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楼雪萤是被采菱叫醒的。
天都没亮,屋里点了灯,采菱端了一碗药,一脸担忧地站在她面前。
楼雪萤望着她,脑袋还有些晕沉,困惑道:“采菱……怎么了?”
采菱道:“夫人,你发热了,是不是白日里淋着雨了?还好府里有些备用药,奴婢给熬好了,等天亮了,再请大夫来仔细看看。”
发热了……对,自己好像是发热了,怪不得感觉这么难受……
不对,为什么感觉这个念头似曾相识……
她没有力气,采菱便扶着她坐了起来,将药碗递到她唇边,一口一口地喂给她喝。
终于喝完,采菱又去拧了湿帕子,盖在楼雪萤的额头上。
被凉帕一激,楼雪萤终于清醒了一点,她看着采菱披头散发的身影,显然也是急急忙忙地从床上起来,都未曾收拾过,不由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发热了?”
采菱道:“奴婢睡到半夜,突然窗户哐的一声响,将奴婢吓醒了。奴婢还以为是窗户没关严实,或者有什么野猫进来了,出去看了一圈,什么都没见着。奴婢想着,起都起来了,不如便来看看夫人。”
楼雪萤未出嫁的时候,采菱一直是睡在楼雪萤的屋里,楼雪萤睡内间,她睡外间,时常夜里起身,看看主子有没有把被子盖好。
后来楼雪萤嫁进了侯府,李磐不喜欢自己屋里有那么多人,采菱便睡到耳房去了,也不会再在半夜起来检查楼雪萤的被子。
只是今夜突然被惊醒,她想起侯爷不在,不知道主子有没有睡好,便悄悄进了门来看。见楼雪萤果然又没盖好被子,在床上蜷成一团,她便无奈地来提被子,谁知无意间一碰,发现楼雪萤身上竟热得不像话,再仔细一摸,竟是发热了。
采菱顿时不敢耽搁,去熬了药,将楼雪萤唤起来喝药。
楼雪萤靠着床板,撑着沉重的脑袋,微微皱眉。
她总隐约记得好像还发生了些别的事……
“夜里有人来过吗?”她问。
采菱:“谁呀?”
楼雪萤:“……我问你呢。”
采菱茫然:“没有人来呀,谁会这个时候来?”
楼雪萤揉了揉额角:“我总觉得我好像中途醒过一次,看见了什么人……”
采菱顿时惊恐:“什么?难道有歹人潜入侯府?可是侯爷临走前还特意增强了夜间守卫的人手,谁这么大胆敢夜闯侯府?”
“应该不是歹人……”楼雪萤感觉头更痛了,“我感觉……好像是侯爷……我听见侯爷在跟我说话……”
采菱松了口气,笑道:“夫人,你肯定是做梦了吧,侯爷都离开京城不知道多远了,怎么会在府里呢?就算他在府里,这么偷偷摸摸的干什么?”
楼雪萤抿了抿唇。
大概真是做梦吧,她这一夜似乎乱七八糟做了好多梦。
采菱:“夫人再睡会儿吧,喝了药,发发汗,说不定白天就好多了。”
楼雪萤点点头,便又慢慢地躺下了。
她一觉睡到白天,李母听说她病了,赶紧过来看她。
“怎么突然生病了呢?”李母忧心忡忡地问。
楼雪萤躺在床上,勉强笑了一下:“可能昨天衣服穿少了,偏偏又下了雨。”
“我看啊,定是你前几日没好好吃饭的缘故。要是被石头知道,他一走你就病了,石头该多着急啊。”李母道,“他在前线作战,我们更不能给他添乱,对不对?你就算心里难受,也不能让自己身体难受,要多吃饭,多走动,这样才能健健康康地等石头回来嘛!”
楼雪萤:“娘说的是。”
采菱请的大夫来了,给楼雪萤把了脉,也说没什么大碍,就是身体虚了些,所以才容易感染风寒。他开了几帖常用的药方,又叮嘱楼雪萤好好休息,稳定进食,便走了。
李母拉着楼雪萤的手道:“听见没有,大夫也这么说!”
楼雪萤笑笑:“听见了,我再也不敢了。”-
京畿,玉田县。
楼伯玉沉默地坐在屋中,和十五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大眼瞪小眼。
良久,楼伯玉开口:“敢问各位,侯爷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吴兆摸了摸脑袋,尴尬一笑:“末将也不知道。”
楼伯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起来在努力按捺自己的情绪。
吴兆看了看周围的兄弟们,大家看起来也是一样的尴尬,有的抠手指,有的喝茶,有的装作欣赏椅子,个个一言不发。
吴兆也没办法,只好扯了扯嘴角,继续厚着脸皮待在这里。
他们这群人,其实压根就不认识楼伯玉,只知道楼伯玉是侯爷夫人的兄长,连长得是圆是扁都不清楚,但既然侯爷让他们来找楼伯玉落脚,他们也只能拿着将军令牌,硬着头皮找了过来。
他们乔装成马贩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侯爷那匹格外神勇的战马改装成堆满行李和衣裳的驮马,然后派出吴兆,让吴兆去县衙里找楼伯玉。
县衙倒是没那么多规矩,楼伯玉听说有人找他,便出来看看,结果看到吴兆超绝不经意露出的将军令牌时,脸色变了。
他已经听说了皇帝让武安侯回西北打仗的事,虽然对此颇有微词,但圣旨已下,他也只能在心里微词。结果现在看见将军令牌在一个马贩子手里,将军本人离奇失踪,他用脚想都知道肯定是有人偷偷干了什么抗旨不遵的事。
——而且还要把无辜的他拉下水!他跟武安侯只见过一面,武安侯怎么敢的!
楼伯玉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在心里对这位“行事不拘一格、敢当面冲撞皇帝”的妹夫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他尽力装作淡定,给武安侯的这些下属找了个空房子落脚,唯有不停抽搐的眼角,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武安侯的下属们对他很客气,但当楼伯玉问起他们究竟要干什么、武安侯又去了哪里时,他们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楼伯玉心道,哪有这么做事的,又要利用他,又不肯告诉他目的,这不是把他当冤大头吗!万一消息走漏,他楼伯玉死得该有多冤啊!
从昨天等到今天,都没有武安侯的消息。
楼伯玉看了看天色,压下心中焦躁,说道:“我还得去上值,恕不能继续奉陪。另外还有句话,也请诸位理解:这玉田县不大,许多百姓都沾亲带故,街上随意走几步都能碰到熟人,诸位在此处待一两天还成,待久了,势必会引人怀疑。我不知侯爷意欲何为,也不敢冒险,若今日之后侯爷还没有露面,恕我不敢再留诸位。”
吴兆道:“楼大人已尽力,我等感念在心,不敢再有叨扰。还请楼大人先行正事,莫因我们,误了县衙民生。”
楼伯玉便拱了拱手,告辞了。
他走出院子,左右看看,见附近无人,松了口气,绕回大路上,往县衙赶去。
一路上遇到许多百姓,向他问好,楼伯玉也一一颔首致意。
待到走到县衙门口时,却看见有个人牵着匹马,靠在墙边树荫底下,头戴一顶斗笠,不知道站在那做什么。
楼伯玉脚步一顿。
这马……长得和武安侯那些下属的马好像啊。
再看这人身形……
楼伯玉心中一动,拐了个方向,朝那人走去。
“阁下立在县衙门口,可是有事想说?”楼伯玉和蔼一笑,仿佛就像是在与路边百姓友好攀谈。
这人抬起斗笠,呸掉嘴里的狗尾巴草,冲楼伯玉挑眉一笑:“舅兄,几日不见,可还安好?”
楼伯玉震惊地倒退一步。
这这这……这个满脸大胡子的人是谁?!
楼伯玉又下意识地左右看看,骇然道:“你……”
“舅兄莫慌,我知道舅兄有正事要做,不扰舅兄。只烦请舅兄告诉我,我那些兄弟安置在了何处?”
楼伯玉定了定神,低声说了个方位。
“多谢舅兄。”
他冲楼伯玉抱了下拳,便牵着马,扶着斗笠快步走了。
楼伯玉:“……”
他嘴角抽了抽,扭头往县衙走去。
值守的衙役和他打招呼:“楼大人,早!”
楼伯玉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早。”
“方才那个是谁啊?”衙役好奇道,“他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了,莫非是来找楼大人告状的吗?”
楼伯玉脾气好,也不怎么摆官架子,这些衙役都敢跟他闲聊。
楼伯玉心情复杂道:“没什么,就是个问路的。”
楼伯玉烦躁地处理了半日公务,好不容易等到午歇,连饭也没顾上吃,就趁其他人不注意,悄悄从县衙后门溜出去了。
他一回到那间全是人和马的小院子里,脸便黑了下去。
李磐已经摘了斗笠,揭了胡子,坐在屋中与吴兆等人低声说着什么,见他来了,便起身抱了下拳:“舅兄。”
楼伯玉道:“侯爷,时辰不早,不如我们有话直说吧。”
“好。”李磐点点头,对吴兆等人道,“你们先下去。”
屋子一下子就空了许多,李磐关上门,对楼伯玉笑了一下:“舅兄请。”
楼伯玉看着他这副表情便觉得脑袋痛,忍不住问:“敢问侯爷,不是要去西北吗?为何在玉田县逗留良久?”
李磐正色道:“不瞒舅兄,陛下虽催得急,然而我在京中还有些事没有办完,不得不回去再办,所以才出此下策,请舅兄暂且收留我的这些兄弟们。”
楼伯玉扯了扯嘴角:“那侯爷现在办完了吗?”
李磐:“尚未。”
他昨日才刚给哈苏勒去了信,哪能今天就收到消息?传信的是信鸽信鹰,飞死了也飞不了这么快。
楼伯玉绷不住了:“那侯爷要什么时候才办完?”
李磐:“舅兄放心,我知晓舅兄的顾虑,马上便带着兄弟们离开。”
他回西北出征,奉的是圣旨,消息传出去,沿途驿馆必会得到指示。所以他不能在京城附近耽搁太久,若沿途驿馆官员一直没发现他的踪迹,必会上报。
但旨意来得急,他若想尽快和哈苏勒取得联系,便只能动用京城里的暗哨。刚下旨时他不敢妄动,只有等到大家都亲眼看着他出了城后,他才敢乔装折返,迅速联系哈苏勒。
但他也不能为了等哈苏勒的回信一直滞留京城,好在他的暗哨也不止在西北和京城两处——自从他知道自己要回京后,他便让人在西北和京城沿途又建了几个暗哨,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他昨日总共传了两条密信,一条给哈苏勒,一条给暗哨,让他们收到哈苏勒的回信后不必再传往京城,直接传往中间地的暗哨,如此一来,他便可以继续奉旨西行,也能在路上收到哈苏勒的回信。
按理来说,他其实昨日传完密信便可以立刻出城,与吴兆等人汇合离开,但他心中有事,硬是在京城里过了一夜,直到今天天亮,才随着起早做生意的百姓一起出了城。
而他之所以现在还留在玉田县没走,正是因为他还有事想问楼伯玉。
李磐:“临走之前,我还有些事想问问舅兄,希望舅兄实言相告。”
楼伯玉:“侯爷请讲。”
“我想问的……是簌簌。”李磐迟疑了一下,说道,“敢问舅兄,簌簌在京中,可有什么仇家?”
第42章
仇家?
楼伯玉拧起眉头,问:“侯爷何出此言?”
“请舅兄先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簌簌一介女流,如何会有仇家?”楼伯玉道,“若侯爷非要问仇家,那我也只能说楼家可能有那么一两个仇家,但说实话,我认为那也不能算仇家,至多是政见不合,有些龃龉罢了,实属正常。但这都是父亲那边甚至是更老些的长辈之间的事,无论如何也算不到簌簌头上。”
李磐:“那簌簌可与这些人家有过来往?”
“从未。”楼伯玉道,“簌簌出门,都是有人陪同的,家里人都知道她的交际。与她相熟之人虽不少,但簌簌不喜热闹,那些相熟之人至多是泛泛之交,唯一亲密些的,也就只有司农寺姚少卿家的女儿。”
李磐又追问:“那簌簌以前可有受过欺负?未必是最近,小时候也行。”
“谁会欺负她?谁敢欺负她?”楼伯玉的眉头越皱越紧。
李磐:“那簌簌一直都是住在家中的吗?有没有离开过家人,单独住到其他地方去?比如什么亲戚家里、朋友家里?”
“没有,簌簌从不在外留宿,也从未离开过家人。”楼伯玉沉声道,“侯爷,簌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为何忽然要问这些?”
李磐抹了把脸,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他半真半假道:“舅兄放心,簌簌她没什么事,我问这些,也只是有一次见到簌簌梦中哭泣,所以心中疑惑罢了。我没有直接问她,是怕她有什么心事,故意瞒着我。”
“梦中哭泣?”楼伯玉疑惑道,“未曾听她说过,也未曾听采菱说过。从小到大,她除了练琴辛苦些,其余时候应该都没受过什么委屈吧。”
李磐:“那便是我多心了,也许就只是做了噩梦而已。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我此次出征,不知何日能回,我怕她本就有心事,加上我久不归家,心中郁结。”
听到这话,楼伯玉不禁叹了口气。
只是他不像李磐,不会公然说出自己的不满。
“这两日的事,还望舅兄帮个忙,切勿告诉他人,连岳丈和簌簌也不能。”李磐道,“打扰舅兄良多,心中实过意不去,改日若有机会,定请舅兄喝酒。”
“喝酒就不必了。”楼伯玉道,“我只望侯爷办的事是正事,莫要牵连了无辜之人。”
李磐:“舅兄放心,我心中有数。”
楼伯玉看了他半晌,心情复杂道:“侯爷倒是信得过我。”
李磐笑道:“既已是姻亲,合该互帮互助才是,舅兄总不至于坑自己的妹夫。况且,我看舅兄也是挺信得过我的,这么大的事,说帮就帮。”
楼伯玉:“……”
李磐:“舅兄下午还要接着处理公务吧?离开县衙太久,只怕要引人怀疑。”
楼伯玉想想也是,只好轻咳一声,道:“那我先走了,侯爷请自便。”
“舅兄慢走。”
楼伯玉走了,李磐却没有急着把吴兆等人喊回来。
他独自一人坐在屋中,笑容淡去,目光沉沉。
他昨日之所以逗留京中,就是为了再看楼雪萤一眼。
她此前看上去实在是太伤心了,简直超过了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正常眷恋。他不是没见过打仗前夫妻分别的样子,纵有哭泣,也是担忧的不舍的哭泣,哪里会像她一样哭得那么绝望,仿佛他下一刻就要去送死似的。
而且真正的哭泣都是临分别了,情绪涌上才开始哭,她倒是跟别人反着来,刚收到消息的时候哭得不行,他真走了,她反倒不哭了,一副他的确已经死了,她心如死灰的守寡样。
李磐相信她的哭是真的,她不想他走也是真的,但他也相信,她肯定有什么事在瞒着他。
他实在不能接受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京城,也实在不能理解她到底为什么会对从小长大的京城这么害怕。
为防引起注意,他白日里没有接近侯府,一直到了夜深人静时,他才避开他亲自布下的守卫,悄悄溜回了府中。
他打算把楼雪萤喊醒,面对面地坦诚把话说个明白。他会告诉她,他之所以没有提前跟她串通,就是为了演戏逼真一点,得让人相信武安侯就是会离京很久,他才能有机会回来看她。
而她发现他去而复返,知道他不会真的抛下她不管,肯定也会很开心吧?她都开心了,那也一定愿意告诉他,她到底有什么心事了吧?
