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出皇都(卅五)
回到客院,张达自回房睡觉,庾祺亦归到正屋来,谁知九鲤也跟着进来,庾祺没理会,添了盏灯走到案后,铺了纸笔,胡乱研起墨来。
九鲤因问:“您要写什么?”
“给丰桥去封信。原以为关幼君要回南京去,能替咱们捎个平安回去。既然她也得年后才回去了,那就写封信给丰桥,免得家里担忧咱们的安危。”
“丰桥叔只怕此刻送杜仲回苏州去了。”
“总会留人在南京看着铺子。”庾祺抬眼见她没往信上看,这才放心,龙行蛇走地匆匆写完,便折来装在信封内,揣在怀里。
说到杜仲,九鲤登时想起杜仲的仇未报,心里边似有石头压下来,沉痛得很。只怕再往后说下去,不免勾出彼此悲恸,她便故意好笑,“您做什么揣在怀里?一封家书而已,一会睡觉不脱衣裳么?”
他带笑从案后踅出来,“丢在桌上只怕明日忘了。你还不去睡?”
“在车上打了会瞌睡,这会倒精神得很,我给您瀹茶吧?”
说着真格去搬了茶炉子来,将炭盆里的炭夹了三块,又各添了几块新炭,坐了个茶壶在小炉子上头。庾祺看她自从去了南京,身旁没下人缠绕着,做这些事做得益发得心应手,不像在苏州乡下,烧个火都能燎了自己。
他自叹一声,坐在榻上,“今日皇上有意要将全府赐还与你,你为什么推脱?”
她搬了矮凳坐在炉子对面,一只手朝着壶底慢慢扇,“我为什么要?要了,咱们还能回南京回苏州去么?我知道那是我家的产业,可全家除了我,一个人都没有了,要那个房子又有什么用?您没听皇上说嚜,我娘也爱自在,肯定不想把我困在这天子脚下。”
庾祺面上欣慰地微笑着,心下却暗暗担忧个不休,按说他一介平民,即便受皇命彻查此案,可这几日下来,并没有遭遇多少刁难阻挠,京城里这些达官显贵未免太深明大义了些,竟如此瞧得起他庾祺——
“叔父,您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老是有些忧闷的样子?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告诉我?”九鲤用帕子包着壶梁,提到炕桌前斟茶,一面窥他,一面自那头坐下。
庾祺含笑摇头,“若有什么,我岂会不告诉你知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皇上的态度有些变得太快了。”
“什么态度?”
“对陈贵妃和陈家的态度。”他呷了口茶,起身将茶炉子提到她膝前,“都说皇上弃六宫粉黛不顾,专宠陈贵妃,可为什么要将姝嫱这么个美貌的宫女指给贵妃?难道多年夫妻,他不知道陈贵妃善妒的性格?”
“您是说,皇上是故意的?”九鲤自想自答,“陈贵妃在后宫专制多年,皇上想给她和陈家一个警告?”
他在榻前剪手踱着,“大有可能。”
她沉下眼皮细思顷刻,“既要警告贵妃和陈家,那为何陈嘉的事皇上那时却宽纵了?”
正说着,忽听叙白在外敲门,二人相视一眼,九鲤便走去开门。只见叙白提着个食盒进来,放在炕桌上道:“先生和鱼儿在外头吃饭吃得早,恐你们饿了,便命厨房煮了两碗混沌并两样小菜来,不妨吃些睡,免得夜里饿醒。”
最尾一句只望着九鲤说,知道九鲤日常吃饭吃得少饿得快。九鲤只看庾祺,庾祺稍稍点头,她方来摆饭。
叙白自退到凳上去坐,道:“才刚我在门外听见先生和鱼儿在议论皇上和陈家,我有些话,不知先生还肯不肯听?”
庾祺接过九鲤递来的箸儿,随口道:“你说。”
“才刚鱼儿问,既然皇上有意警告贵妃和陈家,为何前一向却不惩处陈嘉,鱼儿不知道,这却是两码事。面上看,是因贵妃之势二陈才得皇上重用,可其实何尝不是皇上有意利用二陈。皇上刚登基的时候便因处死丰王满门而招致不少大臣非议,以我祖父为例,都觉得皇上屠杀手足冷血无情,登基六年便仗着功绩穷奢极侈,挥霍无度,更惹得怨声载道。后来,因皇上身体不好,朝臣们不忍进言,也不敢进言!这时候,才有了二陈逐渐得势的局面,都说是二陈趁虚而入扰乱朝纲,岂不闻皇上姑息养奸,以二陈为盾,遮掩自己的过错,制衡那些不遗巨细搛刺的朝臣!”
九鲤虽也觉得这番话不无道理,可脑中却不由自住想起今日皇上慈爱的目光,她心中踟蹰不定,只得不吭声,把庾祺望着。
纵然庾祺素日看不惯叙白,这时竟也无话可驳,他说的这些道理,他未尝没想到,只是从前觉得事不关己,所以才漠不关心。可这回,好像是由不得自己高高挂起了。
“齐二爷有没有听邹大人说起,近日朝中又在催逼册立四皇子为太子?”
叙白点头,“今日才听邹大人说起过,不过皇上暂未应允。”
“你觉得皇上为什么搁置不决?”
据邹昌说,反对的朝臣多以四皇子年幼,皇上壮年为由劝谏俄延此事,可皇上到底心里如何打算,谁也不知道。
叙白冷笑道:“反正皇上不是为王爷而搁置此事。”
“这是自然。”庾祺也笑笑,“我猜测,皇上是想在废除贵妃削弱二陈的势力后,再行册封。主少而母壮,不管哪朝哪代的君王都不会放心,这回不过死了一个小小的宫女,却闹得朝野震动,谁知道是不是皇上有意纵容陈贵妃污蔑昭王。”
叙白琢磨一阵,歪着脸,“先生的意思,此案闹得这么大,皇上意不在王爷,而是贵妃和陈家?”
九鲤恍然一叹,“对嘛!按说宫里死个下人,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怪不得皇上只是将王爷软禁在王府!”
叙白又
道:“那会不会是皇上——”
“不会。”庾祺猜到他想说什么,一语截断,“皇上即便想除掉贵妃,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我看不过是个巧合,刚好姝嫱死了,贵妃指责是昭王杀人,皇上便想,按贵妃和陈家的意思,只要有那把匕首为证,他们一定会咬死这个机会不松口,多半还会弄出些伪证来。”
叙白闷头思索,接了话道:“到时候,只要有人查清那些伪证,就能名正言顺废除贵妃,陈家在朝中势力必受牵累,如此一来,陈家就叫作茧自缚,自然也就怨不着皇上了。”说着又寻思片刻,“不过先生怎么就断定,这桩案子从头到尾不是皇上设的局?”
“按你齐二爷所说,皇上十分在意朝臣及后人评论,所以本可以效仿古人去母留子,但因此法为世人诟病,所以踟蹰未做。既然这个方法皇上不愿施行,那么杀死一个宫女设计贵妃和陈家,对皇上来说也不可行,因为一旦真相大白,皇上此举一样惹人非议。”
闻听此话,叙白由不得不点头,“先生所说,的确是皇上的性格做派。既然如此,咱们更应该好好审问审问那个顺子,从他嘴里若问出陈氏一族逼做伪证的,岂不也顺了皇上的心?”
唯独九鲤听见周颢如此算计枕边人,只觉心内有些沉闷。不过转头想想,向来帝王无情,倒也没什么好惊奇的。三厢沉默一阵,直到听见远远的打更声,叙白起身告辞。
当着叙白的面,九鲤不好多留,也自回房去了。这一夜却有些辗转反侧,不免怀疑起当年全府失火的真相。若真如庾祺叙白所说,当今皇上这般冷血薄情,那么当初全府失火就有些可疑起来。她随便一猜,难道是皇上怕她娘受审时将与他的私情公诸于世,隳节败名,所以就在未经堂公审前,先逼得她娘“畏罪自杀”?
直想到后半夜她才睡了,早上起来,眼皮略显浮肿,脸色亦略微憔悴,早饭也吃得不认真,只顾端着碗出神。
张达瞧了她一会,忍不住道:“瞧鱼儿把眼圈都熬黑了,今日还如何出门?”
九鲤剜他一眼,“该出门就出门,我又不怕丑,一会还得往吉祥胡同问那顺子去呢。”
庾祺道:“你一会回房睡一会,吉祥胡同我与齐二爷去一趟就行了。”
叙白因问:“那张捕头呢?”
张达端起碗扒了两口饭,呵呵一笑,“我趁今日天好,想去买些京城的特产,回头好给家里捎回去。”
九鲤仍吵着要去,庾祺执意不许,只命她回房睡觉。她只得回去房中坐着,听庾祺叙白先走了,张达随后阖了房门出来,便忙跑出去喊住张达,一力要与他同去。
“你跟去做什么?难道还替我拧东西不成?”
她乜眼哼了声,“少哄我,你才不是上街去置办东西,肯定是叔父另有事情派你去做,叫我跟你一道去,还能有个帮手不是?”
“尽多心!我真是去置办东西的,有差事还会瞒你?”
“谁知道你和叔父鬼鬼祟祟的打什么主意,你不叫我去我也得暗中跟着你!”
二人正纠缠不休,忽见杨庆年引着个小太监进院,原来是贵妃传话要九鲤进宫。九鲤纳罕,但问缘故,那小太监却说不知道,只请九鲤快走,府外已预备了轿撵来抬。九鲤只得撇了张达,随小太监出府而去。
一时进了宫中,到得苍梧轩,宫门外有太监先去通传,末了方出来引九鲤进去。但见陈婠笙高坐椅上,笑道:“我也没什么事,昨夜特向皇上请了旨意,今日召你进宫吃顿便饭。你的身份虽未过明面,但早是心照不宣的事,算起来,你我是一家人,可别像上回似的拘谨,拘谨倒见外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52章 出皇都(卅六)
贵妃身旁站着两个宫女,一个便是上回见过那蕴儿。那蕴儿眉眼轻吊,望着九鲤擦身走到门前,向廊下两个宫女要茶果点心,说了好几样点心名字,都是九鲤从未听过的。只等吩咐毕掉身进来,又斜两眼九鲤,一径搀起婠笙往右面暖阁打帘子进去。
婠笙在里头坐定了,方轻说一声,“进来坐吧,里头暖和。”
九鲤方细看这屋子,桌椅都是用的木头多是黄花梨与小叶紫檀,色泽油润,雕工精美,墙上挂的字画多是古人真迹,屏门上挂的帘子是夹棉绫子。打起帘子,暖阁内更是喧暖幽香,内中还有一间屋子,看着像是间书房,只用珠帘隔断。
贵妃稍稍朝她伸出手,“快坐,榻上暖和。”
一坐果然是热的,榻底下好像熏着炭盆,铺陈茵褥,对面墙上挂着送子观音像,底下摆着一只玉盘,盘中有石榴,葡萄,莲蓬,佛手。这时节哪来的这些果子?九鲤定睛细看,才看清原来是各色玉石雕琢而成的,皆有“多子多福”之意,看来贵妃有个四皇子还不知足,仍求多生几位皇子。
茶果上来,婠笙请道:“茶没什么稀罕的,你长在苏州,庾家又富裕,肯定多的是好茶吃。且尝尝这些点心,都是御膳房的厨子钻研出来的,外头可吃不着。”
九鲤随便拣了块小口咬着,是栗子做的,却不是一般的栗子糕,不知另加了些什么,吃起来清甜爽口不噎人,倒吃了整块下去。婠笙冷眼瞧着她吃,那仪态吃相却不像乡野间长大的姑娘,看来陈嘉说得不错,庾家真是将这捡来的丫头当成宝贝疙瘩了。
“娘娘也请用些。”
“你要是日日住在宫里日日吃这些,也吃烦了。”婠笙淡淡笑着,忽然问:“我听说你是属兔的?”
昨日还在寻思这事,谁知她的耳报神倒快!反正好赖是躲不过去了!九鲤只得点头承认。
婠笙转向蕴儿笑道:“都说属兔的与我相冲,我倒要看看九鲤姑娘冲不冲得了我。要是冲不了,往后那些话可别再信了。”
话是如此说,却从她待九鲤的态度看来,不像没所谓。不过九鲤倒会见缝插针,忙探问:“我昨日瞧见驸马府给寺里送东西呢,听说是前一向娘娘被噩梦给魇住了,好些官爵人家都替娘娘敬佛祈福,可见娘娘素日受人敬重。”
婠笙禁不住骄傲地笑笑,“不过是梦魇而已,这些人都太当回事了,劳民伤财的,我却不大喜欢。”
“不知娘娘做了个什么梦?”
蕴儿在旁接过话,眼睛只管冷睇着九鲤,“娘娘梦见一只不知死活的兔子化成个女人,提着匕首来杀娘娘。”
九鲤佯作不知她是暗指自己,直笑,“兔子成精?按我们做大夫的说,多半是娘娘那一阵子神思疲倦,才做了这样的梦。”
婠笙含笑点头,忽又扭头问蕴儿,“说到属相,延安侯闾大人家里的大公子是属什么的?”
“属羊的,二十六岁。”
婠笙又看九鲤,“比姑娘大八岁,都说属羊的人性情温和,外柔内刚,上月来御前拜见,我从玉乾宫出来,正好碰见,果然是个好性情的男子,人才也是一等一的。”
什么闾大人家的公子,又不认得,说这个做什么?九鲤暗暗揣度,难道是想给她说亲?昨日皇上才说将来要替她定个好夫婿,今日就瞧中了?这也太快了!不过看这意思,圣意尚未谋定,只是先叫贵妃来试试她的态度。
九鲤只得装傻充愣,凭她主仆二人对答,她一句不去勾兑。
恰是这时候,沈荃来传皇上旨意,命九鲤一会见完贵妃,再去拜见另外几位娘娘,午饭便回苍梧轩来与皇上贵妃一齐用膳。九鲤只得起身谢过,沈荃望着她笑了又笑,方猛地想起,命跟着的小太监将提篮盒里的东西端出来,原是一碗热腾腾的玫瑰奶茶。
并说道:“才刚皇上在吃奶茶,想着姑娘的脾胃与皇上有些相似,就让也给姑娘送一碗来。皇上说,想姑娘是吃了早饭进宫的,别的点心就不要吃了,只吃碗热奶茶暖身子,免得午饭吃不下。”
只等沈荃出去后,婠笙笑道:“瞧皇上对你多好啊,沅公主在宫中住了这么些年,皇上从未陪她吃过饭,也不知道她到底喜欢吃些什么。”
九鲤只得讪笑着端起茶碗,呷茶的工夫,眼珠子一转,反正来已来了,不如趁势打听些姝嫱的事。
既然陈嘉业已知道姝嫱与驸马的私情,遮掩着也没意思,她便直问:“娘娘,民女敢问一句,驸马与姝嫱私下里是否常有来往?”
