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景徽帝一直想当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不想在青史上留下污点,所以在得知簌君即将婚嫁之后,他曾苦苦压抑自己,也曾反复劝告自己,不可冲动,不可强求。


    直到那天下朝,他路过御花园,听到了理应只有他和簌君才知道的那支琴曲。


    他问宫人:“谁在里面?”


    宫人答:“是太子殿下和楼小姐。”


    楼小姐,太子的心仪之人,未来的太子妃。


    这桩婚事,他身为父皇,也是点了头的。


    那一刻血液逆流,一切都开始失控。


    一些阴暗的念头如附骨之疽,疯狂蔓生。


    那天之后,他花了两天时间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想让自己当一个正常的皇帝,当一个正常的父亲,可每每听见郑公公来汇报皇后又为太子的婚事添置了什么东西时,他便感觉自己头疼欲裂,窒息难言。


    他终于忍不下去了。


    他勤勉一生,只此一遭,想让自己痛快一回。便是青史留污,他也认了。


    于是第三天傍晚,圣旨抵达楼府,封楼家三小姐为贵妃。


    是夜,太子闯宫,他无心争论,直接命人将他带回东宫软禁。皇后亦是。


    可簌君的反应却比他想象的还要激烈。


    他于心有愧,不敢再逼。


    那几个月,他过得十分疲累。他要面对臣子们的锥心质疑,要面对太子的怨愤质问,还要面对皇后的冷言冷语。


    他唯一的去处就是她的贵妃宫殿,可她虽不能赶走他,却也没有给他任何好脸色。


    他无计可施,除了苍白的赏赐与道歉,他不知道到底怎样才能取得她的原谅。


    有时候他也会问自己,看到簌君这样伤心痛苦,难道就是他想要的吗?


    不,他不想让簌君伤心痛苦。可若是让他就此放弃她,他也做不到。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去她宫中小坐,故意找些有意思的事情说给她听,或者坐在她身边,弹一些她可能会喜欢的曲子。


    他默默地观察着她,从激烈抗拒到麻木无视,从麻木无视到偶有反应,所有微小的改变,都令他欣喜若狂。


    到了第二年春,在她母亲进宫探望不久后,她对他的态度终于彻底松动。


    他无法忘记那个春夜,小雨沥沥,他到她宫中小坐,为她弹了一支他最近新谱的曲子。弹完之后,他端详她的反应,见她似乎并不喜欢,不由心中失望。又见时间不早,便打算起身回去了。


    谁知身后忽然响起她的声音,低低的,轻轻的,还带着微微的颤抖:“夜深雨重,陛下不妨在此歇息吧。”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撞进一双雾蒙蒙的眼眸中。


    当夜,他与她同榻而眠,心中是无限的感激与喜悦。


    他以为从此以后,他们终于可以长相厮守。


    ……


    “郑瑞,郑瑞!”


    候在殿外的郑公公听见皇帝的喊声,又忙不迭跑了进去:“老奴在!”


    真是奇了怪了,陛下才刚刚把他赶走,怎么这么快又把他喊回来了?


    他跑到龙榻边,却见帷帐低垂,遮住了里面帝王的面容,看不分明。


    “明日罢朝。”景徽帝低声道。


    “是,老奴这就让人去传话。”郑公公道,“太医们也说了,陛下这几日最好静养,老奴还怕陛下心系国事非要上朝,还想着如何劝陛下呢。”


    景徽帝又低沉道:“你可还记得大长公主第一次办赏花宴,是什么时候?”


    郑公公想了想,回答:“似乎是三月十九?那天下了大雨,太子殿下差点儿就不想去了。”


    “去查,楼家三小姐那一天为何没去赴宴。”


    郑公公心里一个咯噔:“陛下还要查武安侯夫人的事?”


    帐中人抬起头,目光越过帷帐,冷冷瞥来一眼。


    郑公公咽了咽口水,改口道:“老奴不知楼小姐也在大长公主的名单之上,这便派人去查。”


    他等了一会儿,没再等到其他吩咐,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药已熬好了……还喝吗?”


    “拿来吧。”景徽帝顿了顿,又道,“再将太医院、御膳房,以及其他经常能接触到朕的地方,统统清查一遍,里面若有人与皇后或太子有来往,无论疏密,立刻找个由头撵出去。”


    郑公公一惊。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陛下怀疑皇后和太子要对陛下不利?难不成今日的吐血昏迷与他们有关?这、这……


    事关龙体国祚,非同小可,郑公公掩下心底惊骇,匆匆告退。


    景徽帝一夜未眠。


    天亮之后,他刚用完早膳,便听郑公公来禀:“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听闻陛下龙体抱恙,特来探望,陛下……是见,还是不见?”


    景徽帝举着茶盏,遮去唇角一抹冷笑,道:“见。”


    皇后与太子很快便走了进来。


    “陛下。”皇后在他身旁坐下,关切地看着他,“前几日见陛下还好好的,怎么今日突然就病了?太医那边怎么说?”


    “父皇连早朝都取消了,莫非病得很重吗?儿臣看您气色还是不太好,要不先回榻上歇息吧?”太子亦是担忧。


    景徽帝静静地看着他们。


    皇后端庄雍容,太子温文尔雅,一切看起来都如此完美,无可挑剔。


    是啊,前几日还好好的,他甚至还能与他们有说有笑地在同一张桌子上共进午膳,如今却只剩下了无穷的怨恨。


    他恨他们胆大包天,弑君夺权,亦恨他们,连他临终的心愿,都不肯实现。


    但他也知道,若不是他有错在先,他们也不会做到如此地步。


    然而,他的错,难道真的有大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吗?!


    他是对簌君极尽宠爱,可即使没有簌君,他也有其他后宫嫔妃,皇后从未置过一词。而纳簌君为妃后,她的所有份例皆是按照贵妃规矩,没有一丝逾越的地方,而那些贵妃所拥有的珍奇赏玩,在皇后宫中,更是只多不少。


    他与皇后少年夫妻,虽非倾心相爱,但也算相敬如宾。他知道自己对皇后有所亏欠,所以便会想办法在其他地方弥补,他对她越来越明显的干政之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希望她找点别的事做,别把簌君放在心上。


    况且,皇后干政,说到底也就是为了太子而已。他虽夺了太子的心上人,也对太子的屡次挑衅深以为恨,但却始终没有想过要废了他。


    他是他的嫡子,从出生起就被封为太子,他看着他从牙牙学语到出口成章,看着他从满地乱爬到风度翩然,他曾真心喜爱这个儿子,花费了颇多心血,才将他培养成了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每一个见到太子的大臣,都无一不夸他聪慧温和,知礼懂事。


    他并不想为了一个女子,就彻底与儿子翻脸,更不想因此导致朝局动荡,引发祸乱,让他成为大岳的罪人。


    所以他也对太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他们都对他做了什么?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他本以为他们已经放下,已经不会再追究往事,可当他毫无预兆地在某日早朝之后昏厥,身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衰竭,而太医院却束手无策之时,他才知道原来他们从不曾放下。


    他的报应,来得措手不及。


    他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在哪个时候、哪个地方开始对他下的手,但他已无暇再去反抗他们,只想求他们再让他见簌君一面。


    可他们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他。


    簌君是真的无法前来,还是不想前来,已经不重要了。当皇后故意对他说出那一句“贵妃自己不想来”时,便已是在报复他,要诛他的心。


    而他所以为的,那个只不过是暂时对他有怨、但终究还是以大局为重的太子,竟敢背着他,行如此狂悖逆道之举!


    重活一世,他绝不可能再对他们如此宽容。可当他们以这样茫然的目光看着他时,他又感觉一阵深深的无力。


    这一世,太子没有对簌君一见倾心,他也没有夺人所爱,皇后还尊敬着他,太子还爱戴着他,他就算现在就把他们两个杀了,又能如何呢?!


    簌君,已经被他亲自赐婚给了武安侯!


    他难道还能杀了武安侯不成?到了年底,其他部落侵扰边境,还需武安侯亲自追击,才能安分!


    他上辈子强娶了太子的未婚妻,便招致太子那般狠毒的怨恨,这辈子他若是又强夺了已为人妇的武安侯夫人,谁知道武安侯又能做出什么事来?太子尚需时日谋划,但武安侯不一样,他振臂一呼,那可是真有数十万大军响应的!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这一世事情发展的路径,与上一世完全不同?上一世,簌君与武安侯根本素不相识!


    她与武安侯的因缘,都是来自广平郡公府上那次落水。他不知道上一世的她究竟有没有去参加广平郡公的宴会,但至少,绝对没有发生什么落水之事。


    但这只是这一世她与武安侯的起源而已。


    一切变化真正的拐点,应当还是出自三月十九日的赏花宴。


    上一世,她去了,见到了太子,太子对她一见倾心,半路就折回,告诉皇后他已有中意之人,让大长公主不必再办宴了。


    这一世,她没有去,太子老老实实地去了赏花宴,却没有看上任何人。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重生的是他,按理来说,只有他才会知晓所有人的命运,只有他才能改变一切,为什么在他重生之前,事情便已经不同?


    难道这世上……还有人,与他一样?


    景徽帝突然想起五音琴坊里*那把迟迟未被领走的琴,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人死死攥住,他面色倏地苍白,掌中茶盏跌落,摔在地上,溅起一片茶汤。


    “父皇!”太子豁然站起,失色道,“快!快传太医!”


    “你给朕滚出去!”景徽帝怒目厉喝,扶着桌案气喘不休。


    太子还从来没被皇帝这样怒斥过,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陛下?”皇后也慌张来扶,“霁儿若有错,陛下责罚便是,千万不能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啊!”


    “你也给朕滚出去!”景徽帝一把推开了她。


    皇后踉跄两步,被身旁的太子扶住。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俱是惊疑。


    郑公公赶紧上前:“殿下,娘娘,陛下身子不适,昨夜没睡好,今早也对老奴发了一通火气,殿下与娘娘莫要忧心,太医已说了,陛下并无大碍,只需静养,殿下和娘娘不如先回去吧。”


    “那……那既然父皇要静养,儿臣与母后就不打扰了。”太子犹豫着说道。


    景徽帝合上眼睛,任由着郑公公拍背顺气,也没有要再看他们一眼的意思。


    太子和皇后只好走了。


    刚跨出大殿门槛,便有几个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见着二人,连行礼也来不及行全,便快步跑进了内殿。


    太子回头望着他们,忍不住喃喃:“父皇到底是怎么了?”


    从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火,而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最近自己做错了什么。


    难不成是他的婚事迟迟未定?可他明明才顺着父皇的意思,与姚家小姐相看过啊!


    “先走吧。”皇后低声道,“回去再说。”


    太子叹了口气,与皇后离开了长庆宫-


    楼雪萤早上起身,发现父亲竟然还在家中,要与他们一同用早膳,不由惊讶。


    得知是陛下偶感风热,取消了早朝之后,她不由愣住。


    楼夫人道:“病这么重?连早朝都不上了?”


    “是啊。”楼枢道,“昨日还好好的,可能真是一时急病。宫里也传了话,说是过几日就能恢复,让我们不必忧心。”


    楼夫人:“人哪,上了年纪就是会这样,不知道怎么就病了,不服老不行。你也是一样,别老觉得自己能和年轻人比,该偷懒的时候就偷点懒好了,糟蹋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就是。”楼仲言接话,“家里不还有我与大哥呢么。”


    楼枢笑了一下。


    楼雪萤却有些心不在焉。


    现在天气正慢慢转热,偶感风热,也不奇怪。


    但她心里总是不安宁,她忘不了景徽帝对她幽深的凝视,总觉得他的风热,他的罢朝,或许与她有关。


    她默不作声地用完了早膳,便与父母兄长道别,随李磐一起上了回侯府的马车。


    坐在车厢里,李磐问她:“舍不得离开?”


    “嗯?”楼雪萤怔了一下,随即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李磐说,“我当你还想在家里住几天呢。”


    楼雪萤:“我只是……只是不小心吃撑了,有点腹胀。”


    李磐大感稀奇:“就你那饭量,还能吃撑呢?”


    他迅速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腹部,道:“也不胀啊!”


    被他这么一打岔,什么愁绪都没了,楼雪萤不由气道:“你不要老是动手动脚的!”


    李磐又摸了一把,不仅摸了,还捏了捏她腰上的软肉,厚颜道:“我哪里动脚了?我只动了手。”


    楼雪萤便看了他一眼,然后找准位置,用力地踩了他一脚。


    “我动脚,行了吧?”她说。


    李磐眼角一抽。她真是越来越放肆了,昨日打他一下,还没用什么力气,今日倒是使了大劲。


    但他还是道:“不过如此,还不如马踩人疼。”


    楼雪萤哼了一声:“你就嘴硬吧。”


    李磐便笑了笑,往她身边挪了挪,道:“挺好,我动手,你动脚,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你说是不是?”


    楼雪萤:“……”


    她扭过头去,不与他一般见识。


    第32章


    马车回到侯府,楼雪萤与李磐先去见了李母。


    李母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翠翠站在旁边,给她念话本子听。


    瞧见儿子与儿媳来了,李母高兴地说:“你们回来啦。”


    李磐从翠翠手里拿起话本子翻了翻,内容甚是俗套,便道:“总是听这些有什么意思,京城里有好多戏院,改天我带你去,现场唱现场演,比干巴巴地听书强多了。”


    李母摆了摆手:“不用不用,你和簌簌出去逛就好,不用陪我浪费时间。”


    楼雪萤笑道:“娘若是有兴趣,大家便一起出去玩耍一番,怎么会是浪费呢?”


    李母:“真不用,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算了。”李磐把话本子放回翠翠手里,对楼雪萤道,“她就这样,扫兴得很,爱听书就这么听着吧,我们等会出去玩去。”


    李母也不恼,就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对嘛,你们年轻人出去玩,不必管我老婆子。”


    “可是……”


    楼雪萤还想说什么,却被李磐拉走了。


    走出李母的院子,楼雪萤看着李磐,犹豫道:“之前敬茶的时候,娘跟我说,她不太认字,到了京城后,门也不敢出,就怕行差踏错遭人耻笑,莫非不是夸张,而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李磐道,“入京快两个月,她出门次数屈指可数,除了去你家议亲,就是搬进侯府。其他时候若有帖子邀约赴宴,她为了不去,还谎称生病。”


    “这怎么行呢?”楼雪萤道,“总不可能在府里闷一辈子啊!”


    “我说不动她。”李磐道,“你有本事,你去说。”


    “她难道一点都不好奇外面的热闹吗?”


    “那还是有一点的。”李磐道,“她少有的几次出门,也会坐在马车里问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便回答。回答完了,问要不要下去看看,她又说不要。”


    楼雪萤默然。


    上辈子,李磐请求回西北戍边的理由之一,就是老母难以适应京城生活。可是这辈子,李磐分明跟她说李母觉得京城好,想留在京城。


    如今看来,所谓的难以适应,大抵就是李母一边觉得京城好,一边又不敢出门丢人,李磐便没有强求她。结果时间越拖越长,越不见人,便越不敢见人,如此恶性循环,最终难以融入京城生活。更何况上辈子李磐还没有娶妻,李母想必只会觉得更加无聊憋闷。


    然而这辈子李磐娶了她,她难不成也要眼睁睁看着李母画地为牢吗?可从另一个层面来说,倘若李母对京城生活慢慢失去兴趣,渐渐思念起西北老家,其实是于她有益的。她可以联同李母一起,鼓吹李磐带着兵权回西北去,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但……至少现在,李母分明是还喜欢京城的,只是不敢踏出试探的第一步而已。李母一介农妇,好不容易才有了晚年享福的机会,难道她要为了一己私欲,就放任婆母与来之不易的机会擦肩而过吗?


    来都来了,难道连一点幸福快乐的记忆都不能给老人家留下吗?