只是没想到她又像是做噩梦了,一直在发抖,被子也没盖在身上,一看就要着凉。
他将她抱了起来,却发现她烧得滚烫。
她完全是烧糊涂了,醒来竟没有听出他的声音,吓得连连退缩。他起初还愧疚了一下,觉得的确是自己鲁莽了,怎么能一声不吭坐在一个丈夫不在家的女子旁边,不吓死人才怪。
可还没等他愧疚完,他便听到她哀哀垂泣的声音,求他放过她,求他给她一个痛快。
李磐的心,倏地凉了下去。
她没有把他认成采花贼登徒子,而是把他认成了一个具体的人。
谁?
谁会像他这样,半夜三更,出现在她的床边?
一瞬间,他脑中掠过了很多军中男人说的浑话。
……是奸夫吗?
不是。
她是如此地畏惧那个人,如此卑微地乞求那个人,她一定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受到了此人漫长的欺辱。
她说他恨她,可她一个闺阁小姐,如何能招来一个大男人的恨意?
李磐又不禁想起了昨夜他和吕贵的对话。
他发现楼雪萤生病,将采菱从床上薅起来后,又去了吕贵的房间,将吕贵也薅了起来。
吕贵不是第一次见他行事如此大胆了,还算淡定,但发现李磐一脸杀气地坐在面前后,他又不淡定了。
他问吕贵今日他走之后,侯府发生了什么事,吕贵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夫人被皇后召入宫中说话,傍晚才回。
李磐气势汹汹:“说什么话要说这么久?”
吕贵紧张道:“据说是皇后是怕夫人心中有怨,说了些宽慰之语。”
李磐又问:“夫人回来后可有异样?”
吕贵想了想,摇头:“好像没有,夫人还比昨日吃得多了一些,把新做的丁子香淋脍都吃完了。”
感觉到李磐心情极差,吕贵小心翼翼地问:“侯爷,要查查夫人今日在宫中都做了什么吗?”
“怎么查?我们难不成还有在宫里的线人?”
“……没有。”
李磐冷笑一声:“查,必须查。”他捏紧了拳头,“查不了皇宫,查别的。去给我查夫人从小到大都跟什么人有过来往,尤其是男人。”
顿了一下,他又冷冷地盯住吕贵:“别想东想西,我不在的时候,府里依然听夫人的。”
吕贵连忙道是。
昨夜事发紧急,很多事情并没有想得特别清楚。但现在李磐再重新回想,却愈发觉得不对劲。
昨夜的楼雪萤,与平时见到的楼雪萤,简直判若两人,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如果她真的受到了欺辱,且对欺辱怀有如此大的阴影,平日里看上去又怎么会那般无忧无虑?
而她迷迷糊糊间,却还让自己相信她。
要相信她什么,李磐不知道。他只知道,她很害怕他不信她。
而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能于深夜自由出入她的闺房,将她折磨得噩梦不断,楼家上下,为何竟会对此事一无所觉?最关键的是,她竟也没有告诉过家人。
为什么?既然她受到了欺辱,为什么不敢说出来?她的家人对她的宠爱不似作伪,即使为了名声不能大张旗鼓,但暗中报复于楼家而言也不是难事,她为什么不说?
越来越多的疑问,像阴霾一样笼罩在李磐心头。
已经过去半天了,可李磐想起昨夜她趴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的样子,还是觉得满腔邪火冲上心头。
他的夫人,楼家的小姐,知书达理,温柔聪慧,本该金尊玉贵地过着快乐的生活,到底是谁把她逼成了那样?竟犹如一只惊弓之鸟,稍有点风吹草动,便将她吓得魂不守舍。
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李磐又回忆了一番前几次楼雪萤的怪异之处,突然凝住了脸色。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几乎在是想起这个人的同时,他又震骇地在脑中勒令自己不可再想!
可这种事,越不敢想,越是会去想。
一个有本事悄然潜进楼府的人,一个有本事让她不敢揭发的人,一个有本事……让她流泪的人。
他见过数次她流泪。
一次是在新婚夜,她莫名其妙地开始哭,还说什么之前做过一个噩梦,梦见有人要拆散他们,害得她好多天都没睡好觉。
一次是新婚第二日,他与她说笑,却不慎惹恼了她,她让他不许再用那些难听话羞辱她。
一次是在进宫前夜,她做了噩梦,呓语不绝,满面泪痕。
还有便是,他离京前,她前所未有地狠狠地大哭了一场,说他走了,她在京中会担惊受怕。
如今想来,她并未说谎。
她的确是担惊受怕,但让她担惊受怕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一个有本事,连武安侯都不放在眼里的人。
如果说之前是因为楼家守卫薄弱,才能被人趁虚而入,那她待在铁桶一般的武安侯府里,又有何可惧?唯一的解释,便是连他武安侯府都阻挡不住。
京中还有谁,能有如此滔天的权柄?
李磐向来狂放不羁,连面圣都敢大放厥词,但此时此刻,他竟有些感觉控制不住自己,手脚都有些僵硬了。
他怎么能这么想?他怎么敢这么想?
他想让自己不要再想了,可手脚越是僵硬,头脑便越是活泛。
——皇帝。
只有皇帝,身边才会有那么多高手,能让他在一个文官家中来去自如;只有皇帝,才能让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她,无法找人主持公道;只有皇帝,才能让她在进宫前夜,噩梦缠身。
可是,又怎么可能是皇帝呢?
她楼雪萤,直到今年也才十八岁,手无缚鸡之力,究竟能做出什么事情,才能让一个皇帝对她恨之入骨?而且都恨之入骨了,偏偏不杀了她,非要折磨她,什么道理?
再者说,进宫之前,她的确做了噩梦,但进宫真正见到皇帝后,她好像也没有那么害怕,至少没有像昨夜错认他的身影时那么害怕。
而楼雪萤所说的有人要拆散他们,又会是谁呢?难道就是皇帝?虽说如此一来,便可以解释皇帝为何让他仓促回边,但既然如此,皇帝当初又为什么要赐婚?他疯了?
也可能是他李磐疯了。
他不敢说自己有多么敬重皇帝,但也绝对没有藐视过皇帝。
他李磐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除了当初胡将军的提拔赏识以外,也有皇帝力排众议,听从了胡将军力荐的缘故。
所以李磐一直认为当今陛下还算是个知人善任的明君。
尽管有时候对于皇帝的一些行为,他并不赞同,但这天下哪有什么完美的人,尤其是皇帝,有点自己的疑心和脾气,也是再正常不过了,李磐觉得,只要不是过于昏君,都可以接受。
可是……难道他李磐一直错看了?皇帝竟是个不折不扣的阴郁小人?
李磐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了,再这么下去,他和他娘马上就能下去跟他爹团聚了。
必须得找到证据才行。
可是,时间不等人,他在京畿耽搁了这么久,接下来必须得星夜兼程,才能按时抵达下一个驿馆,才能让沿途官员确认他的行踪。
如果真是皇帝,那他发现自己行踪有异,岂不是会打草惊蛇?
况且,证据哪里是那么好找到的?倘若那人不是皇帝,他岂不是会越找越偏,白费工夫?
可他若不折回,倘若她在京城真的受人欺辱,难道要他假装不知,继续留她于深渊?
然而……万一,万一边境真的有事……
他咬紧牙关,用力地捶了一下桌子,豁然起身。
“吴兆!”——
作者有话说:哇2000营养液了,18:00再加更一下
第43章
楼雪萤病了两日,慢慢地好了,病好之后,她便重新开始教李母认字。
这回李母学得很用心,比之前专注了许多,虽然记性还是不那么好,但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进步,连她自己都很高兴。
楼雪萤也为李母高兴。
不过,笑容之下,她还是藏了些心事。
她那日摔了景徽帝送她的琴,扬长而去,虽不知他最后究竟是何反应,但从这几天的风平浪静来看,他似乎并没有要继续为难她的意思。
虽然他也没把李磐召回来。大约是想着,他得不到的人,别人也不能得到。又或者是想着,出尔反尔,有损皇权颜面。
但楼雪萤想,急行军虽不能携带家眷,但也没有哪条律法说家眷不能去边境探望,她要是现在动身去找李磐,也不是不行。
可问题就在于,她难道也要带着李母一起去?山高路远,老人家来一趟京城不容易,还没过多久舒服日子,又把人折腾回西北去?李母最近正对京城感兴趣,恐怕也不太愿意离开。
可如果她自己去西北,且不说长辈同不同意,就算同意,万一景徽帝派人把她在半路拦了下来,怎么办?
让她折返回京都算是好的了,怕就怕他趁着这个机会,将她关到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独自占有。
届时李磐以为她在京城,京城里的家人以为她在西北,那可就糟了。
还是太被动了。
楼雪萤有些烦闷。
就在这时候,姚璧月递了帖子到侯府,说想请她喝茶闲叙。
李母得知后,让楼雪萤尽管去,反正她现在认字也摸着些门道了,就算楼雪萤不在,她自己也可以慢慢温习,有的是事情做。
楼雪萤便出门了。
到了茶楼,姚璧月正托腮看风景,见楼雪萤来了,冲她笑了笑:“簌簌,你来啦。”
楼雪萤:“怎么觉得你心情有些不好?”
“嗐,能好就怪了。”姚璧月叹了口气,“上次进了一次宫,便没了下文,母亲她们老问我皇后觉得我怎么样,太子觉得我怎么样,我说我哪知道,他们又不会把心思写脸上。”
楼雪萤抿了抿唇:“那你觉得太子如何?”
“没什么感觉。”姚璧月道,“其实我就见了他一面,总共就说了三句话,一句是参见殿下,一句是有劳殿下,一句是谢殿下。”
楼雪萤:“就没别的了吗?”
“没了啊。”姚璧月往椅背上一靠,仰天长叹,“其实我与皇后娘娘还是聊了不少的,我自认为表现中规中矩,还算可以。后来太子来了,皇后娘娘便让太子送我出宫。他路上一句话都不说,我也不好意思乱开口,等到宫门口了,他才憋出一句‘前方便是宫门,姚小姐慢走’,然后就走了。”
说到这里,姚璧月忍不住哼了一声:“他若是能像皇后娘娘那样,主动与我攀谈,我也愿意与他多相处试试。可他显然对我不感兴趣,那我也对他不感兴趣了。京中又不缺男人,我也不是非要当这个太子妃不可。你之前说得对,当太子妃,麻烦事太多了,我还不如找个能听我话的,省得我费尽心思地贴上去,还收不到个笑脸。”
楼雪萤便大松一口气,笑道:“就该如此。皇家水深,你也不爱管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嫁过去未必会舒心。”
姚璧月连连点头:“没错,我最近又想到,当了太子妃,以后还得当皇后,天啊,我要管后宫那么多莺莺燕燕,累都累死了,管不好还成了我的错,我上哪说理去。”
楼雪萤笑容愈深:“正是,费力不讨好。”
太好了,姚璧月自己没看上太子,也不想当太子妃,那她便放心了。
抛开别的不谈,这辈子景徽帝重生了,一定不会放过太子和皇后,若姚家还想着与太子结亲,很可能会受到牵连。
既然现在姚璧月自己不愿意再和太子相看下去,那姚家就算想继续攀亲,也得颇费上一段工夫。在这段工夫里,说不定景徽帝已经把太子铲除了,那姚家定会庆幸当初姚璧月的决定。
不过,如今得到了姚璧月肯定的回复,知晓了她并不喜欢太子,也对做太子妃做皇后并无兴趣,楼雪萤便忍不住去想,那上辈子呢?她上辈子在宫里过得也不快乐吗?自己死了之后,她会得知自己真正的死讯吗?那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可惜都无法知道了。
姚璧月眨了眨眼,睨着楼雪萤道:“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开心?就这么不想我当太子妃?”
楼雪萤道:“实不相瞒,我最近听说了一桩传闻,你自己听听便好,千万别说出去,也别告诉你家里人。”
姚璧月兴冲冲地把耳朵凑了过来:“你说你说。”
楼雪萤:“我听说,陛下最近对太子有些不满,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严重的话,说不定要易储。这种关头,你可千万不能去当什么太子妃。”
姚璧月大吃一惊:“易储?这么严重?谁胆子这么大,这也敢传?”
楼雪萤:“只是道听途说罢了,你听完就算,别太当真。”
姚璧月:“易储这么大的事情我倒是不知道,不过,陛下最近对太子不满,我也确实有所耳闻。”
楼雪萤愣了一下:“你又是从哪听来的?”
姚璧月神秘道:“我从我母亲那儿听来的,但她从哪儿听来的,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那些夫人们之间的闲话。”
楼雪萤皱了下眉头。
姚璧月又道:“我母亲听说的倒没易储这么严重,毕竟陛下膝下那几个皇子,谁能比太子更好?传闻只说,最近太子可能犯了点小错,惹了陛下生气,正为此事烦恼。她让我从这上面下手,想办法为太子殿下解忧,若是陛下因此消气,太子也会高兴,那自然就能对我另眼相看了。”
楼雪萤:“你现在都不想当太子妃了,还掺和这些做什么。”
姚璧月:“我知道。但你说万一皇后娘娘觉得我还可以,还想继续撮合我与太子怎么办?我也不好不给皇后娘娘面子吧?这人家还没倒台呢!”
见楼雪萤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应对,姚璧月便叹了一口气,道:“算了,我自己再看着办吧。”-
皇后宫中。
“陛下是不是已有好几日没召你去御书房了?”
太子闷声道:“是。”
皇后拧眉:“他以前下朝后,时不时便会召你去御书房中,与几位老臣共商国是。怎么如今都不召你了?难不成是最近没什么要事?”
太子:“如何没有要事?父皇让武安侯回边作战,又是多大一笔开支,户部与兵部吵了好几日了,下朝了还不肯走。”
皇后:“陛下不会是还在生你的气吧?”
太子不解:“儿臣到底何错之有,以致于父皇这么久了还没消气?况且父皇那日也训斥母后了,难不成母后也犯错了?”
皇后叹了口气。
以前景徽帝行事还算和气,不知为何近日愈发天威难测起来,听说连御前伺候的郑公公脸上的笑容都少了不少,实在令人费解。
“说起来,你马上就要及冠了,及冠之后,陛下与百官便不会再拿你当孩子看了,届时,你更要谨言慎行,不能失了储君身份。”
太子:“儿臣何时不谨言慎行了……”
皇后:“你虽没有不谨言慎行,但有时做事还是孩子气了一些。前几日让你相看的那个姚家小姐,我听说你一路上都没怎么理她,你都长这么大了,难道还要母后教你说话?”
太子不语。
“你不要给我摆这副脸色,我看啊,就你这样,再换个王小姐张小姐来也是一样的结果。何况姚小姐也是你父皇点了头的,你父皇最近正看你不顺眼,你还不要顺着他些?”
一旁的掌事宫女见母子二人间气氛僵硬,便笑了笑,出来打圆场道:“娘娘,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殿下,他不与姚小姐说话,确实是没什么合适的话题。您想想,两个人都不认识,如何起头?最好啊,得找两个人都有兴趣的话头,才能聊得起来。”
皇后皱眉:“上哪去找什么话头?”
掌事宫女道:“奴婢听说,那姚小姐平素喜欢出门逛街玩耍,不如便找个机会,让她陪殿下在民间游玩一番。民间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比皇宫里有趣多了,总有能聊起来的东西。”
“不行。”皇后一口回绝,“霁儿是太子,岂能随意出宫?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太子却眼前一亮:“儿臣倒觉得这提议不错。儿臣每日就在宫中打转,如坐井观天,拘束至极。之前姑姑办的两次赏花宴,虽然宴会本身无趣,但儿臣在路上瞧见了许多民间风物,颇有感触。若能再出一趟宫,到民间行走一番,那儿臣定能又增长些见识。来日见了父皇,也有话可说。至于安全,带些护卫不就行了?”