这事昨日下晌婠笙就听说了,也是意外至极。不过依陈嘉所说,这倒不是什么坏事。先前只说昭王是见色起意,奸.杀人命,不免有些站不住,倘或他是为亲妹子出头,那就说得过去了。反正不论他们兄妹谁是主犯谁是帮凶,一个都逃不脱了干系。
因看向蕴儿,蕴儿道:“我们也是才知道姝嫱和驸马爷的事,姝嫱那丫头,真是看不出来,平日里一声不吭不争不抢的,暗地里竟抢到沅公主头上去了。现下想想,他们是有些接触,譬如驸马和公主进宫请安,再有时候,娘娘打发姝嫱出宫办个什么事,两个人保不定约在哪里见面呢。这也难怪,就是一般的女人知道这事也生气,何况沅公主的脾气,岂能容她?!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我看也是活该!”
“听姑姑的意思,也许是公主杀了姝嫱囖?”
婠笙忽地轻咳一声,似有责怪蕴儿之意。蕴儿却“心直口快”道:“王爷随身的匕首,公主能拿到也不足为怪。何况我现在想起来,当夜我从主殿出来叫小太监回苍梧轩传话给姝嫱送东西来的时候,公主坐殿内尾桌,肯定听见了,我刚进去不一会,公主驸马就先离席了。”
“可记得确切的时辰?”
蕴儿回想道:“我吩咐小太监的时候是刚到亥时,公主出去的时候还未到一刻。”
“那王爷又是几时离殿的?”
“王爷——好像亥时二刻的时候。”
九鲤点头笑了笑,“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我们做宫人的自然要记着时辰,否则主子问起来不能对答,可就要挨罚了。”
这倒是理,九鲤端起奶茶呷着,一时没话再问。
蕴儿又来补口,“从青鸟阁来我们苍梧轩不过一刻,小太监来传了话,姝嫱预备东西,走到山茶园时,必不出亥时三刻,这个时候若是王爷逛到山茶园,必是看到或听到了什么。”
婠笙睇了睇她,道:“公主骄横,王爷自来疼爱妹妹,只要公主开口讨,就是天上的星星王爷也会设法摘来给她。”
按她们的意思,是公主先到山茶园杀了人,王爷后来时撞见了,却宽慰了公主,叫公主赶快回青鸟阁后殿去,自己又进园中查看了尸首,出来时才被巡夜的顺子看见了。如此看来,便是王爷为保护亲妹子,没对人说起这些事,情愿自己背上嫌疑。
听起来是这么回事,连九鲤先也怀疑是公主所为,可此刻细想,却有三处疑问——
一则,王爷明明撞见公主行凶,为何不把那把最引让人怀疑他的匕首拿回,非要等着被人发现才罢;二则;那姝嫱到底是被谁所奸呢?王爷总不会当着公主的面对宫女行奸;三则,驸马过,公主与他一直在青鸟阁后殿休息,还曾听见宫人在门外打碎碗碟,这也能证明公主没有时间行凶,这却是怎么回事?
思到此节,九鲤便想,不如趁此刻在宫中,先将第三点证实过为好。于是便借口拜见另几位娘娘,起身告辞。刚出苍梧轩宫门,就在门外看见荣乐公公,道是沈荃特地留他在这里给九鲤引路的。
九鲤便道:“我要到山茶园外那亭子里去,我认得路,乐公公不必引了,请帮我个忙,将案发当夜青鸟阁内服侍的宫人替我叫来,我在那头等你们。”
荣乐答应着去了,她自往山茶园来,心下算着,果然到这亭子前只半刻,那么当夜姝嫱走到此处约是亥时三刻,她一定是在此处碰见了谁,于是与人进到山茶园中说话。
正埋头忖度着,却见荣乐领着二十几个小太监前来。一班人钻进亭子里站成三排,听九鲤问道:“不知哪位公公在夜宴当夜,于青鸟阁后殿廊下打碎过碗碟?”
最后一排踅出个小太监,哈腰道:“回姑娘,是奴婢。”
其中总管老太监指着他道:“是他,好好的宫宴,打碎了碗碟,多少不吉利!当时还被奴婢骂了几句。”
九鲤因问二人,“可记得当时的时辰?”
那小太监道:“奴婢记得是亥时三刻左右。”
正是案发时候,九鲤忙又问:“当时公主与驸马可在后殿内歇息?”
小太监想道:“是在后殿,当时奴婢收拾碎瓷片扎了手,驸马开窗看着,还让奴婢赶紧去把手洗了,免得日后伤口溃烂。”
照这么说,驸马就能洗脱嫌疑了。九鲤默了默,又问:“那你可亲眼瞧见公主在殿内?”
那小太监皱眉想了半天,“好像没瞧见,我当时也没留心。”
也就是说公主也有可能根本不在殿内,而是到别处去了。她驱散了小太监,坐在石凳上暗忖,第三个疑问得了证实,驸马摆脱了嫌疑。可若嫌疑只在公主身上,那第一第二则疑问
呢?实在有些说不通。
却说这厢庾祺与叙白走到吉祥胡同来,问明了宫内小太监们居住的大杂院,一径走来,踅入三院顺子所住那间屋内。听引路的小太监说,这屋里本是四人居住,自顺子患了痢疾后,另三个人就搬到别屋住了。
三人敲开房门,只见个二十来岁面色苍白的青年,个头倒不低,看着与叙白庾祺相当,只因常年伛着背,显得比他二人略矮些。庾祺打量他一会,面颊消瘦,双目无神,的确是痢疾初愈的样子。
那引路的太监引介二人道:“这两位是皇上刚任命的钦差,专查姝嫱一案,今日特地来问你话,你不许隐瞒,可要照实说。”
这顺子眼神闪躲一下,直转头进去,低声咕哝,“该说的我不都告诉过邹大人和秦大人了么,怎么又来问。”
引路太监道:“皇上既另着人查,自然一切都要从头查问起,问你你就说,哪有这些抱怨!”说着笑请庾祺叙白二人进屋,便自去了。
屋内陈设十分简便,左右罩屏内靠墙各搭着一张大通铺,现今只有一位上铺着被褥枕头,这外间上首摆着一套桌椅,当中是张八仙桌,四面长条凳,别的陈设概无。听说只是宫里最下等的小太监住在这官中设的杂院中,凡有些银钱者,都在外头令置办房子居住,譬如沈荃,他那宅子可比许多官员家的府宅,还有许多下人服侍。
这顺子素日不过传报时辰,哪位主子都挨不着,想必所赚有限,更兼病这一场,只怕是弹尽粮绝了。不过看他眼下却不似受穷的样子,墙下长案上开着包滋补的药,庾祺踱上前看两眼,药材都是顶好的。
顺子去箱柜里取了包茶叶来,打开捻了些茶叶在茶壶里,茶炉子早在他们进来时就烧着,顺子见水沸了,提水来注入茶壶中。
叙白睇着他低下去双眼,笑道:“顺公公的病可好些了?”
顺子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好是好了,只是管事公公不放心,叫我多养几日再回宫当差。”
“不当差,不知薪俸是不是还照发?”
“哪有哪样的好事,告几日假就罢了,停个把月的差,就扣个把月的钱,只放些粮。”
叙白看了看那茶壶,又问:“顺公公是哪里人氏,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山西大同府人氏,幼时随娘投到京里的姨妈家,后来姨妈和娘都没了,只我一个人没出路,就净了身入宫谋条活路。”
叙白眼见他将茶盅递到跟前来,点一点头,“顺公公在外无亲,那可有靠得住的朋友?”
“像我们这样次等的阉人,哪来的朋友?不过是和杂院里的公公们说几句话。”
“既断了月俸,又无亲朋支持,那敢问顺公公,你这几两银子一斤的好茶是从何处得来?可别跟我说,你往日就吃这样精贵的茶,也别唬我们是这杂院里的公公送的,我们可是要一一去核明的。”
话还未完,顺子脸上已泄露两分慌乱,忙笑,“大人说这话,我倒不知该怎么说了,只怕说了大人不信。那包好茶,是我素日积攒的钱买的,生了这一个多月的病,我倒想明白了,省吃俭用的做什么,反正也无亲无故的,还不如自己吃好些用好些,起码自己自在。”
说到此节,庾祺却在长案前拿着那包药回首,“这么说,这些药也是顺公公自己买的?”
顺子忙去接了,将药收进右边卧房中,一面笑道:“生病了难道还不该买些好药?”
庾祺跟着走到那屏门底下,见他直把药包好往立橱里塞,不想手急了些,衣袖挂着里头一只木箱子,手一抽那箱子便跌在地上,只见从里头叮呤咣啷滚出来好些银锭,庾祺粗略一数,有近二百之数,又有两张银票,虽看不清具体数额,想来也不少。
叙白听见动静也歪头朝里头看,起身去拣起那两张宝钞,对庾祺抖一抖,笑道:“一张就是三百两。顺公公的积攒不少啊,按你每月二两银子的月俸算,即便不花销,也得攒个二三十年,我听人说顺公公进宫不过也才四.五年而已,有这些钱,不是偷盗了宫中财物,就是别处所得的不义之财。”——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53章 出皇都(卅七)
那顺子怔在柜前,一时乱了主意,须臾后才忙弯在地上把那些撒落的银子拾进小木箱内,抱着箱子来外间八仙桌上,顺手抽走叙白手里的两张宝钞。他背立在桌前,低着脖子忖量一阵,回首看一眼庾祺叙白,脸上满是踌躇犹豫。
叙白恐他不说,还要出言威逼,庾祺却抬一抬手,语调温和道:“顺公公,你不说我们也猜得出,这些银子是有人送你使你做说些对昭王不利的证词,对么?皇上既命我等来查,心里多半觉得此案十分蹊跷,你不如趁此刻先说了,皇上还会体谅你受人威迫,却及时悔改,从轻发落。若等我们叫差官来强拿了这些银子,拘你到刑部受审,那时候审出来,只怕你罪加一等。”
顺子瞟他们一眼,仍然犹豫忐忑,“可我一个小小宫人,就算翻了证词,她也不过受些责罚而已,将来只怕不会给我好果子吃,你们这不是为难我么。”
叙白看了庾祺一眼,笑着走到外间来,“你在宫里当差,想必也知道,宫里死个宫人本不算什么,这桩案子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一是因为众目睽睽,二是因皇上有意扳一扳后宫和朝廷里的不正之风。你只管说,相信这回,没人敢和你秋后算账,只怕想算,他们也没有那个机会。”
顺子沉吟一阵,慢慢自长凳上坐下来,“这些银子是小陈国舅家的二爷陈嘉给我的,那时候我尚在病中,他打发人拿了这些银子来,对我说,是贵妃娘娘的意思,叫我等病好了找邹昌秦济二位大人说明,就说当夜,曾见王爷从山茶园里钻出来。”
说着,就把那两张宝钞拿给他看,“这是城东富大钱庄的票子,前些时我去兑银子的时候特地查过,存银子的人叫高翠云,是陈府一个管事的媳妇。凭这票子,再钱庄的调取存根,再有柜上伙计作证,就能证明陈二爷买作伪证的证据。”
叙白正高兴间,忽闻得庾祺在罩屏内轻笑一声,“顺公公懂得许多,读过书么?”
顺子道:“书未读过两本,认得些字罢了。”
庾祺又在屋内巡睃一圈,特地将那大铺上的枕头又看了一眼,那枕头用的是靛青色的布料,上头用鸦青的线绣着片蝠团纹,两样颜色相近,不大容易看出来。
随即庾祺款款踅至外间来,瞅叙桌上那两张银票一眼,道:“你认得姝嫱么?”
顺子道:“见是见过,却不大熟。”
庾祺点头一笑,便折起那两张银票,“那顺公公到底那夜到底有没有在山茶园一带巡查过?”
顺子沉默须臾,才点一点头,“我曾经过那里,只是并没见过王爷。”
叙白忙问:“那你可听见什么动静?或是见过别的什么人?”
“没有。”顺子想了想,便摇头,“也许我去的时辰与案发的时辰对不上,所以并没看到姝嫱或是其他什么人。”
庾祺因道:“你是什么时辰到的山茶园?”
“我们值房就是掌管刻漏的,我记得清楚,我是亥时六刻出的值房,途经青鸟阁巡查到山茶园,这段路程大约耗时一刻,也就是说,我是在亥时七刻到的山茶园。可陈二爷让我改说是亥时五刻到的山茶园,在那里看到昭王从山茶园中神色慌张走出来。”
看来陈贵妃算准了时辰,亥时五刻正该是昭王杀人后离开现场的时辰,所以便让顺子改说是亥时五刻经过山茶园。
庾祺顿了顿,又道:“可是皱秦两位大人搜过山茶园,果然从里头找到一条昭王的手帕。”
顺子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二人问完,便从大杂院中慢慢走出来,叙白只道这下不仅能彻底洗脱昭王嫌疑,还可以证明陈贵妃的栽赃之罪,因而心下好不松快,顿觉今日风和日丽,笑说要做东,不如回去接了九鲤,往街上寻家上好的酒店请二人吃午饭。
一时不闻庾祺作声,扭头一看,庾祺正在出神。他等候片刻,试问道:“先生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只恐怕齐二爷高兴得太早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真凶未明,那把匕首一日解释不清,王爷就一日难脱软禁。再说,还有邹秦二位大人在山茶园内搜到的昭王的那条手帕。”
叙白脸上又现僝僽,埋头忖度,眼下正在趁着年节至元夕其间,地方松懈,关卡松散,贵州那头已在陆续集结兵马器械粮草。筹备齐全后,却不能隐藏太久,如若昭王迟迟不能脱身赶至贵州,只怕朝廷得到消息,先派兵至贵州平叛,那就失了先机。
他暗忖着道:“王爷的手帕虽一贯绣有黄色君子兰,可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人人都可以仿得,或是王爷用后随手丢在哪里,也是人人都捡得。那把匕首早在案发前王爷就丢失了,满府下人皆可作证,汤顺子这头也愿意站出来推翻先前的证词。只这两样,那条手帕就不足为证,让邹大人去和皇上说一说,起码能让皇上先解了王爷的禁足。”
庾祺沉默须臾,反剪
起手来笑笑,“既如此,齐二爷尽管可以去找邹大人试试。饭也不用你请了,我正好下晌还有事,要到别处去,咱们在此别过。”
说话正走到大街上来,叙白听他的意思是不打算告诉他要去何处,况他一向不领他的情,何必强留?便依他拱手而别,自顾往街右面走了。
日影当头,近午饭时候,九鲤拜见过诸位娘娘,正随荣乐往陈贵妃宫里去用午饭,走到半路,却见一片红梅艳艳开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九鲤一看便看住了,想到从前在苏州乡下,宅子里也栽种红梅,年下折来插在细长的白瓷瓶中,屋子里也添了喜气。
因见她喜欢,荣乐便折了一枝开得茂的给她,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宫里的花能折么?会不会挨罚?”