    楼雪萤深吸一口气,对李磐道:“不如这样吧,既然娘不敢出门,主要是怕丢人,那咱们就尽量不要见人,先带娘熟悉熟悉整个京城再说。恰好我父亲有些门生在各处做些小官,不若叫他们行个方便,允我们从一些清静无人的署衙借道,也能欣赏沿途风景,侯爷以为如何呢?”


    李磐听罢,不由笑了一下。


    楼雪萤:“侯爷笑什么?”


    “你这话我听着甚是耳熟。”李磐道,“那天把你从水里救起来,第二日早朝散会,你父亲将我叫到一边,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楼雪萤奇怪:“父亲也邀侯爷游玩?”


    “我直言不想娶你,你父亲便退而求其次,说我初到京城,可以安排我四处游览。”李磐挑眉,“我寻思着,安排我游览,那岂不是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万一半路上把你塞进来了怎么办?比如我游船游着游着,你突然从某个角落里冒了出来,非要陪我一起,我又不能把你扔下去。”


    楼雪萤:“……然后你就拒绝了?”


    “当然。”


    楼雪萤拉下脸来:“如此,倒是我冒昧了。侯爷既然不想与我一起游玩,那我也不自作多情了,以后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不必叫我,我若出门,也不叫你,至于你的娘,你自己管,我不管了。”


    “别呀。”李磐笑道,“我那时候鼠目寸光,哪知道你人这么好呢,算我高攀了,行么?其实我也还没怎么在京城里玩过,你带着我和我娘两个土包子四处逛逛,我们求之不得!”


    一路说着话,两个人已经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李磐一进门便反手把门关上了,搂过楼雪萤的腰,将她抵在门上,垂首轻笑:“好簌簌,求求你,带我和我娘出去玩玩吧,没你带路,我们想玩都不知道去哪玩。”


    楼雪萤撇眼。


    李磐凑过来,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嘴唇,手指在她腰上滑来滑去,弄得她酥痒难耐,一个劲地扭腰躲着。


    “不要……不要挠我了……我带你们去还不行么……”楼雪萤一边皱眉,一边受不住地笑道,“不过……我父亲去官署了,恐怕得等他晚上回家……”


    李磐不挠了,只掐着她的腰道:“还是不要告诉你父亲了,不然惊动那么多官署,还以为我耍什么侯爷威风呢。你只要跟我们说去哪儿玩便好,我们照常上街,老百姓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


    楼雪萤:“可是娘不是怕丢人么?”


    “你方才启发了我,她丢人不是怕丢自己的人,而是怕丢我的人,她怕她哪里做得不对,影响了我这个武安侯的名声。”李磐笑道,“我若上街,必会被百姓认出,那她作为我的母亲也会被注意到,自然害怕。但倘若我乔装改扮一番呢?扮得不像武安侯,那别人也就不会关注我们,就算有哪儿做得不对,我们就承认是乡下来的嘛,有什么了不起。”


    楼雪萤咦了一声:“怎么个乔装改扮法?”


    “这还不容易。”李磐道,“我以前当斥候的时候,为了不引人注意,经常往脸上抹东西,邋遢点的话就抹泥抹灰,精致点的话就粘大胡子,要是什么都没有,就用衣服裹住半张脸,反正西北风沙大,这么穿也正常。”


    说到这里,李磐不由摸了摸下巴:“倒是你,你长成这样,难道不是比我更惹人注意吗?”


    楼雪萤:“我多数时候上街,就是去逛那么几家铺子,里面的客人非富即贵,人家本来就认识我。若是哪天真想去一些鱼龙混杂的地方玩,我也是戴好面纱或帷帽的。”


    李磐笑道:“你这么半遮半掩的,反而欲盖弥彰。我若是登徒子,我还非要掀起你的面纱帷帽,瞧瞧真容不可了。”


    楼雪萤拧眉瞪他。


    李磐:“那就这么说定了,下午你带我和我娘出门玩去,我娘若是不肯,我便是绑也要将她绑出门。”


    楼雪萤:“你说话不好听,还是我去说吧。”


    李磐:“行,她喜欢你,肯定听你的。”


    说罢,他又按着她的腰,低头含住了她的嘴唇。


    他快憋死了。


    前天夜里,她因为进宫紧张,只许他弄一次,她状态还不好,最后他不得不草草结束。昨夜二人又是分房睡的,让他头一回感受到了什么叫孤枕难眠。


    现在终于回了自己屋里,再也不用管那么多了。


    他的唇齿急切地与她纠缠,她微微仰着头,双手撑住他的肩膀,顺从地迎合着他。她不慎发出的所有呜咽,刚泄出一个音节,便被他悉数吞咽入喉。


    他往前迈了半步,膝盖强硬地顶住她的腿,她的后背靠在门上,因他的动作,连带着门都微微晃动起来,发出咔啦咔啦的轻响。


    “不行……声音……”她紧张起来,极力偏过头,努力说清了这句话。


    李磐的吻落到她颊侧,张口叼住了她的耳垂,细细啮咬起来。


    楼雪萤腿脚一软,李磐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单手箍着她的腰,将她放到了屋内床上。


    楼雪萤坐在床沿,慌慌张张地道:“等、等等!亲一下可以……别的、别的不行!现在是白天!”


    “我知道,我不弄你。”李磐粗重的呼吸喷在她耳侧,“你别动。”


    他一条腿站着,一条腿屈起,膝盖抵在她的腿侧,俯身倾靠下来。一只手按着她的后脑,与她继续缠吻,另一只手则撩起自己的衣摆,在衣摆的遮掩下,开始动作。


    楼雪萤倏地烧红了脸,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根本不敢看李磐,可李磐近在咫尺,她不看李磐,又能看什么?


    她若是闭上眼睛,其他感官便会更加明显,简直比看了还让她难受。


    感觉到她的慌乱,李磐低低地笑了一声。


    楼雪萤从他眼中看到了男人炽盛的欲望,连他的手掌都是那么灼热,虎口擦过她的后颈,激起一阵细密的粟粒。


    不知过了多久,楼雪萤忽觉后脑大掌一紧,她被一把按向了他的肩头。


    他停住了所有的动作,只余沉重的呼吸,口中喘出的热气几乎要将她融化。


    她的额头撞在他厚硬的肩峰上,她别过眼去,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待他终于气息平缓,他偏过头,亲了下她的脸:“好簌簌。”


    随后便松开了她,径直往净房去了。


    他一走,楼雪萤便立刻开窗通风。


    不一会儿,李磐回来了,还换了身干净衣裳。


    他心情极好,见楼雪萤在窗边摆弄花瓶,便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笑道:“我看你在娘家的闺房养了许多花花草草,你喜欢什么,我们不如下午就去买,现在正是播种的时候,再晚些天气炎热起来了,倒是不好发芽了。”


    见楼雪萤盯着他的手看,他便张开五指,正反面摊给她看:“洗干净了。”


    楼雪萤:“……”


    她意思性地挣了一下,果然没挣脱李磐的怀抱,便嘀咕道:“你成日里就想着这种事。”


    “那我也只有见了你才想着。”他又亲了她一下,“若是我这么快就冷落了你,那你才该担忧。”


    二人又厮混了一会儿,等到日头渐盛,该用午饭了,才从房里走出来。


    席上,楼雪萤跟李母提了下午一起出门游玩的事,李母果然又再次拒绝,哪怕说了李磐会乔装,不会丢侯府的人,她也还是不肯去。


    于是楼雪萤便搁下筷子,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娘,您如果真的为侯爷考虑,就该多多出门。称病并不是长久之计,堂堂侯府的老夫人,一直病得出不了门,那不是显得侯爷十分不孝吗?侯爷的名声都要被拖累了。”


    李母愣住。


    楼雪萤缓了口气,又道:“况且,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若哪日有客人登门拜访,您难道也不出来接待一下吗?就算接待了,客人与您一攀谈,您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又露馅了吗?该丢的人,照样会丢,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李母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不由变了脸色,碗里的饭也要吃不下去了。


    见她愁眉苦脸,似在天人交战,楼雪萤便又笑了一下,安慰道:“娘,侯爷也是初来乍到,之前他关照不了那么多,所以才害得您不敢出门。但如今我嫁进来了,我从小在京城长大,您就算依葫芦画瓢,跟着我学也学会了,怎么会出错呢?侯爷他辛辛苦苦挣了军功,带您搬到京城,您却连门都不出,李家列祖列宗若是知道了,都该急了,说您有福都不会享受呢。”


    李母闻言,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她望着楼雪萤真挚热忱的双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唉,簌簌……老李家何德何能……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婆子我若是不去,那就太不知好歹了。罢了,我也就大一回胆子,出去一趟,这京城又不是龙潭虎穴,有什么好怕的!”


    得了这话,楼雪萤便定了心:“对嘛,有什么好怕的,明明可多好玩的了。等娘午歇起来,我们就出门玩去。”


    李磐在一旁冲楼雪萤不住地点头,以示对她的肯定。


    吃完午饭,二人回到房中,李磐又忍不住一把将她举了起来。


    楼雪萤一声惊叫,整个人坐在李磐的臂弯里,一下子就悬空离地了好几尺。


    “你干什么?”她撑着李磐的肩膀,不敢动弹,生怕一动就摔下去。


    李磐笑道:“好簌簌,真厉害,这么快就说服我娘了,往日我说破了嘴皮子,也没见她听我的。”


    楼雪萤:“还不是你不会说话。”


    “是是是,我不会说话,你最会说了。”李磐举着她在屋里转了两圈,吓得楼雪萤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裙袂飞扬如蝶,发上钗环叮当乱响。


    李磐将她放到床上,弯下腰来,替她把身上饰物卸了,又蹲下去替她脱鞋。


    楼雪萤讶然:“你这又是哪一出?”


    “什么哪一出,本侯高兴,愿意伺候你。”李磐哼笑一声,“你放心,知道你也要午歇,本侯不上床来烦你,就在外头听你吩咐。”


    李磐果然说到做到,没上床来打扰楼雪萤午歇,就在外间坐着。


    等楼雪萤午歇一觉睡醒,刚在床上多翻了两个身,便听到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从帘外探进一个头。


    “醒了?”他问。


    楼雪萤嗯了一声,刚刚睡醒,还有些懒倦的鼻音:“什么时辰了?”


    他掀起床帘,道:“刚到未时,翠翠还没过来,应该是我娘还没起身。你若想赖,还可以再赖一会儿。”


    楼雪萤躺在床上,望着李磐,忽而一阵恍惚。


    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中午一觉睡醒,是夫君坐在自己的床沿,笑着跟她说还可以再赖一会儿。


    她当贵妃的时候,皇帝大多数时候都是晚上来,极少数几次中午来看她,那也不可能是她睡着了,留皇帝在外面待着。


    等到新帝登基,为了避人耳目,更是只有深夜才来,她总是睡睡醒醒,浑浑噩噩,身边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侯爷。”她轻声道。


    “怎么了?”


    她从被窝里伸出双臂,冲着他的方向直直举起。


    李磐嘴角笑容加深,俯下身,一把将她的手臂绕到他脖颈上,揽着她的后背,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


    楼雪萤靠在李磐的肩头,一声不吭。


    李磐道:“怎么还得寸进尺,连起床都不肯自己起,皇帝都没这等待遇。”


    楼雪萤轻声道:“要是……能早点嫁给侯爷就好了。”


    李磐心花怒放,刚想再嘴贱说点什么调戏之语,一转念想到她可能又要生气,便改口道:“早点不行,仗还没打完呢,我都没法回家,你嫁什么嫁。现在正好,为时不晚。”


    楼雪萤笑了一下,抱着他,慢慢地靠过来,亲了一下他的唇角。


    李磐心里顿时又像是被猫抓了一样。


    真是的,她难道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马上都要出门了,还敢这么勾引他?


    李磐深吸一口气,捏住她的下巴,警告道:“不许玩了,要玩夜里再玩。”


    楼雪萤却直勾勾地望着他,喃喃道:“侯爷能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李磐愣了一下,脸色古怪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这话问得像什么?”


    “……什么?”


    “要不是知道你不可能是犬戎的人,否则我真要怀疑你是犬戎安排过来耍美人计的了。”李磐道,“谁没事问这种问题,多半是后面要背叛我了,觉得心虚,所以才提前问一句有的没的。”


    柔情似水的气氛霎那间全被破坏,楼雪萤清醒过来,恼怒地看着他:“你话本子看多了吧!”


    “我可没工夫看什么话本子。”李磐道,“就偶尔听到翠翠给娘念过几句,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有时候真想让娘听点有涵养的书。”


    楼雪萤哼了一声,松开他,把腿一伸:“我要梳妆了,穿鞋。”


    李磐斜睨了她一眼,弯下腰把鞋提了起来,给她穿上了。


    第33章


    楼雪萤梳妆的时候,翠翠过来,说李母已经起身了。


    因为要去街上玩耍,所以她只是简单打扮了一下,并没有太多装饰,再看另一边,李磐已经给自己贴好了一脸半长不短的茂密髭须,正满意地摸来摸去。


    楼雪萤惊呆了:“你哪来的这些东西?”


    李磐:“你午歇的时候,我让人出去买回来的。”


    说罢他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你摸摸,手感还挺好,质量比西北那边强不少,不过价钱也贵。”


    楼雪萤勉强摸了一下,嫌弃道:“你那天入城要是长这样,我决计不嫁给你。”


    李磐啧道:“不是说喜欢我这个人吗?我甚至连脸都没变,就多了把胡子而已,怎么就不嫁了?真是肤浅!”


    二人拌了几句嘴,把衣服也换好了,便起身去李母院子了。


    李母也已经收拾好,正等着他们来。结果看见李磐一脸大胡子地溜达过来,眼睛都要掉下来了。


    李磐仍是对自己的这把胡子十分满意:“怎么样,娘,这样别人根本发现不了我是武安侯了吧?你就放心丢人去,反正也丢不着武安侯的人!”


    李母:“……现在我觉得你会丢簌簌的人,你这副尊容,和簌簌走在一起,岂不是丢簌簌的脸吗?”


    “没事,娘,也不丢我的人。”楼雪萤指了指身后采菱手里拿着的帷帽,“我戴这个,也没人认识我。”


    李母:“……好吧,为了带我出门,你们真是操心了。”


    三人上了马车,马车驶到西市街旁,便停下了。


    李磐率先跳下车,然后扶着李母和楼雪萤下车。此次出行,他们除了采菱和翠翠,还另外带了两个新的小厮,这两个小厮是吕管家从侯府一堆下人里挑出来,送到李磐和楼雪萤院子里的,被采菱调教几日,现在已经十分机灵上道。带他们出来,主要就是为了跑腿拎包。


    楼雪萤挽着李母,走在最前面,边走边跟李母介绍:“这里是京城西市,是市井贸易最繁盛的地方,老百姓们都在这儿做买卖。也有东市,不过那儿卖的大多是一些珍稀贵重之物,招待的都是达官贵人或富商,娘大概也不爱逛那种地方,所以我便带娘先来这里。”


    李母连连点头:“这儿好,这儿就行。”


    街道两旁各式店铺开门迎客,还有走街串巷的挑夫往来吆喝,路上行人有衣着光鲜的,也有衣着朴素的,还有衣着光鲜的和衣着朴素的打起来的,李母不由停下脚步看热闹:“京城里还有人打架呢!”


    “京城这么大,人与人之间难免会有矛盾,怎么会没人打架呢?”楼雪萤笑道,“不过也打不了太久,要么被路人劝走,要么被赶来的巡逻卫队拉开。”


    路旁的两个人一边打一边骂,李母津津有味地听了一会儿,发现只不过是为了插队这点小事,不由十分鄙夷:“那个有钱的还插队呢,怪不得被人打。”


    一出门就看见两个京城人在打架,李母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


    原来京城本地人动手时也是这么扯头发撕衣服,满口粗言,当着这么多路人的面,他们都不在乎形象,那她一个老太婆不小心丢点人又算什么!