掌事宫女笑道:“是啊,娘娘,而且依奴婢愚见,趁此机会,恰好可以更清楚地考察姚小姐为人行事究竟如何。她在当闺中小姐的时候,喜欢上街游玩倒也罢了,可若是当了太子妃,还只知道单纯地玩乐,那娘娘可得再考虑一下了。若她能通过游历街市,为殿下剖析民生,那这便算来对了。而且这一来一回地说话,既不显得尴尬,也能促进二人感情。”
听她这么一说,皇后有点动摇了。
太子倒没想和姚璧月增加感情,但他并不介意找个人在旁边替他答疑解惑,便笑道:“母后,此行无论如何都不亏。若姚小姐办事稳妥,儿臣自然会对她刮目相看,愿意娶她过门。若她办得不好,那儿臣也没什么损失,本就是体察民情去的,所遇到任何事情,都是民生之事。她不好,那再换一个便是了。”
“你啊,你啊。”皇后伸出一根手指,虚虚点了下太子,摇头道,“罢了,就依你吧。”她看向身旁的掌事宫女,“你去姚家传个话,给他们两天时间准备,让姚小姐陪太子微服游览民间,务必稳妥谨慎。”
“也不用太稳妥了。”太子连忙提醒,“千万不要走到哪清场到哪,那孤微服还有何意义?”
掌事宫女笑道:“奴婢明白。”
第44章
李母近来认字颇有成效。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一开始刚学新东西的时候,怎么学都学不进去,甚至有时候连听都听不明白,但不知道从那一刻开始,人就像顿悟了一样,突然就能听明白了,能理解了,甚至能举一反三了。
李母看着纸上自己临摹的几排大字,美滋滋地问翠翠:“怎么样,横平竖直,还可以吧?”
翠翠笑道:“很可以呢,老夫人聪明着呢。”
李母:“还是簌簌教得好哇。”
楼雪萤笑道:“那也得娘自己愿意学才行。”
李母感叹道:“认字也没有那么难嘛,把一些常用的、简单的记住了,其他不认识的字儿,结合一下前后,也差不多能猜出来是什么意思。早知道没我想的那么难,我当初就该听石头的早点认字,说不定以那个时候我的记性,能记住的字儿比现在还多呢!”
楼雪萤:“现在也不晚。”
李母越想越觉得自己厉害,决定奖励自己一番:“簌簌,要不咱们下午出去逛街吧!”
楼雪萤听到她主动要求出去逛街,很是惊喜:“好啊,娘想去哪里逛?”
李母:“咱们去坐游船吧!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坐过船呢!”
楼雪萤:“游船也有很多种,娘是想坐小船还是大船?无论大小,都可以包船。”
李母:“咱们人多,单独包一只小船吧?”
楼雪萤笑道:“好,一定给娘办妥了。”
吃过午饭,歇觉起来,楼雪萤便带着李母出门了。
她们这次来到的是沿河的街道,岸边一溜儿密密匝匝的铺面,酒旗招展,食香扑鼻。楼上是临窗的雅座,将一条蜿蜒玉带河尽收眼底;楼下是扛着扁担走街叫卖的小贩,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不远处,一座高高的白石廊桥飞架河面,桥上行人或匆匆而过,或驻足赏景。桥下几只小船缓缓驶过,有的是一排竹筏,竹筏上站着个黑黝黝的船夫,身边摆着几筐新鲜的鱼,若有商户或散客想买,船夫便撑着筏划到岸边,做完交易再继续前行;有的是一条十几人的客船,客人们坐在船内,一边吃着瓜果零嘴,一边好奇地往岸上张望着。
楼雪萤说:“娘,我们等会儿就去坐那样的船。”
李母啧道:“真会享受。”
“这还不算享受的呢。”楼雪萤笑道,“还有更奢靡的,娘没见着。”
她带着李母上了前方的白石廊桥,站在桥面上,往远处眺望,便可见一片更为宽阔的水面。
浩荡水面上除了一些缓缓行驶的小船,还停了两三艘雕梁画栋的画舫,即使离得远,看不太清楚,也能听到隔着水面飘来的悠扬丝竹之声。
楼雪萤道:“现在还不算多,到了傍晚和宵禁前才是最多的,届时还会有画舫点歌姬作陪,若是两艘画舫都同时点了歌姬,还得暗暗较劲一番。歌姬唱得越好,画舫便越有面子,歌姬得到的赏钱便越多,旁边的船也能沾光听曲,那时候更加热闹。”
李母道:“啊哟,也不嫌夜里风大吹着冷。有没有翻跟斗厉害的、看着好看的武生在船上表演?那老婆子倒是也愿意吹一吹夜风。”
楼雪萤扑哧一声笑道:“娘若是肯出钱,自然有的是人抢着献艺。”
李母又赶紧摆摆手:“我说着玩呢,可不能被地底下的老头听见了,说我这种福都要享。”
二人在桥头伫立说笑,身后跟随的采菱翠翠等人,也倚在桥栏边叽叽喳喳地聊天。
等欣赏得差不多了,楼雪萤道:“前方有个码头,那里停着好几只客船,娘瞧见了吗?”
李母点头:“瞧见了。”
楼雪萤:“我们马上就去那儿坐船,船上有瓜果有饮子,都是包在船费里的,娘尽管吃。对了,娘若是晕船,我也准备了药丸,提前含一颗压在舌头底下,便不晕了。”
李母便笑道:“还是簌簌想得周到!那还等什么,咱们快去吧。”
楼雪萤便回头朝采菱招了招手:“药拿来。”
就在这时,一个挑着扁担的小贩从她身边经过,楼雪萤没注意,被沉重的扁担筐子一撞,顿时一个趔趄,重心失稳,直直地跌了出去。
桥是拱桥,楼雪萤一时间没刹住脚,就这么顺着弧形的桥面,一路失控地踉跄了下去。
“夫人!”随行的侯府小厮反应慢了一拍,没来得及追上,眼睁睁看着楼雪萤撞上了从另一头上桥的游人肩膀。
她身子一歪,所戴的帷帽被撞飞出去,整个人在原地转了半圈,才被对方一把拽住了手臂,堪堪停下。
楼雪萤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了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眉目疏俊,眸光温润,长身玉立如翠竹挺拔,端的是一派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长风拂过河面,吹起粼粼碎光。掉在桥上的帷帽窸窸窣窣地移动着,雪白的纱帘在风中飘舞起落。
对方愣愣地看了楼雪萤几息,忽而松开了她,往后退了半步,温和一笑:“小姐可无恙?”
如五雷轰顶,楼雪萤霎时面无血色。
“簌……”男人身旁的姚璧月大吃一惊,“你怎么也在这儿?”
“没事吧没事吧?”李母连忙小跑过来,低声扶住楼雪萤,“没磕着哪儿吧?”
楼雪萤回过神来,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全然忘了正常的反应,只本能地一把拉起李母,拔腿就走。
“哎?方才那姑娘是谁?她喊你,你怎么不理她呢?”李母一边回头,一边诧异问道。
那姑娘似乎也很诧异地看着她们,还和那个男人站在原地没动呢。
楼雪萤的一颗心跳得飞快,简直要从嗓子眼里呕出来:“不必管她。娘,我们坐船去。”
采菱:“哎呀,帷帽!”
楼雪萤:“不要管了,快走!”
她咬牙,每走一步,腿肚子都在打战,带李母迅速下了桥,往码头走去。
李母问:“那是你朋友吗?就这么走了,是不是不太好啊?”
楼雪萤额上冒汗,抖着声音道:“娘,你看不出吗,她在同人相看,我怎好打扰。”
李母恍然:“哦,我还说呢,那公子长得甚是好看,是哪家府上的?”
楼雪萤:“我……我不知道。”
采菱却反应过来与姚璧月相看的人是谁,不由目露震惊,看向楼雪萤。
楼雪萤盯了她一眼,示意她别乱说话。
采菱顿时连头也不敢回,嘟囔一句:“奴婢去包船。”
便快步跑了。
而白石廊桥上,太子依旧负手而立,久久地望着远处已经化为一个小点的人影,问姚璧月:“方才那女子,你认识?”
姚璧月老实回答:“认识。”
太子:“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姚璧月:“是武安侯的夫人,楼少监家的千金。”
太子顿时一愣,目光转向姚璧月:“武安侯的夫人?”
“正是。”姚璧月感觉哪里怪怪的,但又不敢去细想自己觉得怪怪的原因,只能硬着头皮道,“方才与她在一起的,乃是武安侯的母亲,侯府的老夫人。”
太子目光微微一凝。
武安侯的夫人……是了,方才未曾注意,如今回想,似乎的确梳的是妇人头。
太子抿了抿唇,又问:“既与你认识,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姚璧月心道,看方才簌簌那慌慌张张的样子,肯定是猜到你是谁了,人家正怀疑你要被易储呢,哪敢在此地久留。
面上却不着痕迹道:“她是我朋友,知道我与殿下近日有些来往,恐怕是猜到了殿下是谁,这才不敢冒犯点明。”
太子想到自己方才当着侯府老夫人的面,拉了武安侯夫人一把,确实不大妥当,便也不再多言。
姚璧月试探道:“那殿下,我们继续?”
太子点了下头。
姚璧月便与太子继续往桥上走去。等走到最高处,太子双臂撑在桥栏之上,望着水面上往来船只,沉默不语。
姚璧月以为他是在想着什么这是他的江山之类的东西,便道:“此处是京城水上贸易最为繁华之所,这般欣欣向荣,都离不开陛下与殿下,以及各部大人的辛劳建设。”
谁知太子却道:“姚小姐,你说的事,孤已考虑好了。”
姚璧月不由左右看看,四周都是伪装成家丁和普通游人的东宫护卫,和他们略微保持了一些距离,但又没有离得太远。
太子语调很轻,刚好只够他们二人听见。
姚璧月便也轻声道:“殿下请说。”
皇后有令,让她带太子微服走访民间,家人得知后十分高兴,母亲更是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一把上等好琴,郑重其事地交给她,说陛下喜琴,投其所好,让她赠给太子,定能为近来不顺的太子分忧。
她问母亲:“家里哪来的琴?”
母亲却说:“你管那么多,总之是我动了点关系才拿到的。这种好琴难得,你可千万要把握住机会。”
姚璧月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但她不希望太子因为这把琴,真的选了她当太子妃,于是她铤而走险,秉持着真心换真心的态度,在献琴之后,向太子道出了自己不想嫁入东宫的想法。并表示,这把琴就当她贿赂太子的,望太子看在这把上品之琴的份上,另觅佳偶。
太子倒没生气,只是有些诧异,听完之后,也没有立即给回复,只说他要考虑一下。
姚璧月见他收了琴还没给个准话,不由心里一个咯噔。
他不会本来没看上她,却突然发现她如此真诚不做作,和别的攀附权贵的女子不一样,所以突然就对她感兴趣了吧!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看看也就算了,不要成真啊!
她一路在心里祈祷,本以为得今天结束之后才能得到答案,没想到逛到一半,太子便想好了。
只听太子道:“人各有志,姚小姐不愿嫁孤,孤理解。事后孤会向母后说明此事,也请姚小姐放心,孤会另寻一个理由,不会让姚小姐名声受损。”
姚璧月听罢,大为感动,没想到太子果然与传闻中的一样,是个温柔宽和之人!他替她解决了一切,那她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多谢殿下。”投桃报李,姚璧月忍不住再提醒了他一下,“对了,今日我所献殿下之琴,乃是名家精斫而成,殿下爱琴,望此琴能常慰殿下之心,让殿下日日开怀。”
太子会琴,但这爱琴之名,却是皇帝最盛。想必太子也是联想到了谁更适合那把琴,颔首道:“姚小姐有心了。”
第45章
楼雪萤坐在游船之上,惊魂未定,后背冷汗涔涔。
还好今日没什么风,太阳也大,否则她出着汗,水面上风一吹,回去多半又要生病。
她拿起桌上的茶,咕咚喝了一大口,才勉强压下了那颗狂跳的心。
游船晃晃悠悠地在水面上荡着,李母没坐过船,一开始还有点害怕,抓着她的胳膊不敢放,后来适应了,胆子也大起来了,还敢探出身去,将手伸进水里摸两下。
“这明明是一样的风景,但是在岸上看,和在水里看,感觉真不一样呢。”李母兴致勃勃地说。
楼雪萤强颜欢笑道:“娘喜欢便好。”
她握着茶杯,暗暗抚了抚胸口。
方才经历,实在太过措手不及,她做梦都没想到陪李母出来玩,还能遇上微服的太子。
与之前几次见景徽帝不同,她此次毫无心理准备,简直如同白日见鬼了一般,一口气险些就没喘上来。若不是周围人声将她拉回现实,她恐怕连逃都不知道往哪逃了。
太子怎么会出现呢?从未听说过太子还有微服出巡的爱好。
而且姚璧月怎么又和太子掺和到一起去了?莫非还是无法拒绝皇后?
这样下去真的不行,改日必须得再找姚璧月,把情况问个清楚。
楼雪萤小心翼翼地抬眼往远处石桥上看去,那里早已不见了太子等人的身影。
她一直很害怕与太子见面,没想到她千防万防,最后竟是在民间这个最不可能遇到太子的地方出了岔子。
她忍不住想起今日太子望向她时的眼神,半是惊艳,半是怔然,简直与前世一模一样。
她背后的冷汗又要出来了。
楼雪萤暗暗地安慰自己,别多心,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就算太子一时被她皮相吸引又如何?前世他也只是对她起了兴趣,知道她本来就是要去赴宴的贵女之后,才让皇后召她入宫,有了进一步的接触。
今世她已经是武安侯夫人了,又不是什么未出阁的小姐,他总不可能只因为看了一眼,就对自己起了歹意——不管他前世后来变成了什么样,至少现在,他不是这样的人……
应该……不是吧。
而且……而且他父皇都要对他下手了,他就算有心,也没时间了……
楼雪萤有些慌乱地想着。
平心而论,她从来没想过要太子死,或者要皇帝死。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更何况,皇帝和太子出了事,那天下是要出大乱子的,她可不想真的去当什么亡国祸水。
那天景徽帝说要杀了太子,直到今天都还没动静,但连姚璧月都听说了父子有矛盾的事,想必不是无中生有。极有可能是景徽帝不想承担一个“妄杀储君”的罪名,所以才没有直接动手,而是在静等时机。
什么时机呢?楼雪萤不知道。
现在的太子,行事几乎挑不出错来,在臣子中有口皆碑,想让他犯一个严重到杀头的罪名,无异于痴人说梦。
除非特意陷害……
楼雪萤不想再深想了。
其实她觉得,如果这一世太子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怀有前世记忆的皇帝诛杀,的确有些冤枉。但如果皇帝真的动手了,她也不会有任何表态。
太子若死了……那就死了吧。昔日种种,皆付前尘,她现在又不是他什么人,他是死是活,与她又有何干系呢。
爱与恨都太累了,她只想偏安一隅,过好自己平静的生活。
在外游玩了半日*,天也快黑了,楼雪萤在岸边找了家小馆子,陪李母吃了顿饭,便带着心满意足的李母打道回府了。
又到了该睡觉的时辰,可楼雪萤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她睁着一双眼睛,望着漆黑的帐顶,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太子今日问她的那一句“小姐可无恙”。
他明明就是个端方雅正的君子,可为什么上辈子最后会变成那样。
她不知道他在大臣面前是否一如既往,她只知道,他在她面前,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从来不知道那张锦绣口中竟能吐出那么多污秽之语,也从来不知道那双多情眼中竟能绽出泣血似的凶光。
她不明白,他是太子,理应是这个世上最清楚皇家威势的人,他说她背叛了他,可是他想让她怎么办呢?难道在宫里一辈子与皇帝怄气,不许皇帝近身吗?还是应该私下里偷偷与他联络,向他倾诉她的无奈与苦楚,博取他的谅解与同情呢?
