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楼雪萤睡了这段时间以来最安稳、最黑甜的一觉。


    没有任何辗转反侧,也没有任何梦境纠缠,仿佛她一闭上眼,再一睁开,就到了第二天,看到了微亮的天光。


    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本想再睡一会儿,谁知一翻身,鼻子便撞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又硬又软的,她猛地睁大了眼,才发现撞到的是李磐的胸口。


    他衣带没系,领口大开,而她的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滑到了枕头下面,一翻过身,脸便贴在了他的胸膛处。


    她抬起头,和李磐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楼雪萤:“……”


    李磐:“醒了?”


    楼雪萤小声道:“没、没有……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那睡吧。”李磐说,“时候还早。”


    楼雪萤默默地往旁边退了一点,和清晨的男人拉开一点距离,又翻身回去,背对着李磐继续睡了。


    身旁很快又传来均匀的、绵长的轻浅呼吸。


    李磐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实际上他昨夜便没怎么睡好,脑子里一直控制不住地回想着刚尝到点滋味就被迫结束的洞房之夜,越想越燥,她睡着之后,他又起来去了一趟净房,才总算是冷静了下去。


    事后他一直在想,难怪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呢,他之前虽知道美色容易误事,也时常警醒自己,但终究不曾真的实践过,便也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有多大的诱惑力。幸亏现在犬戎已定,要是没定的时候他就娶妻,说不定在战场上真的要分心。


    李磐又忍不住往旁边望了一眼,只能看到一头倾泻凌乱的乌发。


    她倒是睡得着。


    李磐伸出手,捻起她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尖把玩。


    他想起昨夜五指插/进她的秀发,托起她的后脑时的那种手感,又开始觉得心浮气躁。


    李磐收回手,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最终坐了起来,下床穿衣,出门去了。


    楼雪萤睡了个回笼觉,最后是被采菱叫醒的。


    “夫人,夫人。”采菱推了推她,“该起来洗漱了,等一会儿要去给老夫人敬茶呢。”


    “采菱?”楼雪萤睁开眼睛,愣了一下,发现枕畔的位置空空如也,不由噌的一下坐了起来,“怎么是你?侯爷人呢?”


    “侯爷他……”采菱脸色古怪道,“侯爷已经洗漱过,刚绕着侯府晨跑完了一圈,现在在跑第二圈。”


    楼雪萤:“……”


    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李磐是何时走的。


    采菱瞧了瞧她的表情,不由好奇道:“侯爷走的时候没惊动夫人?”


    楼雪萤摇头。


    采菱便笑道:“侯爷还挺疼人呢。”又俯下身,暧昧地眨了眨眼,悄悄问楼雪萤,“夫人,侯爷昨晚表现如何啊?”


    楼雪萤耳根一热,作势要去拧她,采菱笑着躲开,去替她拿衣裳了。


    楼雪萤洗漱穿戴完,走出房门的时候,李磐已经在庭院里等着她了。


    他穿着一件绛色新袍,负手而立,听到开门声回头望来,目光停留在楼雪萤身上,久久未动。


    楼雪萤抿了下唇,抬手扶了一下鬓边玉钗,走到李磐身边,问他:“这样打扮如何?老夫人她会喜欢吗?”


    她特意选了件端庄素净的衣裙,也没戴很多首饰,想着老人家应该喜欢。


    李磐:“你可是她心心念念的楼家小姐,就是披麻袋她都喜欢。”


    楼雪萤:“……”


    “放心吧,我娘她很好说话的。”李磐道,“依我看,她现在恐怕比你还紧张。”


    楼雪萤讶异道:“为什么?”


    李磐笑而不语。


    他与楼雪萤并肩而行,不疾不徐地往李母所在的院子走去,楼雪萤一边打量着侯府的环境,一边忍不住问他:“侯爷是有晨起锻炼的习惯吗?”


    “算不上习惯,只是以前在军营操练久了,如今无事也得给自己找点事做。”李磐说着,抬臂闻了闻,“怎么了,难道有味儿吗?”


    这大小姐,不会昨日还在说着喜欢他,今日发现他是个会出汗的臭男人,就幻想破灭了吧?可不能怪他啊,他昨日可是提醒过她了。


    不过,如果她真的嫌弃,他也是不介意再去洗个澡的,反正他现在有的是时间。


    楼雪萤愣了一下,随即轻笑着摇头:“没有,我就是问问。我还以为是侯爷觉得我懒怠,所以生气了才走的。”


    “不是。”李磐道,“你睡你的,我睡不着了,就出去走走。若不是上午要敬茶,你睡到下午都行。”


    楼雪萤又忍不住笑了一下:“我睡到下午了,那侯爷做什么呢?”


    李磐:“上你家去质问我的岳丈大人,看看他们是不是虐待你了,不让你睡觉,不然到底为什么能睡这么久。”


    楼雪萤低下头,以袖掩口,笑得连肩膀都在发颤。


    李磐还从没见她笑得这么开心过,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一样。


    他唇角笑意也不自觉地加深,尾音带了点愉悦的上扬:“怎么,嫁给我这么高兴?”


    “嗯,高兴。”楼雪萤点了点头,坦率道,“没想到侯爷说话这么有意思。”


    “你要不会说笑话,在军营里混不开的。”李磐道,“军营里大家都过得又苦又累,只能苦中作乐,才会不那么压抑。尤其你当了人家的上峰,如果只会用威势压人,却开不起玩笑,那士气肯定好不到哪去。”


    楼雪萤道:“我就知道,侯爷能有今日这般成就,不是光靠匹夫之勇,而是真正有谋略之人。”


    “谈不上什么谋略,只是我也是从小兵摸爬滚打过来的,所以知道普通的将士们在想什么。若我也跟你们一样,自小在锦绣堆中长大,我肯定只会纸上谈兵,管不到这么细的事情。”


    楼雪萤想起他前世在京城待了半年就走,忍不住问道:“侯爷是不是不喜欢京城,看不惯我们这些官宦子弟呢?觉得我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对国家百姓无所贡献,却还衣食无忧?”


    “是有那么一点。”李磐痛快地承认,“但投胎这种事情本就不公平,总有人运气好,有人运气不好,接受现实才最重要。若是不平,便去争取,若是连争取都不争取,只会怨天尤人,怪这怪那,那人家的钱也不会飞到他的口袋里去,还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光阴。”


    楼雪萤道:“侯爷之前不愿意娶我,是不是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觉得我就是那种很难伺候的小姐?”


    “是。”李磐也同样承认了,“尤其是我听说你喜欢琴棋书画,我就更觉得你难伺候了。我自认为是个粗人,与你一点也不合适。我辛辛苦苦地打仗封侯,不是为了到头来迁就千金大小姐的。当然,千金大小姐自小娇生惯养,不愿意迁就我,我也很是理解,所以我想着,要是你也不想嫁就好了。结果你想嫁,那好吧,我也不能抗旨。”


    “很少听到有人像侯爷这样,敢说这么真实的心里话。”楼雪萤道。


    “猜来猜去浪费时间,没意思。”顿了一下,李磐道,“你听了我方才说的那些话,难道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侯爷不了解我,会这么想也不奇怪。”楼雪萤朝他莞尔一笑,“没关系,我现在已经嫁给侯爷了,侯爷可以慢慢了解我,就知道我到底是怎样的人了。”


    李磐:“……”


    哎,怎么回事,总感觉这楼小姐说话有时候有一点点圆滑和狡黠,好像故意在讨他的欢心似的,可偏偏他好像还真有点受用,一点也没有面对那些巴结奉承之人的烦躁感。


    难道这也是美人关的一环?太可怕了,还好犬戎已定,他现下没什么正事要做。


    就这么一路走着,二人走到了李母的院中。


    翠翠早已守在门口,看见他们来了,连忙笑着行了一礼:“侯爷,夫人,老夫人早在里头盼着了呢。”


    楼雪萤忍不住忐忑地看了李磐一眼。


    她没有和李母打过交道,只从母亲那边听说了一点,母亲说李母是个老实人,温和憨厚,嫁过去后应该不会为难她。但这毕竟都是她听说来的,媳妇见婆婆,哪有一点都不紧张的呢。


    李磐没注意她投来的眼神,已经领先一步,大步跨进了堂屋。


    “娘,我和雪萤来了。”李磐说道。


    这还是李磐第一次喊她的名字,语气温和带笑,楼雪萤的心禁不住怦怦地跳了起来。


    她提着裙角,迈过门槛,抬眼看向坐在前方的半老妇人。


    李母穿着一身檀色新衣,头发油光水滑地在脑后盘了个髻,用一只金钗簪着。她其实只比楼夫人大了几岁,可看上去却像是比楼夫人大了十几岁,过半的头发都已灰白,肤色略黑,身体也瘦瘦小小的,两肩微微地内扣,显得衣服有些撑不起来。


    可她看向楼雪萤的眼神却分外炽亮。


    “啊呀——”李母惊呼,“果真长这么漂亮!”


    楼雪萤一愣。


    她还没行礼,李母却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睁大了眼睛,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一拍巴掌道:“石头说你是天仙下凡,我还在想这小子一般不轻易夸人,这楼家小姐得是长的什么模样才能被他夸成天仙。原来石头真没说错,真就是天仙下凡,再想不出别的词儿了!”


    石头?


    楼雪萤一边脸红,一边狐疑地看向李磐。


    李磐用力地咳了一声,难得有些羞恼地喊了一声:“娘!”


    “哎唷,哎唷。”李母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颇为不好意思地退回到椅子上坐着,讪讪一笑,“雪萤莫怪,这石头……嗯,这石头是李磐的小名,我们那儿乡下,小名都这么土,好养活。”


    她说的官话不如李磐标准,带点儿西北口音,叫起“石头”二字时,总觉得分外朴实,让楼雪萤情不自禁地想象了一下李磐吭哧吭哧种地的画面。


    楼雪萤憋不住笑了。


    李磐揉了下额头,无奈道:“罢了,你笑就笑吧,反正早晚也得被你知道。这石头也不是什么小名,我本名就叫李石头,后来胡将军跟我说这名字忒普通,将来万一建功立业了,传出去都不好听,这才帮我改了个名,叫李磐。我娘叫惯了石头,也没让她改。”


    楼雪萤忍笑道:“石头也不错,家里人叫起来亲切。”


    李母本就觉得她面善可亲,听她这么一说,立刻认定她不是那种会嫌弃他们乡土出身、颐指气使的刁蛮大小姐,看着她,越看越欢喜,忍了又忍,才忍住了上前来拉她手的冲动。


    翠翠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过来,盘上放着一只白釉绿彩茶盏,在楼雪萤身边站定。


    楼雪萤便理了理裙摆,跪在了李母前面的锦垫上。


    她从托盘里捧起茶盏,双手高举过头顶,轻轻柔柔地说道:“儿媳楼氏雪萤,给婆母请安,愿婆母身体安康,福寿绵长。”


    李母看她的目光愈发慈爱,高高兴兴地接过茶盏,喝了一口,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长这么漂亮,性子又好,真是便宜石头了!”


    李磐:“……”


    楼雪萤红着脸道:“婆母说笑了,早在几年前,侯爷的英名便已传遍京城,儿媳那时便仰慕侯爷。如今嫁给侯爷,也是天公作美、儿媳之幸。”


    李母取出早已备好的见面礼,打开匣子,里面装着一只碧亮通透的翡翠手镯。


    李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按理来说,我该备些传家之宝,传给你这个媳妇,但你也知道,我们家以前没什么好东西能传,这手镯是我让吕贵去京城最好的翡翠铺子买下的,你瞧瞧可还喜欢?”


    楼雪萤笑道:“婆母心意,儿媳岂会不喜?定当好好珍藏,不负婆母爱重。”


    李磐在一旁道:“珍藏什么,拿出来戴着呗,不然买了干什么?”


    李母瞪他一眼:“我与雪萤说话,你插什么嘴!我既然送给了雪萤,那她想戴便戴,想不戴便不戴,你懂什么!”


    李磐闭嘴了。


    楼雪萤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个。


    李母笑着把楼雪萤扶了起来:“好孩子,别理他,坐我身边来,我们慢慢说话。”——


    作者有话说:石头哥:真是有了儿媳忘了儿[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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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楼雪萤被李母牵着在身边坐下,李母问她昨夜睡得可好,楼雪萤红着脸道好,李母又说她家石头为人粗野,叫她不要介意,楼雪萤又连忙摇头说没有没有,侯爷是性情中人,好男儿就该这样。


    李母被她哄得心花怒放,越看这个儿媳越喜欢,感觉跟天上掉馅饼了一样,连声赞叹道:“好孩子,有你这样的媳妇,我们侯府总算是有救了!”


    楼雪萤顿时一惊:“侯府出事了吗?”


    “没有没有,老婆子说话不过脑,夸张了些。”李母赶紧纠正,“只是不瞒你说,老婆子我也是个粗人,年纪又大了,连字儿都不认得几个,到了这京城来,门也不敢出,唯恐做错了什么,遭人耻笑。吕贵他跟着侯爷虽见识多些,但对京城也不是那么了解,这场婚礼,若非你父母帮衬,我们也做不到这么周全。这婚事虽过,但侯府却得赶紧拾掇起来,我帮不上忙,吕贵有心无力,还好你嫁过来了,你比我们懂得多,定能管好这个侯府!”


    楼雪萤受宠若惊:“婆母过誉了,我以前也不曾掌过家,不敢说管好,只能说尽力而为,替侯爷与婆母分忧。”


    李磐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怎么和昨夜的话术不一样?昨夜他把掌家之权交给她时,她可没这么多客气话。


    但李磐没吭声。


    李母又拉着楼雪萤聊了好一会儿,楼雪萤温声细语、言笑晏晏,李母望她的眼神简直慈爱得要滴水,李磐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们:“你们不饿吗?不打算吃早饭了吗?”


    李母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还没用饭,连忙喊翠翠去传菜。


    “你瞧我,一高兴,都把正事儿忘了。”李母笑道,“雪萤饿了吧?”


    楼雪萤摇头:“不饿。”


    其实饿了,因为她昨日一整天只吃了几块糕点,但她不说。


    李母忍不住摸了摸她纤细的手腕子,道:“这么瘦,该多吃点才是,太瘦了容易生病。”


    李磐:“你怎么不问问你儿子饿不饿?你儿子是真饿了啊!”


    李母瞟他一眼,冷哼一声:“你大清早的起来绕着侯府跑了两圈,不饿才怪呢!真不知道什么毛病,放着漂亮的媳妇不陪,跑去喝风!”


    李磐心道他倒是想陪,可人家忙着睡觉,未必愿意让他陪啊。


    楼雪萤替李磐说话:“婆母误会了,是侯爷体贴我,他睡醒了,我还没睡醒,他怕吵着我,这才自己先出去了。”


    李母感动不已:“石头这小子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娶到你这样善解人意的好媳妇。雪萤啊,万一他以后有哪里惹恼了你,你便来跟我告状,我一定站在你这边!”


    李磐:“你到底是谁的娘?而且我也根本没有惹恼她,你怎么胡乱假设?”


    李母瞪他:“我倒是想当雪萤的娘,只可惜没这个福分!”


    楼雪萤抿笑道:“我如今嫁进了侯府,婆母便也是我的娘亲。”说着便唤了一声娘。


    “哎呀!”李母从来没有过女儿,被这么赏心悦目的儿媳温温柔柔地唤了声娘,只觉身心都舒展了,笑得像朵花一样,“好好好,这下我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还是雪萤好,那个臭小子只会跟我顶嘴,从不会说这些好听话哄我!”


    李磐扯了扯嘴角,不和老娘一般见识。


    楼雪萤又道:“我有个小名,叫做簌簌,家里人私底下都这么唤我,若娘觉得方便,也可以这么唤我。”


    “簌簌?”李母疑惑了一下,“哪个簌簌?”


    “我母亲说,生我的时候正值深冬下雪,她瞥见窗外灯笼昏暗,如同雪夜里的一点萤火,便为我起名为雪萤。而我啼哭之时声音太大,惊得窗外叶上积雪簌簌而落,便给我起了个小名叫簌簌。”


    “簌簌。”李母念了一遍,随即笑道,“啊呀,怪道是书香世家呢,连起个小名,都这么有来由,可比我们家石头好听多了。”


    楼雪萤便笑。


    “簌簌。”李磐也跟着念了一遍,却说,“看不出啊,你小时候哭声那么响,怎的现在看起来这般弱不禁风?”


    “非得杠一句是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长嘴了?”如今多了个土生土长的京城儿媳,李母也敢跟李磐呛起声来。


    正巧厨房的早饭送过来了,李母便起身道:“行了,不是饿了吗?多吃点,也好堵上你的嘴!”