    再看看这周围店铺,也就是卖的东西杂了一点儿,漂亮了一点儿,贵了一点儿,加上客人多了一点儿,和西北的街市也没有什么根本上的分别嘛!


    李母大舒一口气,道:“不看了,我们再往前走走吧。”


    于是楼雪萤便带着李母继续往前逛。


    路过一个卖花草的铺子时,一直没吭声的李磐忽然道:“娘,簌簌在娘家养了很多花,咱们也看看买点什么回去吧。现在咱家院子里的花草还是少了点。”


    “啊,是吗?”李母看向楼雪萤,“你喜欢养花,怎么不早说呢?早说的话,让吕贵多买些回来啊!”


    楼雪萤不好意思道:“也没有很喜欢养花,只是看着好看而已。而且以前我一个人住,如今与侯……夫君住在了一起,我怕万一雕饰得太过,叫夫君觉得失了侯府威严。”


    夫君?


    李磐翘了一下唇角,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还挺好听的。


    但他面上却撇撇嘴,道:“什么话,还怪到我头上来了,你也没问过我啊。喜欢什么,赶紧买,昨天说我不懂琴,别过几天又说我不懂花了,我真冤哪。”


    楼雪萤笑了笑,便不再推辞,上前去看铺子里的花。


    店老板热情洋溢地介绍,但楼雪萤在店里转了几圈,也迟迟没选定下来。


    李磐:“是不是这家的花不好,你看不上?”


    想想也是,楼家以前买花肯定不是在这种地方买,她看不上也正常。


    店老板却有点不高兴了:“客人所言差矣,花草虽有价格之分,但本身却无贵贱之别,我这里卖的虽不是顶级精贵的品类,但盆盆精心养护,怎么会不好呢?每一盆都它自己的独特之处,若真是爱花之人,定会怜惜每一盆花草。”


    “确实不大好。”李母忍不住道,“瞧你这盆,外边的叶子虽是绿的,但里边新长出的叶子却是黄中带白的,这哪里好了?分明就是有病害了!”


    楼雪萤惊讶地看着她。


    不是怕丢人吗?怎么还和人起口角了?


    李母开了口,翠翠也忍不住道:“是啊,夫人,这里面好几盆都这样,一看就是在花圃里种了一大片,然后分株挖出来装盆另种的。只是病害互相感染,也没治好。否则单单一盆这样,还说得过去,哪能盆盆都这样呢?”


    “什么呀!”店老板急了,“你们识不识货呀?那叶子黄中带白,是因为被其他叶子遮住了,晒太阳少,回头把叶子拨拉开,多晒晒太阳就绿了!听你们口音是外地来的吧?你们是不是没见过这花啊?”


    李母嘟囔道:“确实没见过,但我又不瞎,病害和晒太阳少的区别我还是分得清的。”


    她以前种地,后来没地种了,就在将军府种点小菜小花小苗打发时间,高深的不懂,这显而易见的还能不懂吗?这店老板分明就是当他们不识货好骗呢!


    李磐捋起了袖子,凶狠道:“外地来的怎么了?你瞧不起外地人?看我夫人好说话,还敢糊弄她?”


    店老板看他一捋袖子露出健硕的臂膀,不由吓了一跳,倒退几步,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想干什么?你要动手,我可要报官了啊!”


    楼雪萤赶紧把李磐拉住:“别动手别动手!不买就是了,我们走吧!”


    她半拖半拽地将李磐拉出了花店,走出去好几步,才甩开他道:“你干什么?他坑人就坑人嘛,何必动手呢?真动手了,最后出事的是我们啊!”


    李磐却慢条斯理地把袖子放了下来,笑道:“吓吓他的,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以次充好。”


    楼雪萤:“你故意的?”


    “当然是故意的,要不然我还真能打他吗?”李磐摸了摸胡子,“不过话说回来,好久没有这么耍过威风了,偶尔一次,感觉甚是爽快啊。唉,当侯爷也有当侯爷的烦恼,都不敢和人乱打架了。”


    借着帷帽的遮挡,楼雪萤白了他一眼。


    李母在一旁道:“簌簌,你往后要买花,可不能自己来买。钱倒是小事,买回来的花种了没几天就枯萎了,让人心烦,才是大事。”


    楼雪萤便露出了笑容,对李母道:“我确实没那么多经验,今日多亏了娘,否则那老板那么一说,我便是不喜欢,也得要买几株了。”


    李磐:“合着你也是叶公好龙,你就是看个好看,连怎么种花都不知道。”


    那他可以放心地牛嚼牡丹了。


    楼雪萤暗暗地伸出手,从背后拧了李磐一把。


    李磐眼角一抽,闭嘴了。


    “我确实就是看个好看,没亲自种过,让娘见笑了。”楼雪萤道,“看来这趟带娘出来真是来对了,还是娘懂这里头的门道,不如请娘多帮我把把关,看看能不能在其他店里买点合适的花回去吧。”


    这个*她倒是真能帮上点忙!李母一听来了劲,立刻道:“好说好说,咱们这就买花去!”


    她带着翠翠,兴冲冲地走在了前头,四处张望哪里卖花。


    楼雪萤和李磐则落后一步跟在了后面。


    李磐道:“还是你有手段。”之前他娘连马车都不肯下,现在竟也能满大街乱逛了。


    楼雪萤:“等会儿你付钱,买了花须得送我。”


    “这还用你说?”李磐又逗她,故意揭开一点她的帷帽,悄声道,“把我自己送你都成。”


    楼雪萤一把把帷帽拉了下来,恼道:“大街上呢,成何体统!”


    李磐耸肩笑道:“什么体统不体统的,我不懂,我就一外地人。”


    李母就这么兴致勃勃地为了给楼雪萤买花逛起街来,还真被她找到了几个不错的铺子,买了几盆不错的花,都让小厮们抱着了。


    买完了花,楼雪萤又带着李母逛了些其他铺子,什么糕点铺子成衣铺子,还有各色日常杂货,琳琅满目,即使不买,李母光是看看也觉得新鲜。


    “京城的好东西确实多,花样也多。”李母连声赞叹,“还有好多路边卖艺的,也有趣得很。”


    楼雪萤笑道:“是呢,天天都有新鲜事新鲜货,娘以后若是闲着没事干,便喊上我跟您出来闲逛,即使我不在,让翠翠和几个小厮陪着也行。”


    不知不觉,几人也逛了一个多时辰,楼雪萤道:“前面有家戏院,我们去听听戏、歇歇脚如何?”


    李母道:“这戏院,是老百姓都能进去看,还是只能让达官贵人们看?”


    楼雪萤笑道:“老百姓也有,达官贵人们也有,花的钱少,便坐大堂,花的钱多,便坐雅间。我们就花不多不少的钱,坐个偏僻些的雅间即可。”


    李母思索了一下,点点头:“行,那去吧。”


    逛街市,还算是采买一些生活用物,但进戏院,那就是纯粹的享乐了。其实她还不太适应去这种纯粹享乐的场合,总感觉心里不踏实。但来都来了,她总不好站在戏院门口不进去,那不是辜负儿媳的一番心意吗?


    几人进了戏院,付了钱,便有跑堂的小二带他们上了二楼雅间。


    李母一边装作常来的样子,闲庭信步地往前走,一边又忍不住眼神四处乱看。待进了雅间,小二替他们挂起观戏的帘子,端上一堆瓜果饮子,便笑眯眯地告退了。


    楼雪萤揭了帷帽,在桌边坐下,问李母:“娘以前在西北看过戏吗?”


    李母道:“逢年过节,镇上搭戏台唱大戏的时候去看过几回热闹。但像这种要花钱进来的,真没看过。”


    楼雪萤:“侯爷当了将军后,娘也没去看过吗?”


    “嚯,哪敢去呀,大家都知道我是石头他娘,我受不了那个人人围着我转的劲儿。而且石头说别有用心的人太多了,我容易被骗,最好不要和外人打交道。”李母道,“石头也问过我,要不要叫个戏班到府里来热闹热闹,但我想着,整座府里就没几个人,叫个戏班过来,更显得场下冷清,还是别叫了。”


    楼雪萤便笑道:“那现在正好,娘坐在雅间里,没外人打扰,这戏也不是演给娘一个人看的,场下还有许多观众呢,该热闹时自然就热闹了。”


    正说着,台上的武生突然翻起跟斗来,引得台下阵阵喝彩。


    李母笑道:“这唱的戏、穿的衣服,都跟我们那儿不一样呢。”


    楼雪萤:“娘不喜欢吗?”


    “没有不喜欢,就是觉得没见过,有意思。”


    “娘若是看不懂,便问我好了。”


    李母却摆了摆手,兴致盎然地道:“你不用管我,我自己看一会儿,我看看我能不能看懂。”


    她挪了挪椅子,睁大眼睛,开始聚精会神地看台上的戏子表演。


    楼雪萤和采菱倒是看多了这些戏,兴趣平平。楼雪萤分了些糕点出来,让采菱端去一边吃了,自己则坐到了李磐旁边,低声道:“侯爷喜欢看戏吗?”


    李磐摇了摇头。他一个将军,若是喜欢看戏,那像话吗。


    楼雪萤抿唇一笑:“那就得劳烦侯爷在此耐心坐一会儿了。”


    李磐捏了捏她的脸。反正他也没别的事做,娘高兴,她高兴,他便也高兴——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的投雷和营养液!18:00还有一更~


    第34章


    楼雪萤悄悄四下看了一圈,只见李母坐在他们前面,目不转睛地望着戏台,已然把他们二人抛到了脑后,而翠翠和几个小厮靠在墙边,也在趁这机会一边休息一边看戏。


    至于采菱,已经很识趣地坐到了一边,背对着他们吃点心了。


    没有一个人在看他们。


    楼雪萤便从果盘里拈起一颗樱桃,递到李磐嘴边。


    李磐瞅她一眼,没张嘴,眼中分明写着“无事献殷勤”五个大字。


    楼雪萤瞪了他一眼,收回手,将樱桃放入自己口中。


    李磐笑了一下,也拈起一颗樱桃,递到她嘴边。


    楼雪萤看他,他便挑眉,凑到她耳边,在一片吹拉弹唱声中小声说道:“不是说今天我伺候你吗?”


    楼雪萤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个事儿呢,不由失笑。


    于是李磐就这么一颗一颗地喂她,没过多久便喂空了一小盘樱桃。


    他起身往外走,楼雪萤不知他要干什么,便也跟了过去。


    李磐打开雅间门,左右看看,见走廊里没人,便道:“我下去找小二再拿一碟上来。”


    楼雪萤赶紧阻止他:“够了够了!等会儿还要吃饭呢!”


    “好吧,那算了。”李磐对看戏不感兴趣,只想和楼雪萤说话,方才在雅间里怕扰着别人看戏,便没多说,这会儿出来了,决定索性说个够。


    他关上门,靠着墙壁,对楼雪萤笑道,“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楼雪萤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没在想什么好事,便道:“不想。”


    李磐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以前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什么叫做‘樱桃小口’,人的嘴哪能有樱桃那么小,这也太夸张了,还是人吗。今天忽然就想明白了,可能不是说人嘴小,而是说人的嘴长得好看,颜色跟樱桃似的。”


    楼雪萤:“……”


    感觉像是被夸了,又感觉像是被调戏了。但若是调戏,调戏得又有点土气,让她一时噎住,无话可接。


    李磐看她沉默不语,不由啧了一声:“你怎么没点反应,我难得想出这么一句文雅些的话。”


    楼雪萤:“……很文雅吗?”


    李磐理直气壮地反问:“我还特意用了博喻的方法,不文雅吗?”


    楼雪萤为难道:“你下次要不还是直说吧。”


    李磐也不是第一次夸她,但都说得很直白,什么“好看”,什么“漂亮”,由于用词过于简单,他又说得过于自然,像是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出来了,常常让听惯了夸奖的她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但他今天特意来了这么一出,倒是让她感觉自己像被街头不学无术但故作高深的油腻赖子缠上了。


    “没劲。”李磐悻悻道。


    楼雪萤笑了:“虽然夸得实在一般,但还是多谢侯爷夸奖。”


    李磐轻哼一声,伸手过来揉了把她的脑袋,这事儿就算完了。


    两人在走廊里头嘀嘀咕咕说了许久话,忽听戏台上乐声停了,原是一折戏结束了。二人重新进了雅间,李母意犹未尽地转过身来,对楼雪萤笑道:“这戏不错,好看的。”


    楼雪萤:“娘看懂了吗?”


    “差不多吧。”李母道,“是不是说的一个县令查冤案,替百姓平反的事儿?”


    楼雪萤:“正是呢,娘真聪明,头一回看京戏,就能看懂。”


    李母抓了抓脑袋:“嗐,半听半猜的。”


    时候也不早了,楼雪萤便打算找家酒楼去吃晚饭。


    李母道:“千万别去那些太贵的啊!”


    倒不是怕花钱,而是贵的容易遇到李磐那些同僚,李磐现在这副尊容,万一被同僚认出来了,那也太滑稽了。而且,她也没作好直面那些达官贵人的准备。


    楼雪萤柔声道:“嗯,不去,我们去百姓们也常去吃的酒楼。”


    她所言非虚,的确带他们去了一家价位适中的酒楼。酒楼里大半位子都已坐满,三个人找了个角落里的桌子坐下,采菱他们则坐了旁边一桌。


    李母今天虽走了不少路,但方才在戏院里也吃了一点东西,并不怎么饿,因此倒有空研究桌上菜式,好奇道:“这些都是京城本地的菜吗?”


    楼雪萤答:“京城里五湖四海什么人都有,所以酒楼也是集百家之长,什么菜都做。娘可以什么都尝一尝,喜欢哪种菜,咱们以后让府上厨子也做。”


    李母乐得眼角都皱成一片:“还是簌簌好,什么都带我试试。石头这臭小子,自己在外面吃香喝辣的,也不说带我出来尝尝鲜!”


    正在埋头吃饭的李磐无语抬头:“怎么又怪我?不是你自己不肯出门,说府上的菜也挺好吃吗?”


    李母:“反正我看你不行,你早带我来这种地方,我也不会不敢来嘛!”


    李磐撇撇嘴,懒得再搭话,喊小二上了一壶酒。


    楼雪萤:“侯爷还要喝酒?”


    李磐:“今日心情好,喝一点。”他举起酒壶,往李母杯子里倒了一些,道,“喏,给你也尝尝,省得怪我不带你尝鲜。”


    他看向楼雪萤:“你也来一点?”


    楼雪萤摇头:“我就不用了。”


    李磐便给自己倒了,喝了一口,继续大快朵颐。


    李母抿了口酒,点评道:“嗯,比我们那儿的淡一点,甜一点,我们那儿更辛辣些。”


    楼雪萤好奇道:“娘在西北也喝酒吗?”


    “以前家里穷,冬天冷,盖不了太厚的被子,就会去买一点烧酒喝。”李母道,“便宜,量大,喝一口,心口能暖和好久,下地也能不那么怕冷了。”


    “老说这些做什么。”李磐边吃边道,“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你也不想想你儿媳是什么出身,你说这些,不是存心让人家不好意思么。”


    “哎哟,我可没那个意思!”李母叫道,“簌簌问什么我就答什么了,哪想得那么深,簌簌,你可千万别多想。”


    楼雪萤笑了笑,说:“无妨的,娘该说便说,我以前也只在书上看到过一些民生疾苦的文字,但亲耳听到娘说,便又有另一番感悟。娘就是应该多说这些,才能让我们知道西北百姓的不易,才知道侯爷打下胜仗,给百姓一个安稳生活,是多么大的幸事。”


    李母咋舌:“还是簌簌会说话,拐来拐去,又拐到石头身上了!石头呀,你多跟簌簌学学,你要有簌簌这种口才,何至于在京城交不到朋友!”