楼雪萤其实没有那么恨他。她只是想不通。
想不通她都已经认清现实放下了,他为什么还没有。他对她,真的有如此深情吗?深情到不惜弑父夺权,要将她重新占有?
楼雪萤想起那座囚她的牢笼,里面各色物事,皆是顶尖,连窗格都是用的最贵的西域琉璃打造。
他舍得这样养她,应是对她有情。可为什么却要嘴上说着恨她,行动也践行着恨她。
她想不通。从前世想到今生,都没有想通。
楼雪萤静静地躺着,神思恍惚。
忽听极轻微的咔哒一声,楼雪萤陡然回神,坐了起来。
什么声音?她迷茫地四顾,却没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动。
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便打算重新躺下,可刚拉起被子,她却突然看见床帐外的窗户,被人打开了!
廊下的灯笼不知何时熄了,唯有清辉月色穿过洞开的窗扉,泻入室内。
月色盈盈,像水光一样流淌在地面上。
楼雪萤呆呆地看着一个黑影娴熟地翻入室内,然后抬起头,直接和她对上了目光。
她愣住了,他也愣住了。
楼雪萤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张口便叫:“来——唔!”
那人一个大跨步冲到了她的面前,因为冲得太急,几乎是扑到了她的身上,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呲啦一声,合拢的青纱帷帐硬生生被人撞裂,轻飘飘地夹在了她与不速之客的身体中间。
“别叫!”他低声道,“是我,李磐!”
李磐?!
楼雪萤呆呆地看着身上的人影,怀疑自己在做梦。
李磐见她不再挣扎,便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把碍事的帷帐捡起丢到一旁,又去把窗户关上了。
“你怎么还没睡?”李磐折回床边,摸了摸她的脸,嗯,干的,还好。
楼雪萤望着他,掐了自己一把,竟不是梦。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瞪大了眼睛,“你不是……你不是早就走了吗?”
李磐扯了一下嘴角:“我倒是想走,可有人不让我走。”
不让他走?
楼雪萤脑子转了片刻,不确定地伸出手指:“我……吗?”
李磐:“还能有谁?”
楼雪萤忽地反应过来,脸色大变:“你难道真的没走?你想干什么?要是被人发现你还滞留在京城,是要掉脑袋的!”
李磐:“这些事你不用管,我来找你,只是有件事情想问清楚。”
楼雪萤愣道:“什么?”
李磐单手叉着腰,舔了一下有些发干的嘴唇,想了想,道:“那我就直说了,就是……在你我成亲之前,你与陛下认识吗?”
平地一声惊雷,楼雪萤僵坐在床上,如坠冰窟。
李磐……李磐怎么会突然问她这种问题?难道是他发现了什么?他是怎么发现的?难道那天与景徽帝见面,被他跟踪了?可他是怎么做到的,竟连皇家侍卫都没发现他的踪迹?
见她呆滞不语,李磐的心便已是一沉。
“你、你这问的什么话?”楼雪萤勉强道,“我怎么可能认识陛下。家中只有父亲与陛下称得上是认识,就算是我那两个兄长,也只不过是在殿试时见过陛下一面罢了。”
李磐:“当真?”
楼雪萤:“自然当真。”
她攥紧了被子,紧张得连呼吸都有点乱了。
只能说还好现在是夜里,很多表情都看不清,若是白天,她只怕早已心虚到暴露无疑。
李磐轻轻叹了一口气:“簌簌,其实我前几日便想来找你了。白日里我不便现身,只有夜里大家都歇息后,我才方便前来。然而这个时候你都在睡觉。”
他有很多次徘徊在她的床前,想把她叫醒,可想起她之前噩梦缠身的样子,便又不忍打破她难得的安宁。
他赌了一把,赌以自己对边境的了解,现在不像是会出乱子的时候。
他还赌了一把,赌皇帝不顾户部和兵部的声音,直接让他出兵,一定是有什么隐情。
他把自己的那匹战马留给了吴兆,让吴兆把肩膀垫宽些,鞋底塞高些,再穿上他李磐的战甲,率领其他人继续奉旨急行。
但就算模仿了身材,长相却天差地别,世上还没有那么绝妙的易容之法,能直接把人的面皮换成了另一个人。
不过,李磐教了吴兆一招。经常策马疾奔的人都知道,马的速度一快,迎面来风便会吹得人脸疼。所以长途奔袭者往往都会裹一面巾挡风,是非常正常的打扮。
而吴兆率队经过驿馆时,绝不留宿,只取了干粮和水便走。搬出不敢延误军机的理由,驿馆的官员自然不会强留他们休息。
如此一来,吴兆扮演的武安侯便只需露一双眼睛在外面,远远地立在驿馆门口,再命一个“属下”亮明将军令牌,取得补给,便可以马上出发。
而那些驿馆的官员其实也只在李磐回京路上见过他一面,未必对他有多熟悉。即便感觉武安侯似乎和印象里不太一样,那也只会觉得是自己记错了——谁会想到有人敢用着真正的将军令牌,骑着真正的将军战马,穿着真正的将军战甲,假扮武安侯呢!谁又会想到,真正的武安侯,竟敢阳奉阴违地抗旨呢!
这几日,李磐一直留在京中,与吕贵一起调查楼雪萤婚前的人际来往。可任凭他们怎么查,都查不出可疑之处。
李磐又自己去查了皇帝和楼家的来往,可查来查去,也只能查到楼家那几个男人的事情。别说是私下里有什么来往了,楼雪萤和皇帝,甚至都没在同一个地方同时出现过,也就是说,他们连明面上可能会出现的交集都没有。
而也正是在今天,李磐收到了来自乌孙的哈苏勒密信。
密信是吴兆在沿途暗哨中取得的,他已提前得了李磐的允许,先看了密信,再重新封存,继续让暗哨传回了京城。
哈苏勒的回信很简单,说边境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还不忘问李磐什么时候回西北。
哈苏勒如今能当上乌孙王,少不了李磐当初的扶持。当初大岳和犬戎交战,乌孙王室也在其中搅浑水,趁火打劫。李磐一怒之下把一直默默无闻当透明人的十七王子哈苏勒绑到面前,问他想不想做乌孙王。
默默无闻的哈苏勒立刻点了头。
于是李磐假借灭敌之名,和哈苏勒里应外合,替他把那些作乱的叔伯兄弟全杀了,就留了他一支纯正王室血脉,让他顺理成章地捡了漏。但王室还有旁支呢,哈苏勒也不是全然高枕无忧,如果李磐不在西北了,那他哈苏勒可怎么办啊!
李磐看完哈苏勒的回信,第一反应是,还好,边境无事。
第二反应是,他没有想错,楼雪萤和皇帝之间就是有问题。
他与她进宫谢恩时,皇帝还好好的,第二天就病得上不了早朝。过了几天,他刚一上朝,皇帝便迫不及待地把他赶出了京城。
他还奇怪呢,皇帝是哪来的密报,比他还能更快知道西北边境的动静?
尽管当前边境太平,吴兆他们可以放慢脚程,不必再着急赶路,但迟早有一天他们得抵达西北履行圣旨,那时吴兆可没法再假扮了,所以留给李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今晚,李磐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楼雪萤喊醒。说好了夫妻一体,福祸与共,有什么事不能大家一起商量,一味瞒着他,算怎么回事呢。
谁曾想她竟还没睡。
没睡也好,趁她清醒,一次性把话问个清楚。
楼雪萤看着李磐,蓦然想起他“离京”当夜,自己发热时听到的声音——
“那天夜里,竟真的是你?!”她愕然失声。
“小点声。”李磐将手指抵在她的唇上,“家中唯有你和吕贵知道我还在京城,切不可传扬出去。”
楼雪萤:“娘也不知道?”
“她要是知道我在抗旨,恐怕也睡不着觉了。”李磐忽然一凛,“不要转移话题,说正事!”
楼雪萤瑟缩了一下。
李磐将她的这些反应尽收眼底,又叹了一口气,道:“那天夜里,我回来看你,你烧糊涂了,将我认成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楼雪萤怔住。
她只记得自己那天晚上很难受,好像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但随着时日的推移,她早已忘得差不多了,只余一个“李磐似乎来过”,给她留下了些许印象。
楼雪萤紧张地咽了咽喉咙。
以李磐的性格,他不会无缘无故来问她和皇帝的关系,也不会无缘无故地编出一套认错人的话来诓她,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的确病糊涂了,认错了人,引起了李磐的怀疑。
她完全相信这是自己干出的事。
因为她以前就不止一次,在夜里把前来检查她是否安睡的哑巴侍女错认成了新帝。侍女与新帝体格相差殊异,她恍惚之中都能认错,更不要提她前几日正在病中,白日里又刚刚与景徽帝见过一面,精疲力竭,虚实不分。
那么,将李磐认错,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她怎么能承认呢?她怎么能在丈夫面前,承认她与其他男人有染呢?
于是她定了定神,问:“我将侯爷认成了谁?”
李磐:“我不知道,你只是……”顿了一下,他才继续道,“你只是求我放过你。”
他终究还是没有把话说全,留了余地。
楼雪萤紧紧地抿住了唇。
这样的话,李磐根本编不出来,毫无疑问,她那夜的确是将李磐错认成了新帝。
可李磐是怎么联想到皇帝身上去的?
但眼下已经顾不上这些细节了,李磐又没重生,她这一世,跟皇帝和太子都毫无交集,只要她咬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李磐便不能拿她如何。
“我竟说了这样的话?”楼雪萤故作吃惊,“我有时候的确会做些噩梦,但我不知道我还会说梦话。也不知道我梦中将侯爷认成了谁,怎么听上去那般可怜。”
李磐叹了今夜第三口气。
“簌簌。”他一字一顿道,“你既然还记得那天夜里见过我李磐,那你又可还记得,你跟我李磐本人,说过什么话吗?”
楼雪萤茫然。
她说了什么话?
李磐道:“你说,‘李磐,你要相信我’。可是簌簌,你让我相信你,而你却有半分相信过我吗?”——
作者有话说:感谢大家的投雷和营养液!全部啵啵![亲亲][亲亲][亲亲]
第46章
李磐不能理解楼雪萤为什么不敢跟他说实话。
如果欺辱她的那个人真的是皇帝,她觉得告诉楼家也没用,那他现在都抗旨站在她面前了,她到底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我……”楼雪萤不知道李磐到底猜到了多少,只能小心翼翼地道,“我如何不相信侯爷?可是……我实在不记得那天夜里我究竟做了什么梦,也实在不知道这与陛下又有什么关系。”
李磐揉了把脸,在她面前踱了两圈,才又站定了,问她:“那你如实回答我,我走那天,上午皇后召你入宫,你们在宫里究竟做了什么,需要你直到傍晚才回府?”
楼雪萤开始努力搜刮自己上辈子的经历:“皇后娘娘与我说了些体己话,还与我下了几局棋,她还带我逛了御花园……”
“你是不是去见陛下了?”
李磐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
楼雪萤脑仁一麻,嘴唇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指甲陷入掌心,隐隐作痛。
“见就见了,为什么不能告诉我?被陛下召见,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李磐语气加重,直直地盯着她,一双眼睛在黑夜里亮得惊人。
“我没有!”楼雪萤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侯爷到底在想什么,陛下如何会召见我?我、我有什么值得陛下单独召见的?”
“我可没有说你被陛下单独召见了。”李磐幽幽道,“有皇后在,陛下怎会单独召见臣子之妻?”
楼雪萤呆住了。
“簌簌。”李磐伸出手,掌心贴着她的下巴,食指与中指在她耳后缓缓摩挲,似是安抚,又似质疑,“成婚那夜,你说你没有看错人,你说嫁给我,是你此生之幸——簌簌,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楼雪萤无言以对。
“若不是真心,你为何要说那种话哄骗我?若是真心,你又为何要对我有所隐瞒?莫非是现在改了主意,觉得错看了我,还是觉得嫁我不幸,后悔了?”顿了一下,李磐又道,“我不知道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但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怪罪过你一句吧?饶是如此,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吗?”
万籁俱寂,连一声虫鸣都没有。
李磐等了很久,可见她始终只是沉默着,连眼睛都不敢看他,他也终于感到失落,收回了手,道:“如果你对我如此戒备,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我?你嫁给我,难道不是有求于我吗?”
楼雪萤猛地抬起了头。
李磐:“怎么,我说中了是吗?簌簌,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能留在京城的时间不多了,你若真的有求于我,就直接告诉我,我替你想办法。但你若不说,等我到了西北,就真的远水救不了近火了。”
楼雪萤难以置信。
他到底是怎么猜到的?难道就凭她一个噩梦,就凭她在宫里多待了些时间,他就推测出她与皇帝之间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可纵然他怀疑她与皇帝,他又是怎么知道,她嫁给他并非出自情爱,而是有求于他的?
他现在……到底是怎么想她的?他说他不怪罪她,说他会替她想办法,到底只是为了从她嘴里套话,还是真的这么想?她如果真的坦白了自己与皇帝的前缘,他会不会立刻对她弃如敝履?
还是那句话,他是她的丈夫,他包容她的前提是,她是个对他忠贞不二的妻子。
可现在在李磐心里,她的忠贞已经值得怀疑,她若再嘴硬下去,就算以后还是夫妻,恐怕也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亲密无间的氛围了。
可她又怎么敢轻信他的承诺?也许他作为一个将领,只有一言九鼎才能树立威信,可他作为一个男人,却不需要实现任何承诺,也依旧能当她的丈夫。
人的感情是最难掌控的东西,甚至连自己都无法预料。也许此时此刻的李磐的确愿意包容她,但谁知道时间一长,这根小小的刺会不会在他心中生长得越来越大?夫妻之间免不了会有矛盾,而她因为婚前的“不贞”,便会永远低他一头。如果她只有谨小慎微,处处讨好,才能不让他计较过往,那这于她而言,还算得上是“庇护”吗?
楼雪萤眼中又渐渐生出了水雾。
她开始怨恨,为什么老天要将她陷入这样的境地,如果不是景徽帝也重生了,李磐与她,根本就不会是现在互相怀疑、彼此猜忌的局面!
凭什么她总是被质问的那个,凭什么她总是被选择的那个,凭什么她每次都要像个怨妇一样,等着这些男人来审判自己的命运!
李磐:“……”
一听她呼吸声不对,李磐的头顿时大了。
“你怎么又哭了?!”他伸出手去摸她,果然摸到了一手的水渍。
他不敢点灯找帕子,只能用自己的衣袖去替她擦眼泪,擦了一半想起来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换衣服了,衣服上全是脏污,便又默默地收回了手。
除了呼吸声粗乱了点,楼雪萤哭得很安静,但也很汹涌,李磐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停下来,只能拍了拍她的背,小心翼翼地问她:“陛下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你不要害怕,尽管与我说来……”
见楼雪萤不理会他,他又为难地抓了下脸,想了又想,才艰难道:“若他真的伤你至此……除了弑君……别的都好说……”
楼雪萤立刻顿住,错愕地看向他。
李磐:“……”
李磐:“你不会真的想让我弑君吧?这是不是……有点……有点……”
有点太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我没有!”楼雪萤急道,“你疯了!这话能乱说吗!”
李磐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紧张道:“那你到底在哭什么?你若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为何不能告诉我?”
楼雪萤重重地吸了下鼻子:“侯爷方才所言,除了那件事,别的都好说,可是真的?”
李磐犹豫了一下,道:“最好也不要有违律法……但如果你父亲认识刑部的人……”
也不是不能挑战一下。
楼雪萤怔怔地问:“侯爷就不怕我真的让你去做一些坏事吗?”
李磐:“那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到底谁对你做了坏事啊?”