    三人在桌边落座,楼雪萤扫了一眼侯府的早饭,不算精细,但份量很足,三碗糯米粥,一碟酱黑菜,一碟腌水芥皮,一碟五香牛肉,一碟清炒芦笋,还有……一碟大白馒头。


    楼雪萤望着碟子里那三个比拳头还大的胖馒头,心里微微一惊,忍不住想,又吃馒头又吃粥,还有这么些配菜,等会儿中午还能吃得下吗?她虽然昨天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但这也不代表她能一口气吃这么多啊!


    但她默不作声,还是拿起粥勺开始吃了。


    吃了一会儿,她发现一左一右两个人都在看她。她有些疑惑地停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没有粘东西呀。


    “是不合胃口吗?”李母和蔼地问她,“侯府的厨子之前是按照我和石头的口味做的菜,若是你不喜欢,直说便是,千万不要迁就我们,委屈了自己。”


    楼雪萤莫名:“并无不合胃口。”她并不是一个特别挑剔的人,况且侯府的厨子厨艺又不差,味道还是可以的。她难道看起来不高兴吗,婆母为什么要这么问她?


    李磐:“狸猫吃得都比你快,你不爱吃直说便是,我叫人去街上给你买吃的,总有你喜欢的,别在侯府里头饿得比之前还瘦。”


    楼雪萤这才发现,自己才刚喝了小半碗粥,李磐的碗里就已经空空如也,他手里还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个馒头,也已经咬掉了大半。


    楼雪萤目瞪口呆,又去看李母,李母吃得没李磐那么快,但一碗粥也快见底了。


    楼雪萤:“……”


    她十分尴尬,只好小声道:“我……一直吃这么慢。”


    “噢!”李母恍然,讪讪一笑,“还是簌簌斯文,细嚼慢咽的,不像我们,不讲那么多规矩。以前吃得快,也好赶紧下地干活。”


    楼雪萤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侯爷与娘不必等我,我,我快些吃就是了。”


    “不是厨子的问题就行。你慢慢吃呗,又没人催你。”李磐嚼着馒头道,“反正我也没吃完。”


    说着,又把剩下一点馒头掰开,塞了几片牛肉和酱菜进去,一口放进了嘴里。


    楼雪萤:“……”


    她拿着粥勺,一边心不在焉地抿着粥,一边偷偷看李磐。


    只见他吃完了一个馒头,又拿起了一个馒头,而另一边的李母却已经喝完了粥,靠在了椅背上用帕子擦嘴,俨然一副已经吃饱了的样子。


    楼雪萤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个馒头不是一人一个。


    李磐看她一直偷看自己,便道:“想吃就吃,看我做什么?”


    楼雪萤弱弱地问:“这三个馒头……全是侯爷吃的么?”


    “不是,我一般就吃两个。”李磐说着转头问翠翠,“今天怎么三个馒头?”


    翠翠答:“厨房说不知道夫人的胃口,便给夫人也准备了一个。”


    楼雪萤:“……有心了,不过,我吃不了这么多。”


    “那这馒头拿回去吧。”李磐道,“中午再热热,我把它吃了。”


    翠翠:“是。”


    楼雪萤:“……”


    好简朴的家风。这么一想,她之前过得的确算是骄奢淫逸。


    用完了早饭,楼雪萤想着尽快把侯府里的情况仔细梳络一遍,也好将用人行事的规矩立起来,便同李母和李磐说了想法。二人自然没有异议,便把吕贵叫来,和楼雪萤清对各项事务。


    楼雪萤是第一次做这些事,以前只旁观过母亲掌家,所以自己亲力亲为时,便格外认真。


    李磐却不耐烦听那些小事,看了一眼老娘,见她也快听睡着了,便拍了拍她,示意她跟自己回里屋去。


    李母跟了他回了里屋,嘟囔道:“就留簌簌一个人在那儿啊?”


    “你和我在那儿待着也没用啊。”李磐道,“不如来这里说说闲话。”


    李母来了精神,悄声问他:“怎么样,你是不是也对这个媳妇挺满意的?哪哪都挑不出错啊!”


    李磐含糊地应了一声:“还好吧。”


    李母嘿嘿一笑:“之前不是嚷嚷着说人家千金大小姐伺候不了,我们家请不起大佛吗?现在怎么说?是不是该听你娘的话,就该娶她回来?”


    李磐敷衍点头:“是是是,是是是,就该听娘的话,娘说的都对。”


    李母打了他一下,又小声地问:“我瞧着簌簌脾气也好,楼大人楼夫人脾气也好,不像是会逼婚的人哪,你到底有没有把事情搞清楚?别婚都成了,心里还揣了个事儿,叫夫妻隔心。”


    李磐:“搞清楚了。”


    李母:“怎么回事儿?人家是不是就是意外落水,都是你在那自作多情?”


    “不是。”李磐把脚一翘,扬着唇道,“确实有人逼婚,只不过这逼婚的不是楼大人,不是楼夫人,也不是陛下,而是另有其人。”


    李母疑惑:“谁呀?”


    李磐唇角笑意愈深:“就是你的好儿媳自己呀。她暗恋我,非我不嫁,这才瞒着家里人故意落水,引我去救。”


    李母:“……你是不是昨天酒喝多了还没醒呢?”


    李磐嗤声:“不信拉倒。”


    李母狐疑:“真的假的?她看上去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啊。”


    不是说京城里的小姐最是矜持守礼吗,怎么这事做的像她们西北女子?不过话又说回来,西北民风淳朴彪悍,落水救人倒还不至于以身相许,真看上人了,哪至于折腾这老多,直接自荐枕席便是了。


    李磐:“我也是没想到,京城里竟还会有这般主动的千金小姐,面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李母撇了撇嘴:“人家什么好郎君没见过,怎么就看上了你?你是不是道听途说了什么,误会了人家?”


    “什么道听途说,我昨日亲耳偷听到她与侍女聊天,这才知晓落水原委。我当面问她,她也承认了。”李磐道,“我说那手段怎么漏洞百出呢,不像是楼家的水平,原来都是她一人所为,那便情有可原了。”


    “你偷听就偷听,你还去问人家!”李母大感无语,抬腿便踹了他一脚,“人家若是真的暗恋你,那肯定羞死了,你自己倒是爽了,什么人呢!”


    李磐:“我问问怎么了,这种事不就得问明白吗?现在好了,我相信了楼家的清白,至于楼家小姐算计我的事情,她一个小姑娘,手段虽拙劣了些,但看在一腔痴情的份上,我也不好辜负了她,就这样吧。”


    这语气实在太欠了,李母又忍不住踹了他一脚:“瞧你这副嘴脸,方才还装得人模人样,不敢在媳妇面前表现出来,到你老娘这儿,全露馅了吧。”


    李母想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是不是咱老李家在地底下偷偷发功了?不然楼家这么好的小姐,都没和你说过话,怎么就会上赶着嫁给你?”


    李磐哼笑道:“说了多少遍了,娘,咱们姿态别那么低。你儿子被天仙暗恋,那就是你儿子有本事。不然她为什么放着京城那么多风流才子不嫁,偏偏嫁我呢?连她侍女都说了,她慧眼识珠啊!”


    李母:“……”


    她啧了两声,正在暗暗感叹着造化的奇妙,一瞥眼瞧见李磐得意洋洋的样子,又不由皱了下眉,提醒他:“石头,虽说是簌簌非要嫁你,但你也须得记得一件事,那就是她才十八岁,很多事都不懂,没和你接触过便敢嫁你,极有可能是看多了什么英雄美人的故事,将你代进去了。万一她日后发现你和她想象的不一样,那可就糟了。”


    李磐:“我昨夜便跟她说过了,让她不要对我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李母一时语塞,气得捂住了心口直唉唉。


    李磐看了老娘一眼,又恢复正色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她又不是个傻子,我待她是好是坏,她自然能感觉出来。她如今对我不过是一时少女心动,等到热情过去,对我的态度,还不是取决于我对她的态度。夫妻一体,福祸与共,我当然是想好好跟她过日子的。否则家宅不平,又何以平天下?”


    李母这才松了口气。


    半个时辰后,里屋的门被人敲响。


    李磐去开门,外头站着楼雪萤。


    “侯爷,娘,我与吕管家都对得差不多了,我让他下午先去一趟楼家,挑几个伶俐的丫头回来过过眼,看看能不能服侍好娘。”楼雪萤道,“还有我与侯爷的院子里也缺一些细心的小厮,看看侯府里有没有机灵的,若是能调教好,便这么用着,若是调教不好,我再让人去打听打听有没有哪家府上要清遣下人的,我们挑几个回来再教。”


    李母:“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李磐道:“你倒是动作快,忙活一早上,光顾着管侯府的人了,实际上连侯府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吧?”


    楼雪萤赧然地笑了一下:“吕管家给我看过府图了,只是还没亲自走过。”


    李母闻言立刻推了李磐一把:“是啊,簌簌还没仔细看过咱们侯府呢,快,石头,去带她转转,这侯府刚翻新不久,还有好多可以商量的地方,让簌簌瞧瞧有没有想改的。”


    李磐垂眼看向楼雪萤:“那我带你转转?”


    楼雪萤点点头,温声道:“好。”


    李磐抬脚正要走,却见旁边的李母拼命给他使眼色,手里还一个劲地比划着。


    李磐眼角抽了抽,又看向正一脸期待望着自己的楼雪萤,深吸一口气,还是伸出了手。


    “那走吧。”


    他宛如无事发生一般,握住她的手,大步往屋外走去。


    楼雪萤愣了一下,小快步地跟在后面,只觉他带着厚茧的虎口擦在自己的手背上,甚是粗痒。


    她看着他直视前方、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忽地笑了一下,然后便柔柔地回握住了他的手。


    李磐顿了一下,放慢了步速,让她与自己并排而行。


    第23章


    最后一本奏折批完,景徽帝靠在龙椅上,长长地舒了口气,松了松筋骨。


    郑公公道:“午时刚至,陛下可要让御膳房传膳?”


    景徽帝想了想,道:“有段时日未去皇后宫中了,今日便去她那儿用膳吧。”


    “是。”郑公公笑道,“老奴这便让人去跟御膳房说一声。陛下这一去,还能顺便与太子殿下说会儿话呢,殿下一向是在皇后娘娘宫中用膳的。”


    果然,景徽帝一到皇后宫中,便看见了与皇后坐在一起的太子。


    二人已接到传报说皇帝要来,因此看见景徽帝也不觉得意外,只笑着起身,行了一礼。


    景徽帝摆摆手,入座。


    宫人们有条不紊地上好菜,退至门外。皇后笑问道:“陛下今日怎么有兴致来臣妾这里用膳?”


    景徽帝道:“今日上朝,瞧见武安侯那位置空着,朕还有些不适应。但一想到他终于成了亲,朕心里一颗石头也总算是落了地。这话去跟其他人说,也无人敢应,便来同你与霁儿闲话几句。”


    皇后道:“武安侯二十八了还不成亲,的确不大像话。也就是陛下宽仁,否则若换了那些昏庸的君主,见他迟迟不成家,定会觉得他行事古怪,怀有异心。”


    “怀有异心不至于,但有些事情,能避免则避免。”景徽帝道,“霁儿,昨日你去观礼,觉得武安侯心情如何?”


    太子答道:“和平日差不多,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那就是不大高兴了。”景徽帝摇了摇头,“不过他本就不想娶妻,这也正常,就是不知婚后会不*会有所改变了。听说楼氏极为貌美,性格又温婉,说不定过不了几天,武安侯便知道朕给他赐了一桩多好的婚事。”


    太子道:“儿臣瞧着,那武安侯倒也不像是不喜欢楼氏的。昨日楼氏过门时,不慎被门槛绊了一跤,武安侯眼疾手快,主动搀扶,才没叫楼氏难堪。”


    说着,他便不由想起那一片被风吹动的盖头。


    光是那露出的一小片下巴,便知里头的确是个美人。


    “哦?看来武安侯也不是完全不解风情。”景徽帝表情刚一放松,却又想到什么,凝重起来,“如今他在京中成了家,朕也得给他兼个京官做做,才好把西北的兵权收回来。只是有些人却抓着自己那点蝇头小利不肯让步,偏偏还的确没有空闲的余位腾给武安侯,着实令朕恼火。”


    太子道:“父皇莫要操心,如今武安侯与楼家结了亲,要是武安侯在京中迟迟未有实职,楼家第一个坐不住。自有楼家去疏通关系,父皇坐收渔利即可。”


    皇后:“可惜武安侯拒了陛下原先的指婚,陛下也不好逼他,反倒被楼家捡了漏。楼家本就势大,如今与武安侯结亲,纵然原本没什么野心,只怕也要被喂出来了。”


    “那也无妨,楼家在京中这么多年,不可能事事清白,只看父皇想不想管罢了。”太子道,“当然,若是武安侯并无异心,楼家也安分守己,那自然堪为我大岳肱骨,父皇重用也未尝不可。他们两家生出的孩子总差不到哪儿去,假以时日,说不定又是一员猛将,或是一员明吏。”


    “知我者,我儿也!”景徽帝笑了几声,拍了拍太子的肩膀,随即又想起了什么,笑意敛去,“你还有心思管武安侯!朕且问你,你不日便要加冠,你姑姑办了两回赏花宴,你没个看上的闺秀也就算了,你母后和你姑姑有相中的,你又为何不要?”


    一说到这个,太子的精神头便消了下去,叹了口气道:“父皇,儿臣何必如此着急。与武安侯比起来,儿臣还年轻啊!”


    “他是他,你是你,他在外征战,尚有借口,但你若迟迟不娶,臣子们便只会觉得你心性未定,难担大任!”景徽帝沉声道,“你实话实说,是不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只是身份不高,不在你母后与你姑姑的名单之中?”


    大长公主办了两回赏花宴,第一次天公不作美,恰逢大雨,那些赴宴的闺秀都有些狼狈,坐在暗处观察的太子没看上,也是情有可原。但上个月大长公主又办了一回赏花宴,这次风和日丽,闺秀们也都争奇斗艳,太子又不情不愿地去暗处坐了一会儿,还是没看上。


    皇后在一旁道:“臣妾早已问过霁儿,然而他并非心有所属,只是未合眼缘罢了。”


    “哪来这么多眼缘?京城里适龄的闺秀就这些,既然没有你中意的,那便找个你母后中意的,娶谁不是娶?”景徽帝表情严肃。


    太子却显然有些不服,只是不敢直接反抗皇帝,便没作声。


    皇后劝道:“霁儿,你想娶个自己喜欢的,无可厚非,母后也并没有一上来就给你塞人。可既然你自己没有喜欢的,又总归要娶妻,不如便试着与其中一个相处相处,万一她长相虽不合你眼缘,但相处下来却性情相投呢?若实在相处不下去,再换一个也行啊。”


    “儿臣……还是觉得这样太急功近利了些。”太子低声道。


    景徽帝冷哼一声:“你出生便被封为太子,那时候怎么不觉得朕急功近利,怎么不让朕再等等哪个皇子有眼缘?现在倒是觉得急功近利起来了。”他看向皇后,“你看中了哪家的闺秀,说来给朕听听。”


    皇后温声道:“臣妾觉得司农寺少卿家的小女儿姚氏璧月就不错,她祖父曾是工部尚书,家风优良,她自己博览群书,也算是小有才气。据大长公主说,这姚家女儿相貌端正,性情活泼讨喜,豁达大度。之前下雨赴宴,许多闺秀因为被雨淋湿而面露难色,举止无措。唯有她,虽然被泥水弄脏了裙角,但依然从容不迫,与人有说有笑,丝毫不受外物所累。依臣妾看,似霁儿这般挑三拣四的性子,就该找个心胸宽广、不斤斤计较的太子妃才是。”


    “姚家的女儿?”景徽帝想了想,点头,“也好,那便试试吧。若真相处不来,那便再换一个。”说着又盯了太子一眼,“相看归相看,真不合适也就罢了,但你莫要为了搅黄婚事胡来,传出去,于你的名声也不好听。”


    太子悻悻:“儿臣不敢。”


    正事说完,也就没什么其他事要说。三个人安安静静地用完了午膳,景徽帝回了自己寝宫,准备午歇。


    郑公公放好帷帐,正欲退下,忽听帐中景徽帝幽幽喊道:“郑瑞啊。”


    郑公公连忙应了一声:“老奴在。”


    “你说,李磐不愿朕指婚,霁儿也不愿朕指婚,是他们都对朕不满吗?”