荣乐笑道:“嗨,别人折或许使不得,姑娘要折多少也有!”
九鲤怀抱着红梅笑嘻嘻往前走,不多时遇见圣架,也正往苍梧轩去。九鲤忙在轿椅前跪下,周颢却从椅上下来,走来拉起她打量,“你皮肤白皙,眼睛明亮,外头是猩红斗篷,里头是白色衣裙,抱着这红梅倒是相衬相映,显得格外娇艳明媚。”
“谢皇上夸赞!”
“起来,咱们一块走去苍梧轩。”
二人在前头走,沈荃荣乐跟着后头,其后又尾随着一班太监侍卫,这么赫赫扬扬及至苍梧轩。宫门前的小太监忙跪拜迎接,踅进院中,婠笙亦带着宫人在廊下跪迎。
周颢道声免礼,众人进屋用膳。暖阁内圆桌上已摆上席面,共八道菜,九鲤一瞧,竟然有一道蟹黄豆腐,这是苏州菜。婠笙正指着道:“听说九鲤姑娘喜欢吃豆腐,姑娘又是在苏州长大,想必爱吃这道菜。我特地叫御膳房里一个苏州御厨做的,姑娘尝尝是不是家乡味道。”
九鲤刚福身谢过,周颢却道:“按理说姑娘的家乡应该是在京城。”
听见这话,婠笙脸上僵了一瞬,立时又堆上笑来,“皇上说得是。”说着见周颢落座了,也请着九鲤一同落座,见九鲤怀抱一枝红梅不知该往哪放,便招呼蕴儿接了那红梅去,笑道:“这是姑娘折来送我的?”
九鲤不好说不是,只得点头,“愿娘娘如这红梅,年年红火。”
婠笙笑笑,一壁暗瞟周颢,一壁替九鲤舀了些蟹黄豆腐。
周颢望着蕴儿将红梅插在长条案上,便笑说:“往年这时节,都要将宫里开的红梅折一枝送给有爵位的人家,今年可都送过了?”
沈荃在旁布菜,答道:“只延安侯闾大人家中还没来得及送。”
周颢虑道:“不可冷了这些有功之臣的心,等吃完饭,折一枝红梅,再预备一份年例,你随九鲤姑娘给延安侯府送去。”
九鲤心下骇然,早上这陈贵妃才和她提及闾家大公子,下午就要派她给人送年例,这意思岂不是叫她去相看?她一头猜疑,皇帝家选女婿还要相看?一头又怕是自己多心,大约是里头有什么缘故。听话里的意思,好像做皇上的从前伤过这位闾大人的心,年下想起来安抚安抚,叫她这个不正明却大家都猜到的“公主”去,既不失天子威严,又显出一份亲近之意。
饭毕沈荃预备下轿撵,另抬了绸缎酒食之物,携几名太监随九鲤去往延安侯府。九鲤坐在轿内踌躇半晌,掀开轿上窗帘朝并排那顶软轿喊了声:“沈公公!”
沈荃撩起帘子,笑嘻嘻问道:“姑娘有事啊?”
“这位闾大人现居什么官职啊?”
“闾贺春闾大人除了承袭延安侯,还是都督府的佥事,原实任四川总兵官,前年因在四川摔伤了腿,被皇上暂调回京养病了。”
九鲤听说过,这都督府早被兵部夺了实权,所以都督佥事只是有名无实的官,地方总兵官倒是有实权的武官,只是这闾侯爷现被剥了实权在家养病,这是何故?
却不好多问,只问他儿子,“那他们家的大公子现任何职?”
“他家大公子叫闾憬,任光禄寺少卿。”
光禄寺少卿,不就是个拿俸禄的闲差么?九鲤慢慢想着,一面正要放下帘子,却听沈荃笑道:“这位闾公子现年二十六岁,生得简直貌比潘安,又是公侯之家,京里官宦人家的小姐,就没有不想嫁他的!只是他心气高,曾发愿说要娶一位相貌才智都不俗的姑娘,谁知一直没有看中的人家。这一耽搁,就耽搁到了二十六岁还未娶亲。”
九鲤心怀鄙薄,道:“貌比潘安,谁见过潘安长什么样?我只问您,他比我叔父怎么样?”
“那看怎么比了,论年纪,庾先生三十,闾公子二十六,自然是闾公子胜了;论家世,庾先生出生农户之家,他是公爵之家,也是这闾公子胜;论自身,庾先生是个弄草药的大夫,他好歹有官位在身,这也是他强些囖——”
说得九鲤略有些不耐烦,“我是问您比相貌如何。”
沈荃笑了声,嗔道:“姑娘马上见了不就知道了?”
说话轿撵便抵至延安侯府,早有小太监前来报过,只见侯爷闾贺春已换了补服在门外跪拜相迎,沈荃行礼后便引介了九鲤。那闾贺春早就听说此人,却因名不正言不顺,不便行大礼,只拱手称“姑娘”,九鲤也只怀抱红梅朝他点头回礼。
一时进侯府大厅,凡府内有官职的男人都正装出来跪迎,香案业已齐备,众人跪着听完沈荃传过口谕,接了年例便都散了,只有个一位戴乌纱穿补服的年轻男人还陪同闾贺春留在厅上款待二人,想必就是那位闾大公子闾憬。
那闾贺春欲将九鲤请到上首正座,她几番推辞,却将沈荃往上推,“沈公公,您同闾侯爷坐上头吧,你们年长。”
沈荃便邀闾贺春一道在上面椅上坐,“姑娘是在民间长大,不习惯那些虚架子,侯爷还是坐吧,叫她坐上头,她也坐不住,叫他们年轻人坐下头也好。”
闾贺春一听这话便暗含意思,怪不得早先打发来的小太监特地问了闾憬几句。便笑着点点头,叫了管家来传茶果点心,又问九鲤喜欢什么戏酒。
九鲤恐怕一时半刻不能回去,忙自左面椅上坐下说:“多谢侯爷款待,只是我一会还有事,就不劳您家的戏酒了。”
那闾憬在对过接话道:“听闻那个宫人姝嫱的案子是姑娘在办?想必是为此事忙碌?”
“皇命在身,不敢懈怠。”九鲤一面笑道,一面瞧他。这闾憬的确是身材高挑,仪表堂堂,只是略有些清瘦了,看着孱弱,不大爽气,倒不像武官世家出身的男儿。
闾憬笑道:“听说姑娘与令叔父在南京就帮官府连破疑案,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女中英杰。只是今日无缘得见令叔父,改日当登门拜访。”
九鲤唯恐他过分殷勤,不敢过多答对,只微笑点头。闾憬虽也不好多说,却只在那头暗暗窥她,她察觉到那目光,有些不自在,坐不多时,就以查案为由,赶忙告辞。
沈荃只得和她一道告辞,被闾家父子送出门来。二人走在前,沈荃正想瞧瞧问她看那闾憬如何,谁知九鲤不等他开口,便先钻进轿内,笑嘻嘻朝他挥手,“沈公公,闾侯爷,我先回去找叔父了,改日再会!”
言讫忙催促起轿,沈荃只得望着轿子去了,在闾府门前跺一跺脚,“瞧这姑娘,办起事来是又认真又性急,生怕那凶手跑了似的!”见闾家父子含笑近前,他又扭脸朝闾贺春笑道:“闾侯爷,皇上心里还是记着您的,今日还叫我问您,您的腿脚可痊愈没有?”
那闾贺春微微一怔,眼圈红了,忙跪下磕头,“请公公上复,多谢皇上记挂微臣,微臣的病业已痊愈,仍和从前一样赤胆忠心,精忠报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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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出皇都(卅八)
这头沈荃才各自从延安侯府离开,那头邹昌便自家中得了消息。一听此事,忙将补服乌纱帽都脱来递
给夫人,套了件大氅出来,并那回话的管家往榻上走,“你真看见沈荃与闾家送年例去了?”
管家十分笃定地点头,“延安侯府小人还是认得的,沈公公小人也认得,不会看错。对了,与沈公公一道的还有位花容月貌的年轻姑娘,她怀里抱着一枝红梅。”
“那姑娘是不是十七.八岁,相貌天上少有,人间绝无?”
“正是!”
必是九鲤无疑了。年下给朝中重臣送年礼红梅是宫里的老传统了,那些吃的喝的还在其次,要紧是这枝红梅,一向是皇上格外重视或有意亲近的大臣才有此殊荣。那延安侯闾贺春从前就未得过,前年因参大陈国舅因修陈家宗祠,在乡里圈占土地,不久就被皇上以他腿脚摔伤为由,从四川任上招回京养病。
当时适逢内府正于隆庆州为皇上修建避暑庄园大兴土木,所以此一参,明是参大陈国舅,暗中却有指责皇上骄奢淫逸,劳民伤财之嫌,以致闾贺春的四川总兵一职名存实亡,全权暂交四川副总兵,之后皇上一直未提命其回四川之事。
此刻皇上忽然命沈荃去送年礼,又叫九鲤亲自抱了红梅去,看来是要复用闾贺春了——
邹昌暗自忖度着,倏地门上小厮来报齐二爷求见。他忙道:“快请齐二爷到书房去见。”
一时转到书房,叙白正在椅上用茶,见他进来,忙放下茶碗起身行礼。礼未毕,邹昌就摇摇手,“你我之间就不必多礼了。你今日来,是不是案子有何进展?”
叙白忙将早上问顺子的话详说一遍,又将那两张银票交给他,“这两张银票我已经到富大钱庄核实过了,的确是小陈国舅府上一个总管的媳妇存进钱庄的,这足以证明的确是陈嘉奉贵妃之命收买顺子做假证词。眼下就只在山茶园搜到的那条手帕,只要能证明是人仿造或捡来的,就可还王爷清白!”
“只要能证明顺子说的是假话,帕子的事便好说。找宫里的人仿这条手帕,太担风险了,一定是陈家府内的人做好了私自传递进宫,贵妃在我们搜查前特地使人扔人在了山茶园。”
“大人能不能找出这个做帕子的人,或是将帕子丢到山茶园的人?”
邹昌沉吟一阵,道:“这事就交给我。眼下我有别的事与你商议。”
“什么事大人请说。”
“皇上似乎有意要复闾贺春四川总兵一职,四川近邻贵州,我疑心皇上是不是察觉了什么。闾贺春自前年被调回京就一直备受皇上冷落,可今天午后,皇上突然命沈荃和九鲤姑娘一齐去闾府送年例,可见皇上对闾贺的重视。”
叙白微微扣眉,“听说闾贺春在四川任总兵七年,平了大大小小近十起土司作乱,擅出奇兵,以少制多,二十来岁就曾跟随全老将军在宣府大破瓦剌,当时还受过全老将军嘉奖和举荐。”
“就是他。”邹昌点点头,起身在椅前踱步,“前年他在四川,见当地官员因内府修建避暑山庄所需的木料,在四川中饱私囊,欺诈百姓,便上书一本,明参大陈国舅爷在乡下修自家祠堂圈百姓的地,暗里其实是劝谏皇上,皇上一怒之下,将其调回京养伤闲置。”
叙白沉思片刻,立起身自身后望着他,“大人是疑心皇上已经洞知贵州的事,想命闾贺春回四川任上平叛?”
邹昌慢慢点头,掉过身来,“我此刻甚至怀疑皇上将王爷软禁在王府,明是为案子,实则是阻止王爷离京。所以我会尽快找出那条手帕的证据,去试探圣意,若皇上还是不肯解王爷的禁足,那肯定是皇上已经知道贵州那头的事了,姝嫱一案,不过是个借口。”
叙白脸色凝重起来,“那我该做些什么?”
“写信去贵州,通知赵总兵,让那头多加小心,王爷未到,不可轻举妄动。还有,你要先找好一条出路,到时候好送王爷顺利出京。”
叙白点头应承,告辞出来,一路闷头想,倘或皇上有所戒备,就算解了王爷禁足,只怕各个出城关卡早就加强防备,到那时候,查不出来就罢,只要查出来,哪条路只怕都是断魂路。
他倒不怕死,就怕王爷出师未捷身,因此愈想愈觉脚下沉缓,这一走,竟半日走不到齐府。
却说九鲤的轿撵归至齐家,赏了几两银子,打发了送她回来的几个小太监,掣着斗篷进了府门,刚好在廊下碰见杨庆年,便问他庾祺叙白二人回府不曾。
杨庆年殷勤笑道:“二爷去找邹大人去了,庾先生才刚倒是回来了一趟,听说姑娘进宫去了,他就又出门了。”
“又到何处去了?”
“庾先生没说。”
九鲤点一点头自顾朝前走,扭眼见杨庆年还在旁边堆着笑脸跟着,便道:“杨总管,你不用送我了,我认得路。”
“姑娘身份不寻常,能住在我们府上使我等脸上有光,还不小心伺候着?姑娘打宫里头出来,吃过饭没有?”
她摸着肚皮一笑,“吃是吃过了,只是在贵妃娘娘宫里陪皇上吃的,难免拘谨些,没吃饱。”
“那我叫厨房给姑娘做些?”
说着杨庆年就往厨房去了,九鲤自回房来,换过衣裳就往正屋来,问这院伺候的李妈妈庾祺可留了什么话,那李妈妈说并没有话。没句话留下,也没说今日除了问顺子,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啊。她一面寻思,一面自榻上坐下来吃茶。
茶吃了半盏,杨庆年便提了食盒来,“这回不早不晚的,怕姑娘多吃了晚饭又吃不下,所以只叫煮了碗虾仁面疙瘩,姑娘将就用,晚上咱们再吃好的。”
九鲤笑着谢过,端起来刚吃上两口,就听门上有个小厮跑来回杨庆年,说是小陈国舅家的陈二爷特来送年礼。齐陈两家素无来往,因齐家人口在南京居住,连场面工夫也向来不做,这个时候更是势同水火,陈嘉亲自来送礼,是何道理?
她放下碗,“杨总管,陈嘉怎么忽然会送礼来?”