说完自觉这话不妥,又去觑楼雪萤的脸色,奈何实在看不太清,只能勉强感觉到她并未生气,只是似乎还在踌躇摇摆之中。
李磐没有催她,只耐心地等着。
良久,楼雪萤终于动了。
她下了床,只穿了一身寝衣寝裤,直接在他脚边跪了下来。
李磐大惊:“你干什么?”
他想将她扶起来,可她却硬是不肯起,只哽咽道:“我对侯爷别无他求,唯有一点,求侯爷,在听完我说的话之后,还能原谅我。”
李磐都有些糊涂了,不是她受欺辱吗?他要原谅她什么?
他没法子,叹了不知道第几口气,在她对面跽坐下来,道:“你说吧。”
楼雪萤伏在地上,声音颤抖:“此事……此事要从两年前说起。”
她告诉李磐,两年前,她通过琴坊结识了一位名叫“栖云居士”的琴友,二人虽未见面,但通过书信数度往来,修改曲谱,探讨音律,交流乐理,只觉相识恨晚,遂引为知交。
听到这里,李磐心里有点发酸。
居然还有个引为知交的琴友?难怪之前她对他不通音律那么生气。
李磐:“男的女的?”
楼雪萤低声道:“是陛下。”
李磐差点一头栽到她身上。
他扶了一下地板,稳住身形,震惊道:“你说什么?”
楼雪萤又开始抽噎:“侯爷明察,我此前根本不知他是陛下,只以为是个普通人,我与他仅有书信往来,只谈琴艺,不谈现实,更无任何狎昵逾矩之语……”
事到如今,她已经别无选择。李磐宁愿抗旨也要找她问个明白,她如果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段婚姻就真的要完了。
她很清楚自己没本事编出一段完美的谎言,所以她只能给李磐一个半真半假的答案。但即使只有半真,楼雪萤也不知道李磐听后会是什么想法。她只知道李磐最害怕女人流泪,所以她也只能极力做出柔弱知错的样子,来争取他的谅解与怜惜。
李磐皱眉:“然后呢?你是怎么知道他是陛下的?”
“我……我也是意外知道的。”楼雪萤拭泪,“去年年底,外祖母去世,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琴坊。好几个月后,有一日路过,我偶然瞧见一个眼熟的小太监抱着一把琴进去了,但他穿的不是太监服,而是和百姓一样的常服。因为父亲官职的缘故,家中偶尔会有一些小太监来传旨,所以我不可能认错。我觉得奇怪,等小太监走后,便想去问问琴坊他来做什么,结果刚一进门,就听见坊主在指挥小厮,说这琴是‘栖云居士’留给‘簌君’小姐的,贵重无比,让他们仔细存放。我吓了一跳,那‘栖云居士’如何还能使唤宫里的太监?我匆忙离去,回家越想越不对……”
楼雪萤不可能将前世之事也一起告诉李磐,便临时想出了这么一个理由。这也不荒谬,本就是皇帝差人将琴送到琴坊,她只不过是描述了一件自己没亲眼见到的事情罢了,不算无中生有。
李磐揉了揉额角:“所以,你其实没有证据,只是猜测‘栖云居士’就是陛下?”
“这种事,如何会有证据?宫里总共就那么几个主子,唯有陛下最为好琴,再结合书信中的行文谈吐,还会有第二个人吗?”楼雪萤哽咽道,“我知道后十分害怕,再也没有和他往来过……”
李磐:“若如你所说,陛下与只你有君子之交,你又为何要害怕?”
“这、这……那可是陛下啊!”楼雪萤道,“我怎敢与陛下有私交……”她咬了一下嘴唇,又道,“况且,陛下将那么珍贵的琴赠给我,已经打破了我们不谈现实的默契,我,我……”
“你怕陛下纳你为妃?”李磐直截了当地问道。
“侯爷!”楼雪萤伏在他的膝头,哀哀哭泣,“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与陛下真的没有私情!我若与陛下有私情,他怎会给你我指婚!而且,侯爷应该清楚,我嫁给侯爷时,我、我是完璧之身啊……”
李磐静静地看着她。
他当然知道她嫁给他时是完璧之身,可这是重点吗?在她的描述里,陛下并不像是一个穷凶极恶之徒,甚至连要纳她为妃的苗头都尚未显露,她怎么就能怕成那样?
“所以,你不想嫁给陛下,就着急忙慌地选了我,把自己嫁了出去?”李磐道,“你的家人,你的侍女,都觉得你不喜欢武夫,可你还是骗了所有人,说你早就心许于我?你怕他们不同意,不惜自伤名节,也要嫁给我?你怕我怀疑你,所以你从始至终都是在刻意逢迎我,装出一副对我一往情深的样子?”
楼雪萤滞住:“我,我……”
他太聪明了,很轻易地便想通了其中关窍。
他只是不喜欢那些咬文嚼字的东西,不代表他没有脑子。空有蛮力的武夫,是坐不到武安侯这个位子的。
李磐轻声道:“那么,陛下又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的身份的呢?”
楼雪萤嗫嚅道:“就是最近……那日回门,我便觉得陛下看我的眼神不对,我想,他可能是觉得迟迟联络不到我,终于忍不住去查了我的身份……但我不敢告诉侯爷……”
“所以回门之后,你便跟我说不再弹琴,其实不是我惹怒了你,你只是借题发挥,不想再因琴生事了,对吗?”
“对……”
“而我离京那日,陛下其实就是单独召见了你,是不是?”
“是……”楼雪萤哭道,“陛下与我坦明了身份,但好在我已有预料,我说我对‘栖云居士’只有欣赏之意,绝无其他,而如今我已嫁给了侯爷,心中唯有侯爷一人……我还请求陛下将侯爷调回来,陛下虽未当场同意,但也没有再继续纠缠于我,而是放了我回府……”
李磐盯着她:“他没有做什么伤害你的事吗?”
“侯爷!”楼雪萤嘶声道,“请侯爷一定要相信我,陛下绝没有碰我一根手指头,我也绝没有背叛侯爷,我是清白的,我真的是清白的……”
李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侯爷,我知错了……”她流着泪,想去握他的手,“你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是我年少无知,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我是利用了侯爷,但我也是真心实意要和侯爷过日子的,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对侯爷别无二心,从身到心,都只属于侯爷一人……”
李磐没有动,任凭她握住了他的手,将脸贴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蹭动着。
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失望来。
为什么直到这一刻,她还是以这种姿态面对他呢?
为什么直到这一刻,她还是不肯据实以告呢?
从她的描述中,皇帝除了随意将他李磐调离出京这事做得不厚道以外,似乎并没有做过什么真正欺辱她的行为。两个人此前更是连面都没见过,那皇帝便不可能大半夜出现在她的床前。
至于那晚她口中的“如果真的这么恨我”“给我一个痛快”之类的话,放在皇帝身上,更是无稽之谈。
要么,是自己真的多想了,她那夜也是真的神志不清了,完全是梦到什么说什么,误导了他。
要么,就是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没告诉他。
但皇帝隐姓埋名与她通信这件事在李磐看来已经足够震撼,还能有什么人、什么事,比这更让她害怕,宁愿承担一个“失贞”的风险,也要在他面前瞒下来?
李磐有些累了,也不想再逼问她了。
他只是将自己的手从她手中抽了回来,沉声道:“楼雪萤,你给我起来。”
楼雪萤一颤,还在试图为自己辩解:“侯爷,我真的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李磐道,“屁大点事,不就是在婚前和别人写了几封信吗?我成婚当夜便问过你,是不是有什么旧日情郎,让你实话实说,我不会生气——你是不是根本没听进去?”
楼雪萤失色:“我没有情郎!我对陛下——”
“既然连情郎都不是,那你跪在我面前哭成这样干什么?”李磐道,“是陛下看上了你,又不是你看上了陛下。若是前者,我来处理便是,若是后者,那我才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楼雪萤愣了愣,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喃喃道:“侯爷……不会觉得是我不守妇道吗?如若不是我行事失了分寸,给了别人误解和机会,那也不会变成这样……”
“和你有什么关系。”李磐说,“就你们京城人破事多,写个信便叫不守妇道,落个水便得以身相许,那我还和犬戎细作拜了堂呢,我是不是还得去犬戎和亲啊?”
楼雪萤:“……”
第47章
李磐直接把楼雪萤从地上拽了起来。
地上凉,她膝盖有些僵了,趔趄着撞到了李磐身上。
李磐松开她,问道:“陛下放你回府后,他还有再来找过你吗?”
“没有。”楼雪萤垂下头。
“那他可有再说过以后如何?”
“也没有。”
“那他……”李磐顿了一下,“可有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他、他……”楼雪萤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他觉得侯爷与我不合适,想让我们和离,但是被我拒绝了。”
“不合适是什么意思?”李磐拧起眉头,“意思是说,我是个粗人,配不上你,但他和你以琴相知,你和他才最配,是吗?”
楼雪萤无措道:“侯爷……”
“我懂了。”李磐道,“他这么说,确实有些道理。但我当初就是这么跟他说的,是他不听,非要赐这个婚的,现在又反悔了?把婚姻当什么,儿戏吗?”
李磐在心里冷笑一声。
楼雪萤有些惊慌。她没想到李磐似乎不是对她生气,而是对景徽帝生气,但她也怕李磐一气之下做出什么傻事来,便连忙道:“侯爷莫急,陛下他、他也就是这么一说,见我不肯,便也没有强迫。陛下他还没糊涂,还是知道侯爷的重要性的,并不敢直接惹恼侯爷,否则他当初就不会找理由调走侯爷,再暗中召见于我,而是应该直接降旨取消我们的婚事了……”
李磐捏了捏眉心:“所以你现在暂时安全,是吗?”
“我、我不知道……”楼雪萤小声地说,“我不敢确定……”
“这样吧。”李磐道,“他既然又是调我离京,又是让皇后召你入宫,那便说明他还是有所顾虑,不敢堂而皇之地行动。只要你一直待在府中,对外称病,坚持不出门,他总不可能直接当着我娘的面把你抢走。我也会让吕贵再加强护卫,一旦有任何可疑之处,立刻上报。”
楼雪萤怔道:“侯爷这话的意思……还是要走了吗?”
李磐:“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沿途驿馆见不到我本人,陛下就会发现我抗旨了。这罪名铁证如山,你也不想当寡妇吧?但既然边境目前无事,只是他编造的借口,你放心,我很快便*会想办法回来。”
楼雪萤默然。
李磐又扫了她两眼:“我走之后,你去换身衣裳。方才跪了那么久,地上不干净,还碰到了我,我身上都是汗和灰尘,更脏。”
楼雪萤攥着拳,指甲轻轻剐蹭着掌心,纠结道:“侯爷……其实也可以不回来的。只要侯爷同意让我一起去西北,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我们便都安全了。”
李磐:“就算回西北,也不是现在。我接下来必须快马加鞭,才能把在京城耽搁的时间追回。路上如果你跟着我快马急行,决计吃不消。但如果你不跟着我,而是坐马车,那你不就落单了?我就算给你找护卫也没用,万一半路上遇到了更厉害的人,你被劫走了,我找朝廷要个说法,朝廷跟我说都是山贼流寇干的,我又能如何?”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继续道:“簌簌,一味逃避,并不能根治问题。他今天能用一张圣旨调我出京,你跟着我出京,那他明天也能用一张圣旨调我回京,难道你也跟着我回京?甚至他还可以不动用圣旨,我就问你,倘若你跟我去了西北,有一天突然收到消息,说你父母亲病重,临终前想再见你一面,你是去,还是不去?你若是去了,你不怕是陛下放出的假消息吗?你若是不去,万一是真的,又怎么办?”
楼雪萤又沉默了。
“问题的根源不在于我们究竟是在京城还是在西北,只要我为人臣子,便不能不遵皇命。”顿了一下,他又道,“但即便为臣,也总能找到一些办法,让为君者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我现在一定还有什么地方没做好,所以才让他觉得我李磐是无能之辈,觉得我李磐之妻亦是可欺之人。你给我点时间,我尽快想出解决办法。”
楼雪萤怔住,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李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没有的话,我这次就真走了。”想了想,又补充道,“既然你只是为了躲避陛下而嫁给我,不是真的喜欢我这种武夫,那以后就不要委屈自己了,用不着非得低声下气地讨好我。你愿意在家中陪我娘,我就挺感谢你的了。”
楼雪萤低声道:“侯爷难道不觉得被我欺骗利用,心中愤怒吗?”
李磐扯了扯嘴角。
愤怒倒不至于,但确实有几分失落。原来他娘说的没错,的确是他自作多情,这样的千金小姐确实不会看上他这样的粗人。但也仅仅只有几分而已,更多的是“难怪如此”的释然,仿佛事情终于回到了正轨,呈现出了他预料中的原本面目来。
“不过就是回到了最初我以为的那样,利益联姻,各取所需罢了。”李磐道,“你替我打理侯府,照顾母亲,我替你去应付陛下——不过你这个问题,确实比一般的联姻问题,难度更大一些。”
楼雪萤忍不住问:“侯爷为何如此轻易地就原谅了我?那不是别人,那是陛下!侯爷若是想明哲保身,最该做的事情就是将我送给陛下,然后另娶一房妻室。这京中多的是人愿意替侯爷打理侯府、照顾母亲,并不是非我不可。”
李磐:“我为什么要送?你是我的妻子,凭什么就因为陛下看中,我就得送给他?又不是个无伤大雅的物件,是个活人!就算不考虑你的想法,单说我自己,把你送了,我能有什么好处?难不成陛下还能把我从侯爷提成王爷?那别人看我李磐,不真成了卖妻求荣之人了?”
楼雪萤不吭声了。
她绞着衣角,咬唇不语。
李磐望了一眼外面,天色已经不再漆黑如墨,而是开始隐隐变青,再过一段时间,就该泛起鱼肚白了。
李磐:“我真的得走了。”
说罢,便伸手打开窗闩。
窗户刚被推开一道缝,他便感觉背后被人一扑,腰身被一双纤细的胳膊紧紧抱住。
他动作一顿。
“侯爷……”楼雪萤声音颤抖,“我当初……的确不是因为喜欢侯爷才嫁给侯爷,也确实……对侯爷存了些讨好的心思。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嫁给侯爷是种委屈,也从没觉得武夫有什么不好……我其实,我其实很怕侯爷看轻我,我怕侯爷觉得我是那种轻浮之人……”
李磐默然,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楼雪萤鼓足勇气,又道:“这几天,我一直很想念侯爷……我,我说的是真心话……”
李磐眼睫狠狠一颤,喉头滚了滚,方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楼雪萤有些僵住了。他难道是不信她吗?
他转过身,五指插/入她的长发中,用力摩挲了一把她的后脑勺,道:“好好照顾自己,别老生病,有事的话找吕贵,让他联系我。”
他松开了她,然后一把推开了窗,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楼雪萤扑到窗边,只看到一个朦胧的影子,飞快地消失在了暗夜屋脊之中。
微凉的夜风掠过她的发丝,她愣怔片刻,最后顺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在地上,将脸埋在了膝盖之间。
她是不是又干了一件蠢事?
明明一开始,只是想故作柔弱,半真半假地告诉李磐她与景徽帝的关系,寻求李磐的庇护。但李磐的反应着实出乎了她的预料,那些在她看来足以令她夜不能寐、反复思量的事情,在他嘴里,仿佛全都不值一提。
他既没有因为她的隐瞒而愤怒,也没有在得知她只是利用他后,感到被人愚弄和耻辱。
他表现得简直不像她认知中的男人一样,云淡风轻,镇定自若,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提醒她换身衣服。她怀疑他只是在故作大度,因此还想继续挽回他对自己的印象,便又掏出了几分真心,向他倾诉自己的感受。
可他的反应实在平平,令她的心倏地一下就凉了。
若放在以前浓情蜜意的时候,他听了她这样的表白,一定会忍不住占她几句口头便宜,或者直接就上手了。但他今天没有,说明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她说什么就信什么了。
楼雪萤想,这难道是她的错吗?就她上辈子那样不堪的经历,她对李磐有所保留,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在她看来,承认她与皇帝有旧交,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勇气。
可这难道又是李磐的错吗?李磐已经被她骗过一次,不与她计较便已算是好人,难道还能要求他继续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吗?