    李磐饮了口酒:“不学。她今天刚让我说话简单点。”


    李母:“……簌簌怎么会忽然说这些?定是你又口无遮拦,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那跟侯爷闹着玩呢,娘不用上心。”楼雪萤忙道,“快吃菜,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李母这才瞪了儿子一眼,举起筷子吃饭了。


    等吃完饭,天都快要黑了。


    几人从酒楼出来,檐角的灯笼亮着澄黄的光芒,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在每个人脚边投下长长的影子。


    夜里有宵禁,街道已不似白日里那般喧闹,沿街大多店铺已经打烊,只余几家大店还亮着灯,但里面的客人也在陆陆续续地出来。


    一些行人匆匆走过,都是急着回家。


    唯有楼雪萤一行人,不疾不徐,慢慢散步,往白日里下车的地方走去。


    李母已经很久没有一天走这么多路了,有些疲惫,由翠翠搀着走在前面。


    楼雪萤和李磐跟在后面,楼雪萤故意比他领先半步,踩在他的影子上,李磐瞧见了,也不跟她争,只不动声色地加大了步伐。


    楼雪萤哪里有他腿长,为了跟上他,不得不加快脚步,直走得气喘微微。


    李磐见状笑了一下,又把步伐收回去了。


    几人终于登上了马车,一路畅通回到了侯府。


    李母虽疲惫,但还是很高兴,在院子门口拉着楼雪萤的手说了好多话,才依依不舍地回屋了。


    李磐与楼雪萤也回了自己的屋子。


    忙活了一天,楼雪萤也有些累了,等沐完浴出来,她就收拾收拾准备睡了。


    谁知刚梳完头发,坐上床,便看见李磐从净房里出来了。


    楼雪萤一愣:“怎么了?有东西忘拿了?”


    李磐热气腾腾地往她身边一坐:“洗完了。”


    楼雪萤大吃一惊:“洗完了?!”


    “干什么,不相信?”李磐捋起袖子,给她看手臂上残余的水痕,“你以为我跟你似的,几两肉能洗半个时辰?我其实就这速度,前些日子我那是故意放慢,就怕吓着你。”


    楼雪萤骇然:“你洗干净了吗?不会是水往头上一浇就叫洗了吧?”


    李磐:“当然洗干净了,没洗干净我敢往你床上坐吗?”还颇为自得地冲她哈了一口气,得意道,“牙也漱了。”


    楼雪萤深吸一口气。


    他早上就猴急成那样,晚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晚真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那、那……”楼雪萤认命地叹了口气,“那你慢点。”


    “好簌簌。”李磐得了她的准许,当即笑着吻了过来,按着她倒在了锦缎之间。


    今天晚上李磐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突然多了很多话,常常一边揉她亲她,一边夸她“好看”“好听”“好香”,这也就罢了,还说了很多其他乱七八糟的露骨词语,听得楼雪萤浑身发红,一个劲地捶他:“不许说了!”


    李磐:“你让我直说的。”


    楼雪萤恼道:“再说,以后不许碰我了!”


    “那我不说了。”李磐从善如流,听话地闭嘴了,只是弄出的动静却越发大了。


    他果然将她折腾了大半夜,到最后她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了,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的,他给她擦了身子,又来抱她。


    他在她耳边问道:“我伺候得如何?”


    她已经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东西,半梦半醒间,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李磐便笑,松开了她:“睡吧。”


    第35章


    李磐共有九日婚假,就这么每日忙活些正事,又忙活着些不正经的事,婚假倏地一下就结束了。


    真到了要上朝那天,李磐躺在床上,看着被自己搂在怀里的温香暖玉,十二万分地不想起床。


    唉,温柔乡,英雄冢,实在是太消磨人的血性了!他竟然也会有起不了床的一日!


    李磐不甘不愿地松开楼雪萤,勉强坐了起来。


    楼雪萤被惊醒,看着外面半明半昧的天光,问:“侯爷要走了?”


    李磐嗯了一声。


    楼雪萤撑着床想坐起来:“我服侍侯爷更衣。”


    “不用,你睡你的。”李磐把她按回被窝里,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笑走了。


    他虽无京职,但仍是镇抚大将军,尽管大多数时候朝会上都没他的事,但他还是得到场。


    进了宫,到了乾阳殿前,已有许多同僚在列。


    看见多日不见的李磐,大家纷纷迎上来向他贺喜。李磐满面春风,难得也愿意真心地和这些人互相恭维一番。


    和这些人打完了招呼,李磐便走到楼枢身旁,朝他拱了拱手,笑道:“岳丈大人。”


    楼枢:“侯爷。”


    李磐:“岳丈大人放心,簌簌她还在家睡觉呢,一点儿都没早起。”


    楼枢:“……”


    谁问你了?


    楼枢嘴角抽了抽:“侯爷疼爱小女,是小女的福气。”


    二人闲聊几句,便听一声唱报:“陛下驾到——”


    群臣迅速归位,静候圣驾。


    前几日陛下偶感风热,休息了两日,便又继续上朝了。今日也依旧正常。


    李磐随众人行礼拜见,直起身来时悄悄看了一眼御座之上的皇帝,见他神色淡然,威严如昔,似乎并没有留下任何病容。


    皇帝无病无灾,自然是好事。但不知为何,李磐没来由地就想起那日回门前,他与楼雪萤进宫谢恩时,皇帝的表情。


    明明他也是笑着的,可不知为何,李磐却觉得皇帝对这桩婚事似乎并没有那么满意。


    难道是看到自己满意了,皇帝反而不满意了?莫非他怕自己与楼家联姻,相亲相爱,过于势大?


    那他当初赐婚干什么!


    而再想到楼雪萤见到皇帝时的那种反应,他便愈发觉得古怪。


    说是畏惧,似乎也不全是,说是激动,好像也没什么可激动的。而且得知陛下因病取消早朝之后,连楼家父子都不怎么上心的样子,楼雪萤倒是显得心事重重,整个早饭期间都没说话。


    而且在进宫前的那一夜,她甚至还做了噩梦,在梦里泪流满面。


    她一个自小娇宠长大的小姐,到底能有什么事让她哭成这样?都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她白日里明明还很正常。


    这几日过得太过充实,成日和新婚妻子厮混在一起,好些事情李磐都还没来得及细想。现在终于有了独处——就姑且当作是独处吧——的时间,他终于有空慢慢梳理这几日的疑惑之处。


    他心不在焉地立在大殿之中,群臣议事之声从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间或夹杂着几句皇帝的声音。


    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皇帝。


    这一眼,他恰与视线扫过来的景徽帝对上目光。


    李磐:“……”


    景徽帝看着他,凉凉开口:“李卿,朕方才与诸卿所议之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李磐:“……”


    方才议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啊。


    李磐咳了一声,道:“臣以为,诸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陛下说得也有道理,臣不是此中行家,臣不敢妄言。”


    景徽帝哼笑一声:“李卿怕是根本没在听吧。”


    李磐惭愧道:“臣一时神游,有负陛下厚望,臣知错。”


    景徽帝:“何事让李卿分心至此?莫非是与边境有关之事?不如说来让朕与诸位爱卿听听。”


    李磐道:“与边境无关,乃是臣的私事。这乾阳金殿,乃是处理朝政之所,臣以为在此说出不妥。但臣若撒谎搪塞,便是欺君,臣也不想欺君。不如陛下不要问了,臣也不说了。”


    身后群臣忍不住互相对视几眼——也只有武安侯才敢这么跟陛下说话了。


    景徽帝脸上的笑意冷了冷:“李卿莫非在想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纵是私事,说出来大家一笑了之,又有何不妥?”


    皇帝都这么说了,李磐也只好道:“不敢欺瞒陛下,臣方才在想,待下朝之后,便绕路去朱雀桥旁的桃源居买些牛乳芋糕,臣的夫人昨日点名要吃这个,但桃源居每日只做一百份,还不许预订,臣正在担心下朝之后赶过去还来不来得及。”


    话音未落,殿中各处已传来几声憋不住的闷笑,随后便是此起彼伏的窃笑私语声。


    李磐说完,泰然自若地站在那儿,脸不红气不喘,仿佛一点也不以为意。


    在他身后几排站着的楼枢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额角青筋猛跳,极力忍住了掐死李磐的冲动。


    御座之上,冕帘一阵晃动。


    郑公公惊悚地看着李磐。


    待到殿中笑声终于停了,景徽帝方幽幽道:“李卿为人坦荡,果然能博众卿一笑。既然李卿急着下朝去买糕点,诸位爱卿,可还有其他事要奏?”


    无人应答。


    “既然无事启奏,那朕便说最后一件事。”景徽帝语速缓慢,“犬戎虽已定,但近日朕收到密报,言犬戎之外,还有其他部族蠢蠢欲动,似有侵吞犬戎,威胁我大岳之迹象。李卿,你乃朝之肱骨,国之栋梁,边境之事,舍你其谁。今日为夫人买完糕点,休整一夜,明日便急行启程吧。”


    李磐愕然抬头,震惊地看着景徽帝。


    楼枢也猛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其他大臣也显然是被这个消息弄得措手不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一脸迷茫。


    其他部族蠢蠢欲动?什么时候的事?没听说啊,怎么个蠢蠢欲动法?


    景徽帝眯了眯眼,看着李磐:“李卿,可有异议?”


    李磐从震惊中回神,猛地抱拳道:“国有召,臣绝无异议!只是除犬戎外,边境略成规模的还有乌孙、氐羌、獯羯等部族,未成气候、不足为虑的小部族更有十几者之众,不知是哪个部族如此胆大包天,不把大岳放在眼中?犬戎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们竟还敢来犯?”


    “谁挑的头不重要,这些蛮寇夷族,毫无教化,频频滋事,屡屡挑衅,此消彼长,互相配合,就是觊觎我大岳物产,劫掠如同无人之境。哪怕一时不是大岳对手,也会严重阻碍商路贸易,影响军民生活!”景徽帝沉声道,“李卿,你此去务必剜除西北这块多年积病,斩草除根,还军民一个清良太平!”


    李磐喉头一滚:“臣——遵旨。”


    “好了,既然事已议定,那便退朝吧。”景徽帝道。


    “退朝——”


    景徽帝起身,郑公公连忙上前,扶着景徽帝消失在了众臣眼前。


    皇帝一走,乾阳殿中顿时炸开了锅。


    “怎么忽然又要打仗了?他们竟然真的如此大胆吗?”


    “武安侯看起来也毫不知情,陛下这是哪里来的消息?”


    “陛下倒是体贴武安侯,婚假结束了才让武安侯去,如此看来,那战事也没有那么紧迫啊?”


    “陛下前几天病了,不会就是因为这事气的吧?”


    ……


    李磐眉头紧锁,负着手快步往殿外走去。


    “侯爷!”楼枢迅速追上,“我们边走边说?”


    “好。”


    楼枢:“边境之事,侯爷此前可知?”


    李磐:“丝毫不知。”


    楼枢:“那侯爷现在是何打算?”


    李磐:“陛下要我明日启程,我还能如何打算?”


    “那侯爷可知,何为斩草除根?”楼枢问,“这斩草除根,难道是要将所有异族清扫干净,一个不留?一个犬戎俯首称臣都花了这么多年,那斩草除根,又得到什么时候?”


    李磐:“我不知道。”


    “侯爷!”楼枢急道,“你若回了西北,那小女怎么办?”


    李磐目光沉沉,一言不发。


    楼枢深吸一口气,也知道李磐给不出什么答案。陛下让他明日急行,分明就是不让带家眷的意思。可谁知道李磐这一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难不成让他新婚没几日的女儿独守空房吗?而且,就算能带家眷,他也不愿意让女儿去西北受罪啊!


    “怎会如此?”楼枢喃喃,“我前几日还在与皇城兵马司的人吃饭,想看看有没有门路疏通一下,谁知……”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李磐道,“岳丈大人想必还有官署之事要处理,切勿着急多心。边境之事我会再仔细查探,如今我须得先回府,将此事告知簌簌与我母亲。”


    说罢,便丢下楼枢,匆匆出了宫城-


    侯府内,楼雪萤正坐在李母屋中,温声细语地教李母认字。


    她深知李母不敢去见那些达官贵人,就是怕自己没文化招了笑,若是大字不识,那便怎么都破不了这个局,所以她好说歹说,终于说动了李母同意认字。


    她特意让人买回来了那些幼童启蒙的书,从最简单的开始教起。


    李母的眼神不是太好,看这书上的字有如蚂蚁爬,看不了两页便觉得头晕,于是楼雪萤便将字大大地写在纸上,一个一个教李母念过去。


    她刚教了一页纸,好不容易让李母都记清了这些字怎么念,谁知把字重新打乱,李母的脑子也一起乱了,字形和读音又对不上号了。


    李母唉声叹气:“我就不是这块料!这太难了!”


    楼雪萤耐心道:“没事的,娘,咱们慢慢来。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多来几遍就会了。”


    李母却还是打起了退堂鼓:“算了吧,簌簌,我年纪大了,真记不住那么多。”她望向窗外,试着撺掇楼雪萤,“要不我们去看看你院子里新种的花吧?看看长势如何?”


    楼雪萤轻轻叹了口气。


    她现在并不是很想看花。看花于她而言是消遣,教李母认字却是正事,她眼下心神不宁,无心消遣,唯有做点正事,才能勉强让自己集中精神,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自己又无能为力的事。


    自打进宫谢恩之后,景徽帝的目光便有如梦魇一般,时不时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不分时间场合地纠缠着她。她几乎越来越肯定景徽帝知道了自己就是簌君,但直到李磐婚假结束,除了中途因病罢了两日朝,景徽帝便再无其他异动。甚至病好之后,还继续上朝,宛如无事发生。


    李磐今日去上朝了……景徽帝他,会不会为难李磐呢?


    正想着,外面的翠翠却忽然推门进来:“老夫人,夫人,侯爷他回来了!”


    “回来了?”李母奇道,“这才什么时辰,今日下朝这么早?”


    楼雪萤却怔了一下,一股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窗外很快出现了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影。


    楼雪萤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翠翠退到一旁,李磐跨过门槛,在门口站定,望向屋中的两个女人。


    “娘,簌簌。”他唤了一声,声音略显低沉,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你们在做什么呢?”


    李母:“簌簌在教我认字呢!唉,可惜我老眼昏花,记性也不好,簌簌教的东西过一会儿就忘了,真是难为簌簌了!”


    李磐嗯了一声:“认字,认字是好事。也没人指望你学富五车,能认几个是几个,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离了簌簌,上哪去给你找这么好的女夫子。”


    李母讪讪:“嗐,我这不是怕簌簌没见过我这么笨的嘛。”


    “侯爷……”楼雪萤按着桌上字纸,颤颤地道,“今日下朝,怎么这样早?”


    李磐深吸一口气:“陛下接到密报,边境有犬戎以外的部族作乱,命我明日急行启程,前去清剿。”


    “什么?”李母震惊喊道,“又要打仗?这次要打多久?”


    李磐:“不知道,陛下只说,斩草除根——簌簌!”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接住了踉跄的楼雪萤。


    第36章


    楼雪萤靠在李磐怀里,只觉头晕目眩,连站都站不稳了。


    她感觉自己又像是溺水了一样,浑身冰凉,呼吸不得,徒劳地张着口,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磐没想到她反应竟然这么大,惊道:“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楼雪萤望着他,脑中嗡鸣一片。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的确是想和李磐赶紧回西北去,但得是李磐自己向上奏请举家回边,而不是皇帝下令让他即刻出征。


    上辈子这个时候明明还没有外族作乱,李磐也明明还在京城,怎么可能突然就要启程去打仗,而且还如此着急?


    原因只有一个。


    皇帝的确已经发现了她就是簌君,他不甘心就这么把她嫁给了李磐,所以便找了个借口将李磐调走,到时候她孤身一人留在京城,还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


    可他分明看见了李磐对自己的态度啊!李磐甚至当着他的面,牵了她的手,他怎么敢就这样夺走一个重将的妻子,他难道就不怕李磐知道后举兵报复吗?