这杨庆年虽暗通陈嘉,却也不知缘故,不过既是陈嘉亲自前来,他自然不好往外推,只得笑道:“小人也不知道,不如放他进来,看他怎么说。”
“随你的便吧,你们二爷不在,自是你这位总管做主,你去款待好了。”
不想进来通传那小厮道:“陈二爷说是来给姑娘和庾先生送礼的。”
“给我们送礼?”九鲤冷冷一笑,“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他的东西我不要,你请他回吧。”
那小厮刚要走,却给杨庆年叫住。这杨庆年暗忖一回,又扭头和九鲤打拱,“我看姑娘还是请他进来的好,他是贵妃娘娘的亲侄儿,姑娘今早还被贵妃请进宫去,就怕是贵妃娘娘见姑娘与先生此时是客中,缺些东西使用,因此特地叫他来的。”
尽管按庾祺揣测,皇上欲去母保四皇子,陈贵妃想是嚣张不了多久,可早上才吃过人的饭,此刻翻脸不认人,总是说不过去,况且眼下她还没失势呢。
思量一遍,九鲤只得撇嘴,“那请他进来吧,我倒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那杨庆年忙不迭出去,九鲤也不起身去迎,只在榻上坐着不动弹,撇眼看着陈嘉招呼两个小厮抬了个箱笼进来,打开一看,不过是些成衣布匹一类,并没什么稀奇。奇却奇在陈嘉身后还摇摇摆摆地跟着一个女人,正是那青雀!
那青雀歪歪斜斜穿着件紫棠色外氅,里头配着藏蓝的衣裙,那裙依旧裹不严实,行走间露出条白皙纤长的腿来。九鲤想起在全府附近瞧见的那个背影,此刻暗在心中将二者相较一番,却又觉得不大像了。
陈嘉见九鲤坐在暖阁里,便走来打拱,“庾先生不在家?”
九鲤仍坐着不起身,也不看他,只管端起茶抿着,“叔父在不在家关你什么事?怎么,你想趁他不在欺负我么?可别忘了当初的教训。”一面说,一面把眼睛朝他身下瞥过一眼。
陈嘉脸色一冷,显得两片嘴唇益发红了,笑道:“九鲤姑娘说笑了,我就是有九条命也不敢欺负你呀。想你和庾先生必在京城过年,今日特地给你们送年物来,有些鸡鸭鹅还有猪羊什么的,都一径送到厨房那头去了。”
九鲤也不请他坐,只道:“既然东西送到了,就请回吧。”
陈嘉笑笑,“姑娘待我如此态度我也不怨,都是我自找的,我马上就走。”
言讫果然打拱去了,待九鲤抬头看时,陈嘉是走了,可青雀还在外间站着。九鲤揪住眉毛打量她,“你怎么不走?”
谁知青雀抱着胳膊慢慢扭着腰走进罩屏里来,妩媚一笑,“我是陈二爷送给庾先生的礼物,为什么要走?”
九鲤蹭地拔座起来,“你!你你——我叔父不吃美人计那一套!”
青雀走到那边榻上坐下,斜上眼看她,“什么美人计,你太多心了。听说庾先生三十岁了还未娶妻,难得到京城来一趟,二爷不过是想尽一尽地主之谊而已。”
九鲤惊圆了双眼,“他把你送人,你还替他说话?!”
青雀又是没所谓地一笑,“姑娘这话差了,我又不是陈二爷的人,我不过是他请去家里的教习,只要他肯出银子,叫我陪谁我都无所谓。何况庾先生长得英武不凡,就是不给银子,我也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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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出皇都(卅九)
是什么角……
九鲤听青雀一说,直怄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本欲自回房去,又怕将青雀独留在这正屋内监管不到,或有什么岔子。就算青雀没安坏心,可一时庾祺回来,看不到他的态度,也终是不放心。
因而九鲤走到罩屏外头来,又转了念头,叫了李妈妈进来,“劳烦妈妈给客人上碗茶。”
言讫又踅回里间,见青雀坐在榻上倒无半分拘束,翘着腿很是自得。她那脸上匀的不知什么胭脂,像从皮肤里透出的一抹蔷薇色,嘴上浸得又亮又润的樱桃色,只勾着一边唇角在微笑,妩媚艳冶中又透着股冷淡。那头发仍同上回一样,梳得虚蓬蓬的,斜插的也仍是那根嵌和田玉的细金簪子。
青雀见她在看,便把头上簪子摘来递给她,“你喜欢?”
九鲤一下把脸端正过去,回身坐在榻上,“谁要你的!我多的不是头面首饰。”
青雀睐着她一笑,“听说你是皇上未过明面的私生女儿?也算是位公主,自然好东西多得很。今日陈二爷要送那些东西来,我还和他说,人家能缺你这点东西么,自然皇上都赏赐过了。这段父女关系即便不能昭告天下,做父亲的岂会亏待自己的女儿?又不是缺那点银子。”
这口气怎么听着有点阴阳怪气的?真是来者不善!九鲤把下巴稍稍抬起来,“没错,皇上早让人送了许多东西给我,现成的衣裳头面我一样不缺,犯不着你那个陈二爷来充黄鼠狼。”
青雀脸色的笑顷刻冷下来,“乡下长大的丫头,果然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过是些绫罗绸缎珍珠翡翠就高兴成这样。”
“那可不是东西的事,要紧是皇上的心意。”
“心意?”青雀吭哧一笑,”沅公主最擅嫉妒,兀突突又冒出个妹妹来夺皇上的宠爱,你就不怕她恨你?”
九鲤蠕动两下嘴唇,道:“你别在这里挑拨离间,我可不吃这套。我和沅公主井水不犯河水,她恨我做什么?”
“好个井水不犯河水——你敢是忘了,你们眼下不是正查她和她的驸马爷?”
九鲤一时哑口无言,只怕她是陈嘉派来刺探消息的,多说多错。谁知她又笑道:“倒也不怕,别看这些人身份了不得,却不过是些外强中干的,不中用。”
这话有些意思,九鲤窥着她,忽然想起她是从前太子府里出来的舞伎,想必见多了这些皇亲贵胄。九鲤定一定神,试探道:“昨日傍晚我在街上看见一个人,穿男装,戴斗笠,瞧背影有些像你。”
青雀不慌不乱,“是么?你别是眼花了。”
看她神色如常,倒像是自己真看错了似的,九鲤也没看真,不敢妄断,只得在心里默默揣测她与陈嘉背后的目的。
一时李妈妈捧了茶来,青雀眼不看她,只管呷了口茶,起身在屋里慢慢打量,嘴里嘀咕着,“也不知庾先生几时回来。”
哪晓得这时候庾祺正及至城东芦苇坡脚下不远,仰头一看,隐约可见望日亭,不见望峰寺。不过望峰寺下来,只此一路,不论离寺去往何处,都得从此处经过。此处恰好是个岔路口,东西可通附近几处村庄,向西通向城内市集,因此这路口搭着一处大木亭,亭内是一间乡野茶社。
这茶社设着四张桌子,见张达占着角落一张,一壁呷茶,一壁东张西望。庾祺一径朝那桌走去,将一团荷叶包的东西丢在桌上,“想你没地方吃饭,路上给你买的。”
张达乍惊乍喜,忙将几张荷叶打开,里头是只烧鸡,便唤来茶社伙计帮忙蒸热,又要了一壶酒,打发伙计去了,和庾祺笑道:“先生怎么来了?我办事您还不放心?”
“不是不放心,鱼儿进宫去了,我在家也是闲着,就过来了。”庾祺朝芦苇坡那条路望去,“没看见什么?”
伙计抱了小坛酒来,张达摆手叫他去了,一面往碗里倒酒,一面摇头,“我在这里坐了有三个时辰了,往城里去了二十四个人,往西去了十三个人,就是没见那望峰寺的和尚!按先生所说,他们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怕趁天不亮就办了。”
庾祺笑道:“他们要进城,就须得天亮。”
“您怎么肯定那几个和尚有鬼?”
“我只是猜测,等猜对了,我再和你说缘故不迟。”
少顷伙计将那只烧鸡蒸热了拿来,张达扯下一条腿来,正啃到一半,忽见芦苇坡山路上蜿蜒行来辆驴车,车上搭着好些草料,一个穿灰僧衣的年轻和尚在前头拉着驴,看模样是要去城中卖草料。庾祺只等车往城内方向拐了弯,走出去好一截,便拍拍张达,示意跟上。
张达忙用荷叶包好了烧鸡,一路走一路吃。二人径跟进城来,和尚到集市却不停歇,仍旧赶路,直将驴车赶至一户人家后门。开门的是个壮汉,与和尚来回两趟,就将草料底下藏的两口大箱子搬进门内。
“那草料底下还真藏着玄机啊。”张达连声咂舌,藏在人家院墙底下,眯着眼朝对过死死盯着,“先生您说,那箱子里是些什么要紧东西?那汉子又是什么人?”
庾祺远远看着那汉子家的墙头递个眼风,“看那墙上堆的木材和桨,大概是户跑船的人家,箱子里头大概是欲送出京的财物。”
“财物?”张达扭回头,“和尚这么有钱,整整两大箱财物?”
庾祺笑笑,“恐怕这只是一鳞半爪。”
说话间,趁那和尚赶着驴车走了,二人朝对过走去。敲几下门,须臾那壮汉便折来开门,上下打量二人,“你们是谁啊?”
庾祺笑问:“敢问你这里可有船出京?”
壮汉道:“我家的船不出京,只是条渡船,从前面小码头渡去离京的大码头,你们要出京,得到大码头上另找客船。”
庾祺笑道:“我们不出京,只是有些货物想找船带去南京,不知你可有相熟的船?”
壮汉侧身一让,“进来说吧。”
甫进院,张达就看见屋檐下那两口髹黑大箱子,皆挂着两把大锁。他看一眼庾祺眼色,便朝这壮汉呵呵一笑,“才刚瞧见有个和尚从你家门里出去,怎么,和尚也托你送东西?”
汉子亦笑,“那是城外望峰寺的僧人,他们的住持当年在杭州灵隐寺出家,和灵隐寺的僧人常有往来。住持要将一些泥塑的佛像送去杭州灵隐寺请大法师开光,所以近两月常托我找去杭州的客船。你们就放心吧,客人托我的东西,我还从没有丢过坏过,你们瞧,只要装了箱,我连看也不看,管它是什么,我可不贪
你们的。”
张达笑呵呵走到两口箱子前,“你不看,我们可要打开瞧瞧。”
这汉子脸色一变,忙跑上前来拦着,“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无端端开人家的箱子!要是主顾少了什么,谁赔?!”
庾祺摸出令牌缓步上前,“我们是皇命钦差,正在调查望峰寺,须打开这箱子瞧瞧,你放心,不关你的事,少了什么官家来赔。”
这汉子虽不认得牌子上的字,只看这人盛气凌人,那人又是凶神恶煞,的确像官府中人,踯躅着不敢抵抗,只眼睁睁瞧着张达拣了块石头,几下砸开那锁,掀开盖子,只见箱内珠光宝气,满是金银玉器。
登时把张达连这汉子都吓一跳,汉子以为是望峰寺的和尚劫了哪里的财物,膝盖一软就朝庾祺跪下磕头,“官爷,官爷!小人真的不晓得箱子里装的是这些东西啊,那和尚只说是送去开光的菩萨像,小的可不敢欺瞒两位官爷!若有假话,两位官爷只管把我一家老小的舌头都割了去!”
张达忙走来庾祺旁边,悄声问:“先生怎么知道望峰寺有这些财物?”
庾祺闷声不答,暗忖着走到那长条凳上坐下,叫那汉子起来,因问:“望峰寺两月内一共托你送了几回东西?”
那汉子忙道:“有六回!多时五箱,这回最少,只两箱!”
庾祺默然片刻,立起身要走,张达见状,只得跟着转身。未至院门,汉子便追上来问:“官爷,这两箱东西你们要如何处置?”
张达只看庾祺,庾祺忖度须臾,道:“就照和尚说的,给他找船送去杭州。”
顷刻二人走到街上来,张达左右想不明白,只得一再问庾祺,“望峰寺哪里来这么些金银财宝?先生又是如何猜到这些东西的?”
庾祺睐着眼,“我劝你不要问。”
“为何?未必这些财物与姝嫱的案子没关系?”张达皱紧眉头,“您不是跟着驸马爷才知道这望峰寺的?难道这些与驸马爷也没关系?”
庾祺仰头短吁一声,将其望一眼,“你要是想留着性命回去与妻儿团聚,就别问。那些东西或许与姝嫱一案有关,或许无关,但是干系重大,不是你我能刨根究底的。你先回去,我要去见一见驸马楚敏中,倘或鱼儿回来了,今日之事,你随便编个话糊弄过去。”
见他神色凝重,张达未敢多问,只在街上雇了辆马车,到齐府附近先下了车,自进府来。不想甫进客院,张达就听见一个陌生女人的笑声,那声音妖娆得似勾魂符,将张达悄悄勾到正屋来。
晴岚入窗,照见九鲤与一个女人坐在里间,但见那女人眼丝妖媚,两片嘴唇红艳艳的,正嘲弄地笑着。九鲤则坐在一端,愤懑地干瞪着眼。
“这里是齐家,我走不走,与你无干;我来见的是庾先生,要赶我走也是他赶,你一样赶不着。我倒想问问,你自幼就这般心胸狭窄?”
九鲤猛地拍一下炕桌,“是你先不客气,说我是乳臭未干的毛丫头!”
青雀一双眼鄙薄地吊在她胸前左右扫一扫,“你不是毛丫头是什么?”
九鲤垂首自视一回,立刻挺胸抬头,“我是毛丫头,你就是徐娘半老!”
青雀假意掩嘴一笑,“我老不老不打紧,反正与你叔父的年纪正配。他今年正是而立之年?我是二十七。”
虽与关幼君年纪相当,却比关幼君难对付得多,直接了当说了多少难听话,她却照样,简直油盐不进!九鲤恼羞成怒,猛地拍桌而起,正要骂人,谁知张达却不知打哪里冒了出来,跑到榻前来朝青雀打拱,“这位姑娘看着面生,不知是哪里来的客人?”
九鲤见他脸上满堆着笑,气更不打一出来,朝他叉起腰来,“张大哥,你几时回来的?”
“我刚回来,听见这屋里有生人说话,我就来瞧瞧。”张达又转和青雀殷勤笑着,“不知姑娘芳名,可是小鱼儿的朋友?”
青雀只含笑点一点头,“青雀。”
九鲤狠乜张达一眼,“叔父呢?没跟你在一处?”
“没有啊,先生还没回来?”
九鲤只得坐下,冷脸向青雀道:“听见没有,我叔父这会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就别等了,仔细白等!”
青雀却道:“横竖我也是个闲人,再说等庾先生就是我的正事,怎么能算白等?”
张达见这青雀像是故意同九鲤作对一般,只得暗暗拉着九鲤问:“这青雀是谁啊?干嘛来等先生?”
九鲤偏大声回,“不知道是谁!死皮赖脸的,偏要缠着叔父!”
青雀见她生气,反而愈发高兴,笑道:“今日我没身份倒不要紧,反正日后我的身份,是你婶娘。”说着便起身往里头卧房去了,“横竖是闲等,不如我先替你叔父收拾收拾屋子,也让你瞧瞧你婶娘不单能歌善舞,还很贤良。”
眼看九鲤要猫似的朝她扑去,张达忙拉住,“算了算了,让她去收拾,庾先生屋里又没什么要紧的东西。这姑娘到底是哪里惹来的?”