——可是簌簌,你让我相信你,而你却有半分相信过我吗?
他的声音又一次回荡在耳畔,楼雪萤心口酸胀得厉害,她揪住自己的衣领,一遍又一遍,反复捶打自己的胸腔。
他说的对,她就是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他会对妻子的过去毫无芥蒂;不敢相信他能轻易接受她对他的利用;不敢相信他会先以“人”的标准来评判她,而不是“女人”;不敢相信在得知皇帝对她起了觊觎之心后,竟没有怪罪她,而是认为也许是他这个丈夫做的不够,才会让皇帝如此胆大妄为。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的热度,可如今,屋中又已空空。
他说他很快便会回来,可是,很快是多快呢?回来之后,她与他,又该如何相处呢?
楼雪萤不知道。
她开始后悔,后悔他临走之前,她甚至忘了嘱咐他一句,路上小心-
东宫。
断云流月,将尽未尽,夜间巡逻的翊卫队一手提灯,一手执戟,步伐稳而轻地经过太子寝殿,即将开始新一轮的布防巡视。
忽然,为首的翊卫脚步一顿,望向寝殿方向,迟疑道:“那儿的窗户方才是开着的吗?”
跟在后面的翊卫互相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上一轮巡防时,似乎并未开窗。而且太子殿下睡觉的时候也不喜开窗,理应是关着的才是。
“今夜不是曹公公当班吗,怎会犯这样的错误,竟连窗户都未关好,风随便一吹便开了,万一叫殿下着凉了可怎生是好?”领卫自言自语着,刚准备去叫殿门口值夜的内监关窗,谁知走到寝殿廊下时,却突然一愣。
原因无他,方才离得远,只看见窗扉开了半扇,但现在走近了,却赫然发现窗边上竟然站了一个人!
此人一身暗绸寝袍,乌发披散,安静地站在半开的窗户之后,一点声音都没发出,若不是领卫手里的灯笼光芒微微照亮了他的脸,他不知还要在这幽夜中隐匿多久。
“殿下?”领卫诧异开口,连忙行了一礼,“殿下怎的还未歇息?可是有什么吩咐?”
太子幽幽地注视着他,半晌,忽地古怪一笑,将窗户关上了。
领卫低着头,并未看见太子的表情,再抬头时只看见一扇紧闭的窗户,不由生出几分困惑。
但困惑归困惑,太子行事无须向他交代,既然没有吩咐,那他继续履职巡防便是。
领卫刚一归队,便见漆黑的寝殿中忽地亮起了昏黄的烛光。
值夜的曹公公终于察觉到了身后透出来的亮光,连忙叩门,恭声问道:“殿下醒了?有什么事吩咐奴婢?”
“没有。”殿内传来太子冷淡的声音,“谁也别进来。”
曹公公眼皮跳了一下,应了声“是”,便又缩着脖子继续立在门口了。
好奇怪,太子殿下从无起夜的习惯,今儿怎么突然醒了?听声音,心情似乎也不大好,他一个人大半夜的在里头捣鼓什么呢?
曹公公默默地胡思乱想着。
寝殿内,太子举着一盏烛灯,五指缓慢地抚过面前摆放的瑶琴。
这把琴,是今日——不,已过子时,现在是昨日了——是昨日姚璧月亲手所赠,不仅直言她不想嫁给他,还暗示了他可以将此琴转献给更适合之人。
姚璧月。
太子闭了闭眼。
这个蠢货,这个恶妇。
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马上就去杀了这个女人。
但,现在不是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杀姚璧月轻而易举,但姚璧月是簌簌的朋友,他绝不能因为这么个狡诈阴险的女人,让簌簌对他的怨恨更上一层楼。
——他是今夜重生的。
入睡之前,不知为何,水市桥头上,武安侯夫人那张美人含惊的面容,总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很明确地知道那一刻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但他认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只是他下意识的反应,算不得逾越。
但到了夜里,他还是忘不了白日里的事。
这很不对。
他唤了人,给自己点了盘安神香,这次终于睡了过去。
然后他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醒来后的惊悸、茫然、不解、愤怒……都已经过去了。他花了一个时辰平复心情,回忆了梦中荒谬的一生,也厘清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他重生了,重生在了一个他上辈子完全没有经历过的时间点。
也重生在了自己还是一个天真蠢货的时候。
两世人生,前半段全然相同,但从赏花宴那日开始,一切突然发生剧变。
他想起这辈子迟迟未有人选的太子妃之位,想起这辈子突然成了亲的武安侯,想起前几天父皇对他急转直下的态度,想起这几日朝中非议不断的急遣武安侯回边的圣旨,想起昨日在水市桥头与她的重逢——他的惊鸿一瞥,换来的却是她的落荒而逃。
一切都非常明了了。
如果他可以重生,那他们当然也可以。
可是,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愚弄他,为什么不能只让他一人重生?
为什么要让他一边狂喜于她鲜活的生命,一边又让他痛苦于她对他的避之不及?甚至,让她重生也就罢了,是他对不起她,她恨他、厌恶他、躲避他,也是理所当然,那都是他活该,他没有资格再去染指一个单纯懵懂的她,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承受任何磨难,来偿还他对她的所有亏欠。
可凭什么那个老东西也重生了?凭什么还重生在他之前?所有悲剧的根源都是他,他凭什么还敢妄图夺取她这辈子的自由,凭什么还敢对今生一无所知的他下手?!
太子望着面前的长琴,猛地伸指一扯!
极好极韧的弦,本不该轻易断裂,但在他的用力撕扯下,竟发出铮然裂鸣,倏地崩断了。
几缕鲜血顺着他的指缝缓缓流下,他撑着桌面,重重地喘着气,眼中泛起血丝。
姚璧月不认识这琴,可他却认识。
这是那个老东西送给簌簌的琴,他忘不了她被一道圣旨封为贵妃时的晴天霹雳;忘不了老东西站在他面前,跟他言之凿凿地讲起他与她的前缘时,那种半是劝告、半是炫耀的嘴脸;忘不了宫中家宴,她与母后,一左一右坐在老东西的两侧,她没给他半分好脸色,却时常与老东西眉目传情;忘不了她病得形销骨立之时,求他把琴还给她,而他一时心软给了琴,她却用这把琴反复践踏他的底线。
这最后这把琴碎了。
被她命人砸碎在了大雪纷飞的深宫之中。
那是他永生难忘的一日,那时他已与她冷战半月,不曾见她一面,只每日听下面宫人汇报她的动向。
然而那天他如常早朝,却在进行到一半时,看到了在乾阳大殿门口张望迟疑、欲进又退的,看守她的禁卫。
这不是那个禁卫该来的地方,更不是那个禁卫该来的时候,然而人在这个时候来到了这个地点,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浑身的血一瞬间就凉透了。
而在将人召至面前,听到对方战战兢兢汇报的消息后,他更是直接眼前一黑,从龙椅上滚落了下去。
满殿大臣与宫人一拥而上,嘴里惊呼着陛下,将他围困在中间。
他怒不可遏,喝退了所有人,疯了一样地跑出乾阳大殿,往宫苑深处狂奔而去。
车驾来不及召,龙辇更是无用,他就这么靠着一双腿,一路狂奔,奔到他扯落了碍事的冕旒,奔到他扔开了沉重的大氅,奔到他喉咙发冷,嘴唇发痛,头脑发昏。
他终于奔到了她所居住的殿宇门前。
守卫、侍女、女医,几十号人,满满当当地跪了一院子,面如白纸,抖如筛糠,等候着他的发落。
他摔了一跤,正摔在满地琴木碎片之上。
木片刺破了他的手掌,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只发了狠,一边四下环顾,一边厉声喝问:“谁干的?谁允许你们把这琴砸了的?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她最喜欢的琴?一群刁奴,竟敢擅自动她的东西,朕要把你们统统杀了!”
没人敢回答他的话,没人能回答他的话。
他蹲下/身,想把破碎的琴身拼凑起来,可拼琴容易,抱琴却难,它甚至都离不了地,稍微被抱起一点,便立刻如同镜花水月,从他怀中哗啦啦地散落,只余一片狼藉。
他跪在雪地里,只敢看着面前七零八碎的碎片,却迟迟不敢踏入几步之遥的屋子之中。
最终是他身边的曹公公壮着胆子,吊着哭腔提了一句:“陛下,娘娘怕冷,怎能将娘娘一人留在屋内呢?”
他如游魂一般,踉跄着站了起来,最终亲自推开了那扇重逾千钧的朱漆木门。
她安静地躺在临窗的小榻之上,身上盖着大氅和薄被,神情平和,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他也一眼便发现,她比半个月前,更加消瘦了,简直像一具骷髅,任何重量压在她身上,都仿佛会将她压坏。
“簌簌……簌簌……”他瘫软在地,怎么站都站不起来,只能一点一点爬到她的榻边,死死地望着她。
“簌簌,你不要吓我……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对你,我不该这么多天都没来看你,你起来看我一眼,就看一眼好吗?”他颤抖着揭开了她的薄被,看见青白伶仃的一双手。
手中的暖炉竟还有余温未褪,他就像是看见了救星了一样,猛地将暖炉又往她怀里塞了塞,哆嗦着道:“簌簌,你只是有点冷对不对,我陪你,我陪你……”
他解下自己的龙袍,将她裹起来,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怀中。
哐当一声,暖炉从她垂落的手臂中滚了下去,掉在了地上。
他怔怔地看着她,手指颤颤地抚上她的脸颊,想将她歪倒的脑袋扶正,可每当他终于扶正松手之后,她的脑袋便又会重新软软地歪到一旁。
就仿佛,她并不愿意离他那么近。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了她的脸上。
“簌簌——”他终于意识到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他一眼,终于意识到她甚至连与他作对的话都不会再说一句,终于意识到,他将她强留在身边一年有余,如今再也留不住了。
他失声痛哭。
她就这么走了,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天走了,在重重巍峨宫禁的最深处走了,走的时候,无名无姓、无位无分、无声无息。
没有给他留下任何遗言。
第48章
楼雪萤死了。
新帝的魂也像是一起去了,整整一天,他待在屋里,抱着她的尸体,不吃不喝,只静静地坐在窗边。
将近傍晚时,院外传来了争执之声。
他略略抬眼,看见这个王朝的皇后与太后一同出现在了宫院门口,太后迟疑地站着,皇后却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了拦路的曹公公,冲进了殿宇之中。
那扇在他看来重逾千钧的朱漆大门,却被她轻而易举地推开。
哐的一声,大门发出沉重的碰撞声,姚璧月愕然站在门口,嘴张着,眼泪却比话语更快地涌了出来。
“你骗我!”姚璧月冲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嘶声吼道,“你不是跟我说簌簌已经殉葬了吗?那现在这个是谁?现在这个是谁!你告诉我!”
他阴冷地盯着她,说:“滚出去。”
姚璧月一把掀开楼雪萤身上盖着的衣被,当看到那一身嶙峋瘦骨之时,震骇地倒退两步,跌坐在了地上。
“梁霁!你这个无耻之徒!”姚璧月崩溃地喊道,“你瞒着我,瞒着簌簌的家人,瞒着你那些文武大臣,竟然把簌簌藏在这里!我以为……我以为……”
她以为新帝不常来她宫中,总是独宿,是因为他不喜欢她。这原本也没什么,她早就知道他喜欢的是簌簌,只是迫于无奈才娶了她。她也不喜欢他,但皇命难违,加上他并未苛待她,她便想着,就这么凑活过也行,她安分守己地做好一个太子妃、一个皇后该做的事就好。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她从未踏足过,以为是废弃冷宫的地带,竟然还藏着这么一座精致奢丽的殿宇。他也不是喜欢独宿,他只是宿在了此处。
她身为皇后,竟然一丝一毫都不知道。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姚璧月哭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这里这么多人都照顾不好她……梁霁,你凭什么……你这么做,与先帝又有何异?不,至少先帝不可能让她病成这个样子!先帝也没有把她藏起来不见人!你是不是折磨她了,她是不是因你而死的,你说话啊!”
“放肆!”太后沉着脸,迈了进来,指挥人将姚璧月拖走,“皇后身体不适,送回去静养!”
殿门重新合上了。
新帝看了一眼太后,将怀中的尸体重新盖好衣被,抱得更紧。
啪的一声,是太后一个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脸上惊痛交加:“霁儿,你疯了!你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
他红着眼睛,别过了脸。
“宫人来报,说你早朝上到一半,突然跟发了疯一样跑出去,我和皇后四处寻你都寻不到,你手底下那些人的嘴一个个比蚌壳还紧。好不容易找到了冷宫附近,他们……他们说你有要事要办,办完之后就会出来,让我们不可靠近。”太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想,你已经是皇帝了,我身为母后,不能当面落你的脸,于是我又带着皇后回去了。可这都快一天了,你还没出现,这一次我不能不管了。霁儿,我甚至都想到你可能在冷宫里藏了个见不得人的女子,但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你藏的竟然是她!她明明早该是个已死之人了!”
“谁说她死了?谁说的?”他的眼中突然迸出凶光,恶狠狠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为先帝殉葬的是贵妃,她不是!她是我的簌簌,我的太子妃!”
“什么你的他的!你这话敢对文武百官说吗!敢对天下万民说吗!”太后怒火中烧,“楼枢还没死呢,他还坐在秘书监的位置上呢!今天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你跑出乾阳殿了,明天便能传得满城风雨,你告诉我,你要怎么办?你那个父皇干的荒谬事情还不嫌丢人,你也要再来一次是吗!”
新帝急促地喘息着,叫道:“来人,来人!”
曹公公连忙低着头跑了进来:“陛下。”
“让太后也回去静养!”