    还是说……他觉得她与李磐成婚时日太短,感情太浅,李磐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跟皇帝翻脸?


    可她嫁给李磐,就是为了让他保护她的!就是要让皇帝忌惮李磐,不敢对她下手的!


    “侯爷……”她终于有了力气开口,抓着李磐的衣襟,急切道,“你难道一定要去吗?”


    李磐怔怔地看着她:“簌簌,这是圣旨。而且,边境有乱,我岂能不回?”


    “若是边境无事呢?若真有事,难道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吗?”


    “簌簌!”李磐压低声音,严肃道,“陛下接到密报,岂会有错?事关国家大事,切不可胡言!”


    切不可胡言……明明最喜欢胡言的就是他,平时连皇帝都敢拿来说笑的就是他,如今却对她说,不可胡言……


    她咽了咽喉咙,想努力镇定,可发出的声音却分明在发抖:“那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李磐愕然。


    “你、你带我走吧……”她央求道,“我不会拖累你们的,我能吃苦,等到了西北,我就老老实实在将军府待着,绝不给你们添乱……”


    李磐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缓声解释:“陛下命我急行回边,簌簌,急行军是不能带家眷的。”


    新婚燕尔,他当然不想这么快就和她分开,也猜到她*可能无法接受,但他没想到她竟然会想要跟他一起去西北。这怎么行?


    “没有哪条律法说急行军不能带家眷,侯爷,你不能因为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就说不能……”她语无伦次。


    “簌簌。”李磐叹了口气,“若急行军还带家眷,你让将士们如何想我?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把你带上了,那娘呢?难道我带家眷只带你,不带娘吗?可娘哪里受得了急行军的速度呢?”


    楼雪萤怔住。


    李磐抱着她,低声哄道:“我知道你不想我走,可我不能抗旨,也不能抛下边境军民不顾。但我答应你,我肯定尽快回来。西北那几个部族,就属犬戎最难对付,犬戎都打下来了,其他几个更不在话下。而且现在士气正足,气候又适宜,很快就能打完的。”


    楼雪萤喃喃:“很快是多久?”


    李磐沉默了一下:“总之不会太久。”


    楼雪萤:“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在京城吗?”


    李磐:“怎么会是你一个人呢?府里还有娘,还有这么多人呢,你若觉得寂寞,也可以回娘家住几日。”


    楼雪萤闭上眼,感到一阵绝望。


    如果皇帝是像当初对太子那样,直接把她与李磐拆散,她相信李磐一定不会忍气吞声。


    可现在皇帝是以军务为由将李磐调走,李磐但凡是个正常人,便一定会以军务为先,而她又能说什么?她说什么都像无理取闹。


    李磐皱眉看着怀里的楼雪萤,抬起头对李母道:“娘,我先带簌簌回屋去。”


    李母已经在旁边呆立好一会儿了,闻言只愣愣地点下了头:“那……那你快回去,好好安慰安慰簌簌。”


    李磐便一把将楼雪萤打横抱起,匆匆走出了李母的房门。


    李母看了一眼桌上散乱的纸张,又看了一眼窗外快速远去的人影,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苦着脸,跌足叫道:“这都什么事!这才成婚几天呀,怎么就又要去打仗了!”


    翠翠也叹了口气,接话:“夫人看起来很伤心呢。”


    “能不伤心吗?”李母道,“谁知道石头要打到什么时候?我要是嫁进来没几天就独守空房,我也伤心!”


    ……


    采菱正在院子里给新种的花浇水,听见动静回头,发现是李磐抱着楼雪萤回来了。她刚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忽然发现李磐脸色沉沉,而楼雪萤则眼眶泛红,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大吃一惊。


    她刚想问问怎么回事,便见李磐直接略过她,大步流星地进了屋,哐的一声用脚把门踢上了。


    采菱被关在门外,茫然地回头,问一路小跑跟着李磐回来的小厮:“发生什么事了?”


    小厮唉了一声,道:“说是边境又出事了,陛下派侯爷明日就启程回去打仗!”


    “什么?!”


    屋内,李磐将楼雪萤轻轻放在圈椅上,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低声道:“簌簌,皇命难违,你……你想开些。”


    楼雪萤忽然反握住他的手,颤声问道:“那我不跟你们急行军走,我……我坐个马车,跟在你们后面行吗?比你慢几天也无妨,你找几个人,保护我安全到将军府就行了……”


    李磐望着她,似乎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走呢?”


    “因为我不想跟你分开!”


    “可是即使你跟我到了西北,我们也是要分开的。”李磐道,“我多数时候都在军营,没法经常回将军府看你。”


    “没关系的,至少我们在同一个地方,总比相隔千里好!”


    李磐抿了抿唇,粗粝的指腹捧起她的脸,认真道:“簌簌,不要任性。回西北,危险重重。什么水土不服那都是小事,我最怕的就是犬戎等部族有心报复,牵连了你。你别看我娘在西北好像很受人尊敬的样子,实际上她过得并不踏实,远不如在京城放松,我不想你也去过那种担惊受怕的生活。”


    “你怎么知道我在京城就不会担惊受怕!”楼雪萤终于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有这么难吗?”


    “能不能告诉我……你在京城,为什么会担惊受怕?”李磐望着她的眼睛,慢慢地、慎重地问道。


    楼雪萤蓦地哽住。


    她为什么会担惊受怕?因为她害怕再一次被皇帝强夺。


    他有很多种方法可以得到她,比如趁李磐不在,假借其他名义召她入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又或者,可以像他儿子一样,做个局,让所有人都以为武安侯夫人死了,从此便可以囚她于深宫,而李磐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去了哪里;抑或者,再阴暗一些,他甚至可以让李磐战死沙场……


    可这些,她如何能告诉李磐?


    李磐不是她的父亲,不是她的兄长,不会无限制地包容她。


    他是她的丈夫,他包容她的前提是,她是个对他忠贞不二的妻子。


    她很清楚地知道,李磐现在看起来喜欢她,只不过是因为她长得漂亮,温柔可喜,又恰恰一心仰慕他,能完美满足他对妻子的所有需求罢了。


    李磐这么自负的一个人,如果知道她早在婚前就与外男暧昧不清,他对她还会这么宽容吗?如果他知道她嫁给他只是为了利用他,他难道不会感觉到愤怒与耻辱吗?


    不,她不能告诉李磐。


    告诉李磐,她前面做的所有努力就全都白费了。她在李磐心中会变成一个水性杨花、勾三搭四的女人,会变成一个不择手段、恬不知耻的小人。


    她与太子相识半载有余,情深意浓,太子那么温和的一个人,都可以因为她最后接受了皇帝而对她极尽羞辱,她现在才嫁给李磐几天,志趣不投,心意不通,所依赖的不过是最肤浅的肉/体关系而已,若李磐知道她与皇帝不清不楚,反应过来前些日子的相处不过是她的虚情假意,那她就真的彻底完了。


    就算有一天,李磐知道了她与皇帝的关系,那也应该是李磐先发现皇帝欲对她不利,不满妻子遭人觊觎,主动替她解决问题。而不是她在婚后亲自告诉李磐她与皇帝的前缘,让李磐发现自己当了冤大头,最后变成她和李磐的矛盾,反而让皇帝坐收渔利。


    于是她看着李磐,轻声垂泪道:“因为我会担心你。打仗那么凶险的事,我如何能不担心?离你越远,知道的消息便越少,我跟着你去西北,虽也不能帮你什么,但至少消息传得快,传得全,我会感觉自己与你在一起。”


    李磐定定地看着她。


    楼雪萤又哀求道:“让我跟你去吧,侯爷……我悄悄地,坐一辆马车跟在后面,如此一来,你也不算违背规矩,我也能够得偿所愿。”


    李磐:“你的父母也同意吗?”


    楼雪萤:“我已经嫁给你,是你的人,不需要他们同意,你同意就行了!”


    李磐:“不行,你父母不会同意,我也不同意。”


    楼雪萤死死地掐着他的手,问道:“为什么我就不能去!凭什么!”


    “簌簌,你若是能上场杀敌,或是能运筹帷幄,只要你愿意,我都可以带你去。”李磐道,“但你既不能杀敌,也不通兵法,我不能就因为这种儿女情长的理由,冒着各种各样的风险带你去西北。你若出了事,我如何交代?”


    楼雪萤:“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吗?”


    李磐摩挲着她的脸,缓缓地摇了摇头。


    于是楼雪萤瘫坐在椅子里,没有再说话。


    李磐找了块帕子,去擦她的眼泪,可是这泪仿佛越擦越多,帕子没一会儿便湿透了。他只好又放下帕子,柔声道:“不要哭了行吗?你哭成这样,我怎么放心上路呢?”


    楼雪萤的泪流得愈发汹涌了。


    李磐只好起身,开始沉默地收拾行李。


    楼雪萤看着他娴熟的整装身影,深深的无力涌上心头。


    原来她真的错了。


    她没有办法怪李磐把家国皇权凌驾于她之上,她只能怪自己,不该怀着侥幸心理,希望能有一个男人将她拉出泥潭。


    可是如果不靠男人,只靠她自己,她还能怎么救自己呢?她手里没有任何权力,也没有武艺傍身,甚至连阴谋诡计都弄不明白,除了琴棋书画,她一无所能。


    李磐走了,她的未来何去何从呢?


    上辈子她没敢反抗景徽帝,如果这辈子她鼓起勇气反抗一次,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呢?可是她要怎么反抗,才能既保住自己,又不让景徽帝迁怒于其他人呢?


    她能做到吗?


    她不知道。


    是夜,李磐和楼雪萤躺在一张床上,相背无言。


    一片漆黑中,李磐忽然翻了个身,开口:“簌簌,你睡了吗?”


    楼雪萤没有吭声。


    李磐道:“我知道你没睡。”


    他伸出手,去摸她的脸。


    楼雪萤僵了一下,随即慢慢坐了起来,开始解衣服。


    李磐听到她窸窸窣窣的动静,皱眉道:“你干什么?”


    楼雪萤轻声道:“侯爷这一去,不知何日才回,军中严苦寂寞,今夜便叫侯爷尽兴一回,望侯爷切莫忘了,京中还有一个我在等侯爷归家。”


    她俯下身,去吻李磐的嘴唇。


    李磐一把攥住她光裸的手臂,沉声道:“簌簌。”


    楼雪萤顿了一下。


    “你是不是又哭了?”他一字一顿地问道。


    他方才去摸她的脸,脸上虽然干干的,但睫毛却是湿的,她方才说话时,也含着微微的鼻音。


    楼雪萤不语,只继续低头亲吻他。


    “楼雪萤!”他似乎是生气了,直呼她的大名,“我在问你正事,你到底在哭什么!”


    “我……”她犹豫了一下,“我一想到要与侯爷分别,我就难受得睡不着。”


    李磐:“只是因为这个吗?”


    “……也怕战场刀枪无眼,伤了侯爷。”


    “就这些?”


    “……嗯。”


    李磐沉沉地吐了一口气:“把衣服穿上。”


    楼雪萤嗫嚅道:“侯爷……不用吗?”


    “在你心里我就是满脑子想着这些事的人吗?”李磐道。


    楼雪萤又沉默地把衣服穿上了。


    李磐:“好了,别哭了,睡吧。”


    楼雪萤轻轻地嗯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李磐突然感觉后背被人抱紧。


    她的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若边疆无事,侯爷可以早点回来吗?”


    李磐低声道:“陛下说,要斩草除根。”


    “就算是要斩草除根,那也不能日日开战吧?总有一段时间休战吧?”楼雪萤道,“侯爷可不可以……有空常回京城看看我?”


    李磐:“你让我无诏回京?”


    楼雪萤便缓缓松开他了。


    李磐听见她一点一点地挪远,睁着眼睛,没再说话。


    天亮之后,李磐便率队出发了。


    之前与他一起回京的将士们,在领赏之后就早已回到了边疆,他现在率的这个小队共有十五人,全都是他的精锐心腹,曾追随着他多次出生入死,现已被他编入侯府册下。


    李磐翻身上马,对站在门口的楼雪萤和李母道:“我走了。”


    李母:“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千万不要觉得自己战无不胜,在那里逞英雄啊!”


    李磐:“知道了。”


    他又看向楼雪萤:“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楼雪萤默了默,道:“在路上……也要多加小心。”


    李磐:“好。”


    他顿了顿,又说:“那我走了。”


    李母叹了口气:“走吧。”


    天色微明,街上行人还不是很多,只听一声长长马嘶,李磐身披玄甲,催动马鞭,高举将军令牌,在禁止纵马的京城大道上,率队绝尘而去。


    楼雪萤忽然想起新婚那夜,采菱曾对她说,武安侯接亲时鲜衣怒马、气宇轩昂,可惜她不曾亲眼看见。她那时想,没看见就没看见吧,以后有的是机会看。


    原来人生并不会有那么多机会。


    她昨日流了那么多眼泪,希望换来他的心软,可是结果却让她失望了。


    现在只剩下她自己了。


    她要怎么办呢?


    李磐的身影一眨眼便消失在了大道尽头,楼雪萤沉默地扶着李母,转身回去了。


    于是武安侯府的门,也在渐渐明亮的日光中,缓缓地关上了-


    艳阳高悬,一行人策马疾行奔驰于山野之间。


    “吁——”李磐忽地一扯缰绳,勒停了胯/下战马。


    随行在后的护卫们也纷纷停了下来。


    “侯爷?”领头的护卫不解地看着李磐。


    此人姓吴名兆,是李磐一手提拔,对李磐忠心耿耿,亦是这十五人卫队中的领卫。


    李磐道:“你随我来。”


    他翻身下马,负手往树林里走去,吴兆也迅速下马,紧随其后。


    李磐在树荫中站定,低声问吴兆:“最近可有收到哈苏勒的消息?”


    吴兆也低声道:“没有。”


    李磐:“陛下说接到密报,其他部族似有异动,你怎么看?”


    吴兆沉默了一下,道:“犬戎定后,乌孙便是西北境外最大的部族,其他部族若有风吹草动,乌孙应该最快发现。属下斗胆,若真有异动,我们却毫不知情,那便是哈苏勒已叛变。”


    李磐冷笑一声:“叛变?我能让他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十七王子捡漏捡成乌苏王,也能把他的头拧下来当球踢。我对他要求不多,管好乌孙,和看好其他部族动向,仅此而已。他要是敢背叛我,我就让他们乌孙人统统去喂太阳神底下的秃鹰。”


    吴兆:“但按常理,哈苏勒没有理由忽然叛变。况且其他部族就算有异动,也该等到秋冬缺粮了再行动才对。春夏之交正是耕种畜牧的好时节,不该现在动手啊。”


    李磐看着天空,道:“既然哈苏勒不太可能忽然叛变,现在也不像是其他部族开战的时节,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吴兆眉头紧锁:“莫非陛下所说的密报……其实根本是子虚乌有?”


    “他叫我斩草除根。”李磐扯了下嘴角,“你说,这斩草除根要花多少钱?”


    吴兆:“怎么着也得几千万两银子起步吧。”


    “如此大的开销,如此长的战线,他不问户部,不问兵部,就这么直接让我上了?”李磐道,“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问题。”


    吴兆猜测:“莫非是陛下不想让侯爷在京中参政,索性把侯爷打发回西北打仗去?”


    李磐:“可他前些日子还分明想要收回我的兵权!现在又是什么意思?吃错药了?”


    吴兆擦了擦汗,也在心里替自己的上司捏了把汗——幸亏他忠心,他要是个不忠心爱告密的,侯爷怕是早就掉脑袋了。


    吴兆:“那侯爷眼下打算怎么办?”


    李磐开始解甲:“前方是玉田县,你带着兄弟们,去找玉田县的县尉楼伯玉,亮明身份,让他给你们找个地方歇歇脚——切记行踪隐秘些,只能让楼伯玉一人知道。”


    他解下玄甲,露出里面的便装,将玄甲连同将军令牌一同丢给吴兆。


    吴兆一把接住,问:“那侯爷呢?”