九鲤生气不答,只瞪眼道:“叔父到底哪里去了?!”
张达又是装傻,“不知道啊,我今日可没见他。”
却说庾祺一径命车夫赶来驸马府,付了车钱下车,缓步走到驸马府大门前。他心下犹豫,只在石阶底下踟蹰徘徊,待要走时,却见门上有个管事的跑下来问:“这位可是庾祺庾先生?”
庾祺回身望去,“你认识我?”
那管事笑道:“不认识,不过听我们驸马爷说过。”
“你们驸马爷说我什么?”
“也没什么,他只形容了先生的相貌,说这两日若见先生在我们门前,不必通传,直请先生进去说话。”
庾祺进退两难,默了默,只得随他进到正屋,绕过里间,至后房,楚敏中听见声气,忙起身迎来,一面打拱,一面吩咐丫头上茶果点心,请庾祺落座。
稍稍寒暄之后,敏中便问来意,庾祺笑道:“不是驸马爷请我进来的么,怎么反问我?”
敏中也笑说:“我的确吩咐门上的人,倘在家门口见着先生,就请先生进屋。可至于先生为什么走到我门前来,就得问先生了。”
“驸马爷既猜到我会来,不妨就猜一猜我是因何而来。”
敏中窥着他的面色,驱退屋内下人,旋即笑道:“敢问庾先生,是不是盘查过望峰寺?”
庾祺没承想他倒先开诚布公地说起这话,稍觉讶异。
敏中更从他目中猜到,又笑笑,“是不是查到望峰寺的和尚正在运送财物出京?”
庾祺由惊转笑,“驸马爷派人跟踪我?”
敏中不疾不徐,淡然道:“先生多心了,以先生的警觉,我若派人跟踪你,你早就该有所察觉了。我只是想起昨日跟着我去了芦苇坡,又问及望峰寺,肯定是去查过了。不知先生是如何处置那两厢东西的?”
“这么说,你承认那些财物是出自驸马府?”
敏中顿一顿,呷了口茶,慢慢向旁放下茶碗,“我更好奇先生怎么猜到望峰寺内有我府上的财物?”
“听说自从陈贵妃两个月前在宫里梦魇开始,京中许多皇亲贵胄就替贵妃礼佛祈福,可公主一向与陈贵妃不合,却也替她劳心伤财起来,我就有些疑惑。直到昨日见驸马爷去了那望峰寺,我就好奇,那些达官贵人多是往皇家寺庙或是有名的大寺里敬送东西,只有府上往那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内送东西敬佛,这就益发蹊跷了,所以今日就去芦苇坡那头守株待兔。”
说着,庾祺睇向他,眼色有些发冷,“没想到还真让我守着了,望峰寺有个和尚往一个船夫家里送了两厢金银珠宝,托那船夫找可靠的船送去杭州。”
其实里头还有个缘故,是昨日在望峰寺碰见关幼君,愈发使他怀疑。关幼君一向是个无利不到之人,特地往那山野小寺中去,还故意告诉他和九鲤,公主往这寺里也送过东西,大概她也是觉得蹊跷,才到望峰寺查看。
更兼后
来幼君态度不同往日那般热络,他就想到,多半是有什么要紧大事被幼君隐隐猜到,她因怕受牵连,所以态度才不由得不慎重些。
庾祺顿了顿,接着道:“据那船夫说,望峰寺两月内托他送了好几回,恐怕前后送出的财物加起来,已有十万金之数了吧?”
敏中脸上闪过一丝慌张,眼睛朝他看下来,“先生收缴了那两箱东西?”
沉默了一会,庾祺摇头,“没有。”
敏中便松懈一笑,“我早知先生虽受皇命,却胸怀大义,不忍见国家奸佞当道,民不聊生——”
不等他说完,庾祺忙摇撼起一只手,“驸马爷苦读圣贤书是为国为民,庾某没有那份大志,我所受的皇命是彻查姝嫱一案,别的闲事我不想管,也怕没命管。我只想尽早查明此案,好带着鱼儿回南京去。”
敏中暗想一想,才知九鲤的小名是叫“鱼儿”,他笑着摇头,“先生若真是漠不关心,又不是来兴师问罪,也无意向朝廷告发,那今日走到我驸马府来,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单为好奇?”
庾祺含笑起身,“我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既然查出个端倪,就想知道真相。我无意打扰,就是顺便问一句,到底我和鱼儿在你们这盘棋上,是个什么角色?”
正说着,只见湘沅从屏风后头绕出来,“皇兄说过,庾先生与你那鱼儿姑娘如何聪明绝顶,什么样的疑案都能查明。所以布下这疑局,引庾先生来,就是要让天下人看清楚,奸佞如何陷害忠良,皇上如何袖手旁观,而我皇兄是如何被逼无奈,举兵逼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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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出皇都(四十)
果然如庾祺所料,周钰早有心要谋反逼宫,当初在南京秘密结交四川的鲁韶,正是预备铸兵造器。贵州总兵乃是周钰生父平王的旧部,曾对平王赤胆忠心,亦当周钰是少主。周钰结了禁足,必设法南下贵州,在那里拥兵自重,再杀回京城,最终逼宫篡位。
这湘沅身为周钰的同胞妹妹,自然不能留在京城为人质,所以于两月前便开始秘密转移财物,东西到杭州必是怕有人怀疑查出端倪,故意先绕道杭州,再从杭州转运。
不过奇怪,楚敏中一向与湘沅不合,这等株连九族的大不韪之事,他竟然肯与公主同心?庾祺思索片刻,笑着在夫妻二人间睃一睃,“听说公主驸马夫妻不和睦,在这桩大事上,倒是志同道合了。”
敏中立起身,走到湘沅身旁,和她相视一笑,“正如先生所知,我读书是为施展抱负,报效朝廷,今时今日在皇上心目中,朝堂中早就没有我的位置了,既然王爷不嫌弃我这个做妹夫的,肯给我这个机会,我与公主自然就能夫妻同心。做夫妻嘛,无非是要生死不离,我们虽不同于寻常夫妻,但也是同心同德,共荣共辱。”
“谁都以为当年是我强指状元为驸马,父皇拗不过我,所以成全我,而断了他的前途。”湘沅瞥一眼敏中,讥讽地笑了一笑,“我也是半年前才知道,皇上当初肯答应将新科状元指配于我,不是因为宠爱我,而是因为敏中当时年轻气盛,殿试的文章竟曾暗谏皇上要做明君,不可姑息陈氏一族。父皇若许他入朝为官,岂不是给自己添堵么?所以才答应了我,封敏中驸马都尉,绝了他的仕途。”
敏中在旁点头微笑着,“早年我怨恨公主,实是我不对。”
庾祺听完这夫妻二人一唱一和,不由得狠吸一口凉气,“于是你们夫妻一笑泯恩仇了,就与昭王共同设下姝嫱一案。通过齐叙白设计引我和鱼儿入京,是想我们查出昭王是受陈氏一族诬陷,告诉天下人,皇上昏庸无道,奸佞残害忠良,所以昭王走投无路,师出有名。将来一旦逼宫成功,才好让群臣诚服,民心归顺。真是打得好算盘,利也要,名也难舍——”
敏中笑着坐回椅上,“果然王爷没看错,先生真是聪明过人。自古不论君臣,谁不想名垂青史?真是弃名节而不顾的君主,纵有丰功伟绩,史书上也不会记他多少好话,臣民也不会真心顺应一位只谋利而不求名的君主。当今皇上不也怕为天下人诟病么?所以王爷所作所为,并没有错,王爷不过是给了陈氏一族一个栽赃陷害机会而已。”
“杀害姝嫱也没错?”
湘沅目光尖锐,“不论是皇兄还是我,或是驸马,我们都没有杀姝嫱,也从未指使任何人杀姝嫱。”
庾祺半虚着眼,“那姝嫱是怎么死的?那把匕首可是你带进宫的。”
“那把匕首的确是我带进宫的,却不是为杀姝嫱。庾先生这么聪明,不如猜猜看我为何要带那把匕首进宫?你猜准了,我就把事情对你说个明白。”言讫,湘沅回身坐在上面椅上,带着傲慢的笑意睇着庾祺。
“要我猜——好,我就猜猜看。”庾祺埋头在厅内缓缓打着转,沉思好一会,斜眼瞟他夫妻二人。
“既然昭王早有打算要师出有名,想是早有预谋。两个月前,陈贵妃做了个梦,梦到有个女刺客幻化成一只兔子进宫行刺她,陈贵妃还被这梦吓病了几日。于是,昭王心生一计,只要将那把匕首放进苍梧轩,以陈贵妃的性子,肯定会趁机咬准昭王欲意借“梦境应验”来吓唬她,而皇上素来不满昭王,也会借机贬黜昭王,昭王就能让世人看到他是如何被逼无奈。”
湘沅噗嗤笑了声,“你真以为陈婠笙真做过那样一个梦?你真以为她会被一个噩梦吓到?她不过是听说皇上有个私生女在南京,并且还得罪她陈家多次。她怕皇上将来接这个私生女回京,威胁到她在宫里的势力,所以才编造了这么个梦。”
庾祺接着道:“无论是陈贵妃编造还是真有这个梦,反正都被昭王抓住了这个空子,给陈贵妃一个转来栽赃他的机会。可是昭王身为男子,要携凶器进宫是诸多不便,而你身为女子,可以轻易躲开侍卫的搜查,所以昭王便把匕首交给了你。且为了给陈氏一族咬死他的机会,那夜他是故意中途离席,好让人觉得他有时间到苍梧轩去放那把匕首。”
湘沅呵呵笑问:“你是怎么推测出这些事的?”
“那把匕首丢得实在有些蹊跷,匕首丢失当日,公主去过昭王府,可昭王偏就想一想是否被公主拿走了,反而大张旗鼓让府中下人到处寻找,这好像是有意让人我们后来人知道,匕首一早就丢了;还是那把匕首,我始终在琢磨,公主为何一定要带那把匕首入宫?直到我听说陈贵妃做了一个被人用匕首刺杀的梦,而后又查到驸马通过望峰寺转移财物,把这些种种蹊跷联系起来,我才想到这个可能。”
听到此节,敏中方接话,“庾先生真是心细如尘的人,你这些推断都不错,唯有一点,我们的计划里,并没有姝嫱。”
“如此说来,杀害姝嫱只是个意外?”
湘沅蹭地站起来,“要怎么说你才信,我们没有杀姝嫱!”
庾祺反剪着双手,朝她笑一笑,“公主难道没有为姝嫱与驸马的私情吃醋?”
湘沅瞥一眼椅上的敏中,“从前我的确是爱争风吃醋,可大计在前,孰轻孰重,我还分得清。再说了,姝嫱即便与驸马搭上些干系,也不过是个小小宫女,和她争风吃醋,岂不跌了我的身份?你只听说我们府上有两个小妾被我当丫头使唤,就当我心肠歹毒,难道你没听说她们是陈家送来的,我岂能善待陈家送来的人?”
“当夜若是公主没有见过姝嫱,那你带进宫的匕首,怎会插在她的胸口?”
“你问我,我问谁去?”湘沅一掣裙摆,复坐回椅上,“案发当夜,我的确在山茶园见过姝嫱,不过我不是去杀她的,我不过是想把匕首放到苍梧轩去,巧在山茶园外面碰见她,我正想回避,却被她瞧
见了我,反上前向我示威。”
说着,她狠狠乜向敏中,“那个不知死活的贱人,居然敢主动和我说她与驸马的私情,我怕人听见,就拉她进了山茶园内说话。”
庾祺插过话道:“你们在山茶园内发生争执,你一怒之下,就杀了她?”
湘沅听了也不生气,脸上又挂起笑来,“她是被人先.奸后杀,敢问我如何奸.污她?是她当时跪着求我,让我把她从宫中要到驸马去,我气得打了她一巴掌,想就是那时候,匕首从怀里掉了出来,那园子里净是软泥,我竟一点声音没听见。”
“你是说你把匕首掉在了山茶园内?”
“我当时没察觉,气冲冲走出来,想到既然路上碰见她,就不能再去苍梧轩,于是我回了青鸟阁后殿,直到驸马问我事成了没有,我说了路上遇见姝嫱的事,一摸匕首,才发现不见了。”说罢,湘沅轻蔑地笑一笑,“我们连预备谋反逼宫的滔天大罪都明白告诉了你,何必在这桩小案子上哄你?散席之时我们听见姝嫱死了,也很诧异。”
庾祺思忖之后,睃着他二人,“但诧异之余,你们便将计就计,昭王顺理成章成了嫌疑人,陈氏一党一样竭力做伪证证明是昭王杀人,只要我和鱼儿查明此案,你们一样能达到你们的目的。可你们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向皇上告发你们?”
敏中双目带笑凝在他脸上,“就算先生不告发,皇上也该是有察觉了,我今早刚得到消息,皇上一面禁足王爷,一面暗中密派了钦差到贵州,要招贵州罗总兵入京封赏。想必此刻钦差马上就到贵州了,若王爷不尽快赶去贵州,罗总兵拖延不了多少时日,到时候即便罗总兵举兵,也是群龙无首。”
哪里卷进来一阵风,庾祺忽觉浑身一寒,“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王爷曾说过,先生足智多谋,若入绝境,可求助先生。”
庾祺忙摆手,“我不过是个大夫,没本事也没这份心管这天下大事。你们如何谋算的,我保管不向外透漏半点,也请你们不要给我和鱼儿找麻烦。”
言讫便打拱告辞,不想湘沅一个箭步拦在他面前,“不是我们要给你找麻烦,你恐怕还不知道,今日皇上特地叫九鲤姑娘去延安侯府送年例,延安侯闾贺春原是四川总兵,前年因参陈家被皇上调回京以养病之由闲置在家。这闾贺春还有位二十来岁尚未婚配的公子,如今皇上突然派九鲤姑娘去闾府,如此重而待之,你难道猜不透皇上的意图?你们无心搅这浑水,不是我和皇兄不答应,是皇上不答应!”
庾祺脸色一变,下颌角稍稍一硬,沉吟须臾,仍朝肩上拱手,“告辞!”
一出驸马府,朔风乍起,吹得人脸上刀子刮过一般疼,庾祺却没觉得,满腹里只琢磨着皇上有意将九鲤许配闾家公子之事。听公主与驸马说得那般笃定,多半假不了,怪不得一大早便召九鲤入宫用饭,先还当皇上终归有一份舐犊之情,原来打着这个主意。
这可不像当初在南京,只在九鲤看得中看不中,既然皇上有意靠嫁女儿笼络闾家效忠平叛,凭谁反对也不中用——还当从长计议,想个万全之策。
庾祺心事重重回来齐府,已是黄昏时分,一问叙白仍未回府,走回客院,却听见正屋里分外热闹。近廊庑底下,只闻得九鲤同一个女人在争吵不休,话中全不讲道理,只急着赶人走。
凭她说什么,青雀自是气定神闲坐在案前,拿起一双箸儿笑笑,“大家都是齐府的客人,况且今日我们二爷还送了许多吃食来,我坐下来吃顿饭也不为过,是吧杨总管?”