    “陛下多虑了。”郑公公躬身道,“老奴斗胆揣测,他们并不是对陛下不满,或许只是单纯想自己找个喜欢的妻子而已。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强扭的瓜不甜,陛下不也是担心引起武安侯逆反,所以最终才没有指婚吗?至于后来赐婚,那也是武安侯先碰的楼小姐,陛下才顺水推的舟。太子殿下也就是心气儿高,寻常女子入不得他的眼而已,并非真的对陛下不满,不然您想想,皇后娘娘说的话,他也不爱听啊。”


    景徽帝笑了一声。笑完之后,又有些怅然。


    “真是时候不同了,现在的年轻人都有自己的主意……”他缓缓道,“朕年轻的时候,可没他们胆子这么大。父皇赐的婚,朕哪敢说半个不字,唯恐惹恼了父皇。时间一晃而过,也过去这么多年了。现在回头看看,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好,就这么平平淡淡,无甚滋味。”


    郑公公道:“陛下若是心中积郁,不妨下午唤乐师来奏奏曲,散散心。”


    “算了吧。”景徽帝道,“他们上次编排的东西,朕看了,也是一样,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好,过于工整,像是来给朕交差的一样,没意思。”


    郑公公沉默。


    过了一会儿,景徽帝又道:“五音琴坊那边还没消息吗?”


    郑公公道:“坊主说,一直没见到那位‘簌君’再去。”


    景徽帝:“她从来没有消失这么久过,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郑公公:“那也得查了才知道。”


    景徽帝默然片刻,道:“郑瑞,你当知道,朕一直不去查她的身份,便是不想打破这个界限。一旦查了,这个界限便容易一破再破。”


    郑公公把腰躬得更深了:“老奴只是想让陛下高兴些,若是能有人为陛下解忧,这个人是宫内人还是宫外人,又有什么要紧呢?”


    景徽帝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郑公公一直没有直起腰来。


    良久,景徽帝才道:“罢了,去查吧。”


    郑公公道:“是。”


    他微微起身,快步退出了寝殿-


    楼雪萤被李磐带着,在侯府里转了一圈,摸清了侯府里的所有布置。


    这一早上,又是跟吕管家清对府务,又是逛侯府的,楼雪萤很少有这么忙的时候,一轮下来,竟又到了用午饭的时辰。


    她和李磐去李母的院子里用午饭,瞧见翠翠又把早上剩的那个馒头端了出来,便又忍不住笑了。


    李磐以为她是笑他吃得多,也不在意,只道:“笑什么,我吃的是侯府的饭,又不是楼家的饭,不吃饱哪有力气干事。你现在虽掌家,但可不能克扣侯府的饭钱。”


    “我如何会克扣饭钱,将侯爷饿坏了,我又捞不着好处。”楼雪萤抿唇笑道,还顺便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侯爷放心吃,刺我都给剔了。”


    李母唬道:“乖乖,你这么纵着他!我这当娘的都没给他剔过鱼刺!”


    以前是吃不起鱼,后来是用不着她剔。石头这小子命真好,这样的媳妇别人做梦都娶不着,竟还就要死要活地非他不嫁了!


    李磐望着碗里的鱼肉也有些震惊,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没必要,我自己会剔。”


    楼雪萤:“侯爷吃得大口,我怕侯爷没注意,卡着了。”


    “没事,你自己吃,不用管我。”李磐清了清嗓子,“我哪有这么不小心,这么容易就被刺卡着,那犬戎狗贼做梦都要笑醒了。”


    楼雪萤温柔道:“好,那侯爷仔细着些。”


    她又看向李母,吓得李母受宠若惊地盖住了自己的碗:“我自己也会剔,不用你来!”


    楼雪萤便收了手,不强求他们。


    其实她也就是为了表现一下自己的贤惠,倒不是真的有多么喜欢给别人剔鱼刺,毕竟她在自己家时,鱼都是剔好了才端上来的,都不劳她自己费手。


    但李母和李磐都是好人,她愿意在他们面前当个尽心尽职的好媳妇。


    用完了饭,楼雪萤和李磐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采菱听见脚步声,从耳房里探出一个脑袋,本想问问有没有事要做,但瞧见他们手牵着手的样子,便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李磐看见了,停顿了一下脚步,转头跟楼雪萤说:“让你的侍女去跟水房说一声,让他们打两桶水过来,温的就行。”


    楼雪萤疑惑:“干什么用?”


    李磐:“早上跑了两圈,出了点汗,我简单擦洗一下。”


    楼雪萤有点吃惊。


    这么爱干净?完全看不出来啊?难道他在军营里也这样吗?


    不过李磐爱干净,她当然高兴,便道:“这种小事侯爷直接吩咐采菱便好,何必让我转达。”


    李磐道:“你的陪嫁侍女,我不好随便吩咐。等这院子里有小厮了,各司其职,我也就不使唤她们了。”


    楼雪萤心道他还挺有分寸,便去敲了敲采菱的窗户。


    采菱得了吩咐便出去了,李磐和楼雪萤则进了屋。


    水房的人很快抬了水来,李磐进净房简单擦洗一番,走出来时看到楼雪萤已经卸掉了发钗,换了寝衣,准备往床上躺时,不由迟疑道:“你又要睡觉?”


    楼雪萤愣了一下:“侯爷还有别的事吗?”


    刚吃过饭,人正是犯困的时候,而且中午太阳那么大,去外面也无事可做,不如躺床上休息一会儿,下午还得把侯府里所有的下人叫出来耳提面命一番呢,有的她累的。


    而且他自己不是都换好寝衣了吗?


    “……没什么事,睡吧,我也睡一会儿。”李磐走过来,把窗纱放下,把被子一掀,也躺到了她的旁边。


    屋内的光线一下子就昏暗下去。楼雪萤和李磐并肩躺着,她本能地感觉有点不妙,便换了个方向,背朝着李磐睡了。


    谁知李磐沉沉的呼吸一直响在她的身后,搅得她心神不宁,根本睡不下去。


    “……簌簌。”他忽然低声喊了一句。


    楼雪萤绷紧了脊背,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也这么叫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楼雪萤轻声道,“侯爷想怎么叫我都行。”


    “能不能过一会儿再睡觉?”他问道,“我们先做点别的事。”


    楼雪萤不太想接话:“……”


    李磐却自顾自地抬起了身子,轻轻扳过她的肩膀,凑到她耳边问她:“你觉得如何?”


    他呼出的热气喷到她脸上,让她忍不住颤了一下。


    什么如何,她就知道他昨晚没有尽兴!怪不得大中午的突然要擦洗呢,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楼雪萤脸上一片绯红,把自己埋到被子里,避开他的视线,闷声道:“侯爷,现在是白天。”


    李磐却厚着脸皮道:“没事儿,现在又没人守在门外,都在自己屋子里呢,谁听得见。而且我水都打好了,方才我只用了一桶,还有一桶温水,干干净净的,碰都没碰过,完事儿了我给你擦一下,谁都发现不了。”


    男人就这德性,昨夜里装得正经,还得她主动,今日倒是连白日宣淫的东西都准备全了,成何体统!


    楼雪萤恼道:“我下午还要见人呢!”


    李磐哄道:“你是侯夫人,他们都得听你的,你不见,还能有人逼着你见不成?明天见也是一样的。”


    “不行,不行。”楼雪萤推拒道,“我才刚嫁进来,若是就这么待在屋里不出门,旁人肯定能猜到,定会在背地里笑话我的。”


    李磐:“真不行?”


    “真不行。”楼雪萤道。


    她虽这么说,但底气却不足,李磐要是真想做,她也不可能把他踢下床去。毕竟她当初为了嫁给他要死要活的,结果第二天就不肯与他同房,这也太不对劲了。


    “好吧。”李磐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躺了回去,“不行就算了。”


    楼雪萤闻言,吃惊地转过身望着他,见他是真的躺下了,不像是说反话的样子,不由咬了下嘴唇。


    “我……我并非是不想跟侯爷……而是……现在时候不对……”她弱弱地解释。


    “嗯,你害羞,我知道。也是我冒昧了。”李磐伸出手,随意地揉了一把她的后脑勺,道,“不做便不做,你睡吧,我不碰你。”


    竟然真的这么好说话?


    上次落水,一眼便被他看出了破绽,楼雪萤又怕他这次会暗暗怀疑自己对他的心意,生出什么莫名其妙的想法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凑了上去,轻轻扣住他的五指,亲了一下他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道:“等晚上……晚上就可以了,侯爷莫要生气。”


    李磐不由笑了一下。


    他生什么气,被一个满心恋慕他的娇小姐这么哄着,简直是石头都能开花。


    “没生气。”他又趁机揉了一把她圆圆的后脑勺,“睡吧。”


    第24章


    楼雪萤很后悔中午跟李磐做了什么“晚上可以”的约定,这话在李磐听来简直就等于“晚上做什么都可以”。


    刚开荤的男人食髓知味,李磐这样的武将更是精力旺盛,楼雪萤被他折腾得累得要死,还不敢让他停下——他终于对她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说明她的努力终于见效了,如此关键的时刻,她又怎么敢把他往外推?


    烛光摇荡,在他凹陷的背沟、紧实的后腰处投下朦胧的阴影。楼雪萤只觉得眼前忽明忽暗,她瘫软在湿漉漉的锦被间,眼睫湿润,不知是泪是汗。


    大约是为了维护她的面子,李磐在开始前就让人放了一大桶滚热的水在净房里,如此便无需中途再叫水。第一回结束的时候,水还有些温热,第二回结束的时候,水已经凉了,后面……总之水就一直凉着了,楼雪萤也不许李磐再去让人烧水。


    天气已经渐渐转热,凉水擦一擦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楼雪萤躺在床上不想动弹,看李磐又俯身过来,她真急了,抬腿便踢了他一下:“我要睡觉了!”


    李磐却顺势一把托住了她的膝弯,另一只手从她背后抄起,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你先坐一会儿,我换张床单。”李磐面不改色地说着,把一片狼藉的床单掀了起来,团了团扔到了外间,留给明天的下人收拾,又另外从箱笼里找了张干净床单出来,麻利地铺上了。


    楼雪萤怔怔地看着他。


    李磐铺完床单,又走过来把她从桌上抱了起来,放回了床上。


    楼雪萤拢了拢衣襟,滚进了被子里。


    李磐也钻了进来。


    他的身体还是那么热,却不如昨日老实,一只胳膊大喇喇地搁在她身上,另一只胳膊则撑起脑袋,歪着头打量着她。


    楼雪萤别过脸去:“熄灯,我要睡觉。”


    “怎么这么快就开始使唤我了?你昨日对我可不是这个态度。”李磐笑道,“是不是生气后悔了?发现我其实就是个蛮子,没你想的那么好吧?”


    他语气轻快,显然就是在说笑。


    楼雪萤知道刚餍足的男人最好说话,便又转过脸来,瞪了他一眼,嗔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李磐:“都跟你说了,不要对我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免得日后失望。你看,我就对你没有任何幻想,所以你就算生气,我也不会反过来生你的气。”


    楼雪萤:“知道我要生气,还这么折腾我!”


    李磐:“你也就是事后生气,装装矜持,我瞧你刚才分明乐在其中。”


    楼雪萤:“……”


    她涨红了脸,转过身去,决定今天不再跟李磐说一句话。


    李磐在她背后笑出了声,显然心情极好。


    他搁在她身上的那只胳膊动了动,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开始一根一根玩她的手指头。


    楼雪萤把手抽出来,他又抓回去,楼雪萤再抽出来,他再抓回去,如是几次,楼雪萤不得不再回过身来,对他怒目而视。


    李磐:“怎么,想打我?没事儿,想打便打,料想你的力道和我娘也差不多,挠痒痒似的。”


    楼雪萤彻底没了脾气,还是破功开口了。


    “我记得你以前分明不苟言笑!”她咬牙道,“那天你入城,我在楼上看你,你根本就面无表情!”


    “那时候我要去干正经事,能一样吗?”李磐说着,摸了摸下巴,“你这什么口味,喜欢男人对你不苟言笑、面无表情,我现在冲你笑笑,你还有意见了。这么喜欢热脸贴冷屁股?”


    楼雪萤:“……”


    真是粗俗!


    见她冷下脸来,李磐也收了嬉笑神色。


    “算了,我不说了。”李磐道,“我和你开玩笑呢,你早上不还夸我说话有意思吗,忒善变了。”


    楼雪萤闷声道:“不许用那些难听话说我。”


    “不说了,不说了。”李磐应和道。


    楼雪萤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故作委屈地伸出手臂,搂住了李磐的脖子,埋在他的肩窝里,小声道:“我嫁进侯府前,兄长就曾反复告诫于我,不要上赶着往侯爷面前凑,要矜持,要有距离,才能让侯爷觉得我得之不易,才会珍惜我。可是我心慕侯爷,我不想在侯爷面前矜持,也不想和侯爷保持距离,我想和侯爷一直待在一起,能让侯爷快活,我便也觉得快活。可即便如此,我也是有自尊和脾气的,若我捧出了一颗真心,侯爷却如我兄长说的那般,觉得我肤浅易得,是那种可以随意调笑、言辞羞辱之人,我是真的会伤心的。”


    说到最后,她竟真的有些动情哽咽。


    她知道李磐只是无心之言,也并非真的看低了她,可那样说话,难免会让她联想到上辈子一些不愉快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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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被新帝以各种过分的话羞辱过,一开始无法接受,后来便习以为常。可那些伤害终究保存在了她的记忆深处,稍一触碰便会被重新翻起。


    听出她声音不对,李磐又连忙扳起她的脸一看,竟然又红了眼圈,大有昨夜故态复萌之兆,顿时头皮一麻。


    “都是我的错,我那就是不过脑子,随口一说,你别哭行吗?”李磐无奈道,“我就是嘴贱了一点,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今天又是怕厨子不合你口味,又是带你逛侯府问你意见,又是替你打水擦身换床单的,我不就是知道你金尊玉贵,须得仔细伺候吗?何况这是陛下赐的婚,你娘家又那么厉害,我哪敢羞辱你,我活得不耐烦了?”


    楼雪萤泪光莹莹地望着他。


    李磐手忙脚乱地开始找帕子,没找到,只好用自己的袖子给楼雪萤擦了擦眼角,道:“祖宗,我同你道歉,对不住,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消气?打我骂我都行,只求你别哭了行吗?”


    楼雪萤破涕为笑,拍了他一巴掌:“你皮糙肉厚的,打你骂你一点用都没有。”


    见她笑了,李磐终于松了一口气。


    唉,京城里的娇小姐果然很难伺候,连一心仰慕他的小姐都这么难伺候,那不仰慕他的小姐岂不是更难伺候。


    还是这个好,这个来气快,消气也快,好哄。


    他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将她抱在身前,喊了一声:“簌簌。”


    “嗯?”她依偎在他的胸膛上,仰起脸来看他。


    “你胆子这么大,非我不嫁,难道就不怕嫁进来后我不喜欢你吗?”他认真地问道。


    楼雪萤想了想,道:“怕。”


    “怕你还嫁?”


    “但我觉得只要时间久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能喜欢上我的吧。”楼雪萤笑盈盈地道,“我想不出一个男人不喜欢我的理由啊,你知不知道很多人求娶我的?”


    李磐便也笑了:“原来你也是个自信的。都有谁求娶你?”


    楼雪萤:“谁没来参加我们的婚宴,谁便是求娶失败之人。”


    李磐哈哈大笑。


    楼雪萤抱着他:“侯爷,你什么时候才能喜欢上我?”


    李磐:“我现在不喜欢你吗?”


    “不喜欢。”楼雪萤道,“侯爷只是觉得我当妻子还不错,又或者是喜欢我的皮囊,抑或者是喜欢我喜欢你的感觉,但还没喜欢上我这个人。”


    李磐愣了一下,随即开始目光游离:“大晚上的,我们一定要讨论这么深刻的问题吗?”


    “不一定。”楼雪萤眨了眨眼睛,“但我就是提个醒,提醒侯爷得多记着些我的好,这样我们才能两情相悦,而不是我一头热。”


    李磐:“……”


    大小姐就连求爱都是如此别具一格。


    昨夜才承认她暗恋他,今夜就逼他两情相悦了,实在霸道得很!


    唉,还是得好生哄着。


    李磐:“我不如那些舞文弄墨的说话好听,但我觉得这事儿光靠嘴上说没用,何况我刚刚才因为嘴快惹你不高兴,我现在要是跟你说什么花言巧语,你肯定也不会相信。你不如等着看,事实会证明,你嫁给我绝对不会吃亏的。”


    楼雪萤抿唇笑了笑。


    她说:“那你亲亲我,侯爷,你亲亲我。”


    她用着纯良的语气,说着诱惑的话。


    “方才……你都没有亲过我,只知道埋头做那种事……”她轻声埋怨道,“我觉得你都不在乎我,换个女人来也一样……”


    “祖宗,我真是冤枉!”李磐大呼,“不是你昨日嫌我磕着你牙了吗?!”