    李磐:“我乔装一下,回京城去,找暗哨给哈苏勒传信问个明白,若是真有事,那我的确得跑这一趟。”


    吴兆:“若无事呢?”


    李磐:“若无事,那我也得弄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你们在玉田县等我。”


    吴兆:“是。”


    他与吴兆走出了树林,而后翻身上了吴兆的马,掉头往京城赶去。


    吴兆看着李磐留下的那匹异常健壮、筋肉虬结,一看便知隶属于谁的战马,面对着众位兄弟疑惑的目光,叹了口气,道:“侯爷另有要事在身,我们先行一步,再等指示。”


    第37章


    楼雪萤和李母坐在案前,面前是摊开的书本,和干净的纸张。


    该教认字了,可这会儿谁也没有心思去教去学。


    李母早已习惯了儿子的动不动离家,虽一时不舍,但也还能接受,可她瞧着身边的儿媳眼眶红肿,神色憔悴,不由心疼道:“簌簌,你要不回去歇会儿吧。”


    “没事。”楼雪萤摇了摇头,“我……我继续教娘认字吧。”


    “别教了,你怕是昨晚都没睡好吧?”李母道,“怎么说呢,你既然嫁的男人是个武将,你便只能多多习惯这样的生活。这天底下但凡有个不太平,他便只能舍小家为大家,没办法的。”


    楼雪萤:“我明白的……”


    “老夫人,夫人!”翠翠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宫里来人了!”


    楼雪萤提笔的手一抖,一滴墨汁在纸上洇开。


    李母吃惊:“宫里来人?来做什么?”


    翠翠道:“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说娘娘有懿旨,传夫人听旨!”


    “皇后娘娘的懿旨?”李母疑惑不解,“怎么还和皇后娘娘扯上关系了?”


    疑惑归疑惑,她还是起了身,要出去迎接皇后的人。


    楼雪萤搁下笔,也慢慢地站了起来。


    事已至此,经过一夜的平复,她甚至已经不再觉得凄惶和恐惧,余下的唯有死灰一般的心。


    皇后怎么可能召她,无非是替皇帝掩护的借口罢了。


    她跟着李母走到院外,看见了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


    李母还是头一回见宫里的人,不由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偷偷去瞟楼雪萤。


    楼雪萤面无表情地行了个礼:“姑姑。”


    李母便也依葫芦画瓢地行了个礼:“姑姑。”


    掌事宫女倒是比她们两个神色柔和多了,客客气气地道:“老夫人安,侯夫人安,奴婢这次来,是替皇后娘娘传个口谕。娘娘说,武安侯为国为民,新婚不久便奔赴前线,她甚是感动。又怜惜侯夫人新婚,怕侯夫人心中难过,便传侯夫人入宫说说话。”


    楼雪萤看着她。


    楼雪萤倒是很久没有见过这位姑姑对自己和颜悦色的样子了。在她还是未过门的太子妃时,她每次进宫,就是被这位姑姑带去的皇后宫中,姑姑对她温声细语,十分和蔼。


    后来她成了贵妃,入宫第二日,她不顾皇帝特意为她免去的请安规矩,固执地来到皇后宫前,想要与皇后解释,求一个皇后的原谅。


    皇后正在被禁足,出来的是与她早已熟识的掌事宫女。


    她跪在大殿门口,掌事宫女站在她面前,冷冷地看着她,道:“贵妃娘娘不必行如此大礼,皇后娘娘如今身子抱恙,并不想见一些可能会影响养病之人。况且陛下已免去了贵妃娘娘的晨昏定省,皇后娘娘也绝无抗旨之意,贵妃娘娘若是对皇后娘娘还有一丝情分,便请快些离开,免得事情传到陛下耳朵里,叫陛下生了误会。”


    从此楼雪萤便再也没有去过皇后宫中,深居简出,与皇后井水不犯河水。


    而皇帝驾崩那日,也是这位掌事宫女奉了皇后的旨意,将她拦在门外,请她回去。


    “谢娘娘体恤。”楼雪萤垂下眼,轻声道,“敢问姑姑,娘娘只召了臣妇一人么?”


    掌事宫女道:“听说老夫人前些日子还在生病,娘娘说,就不要折腾老夫人了,让老夫人安心休养便是。”


    李母便也惶恐地重复了一遍:“谢娘娘体恤。”


    掌事宫女笑道:“马车就在府外候着,若侯夫人无事,不如现在便进宫吧?”


    楼雪萤:“好。”又回头对李母说,“娘,我走了。”


    李母迷茫点头:“哎。”


    楼雪萤走了几步,忽然又折了回来,用力地握了一下李母的手,道:“不必等我回来用午饭了……或许晚饭也不必了。”


    李母愣了愣。


    还没等李母反应过来,她便已经转身跟上了掌事宫女的脚步,登上了进宫的马车-


    楼雪萤又一次进入了皇宫,又一次跟着掌事宫女,走上了这条她已经烂熟于心的路线。


    皇后的宫殿,还是这么富丽堂皇、美轮美奂。


    就连皇后,也还是这么雍容华贵、威严端庄。


    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一切,只有她一个人茫然无措地独行在一个她无法掌控的世界里,而他们,全都留在了过去,丝毫不知她在为何痛苦。


    她恍惚着,向皇后盈盈一拜:“臣……妇楼雪萤,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笑道:“平身吧,赐座。”


    “谢娘娘。”楼雪萤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垂眼看着地面。


    皇后道:“早闻武安侯夫人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楼雪萤:“娘娘谬赞。”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麻木地想着,什么时候进入正题呢?


    皇后端详着她的神色,道:“夫人可是在担心武安侯?”


    “是。”楼雪萤轻声道,“侯爷为国征战,臣妇不敢阻拦,唯有在心中祈求,侯爷平安顺遂。”


    皇后道:“大岳能有武安侯这样的良将,是大岳之幸。武安侯能有夫人这样的贤内助免除后宅之忧,也是武安侯之幸。”


    皇后东拉西扯、絮絮叨叨,与楼雪萤说了一大堆客套安抚之语,楼雪萤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一边渐渐生出了一丝局外人的荒谬之感,她就像是个旁观者一样,神魂出窍,在冷眼旁观她的肉/体与皇后对话。


    她其实看得出来皇后也是在硬着头皮与她聊天,因为她问什么答什么,绝不多言一句,也让皇后没有延伸话题的余地,聊得很是费劲。


    皇帝在哪呢?他是已经藏在了皇后宫中的某个角落,在暗中观察着她,还是正在赶来皇后宫殿的路上,与她来个不期而遇?又或者是,他只不过是借皇后召见,将她带出侯府,实际上等皇后与她聊完,她还另有去处?


    不管是什么,都随便吧。


    事情还能多坏呢?无非就是走上辈子的老路罢了。


    聊无可聊,漫长的召见终于结束了。皇后借口时候不早,让宫女送客。


    楼雪萤又被另一名宫女带出了宫殿。


    楼雪萤一走,皇后便忍不住对身旁的掌事宫女道:“这武安侯夫人是不是对陛下颇为不满?本宫瞧她那模样,像是哭了一整日才能哭成那样。”


    掌事宫女道:“恐怕是的。”


    皇后叹了一口气:“这也难怪,这新婚才几日,丈夫便出兵打仗去了,还不知何时回来。陛下恐怕就是担心侯夫人心怀不满,扰乱武安侯心神,所以才让本宫与她说说话,稳住她。”


    掌事宫女道:“不满归不满,但侯夫人毕竟是楼家的长女,应该不至于眼光如此狭隘,还要去干扰武安侯吧?国与家,孰重孰轻,她难道分不清吗?”


    “谁知道。”皇后揉了揉额角,“对了,让你去查之前陛下为何突然生病,你到底查清楚了没有?难道真是因为边境部族作乱?”


    掌事宫女惭愧道:“尚未查清。事关龙体,御前的人守口如瓶,连个捕风捉影的都没有。之前常与咱们走动的那位小公公,听说打碎了个东西,被撵出去了,如今更难再搭上熟人。”


    皇后又叹了口气:“真是多事之秋。陛下还朝霁儿和本宫发脾气,真不知是怎么招惹他了。”


    “娘娘莫要多心,恐怕只是时机恰好不对罢了,这几日,陛下不是没再发脾气吗?昨日还让人来传话,让娘娘传武安侯夫人入宫说话开解。稳住武安侯的后宅也是件重要事,只有娘娘能为陛下分忧了。”


    皇后道:“但愿是本宫多想吧。”


    楼雪萤被送出了宫,再次坐上了那辆接她进宫的马车。


    这车厢里连个窗户都没有,她也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只能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了。


    楼雪萤掀开车帘,面前是一条完全陌生的小巷,马车停在一处小院门前,门匾的位置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楼雪萤深吸一口气,故作迷茫地问道:“这里是何处?我要回武安侯府。”


    车夫道:“请夫人下车,里面有人在等夫人。”


    楼雪萤佯怒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乃武安侯夫人,刚刚从皇宫面见皇后娘娘回来,你们若敢对我不利,陛下、皇后娘娘与武安侯都不会放过你们!”


    车夫只道:“请夫人下车。”


    楼雪萤只好面色阴沉地下了车,走进了小院里。


    她一进门,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两个侍卫把门关上了。楼雪萤刚想质问,那两个侍卫又飞快地消失了。


    “夫人。”身后响起一个含笑的声音。


    楼雪萤猛地转过身,看到了微微欠身站在自己对面的郑公公。


    “郑公公?”她面露惊诧,“怎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我……”


    “夫人若有疑问,请随老奴进来,一切疑问,便可得到解答。”郑公公恭恭敬敬地说道。


    楼雪萤抿紧嘴唇,跟了上去。


    过了垂花门,郑公公推开虚掩着的正堂大门,垂首道:“夫人请。”


    楼雪萤:“里面是谁?”


    郑公公:“夫人进去了便知道了。”


    楼雪萤:“我是武安侯的夫人,若是与不明不白的人私会,我与侯府都会颜面扫地。”


    “夫人放心,不会被外人知晓的。”郑公公答道,“夫人也不会有危险的,一切都很安全。”


    楼雪萤看向面前的堂屋。


    青砖铺地,梁柱光润。正中悬一幅山水墨画,下设一张漆木高案,案上摆着一只静静焚香的香炉,连同一把精雕细凿的长琴。


    百年青桐木,环嵌松绿宝石,价值连城,巧夺天工。


    楼雪萤呼吸一紧。


    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稳住的心神、虚张的声势,几乎在这一刹全部失守,哪怕她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可当真的看到这把再熟悉不过的琴时,她还是感觉自己难以冷静。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迟迟不动。


    郑公公还在说:“夫人请。”


    她被轻轻推了一把,踉跄着跨进了门槛,屋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炽烈的阳光。


    她看见了坐在堂屋另一侧的男人。


    没有金冠,没有龙袍,只有一身简单的青衫,和盘发的木簪。


    可这样并没有显得他平易近人,他端正地坐在那儿,只这一身非凡气度,但凡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他来头不小。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露出吃惊的表情,跪了下去:“臣妇参见陛下。”


    景徽帝看着她,面上看不出悲喜,只轻声道:“你我之间,何必行此大礼。”


    楼雪萤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妇是武安侯的夫人,只见过陛下一面,不敢与陛下攀亲,更不敢不守规矩。”


    “簌君。”景徽帝道,“你一定要与朕如此生分吗?”


    楼雪萤:“簌君?陛下怎会知道臣妇的这个名字……”


    她早已想明,就算再害怕,也得坚持,咬死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她从掀开车帘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演戏,他喜欢温柔小意的,那她便不能温柔小意,必须得拿出侯夫人的威势来,让他发现真实的她和信中的簌君并不一样。


    如果他非要问个明白,那她就直说,她诸事繁多,早已不记得什么琴友知音。


    如果他还不肯罢休,那她便要大声告诉他,她如今与李磐两情相悦,一心只有侯府,他怎么可以拆散他们呢?他若一定要拆散,那她……


    她缓缓地攥紧了藏在袖内的尖簪。


    说到底,她终究是个胆怯的人,她还有那么多家人,她不敢把利器对向皇帝,只敢对向自己。


    既然他对她一往情深,她入宫那夜,他看她不愿,便没有强迫于她,那她现在如果以死明志,他能不能……也就此放她一马?他总不能真的宁愿看着她死,也不愿放手吧?


    她颤抖着,咬紧了牙。


    却听景徽帝叹息开口:“簌君,不要与朕装傻。重活一世,你避朕,竟避如蛇蝎。”


    她顿时呆住了。


    第38章


    什么……他方才说什么?


    楼雪萤呆呆地看着景徽帝,脑中一片空白。


    景徽帝缓缓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她跌坐在地上,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忽然反应过来,仓皇地撑着地,不停地往后退,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他弯下腰来,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


    “簌君!”他按着她,逼视着她的眼睛,让她动弹不*得,“你到底为什么,要躲着朕?你明明比朕更早重生,为什么,却一直没有去取朕送你的琴?你就这么看着朕,将你赐婚给了武安侯?你就这么讨厌朕吗?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原谅过朕?”


    楼雪萤仰头看着他,无法遏制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


    比皇帝发现她是簌君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那就是他也重生了。


    天摧地塌,她所有的、稚拙的想法与计划,在此时此刻,全都成了一场笑话,一场空话,一场碎梦。


    原来他调走李磐的理由,不是他信口胡诌,而是他真的知道,待到年底,便会有其他部族作乱。


    为什么,为什么?他问了她那么多为什么,她也想问问老天为什么,为什么让她重生,看到了希望,却又将这些希望全部摧毁?那她的重生,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他的衣袖。


    他沉默地看着她,半晌,道:“朕临死前,一直想见你一面,却一直没有等到。皇后说是你不愿来,朕没有信,朕想,一定是她不让你来。可如今,朕竟有些不敢确定了……簌君,在朕身边,就如此煎熬吗?”


    楼雪萤崩溃了。


    她泪如雨下,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地将他一推,嘶声叫道:“是啊,就是这么煎熬!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非要来找我问个明白?就算你想找我问个明白,也有很多种方法,为什么偏偏是把李磐调走?你让他回来!我是他的妻子,你不能再这么做……你不能一次又一次破坏我的婚事,强迫我留在你身边!”


    她袖中的尖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景徽帝垂眼拾起,指腹微压,很快便被簪头刺破,沁出一小颗血珠。


    他对着那颗血珠凝视许久,才涩声道:“这支簪子……你是打算对着朕,还是对着自己?”


    “你杀了我吧……”她哭道,“如果你就这么不想看我嫁给别人,那我求你杀了我……我死之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让我解脱……”


    “楼雪萤!”他猛地扣住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看着自己,面上是无尽的惊愕与痛楚,“朕对你不好吗?你就这么恨朕吗?你宁愿去死,都不愿意嫁给朕!”


    她喃喃着:“我已经嫁给武安侯了……”


    “你难道真的喜欢他?你喜欢他什么?他一个粗人,浑身上下哪里能入你的眼?!”景徽帝重重地喘了几口气,闭上眼,强行压下情绪,才终于缓过来一些,抚着她的脸道,“你只是在与朕赌气,是不是?你只是上辈子在宫里过得不快活,所以才不想入宫是不是?没关系,那就不要入宫了,你在宫外照常生活,没人能再为难你。”


    “然后呢?”她含泪冷笑道,“这一次我连名分都没有,武安侯在外打仗,他的妻子却背着他,在与他效忠的皇帝偷情?!”


    “你与他和离。”景徽帝咬牙,“朕能给你们赐婚,也能让你们和离。这个骂名朕负了,武安侯想要什么补偿朕都可以给他,唯独你不行。”


    楼雪萤:“你为什么要补偿他?他不是抢了你的女人吗?你怎么不直接杀了他?我成了寡妇,你不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你不敢杀他,是不是怕他一怒之下造反?是不是怕数十万军心哗变?是不是怕没了他,边境无人,你连这个皇位都坐不稳?!”