太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朕登基后,母后多有操劳,如今是该歇息了。”新帝闭上眼睛,“若实在无事可做,皇后那儿还有个公主,母后尽可以含饴弄孙去。”
于是太后也被请出了宫殿。
新帝伸出手,替怀中人拨了拨鬓边的乱发,碰了碰她冰冷的额头。金乌西坠,暮色沉沉,这座宫殿里,终于又只剩下他与她二人了。
……
他开始花费重金,求仙问道,将她的尸身存于晶棺内,放在极深的地窖里保存,四周布满冰块,日日更换。
他取消了早朝,只有个别大事才召人入御书房商议。楼枢见不到他,便率了全家人在宫城门口长跪不起,次日便被他以滋事之由罢了父子三人的官。
请来作法的道士跟他说,楼家怨气太重,会让亡人不敢归来,他便寻了个楼家的错处,将一家人直接流放——楼家在京中这么多年,出过那么多任高官,不可能完全清白,想找错处,总能找得到。
然而即便如此,簌簌的身体也没有半分魂兮归来的动静,甚至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衰败下去。
他终于醒悟,将那些只会骗财的无能道士统统杀了,又将她安葬入土。
随后,他彻底变得喜怒无常。
他的后宫除了姚璧月,再无一人,而姚璧月膝下也仅仅只有一个公主。有胆大的臣子上奏请他选秀,被他毫不留情地贬了官。
又到一年深冬,他坐在奏折堆积如山的案前,想起早逝的她,心痛难忍。又逢姚璧月遣了人来御书房送热汤,他望着那碗汤,破天荒地去了趟皇后宫中。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她的好友,可在他隐忍蛰伏的那几年,他并不想在这个父皇钦点的太子妃面前暴露他余情未了的事实,便从未问过她们的往昔。而他登基后,簌簌就在他身边,他更无需去找姚璧月。
但现在,他忽然很想找姚璧月,问问他不知道的关于簌簌的点滴小事。
姚璧月早已恢复了平静,曾经的冲突和质问都像是不曾发生过,他问什么,她便淡淡地同他回忆什么。
他越听越伤,越听越悔,心中苦闷难言,唯有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姚璧月跽坐在他身边,垂着眼奉酒。
他后来酩酊大醉,歇在了皇后寝宫。
醒来后发现自己衣衫凌乱地同她躺在一处,他勃然大怒,当即掌掴了她,质问她哪里来的胆子,质问她明明是簌簌的好友,为何还能厚颜无耻地做出这种下作之事。
姚璧月红着眼睛,道:“臣妾只想为陛下开枝散叶。”
他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一个多月后,太医院来报,皇后有孕。
他瞧不上姚璧月的手段,也瞧不上她生的孩子。在他心中,他的太子之位应该是留给他与簌簌的孩子的。但现在簌簌已经不在了,臣子们又总是盯着他的后宫与子嗣吵嚷,令他万分厌烦。
也罢,就让姚璧月再生一个,若是儿子,便封了太子,以堵悠悠众口。若又是个女儿,那便是她自己不争气。
最后姚璧月生了个儿子。
他只在儿子生出来后的第二天看了一眼,平平无奇,令他提不起半点父爱之心。但在太后的凝视之下,他还是封了这个孩子为太子。
太后亲自将小太子抱走,放在身边养育,姚璧月并无怨言,只继续抚养她正在渐渐长大的女儿。
三人便这么相安无事地又过了一段时日。
有一日夜里,他做了个梦。他梦见他与簌簌好好的,顺顺利利地成了亲。他们还生了个女儿,玉雪可爱,会喊他“父皇”,让他分外喜欢。
梦境戛然而止,他醒来后十分怅惘。
又联想到自己的确有个女儿,却鲜少去见她,甚至都没有听到她喊过一声“父皇”,他的心,不由难得地软了一下。
稚子何辜,大人的事,为何要牵连懵懂的孩子。
思及此,他便决定去皇后宫中看一看小公主。
曹公公正打着盹,听见他起身,连忙跟了上来。得知他的目的后,曹公公便提醒他:“陛下,这个时辰,小公主一定已经睡了,不如明日再看吧。”
他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执念,只淡淡道:“睡也无妨,朕看完便走。”
他来到皇后宫前,却意外发现,宫院外本该有的夜巡卫队不见踪影,整座宫殿门口异常空旷,只留了一个侍女在门口值守。
而这么深的夜晚,皇后宫中,竟还亮着微微的光。
他眯起眼睛,打了个手势,让身后的曹公公停下,而后独自一人走到了皇后的宫门前。
侍女本在发呆,突然看见他像个游魂一样飘了过来,倏地面色惨白,想也不想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屋内传出姚璧月的声音:“桃儿,怎么了?”
他弯下腰,狠狠地掐住侍女的下巴,示意她赶快回话。
侍女抖抖索索道:“奴婢……摔了一跤。”
“小心些。”姚璧月说完这句,便没了下文。
他松开了侍女,侍女连哭都不敢哭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
他负手踱到廊下窗前,拔下头上玉簪,缓缓刺破了厚重的窗户纸。
昏暗的烛光中,他看见姚璧月坐在床沿,脚边是个侍卫打扮的男子,正半跪在地上,垂头替她捏着小腿。
姚璧月轻声道:“快到月底了,太后又会把璞儿送过来,让我看一晚。你上个月是白日值守,错过了璞儿,这个月记得与人换个值,改成夜里,也好让你看看璞儿。”
那侍卫道:“无缘无故与人换值,恐引人怀疑。只要知道太子殿下在太后娘娘身边过得好,卑职便已经满足了。”
姚璧月:“小孩子长得快,连我这个一个月见一次的母亲,有时候看他都觉得陌生,你毕竟是他的父亲,好几个月没见到了,你难道就不想亲自看一眼吗?”
侍卫垂首道:“卑职不敢。于卑职而言,娘娘与殿下的安全最重要。”
好,好,好。原来如此。
新帝唇边浮起冷笑。
他快步走回门口,一脚踹裂了门闩,踹得锦绣宫门訇然洞开,踹得屋里一对奸夫淫/妇顿时面无血色。
“贱妇——”他目眦欲裂,“朕杀了你——”
他随手抄起桌上一个青玉瓷瓶,重重地朝她砸了过去。
姚璧月已经完全呆住了,失去了一切反应,僵坐在床上,生生地望着那道黑影向自己袭来。
只听哐啷一声,瓷瓶碎了。
她的侍卫血流披面地倒在了她的面前。
“陛下,陛下!”那侍卫竟还没死,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哀求道,“是卑职强迫的娘娘,卑职罪该万死,但娘娘无辜,恳请陛下网开一面——”
他一脚把这侍卫踹到了一边。
此等无名小卒,还轮不着他亲自动手。
“姚璧月,你这贱妇,竟敢背叛朕!混淆皇室血脉!”他掐着她的喉咙,将她从床上提了起来。
姚璧月徒劳地挣扎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簌簌背叛他也就罢了,毕竟是他父皇逼迫在前,不能全算她的错。可姚璧月,姚璧月凭什么!她是皇后,吃穿用度没一样克扣,簌簌去世的时候,她指着他的鼻子那么骂他,他都没治她的罪,她竟然也背叛了他!
他竟被这么一个女人算计了,将一个野种封为太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怒不可遏,举起手里的玉簪,就要刺穿她的喉咙——
然而就在一瞬间,他听见噗呲一声,身上一凉,低下头去,竟看见一把刀锋洞穿了自己的胸膛,玄色的衣袍上渐渐漫开深色的液渍。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旁边艰难站起的侍卫,那侍卫腰上本该别着一把统一发放的腰刀,然而此刻的刀鞘之中,空空如也。
刀锋收回,他踉*跄着扑倒在了地上,浑身的力气就像是泄了闸的水一样,以惊人的速度一去不回。
姚璧月跌坐在侧,已经完全吓傻了。
他愤怒地睁着眼,喉咙里发出尖锐的气声:“来人——”
他看着那侍卫顶着满脑袋的血,将沾满鲜血的刀把递到姚璧月手里,教她:“娘娘,记住,你只是护驾迟了……”
说罢,便握着她的手,让她把刀捅进了自己的心口。
奸夫淫/妇!奸夫淫/妇!死到临头还装什么深情!
真以为皇家是傻子,如此拙劣的伪造手段,还能把她从千古罪人变成护驾贤后吗?朕要——朕要——斩你们的九族——
“陛下!”曹公公听到里面的动静,终于在原地等不住了,结果跑进来看到这一幕,当场便晕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还不快去叫太医……太后……
他以为自己在说话,但实际上,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他听见姚璧月骤然爆发的尖叫,看到蜂拥围至的精甲护卫,动了动嘴唇,最终不甘地闭上了眼睛,彻底失去了意识-
重生,重生。
多么美妙的词语,又是多么令人痛苦的词语。
太子望着面前琴弦尽断的瑶琴,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他现在又变成太子了。
他好不容易夺来的一切转瞬成空,甚至连簌簌都不愿与他再续前缘。
但还好,簌簌也不要那个老东西。
原来真的是他错怪她了,她其实没有那么喜欢老东西,她心里也是对老东西怀有怨恨的,否则这辈子,她为何宁愿嫁给一个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武将,也要避开已经与她有了联系的老东西?
眼前这把琴,分明就是老东西要送给她的,结果这辈子倒是进了姚璧月手里。若不是他今夜忽然重生,恐怕会真的借花献佛,将此琴献给素来爱琴的老东西。
但还好他重生了,还好他也记得这把琴原本长什么样。
依然是百年青桐木的琴身,依然镶嵌了几颗松绿宝石,唯一的区别,就是琴面上多了一些蜿蜒的花纹。
乍一看,的确好看。
但它究竟为何变了模样,太子只需略加思索,便能推断出来。
武安侯被调离出京当日,他的母后便接到圣意,让她召武安侯夫人入宫开解一番。
当时他尚未重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但如今用脚想也知道,那贼心不死的老东西定是又趁机去见簌簌了。
但只怕是铩羽而归,连这把琴,都没能送出去。
真是荒唐,同样的手段,他还想用两辈子?愚蠢且自负。
太子伸出手,仔仔细细地沿着琴面花纹摸了一遍,终于被他摸到了一点隐隐约约的凹凸痕迹。
看来这琴身被打开过,里面被动过手脚了。无非就是写了些大逆不道的语句,或者藏了些大逆不道的东西,他一旦把琴送到老东西面前,老东西便立刻能抓到他的把柄,治他的罪。
他们可是父子,他是老东西亲自教出来的,也就是说,老东西了解他,他也了解老东西。
太子觉得这招甚是可笑,老东西得不到簌簌,便想着先杀了他。杀了他有什么用,簌簌本来就已经不要他了,难不成还能因此对老东西感恩戴德吗?
簌簌不是睚眦必报的人,她很容易心软,老东西越是做一些激进之事,便越会把她推远。
而他,这辈子,将不会再犯这种错。
哪怕是姚璧月那个恶妇,看在她与簌簌交好的份上,他也可以不去追究她前世的罪孽。
簌簌喜欢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如今的他,虽早已面目可憎,不复当年,但只要她喜欢,他可以继续这么演下去。
只要她喜欢。
至于武安侯李磐,一个她病急乱投医的对象而已。
不足为虑。
第49章
一连几日,景徽帝都没有等到太子来献琴。
他甚至特意在早朝的时候挑了点太子的刺,训斥了太子几句,太子也只是一如既往,虚心地认了错。连有些大臣都觉得他有点儿吹毛求疵了,还出来帮太子说了几句话。
“郑瑞。”景徽帝坐在御书房里,拧着眉头问道,“那琴到底交到太子手里了没有?”
“交到了,姚小姐亲自交给殿下的。”郑公公答道,“只是琴收进东宫之后,便再也没有拿出来过了。”
景徽帝:“他挨了朕那么多骂,怎么会如此坐得住?”
郑公公:“这……”
景徽帝:“难道是他发现了琴有异常?”
郑公公:“应该不太可能,那琴已经找最好的工匠修补过了,还特意在琴面上绘制了新花纹,防止看出修补纹路。后又辗转几手,才送到了姚家人手上,期间没一个人发现过问题。或许,殿下是不打算通过送礼来讨好陛下呢?”
景徽帝:“那太子最近可有什么异动?”
郑公公:“听说是不愿娶姚小姐,被皇后娘娘斥责了一顿,仍坚持不娶。”
景徽帝冷哼一声。
他一直怀疑上辈子太子夺权是否有姚家在暗中助力,本想着一并清除了事,但太子迟迟不肯定下婚事,着实令他烦躁。
“走,去看看他到底想造什么反。”景徽帝把手中毛笔一掷,起了身。
郑公公一惊,苦着脸跟在了后面。
怎么就和造反扯上关系了!
这么多天了,他一直没看出来,太子到底哪里有异心了。那可是陛下亲自教导抚育长大的嫡子啊,从小疼爱,父子之间怎么毫无预兆就变成这样了呢?甚至不惜动手陷害,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但他不敢问,只能跟着主子,指哪打哪。
景徽帝来到了东宫。
太子闻声来迎,朝他行了一礼:“父皇。”
景徽帝开门见山:“听说你不肯娶姚家小姐?”
太子道:“父皇容禀,儿臣对姚小姐并无意见,然合了八字之后,发现八字与……”
“胡说八道!”景徽帝皱眉,“你与她的八字分明相合!”
“……发现八字与母后不合。”太子继续道,“她若是嫁入东宫,万一冲撞了母后,届时说不定要生乱。还望父皇谅解。”
“为了不娶她,你真是什么话都编得出来!”景徽帝怒道,“你不娶她,那你打算娶谁!”
太子淡定自若地说:“姚小姐八字的确与母后相克,父皇大可另找人验算一番。”
景徽帝盯着他,总感觉哪里不对。
他怎么忽然如此镇定?先前被他骂了一句“滚出去”,就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难不成是最近被骂多了,习惯了?
景徽帝转而道:“你近日可有习琴?”
太子垂下眼,心中冷笑一声。
老东西,这便忍不住了。他都能忍辱负重地在他眼皮底下蛰伏五年,他倒是一点儿都等不及。
“并无。”太子面露惭愧之色,“近来儿臣心绪杂乱,便没有习琴,免得破坏了琴中意境。”
“为何杂乱?”景徽帝不悦道,“是不是觉得朕苛待你了?”
“儿臣不敢,父皇严格要求,是对儿臣寄予厚望。”太子道,“儿臣定当尽心竭力,为父皇分忧。”
“你先把婚事解决了,再谈为朕分忧吧!”景徽帝怫然坐下,“朕倒是许久未听琴了,让朕听听你琴艺生疏到了何种地步!”
太子道是,让人去取琴过来。
宫人很快抱着一把琴来了。景徽帝扫了一眼,问:“没别的了?”
太子吩咐道:“父皇不喜这把,去将其他琴都抱来,让父皇过眼。”
太子习琴,只是为了迎合皇帝的喜好,自己对琴并无太大兴趣。东宫淘汰了一批太子幼年时期的用琴,如今存放的琴总共也只有三把。
景徽帝微微眯眼:“就这些?”
宫人紧张回答:“回陛下的话,就这些。”
三把都是好琴,但没有一把是他想看到的。
景徽帝眼神幽深地扫向太子,安静片刻,方才开口:“朕怎么听说,姚小姐似乎赠了你一把琴?”
太子在心中嗤声。
老东西,憋不住心事,现在倒是知道是姚家送他的了,若他直接将那把琴掏出来,老东西是不是压根不打算给他辩解的机会,就将他问罪收押?
不过,想来辩解也无用,大不了连同姚家一起收押,也像是老东西能干出来的事。
“姚小姐的确赠了儿臣一把琴。”太子道,“可惜当晚儿臣起夜时,不慎碰翻了灯烛还不自知。等到发现起火之时,那把琴半边已经烧焦,用不得了。”
景徽帝蓦地瞪眼:“还有此事?”
“确有此事。”太子道,“父皇若不信,可以问当夜值守的其他宫人。”
“禀陛下,殿下所言,确有其事。”太子身边伺候的曹公公在一旁解释道,“当晚是奴婢值夜,殿下起夜之后,奴婢突然听见里面传来殿下惊叫,连忙进殿一瞧,原来是蜡烛翻倒,点燃了桌布,起了火。火势虽不大,但也将桌子和桌上的琴烧坏了。东西没法再用,只得丢弃了。”
“丢了?”景徽帝深吸一口气,“丢哪儿了?”
曹公公为难道:“就……就让每日负责清扫东宫的宫人,与其他杂物一起处理了。都已过去好几天了,奴婢实不知丢哪儿了。陛下若想找……”
“不必了,朕不过随口一问。”景徽帝冷声道。
找回来又如何?别说琴已经烧焦了,光是经过了后面那么多人之手,便已大大降低了太子的犯案嫌疑。
可是,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太子是这么不小心,连烛台都会碰翻的人吗?而碰翻的烛台偏偏不烧别的,就烧放琴的桌子?他大半夜的不睡觉,离琴那么近做什么?
景徽帝狐疑地盯着太子。
而太子从始至终,只是恭恭敬敬地垂着头,看不出一丝可疑的表情。
景徽帝沉着脸,拂袖而起:“罢了,朕想起还有政事未处理,没空听琴了。但你既不想娶姚小姐,又为何要收她的琴?朕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罢,便负手快步走出了东宫。
“父皇慢走。”太子躬身行礼,再起身时,唇边已噙了微微的冷笑。
回到御书房,景徽帝越想越不对,心中疑窦丛生,阴霾密布。
他问郑公公:“太子与姚小姐见面那日,关系如何?”