    他昨日没有经验,兴之所至时发现她檀口微张,于是便也想去亲吻她。谁知一边动作一边亲她,磕着了二人的牙,她捂着嘴呼痛,一掌把他的脑袋推开了。


    于是他今日也没敢碰她的嘴。


    “那……那是你技术不好,没听说谁这都能磕着牙的。”楼雪萤哼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证明一下自己。”


    李磐又气又笑。明明是她自己想亲他,最后反倒成了他得跟她证明自己?真是能说会道,颠倒黑白!


    于是他遂了她的愿,很不客气地堵住了她的嘴。


    他的吻依旧毫无章法,又急躁又莽撞,虽不磕着牙了,但力道太过,吮得楼雪萤有点疼。


    楼雪萤微微蹙眉,捧着他的脸,耐心地、不着痕迹地引导着他,让他慢慢静下心来,学会细水长流,而不是急于求成。


    李磐渐渐咂摸出了些门道,卸了点力。他的舌不再蛮横地长驱直入,而是变得随波逐流,模仿着她的速度与节奏,克制而流连地与她纠缠。


    床帏内渐渐只余下彼此缱绻而湿润的呼吸声,直到二人都快要喘不上气,他才终于不甘不愿地松开了她。


    她的唇瓣润泽饱满,艳丽非常,他抵着她的额头,望进了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眸。这双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他,仿佛盛满了化不开的情意。


    李磐喘息了几声,忽地将她一推,独自起身往净房去了。


    第25章


    李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黑黝黝的帐顶。


    身边的人已经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丝毫不管他的死活。


    李磐忍不住捶了一下床板。


    沉重的床微微一震,她像是受了惊动一般,梦呓了一声,翻了个身,靠到了他的胳膊旁边。


    李磐屏住呼吸,见她并未苏醒,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唉,他感觉自己被人下套了。


    之前以为这楼小姐是个心机深沉的,要设美人计害他,后来发现是他误会了,她不仅没有深沉的心机,甚至连想耍心机时,手段都那么拙劣。


    但今晚他又发现,不对,她心机还是很深沉。只不过这个心机不在于手段有多隐秘,而是就在于坦荡大方,且是美人的坦荡大方,勾得他心甘情愿自己往里跳。


    美人肯对他耍心机,那就说明重视他——他就是被这种虚荣心冲昏头脑的。


    美色误人啊误人!


    可最令他郁闷的,就是他明知道她在蓄意引诱,却还是抵抗不住她的撒娇和使性子。


    他二十八年来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就这么轻易地破灭了。


    此女床上床下两副面孔,在外人面前端庄贤淑得不得了,侯夫人当得像模像样,在他面前,就变得娇柔痴缠起来,哪有一点侯夫人的风范,分明就是个精怪!


    幸亏她喜欢的是他,她要是去喜欢了别人,难不成也在别人面前这样?


    想到这里,李磐不由伸出手,本想要恶狠狠地捏一下她的脸,却又怕弄醒她,最后只恶狠狠地捏了一把她的头发。


    他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才渐渐平下了心绪。


    楼雪萤第二天醒过来,发现李磐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腰上。


    楼雪萤:“……”


    怪不得她睡了一觉感觉这么累,合着有人一直压着她。她试着搬了一下他的胳膊,结果不仅没搬动,腰上的胳膊反而压得更紧了。


    “侯爷!”她轻声叫道,语气微恼。


    他的声音懒懒地在她后脑上方响起:“不动你,就抱一会儿。”


    楼雪萤不吭声了,也不敢乱动,唯恐自己一动,又招惹了清早的男人。


    李磐果然没动她,只是单纯地抱着她,她窝在他的怀里,无事可做,又快要睡过去时,却发现他抽走了手臂,坐起了身。


    楼雪萤:“侯爷要去晨练吗?”


    李磐嗯了一声。


    楼雪萤便也坐了起来:“我服侍侯爷更衣吧。”


    昨夜耍了点小性子,李磐心情好,没跟她计较。但这不代表她能一直耍小性子,为人妻子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至少她态度到位了。至于李磐让不让她做,那是另一回事。


    李磐:“不用,你睡吧。”


    楼雪萤:“昨日睡得多,是因为前日睡得少,今日就没必要再睡那么多了,反正中午还能再歇一会儿。”


    李磐想了想,忽然笑道:“行,那你来吧。”


    他还没被大小姐服侍穿衣过,他倒是想看看她怎么个服侍法。


    楼雪萤愣了一下,见他真叫她服侍,也只好下了床,从衣箱里抱出李磐今日要穿的衣裳来。


    李磐优哉游哉地展开了胳膊,楼雪萤一回头,发现他自己都不脱掉寝衣,还在等着她来脱,不由抿了抿唇,把怀里的衣裳挂到架上,走过来替他宽衣解带。


    上衣脱了,绫裤未脱,楼雪萤抬起头,对上李磐似笑非笑的表情。


    楼雪萤:“……”


    她面不改色,手指慢慢滑进他的裤腰里。


    李磐表情变了,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拎了出来,讪讪道:“算了,我自己来吧。”


    他雷厉风行,三两下便换掉了寝裤,穿上了今日该穿的衣裳。


    “行了,我走了。”他又以飞快的速度洗漱完,草草抹了把脸,便冲她挥了挥手,大步走出了门外。


    楼雪萤倚在窗边,悄悄打开一条缝,看着他匆忙而去的背影,不由翘了一下唇角,又合上了窗。


    今日也是忙碌的一天。


    昨日吕贵去了趟楼家,从楼家借了几个侍女出来,放在李母院子里伺候,楼雪萤今日去问了问情况,看看侍奉得如何。


    李母自然是满口夸赞,没有半点不好的地方——楼家的侍女训练有素,很多细小的问题甚至连她这个主人都没意识到,她们便已经察觉并处理好了。


    连翠翠都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情不自禁对比了一下自己,深感惭愧。


    还有楼雪萤昨日把侯府里所有下人集中起来,细细敲打了一番,并拟了更为周全的规矩,让各处奉行。今日也得看看成效如何,有无再需改善的地方。


    尤其是她和李磐这个院子,新添了几个看上去还比较机敏的小厮,须得重点调教。不过这个倒不用她特别操心,交给经验丰富的采菱去管了。


    然后再是侯府里有几处空地需要好好修缮一番,改造成更为美观的景致,以后要待客时,也不会显得过于空旷简陋。


    李磐看着楼雪萤拿来的清单,龇牙咧嘴:“我在西北的将军府一年也花不了这么多银子,你两天就给我花出去了。”


    楼雪萤道:“京城价贵,我已经能省则省了。”


    她说的是实话,在她心里,这座侯府其实也就住半年,半年后她便会跟着李磐回西北去,根本用不着住得*那么精致。


    但无论如何还有半年,这半年里侯府又不可能不见客,总得把面子上装一装。不然到时候外人都会说是她楼雪萤的不是,连个侯府都打理得乱七八糟。


    “行,行,你花吧。”李磐叹了口气。


    花的是有点多,若他只是个纯靠俸禄过活的武将,那在娶楼雪萤时就已经掏空家底了。好在他还有陛下额外的赏赐,如今还有了一些封邑,短时间内多花一点,倒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楼雪萤忙忙碌碌了一整天,李磐倒是没什么事情,就跟在她后头四处转悠,看她怎么打理府宅。


    到了晚上,李磐终于按捺不住,坐在床上,将楼雪萤抱到了怀里,楼雪萤却拧着眉,推着他的胸膛道:“只能一次,不许再多了。”


    李磐:“为什么?”


    楼雪萤眉头拧得更深:“明日……要进宫。”


    明日就是回门日了,但她与李磐的婚事乃是皇帝赐婚,须得先进宫谢了恩,才能回娘家去。


    一想到要进宫,要见到皇帝,她的心便突突狂跳。


    要是能称病不去就好了……可是这又瞒不过李磐。


    她只能祈祷上苍,希望这次进宫安安稳稳,不要生出什么波澜。


    李磐想了想,道:“行,我不折腾你了。”


    她还从来没有进过宫,肯定把这件事当成头等大事,唯恐哪方面出了什么纰漏。他若是像昨夜那样折腾她,导致她明日出了什么岔子,她必然要动真怒。


    于是今夜的他便和缓了许多。


    可楼雪萤的反应却不如前两天那般投入,连身体都紧绷了许多。


    李磐顿了顿,问她:“怎么了,想到明天要见到陛下,紧张了?”


    楼雪萤猛地一颤,带得李磐闷哼一声。


    “你……你快些。”楼雪萤催促他,“今日不早点歇息,明日起晚了要出大事。”


    “怕什么,自然会有下人来叫早的。”


    楼雪萤见他偏过头来要吮她的脖颈,一个激灵将他挡住,惊慌道:“不许碰那里!”


    近来天气热,穿的衣裳领子都不高,若是留下什么印记,丢人是小事,关键是……她不想这样被皇帝看到。


    哪怕他还不知道簌君是谁,她也不想。


    他对她最好不要留有任何印象,她只需要是一个模糊的“武安侯夫人”角色就可以了,绝不要让他想起她的任何细节来。


    李磐心里不大爽利。他觉得今晚的楼雪萤怪怪的,可这也许只能归因于明日要进宫,她不敢出任何差池罢了。


    “要不要我向陛下讨个赏,让陛下给你封个命妇当当?嗯?”


    他想逗她开心,谁知她却摇头道:“不用,不用,我什么都不用,你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


    “什么话。”李磐道,“搞得好像我马上要出征了一样。以后我要真出征了,你可不能说这种话,一般说这种话的最后都回不来了。”


    楼雪萤皱眉捶了他一下。


    李磐见她心思不在此处,便也不再说话,草草结束。


    熄灯之后,他听见楼雪萤翻来覆去,远不如前几日睡得快,便幽幽开口:“睡不着?”


    楼雪萤轻轻嗯了一声。


    “你怎么紧张成这样?”李磐纳闷,“就算你没进过宫,没见过陛下,但你应该也见过不少皇亲国戚了吧,至于连觉都睡不着吗?”


    楼雪萤无法解释。她一闭上眼,便情不自禁地开始想象明日的场景,她害怕御座之上的皇帝一开口便唤她“簌君”,让她到他身边去。她还害怕时机不巧,偶遇太子,让太子意外瞧见了她的真容……


    李磐见她不语,便继续道:“其实不用那么紧张,我们就去谢个恩,用不了多长时间,陛下甚至可能根本都不会跟你说话。就算说话,顶多也就是寒暄两句,你堂堂楼少监的女儿,难道还应付不了吗?”


    楼雪萤只好又嗯了一声。


    李磐:“陛下虽是皇帝,但也是个人,本质和你我没什么区别。这婚事是他亲赐的,他还能为难你不成?你可知道,当日陛下赐婚之时,同我说了什么?”


    楼雪萤心不在焉地接话:“什么?”


    “他说楼家小姐知书达理,温婉贤淑,我正需要有一个这样的贤内助,来管一管我的脾气才行。”李磐道,“他对你寄予厚望,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楼雪萤:“……”


    她翻了个身,猛地将他抱住。


    李磐挑眉。


    楼雪萤:“侯爷。”


    “嗯?”


    “明天进宫,你能不能……”她咬了下嘴唇,恳求他,“能不能表现得对这桩婚事很满意?就是……不要说那种谢恩的客套话,而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满意婚事……”


    李磐笑道:“怎么,我要是只说客套话,你怕陛下觉得我还是对婚事不满意,从而对你失望?”


    楼雪萤含糊地应了一声。


    如果皇帝仍旧以为李磐对她无意,万一以后皇帝查到她就是“簌君”,说不定会想办法让她与李磐和离。但如果李磐在皇帝面前明确地表达出了他对她的喜爱,那皇帝大约就不会再敢轻举妄动。


    “你想得真多。”李磐揉了把她的头发,“不过,我答应你。”


    楼雪萤将他抱得更紧:“多谢侯爷。”


    “谢什么,我现在对这桩婚事又没有什么不满意,用不着另外表演。”李磐说道。


    好说歹说,楼雪萤最后总算是勉强睡着了。


    李磐听着她逐渐轻缓的呼吸,也渐渐生了困意,睡了过去。


    然而夜半时分,他却被一阵声音惊醒。


    他迷迷糊糊地扭过头,发现枕边的人蜷缩成一团,正含混不清地呓语着什么。


    他挪了挪身子,极力去听她在说什么,可听了半天也没听清。


    他皱着眉,坐起来,望着夜色中朦胧的人影,陷入沉思。


    床上的人似乎在微微发抖,李磐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摸到了几近干涸的水痕。


    哭了?怎么又哭了?难不成是做了什么噩梦?


    可她嫁来侯府不是很高兴吗,怎么会做噩梦?


    李磐目光沉沉,垂眼想了片刻,重新躺了下去,扳过她的肩膀,将她拢到了怀里。


    楼雪萤几乎是立刻攀附了过来,像那日溺水时,她紧紧抓住了他一样,这次也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臂膀。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让她从身上下去,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抚着她薄薄的后背,低声道:“没事,睡吧。”


    第26章


    次日,李磐与楼雪萤早早起床洗漱。


    李磐动作快,很快就收拾好了一切,不过今日他没有再出去晨练,只坐在屋中,看采菱给楼雪萤梳头上妆。


    因要进宫谢恩,采菱想给楼雪萤打扮得富丽一些,却被楼雪萤拒绝了,只让她按规矩来,不必太简素,也不必太出挑。


    上完妆,楼雪萤对镜观察片刻,又自己添了几笔。


    采菱道:“小姐画细眉更好看,为什么要改?”


    楼雪萤:“常人哪有这样细的眉毛,过于刻意了,补一些,也显得自然。”


    旁观的李磐忍不住插嘴:“有区别吗?”


    采菱笑道:“侯爷是不是觉得夫人怎么样都好看?”


    “是啊。”李磐坦坦荡荡地回答,“而且谁会贴着脸看,离那么远,粗细不都差不多么。”


    楼雪萤没搭理他们两个,又把唇色擦淡了些,这才起身道:“走吧。”


    二人去李母院子里用了早饭,便登上了去皇宫的马车。


    楼雪萤坐在马车里,双手交握在膝盖上,微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李磐端详了她一会儿,开口:“簌簌。”


    “嗯?”楼雪萤抬眼看来。


    “你昨夜睡得好么?”


    “……一般吧。”楼雪萤道。她早上醒来时胸口闷涨,情绪低落,零星几个片段从脑海里模糊滑过,可等到彻底清醒后,已然想不起自己夜里都梦了些什么。


    “等会儿进了皇宫,你不必紧张,跟着我便是。”李磐道,“陛下这会儿还在早朝,不知什么时候结束,应该会有太监领我们去别处等候。”


    楼雪萤:“知道了。”


    李磐便不再说话。


    他撩起车帘,外面嘈杂的人声涌入车厢,他假装欣赏街边风景,实则余光在偷偷地往楼雪萤身上瞟。


    她似乎对外面的动静并不感兴趣,只静静地坐着,目光虚无地落在某处,像是在发呆一样。


    李磐收回了目光。


    马车辘辘而行,最终顺利抵达了皇城门前。


    李磐先跳下了车,然后扶着楼雪萤下车。


    他负着手,闲庭信步一般踱到了侧门处,已有小太监恭候在此,朝李磐笑着躬身行礼:“见过武安侯,见过侯夫人。”


    李磐道:“我与夫人承蒙陛下赐婚,结为连理,今日回门,特来向陛下谢恩。”


    小太监道:“郑公公已有嘱咐,还请侯爷与夫人随奴婢来。”


    他在前方小快步领路,李磐看了垂着脑袋的楼雪萤一眼,握住了她的手,跟了上去。


    楼雪萤微微一惊,一边跟上李磐的脚步,一边小声道:“这里是皇宫,你这样成何体统,快放开我。”


    李磐笑了一下,也低声道:“不是你让我表现得对婚事满意吗?哪能只在陛下面前表现,自然得做全套了才行。”


    说罢,他便提高了嗓子,问前面的小太监:“敢问公公,我这样牵着夫人行走宫中,不逾矩吧?”