    “楼雪萤!”景徽帝死死地掐住她的肩膀,“你一定要这么同朕说话吗!”


    “是啊,我就是要这么跟你说话!”楼雪萤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这么声嘶力竭,像个泼妇一样说话,“我从小认真读书,认真习艺,长辈们都夸我知书达理,夸我温柔贤惠,夸将来谁娶到了我,谁便是有好福气——可我呢,我得到了什么?我难道很缺贵妃的那点赏赐吗?我难道很缺你的那份喜欢吗?我明明什么都不缺,可是你……可是你为什么要把我本来拥有的一切都夺走,然后把你的东西硬塞给我……还非要让我念着你的好!”


    她哽咽着,整个人因激动而面色泛红,浑身战栗不休。


    景徽帝怔怔地看着她,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模样。


    “我现在变成这样,你满意了吗?你是不是觉得我粗鲁蛮横,觉得我怨气冲天,觉得我再也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簌君了?”她擦了把眼泪,明明眼中还残余着些许恐惧,嘴里却坚持说道,“那你就当那个簌君已经死了吧,她本来早就应该死了的!现在活着的这个人,本来就不该继续活着!”


    景徽帝愣住,忽而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急切道:“你为什么会重生?你怎么了?朕是死了才会重生,你……你究竟是为什么?”


    她看着他,凄然一笑:“你觉得呢?”


    “你……”景徽帝愕然,难以置信道,“你……你难道也……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她反问他,“人有生老病死,你堂堂一国之君,万金之躯,都不能幸免,我又为何能是例外?”


    “朕之死——乃是意外!”他像是突然被点燃,怒不可遏道,“是太子……是梁霁那个孽畜!联同他母后一起,给朕下毒!否则朕怎么可能去得如此之快,连太医院都回天乏术!”


    楼雪萤愣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而已,她垂下头,低低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她心里不是没有怀疑过,究竟是什么病,才能让太医院束手无策,让皇帝一夕之间丧失了亲自理政的能力和对宫闱的掌控,在短短几日内,便撒手人寰。


    但她怀疑也没用,所以她也从不曾宣之于口。


    如今听到了景徽帝亲口的确认,她忽而释然了,轻声道:“是他干得出来的事。”


    原来他不是只恨她一个,也恨着他的父皇。这么一想,他对她似乎还宽容了一些,至少留了她一条命。


    可是,还不如让她死了呢。


    “什么意思?”景徽帝敏锐地察觉不对,哆嗦着问她,“他把你怎么了?他对朕恨之入骨,是因为朕把你从他身边抢走,可朕已经死了,他难道……他难道对你不好吗?”


    楼雪萤讥诮地翘了一下嘴角,道:“你不是很想知道,你临死前,我为什么没来吗?”


    景徽帝嘴唇紧抿,牢牢地注视着她。


    “其实我来了。”楼雪萤道,“只是被人拦在了长庆宫外。”


    景徽帝眼中倏地亮起光彩,欣喜若狂道:“所以你对朕也并非全然无情,是不是?”


    她轻轻笑了一声:“皇后的人不让我进去,可我想,这最后一面怎能不见,于是我去求了太子——他倒是没有拦我,可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景徽帝张了张口,忽然不敢问下去。


    楼雪萤缓慢道:“他说,让我陪他一夜,便让我去见你。”


    景徽帝的呼吸陡然急促,他双拳紧攥,眼中燃起滔天怒火:“——这个孽畜!孽畜!!!”


    楼雪萤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没有同意,他也没有强求,所以我从长庆宫离开,回到了自己宫里。如此说来,皇后也没有说错,的确最后是我不愿来的。”


    “簌君,簌君!”景徽帝一把将她抱进怀里,颤声道,“都是朕的错,是朕埋下的祸根,才让你遭受如此羞辱。也是朕一时心软,才没有看穿梁霁的狼子野心,竟叫他如此待你!”


    “我还没说完呢。”她扯了一下嘴角,“我对你,问心无愧。你死了,我随你殉葬,试问阖宫上下,还有谁能做到我这样?你说我宁愿去死都不愿嫁你,那你为何不说我为了替你守贞,宁愿赴死?”


    景徽帝蓦地僵住。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死后,她竟会为他殉葬。


    “你、你殉葬了?可是朕从未、从未想过让你殉葬……”他语无伦次道,“你还那么年轻,朕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那我现在好好活着了,你又为什么要插手?”楼雪萤道,“你要么把李磐调回来,要么让我和他一起去西北,你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干涉我的生活,我便信你。”


    “朕……”景徽帝声音滞涩,说不下去。


    楼雪萤冷笑一声。


    她对他的态度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挣扎着问她:“上辈子,你因朕屡屡受难,是朕亏欠你良多,朕一定全力弥补。只是……只是……你既不喜欢李磐,也已不喜梁霁,那为什么……不能再给朕一次机会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李磐?”她道,“我就是喜欢他,我从上辈子听你说起他时我就仰慕他了,这样的英雄,哪个女子会不喜欢?这辈子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想嫁给他,他相貌周正,性情爽直,整个侯府唯我是瞻,我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了李磐!”


    景徽帝死死地将她抱在怀里,恳求她:“不要说这样的气话好不好?簌君,你是什么样的人朕再清楚不过,李磐他或许是个好人,但他于你绝非良人!他不懂你的诗文,不懂你的琴声,不解风情,不通文墨,你跟他在一起,根本无法交心!而且他也并不喜欢你,他现在待你好,不过是贪恋你的美貌罢了!”


    “那又怎么样?”她靠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他不仅贪恋我的美貌,他还贪恋我的身体,他也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白天夜里都想着我……”


    “簌君!”景徽帝崩溃地打断她,“你可以厌恶朕,但你不要为了跟朕赌气,就这样折辱自己!”


    楼雪萤:“折辱?我与李磐,合过六礼拜过天地,是明媒正娶登记造册的夫妻,行夫妻之事,天经地义,你情我愿,何来折辱一说?还是说,你觉得我跟除你以外的男人在一起,就叫折辱了自己?!”


    “朕……朕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楼雪萤猛地推开他,凄声笑道,“如果这也叫折辱,那我上辈子遭受的又算什么?你难道你以为我是清清白白随了你殉葬,清清白白地重生在这里,等着和你团聚吗?不是!不是!!不是!!!”


    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又重新扑到他跟前,用力地攥住了他的衣襟,眼眶中满是血丝与泪光:“我倒是想清清白白地死了,可你儿子没给我这个机会!他将我救了下来,对外宣称我殉葬了,实则把我幽囚起来,日夜折磨,百般凌辱,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知道他是怎么说我的吗?他说我薄情寡义,说我不知廉耻,说我水性杨花,说我放荡下贱……他都这么恨我了,却还是不肯放过我……”


    景徽帝震惊地看着她。


    “你知道人能一口气吃十几种药吗?你知道肉眼都能看见人身上有几根骨头吗?你知道人会睡着睡着就起来吐血吗?你知道站也站不动,坐也坐不动,连躺着都觉得疼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每日浑浑噩噩,半梦半醒,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晚,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又是什么感觉吗?”楼雪萤直视着他,声泪俱下,“凭什么你死得那么快,我却要一直过这样生不如死的生活……还好最后总算是死了!可我以为这一次终于能安稳度日,你却为什么也来了!”


    “——朕杀了他!”景徽帝从震惊中回神,面色惨白,青筋暴起,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暴怒凶光——连他发觉自己被谋害时,都没有如此愤怒过。


    他终于知道了簌君为什么对他避之不及,为什么对他极尽怨恨。


    是因他,也是因他的儿子。


    而论及根源,还是因他。


    这几日,他每天都在想,要如何支开李磐,如何见到簌君,又如何让她回心转意,回到他身边。


    他也在想,如何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将太子和皇后直接除掉。可恨这一世他们并未犯错,在臣子中赞誉颇多,他一时之间无从下手,只能静等时机。


    现在他知道了,簌君被他们父子伤害至深,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


    而一想到在他死后,簌君都经历了怎样非人的折磨,他便心如刀割,肝肠寸断,甚至不敢去细想,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在囚笼之中,生生地病逝。


    他也不想再等什么时机了,胸中沸火几乎烧穿了他的所有理智,他现在就要去亲手杀了那个孽畜!就算那个孽畜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他弑父夺权,欺辱太妃,便是死一万次,也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


    景徽帝踉跄着想去开门,身后却响起楼雪萤沙哑的声音:“你要杀他,随你。你是他的父皇,自然有权生杀予夺。但我一介女流,无官无职,只想家宅平安,从未敢肖想过太子的性命,也从未想过报复任何人。你要杀他,与我无关,你不是为我而杀,我也不承你什么情。”


    景徽帝转过身,怔怔地看着她。


    她已经擦去了脸上所有泪痕,只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跪在他面前,颤着身子叩首道:“如今边境究竟太平与否,陛下心中一清二楚。臣妇别无他求,只求陛下……还臣妇一个清净,将武安侯重新传召回京,又或是,允臣妇与武安侯一同远赴西北,从此,臣妇与武安侯,定当恪尽职守,保卫边疆,遥祝陛下……岁岁常健,福寿绵长。”


    第39章


    景徽帝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簌君是他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在今天见到她之前,他已经想好,只要她愿意回到他身边,他便不会去计较她对他的逃避,也不会去计较她已嫁做人妇。


    她连太子都没有去见,说明她早已放下太子,他相信她这辈子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心中对他有怨,并不是真的另有所爱,只要她心无所属,他便还有机会。


    可她宁愿跟一个粗俗的武官在一起,也不愿意再给他任何机会。


    比听到她恨他,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她祝他岁岁常健,福寿绵长。


    她甚至吝于将他视作仇人,不愿报复他,也不愿从他这里得到任何补偿,她要与他彻彻底底地划清界限,从此,他是君王,她是臣民,除此之外,别无干系。


    他长久地凝望着她,浊泪控制不住地滚落,滴落在青石砖地上。


    楼雪萤跪在他面前,额头贴着地面,脊背伏得极低,整个人几乎像是趴在地上了一样,以一种极尽卑微的姿势,乞求着他。


    “可是你让朕怎么办……”景徽帝哑声道,“朕怎么能够失去你……”


    如果从来不曾得到过,也就罢了。偏偏他曾得到过,他曾与她在月下对弈闲谈,曾与她在花间煮茶抚琴,曾与她执手相握、言笑晏晏,曾与她相拥相依、互诉衷肠……


    如梦如幻,如露如电,皆作泡影。


    面前的女子沉默着,没有回答。


    景徽帝闭了闭眼,又道:“他待你……真的好吗?你和他在一起,真的会高兴吗?”


    她还是没有回答。


    景徽帝一愣,忽而变色,猛地冲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扶了起来。


    她倒在他的怀里,双目紧闭,唇色皲白,已经失去了意识。


    “来人!来人!”他惊骇地大喊,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到她鼻下——


    还好,还有一点微弱的气息。


    见无人来应,他惊怒异常,一把将她抱起,踹开大门,喝道:“郑瑞——!”


    “老奴在!”郑公公从垂花门外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因为跑得太急,还险些摔了个狗啃泥。


    “找大夫!立刻!马上!”


    郑公公从地上爬起来,抬眼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那被皇帝抱在怀里的,身体垂软、不省人事的,不是武安侯夫人又能是谁!


    他自打发现与陛下通信的女子竟是武安侯夫人,便非常后悔自己当初的多嘴,也希望陛下及时抽身,不要误了国家大事。奈何陛下执意要见武安侯夫人,他也只能照办。结果将人带进去没多久,便听见里面爆发出激烈的争吵。


    起初他以为是武安侯夫人性子烈,不愿委身陛下,结果偷听了几耳朵,虽听不清具体,但声音高亢时,还是听到了什么“杀了”,什么“造反”,吓得他差点眼睛一翻晕过去,随即便不敢再听,跑到外面,勒令周围的侍卫全都把耳朵堵上,自己也堵上了。


    要不是忽然隐约听见陛下一声暴喝,他还能接着在外面站很久呢。


    虽不知这武安侯夫人怎么好端端地突然晕了,但八成和陛下脱不开关系。


    郑公公一边在心里打着鼓,一边喝令外面的侍卫:“都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大夫!要近要快!绑也得绑过来!”


    唉,没带太医,也不知民间的大夫水平如何,要是治不好武安侯夫人,看陛下这样,恐怕真要杀人的。


    ……


    楼雪萤醒了。


    她睁开眼,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床顶,再转眼,自己还待在昏迷前所处的居室,身边是一个阴魂不散的人。


    她疲惫地又把眼睛闭上了。


    “大夫说,你并无大碍,就是身体有一些虚弱,应是好久都没吃东西了,又一时情绪激动,才会晕厥。”景徽帝坐在榻边,轻声道,“朕方才想喂你一些蜜水,但是喂不进去。你既醒了,便喝一些清粥吧,无论如何,都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楼雪萤不说话。


    景徽帝又道:“把粥喝了,朕便让人送你回府。”


    她便睁开眼睛,看向他。


    他手中端着一碗清粥,还冒着微微的热气,旁边案上还放着一碗浅黄色的蜜水,已经冷了。


    她撑着床,想坐起来,景徽帝连忙伸手来扶她,却被她躲了过去,自己坐了起来。


    景徽帝抿了下嘴唇,将粥碗递到她面前。


    她视而不见,执意要下床,往外面去。


    景徽帝拉住她:“先吃了东西再走。”


    她一抬手,打翻了他手里的碗。


    细白晶莹的粥汤悉数洒在了他的身上,淋得他的衣襟衣摆到处都是,可他却没有生气,只道:“朕再让人端一碗来。”


    楼雪萤冷着脸道:“侯府还没有穷到讨饭吃的地步。”


    景徽帝:“可是你在侯府,也没有照顾好自己。”


    “我在侯府怎么样是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她说,“我若不喝,你难道便不放我走?”


    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灰蒙蒙的,感觉太阳似乎都下山了。


    楼雪萤:“我若迟迟不回,李老夫人必会遣人来寻。堂堂武安侯夫人莫名消失,你觉得京中哪个府官能坐得住?还是你打算亲自吩咐下去,让他们不许去查?”


    景徽帝默然良久,才道:“你把粥喝了,朕让李磐回来。”


    楼雪萤看着他,忽地笑了一下。


    她说:“你知道吗,你和你儿子一模一样。当初我生病的时候,不肯喝药,他便硬逼我喝,说我若不喝,他便找个由头,把楼家问罪流放。”


    后来她还是喝了,但楼家的音讯,她还是全然不知。


    景徽帝又一次沉默了。


    楼雪萤:“我改主意了,我不要李磐回京了。反正到了年底还要打仗,来来回回地折腾他也不好。我自己跟他去西北,你我从此,一别两宽。”


    景徽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在膝上缓缓攥紧,青筋迭起,道:“一定要对朕如此绝情吗,簌君?哪怕朕不来干涉你的生活,你也不愿让朕看你一眼吗?西北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能吃得了那样的苦?”


    楼雪萤:“吃过那么多种药,这一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她下了床,在屋中找到一面镜子,慢慢地整理起了自己凌乱的衣裙和发髻。


    整理完了,她便想起身往外走去。


    她昨日和今日都没吃什么东西,的确没什么力气,坐久了一站起来,眼前还会短暂地发黑。


    她撑着桌子在原地缓了一会儿,等到眼前恢复清明之时,却看见景徽帝抱着那把琴,站在了她面前。


    “不想喝粥,那便算了。”他低声道,“但这把琴,还是请你收下。这本就是为你一人而造的,你若不要,它便没有主人。如此好琴,不该珠玉蒙尘。你也不该为了躲我,而牺牲自己的喜好。不要和一个死物过不去。”


    楼雪萤垂眼看了这把琴片刻,开口:“我要是收下,你能不能真的放我走?”