郑公公答:“关系似乎还好,也说了不少话。”
“说了些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郑公公道,“毕竟是殿下,护卫虽有保护之责,却也不能离得太近,将殿下的私事听了去。”
“期间可有发生什么异常之事?”
“这……”郑公公犹豫了一下。
景徽帝陡然抬眼,一双凌厉目光射在郑公公身上:“说!”
郑公公道:“也不能算是异常,就是……就是一个小插曲……太子与姚小姐走到水市桥上时,偶遇了……”他咽了下口水,“武安侯夫人,与武安侯母亲……”
“什么?”景徽帝先惊后怒,拍案而起,“为何不早告诉朕!”
“陛下明察!”郑公公慌忙跪下,“那真的就只是偶遇啊!武安侯夫人不慎摔了一跤,太子殿下恰好路过扶了一把,然后武安侯夫人立刻就走了,或许是猜出了殿下的身份,姚小姐喊她她都没理啊!”
景徽帝:“混账东西,谁让你瞒着的!”
“陛下,陛下也没问啊……”郑公公哆哆嗦嗦地说。
其实郑公公是存了一丝私心的。陛下最近爱而不得的武安侯夫人,和陛下最近看不顺眼的太子殿下,两个人莫名偶遇,定会成为景徽帝心中的一根利刺。他实在不想再生事端了,便自作主张瞒了下来,谁知今日还是不得不说了。
景徽帝咬牙:“然后呢?”
“没有、没有然后了……”郑公公小声道,“咱们的人跟着太子殿下,没跟着武安侯夫人,太子殿下之后就继续与姚小姐走访民间了,并未再有什么特别之处。”
景徽帝一拳砸在了案上。
怎么还是被他遇见簌君了!
只是不知道这一回,这个孽畜有没有再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若是动了……那便能解释,他为何执意不肯娶姚璧月了。
但即便是他动了心思,又为何会那么恰巧地烧坏了琴呢?难不成他早知那把琴有问题?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他又不是——
景徽帝蓦地一滞。
等等,他是怎么敢断定,太子不是重生的呢?
太子若是也重生了,那么,烧琴也就有了解释。
可他怎么会重生呢?他若是重生了,是什么时候重生的?为何一点异常都未察觉?而这个孽畜那么恨他这个父皇,他又是怎么做到如此逆来顺受的?最重要的是,他完全未表现出他对簌君的任何感情!究竟是怎么忍住的?!
景徽帝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是自己想得太多了,还是真的有此种可能?
不,不,他不能自乱阵脚。不管太子到底有没有重生,他都势必要铲除太子。既然迂回的方法易生变数,那他不如也来个快刀斩乱麻,直接也给太子下个毒算了。
等等,还是不妥。太子突然暴毙,皇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彻查到底。但如果皇后和太子一起暴毙,那更会满朝轰动,事态难以控制。
还是得审慎图之。
便在这时,突闻外面传来急报:“报——陛下!武安侯加急奏报!”
景徽帝像是被人敲了一下,陡然回归现实。他定了定神色,沉声道:“传。”
急令官捧着一封奏折迅速走进御书房,郑公公连忙下去接了过来,呈到景徽帝面前。
景徽帝摊开奏折,迅速扫完,不由抿紧了嘴唇。
郑公公斜着眼睛,偷偷看了几列,亦是眼角一抽。
武安侯的奏报上总共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他在赴边途中打听了一下,最近未有异族滋事,让皇帝放心。
第二件事,有西北将士在日常巡防之时,忽在干涸河床处发现一块出土巨石,石上依稀浮有“天佑”二字,众人奉为神迹,并快马加鞭找到武安侯,询问如何处置。武安侯还在路上,尚未抵达军营,但得知有此神迹,也不敢轻举妄动,便特地八百里加急呈奏皇帝,问是否可以将清剿异族之事暂时搁置,中途改道折返,将此神石护送回京,供众人瞻仰。
郑公公悄悄观察了一下景徽帝,见他以手支额,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郑公公心道,边境本来就没什么事,武安侯人到了西北,自然就知道那圣旨里说的异族侵扰纯属无稽之谈。但即便如此,陛下还命武安侯斩草除根,按理来说,武安侯还得在西北接着打仗才是。
如今突然冒出一块神石,也不知是真是假,是真的,那自然没什么好说,是假的,莫非是武安侯也不想劳民伤财地打仗,想给陛下一个台阶,规劝陛下收手吗?
……总不能是武安侯夫人偷偷派人去传信,向武安侯哭诉了自己的遭遇,把武安侯喊回来了吧?嗯,应该不会,跑得没那么快。
“郑瑞。”景徽帝忽然出声。
郑公公一凛,正色道:“老奴在。”
“拟旨。”景徽帝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西北边陲,天降神石,威震八方,令异族胆寒,不敢再有进犯。此乃祥瑞安邦之兆,今特命武安侯护送神石归京。另着太子率百官,择吉日迎神石奉于太庙,飨告天地祖宗。”——
作者有话说:18:00还有一更。
第50章
“老夫人,夫人!喜事,大喜事啊!”吕贵一脸兴奋地叫嚷着,甚至都忘了礼数,连门都没敲,就这么直接闯进了李母的屋子。
楼雪萤正在教李母写字,闻言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吕贵,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她不敢问出任何问题,生怕自己问的,和吕贵说的,不是一回事。
李母好奇道:“什么喜事?”
“侯爷要回来了!哈哈哈哈!”吕贵拊掌大笑道,“今天早上,宫中收到侯爷的加急奏报,说是西北那边出现了一块祥瑞神石,上面写着‘天佑’二字,据说还会发光!吓得那些蛮夷都不敢再来进犯!战事既停,陛下便下了旨意,让侯爷护送神石归京!”
“什么?石头要回来了?”李母高兴地一拍桌子,“好啊,好啊!果然是喜事!”
她又忍不住拍了一下楼雪萤的后背,笑道:“簌簌,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莫不是高兴得傻了?”
楼雪萤这才如梦初醒,急急问道:“当真?消息准吗?”
“准得不能再准了!”吕贵道,“现在外面百姓都在讨论那神石长什么模样呢!”
楼雪萤猛地丢开了笔,眼眶微红,似哭又似笑。
李磐……他果然说到做到,他真的想办法回来了。
这么多天,她一直过得极不踏实,一会儿想李磐回不来怎么办,一会儿想景徽帝又要见她怎么办,但还好,还好,上苍垂怜,李磐回来了,景徽帝也没有再找她。
而让李磐回京的圣旨是景徽帝亲自下的,这是不是说明,他终于能放弃她了?
“好啊,真是好啊!”李母笑得见牙不见眼,“簌簌,你这么聪明,我考考你——‘武安侯护送神石回京’,下一句是什么?”
楼雪萤抿着笑,道:“是什么?”
“这你都不知道,哈哈哈!”李母乐得一拍巴掌,“这叫做——石头回家了!”
楼雪萤一愣,随即忍不住别过头,掩着袖,笑得连肩膀都在发抖。
吕贵也乐了,边笑边道:“老夫人现在都会一语双关,自创俏皮话了!”
“可不是嘛。”翠翠在一旁添油加醋,“自从老夫人开始学认字后,说话都文绉绉了不少,奴婢看啊,过不了多久,也能出口成章了!”
“去去去,别在这里吹牛。”李母挥了挥手,“我就是受簌簌的熏陶久了,就这么‘灵机一动’,唉,这些字儿就自己从我嘴里冒出来了!”
楼雪萤笑道:“娘本就是聪明人,以前只不过没条件学,如今有了条件,学起来很快呢!”
李母沾沾自喜地说:“是吧是吧,我现在也觉得自个儿挺厉害,等石头回来了,我就要,我就要让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楼雪萤连忙鼓掌:“娘说得太好了!”
吕贵和翠翠也跟着鼓起掌来,李母被他们鼓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挠了挠脸道:“行了行了,知道你们就是哄我开心,差不多得了。”
楼雪萤便又笑着停了手,道:“那娘今天还继续学吗?这么高兴的日子,放一日假也可以。”
“诶,那就不用了,高兴归高兴,石头又不是现在回来,放了假也没事干啊。”李母说着,又看向吕贵,“石头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吕贵嘶了一声:“这个……还真不太好说。毕竟侯爷是要护送神石,神石那么重,运送起来肯定要花一点时间。”
李母叹了口气,道:“好吧。”随即又咧开嘴道,“没事儿,能回来就好!这次连仗都没有打,还平白捡了个神石,真是趟好差事!”-
在京城侯府喜气洋洋的同时,在遥远的西北军营,李磐正在大帐里睡得昏天黑地。
他是在快到西北时发的加急奏报,奏报发完后过了几日才抵达的军营。由于还没收到京城的回音,所以他还暂时不能离开驻地。
吴兆等人则在另一个大帐子里,围着“神石”吭哧吭哧地干活。
所谓“神石”,就是一块比人还高的巨石,外形似梨,表皮坑洼粗糙,呈青灰色,但在厚重石料的包裹下,顶端却露出了一小块油润饱满的浅金色玉石。
——简而言之,其实就是一块切开了一点的玉石原石。
哪来的?李磐问哈苏勒要的。
哈苏勒得知李磐要玉石,支支吾吾地不想给,毕竟这玩意儿真的能换钱。但李磐说了,不用太贵重的,只要长得大的,模样还看得过去的就好,哈苏勒这才勉强掏了一块出来。这块原石看着虽大,但其实里面的玉石就那么一点,远对不起这个庞大的外壳,值不了太多钱,非常符合李磐的要求。
趁着月黑风高夜,乌孙人把这块原石拖到了李磐指定的地点。
然后李磐就在路上收到了军营传来的“巡防将士意外发现神石”的消息,当即写了一封奏折加急报往京城。
而现在,吴兆等人干的活,名义上是看守神石,但实际上,却是给神石加工。
乌孙人不懂大岳文字,“天佑”二字刻得歪七扭八,但恰是这份歪七扭八,一看就不是大岳人自己造出来的,更显得像神迹了。
只是乌孙工艺有限,刻痕轻了些,李磐便命吴兆等人沿着乌孙人的痕迹加深刻痕,顺便将边缘打磨得更模糊些,做出日晒雨淋、年久磨损的效果来。
“侯爷都这么睡了三四天了,天天都得睡六七个时辰以上,真没事吗?”一个护卫一边磨字,一边嘀咕道。
“侯爷之前为了追上我们,几乎不眠不休狂奔了数日,连马都换了几匹,若换了你我,只怕早就要倒在半路上了。”吴兆道,“趁现在有空,让侯爷多睡睡吧。”
又有护卫压低声音,悄悄问吴兆:“哥,你跟咱们透个底儿,陛下这么折腾侯爷到底是为什么?”
吴兆凉凉地扫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侯爷也没告诉我啊,干你的活去。”
李磐睡到下午,终于睡醒了,抹了把脸洗漱,唏哩呼噜地扒拉了顿饭,便来看看吴兆等人活干得如何了。
吴兆:“侯爷,这样行吗?”
李磐绕着神石看了一圈,道:“凑合吧。”
吴兆:“侯爷,这样真能回京吗?万一陛下要石不要人,让神石回京,让我们留这呢?”
李磐:“那就只能再想办法了。”
他皱着眉头,显然自己也不是很确定这个办法能不能行。
有胆大的护卫道:“侯爷急着回京,可是因为京城里有夫人在?”
说罢,周围一圈人都纷纷无声地笑了起来。
李磐嗯了一声,坦然道:“是啊。”
护卫们:“……”
吴兆抬起一脚踢在那个问话的护卫屁股上:“就你话多。”
李磐看完了神石,便缓缓吐出一口气,负手走到了帐外。吴兆想跟着,却见李磐摆了摆手,道:“我自己一个人散散心。”
吴兆便止了步。
李磐独自走上城墙,双臂撑在冷硬的砖石上,微微眯起眼睛,望向域外辽阔的地平线。
西北和京城,果然还是很不一样的。
即便已经入夏,这里的风依旧粗粝狂野,只不过没有冬天那么冷而已。若是楼雪萤来了,不出两日,脸上便该干得疼了。
她在京城……还好吗?皇帝……还有再冒犯过她吗?
他没有收到过吕贵的消息,是她真的平安无事,还是没有告诉吕贵呢?
李磐缓缓地咬住了腮帮。
时至今日,他想起那夜与她的对话,心中情绪,依旧复杂难言。
她是那么委屈,那么胆怯,可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她知道,他真的只是想听她说实话,替她解决问题呢?
皇帝的觊觎固然令他恼怒,但这种恼怒,除了男人之间的争斗以外,更包含了几分有劲难使的不甘和为人臣子的无奈。
他已经知道了,楼雪萤当初之所以选择嫁给他,就是觉得他有军功,有兵权,皇帝不敢动他的妻子。但事实证明,皇帝比她想的胆子大。皇帝虽不敢在明面上强抢,但却能将他们夫妻俩分开,暗中下手,他远在天边,难解近急。
可他能怎么办呢?他固然可以再壮大自己的威势,让皇帝知道他李磐真的敢冲冠一怒为红颜,但如此一来,就等于彻底与皇帝撕破脸皮,从此成为皇帝的心腹大患。甚至不需要皇帝亲自动手,其他被蒙在鼓里的官员就已经会弹劾他独断专权、目无王法了。届时,侯府处境只会更加尴尬,连同楼家都要受人指摘。
他现在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下,神石的出现,可以给莫名出现又莫名结束的“异族侵扰”一个交代,让众人不至于觉得皇帝朝令夕改,也能给皇帝一个理由,顺理成章地召他回京。
但如果皇帝不肯下这个台阶……
那他被逼急了,也只能联同楼家,煽动民声,说明明边境太平,为何还要出动出兵,分明就是劳民伤财之举。若民怨足够强烈,加上朝中官员反对,那皇帝也只能就此作罢。
但不到万不得已,李磐并不想做到这一步。还是那句话,他不想直接挑衅皇帝的权威,从此成为皇帝的心腹大患。
但话又说回来,他此番献神石,也只是权宜之计。虽然是给了皇帝一个面子,但万一叫皇帝误会,觉得他李磐是在以物换/妻,那下次问他要别的东西怎么办?
归根结底,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彻底打消景徽帝对楼雪萤的心思?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楼雪萤相信,她真的可以对他说实话?景徽帝只是隐患之一,她身后,到底还有其他多少隐患在等着他?他如果一直这么蒙在鼓里,那又如何才能找到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
这些问题,日日盘桓在他的心头,不得解答。
李磐曾以为自己最讨厌那种麻烦事多的千金小姐,本以为娶到了楼雪萤,是他捡了个便宜,没想到到头来,其他千金小姐的麻烦事加起来也不如她惹的大。
但现在李磐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介意替她解决麻烦,他只是介意她对他设立了厚厚的心防。她究竟是怎么做到一边毫无保留地将身体给予他,一边拒绝与他深聊心事的呢?
是,他承认,他的确有些迷恋她的身体,但在她眼里,他难道真的就只在乎下半身那点事情吗?是不是他平时根本没有与她有过什么深入灵魂的交流,所以才让她觉得他不值得托付全部心事?
可是他也不知道要交流什么!他的过往经历,一览无余,他的生活中没有什么特别的困扰,对人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悟,所以也根本想不起来问她什么有深度的东西。他每日能与她聊的,不过就是吃喝玩乐,顶多再加几句政事罢了。而且她平时装得那么好,他哪里知道她心中其实揣了那么多事情!
李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难道这种时候,真的只有那些读书多的文化人才能知道如何解决吗?他们这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粗人,就得被这么活生生憋死?
簌簌,簌簌。
他迎着风,低低的声音泄在了风里,被吹散到了苍莽天地之间。
如果这次能顺利回到京城,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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