    小太监回过头,看见他们俩交握的手,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道:“不逾矩,不逾矩。”


    李磐便扭头朝楼雪萤挑眉:“听见了吧,不逾矩。”


    楼雪萤瞪了他一眼,不再吭声。


    小太监将二人领到御书房旁的侧殿之中,为二人搬了两把椅子来,道:“陛下尚在早朝,请侯爷与夫人在此稍待片刻,奴婢就在外边,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唤奴婢便是。”


    李磐颔首道:“有劳公公了。”


    小太监退到了门外。


    李磐打量着四周,随口道:“此处布置得倒是清幽,我还没来过这儿呢。”


    楼雪萤却只低声道:“此处是皇宫,少说两句吧。”


    其实她也知道,李磐虽在皇帝面前口无遮拦了些,但他毕竟也是当了侯爷的人,又不是真的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轮不到她来教育他。


    但她现在真的没什么心情与他聊天。


    李磐没来过此地,她却来过。


    上辈子,有时候皇帝政务繁忙,从御书房回寝宫花费的时间太长,中午便会直接在这里的偏殿小憩片刻,下午再接着处理政务。


    她一般不轻易踏出贵妃所住的宫殿,但架不住有时候郑公公遣人来传话,说陛下乏累,让她去前殿陪侍。


    她便会带上琴,到这里来陪皇帝用午膳。用完膳,皇帝在榻上闭目养神,她便在旁抚琴几曲,以慰皇帝身心。等皇帝小憩结束去办正事了,她便再带着琴悄然回宫。


    偏殿中一切布置,皆如前世,分毫未变。她一踏进这里,便感觉光阴的飞尘扑面而来,若不是李磐就在她旁边,她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回到了从前。


    两个人长久地坐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臣子等皇帝,本就是分内之事,更何况早朝结束时间本就不定,等多少时候都是应该。


    楼雪萤却想,要是能一直这么等着,也挺好。最好郑公公来派人传话,说早朝有大事要议,让他们先行回去,不必等了。


    可现在毕竟没有什么大事,甚至今日早朝结束的时间,还比平日里提前了半个时辰。


    殿外响起郑公公洪亮的声音:“陛下驾到——”


    几乎是瞬间,楼雪萤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她提起裙摆,甚至比李磐更快地跪了下去。


    李磐忍不住瞥了她一眼。


    “臣李磐,参见陛下。承蒙陛下赐婚,臣以尘芥之微,幸得仰沾雨露,且惶且喜,不敢有负。今特携新妇楼氏入宫,以叩谢陛下隆恩。”


    一个明黄色的身影缓缓迈入,遮住了门外正盛的炽阳。


    楼雪萤伏在地上,额尖触地,青色的砖面就在眼前,其上蜿蜒的细小花纹清晰可见。


    她屏住了呼吸,连地面上的灰尘都不敢吹动。


    她感觉有一道目光流连在她的身上,迟迟不去,让她的后背渐渐生出了冷汗。


    但她又暗暗地安慰自己,也许这都是她的错觉,或许只是她太心虚了,所以才会觉得一直有人在看她。况且,皇帝想多看武安侯夫人两眼,也是情理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上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平身吧。”


    她慢慢地起了身,与李磐并肩而立,姿态端正,挑不出一丝错处。她垂着眼睛,没有直面龙颜。


    不知道今天早朝议了些什么,景徽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许喑哑。


    “李卿,成婚几日,有何感受?”他语速很慢,语调异常平静,“对朕赐你的这位夫人,可还满意?”


    李磐拱手笑道:“回陛下的话,臣觉得这婚成得甚好。之前是臣不识好歹,险些辜负了陛下美意,又险些惹恼了楼大人。但现在臣庆幸万分,还好当时陛下坚持赐婚,又还好楼大人不计前嫌,让臣顺利娶到了夫人。若早知能娶到这样的佳人,臣也不至于白苦了这么多年。”


    楼雪萤:“……”


    景徽帝轻轻笑了一声:“看来李卿对夫人甚是满意。”


    “自然满意!”李磐道,“正如陛下所说,臣这位夫人品貌非凡、温婉贤淑,若不是臣偶然相救,恐怕这种好事也轮不着臣!不只是臣,臣的母亲也对她多有夸赞,还说是臣占了便宜!”


    “楼氏。”景徽帝缓缓念了一声,短短二字,竟像是百转千回,萦绕在舌尖心头,“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楼雪萤强忍着颤抖的欲望,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景徽帝道:“为何不敢看朕?”


    楼雪萤低声道:“陛下天威,臣妇不敢直视。”


    “武安侯的夫人,楼家的女儿,不必如此谨小慎微。”景徽帝道,“抬头。”


    平淡却不容置喙的命令,楼雪萤迫不得已地抬起了眼睛,看向了景徽帝。


    此处只是休憩用的偏殿,并没有金碧辉煌的陈设,只有一张长案,一张矮榻,一张屏风,和几条长长的、微微飘舞的轻纱而已。


    他一身龙袍,两鬓微霜,沉稳地坐在那张熟悉的矮榻之上。


    与他四目相对的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冲上楼雪萤心头。


    已经有许久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他最后病重弥留的那段时间,她连一面都没有见到。


    他们甚至连一句分别的话都没有讲过。


    一个普通的早晨,他从她榻上起身,去上早朝,他甚至还跟她提了一句晚上回来陪她谱曲,谁也没有想到,此后竟是永诀。


    他驾崩之后,无数个夜晚,楼雪萤都会忍不住想,他临死之前,可有什么话想跟她说吗?如果他知道自己会去得这样早,如果他知道他到死都没办法再见到她,如果他知道在他驾崩之后她都经历了什么,他当初……还会那么固执要纳她为妃吗?


    景徽帝目光幽深地望着下方贵妇打扮的女子。


    酸涩消弭无踪,楼雪萤有一瞬惊骇,感觉他是认出了自己。


    她与他相伴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她知晓他所有喜怒哀乐的表现,知晓他对每一件事怀有的幽微心理。


    他嘴角是微微带着笑的,仿佛李磐高兴,他也高兴。可楼雪萤却觉得,那笑绝非发自他的内心,他看她的目光,也不像是看一个令李磐满意的新妇。


    他根本没有分出一丝目光给李磐,根本没有在观察这对新婚夫妻是否郎才女貌,他只是在看着她,楼雪萤,而已。


    景徽帝缓缓地抬起了一根手指,在案上点了点:“楼氏雪萤,是吗?”


    楼雪萤咽了咽喉咙:“正是臣妇。”


    “朕赐你的这桩婚事,还满意吗?”


    “陛下赐婚,臣妇……不胜欢喜。”楼雪萤的手拢在袖子里,紧紧地掐着自己,努力控制着声线的平稳,勉强微笑道,“臣妇早闻侯爷威名,仰慕多年,如今竟能得陛下赐婚,实在是意外之喜。臣妇日后定当恪守妇道,勤勉持家,让侯爷再无后顾之忧,尽心竭力为国效忠,方不负陛下恩典。”


    “如此,甚好。”景徽帝道。


    场中一时寂静下去。


    楼雪萤复又垂下眼睛,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一颗心狂乱地跳。


    “陛下。”郑公公忽然出声,笑道,“参汤熬好了,御膳房的人就在外头等着呢,是拿到这儿来,还是拿去御书房?”


    景徽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道:“拿去御书房吧。”


    “陛下还有政务在身,臣不敢再因家事耽搁陛下。”李磐行了一礼道,“若陛下暂无事吩咐,臣便携新妇告退了。”


    景徽帝淡淡道:“无事了,你们且回去吧。”


    “谢陛下。”


    李磐低着头拱手倒退几步,随即便转过身,走出了偏殿。


    迈出偏殿门槛一刹那,他微微侧过头,一把握住了楼雪萤的手。


    楼雪萤慌乱地看着他,下意识想回头看景徽帝,又生生忍住了没有回头,就这么快步跟着他下了台阶,往长长的、空阔的宫道上走去。


    景徽帝端坐在矮榻之上,带着微微暑热的风吹动低垂的纱帘,在阳光下泛起晶莹的光泽。


    他久久地盯着那双远去的人影,他们的手是握得那样紧,步伐是走得那样快,距离是贴得那样近,生生刺痛了他的双眼。


    郑公公噗通一声跪倒在了景徽帝身边。


    “都是老奴的错!”郑公公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哽声道,“都怪老奴怂恿陛下,陛下才去查了……”


    “与你无关。”景徽帝打断了他,缓缓闭上眼睛,“查不查,都改变不了事实。”


    前日他下了令,遣人去查“簌君”的身份,昨日便收到了消息。


    之所以查得这样快,是因为“簌君”本就没有刻意掩藏过自己的行踪。她虽以纱覆面出入琴坊,但那只是为了免受无端侵扰,她出行的马车就停在琴坊门口,稍一打听,便能知道马车的式样,再从马车的式样查到马车的主家。


    楼家总共就两个女儿,一个十八岁,一个八岁,答案显而易见。


    但出于谨慎,办事的人还是想办法寻来了楼雪萤的墨宝,交给了景徽帝。景徽帝将它与簌君的信纸比对半晌,最终折断了手里的一只狼毫。


    “时也命也。”景徽帝阖目,唇角扬起一丝讥嘲的苦笑,“李磐不愿娶妻,是朕非逼他娶了不可。到头来,竟是朕,亲手将她拱手让人!”


    郑公公跪在地上,瑟瑟无言。


    “朕早该想到,能在琴艺上有那般造诣的女子,不会是平常人。”他的手死死地攥着,手背青筋隐动,“早知如此,朕……”


    早知如此,他就不会去遵守什么君子默契!以致于白白错过了她!


    景徽帝又想到了她与李磐紧紧相牵的手,想到她笑着回答“臣妇早闻侯爷威名,仰慕多年”。


    是吗?是这样吗?如果他当初真的与她表明身份,她真的能愿意与他在一起吗?


    今日见到她,才恍觉她是那样年轻,而他却已经快要老去……


    他其实根本不了解楼家的小姐,只不过是略有耳闻,从未放在心上。他以为那些关于她的传言不过是过誉。就连当着李磐的面夸赞于她,也只是为了劝说李磐认下婚事而已。


    他想起前日对太子说的,“听说楼氏极为貌美,性格又温婉,说不定过不了几天,武安侯便知道朕给他赐了一桩多好的婚事”,如今竟像是狠狠一记耳光,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李磐显然是已经知道这是一桩多好的婚事了。


    可悲的是,他也知道了。


    “郑瑞。”景徽帝幽幽道,“你说李磐是真心喜欢她,还是只是贪恋于她的美貌?”


    郑公公皱着脸,小声答道:“满打满算,武安侯与楼小姐相处的时间,也才不过几天……但无论如何,她已经是武安侯的夫人了啊,陛下!”


    景徽帝又是深吸一口气:“李磐是个粗人,你觉得,簌君的琴声,他能听得懂吗?”


    “……老奴不知。”


    殿中又是一片沉默。


    良久,景徽帝问:“今日她回门,是吗?”


    “是。”


    “回门……也好。”他说,“今日的折子,朕先不批了。”


    第27章


    楼雪萤被李磐牵着,快步走在出宫的路上。


    “怎么样,我跟你说的没错,确实用不了多长时间吧?”李磐说道。


    楼雪萤勉强点了下头。


    风吹在她的身上,吹得她汗湿的后背微微发凉。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暗暗告诉自己,马上要回门了,得先将方才的事放在一边,否则被母亲等人看出了心事,恐怕要误会她与李磐有什么矛盾。


    正想着,宫道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子身影,由宫女引着,与他们相对而来。


    楼雪萤愕然地停住脚步。


    “阿月?”她惊异开口。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姚璧月。


    她也认出了楼雪萤,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然绽出了笑容,提着裙子朝她快步跑来:“簌簌!”


    李磐诧异地看着她们。


    姚璧月跑到跟前,眼尖瞧见了二人相握的手,不由将团扇一挡,遮住了自己促狭的笑容:“哎呀,好像是我来得不巧呢。”


    楼雪萤连忙将手抽了出来,对李磐道:“这是我朋友,是司农寺姚少卿的女儿,我……我想与她说几句话。”


    “姚小姐。”李磐颔首。


    “侯爷。”姚璧月也行了一礼。


    李磐往旁边让了让:“请便吧。”


    楼雪萤连忙拉着姚璧月走到一边,低声问她:“你怎么来了?”


    “别说了,我也纳闷呢。”姚璧月以扇掩口,小声道,“昨日宫中来人,说皇后娘娘召我入宫,我没办法,只好来了。”


    “皇后娘娘召你入宫?”楼雪萤一惊,“为什么?你与皇后娘娘素不相识,莫非她是为了太子的婚事?”


    “我也觉得。”姚璧月皱了皱鼻子,“之前下大雨的那次赏花宴,你没去,我去了,后来大长公主又办了一回,我也只好又去了一趟。可是我也没见着太子啊,难不成是大长公主看上我了,向皇后娘娘推荐了我?”


    楼雪萤心里暗道不好,这辈子赏花宴,太子没有中意的人选,便由长辈挑人了。上辈子就挑中了姚璧月,这辈子还是姚璧月,也不算奇怪。


    但……她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姚璧月又一次嫁给太子吗?


    太子不是良人,可这只是她心里的想法,姚璧月也根本不知道太子后来还把她藏了起来。她上辈子作为一个旁观者,未曾看出姚璧月对太子明显的厌恶,也没有机会去问一问姚璧月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万一她虽然不喜欢太子,但愿意当皇后,扶持母族呢?毕竟她们二人并不一样,如果她没有得到过姚璧月亲口的回答,说自己不想嫁给太子,不想当皇后等等,那她又怎么能轻易插手别人的命运呢?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也插手不了。谁会相信她说的,太子并非善类呢?恐怕连太子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他现在一点错都没有犯过,她没有办法去提醒姚璧月。


    楼雪萤抿了抿唇,道:“我想,皇后召你,可能是想亲眼看看你是个怎样的人,未必就是认定了要你当太子妃,你若不愿……有很多办法让皇后放弃你。”


    “啊,我倒也没有不愿。”姚璧月往楼雪萤耳边凑了凑,用极低的声音道,“就是总觉得心里怪怪的,我们跟菜市口的菜似的,被太子挑来拣去,最重要的是他自己还不露面,要是他自己露面了,我心里还能舒服些。不过这话我也就跟你说说,我还不是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去菜市口了。要是真挑上我了,我也没理由不要,你说是不是。”


    楼雪萤轻轻叹了一口气。


    姚璧月眼睛转了转:“怎么,你不想我嫁给太子?莫非你知道什么秘辛?”


    “太子……”楼雪萤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含糊地提醒她,“太子妃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与其找个麻烦的,不如找个省心的。”


    姚璧月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会考虑一下的。不过,说不定人家太子压根就没看上我呢,哈哈哈。”


    她一转眼又看到站在十几尺外的李磐,忍不住捅了捅楼雪萤,笑道:“还是说说你吧,簌簌,你真有本事,那武安侯瞧着冷冷的,对你却这么热情,在皇宫里还要手拉手,真不把大家当外人。我那天喝你们的喜酒,我瞧着他好像并没有特别高兴的样子,我还有点担心你呢,原来是我多虑了。这英雄呀,到底还是要醉倒温柔乡的。”


    楼雪萤脸上一红,道:“我不跟你说了,我走了,我还要回门呢。”


    “那今日就先放过你。”二人各自还有事要做,姚璧月也没时间与她多聊,只隐晦地笑笑,道,“以后有机会,我再与你讨教讨教你都对武安侯做了什么。”


    楼雪萤瞪了她一眼,甩开她,快步走回李磐身边。


    李磐:“聊完了?”


    楼雪萤点头。


    李磐看向姚璧月,她朝他行了一礼,以示告辞,便随着接引她的宫女往皇宫深处走去了。


    李磐带着楼雪萤,一边往皇城外走,一边随口问道:“你们关系很好?”


    “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楼雪萤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其实那天你进城……是我和她一起在楼上看你的,但你没瞧见她。”


    李磐似笑非笑:“哦?这种事还要拉着人壮胆?”


    楼雪萤:“……”


    李磐:“那她可知道你是故意落水引我去救的?”


    楼雪萤摇了摇头:“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她方才屡屡看我,不会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吧?”


    楼雪萤半真半假道:“她说你是个武夫,怕你对我不好。”


    李磐瞅她:“我对你好不好,你自己心里没数?”


    楼雪萤嘀咕:“她觉得我爱慕你爱慕得发狂,你做什么我都会觉得好的。”


    李磐哼了一声:“拉倒吧,之前是谁在床上踢我来着?”


    楼雪萤立刻急了:“你!”


    她警觉地四下看看,还好现在周围暂时没人,他说这种话,也无人听去,否则她真是脸都丢尽了。


    李磐笑了一声,不再多言。


    二人出了皇城,上了马车,往楼家行去。


    楼家一家上下,早就等着楼雪萤回门了,哪怕知道他们要先进宫谢恩,不会马上过来,但还是早早地就做好了准备。


    楼雪萤一下车,便看到一大家子人都站在门口迎接他们。


    她深吸一口气,将皇宫里的事情先抛开,攒出一个笑来。


    “侯爷。”楼枢率先上前,向李磐拱了拱手。


    李磐摆摆手道:“岳丈大人客气了,既已是一家人,便不要再做这些虚礼了,未免生分。”


    楼枢笑了一下:“也好。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先用午膳?”


