓄势待发,报复于他?
但这不是眼下一时半刻能解决的事。
“罢了。”景徽帝睁开眼,神色已恢复了平静,“他们来了便好,其余的不必多管。”
这场秋猎,少不了他们二人的出席,若他们不在,这场秋猎将毫无意义。
但他并不是要对他们任何一人下手。
他的目的,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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