    景徽帝道:“马车就在外面。”


    楼雪萤最终还是安静地接过了琴。


    景徽帝紧绷的面色一松,唇角终于有了些笑意,一边为她开了门,一边道:“琴太重,朕叫人给你抱着吧。”


    楼雪萤摇了摇头,抱着琴,缓缓走出了房门。


    走出去才发现,原来外面天色看着黯淡,不仅是因为时间晚了,还是因为下起了小雨。


    濛濛细雨,如烟如雾,如丝如缕,飘摇在天地间,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都笼络其间。院中草木沾露低垂,院外的重重建筑也像是隐在了一片灰霾之中,尽失鲜色。


    郑公公躬着身子,要来给景徽帝打伞,景徽帝却道:“不必管朕,她身子弱,给她吧。”


    楼雪萤脚步一顿,轻声笑道:“陛下勤俭,这么多人,竟只用得起一把伞。”


    郑公公:“……”


    郑公公吓坏了,额头上凝了细细的水珠,不知道是雨还是汗。


    他一边低头给楼雪萤撑伞,一边又忍不住偷偷地去瞟她,以及走在她身旁,满身都是粥汤的皇帝。


    ……陛下倒真是宠着武安侯夫人,她都那么对他了,他竟还能如此容忍。说到底,也就是写过十几封信而已,怎的就突然爱成这样了?后宫那些娘娘们要是知道了,恐怕酸得都要吃不下饭了。


    再说这武安侯夫人,说烈性还真是烈性,但总算还知道分寸,没有与陛下闹得太僵。真把陛下惹怒了,对她和侯府都不是好事。


    不过还好今天的事情也就他们这一圈心腹知道,死都不会说出去的。至于那个倒霉被绑来的大夫,眼睛是蒙着的,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在给谁看病,自然也不知道自己错过了怎样一桩惊天秘闻。


    楼雪萤终于还是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郑公公看见她抱着琴端坐在马车之内,轻轻舒了口气,上前替她放下了车帘,笑道:“夫人慢走。”


    他退到一旁,打了个手势,车夫便驾起马车,辘辘地走了。


    景徽帝站在门口,看着马车远去的影子,喉咙滚了滚,目光复杂哀痛。


    郑公公迅速给他撑起了伞,道:“陛下,时辰不早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回……”


    话未说完,便听前方哐啷一声巨响,郑公公愕然抬眼,发现那把方才还被武安侯夫人抱在怀里的琴,此刻竟被丢出了车厢,躺在湿漉漉的青石地上,裂成了两半。


    景徽帝瞳孔骤缩,郑公公吓得闭了嘴。


    马车也猛地刹停了下来。


    车夫震惊地回过头,看向身后撩起帘子,微微喘气的女人。


    “怎么?”楼雪萤讥诮笑道,“想掉头把我送回去吗?”


    车夫不知所措,又越过车厢,往后方看去。


    长长的巷道中,只有伞下一主一仆两个人的身影。


    两个人,死寂着站在原地,谁都没动。


    楼雪萤道:“你主子没发话,便是没意见。走。”


    车夫迟疑着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始终没人过来传话,便又试探着执起缰绳,催动马车,继续往前行去。


    楼雪萤放下了车帘。


    马车拐出巷道,彻底消失在了景徽帝眼前。


    郑公公垂着脑袋,不敢吭声。


    许久,景徽帝才转过身,道:“回宫吧。”


    郑公公愁眉苦脸:“那,那琴……”


    “琴是好琴,浪费实在可惜。”景徽帝叹息一声,眼神渐渐变得幽深,轻声道,“找人在断裂处,写上巫蛊符文,再修补到看不出一丝痕迹,让人献到太子面前,告诉他,若他将此琴献给他的父皇,定能讨得他父皇欢心。”


    郑公公骇然瞪大了眼。


    第40章


    “夫人,到了。”车夫道。


    马车慢慢停下,楼雪萤撩起车帘,面前果然是武安侯府的正门。


    她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她甫一露面,便有翘首以盼的门房高声叫道:“夫人回来了!”


    门房撑了把伞,揣了个脚踏,兴高采烈地迎了过来:“夫人请下车。”


    楼雪萤踩着脚踏下了车,随着门房迈进大门,却在进门后,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霏霏雨幕中,那辆马车调转车头,缓缓驶离了武安侯府。


    “夫人,怎么了?”门房疑惑道。


    楼雪萤摇了摇头,收回目光,往府里走去。


    采菱得了消息,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夫人,你终于回来了!要是再不见人,奴婢就要去宫门口问了!”


    楼雪萤道:“我在宫中,能出什么事。”


    正说着,李母也从院子里走出来了。


    她腿脚慢些,瞧见楼雪萤端端正正地站在面前,不由抚掌笑道:“簌簌,你可算回来了!怎么进个宫要进这么久,皇后娘娘没有为难你什么吧?”


    楼雪萤笑了一下:“皇后娘娘如何会为难我?她还怕侯爷这么快就离家,我会对皇家心生怨怼,特意安抚了我许多呢。”


    “没事就好哇。”李母关心道,“你早上也没吃什么,中午可在宫里吃过了?”


    楼雪萤:“吃过了。”


    李母:“那你现在饿了没有?也差不多到了吃晚饭的时辰了,咱们直接去吃晚饭吧?”


    楼雪萤其实仍旧没什么胃口,但她望着李母热情洋溢的笑容,忽而眼前一酸,勉强笑道:“好,娘,我们去吃饭。”


    李母便拉起她的手,笑吟吟地带着她往院里去,边走边道:“啊呀,说来也奇怪,以前石头经常不在家,有翠翠他们陪我,我也不觉得有多么寂寞。现在府里的人明明比以前更多了,但今天突然石头也走了,你也走了,不知怎么的,我就觉得好生无聊。”


    说到这里,她又悄悄对楼雪萤道:“我今天试着把昨天的字复习了一下,可还是记不住。翠翠在旁边教我,可我听着,她不如你教得好。”


    楼雪萤道:“那明天……明天我继续教娘认字。”


    明天……这个词语一说出来,她几乎又要落泪。


    原来,原来她还可以有明天。


    她今天是抱着最坏的想法去的。


    她想,如果景徽帝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她,那她不如死了算了。她死在出宫的路上,皇家怎么着都脱不开关系。李磐现在还有些喜欢她,决不会允许她在他离家第一天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届时,她的死因、她的冤仇,就交给他去查、去报吧。


    她活着时难违皇命,她死了,总得制造点混乱,也算是没有白白重生一回。


    但她现在竟然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全须全尾地回到了武安侯府。她对景徽帝做了那么多犯上之举,说了那么多忤逆之言,他竟都没有追究她的过错,也没有再强迫她留在他身边。


    也许是他对她心怀愧疚,宽容了她;也许是他还留了更深远的后手要行动,不急在这一时。但无论如何,至少当下,她成功了。


    原来她也是可以反抗的,原来她也是可以成功的,哪怕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李磐的威胁,以及景徽帝的退让之上。但李磐这个丈夫,是她亲自选出来的,而景徽帝的退让,也是她孤身一人,以血以泪博取来的。


    她并不总是那么无能,那么可欺。


    她终于让景徽帝知道了,她不是他可以随意抢夺的一个物件,也不是他可以藏在身边占有的一个玩意,她其实并没有义务总是朝他微笑,陪他抚琴,与他长谈。他总说她是他的知心人、解语花,是他唯一爱着的女人,可他有没有哪怕一时半刻想过,他又是她的什么呢?


    他知道她的心吗?解过她的语吗?她到底怎么想的,他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簌簌,你怎么啦?怎么眼睛又红啦?”李母停下脚步,关切地皱起眉头,“不会是在皇宫里受了委屈,报喜不报忧吧?”


    “娘想到哪里去了*?”楼雪萤连忙笑了笑,抬手揉了揉眼睛,“是雨丝飘进眼睛里了,有点难受。”


    “那咱们快点进屋。”李母说道,“翠翠,让厨房上菜!”


    翠翠哎了一声,欢快地跑了。


    晚饭很快就摆上了桌。


    “你看,簌簌,这是什么?”李母高兴地一指,“你最喜欢吃的丁香淋筷子!”


    翠翠小声纠正:“是丁子香淋脍。”


    李母:“……”


    李母:“嗐,总归是你喜欢吃的,就对了!”


    楼雪萤望着桌上那盘细细片好浇汁的鱼肉,简直和她前几日回门时在家里吃的一模一样,不由惊讶道:“娘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李母笑道:“还不是石头跟我说的!他说啊,你在娘家吃的鱼肉,那都是提前剔好的,一根刺儿都没有,还要用最鲜美的鱼肉做,我们府上的厨子哪有这手艺!这不,送出去学了几天,终于学会了,你赶紧尝尝味道如何,要是不好,接着再学!”


    楼雪萤睁大眼睛:“我怎么不知道此事?”


    掌家的明明是她,厨房的采买支取她也天天都看,她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李母道:“是石头说让瞒着你的,等厨子学成功了,再让你品尝,不要一早就吊了你的胃口,万一最后做出来不好吃,你恐怕还要跟他生气。”


    楼雪萤耳根一热:“我何时跟他生气了,他怎么净在娘面前胡说。”


    一旁的采菱也笑道:“怪不得奴婢最近几日经常瞧见的是另一个厨子,吕管家说原先的那个生病了,奴婢还当真了。”


    楼雪萤:“侯爷真是的,这事儿有什么好瞒着我的,现在鱼做好了,他倒是走了,我连谢他都不知道上哪谢去。”


    李母:“说明他就没那个享福命!来来来,咱们吃!”


    这一顿饭,楼雪萤吃得不多,但她和李母一起,将那盘鱼脍吃干净了。


    味道比起楼家的厨子,还略微差了一点,但也已经很不错了。


    她吃着吃着,忽而就笑了一下。


    李母问:“簌簌,你笑什么呢?”


    楼雪萤轻声道:“比宫里的好吃。”


    李母唬道:“真的假的?宫里的肯定比这个好吃吧?那御膳房里头,不都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厨子?”


    楼雪萤:“宫里头的菜,不如自家的菜有烟火气。”


    李母便也笑了:“说的也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嘛!”


    晚饭用罢,李母见楼雪萤脸上露了些疲色,便让她赶紧回去休息了。


    楼雪萤草草沐了浴,便让采菱出去了,只留了一盏灯亮在床前,她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对着面前这盏油灯发呆。


    她确实已经筋疲力尽,尤其是沐浴之后,更觉浑身酸软乏力。


    可她却还无法入睡。


    她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在告别了李母之后,在夜深人静之时,又重新开始怦怦乱跳。


    她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思绪,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反复回忆今日与景徽帝对峙时的种种细节。


    有些是她情绪失控之下,脱口而出的肺腑之言,有些是她临时措辞,故意为了伤他而说出的诛心之语。但无论是哪种,她都没有后悔过说出来——那些话在心里积压已久,她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说了,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真的能说出来。


    景徽帝的重生固然令她崩溃,但那些积郁已久的情绪突然得以宣泄,她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那么痛苦了。


    是啊,她好像已经没有那么痛苦了,可为什么,现在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时,她却又仿佛有了朦胧的泪意?


    自从嫁进侯府,她便没有受过任何委屈。她成婚后的所有眼泪,都是因那对父子而起。


    可李磐什么都不知道,他只当是他又惹了她不高兴,虽然不一定觉得自己错了,但总之会先道歉,哄她开心。


    如果现在李磐在这里,他肯定又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一边嫌弃她娇气难缠,一边将她抱在怀里,迭声哄她。


    李磐……李磐现在在哪里呢?


    急行军……急行军一日又能行多远呢?


    楼雪萤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对李磐的生活也根本不了解。


    李磐的行李是他自己收拾的,她看不懂他那几副战甲之间的区别,也不知道他那柄擦了又擦的长/枪到底多重,她也从来没有像一个真正爱慕他的少女那样,请求他给自己讲那些杀敌破阵的英勇故事——她总是听不得太血腥的东西。


    她唯一知道的,可能就是他那匹爱马吃的什么草。但那也不是她主动想去了解的,只是在看侯府开支的时候,看到了马厩的采买清单而已。


    这个时候……李磐在哪里呢?他会住在驿馆、脚店,还是为了方便赶路,席地而卧呢?又或者,他就是还在赶路,其实根本没睡呢?


    楼雪萤忽然很想念他。


    想念他热气腾腾的身体,想念他嘴里没个正经的话。


    今天虽然已经有惊无险地结束了,但谁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再发生其他事呢?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


    楼雪萤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她觉得自己好冷,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行走,轻一脚重一脚,茫无边际,漫无目的。


    就在她迷茫之时,她忽然看见了两个人,两个人同时向她走来,一个人拉着她的手,说,簌君,朕为你谱了一支新曲,走,去听听,你一定会喜欢的。另一个人则捧起她的脸,说,簌簌,你为什么要跟他走,你是朕的太子妃,怎么可以去侍奉朕的父皇,你还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吗?


    她惊恐地尖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她用力地甩开他们,狂奔在雪原之中,然后一脚踏错,坠入了冰窟。


    楼雪萤猛地一个哆嗦,惊醒了。


    屋内的油灯早已燃尽,一片漆黑,她喘了口气,觉得自己口干得厉害,可想要起身去倒杯水,却又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力,刚抬起一个脖子,便又虚软地倒回了床上。


    ……似乎不对,她好像不是在床上。


    她的头脑一片混沌,明明已经察觉了异样,却怎么都无法梳理清楚。她又困又乏又冷,感觉到身旁有个热源,便本能地贴了过去。


    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了她的额头。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一个低哑的声音说:“你发热了?”


    是吗……她浑浑噩噩地想,难怪这么难受……


    等一下,为什么是个男人的声音!


    她突然又一次惊醒过来,极力睁大了眼睛,努力想看清面前的情景。


    ——竟然真的有个人影!就坐在她的身边!


    她吓疯了,张口欲叫,却被人一把捂住了嘴。


    那人弯下腰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别怕,簌簌,是我。”


    这太恐怖了,简直像个鬼魂一样,她一瞬间晕眩,分不清前世今生,只恐惧地战栗起来,呜咽不止。


    他手一抖,松开了她,她立刻挣开他的怀抱,拼命往床里缩,带着哭腔道:“我求你了,放过我吧……到底怎么样你才满意,你如果真的这么恨我,能不能给我一个痛快?”


    无数个夜晚,她从梦中惊醒,醒来看见的便是夜色中新帝影绰的身影。


    他抚着她的脸庞,微微地笑:“别怕,簌簌,是朕。”


    他上了床来,开始慢慢地折磨她。


    “簌簌!”那人一把将她提了起来,低喝道,“看清楚,我是谁!”


    屋里这么黑,哪里看得清楚?她睁大了眼睛,身体抖得厉害。


    对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己接话道:“看清楚了,我是李磐。”


    “李磐……”楼雪萤喃喃道。


    她终于反应过来,肯定地重复了一遍:“李磐。”


    好像真的是李磐。这似乎就是李磐的声音。


    可李磐怎么会在这里呢?他不是出去打仗了吗?


    她迷迷糊糊地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原来自己还是在做梦。


    太好了,是做梦。在雪地里奔跑是做梦,看见床前的新帝也是做梦,听见李磐跟自己说话也是做梦。


    她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什么好怕的。


    她放松下来,倒在李磐怀里,含糊道:“李磐……我想喝水。”


    李磐便给她喂了一杯水。


    水是凉的,她喝了一口便觉得受不了,又忍不住缩到李磐怀里,呓语着:“李磐,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是在这儿吗?”


    她恍若未闻:“李磐……你要相信……相信我……”


    “相信什么?”


    “相信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


    她没回答,因为她好累,连做梦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昏沉间,似乎听到有个声音说:“嗯,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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