    李磐:“好。”


    一大家子人又浩浩荡荡地往正厅走去。


    芃芃抱着楼雪萤不肯撒手:“三姐姐,你终于回来啦!”


    “芃芃这几天有没有想姐姐呀?”楼雪萤笑道。


    “当然想啦!”芃芃道,“厨房还烧了姐姐最喜欢吃的丁子香淋脍,是我叮嘱的哦!”


    楼雪萤不由摸了把芃芃的脸:“芃芃对姐姐真好。”


    走在前面的李磐听到了,脚步微微一顿。


    她喜欢吃丁子香淋脍?怎么没跟他说过?


    武安侯府中的饮食,因为照顾到他与母亲的习惯和口味,做得粗犷了些,但他也在京中待了快两个月,几乎已经跟着别人的宴请吃遍了京中美食,自然知道丁子香淋脍是什么。


    鱼肉要生要嫩,以丁香油浇淋,方能品出其中鲜美——虽然李磐本人并不觉得鲜美在哪,但这不妨碍他知道越简单的食材就需要越精细的处理手法,京城里的人就喜欢吃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而且鱼肉都是片好的,雪白雪白,入口即化,食客只需享用便好,完全不会有剔刺之忧。


    而她在他们家,竟还要想着给他们剔刺……李磐眉头微动。


    一家人入了席,侍女们鱼贯而入,偌大的桌子一下子便被各色菜盘铺满了。


    李磐暗暗地观察,这楼家吃的东西和外面酒楼里的一样精致,饭前还有清水和巾帕洗手,席上大家都慢条斯理地吃饭,偶有说话,也是轻声细语,浅笑交谈,没有什么嘻嘻哈哈的氛围。


    李磐浑身难受。


    酒楼里因为是宴请之所,大家往往不会有那么多规矩,怎么热闹怎么来,加上李磐是那个被巴结的对象,自然就更无什么顾忌了*。


    但是到了楼家,被一群从头精致到脚、规矩挑不出一丝错漏的人包围,连那个八岁的小女孩都细嚼慢咽、有模有样的,李磐顿时感觉自己连筷子都要不会拿了。


    旁边的楼雪萤瞥了他一眼,微微翘了一下唇角。


    李磐瞧见了,心里不爽,脸上面不改色,实际上右手还搛着菜,左手却放在了桌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摸了一把楼雪萤的腿。


    楼雪萤惊得手里的汤匙都掉了,溅出几星水花。


    李磐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众人纷纷望来,楼雪萤强作镇定,吩咐布菜的侍女道:“给侯爷添点饭。”


    侍女应是。


    楼枢问了一句:“我们府上的菜色,侯爷觉得还合胃口吗?”


    李磐自然点头:“甚好,甚好。比侯府好上许多,改日让我们府上的厨子也来楼家学习学习。”


    楼枢笑道:“侯爷喜欢便好。”


    一顿饭吃完,楼夫人含笑道:“簌簌,府上新买了一批首饰,你与你嫂嫂都来我屋中挑挑吧。”


    楼枢也道:“她们女眷要看首饰,我们说不上话,不如去喝喝茶。这个月伯玉回来,也恰好带了包新茶,我们尝尝味道如何。”


    楼伯玉便是楼家的长子,平时在京畿任职,不常回家。之前楼雪萤刚被赐婚时,他收到消息,带着妻子回来过一趟,这次妹妹大婚,他又告了几日假,带妻子在家中住到了今日回门。


    李磐心中明白,这是要把他们夫妻分开问话了。女人那边问问楼雪萤嫁过去过得怎么样,男人这边则问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他早有预料,便笑了一下,起身道:“我是个粗人,也尝不出茶的好赖,到我口中未免可惜。不过既然是舅兄特意带回,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楼伯玉与楼仲言一样,也是相貌端正,一表人才。只是他比楼仲言年纪大,任的又是多事的县尉一职,看上去比楼仲言沉稳不少,颇有其父之风。


    楼伯玉颔首:“也不是什么上等好茶,不过是老百姓送到县衙来的一点心意,我借花献佛,侯爷尝个新鲜便是。”


    李磐听出来了,这是在暗暗地告诉他呢,他在县衙是干实事的,不是光去混资历的,否则老百姓也不会闲得没事跑去县衙送茶叶。


    李磐笑道:“那走吧,我还没尝过京中本地的茶叶呢。”


    另一头的楼雪萤见李磐和父亲兄长们谈笑风生,不由放下心来,与嫂嫂一起,随母亲回了屋。


    门一关上,楼夫人便迫不及待地拉住了楼雪萤,问道:“前天侯府那个管家来我们府上借侍女,是你的授意?侯爷知道吗?”


    楼雪萤笑道:“侯爷自然知道。”


    楼夫人:“我们倒是不介意放几个侍女过去,不过,侯爷不是觉得我们楼家另有心思吗?他竟不介意用我们楼家的人?”


    楼雪萤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将李磐意外偷听到她与采菱聊天的事情讲了。


    楼夫人瞠目结舌:这……他……”


    嫂嫂也瞪圆了眼睛:“那侯爷不会觉得你……”


    后面的话她没直说,但楼雪萤明白,摇了摇头道:“他好像并不怎么在乎这个,得知这场婚事并非楼家谋划,楼家也并没有什么别样的心思后,他待我便温和了许多。”


    楼夫人拧着眉头,轻嘶一声:“但女子太过主动,总是容易叫男人看轻……”


    “侯爷没有看轻我。”楼雪萤想了想,道,“他对我很好,成婚当夜便将掌家权交给了我,还说他们一家都是从西北过来,不大会调教侯府的下人,让我帮忙。还说侯府里有什么要修的,都可以根据我的意见去改。”


    “如此说来,侯爷倒是个有心的。”嫂嫂笑了,“还是簌簌眼光好。”


    几人待在房中闲谈,直到半个时辰后,楼夫人的侍女来敲门:“夫人,老爷和公子们与侯爷谈得差不多了,叫小姐去陪侯爷逛逛府里风景呢。”


    楼雪萤当即便起了身。


    楼夫人啧道:“我就知道你心思不在这儿!是谁出嫁那天说得好听,什么要常回家,什么就算嫁出去了,也还是我的女儿。实际上,回了家还不是惦记着你的夫君!幸亏我没把你那话当真!”


    嫂嫂在一旁笑道:“新婚燕尔是这样的,簌簌如此表现,恰恰说明了她与侯爷感情好,母亲当欣慰才是。”


    楼夫人挥了挥手:“快去快去,我们不打扰你俩了。”


    楼雪萤抿唇一笑,向母亲和嫂嫂行了个礼,轻快地跑了。


    她跑到前堂花厅,一眼便看见了坐在父亲旁边喝茶的李磐。


    “簌簌,你来了。”楼枢和蔼笑道,“备婚之时,侯爷几次登门,同我与你母亲商议婚事细节,却还不曾真正参观过我们府上。今日正好有空,你便带着侯爷逛逛吧。”


    楼雪萤应了声是。


    李磐起身走到了楼雪萤身边。


    楼雪萤瞧见父兄们陆续离开,便一边带着李磐往花园里走,一边好奇问道:“你们方才都聊了些什么?”


    李磐云淡风轻道:“也没聊什么,他们问我觉得你怎么样,我说什么都好,就是胆量有余,心计不足,能想出落水这种烂招,实在拉低了楼家的水平。”


    楼雪萤愕然顿住:“真的?”


    李磐瞧着她陡然睁大的双眼,咧了咧嘴:“逗你的,你父兄才没跟我聊这个。”


    “我就知道!”楼雪萤忍不住抬手打了他一下。


    李磐笑道:“回了自己家,真是好大的威风,生怕你家里人不知道你在侯府过得多娇纵?”


    楼雪萤回过头,发现身后尚未走远的父兄,正三脸震惊地看着她。


    楼雪萤:“……”


    她脸上一热,迅速甩开李磐,只顾自己埋头往前走去。李磐气定神闲,还不忘又回头朝楼家父子点了下头,才优哉游哉地跟在她身后进了花园。


    直到二人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楼仲言才拍了拍自己的脸,恍惚道:“我没看错吧,簌簌方才是打了武安侯一下吗?”


    楼伯玉深吸一口气:“恐怕并没有看错。”


    楼仲言:“武安侯就由着她打?”


    楼伯玉:“不仅由着,看起来还乐在其中。”


    楼仲言:“……”


    楼枢摇了摇头,一边负手转身离去,一边笑叹道:“还是簌簌有本事啊……”


    第28章


    “为什么故意让我出丑?”楼雪萤坐在花园里的秋千上,气闷地问。


    “我何时故意让你出丑了?”李磐斜倚在秋千架上,笑道,“是你自己要打我的,怎的还怪上我了?你父兄不好意思直接问我待你如何,这下眼见为实,总算是可以放心了。”


    楼雪萤:“午膳的时候,你还……你还摸我!我全家人都在呢!”


    “也没人看见啊,哪里出丑了?”李磐摊手,“而且分明是你嘲笑我在前。”


    楼雪萤别过脸:“我笑一下而已,又没笑你,你自己多心。”


    李磐:“行行行,那我就当我小人之心,白占了你的便宜,你下次占回来好了。”


    “……谁稀罕占你的便宜!”


    “真是翻脸不认人,你若不稀罕占我的便宜,那你非要嫁给我干什么?”李磐哼笑一声。


    楼雪萤:“……”


    “生气了?”李磐走到她背后,轻轻推了她一把,“下次不逗你就是了。”


    秋千浅浅地摇摆起来,楼雪萤的裙摆在风中飘荡,她扭过头,问李磐:“你中午是不是没吃饱?”


    李磐不吭声。


    楼雪萤翘了一下唇角:“我就知道。”


    李磐撇了撇嘴。


    倒不是楼家的菜量不够,而是他们家的人吃得又慢又细,李磐也不想被这么一大家子人用惊奇的目光看待,因此也放缓了自己的进食速度。


    结果就是他们一家子陆陆续续地搁下了筷子时,他才刚过半饱。但也不能让一家子人看他一个人吃饭,他也只好顺势放下了筷子。


    楼雪萤道:“等会儿我让采菱多端些点心来。”


    李磐却反问:“你是不是在侯府里吃得不习惯?”


    “没有呀。”楼雪萤眨了眨眼。


    李磐:“你不用怕我不高兴,直说便好。”


    “真的没有。”楼雪萤道,“侯府的菜色虽与楼家不大一样,但也是另有一番特色,况且厨子手艺又不差,我岂会吃不惯呢?难道侯爷真觉得我会为了一口菜而耿耿于怀吗?”


    李磐:“我瞧你妹妹身边一直有个侍女在左右忙活,料想你小时候也是这么精细地被养大。武安侯府名头虽好听,但远没这么多规矩,我怕你心理落差太大。”


    楼雪萤便笑:“侯爷放心吧,我又不会给自己找罪受,真有什么不高兴的,又岂会委曲求全呢?”


    “也是。”李磐点点头。


    楼雪萤坐在秋千上,声音随着秋千的起伏忽远忽近,忽高忽低:“侯爷小时候想过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吗?”


    李磐:“没有,就老老实实地种地呗。”


    楼雪萤:“那想过以后娶什么样的媳妇吗?”


    李磐诚实回答:“想过。我们村东头有个丫头,高高壮壮的,特别能干活,我每次从村口挑水回来都能看到她在地里忙活,当时就觉得以后要娶这样的,能帮家里不少忙。”


    楼雪萤:“后来怎么没娶呢?”


    “后来犬戎打过来了,我觉得这地没法种了,就投军去了。”


    “那她呢?”


    “她肯定嫁人了啊,我和她又不熟。”李磐道,“我只是说要娶个能像她一样会干活的,又没说一定要娶她。何况那时候我家里穷,她家好像还比我们家宽裕一点,我要是真去提亲了,说不定人家还嫌弃我呢。”


    楼雪萤又问:“后来与侯爷定亲又退亲的那个知州之女,侯爷在婚前见过吗?”


    “没见过。”李磐道,“说实话我连知州大人都没见过几次,全靠当时胡将军做媒。”


    “若侯爷当时能顺利成亲,恐怕升迁得还会更快。”


    李磐一把扯住了她的秋千绳。


    秋千猛地晃了两下,在他身畔停住。


    楼雪萤仰起脸,看向李磐。


    李磐似笑非笑道:“你问这些做什么?难道是吃醋了?”


    楼雪萤:“侯爷对她们既无感情,又不亲近,我有什么醋可吃。我只不过是有些好奇侯爷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想着娶妻,哪怕连我一开始送上门来,侯爷都不想要。是因为当时被退亲,叫侯爷伤心了吗?”


    李磐抬手,摩挲了一下她的下巴:“除了我娘,你还是第一个敢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楼雪萤无辜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侯爷应该不至于气量狭小到提都不让提吧?”


    李磐捏了一下她的脸,道:“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回答一下也无妨。当时被退亲,我虽不伤心,但到底有些生气。不过我后来也想了想,人家好好一个闺阁小姐,却因我险些命丧犬戎之手,不想再与我成亲,也是情有可原,我又何必再去坑害人家?退亲也好,我与她都轻松了。她也可以去嫁一个她喜欢的风流才子,用不着委身给我这个乡下人。”


    “所以那之后侯爷便不想着娶妻的事了?”


    “是啊,犬戎未定,我娶了妻又有何用?万一战死了,人家还得守寡。”


    “可万一侯爷真出事了,那岂不是连香火都没了?”


    “我们老李家就是个破种地的,没了就没了呗。”李磐哂笑。


    “可是后来犬戎已定,侯爷为什么还是不想要娶妻呢?”


    “不是不想娶,是不想急着娶。”李磐道,“我初到京城,都还没摸清各处的关系,岂能轻易结亲?便是皇家也不行。”


    楼雪萤:“那如果抛开出身不谈,只论本人,侯爷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李磐思索了一下:“真没想过。”


    “我不信。”楼雪萤道,“你们军营里的男人,肯定会聊起女人的。”


    “是会聊起,不过我对女人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兴趣,非要说的话,我也只能说我想娶什么样的女子,而不是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无非就是能帮衬到家里的呗。以前是想着能干活种地,后来是想着于仕途有益。”非常功利的回答,然而李磐说得很坦荡,“但我后来明白了,光自己想不行,也得让人家看得上自己。那我还不如脚踏实地一点,凭自己的本事出头。届时,还不是我想娶什么样的女子就娶什么样的女子,想不娶什么样的女子就不娶什么样的女子。”


    楼雪萤轻哼一声:“你不想娶我。”


    李磐扳过她的脸:“套了我半天话,原来就是为了骂我。”


    “我可没有骂侯爷,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楼雪萤嘟囔,“而且我也没觉得侯爷哪里对女人没兴趣,我瞧着兴趣可足了……”


    李磐笑道:“你何时看到我对其他女人有兴趣了?不就你一个么?我对你有兴趣不行,对你没兴趣也不行,你还想我怎样?”


    他俯下身,贴在她耳旁,低声道:“若早知京城有这么个楼小姐在等着我,我一定抓紧时间剿灭犬戎,早早入京,免得楼小姐对我思念成疾。”


    “谁对你思念成疾了!你少造谣!”楼雪萤恼怒地一转头,嘴唇从他颊侧的皮肤上擦过,停在了他的耳根处。


    李磐顿了一下。


    楼雪萤缩了缩脖子,想跳下秋千去,却被李磐一手按住了后颈,迫使她扭过头来。


    他靠近,一口咬住了她的唇瓣。


    她的呼吸蓦地紊乱起来,不自觉地抓住了两侧的秋千绳。


    “哎呀!哎呀哎呀!”忽听一声惊叫,楼雪萤猛地推开李磐,惊见树丛后面窜出一个人影,正捂着眼睛,跺着脚大叫,“我不该来的,我走了!”


    “四小姐!”路的尽头一个侍女急急忙忙跑来,迭声向楼雪萤道歉,“三小姐对不住!四小姐午睡起来就问三小姐去了哪儿,非要来看看,奴婢没追上她……”


    楼雪萤:“……”


    芃芃捂着眼睛,被侍女推走,她悄悄张开一点指缝,回过头偷看楼雪萤,又迅速把眼睛重新捂上了。


    “你给我回来!”楼雪萤喊道。


    芃芃立刻放下手,飞快地跑了过来,冲楼雪萤嘿嘿一笑。


    楼雪萤沉下脸,道:“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偷偷过来?”