杨庆年忙在旁陪笑,“哪里哪里,姑娘肯吃我们的饭,就是给我们面子。”
说着与李妈妈收拾提篮盒出来,碰见庾祺在廊下,因问里头那女人是谁,杨庆年忙说是翡翠园的人,叫青雀。
怪不得听声音有些许耳熟,庾祺打帘子进去,见青雀与九鲤张达正在里间圆案上用饭。九鲤一看他进来,忙搁下碗跑来,两手把住他一条胳膊,“叔父,这么一整天,您跑到哪里去了?”
庾祺轻笑道:“随便在外头逛了逛。有客人来了,不知青雀姑娘是来见齐二爷的,还是来见谁的?”
九鲤见他双眼只管望着青雀,心里一生气,将他胳膊甩开了,自往饭桌走去坐下,依旧端起碗,“人家青雀姑娘是特地来见您的。”
随即青雀起身,朝他稍稍见了个礼。
庾祺随便拱一拱手还礼,“青雀姑娘找我有何事?”
青雀嫣然一笑,“怎么,没事就不能来见先生么?是陈二爷叫我来的,”说着,朝他贴近两步,歪着腰道:“陈二爷向来是个大方的人,只要是朋友瞧他的东西多瞧两眼,他都舍得送人。”
此言一出,张达一口饭呛得连连咳嗽,这样直接了当的女人他也是头回见,自己倒臊得脸通红,忙夹了些菜在碗里,起身往外走,“我回房去吃。”
九鲤听了这话益发火大,咚一声将碗狠狠往桌上一放,板着脸不说话。
青雀见她脸色铁青,更觉痛快,拉了庾祺坐下,“甭管先生在外头吃没吃过饭,既回家来,就再吃些。”
“这可不是你家。”九鲤接过嘴去。
“也不是你家啊。”
一句话又顶得九鲤胸闷气短,起身便走,走到廊下来,一扭身却走到窗户旁贴紧耳朵听觑。里头没说话,她正皱眉,谁知庾祺在背后喊了她一声。
回头一瞧,他正打着帘子在门内看她,“你想听什么?”
随即青雀从他身旁斜出身子来,“要听就进来听好了,只是未出阁的姑娘听男女间的私房话,不怕臊么?”
九鲤狠狠剜他二人一眼,仰着下巴自回东厢去了。
听得那房门砰地紧紧阖上了,庾祺方丢下帘子进屋,脸上残留着宠溺的笑意,“她还不记事的时候你就同她争锋相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爱同她过不去,到底为什么?”
青雀绕到身旁来看他一眼,“你果然认出我来了。”
庾祺坐下来斜她一眼,“只是看着有两分眼熟,不过我认得你头上的金簪,那是全善姮的东西。”
青雀含笑将头上金簪拔下来,递在桌前,“这是全姑姑送我的,那时她说我在她府上当丫头终究不安全,怕被人认出来,就给了我一些银子,叫我外头找个偏僻住处,又送了我这簪子。”
她扶着案
沿坐下,长叹一声,“全姑姑说,倘或她不在了,这跟簪子就给我留做念想。没想到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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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出皇都(卌一)
原来这青雀从前是全府的一个小丫头,当时不过十一二岁,全府的下人多是些年长的妇人,同她一般年纪的丫鬟统共没几个,因此庾祺对她颇有几分印象。她那时眉眼还未长开,整个人瘦得嫩竹竿似的,风一刮也能摇上三摇,哪像眼前,出落得曼妙多姿,婀娜有致。
庾祺借着桌上烛光细细看她,衣襟上的白毛轻轻扫着她的下颌,这张脸也比从前丰腴白皙多了。他含笑点头,“你也叫她全姑姑?我一直以为你是她的丫头。”
青雀支颐着脸,望着那弹动的烛火,“我与她本是非亲非故,比你早一年进全府。当时走投无路,是被她收留在家的,平时就在她身边做个端茶倒水的小丫头。”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为何要收留你?”
“我原叫阮桦,原是河间府人氏,我爹阮宏曾是平王身边的近卫。”
庾祺眼睛一亮,新又打量她两眼。她只澹然一笑,问道:“先生可曾听闻二十年前平王在甘肃领军与鞑靼的兰州之战?”
庾祺蹙额点头,“自然听说过,平王就是在此战中被敌军毒箭射中,半个月便不治身亡。正因平王一死,先帝才结郁在心,日益病重。”
青雀轻叹一声,缓缓起身,绕案行着,“平王所中那支毒箭,却是从我爹的手里射出去的。”
“你爹?”
鞑靼用于战事的箭,一向有涂黑锡的习惯,听说平王所中那支箭头上就涂有黑锡,箭式也是鞑靼常用的箭式。且平王是身前中箭,所以当时斗以为是中了鞑靼士兵的箭,却没想到这是一支“暗箭”。
“在出征前半月,那时候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周颢,他曾找过我爹,许他将来御翎卫指挥使一职,要他在战场上暗害平王。我爹原没答应,后来太子便以我们一家为要挟,我爹迫于无奈,这才在战场上逮住机会,放了那支冷箭。”
“你爹为什么不告诉平王?”
“我当时还小,也不懂,后来是全姑姑告诉我,先帝只有三个儿子,太子,平王,丰王。平王善武却不善文,不是治国之才;丰王温厚蕴藉,却不免柔懦;而丰王才智超群,有经国之才雷霆手腕,在先帝心目中,这三个人最好的继位人选自然是周颢。所以先帝早早立他为太子,即便我爹告诉平王,但只要平王安危无恙,太子再随便替自己找个替罪羊出来,先帝也不会动掣太子根本,无非是斥责他一阵子,将来太子登基,我们一家一样没有好结果。”
庾祺的目光慢慢主随着她,“既然先帝觉得太子才是继位的最佳人选,太子何苦还要暗害平王?”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算先帝这样想,可太子一样觉得危如累卵。再说后来,渐有太子做事阴毒狠辣的传言,这时候,就开始有朝臣偏向丰王。他们兄弟三人,平王与丰王最是情谊深厚,难保将来储位动摇,平王不会向着丰王,平王善用兵,又有不少死心塌地追随的将士,太子如何不怕?”
如今看来,周颢与善姮倒不是因为男痴女怨上的小事而分道扬镳,两个人原本就迥然不同,在为政上想必也是见仁见智。多半是因平王之死,二人彻底决裂,后来私自生下九鲤,暗中养于全府。
庾祺一面想着,一面问道:“后来又如何?”
“事成后一月,祖父接到父亲的家书,说是在京置办了房子,要我们阖家都搬到京城去。我们便收拾行礼,举家搬迁,走到东安县的时候,家人念我年幼,又念祖母身子有些不适,便将我和祖母暂留在东安一户远亲家里,他们先进京去,再派车来接我们。不想我和祖母留在东安县的第三日,就听说往京去的路上出了人命,死的是一家老小共七人。除我与祖母之外,刚好我们上京的人是七人!”
说着,她陡地拍案坐下,慢慢深吸了一口气,“老祖母赶忙去了东安县衙门认尸,死的果然是我们家的人。衙门里说,他们是在路上却遇到强盗,杀了人劫走了财物。我们把家人暂且安葬在了东安县,便上京寻爹,谁知到了京城,才听说我爹掉进河里淹死了。再后来,老祖母也一病不起,死在了一个月之后。”
“那你是怎么找上全善姮的?”
青雀缓缓摇头,“不是我找到的她,是她找到的我。那时——”
忽地庾祺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青雀忙咽住话,跟着他朝窗户望去,只恍见夜迷花飞,银玉映窗,却不见人影。谁知庾祺一径起身,悄声走到外间门前,撩开那厚门帘子,果见九鲤的背影正弯在那窗户旁瑟瑟发抖。
庾祺“吭”地咳一声,将她猛地惊转过来,脸上窘慌须臾,又把下巴高高抬起来,“怎么?我出来走走也不行么?”
“下雪了还出来走?”庾祺转眼一看,见角落那耳房里还亮着灯,便叫声“李妈妈”,那婆子开门出来,他便丢了帘子走到廊下去,吩咐把东厢烧得暖些,并给了些赏钱。
说完扭头和九鲤歪了下脸,“还不快去睡?”
九鲤只得拉下脸走了,路过他身边狠哼了声。他哪得空哄她,仍旧踅回房来阖上门。
只听青雀冷笑一声,“这丫头除了那张脸,性情可没半分像全姑姑,又小器又骄横,全姑姑可是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的一位将门千金,她却像个野丫头。”
庾祺笑笑,“她就是在乡下长大的,我也没有读过多少书,何来那些礼乐诗书教给她?”
青雀瘪着嘴,眼睛在他身上一转,又好笑,“真没想到,你肯将她养大,我记得那时候你住在全府,凭她如何亲近你,你都不喜欢,你说你自来最厌恶小孩子。”
“那时候我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子。”庾祺笑着,轻叹一声,“人都是会变的,你不也是从个小丫头变成今日这名动京城的舞伎?”
青雀苦笑,“要不是周颢,我如何会沦落风尘?当年全姑姑听说平王死后不久,原来他身边的一个侍卫突然淹死了,她起了些疑心,便暗中打探这侍卫的事,最后找到了我。当时老祖母死了,我正流落街头,全姑姑就将我安置在全府做了个小丫头,一年之后,你和你师父白谦就来了。”
“可你却早我一步先离开了全府,是为什么?”
“那时我也不清楚,只是全姑姑说先皇病重,太子监国,我留在全府终归不大安全,就托人在一户人家替我租赁了一间屋舍,让我搬了出去。又将我家人真正的死因告诉我知,她说,将来等我长大,报不报仇是我的事,但我得知道真相。没想到我搬出去不过三个月,全府就失火了,全姑姑也死了。后来我流落青楼,慢慢长大,我才听说‘皇梁之变’,我想是周颢,一定是他杀了全姑姑!”
庾祺点一点头,“我师父白谦也死于这场‘皇梁之变’中,朝中有人指责全善姮故意举荐这个江湖郎中来耽误先皇病情,便又愈发使人相信全善姮联合丰王篡改遗诏,谋夺皇位。师父死后,我曾折回全府,没想到碰上大火,还曾在火场遇见几个高手。你说得不错,那次大火的确不是意外。”
青雀忽然瞪着眼,“你既然回去,为什么不救全姑姑?!”
“非是我不救她,是我到时,府中下人多半已被那几个高手先杀死,她也不过还剩了口气,我只救得了鱼儿。”
青雀恨得双眼通红,“周颢是先杀了人,再放火焚尸,好歹毒的心肠!”说着,兀的冷冷笑一声,“活该他这些年疾病缠身,断子绝孙!”
庾祺听她口气中有些得意,禁不住在她眼里审度,“周颢登基后,先将皇子
封王,而后才册立鲁王为太子。你从前在鲁王府做舞姬,难道这位太子的死,与你有关?”
青雀起身笑道:“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沉迷丹术,吃了许多丹药,不早死才怪。”
想必其中也有她哄劝的功劳了,好在此事无人知晓。他又问:“那另一位皇子呢?”
“那是他自己命薄,与我可没半点关系。”青雀又禁不住一笑,“也是周颢的报应,他杀人如麻,连自己的兄弟和女人都不放过,上苍有眼,岂能放他好过!哼,如今他只剩了昭王这么一位过继来的皇子,虽还有一个四皇子,却还年幼,就算将来登基,也不过是陈家的傀儡。他煞费苦心得来的江山,终是要落入别人手中!”
说到陈家,庾祺方想起来问:“陈嘉派你来是为何事?”
一问青雀也想到这茬,捉裙坐回来,“他听说你们去找过那个顺公公,并且已到富大钱庄问过,便猜你们已经查出是陈家收买顺公公做伪证的事——”
“怎么,他怕了?”
“他倒不怕这个,即便是他们买通人证,以他们陈家之势,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他差我来,是想探探你们到底有没有查出公主是不是真凶,那个凤凰不是说,真真切切在公主房中见过那把匕首么,哪怕凶手是公主,他们也能设法把昭王牵连进来。”
庾祺默了默,“如此说来,陈家的人却与姝嫱的死无关?”
“我看真是没相干,只是陈家想用这个机会贬黜昭王。反正这个不相干,要紧的是,你要设法把我今日说的这些话告诉昭王,让他知道他父亲到底是被谁所杀!”
“你还要报仇?”
“难道你不想替全姑姑报仇?!”她稍稍顿住,眼睛在他面上转转,自笑了一笑,“是了,你与全姑姑非亲非故,她怎么死的,被谁所害,原不与你相干。既如此,我就告诉九鲤,看她想不想为她娘报仇。”
言讫便起身,作势往外去,果然庾祺道:“站住,你不要同她说这些事。”
青雀背着身微笑,“为什么?”
“她不该背着这些前仇旧恨过日子。”庾祺站起来,“你容我想一想。”
一来,相隔这些年,他有些信她不过;二来,即便不告诉周钰,周钰已预备举兵逼宫,势必要同周颢拼个你死我活。只是眼下难在周钰如何脱困。
他寻思一阵,看向青雀的背影,“西厢还有间空屋子,我叫李妈妈稍作收拾,你先在这里歇一晚,明日再说。”
说话庾祺便开门出去,谁知九鲤在东厢,虽将灯烛熄了,人却未睡,一双耳朵只管竖着听正屋的动静。听见“吱呀”一声开了门,想是庾祺要将人赶走,谁知却听见他在廊下叫了李妈妈来收拾屋子。
虽不和人亲近,也不放人走,难道是不好意思赶客?哼,这才不是庾祺素日的性格,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肯定是今夜还有些难为情,先亲亲近近聊这一夜,等明日再说?要死!她心头一恨,想开门出去骂人,却碍着脸面,只得翻过身死死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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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出皇都(卌二)
次日九鲤起来,盥洗毕,一开门便瞧见对过青雀也正开门出来,她竟换了身衣裳,看这样子,是带着细软来的,一日两日不会走。九鲤磨了磨牙根,乜她一眼,拉拢房门,一径到得正屋里来。
见庾祺在里间榻上吃茶,细看脸色憔悴,双眼眍,显然这一夜不得好眠。九鲤只当他是给青雀乱了心神,气上心头,一面慢慢往里走,一面咕哝,“您还真将那青雀留下来了,既然留下,又放到东厢去做什么?就留在正屋好了嘛,装什么正人君子。”
越说声音越低,后头的话庾祺虽没听清,也少不得看她一眼,放下茶碗来,“我留她是为商议别的事,你别瞎猜。”
“同她有什么事可商议,商议得着嚜。您就直说是被她迷住好了,反正是人送的,不要白不要,是吧?”
哪知他这一夜只在思想周钰之事,先有公主驸马要他相帮,后有青雀劝他相辅,他本无意牵涉到皇权纷争,偏又缝周颢欲将九鲤嫁于那个什么延安侯府家的公子,又还有杜仲之仇未报。虑及种种,真是辗转反侧,彻夜难免。
见他不作声,九鲤慢摇慢晃到榻那端坐下,轻轻扬起调子,“啧,她可是陈嘉的人,陈嘉送您东西,您就不怕有诈啊?昨日他抬来的那些东西我都没敢打开看,谁知他安的什么歹心。您可得留神,别中了人家的美人计,天上可不会平白掉下馅饼来。”
庾祺不接这话,反问道:“昨日听说你到延安侯府闾家去了?”
九鲤本不拿这事当回事,想皇上即便有意替她指婚,也要问过她的意思方能作数,只要来问她,她便说早已心有所属,量皇上也不会强她所难。
想是这般想,不过眼下怄上气来,偏不说这些,只道:“是啊,皇上派我与沈公公去给闾大人家送年例,那延安侯府真是不错,朱门绣户,玉宇琼楼,比宫里头也不差,想住那府宅中的人,不知怎生快活。”
庾祺睐着她,“我好好问你,你就同我好好说。”
九鲤翻了记白眼,“那您要我说什么?”
“我只问你,皇上为何使你去延安侯府送东西?”
她半低下头来撇一撇嘴,手指搅弄裙带,“我怎么知道,您去问皇上好了。”言讫不闻庾祺作声,她抬头一看,见他冷板着脸,便将裙带甩开,提起调子,“我说我说好了吧!听陈贵妃的意思,好像皇上有意要把我指给那延安侯府家的公子闾憬,是什么光禄寺少卿。”
“那你见过这个闾憬了?”
她随意点头,“见过了,皇上派我去给人家送年例,不就是借机让我去相看的嚜,这我还能不明白?”
“你倒乖觉。”庾祺深吸一口气,冷冷瞟她,“人才如何?”
“二十六岁,人才也还不错。”
“那你心里是什么意思?”
问得九鲤生气,立起身来,“我心里若觉得他好,您就答应了?!我看您根本没把我放心上,听见这种事还不生气!”
庾祺默了默,吁出口气,“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生气要是顶用,我也像你似的只管生气就万事大吉了。现在要想想怎么脱身才好。”
“这有什么难?皇上又没明说,等他明白问我的时候,我就说不情愿,他还能逼我不成?没这道理,我是他亲生的女儿,十八年了他才见着我,他心里必然对我和我娘都是有些愧疚的,只要我不肯,他少不得要顺着我。再说沅公主当初指驸马,不也是她自己看中的么,难道我这个亲生的,还不如不是亲生的?”
庾祺听得一笑,九鲤见他笑中略含嘲讽之意,以为他是多心,当自己说亲生便好,不是亲生便不好,辜负他十几年的教养之心。却又不肯说好话哄他,只把眼一乜,鼻子里哼了声。
适逢李妈妈正提了早饭来,摆在下方桌上,递嬗去请了青雀张达来用饭。九鲤青雀相会,自然彼此都没好脸色,彼此冷哼一声,相对坐下,皆不言语。
自昨日查出望峰寺中的蹊跷,张达正有些没头没脑,不知今日又该如何,想问庾祺一问,又顾念青雀在这里,不好问,只向榻上看庾祺一眼便埋头吃饭。
一席无话,饭毕李妈妈进来拾掇,张达忽想起这一早不曾见叙白,因问道:“如何不见你家二爷过来吃饭?”
李妈妈道:“二爷昨夜就一宿没回来呢,我正想问捕头,我们二爷是到何处去了?”
几人皆摇头不知。
按说叙白此刻正于城东泰元街上一家客店中起身,下楼在堂中坐定,一面向伙计讨要早饭,一面只管把斜对过那间有余米行望着,见进进出出无数伙计搬货扛米,门前停着多辆独轮车,生意红火得紧,却不见一辆饬舆。
叙白吃完早饭,直望这米行来。那掌柜正在柜后算账,见他进来,不耐烦地攒起眉来,“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告诉过你嘛,我们大姑娘不在这里,她此刻住在城南顺义街上。”
叙白拱手道:“昨日下晌我去过了,关大姑娘并不在布庄。”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往别处寻去,大节下在我们店里出来进去的,不知道的还当是我们的债主呢,我们面上不好看!去去去,别处寻去!”
叙白便带笑拱手,“你们关大姑娘贵人事多,到处难寻,无妨,我就在对面那客店里等,大姑娘一日不来我就等一日。”
那掌柜自埋头打算盘,只得他出去了才抬头朝街上望去,果见他进了那间酒店,寻思须臾,清了盘,吩咐铺内伙计一遍,就自往铺子后头来了。这铺子后面有方院落,设着米仓和伙计们的住处,廊角门后还连着一方小院,走进来,只见玉树琼枝,雪覆青瓦,掩着三五间客房。
掌柜往东厢敲门而入,幼君与娘妆二人正坐在屋里盘算账目,面前安置着熏笼,桌上金猊香暖。幼君见是掌柜,便阖上账本道:“薛掌柜,后日就把年例放了吧,旧例之余,每人再添放二两银子,告诉众伙计,只要生意红火,只要是这铺子里的人,上至掌柜下至烧火做饭的
,我关幼君都不会亏待了他。”
薛掌柜打拱答谢完,近到桌前来道:“大姑娘,那位齐二爷在对面酒店住下了,我看他是一定要见到姑娘才罢,姑娘看如何是好?”
娘妆慢慢拨清算盘,“齐叙白到底会有什么要紧事,怎么忽巴巴想起找姑娘来了?”
自从上回到了望峰寺,幼君便觉有鬼,起先听说公主往那望峰寺内送东西敬佛就有些奇怪,公主敬佛竟连那等山野小寺的佛都去敬,这也未免诚心太过。于是闲来往那里走一趟,没承想碰见庾祺九鲤两个,庾祺那人向来不礼佛,走到那小寺中必有蹊跷。
因此回来她便使人暗中打听那小寺,果然如她所疑,往望峰寺敬佛不过是名头,实则是驸马府在搬挪财物。今下齐叙白又寻到这里来,料不为别的,想是为离京一事。
幼君暗自踌躇半晌,想着躲他不过,终是要博一博,便向薛掌柜道:“午后你去请他来见,就说我刚到米行来。”
这薛掌柜答应了出去,只等午后,打发个小厮往对过去请,未几将叙白请来后院与幼君相见。幼君脸上带笑,迎来寒暄两句,吩咐茶果款待,命人关上门,邀叙白椅上坐,笑问:“我才到铺子里就听薛掌柜说有位姓齐的公子找我,我想必是齐二爷,只是大家一齐进京,这么些日子了,怎么齐二爷今日才来走动?齐二爷今日不来,我明日就该预备上年礼打听到府上去了。”
叙白心知她是虚伪客套,薛掌柜说她刚至米行,可叙白在客房内开着窗瞭望这米行一上午,并未见她进来,可见是早就在这里。只是头先不肯厮见,此时又改主意请自己进来,是何道理?
当下已顾不得计较这些了,因说道:“多谢大姑娘想着,我今日来,是想托大姑娘一件事,还望大姑娘肯不吝帮忙。”
幼君款款走去旁边椅上,回身坐下,“齐二爷太客气了,你只管说,能帮我自然不敢推辞。”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想着元夕前要回南京,恐怕节下没船,想姑娘做大生意,必有不少相熟的船只,想请姑娘帮忙替我寻一艘回南京的船,只要肯走,船资不成问题。”
幼君想着,偏要赶在这时候走,只怕不单是他一人走;况只要肯出钱,就没有不肯走的船。今日他特地跑来央求,只怕是看中她因做生意,早就打通了水路关口,若能上得她关家的货船,沿路盘查的公人更容易应付得多。
既然他不敢明说,无论是与否,她亦不能把话说死,只笑道:“好说,我尽力替齐二爷找船便是,能找到自然是好,不能找到齐二爷不妨等一等,元夕之后自然多的是船。”
叙白见她并不十分应准,又怕说得太明了,反叫她暗报朝廷,因此不好再说,起身告辞,“那我三日后来望大姑娘的信,若能找到船,必有重谢。”
幼君送他至门前,旋即娘妆跟着进来问及缘故,幼君说了一遍,娘妆只道:“就算节下跑客船的少,真要找也找得到。齐二爷在南京的时候,可从没为这些小事欠过咱们关家的情。”
“只怕这回不是什么小事。”幼君坐回椅上。
娘妆正将茶碗收在案盘内,闻言旋身在旁坐下,“那会是什么大事?”
“咱们家的货一常走丁家兄弟的船,这些年来往南北两京,无论是咱们还是丁家兄弟,早就将沿路关口都打点得跟自家人一般,每回过往,他们不过是粗问两句,从不细查。齐二爷要走咱们的路子,恐怕是看中这一点方便。”
娘妆一时不能明白,“他要这点方便做什么?”
幼君未答,她自一寻思,愕然一惊,“难道齐二爷犯了什么案子不成?”
“他若犯了案子,还能在大街上如此堂而皇之地行走?只怕他不是此刻犯了什么案子,而是预备着将来要犯一桩惊天大案!”
娘妆沉吟半晌,半信半疑道:“难道真让姑娘猜中了?”
幼君忽然清朗朗笑两声,“我早就看这齐叙白不是个等闲之人,他一心要重振他齐家门庭,在如今的朝廷里是没机会了,只好另寻明主,以死博生。驸马府往杭州运送财物,只怕也是为此大事。”
“那姑娘如何打算?”
幼君沉下眼皮,忖度良久,缓缓道:“若昭王果然能成事,咱们就算有功之人,将来再不济,也能做个皇商,天下的钱财,还不是凭咱们赚取。族内的男人还可以混个官做做,将来关家就不只是商贾之家,或可做个宦族世家。”
“倘或昭王不能成事呢?”
第159章 出皇都(卌三)
此番进京,恰在节下,幼君曾借这名头找到内府总管张公公,也送去些大礼,原想谋求个机会。谁知张公公却说,现今宫中皇商一半与陈家有私,另一半不是朝中这位大人的亲戚,就是那个大人的朋友,轻易动换不得。
眼下别说齐叙白,就是她关家,若无一番天翻地覆,只怕也难有机会。至于变起来能不能成事,嗨,只怕大罗神仙也不能料定。
不过诗云“一掷赌乾坤”,幼君只道:“我做了十年买卖,生意场上满是赌局,哪一次不是动辄就有倾家荡产的风险?而今这一局,不过是多赔上性命而已,又有何惧?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娘妆听得心下一震,久不言语。
幼君睐她一眼,“怎么,你怕了?这也难怪,你是有丈夫有子女的人。你若怕,趁我还没输,便许你吃喝不尽的银子,让你和你丈夫离了关家,去过你们的太平日子。”
娘妆又思量一阵,含笑摇头,“我跟着姑娘走南闯北这些年,就算没长见识,也长了两分胆量。我晓得的,越是天大的富贵,越是拚命换来的,机不可失,要是押宝押对了,将来就更了不得了。”
说到押宝,幼君立时想到庾祺,他机智过人,身手不凡,况且身边还有个九鲤,如今满城谁不知道九鲤的身份?若他二人也来帮这个忙,送昭王出京的胜算便能多添一层。
只是不知他两个是个什么意思,再则她与齐叙白到底不是什么交情浅,还没到患肝胆相照的田地,要她押这宝,需有个可靠之人,她方得些安心。
却说叙白由米行出来,一径往旧宅归去,午晌方至。谁知还未进门,就被人远远一声喊住,扭头一看,见是邹昌府上管家提着衣摆远远跑来。叙白只得下来台阶下,问缘故,知是邹昌请他去叙话,便跟着去了。
这里前脚才走,后脚又来了三个人,后两个担着个大食盒,前一个为首的说是沈公公打发来给九鲤姑娘送酒食的。门上小厮不敢慢待,忙引着三人径来客院。
恰是午饭时辰,李妈妈正在屋里问何时摆饭,庾祺反问:“你家二爷还不曾回来么?”
来的小厮在廊下听了,忙先进来答话:“我们二爷适才到门上,却又被邹大人府上的人请走了。又巧,沈公公打发了三个人来给九鲤姑娘送酒菜,我引来了。”
九鲤也在房中,同庾祺起身去迎,三人进来,只领头一个面熟,似乎是在沈荃府上见过,不过担食盒那两人却面生。沈荃府上那人指着食盒道:“这是延安侯府敬送姑娘吃的,答谢姑娘昨日亲去送红梅。他们两位也是延安侯府的人,因不知姑娘住在何处,便先到了我们宅中,沈公公打发我领着来的。”
不知住址不过是借口,庾祺揣度,只怕是不敢唐突送来,先去问沈荃的口气,问准了,这才敢送来。沈荃的意思无非是皇上的意思,看来皇上还真格有意将九鲤许给那闾家。
庾祺拱手谢过,闾家那两人便走了,李妈妈去瞧那食盒里的东西,忙叫人来抬了担子去厨房,吩咐热了再抬来。
沈荃府上那人却留后一步,哈腰告诉九鲤,“沈公公说,贵妃娘娘召姑娘下晌进宫用晚饭。”
九
鲤答应了一声,也将此人打发走了,回头来看庾祺的脸,见他蹙眉不语,心里倏地出了口气,轻抬着下巴道:“这闾家真会赶时候,正要吃午饭呢他家就送了酒菜来,只是不知道是些什么菜色。”
庾祺退回榻上,心绪沉重,闾家得送东西往这头来,想是皇上有意告诉他这个“长辈”,现已替九鲤相中了人家,他不答应就是抗旨,况且他也没有资格不答应。九鲤还不知道圣意已决,只当来日还能向皇上辞这门亲事,因此才能拿这事来调侃他。
他一手搭在腿上,只暗自思索。一时酒饭热了来,摆得满满当当一大桌子。李妈妈又去叫了张达青雀来吃。
张达进门见十几样菜色,搓着手直笑,“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烧得这么些菜?”
九鲤见庾祺半日不吭声,没好再说,只得邀张达坐下,悄声道:“是别人送的。”
“谁送的?”
九鲤剜他一眼,“你别问,吃你的吧。”
张达便扭头和李妈妈道:“怎么不请你们二爷一块来吃?”
李妈妈道:“我们二爷被邹大人请去了。”
九鲤却端起碗来睃一睃张达庾祺,“邹大人请他,是不是邹大人那头有什么要紧发现啊?”