    芃芃收敛了嬉皮笑脸,绕着手指心虚道:“我只是想来找姐姐玩……要是我早知道你们在……那个……我就不来了……”


    说着,她又偷偷瞟了一眼李磐。


    李磐倒是无所谓,只是觉得好笑。


    原来这楼家的小姐一个两个都这样,方才在席上看这四小姐挺规矩的,原来实际上胆子也挺大。也对,要是胆子不大,当初也不会被她姐姐推出来当骗人的先锋军了。


    “什么这个那个的!”楼雪萤头皮一麻,唯恐被旁边的侍女听去误会了什么,“姐姐和姐夫单独说点体己话,芃芃不可以胡乱来打扰,知道吗?”


    芃芃瘪了瘪嘴:“知道了。”


    侍女道:“四小姐,我们还是回屋去吧,就不要打扰三小姐与侯爷说话了。之前先生布置的琴课还没练完呢,再过几天先生又要来了,若是发现四小姐练得不好,告到夫人那里,四小姐又要挨骂了。”


    芃芃呜哇一声:“我不想练琴啊!”


    侍女:“今日不练,明日便得加倍练,何苦呢?”


    芃芃:“三姐姐都好久没练琴了,为什么我还要练啊?”


    侍女笑道:“三小姐琴艺有成,早不用先生专门授课了,她练不练都没人管着,但四小姐你还在学习呢,岂能不练?”


    李磐悄声问楼雪萤:“你好久没练琴了?”


    楼雪萤含糊道:“之前……忙着备婚,自然没空练了。”


    李磐摸了摸下巴:“好像也没见侯府里有琴啊,是你没带过去,还是打算另外再买?”


    楼雪萤不想说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弹琴了,也根本没带琴出嫁,但人人都知道她琴艺出众,她若直说再也不弹,定会引人怀疑。


    “等以后有空了,再慢慢挑新的。”楼雪萤仗着李磐不懂,随口胡言,“琴弹着弹着就旧了,得换新弦,还不如直接买新的。”


    李磐哦了一声。


    芃芃还在挣扎:“晚点吧,晚点再练,三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陪三姐姐玩一会儿怎么了?”


    侍女无奈地看向楼雪萤。


    楼雪萤叹了口气,摸了摸芃芃的头:“不喜欢弹琴吗?”


    芃芃连连摇头:“不喜欢。”


    楼雪萤道:“不喜欢便算了,我晚上同母亲说一声,别逼你了。左右不过是消遣的东西,既然不喜欢,又何苦为了个美名强迫孩子。”


    “姐姐,你真好!”芃芃感动不已,“你当时是不是也练得很痛苦?”


    楼雪萤恍惚了一下,轻声道:“练琴哪有不辛苦的……只是姐姐当时是真心喜欢,所以也愿意吃这个苦罢了。”


    “我不喜欢练琴,但我喜欢听琴。”芃芃拉着楼雪萤撒娇,“姐姐,好久没听你弹琴了,弹给我听听吧!”


    楼雪萤面色微凝,一口拒绝:“最近忙,我琴艺也生疏了许多,还是不弹了。”


    芃芃却道:“姐姐就算生疏,又能生疏到哪里去?反正弹得比我好听多了!”她转了转眼珠,又看向李磐,“姐夫,你是不是也没听过姐姐弹琴呢?”


    李磐笑了。


    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喊他侯爷,连楼雪萤的两个兄长也没敢喊他“妹夫”,这小姑娘倒是有趣,上来就喊“姐夫”。


    “嗯,没听过。”李磐道,“我不爱听琴。”


    有时候在酒楼宴饮,会有琴师伴奏,不过在他听来不过都是些靡靡之音,弹什么曲子都差不多。


    芃芃:“那是因为你没听过姐姐弹琴,你要是听过,你肯定就喜欢听了!”


    她这么一说,李磐倒是来了兴趣:“哦?是吗?那我真是要听一下了。外面都说你姐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是一个都没见识过,不如今日就把这第一个见识了。”


    楼雪萤咬了下嘴唇,还是想拒绝:“算了吧,我最近手感不好……”


    李磐:“反正我又听不出来,你就弹一弹呗,也让我这个粗人风雅一回。”


    楼雪萤见他兴致盎然,旁边的芃芃也是一脸期待,心知今日恐怕是躲不过去了。


    她迟疑片刻,只得对侍女道:“你去找采菱,让她把我那把最常用的琴抱过来。”


    侍女得令走了,没过多久采菱便抱着琴和她一起回来了。


    “小姐总算是又想起弹琴了。”采菱道,“之前小姐说嫁妆里不带琴,奴婢还纳闷了好久呢。”


    楼雪萤:“以后买新的,旧的都放在家中吧。”


    她从秋千上下来,走到凉亭之中,在石桌旁坐下,深吸一口气,十指按在了琴弦之上。


    面前的这把琴,是她还没有得到景徽帝所赠之琴时,最喜欢的一把琴。


    这把琴陪她度过了她最快乐的一段少女时光,弹奏过许多名家名作,也弹奏过被景徽帝修改的那些全新曲谱。


    她半阖上眼,指面轻拨,发出铮铮的试奏短音。


    她的确好久不曾弹琴了,但当重新触碰到这些熟悉的琴弦时,那些记忆仿佛一下子就涌入脑海,都不需要她思考,她的手指已经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


    她弹的是习琴之人人人都会的一首名曲,甚至连芃芃这样的初学者都会个七七八八。


    这曲子平实简单,并无繁复的指法,可偏偏是这样人人都会的曲子,弹奏起来才最验真章。


    在她指下,音律吞吐如有呼吸,轻重虚实,层层推涌,泠泠不绝。时而如珠玉落盘,圆润饱满,时而似鹤鸣长空,清越透亮。


    院墙之外,人烟稀疏的巷道里,一辆马车忽地掀起了帘子。


    马车中的人怔怔地望着那道高高的院墙,手中攥皱的信纸缓缓飘落,被侍立在旁的郑公公及时瞧见,双手接住捧起,又悄然放回了他的膝上。


    “是她……”景徽帝喃喃自语,“只会是她,楼家没有人,再有这般造诣。”


    郑公公默然不语。


    今日上午见过入宫谢恩的武安侯夫妇之后,皇帝便失魂落魄,别说批折子了,便是连午膳都没胃口吃。后来他终于坐不住了,微服出宫,硬是在这楼家的后院院墙外,待到了现在。


    说实话,郑公公也不知道皇帝想做什么。


    他分明是知道自己所为有悖常理,所以才没有停在楼府正门附近,以防引人注意。可是他停在这后院墙外,更是什么都看不到,甚至因为院墙里的树木遮挡,连里头有什么声音都听不清楚。


    驾车的心腹护卫和郑公公已经在这里干巴巴地站了一个多时辰了,明明什么都没有,皇帝也不肯走,他们也不敢劝。


    皇帝就翻来覆去地看那些信纸,仿佛只有在楼府外看这些信纸,才能让他真正感觉到,与他通信的那个簌君,就是楼家的长女。


    琴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郑公公与护卫都是一凛,皇帝更是猛地掀开了车帘。


    依旧是什么都看不到,然而却有清晰的琴声穿透树木和院墙,落到了巷中所有人的耳朵里。


    皇帝脸上似喜似悲,一只手死死地扣住窗沿,指节泛白。


    听见车厢里的呼吸越来越混乱粗重,郑公公不由担忧道:“陛下,无论如何,要保重龙体,切不可忧思过重啊!”


    话音未落,便见皇帝骤然拧眉,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郑公公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上了车,扶住景徽帝:“陛下!”


    驾车的护卫亦是大惊失色,一跃而上,甩动马鞭,急急掉头回宫。


    “无、无事……”景徽帝俯着身子,抓着郑公公的手,颤声道,“与……与她无关……是朕一时动气……”


    郑公公满头大汗:“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呢?!”


    陛下身体确实不如年轻时那么强健了,但整体还算健康,平时至多也就是偶尔有个风寒脑热,几天便好了,从来没有这么吓人,竟生生喷出一口血来!


    景徽帝喘了口气,道:“封锁消息,速召太医,今日之事,切不可让外人知晓。就算是皇后和太子……也绝对不可!”


    说罢,便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感觉大家都好热情!谢谢大家的评论和营养液,决定加更一章[害羞]


    第29章


    一曲奏毕,楼雪萤缓缓吐出一口气,望向对面的人。


    芃芃托腮,眼睛闪闪发亮,感叹道:“姐姐好厉害,弹得这么好,完全没觉得哪里生疏了嘛!”


    楼雪萤:“是吗?”


    李磐点点头:“嗯,确实好听。”


    楼雪萤淡笑了一下:“侯爷觉得好听便好。”


    其实在她自己听来,的确是略有退步,不过不在技艺,而在心境。


    这首琴曲抒发的是作者超然物外的隐逸之情,她待字闺中之时,生活简单,没有烦恼,也对那种闲云野鹤的生活有所向往,自然能够奏出曲谱本身的情感。到如今,她活了两世,一世郁郁而终,一世汲汲营营,早已与这琴曲的内涵背道而驰,再也弹不出当年的心境。


    可惜谁都听不出来。


    今日早上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她为了回门而一直极力压抑的心绪,终于在这曲之后悉数溃防。


    她想到方才自己在花园里刻意勾引李磐的模样,便觉得可笑。


    她察觉今日景徽帝态度有异,疑心他已经知道了她就是簌君,不由愈发害怕,害怕到她即使是在自己家中,也想要抓紧时间与李磐亲密,想办法让他更快地爱上自己。


    矫揉造作,惺惺作态,不过是仗着李磐没和女人打过交道,才能将他哄骗得团团转。


    李磐有没有为她动真心她不知道,她也不在乎李磐爱她的灵魂还是她的□□,只要李磐需要她,觉得她好,觉得不能把她拱手让人,能够保她长长久久地留在他身边,那便够了。


    没想到被芃芃闯了进来。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无所遁形,不是因为被妹妹撞破了与丈夫的亲密而羞愧,而是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芃芃一双天真的眼睛。


    芃芃天真地以为他们只是夫妻恩爱,绝对想不到是她一向仰慕尊重的姐姐,正在绞尽脑汁,媚意逢迎,变着法地引诱男人主动上钩。


    她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呢?


    她上辈子分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这辈子忽然就无师自通了,难道她其实天生就是这样的人?


    尽管她在决定不择手段嫁给李磐的那一刻,已经自认毫无廉耻之心,但如果她真的不知廉耻,又岂会用得着自我催眠?!


    李磐越是上钩,便越能证明她手段了得,便越能证明她天生就精于此道。


    明明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李磐正在按照她所期待的那样变化,可她为什么还是高兴不起来?


    气氛忽地凝滞下来,采菱敏锐地感觉不对,连忙抱起桌上的琴,道:“小姐,我们要不回房吧?厨房做了杏酥饮子,刚好可以喝呢!”


    楼雪萤点了点头,语气飘忽:“那回去吧。”


    芃芃一下子就苦了脸:“就回去了吗?姐姐,我们不再玩一会儿吗?”


    “四小姐,差不多了。”侍女小声道,“就算不回去练琴,也该回去读书了。”


    楼雪萤起身,摸了摸芃芃的脑袋,柔声道:“就算不想读那些正经严肃的书,看看小人图画也行。姐姐和侯爷还有其他事要做,不能总是陪芃芃玩。”


    “……好吧。”芃芃噘了下嘴,还是松开了楼雪萤,“那我回自己屋了,晚些再来找姐姐玩。”


    楼雪萤笑笑:“好。”


    芃芃被侍女带走了,采菱去放琴了,楼雪萤则和李磐回了她自己的院子。


    “你可以来我房中坐一会儿,但晚上不能住这儿,家里另外备了客院给你住。”楼雪萤道。


    李磐:“我知道,分房睡嘛,有规矩。”


    楼雪萤住的院子不算很大,但修得清新雅致,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讲究。


    皇帝赐婚那日,李磐到她院前来同她说过一次话,但那次时间仓促,他也没工夫细看,如今踏足此处,才发现和她花团锦簇的闺房相比,他那侯府主家院子真叫一个简洁利落。


    屋中已经摆好了饮子和糕点,楼雪萤往李磐面前推了推,道:“不是没吃饱吗,快吃吧,这儿就我一个,不丢你的人。”


    李磐却瞅着她道:“我怎么感觉你又不高兴了?”


    楼雪萤一愣,随即给自己倒了杯饮子,道:“没有不高兴,只是方才弹奏时太过沉浸,还没从曲子里走出来。”


    反正他也不知道她弹的什么,胡说便是了。


    “怪不得,我说你怎么弹完就好像不对劲了。”李磐道,“我还当是我夸得太敷衍,你又生气了。”


    楼雪萤抿了口饮子道:“在侯爷口中,我动不动就生气,早气死了。”


    李磐笑笑,拿了块糕点塞进嘴里。


    楼雪萤:“不过,侯爷是真觉得好听吗?”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李磐嚼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


    楼雪萤皱眉:“假话是什么?”


    “太好听了,你妹妹说得对,要是我能早点听到你的琴声,我肯定就喜欢听琴了!”


    楼雪萤眉头皱得更深了:“难道真话是我弹得很难听?”


    不可能吧,她只是心境有变,但琴声绝对不至于难听。


    除非李磐耳朵有问题。


    李磐咽下糕点,道:“真话就是,说好听,也好听,但你若让我和我听过的酒楼里那些琴师相比,我也委实听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当然,也可能是酒楼里嘈杂,我听不清楚那些琴师的水平,加上我没听过这支曲子,不知道别人弹这曲子是什么样,说不定我听完之后就知道差距了。”


    楼雪萤冷笑一声。


    这还是李磐头一次见她冷笑的样子,不由吃了一惊。


    “对牛弹琴。”楼雪萤重重地放下杯子,面露愠色。


    李磐心道,完了,怕是踩到她的底线了。


    这么一个以琴艺闻名的大小姐,被他这种不懂音律的人和酒楼琴师放在一起比较,恐怕是气坏了。


    嗐,早知道就不这么诚实了,好听话还不会说吗!


    李磐正思索如何补救,便又听楼雪萤冷冷道:“术业有专攻,侯爷听不懂,我也不怪侯爷。侯爷也不必勉强自己,左右我以后都不会再弹琴了。”


    李磐愣住:“啊?这就不弹了?”


    “不弹了。”楼雪萤道,“正好府里也没有琴,不必另买了。”


    李磐倒嘶一口凉气。


    看来这是真气得狠了。方才她还说呢,她是真心喜欢弹琴,小时候也愿意为了弹琴吃苦,就这样一个爱琴又擅琴之人,就因为他一句算不上贬低的话,说不弹就不弹了?


    “祖宗,你何必跟我置气。”李磐赶紧一把将她抱起,抱到了自己的腿上,迭声哄她,“我都不懂这个,我说的话能当真吗?那么多行*家都说你弹得好,你听不进去,我也没说你弹得不好,只说我听不出区别,你就听进去了?”


    楼雪萤扭过脸不去看他,用力地扳着他的手:“你放开我!你耳聋至此,我与你无话可说!”


    “怎么就无话可说了,你当初死活要嫁给我,也不是因为我懂琴吧!怎么现在还能因为这个跟我赌气?”李磐趁机反抓住她的手,十指挤进她的指缝,牢牢扣住,笑道,“成婚那夜,我特意提醒过你,我说我是个庸俗之人,牛嚼牡丹,恐怕不能让你高兴。你又是怎么说的?你说你倾慕我,事事以我为先,那些琴棋书画不过是你无聊时的消遣,有了我,你就不会无聊了。你这还是以我为先吗?”


    女人的嘴,骗人的鬼。他就知道这种少女感情当不得真,不过是隔了些距离,才有了些幻想的余地。实则跟他一相处,所有的美好期待统统都能破碎。


    幸亏他也从来没把她的承诺当一回事,不然早就被她气歪鼻子了。


    楼雪萤假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还是固执道:“我不弹了。”


    “好好好,不弹就不弹,不弹也行。”李磐换了个哄法,“我也觉得没必要弹了,多伤身啊。你看你,之前还好好的,弹个曲子把自己弹进去了,弄得自己伤春悲秋的,这怎么行?你没发现很多所谓的名家都活不长吗?”


    楼雪萤:“……”


    “还没消气?”李磐瞧了瞧她,抬起她的手,放到自己嘴边,在嘴上拍了两下,“打我两下,这样行了吗?”


    楼雪萤眉头紧锁,嫌弃地弹了下手指。


    李磐见她终于有了点别的反应,便知道这是哄好了,便点头欣慰道:“这就对了,何必跟我一个粗人一般见识。”


    楼雪萤:“放我下来。”


    李磐乖乖松了手,楼雪萤从他腿上离开,踱到窗边,开始给窗边的花瓶剪枝。


    她一边剪枝,一边悄悄用余光观察李磐。


    李磐刚被她冷待过一番,此刻也不往她面前凑,就端了个糕点盘子,一边吃,一边在房中来回转悠,研究她的闺房陈设。


    楼雪萤心想,他还真是心大,被她甩了一通这么脸子,竟也不恼,还肯主动纡尊降贵来哄她消气。


    她方才的生气,真假掺半。一半是她的确恼他毫无审美,简直浪费了她的琴和琴技,一半是往李磐身上甩黑锅,把自己再也不弹琴全都归罪于他,反正他本来也不爱听,她再也不弹,他应该也不会特别在意。


    她轻轻呼了一口气,心情却还是轻松不起来。


    她还要这样以色侍人,和男人玩多久的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把戏呢?尤其是现在皇帝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了她就是簌君,她还能过多久的安稳日子呢?李磐能不能提前带她离开京城?她简直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你……”楼雪萤刚想问问他今日有没有和父兄聊什么正事,便听李磐也恰好同时开口。


    “你这里怎么还有这个?”李磐震惊道。


    楼雪萤回过头,看见李磐正站在她的床边,翻着一本眼熟的暗蓝色封皮册子,顿时一股气血直冲天灵,一个箭步冲上前,劈手去夺:“不许看!”


    李磐却迅速举起了手臂,也不管她还在努力蹦跳着来够,只自顾自地仰头翻阅着,惊叹道:“楼小姐,你琴棋书画的书,原来是这个书啊!”


    楼雪萤恼羞成怒,一声大吼:“李磐!”


    被她连名带姓地这么一喊,李磐低下头,笑着应了一声:“怎么了?”


    “还给我!”她气急败坏地跳着,却怎么也抓不到他手里的书。


    李磐:“还给你,你怕不是要把它撕了。不行,我看这书装帧精美、图画生动、字迹清晰、纸张柔顺,肯定价格不菲,得好好留着才行。”


    楼雪萤:“李磐,你不要脸!”


    李磐厚颜道:“做都做了,看一看又怎么了?”


    楼雪萤此刻后悔万分,早知道会被李磐发现,她当初就应该直接把它烧了,也免得李磐来笑话她!


    李磐:“你也真是的,这种好东西,放在闺房里做什么,应该我们成婚那天一起看的。你一个人偷偷学习,也不告诉我。”


    楼雪萤脸上红得要滴血:“我没有偷偷学习!这种东西有辱斯文,是……是成婚前夜非要新娘看的,但我没看几眼就把它塞到床底下了!你怎么连我床底都要翻!”


    “我才没有翻你床底,我就是想看看你的床用的什么木头,和我们府上的有什么区别,所以才蹲下来看了看。谁知道蹲下来就看到有个书角怼在我面前。”李磐无辜地耸肩,“我哪知道你床底下是塞的这种书啊。”


    楼雪萤夺不走书,便夺过他另一只手里的糕点盘子,气咻咻地道:“不许吃了!”


    “唉,算了,还给你。”李磐见好就收,把册子合上,送到她跟前,“你的东西,你自己处理。”


    楼雪萤:“我不要,归你了。”


    “真不要假不要啊?不会我收下了,你又要跟我翻脸吧?”李磐警觉。


    “不会。”楼雪萤咬牙,“这里面全是不穿衣服的女人,你喜欢看你就多看点。”


    李磐:“……我不喜欢看,我不看了。”


    他又默默地把册子塞回了她的床底下。


    楼雪萤觉得她真没工夫和李磐再继续胡闹了,便转过身,一脸严肃地问他:“你今日和我父兄聊了什么?有没有聊起你以后的打算?”


    李磐见她问得认真,便也收敛了表情,正色道:“聊了。”


    “怎么说?”


    “陛下有意让我兼任京职,只是目前京中武职并无空缺,我便迟迟未有实职。”李磐道,“但我若正式领职,长居京中,势必要交出西北兵权。”


    楼雪萤:“你不想交?”


    太好了,赶紧回西北去!


    李磐:“确实不太想交,但不是因为我贪恋权势,而是我麾下部将尚未有我这般威信,而边境也不止犬戎一个部族,我怕他们压不住。但陛下既然让我与你们楼家结亲,恐怕就是怕我一人在西北独大,把持兵权不放,那我也不能不识好歹。况且我已经娶了你,总不可能抛下你自己去西北,你也不可能愿意跟我去那种苦寒之地,所以你父亲问我有没有看中的官职,他替我想想办法,从中运作一番,实在不行,专为我凭空添一个职位出来,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楼雪萤眼前一黑。


    第30章


    父亲竟还想着帮李磐找门路运作个京职出来!虽说这事儿是情理之中,他要是不帮李磐才是奇怪,但楼雪萤之所以嫁给李磐,就是冲着他的兵权去的,他要是没了兵权,怎么有能力与皇帝抗衡?


    楼雪萤定了定神,道:“谁说我不愿意跟你去西北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在西北好歹也有个将军府,就算外面再苦寒,屋子里不照样暖和么。更何况,将士们百姓们都能受得了那种苦,我又有什么受不了的?”


    “算了吧你,你也就是现在说得好听。”李磐十万个不信,“都不用到西北,走出京城你估计就已经后悔了。”


    新婚那夜她对他的深情承诺言犹在耳,说什么不在乎他懂不懂琴棋书画,这才几天啊,她就为了支琴曲给他撂脸子了。还说什么愿意跟他去西北,一听就是信口开河。真要是去了,怕不是要哭着跟他和离了。


    楼雪萤蹙眉。


    她一个自小长在京中,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京畿的闺阁小姐,贸然说什么愿意去西北,听上去的确没有说服力。


    于是她换了个方式:“你那些部下当真压不住其他边境部族吗?万一出了事,就算陛下对你临危授命,你再赶过去是不是也有些来不及了?”


    李磐重重叹了口气:“那也没办法,希望边境那些人看着犬戎前车之鉴,老实一点吧。”


    楼雪萤回想上辈子,景徽帝没能找到一个好由头强迫李磐成亲,李磐也没有人脉帮衬他挤入京职,就这么一直拖了半年,最后被他找了个机会请求回边,景徽帝也莫可奈何。又逢其他部族趁机从衰落的犬戎借道,滋扰大岳,最终被李磐打服,彻底证明了李磐坚守边关的重要性,从此便再没人说过要收回他的兵权。


    然而这一世,她借落水一事强嫁李磐,困住了李磐回边的脚步,也给了景徽帝收回兵权的由头。


    难道她就不该嫁给李磐?她的婚事,和他的兵权,难道就不能两全?


    见楼雪萤神情恍惚,李磐伸出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想什么呢。”


    楼雪萤回过神来,捂住额头道:“你手底下有没有安排什么细作在边境其他部族里?你要是离了边境,说不定他们还真的蠢蠢欲动呢。若是能抓到他们的把柄,证明你守边的必要,那你就不用交出兵权了。”


    李磐失笑:“你怎么好像真想让我去西北?”


    “我只是觉得你好像不喜欢被困在京城,西北更自由。”楼雪萤低声道。


    李磐又弹了她一下,只不过这次是弹在她捂着额头的手背上。


    “就算那些部落真有异动又如何?既然他们还没有明显的侵扰之举,我又如何能抓到他们的把柄?”李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难道你让我直接去告诉陛下,说我在敌营有人?你也不怕我被判个通敌之罪,说我跟敌军里应外合,互相演戏,贪污军饷,砍了我的头也就罢了,我看你们楼家也得被一起流放。”


    楼雪萤:“……”


    也是,她还是太急躁了,没想那么多。


    李磐:“朝堂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你这细皮嫩肉的,我也舍不得你去西北吃沙。而且我娘也说了,京城这么好,何必回去。既然所有人都想我留下,那我就留下,但若边关有需要,我再前去便是。”


    其实今年年底,边关就会受到犬戎以外的部族滋扰,但楼雪萤没办法告诉李磐,只能勉强点了下头:“那好吧,但是你与父亲也不要操之过急,左右还有个爵位在呢,即使没有实职,也不打紧的。”


    等混过这段时间,边境真出问题了,李磐的兵权便能重新握稳了。


    李磐:“我是不怎么急,主要是你父亲看不得我闲着。”


    “他是怕你没有实职,在京城里无权,便说不上话。”楼雪萤道,“就如广平郡公,虽有爵位,却无实职,就是个闲散皇亲,平时大家给他些面子,但若真要办事,他还是得去找那些能说得上话的帮忙。”


    李磐挑眉:“那你怎么不怕我无权?”


    楼雪萤:“我又不是为了权势嫁你,我就是喜欢你这个人。”


    李磐:“你们京城人心眼子颇多,尤其是你,胡话张口就来,方才还在说我是牛,还说我不要脸,这会儿又成喜欢我了。”


    “你就爱在那种小事上惹我生气。”楼雪萤轻轻拉住李磐的手,靠到了他的胸膛上,仰起脸来看他,“但是你一说正经事,我就觉得,这才是我该喜欢的大将军。”


    李磐笑了一声,捏了捏她的脸:“小骗子,看在你说话好听的份上,信你一回。”


    二人在房中待了一个下午,直到采菱来喊要用晚膳了,他们才出了门去。


    用完晚膳,楼伯玉便带着妻子与家人们告辞了。


    京畿县尉事务繁多,他为了妹妹的婚事,连请了几日假,公务堆积如山,明日是一定得去县衙处理的了。


    楼雪萤依依不舍地道:“大哥,嫂嫂,天黑,路上慢走。”


    楼伯玉点点头:“放心。”又看了李磐一眼,对楼雪萤道,“你过来,我同你最后说两句话便走了。”


    楼雪萤连忙跟着楼伯玉往旁边走了几步。


    楼伯玉温和道:“今日我与侯爷聊了几句,觉得他粗中有细,还算是个良人。不过,他现在虽娇惯着你,你却不能得意忘形,难说他是不是一时新鲜才待你如此,你心里须得有数。往后你便不是楼家的三小姐了,是武安侯夫人,在外人面前要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拿出侯夫人的气度来。”


    楼雪萤垂首:“是,我都记住了。”


    楼伯玉:“好了,回去吧。”


    他上了马车,又朝门口的家人们摆了摆手,便与妻子驾车离去了。


    芃芃道:“唉,天都黑了,大哥哥该住一夜再走。”


    楼夫人道:“他明日还得上值,住一夜岂不是要天不亮就起床,还不如趁着城门还未落钥,赶紧回县里去,至少能睡个踏实觉。”


    楼伯玉夫妇走了,其他人也该各回各院了。


    楼雪萤领着李磐去客院,路上李磐问她:“你长兄与你说什么了?”


    楼雪萤轻哼一声:“不告诉你。”


    “不告诉便算了,想来是说我的坏话,你才会不告诉我。”李磐哂笑。


    客院门口的风灯亮了起来,已有小厮守在门口,笑着行礼:“侯爷,三小姐。”


    楼雪萤站定,对李磐道:“我就送你到这儿了,你晚上若有什么需要,叫他们即可。”


    李磐微微弯下腰,在她脸旁轻声道:“我晚上又不需要小厮,倒是有些需要你。”


    楼雪萤瞪了他一眼,扭头走了。


    李磐负手立在门口,含笑看着她走远了,才回身走进院子,对小厮道:“打水洗漱吧。”-


    夜幕沉沉,万籁俱寂。


    恢弘殿宇之内,金砖铺地,灯火如昼。几个太医从一重又一重的隔扇中穿行而过,神色凝重。


    黑漆描金的床架之上,盘金绣龙帷帐低低垂落。殿中人来往匆匆,却都是悄无声息,连殿内的空气都仿佛变得凝重滞涩了起来。一缕淡淡的薄烟从重瓣莲花八角香炉的孔隙中缓缓升起,又倏地消散不见了。


    忽听郑公公一声大叫:“陛下醒了!”


    一霎那,所有太医都狂奔而来,涌到了龙榻之侧。几个侍药的太监贴墙而立,偷偷擦了擦额上的汗,松了口气。


    “陛下醒了便好啊!”老院首神色激动,“陛下急火攻心,一时躁郁,心火闷而不发,这才昏迷。如今醒了,便说明心火散了,只要喝些安神补气的药,休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榻上的皇帝却没什么反应,只微微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太医们。


    太医们一时疑惑,又不敢妄言,都纷纷看向郑公公。


    郑公公道:“陛下,您现在可有哪儿不舒服吗?”


    皇帝忽地猛喘一口气,一把攥住了郑公公的手,直接坐了起来。


    郑公公被攥得手疼,眼角直抽,却又不敢挣开,只道:“陛下,陛下怎么了?是有什么吩咐吗?”


    景徽帝环顾四周,良久,才松开了郑公公,道:“朕无事,都退下吧。”顿了一下,“郑瑞留下。”


    于是所有人都安静退走,只留下郑公公一个人侍立在侧。


    郑公公道:“陛下如何连太医都遣走了?等会儿还得喝药呢。”


    景徽帝却道:“药且放一边,朕问你,现在是什么时候?”


    “子时快过半了。”郑公公道,“陛下,您昏迷了足足半日,吓坏奴婢们了。老奴当时就想,倘若陛下真有个三长两短,老奴便是死一万次也赎不了罪啊!”


    “朕是问你,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景徽帝沉了声。


    郑公公一愣:“回陛下,现在、现在是景徽十六年,五月十三。”


    “景徽十六年……五月十三……”景徽帝重复了一遍,声音突然轻了下去,“是啊,景徽十六年……五月十三……”


    郑公公看着景徽帝不似寻常的反应,心里不由打起了鼓。


    “你也下去吧。”景徽帝道,“朕想一个人静静。”


    郑公公:“可是,陛下您才刚醒……”


    景徽帝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有些冷锐,与平日的皇帝截然不同,郑公公心中一凛,不再多言,躬身退下了。


    偌大的寝殿,只余了景徽帝一个人,分外空旷。


    他缓缓攥紧了身下衾被。


    心口仍在发疼,可他却知道,这不是生病,而是他的身体在惩罚自己。


    他方才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又或者,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梦,那些事情清清楚楚,历历在目,连感官都清晰如昨。


    那就是他的记忆,上辈子的记忆。


    也是在同样的寝殿里,他躺在床上,气若游丝,身边跪满了拭泪不绝的嫔妃和子女。


    皇后坐在他的身边,衣衫整洁精致,静静地垂眼看他。


    他望着她,手指颤动,可是却抬不起来,他想说话,可是发出的,却只是垂暮的含糊气声。


    皇后俯下身,轻声问他:“陛下是想问贵妃吗?”


    他眼中迸出神采,点着头,连呜呃的声音都洪亮了几分。


    皇后平缓地道:“她不会来了。”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就能抬起手来,抓住了她的胳膊,愤怒地看着她。


    皇后没有挣开,只继续道:“陛下,你看看这大殿之中,有多少人心系于你,他们是你的嫔妃,你的子女,你的侍从,时间最久的,已在你身边侍奉了三十年有余。可你却没有一句话要留给他们吗?他们就在这里,你却视而不见,只想着贵妃。”


    他喘着气,眼眶渐红。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陛下,你是不是觉得臣妾很恶毒,连这临终一面,都不肯让她来?”皇后微笑着,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可惜,是贵妃自己不想来的。”


    如轰然重锤砸下,他脑中嗡鸣一片,头晕目眩。


    他张着口,急促地喘息着,皇后却已经直起身子,将他扣在她臂上的手,轻而易举地拨了下去。


    “父皇。”


    一道人影从人群中穿过,来到了他的榻前。


    太子握住了他的手,恳切道:“恕儿臣来迟,只因朝中事务繁忙,涉及天下万民,儿臣不敢耽搁,这才来晚,还望父皇谅解。不过,事务虽多,却也在平稳推行之中,并无错漏,父皇可以安心了。”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许久,才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了两个浑浊的字:“贵……妃……!”


    太子含泪道:“璧月,上前来,父皇想看你一眼。”


    太子妃沉默地上了前来。


    太子:“父皇放心,儿臣与璧月,定不敢辜负父皇期待,定当早日开枝散叶,绵延大岳国祚。”


    他终于再也没有力气与他们纠缠了。


    他合上眼,意识逐渐混沌,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哭声突然变得响亮。


    一屋子的男男女女,所有人都在哭,却唯独缺了一个声音。


    直到最后一口气褪尽,他也没有等到想等的那个人。


    他以为自己就这样含恨而终,不曾想到,再睁开眼时,他仍是在寝殿之中,只是周遭寂静,落针可闻。没有哭丧的男男女女,也没有皇后和太子,只有一脸惊喜的郑公公和如释重负的太医们。


    两世记忆涌入脑海。


    景徽帝怔怔地独坐在龙榻之上,一滴灼烫的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滚落,洇湿了身下的黄绢绫被。


    心脏每跳动一次,他便疼痛一次,而这每一次疼痛,都是在反复深切地提醒着他——


    现在不是景徽二十一年的深秋。


    现在是景徽十六年,五月十三。


    她嫁给李磐的第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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