张达不知青雀身份,只当她是陈嘉的人,忙咳一声剪了九鲤的话,“管他呢,咱们吃咱们的,只要没请咱们,就乐得躲个清闲。”
九鲤看了青雀一眼,不好再说,只等吃过饭,自回了东厢,料想庾祺定要过来商议,便将门特地留了条缝。谁知听是听见庾祺脚步声,却像朝西厢那头去了。她忙在窗上看,见庾祺进了青雀那间屋子,气不打一处来,走去将门砰地阖上了。
青雀庾祺二人皆在这边房中听见,青雀坐在榻上,扭头朝窗户嗤笑,“这丫头真是我的前世冤家,认嘛不认得我了,恨却还恨着,真是记过忘善,睚眦必报。”
庾祺噙笑走来,“她那时还不满三岁,记得住什么?何况你对她也没多好,你自己当时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只顾同她争吃争穿,争善姮的喜欢。”
青雀不以为耻,反而笑着,“你来做什么?可是想明白了?”
“这关天的大事,一时半刻哪能想明白?我是想来和你说一声,邹昌将齐叙白找去,多半是周全了陈贵妃及陈家栽赃昭王的证据,你该去和陈嘉通风报信一声。”
“我去通这个风?”青雀一头雾水,歪着眼瞅他,“你不是与陈嘉有仇么?叫他知道了,不是通给贵妃?”
庾祺搓着手,慢慢掉身坐下,“就算你去告诉了,他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皇上早就想除去陈贵妃了,没有贵妃,他才好放心立四皇子为太子。”
再则,眼下朝中多有人对陈氏一族不满,若皇上早察觉周钰谋逆之心,那此刻重罚贵妃,便能笼络臣心。
“陈嘉送你来,想让你打探点消息,你不送些消息回去,他如何信得过你?只有他信得过你了,我的仇才好报。”说着他朝她笑睇一眼,“你想我替你家人报仇,那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青雀忖度须臾,望着他轻轻点头,“好说。”
言讫青雀吃过一碗茶便去了,庾祺又转到九鲤这屋来,敲敲房门,九鲤卧在床上权当没听见,听他敲了几下没敲了,又倏地翻身起去开门。
庾祺正要回房,见她开门便回身进来,观她脸上带着三分怄恼,便笑一笑,“谁惹你了?”
九鲤自顾掉身进来,“没人惹我,我只是见你们今日都只在屋里烤火,好像没事人一般。您可别忘了,姝嫱的案子还没查明呢,咱们是受皇命查这案子,拖延下去,如何交差?”
庾祺坐在榻上,笑道:“不过才歇这半日,你就有这许多话说。眼下我心里想着别的大事,暂不得空闲。”
“什么大事?还能比这事还大?”
他又是半晌不则声,惹得她愈发怄气,“难道这案子不是大事?人命关天呐叔父!姝嫱虽是个小宫女,也是一条人命!您就不管了?难道您也和朝廷里那些大人似的,拿下人不当人看?!”
庾祺挑上眉眼看她须臾,欣慰一笑,“你说得对,不过如今线索断了,不知从何查起。”
“公主与驸马那头还没查明呢。”说到此,九鲤坐下来,将昨早上在宫里查对的情形细说一遍,“小太监只看见驸马在殿内,并没有切实瞧见沅公主,那沅公主就有嫌疑。”
他不好多说湘沅当夜的行迹,只得轻笑,“可是沅公主是个女人,要说她因吃醋杀了姝嫱倒还说得过去,总不会她会对姝嫱见色起意行.奸吧?”
九鲤一时恹恹不语,暗忖半晌,凑过头来,“您说邹大人叫了齐叙白去,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昨日我同齐叙白去找了那个顺子,听他说来,果然是陈嘉买通了他,要他做的伪证,实则他当夜巡查的时辰与昭王离席的时辰根本对不上。他愿意出来指认陈嘉和贵妃,只是当时邹昌和秦济曾在山茶园内找到一条昭王的手帕,这个证据尚未落实。我想邹昌忽然叫了齐叙白去,大约是那条手帕的事有眉目了。”
“如此说来,凶手既不是昭王,也不是公主驸马,那会是谁呢?”
缄默片刻,庾祺起身道:“因这案子牵涉昭王,无论是咱们还是邹秦二人,就一直只顾围着昭王查。如今查来查去他们都没嫌疑,你下晌横竖要进宫去,便去问问与姝嫱有私交的宫人,看看有没有旁的什么头绪。”
九鲤忙站起来,“您不和我去了?”
“我去做什么?贵妃又没请我。虽说我有皇上御赐的令牌,可进出宫闱到底不便。我叫张达陪你走一趟,他今日也闲着无事,你只让他在宫门值房内等你。”
说着他便要走,却被九鲤一把挽住胳膊,微鼓着腮抬眼瞅他。他思来一笑,反剪胳膊,“青雀我让她回翡翠园去了。”
九鲤有些不信,“真的?”
“这还有假?”
九鲤拉开门朝对面廊下瞧去,果然见李妈妈开着门在里头拾掇。她有些不放心,回首问:“那她还来么?”
庾祺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要是陈嘉又打发她来,想必她就来。”
九鲤一把丢开他的胳膊,随他出去了,阖上门换过衣裳,出来时张达已在廊下等候,二人一并乘马车往宫门处去。张达只在一间值房等候,九鲤自随太监进后宫,荣乐早在此等候,又随他去苍梧轩给贵妃请安。
不过是皇上借了婠笙之名召她进来,皇上此刻却仍在玉乾宫,因此二人相见,也无多少话说,只是假意寒暄。坐一阵,九鲤便借口要向各宫娘娘请安,辞将出来,对荣乐说了先前得过姝嫱手帕的三个小宫女的姓名,请他将三人寻来说话。
荣乐扭头便吩咐个小太监,“听见姑娘说的了?快去叫,叫到青鸟阁去说话。”转去又对另一个小太监道:“快去青鸟阁内预备着。”
打发去了小太监,又回身与九鲤说:“这里冷得很,不是久坐的地方,姑娘到前头青鸟阁偏殿里坐。”
不时进来青鸟阁偏殿内,见已备下了炭盆手炉,点了香,连热茶点心都齐备了。九鲤不由得回头朝荣乐一笑,“宫里的人手脚真快,你不过才吩咐下去。”
荣乐笑道:“不麻利些还能在宫里当差,早打死了。”
坐下不一会,就见小太监领着三个宫女进来了,见过礼,九鲤看她三人只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穿一样的服色,都是在尚寝局当差的。
叫她三人坐,三人却不敢坐,九鲤不好勉强,便也站起身和她三人说话,“你们三个叫玉香,翠凤,冬梅,从前与姝嫱同在尚寝局当差,所以同她要好些,她还做过手帕送你们,是么?”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那玉香说:“手帕已经给邹大人收去了。”
“所以才知道你们同姝嫱要好。你们既和她要好,可知
她在宫里有什么仇人?”
玉香道:“姝嫱是个好性子,从不和人争执的,在尚寝局的时候没见她同什么人结怨。不过——”
“不过什么?”
那玉香只是瞟着荣乐,不敢答话。荣乐忙摊开手道:“你们有什么就说什么嘛,看我做什么?你们放心,我就权当没听见,出了这里就忘了,不会告诉一个人!”
那冬梅方接过话去,“不过姝嫱自从进了苍梧轩,总是挨打挨骂的,要说她有什么仇人,都在苍梧轩里头了。”
可苍梧轩的人邹秦两位大人早就排查过了,案发之时皆不在场,也都有人证。再说苍梧轩那些宫人根本算不得姝嫱的仇人,要说有恨,也是姝嫱恨他们,他们对她想打便打,想骂便骂,有气当时就撒了,还用费尽心机去杀她?
九鲤在她三人跟前踱来踱去,一面想,只怕她三人知道得不仔细,需多寻两个人来,便问:“除了你们三个,姝嫱在宫里还有别的朋友么?”
三人面面相觑,皆苦想着,忽然冬梅道:“我知道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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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出皇都(卌四)
说起这个人来,冬梅却道:“我也不知道此人到底是谁,是前年的事,姝嫱曾收到家书,信上说她爹病了,急等用钱。姝嫱问我们筹借二十两银子,可我们每月的钱都寄送回家了,担的又不是什么美差,平日也赚不到什么赏钱,所以我们三个一时只筹得五两银子给她。”
玉香忙抢了话去,“对对对,有这回事!我记得姝嫱为剩下那十五两银子愁得焦头烂额,谁知过了两三日又不见她愁了,却说得了这十五两。我问她是管谁借的,她只笑着不肯说。我又问多是利息,将来如何还,她同我说,人家不要她还。”
另一个翠凤也道:“后来她还给那人做过手帕等物做酬谢,却神神秘秘的,不肯和我们说那人是谁,她说怕惹出口舌麻烦来。”
九鲤听她三人说完,自寻思道:“宫中之人相互帮衬帮衬,何以会惹出麻烦?”
三个宫女相互看着,玉香低声说句:“那个人想必不是个侍卫就是位公公,所以才怕生口舌是非。”
九鲤恍然大悟,这倒是了,外头都怕流言蜚语,何况宫闱禁地?更是忌讳男女闲话。
荣乐尴尬了须臾,见她似没话问了,便打发了三个宫女,转头道:“才刚沈公公打发人来说,皇上召姑娘到玉乾宫去呢。”
“沈公公说没说什么事?”
荣乐摇头,“不知道,姑娘去了不就知道了?”
皇上传召,自然要去,九鲤忙整理衣裙,荣乐撑着散,到玉乾宫内殿来。只见周颢坐在书案后头吃点心,案前还站有两人,一个是闾贺春,一个是闾憬。九鲤心内正犯嘀咕,有大人在里头,周颢却又召她进来,难道是要直告诉她要将她许给闾家?
她脑子里转着推辞,近前行礼。周颢叫了起身,朝沈荃看一眼,指着那碟粉嫩嫩的点心向前一挥手。
沈荃忙将那碟子捧到九鲤眼前,“姑娘尝尝。”
九鲤不明道理,只得捏了一块吃,不知是什么做的,有股樱桃味儿,宣软弹牙,回味无穷。
周颢攲在椅背上,望着她道:“这是延安侯府老夫人亲手做的,从前老太后也爱老夫人这手艺,你吃着怎么样?”
她如实点头,“是好吃,甜而不腻。”
周颢笑笑,“你这一日,可是吃了闾爱卿家两顿了。听说早上闾爱卿命人给你送了午饭去?他家老夫人对吃破有钻研,府内的厨子都是天下名厨,你的口福可不小噢。”
闾家父子忙拱手道:“是臣下之福。”
闾贺春又说:“承蒙皇上天恩,昨日叫姑娘亲自送了年例去,臣本想设宴答谢,谁知姑娘有事先走了,只好预备了一席送去齐家。”
周颢点一点头,命这父子二人退了,自坐一会,方慢慢站起来,往榻上走,“才刚闾大人说起齐家,我便想起来,你还是在齐家客居?”
“是,我在京城无亲无故,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九鲤含笑跟到榻前来,一看周颢脸色变了一变,才知“无亲无故”这几个字说错了,忙将脑袋低垂下去。
那头沈荃将点心端到炕桌上来,笑道:“姑娘从前无亲无故,现在可不一样了。”
周颢脸色缓和了些,“你既不想要全府,那就进宫来住如何?”
吓得九鲤忙捉裙跪下,“回皇上,我过惯了平头百姓的日子,从小长在乡下,哪里的山我都去爬,哪里的路我也都去走,叔父也不大拘束我,所以养得我这脾气,没个眉眼高低,嘴巴也不会说话。万一住进宫里来,一个不防说错了话得罪了哪位贵人,不是平添事端么?这宫里我实在是住不惯,求皇上开恩,还叫我住在外头!”言讫又磕了两个头。
周颢叫她起来,“我叫你进宫,原是想将来给指婚闾家公子闾憬,打算你的出阁之处,总不能一直住在齐府,从齐府出阁吧?”
九鲤腰杆还没站直,膝盖一软,又跪下去,“复告皇上,我还不想成亲,也不喜欢那位闾公子,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沈荃瞿然一惊,忙窥周颢脸色。
周颢斜下眼问:“不想成亲这个理由不作数,你十七.八的姑娘了,不成婚算什么?不喜欢闾憬倒还可说说为什么?起来说吧。”
沈荃搀了九鲤起身,九鲤脑袋转了半天,不知说人什么不是好,要说相貌,闾憬也算好相貌,要说家世,更没得说,若要挑剔他的性子,偏也不知人家什么性子!
思忖一会,她把心一横,道:“也没为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我心里已经有别的人了。”听见沈荃在旁咳嗽一声,她看他一眼,咕哝一句,“我说的是实话嚜。”
周颢冷声道:“这个人是谁啊?”
因见他脸色不好,只怕说是庾祺惹得龙颜大怒,便急中生智,编了个话,“是我们在苏州的邻居,二十一二岁,是,是个教书先生。”
周颢只冷笑着不说话,沈荃便朝九鲤笑道:“姑娘说这话且不论该不该,只说一个教书先生,哪能与姑娘相配?那都是少时不懂事,不能当真,姑娘往后快别提了,免教皇上生气。”
九鲤低声咕哝,“做人要言而有信,哪能不当真呢?”
沈荃道:“婚姻自由父母做主,姑娘自己说的,哪能作数呢。”
这话简直可笑,九鲤自想,活了十来年都没有父母,这会钻出个爹来,没占他的福,却要硬做她的主,好没道理。真悔当初不该有这寻爹的念头,非但连累了杜仲的性命,如今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只管垂头嘀咕,“反正我不喜欢那闾憬,不嫁他!”
谁料咣当一声,周颢一手将茶碗拂跌在地,她抬头一窥,见他面色凌厉,目中凛凛。恰好此刻,殿外来人禀报,说是邹昌在宫外等着觐见皇上,周颢面色稍缓,宣见了邹昌。
沈荃忙拉了九鲤出殿来,依旧托付给荣乐,“你领着姑娘先到烟霞楼去坐回,估摸着晚饭时候再到苍梧轩去。”
九鲤原想着皇上生了她的气,那这晚饭就不必吃了,该打发她出宫才是。谁知又是走不脱,好没意思,只得跟随荣乐往那烟霞楼去等候。
转瞬黑云漫漫,寒风飕飕,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庾祺正在屋里盘桓思索,却见杨庆年打帘子进来,拍拍身上的雪,递上罐好茶,说是外头得的,打发了李妈妈,特地沏与庾祺。
说着便就着茶炉子上的沸水,一面沏茶,一面搭讪,“我们二爷自昨日起就没回来,不知庾先生遣他到何处去了?”
庾祺走来榻上,“他午间不是回来了,却被邹大人请去了么。”
“对,瞧我这记性。”杨庆年笑着将茶碗端来炕桌上,“只是邹大人请他为何事,先生知不知道?”
这一问,忽问出庾祺的警觉。自住进这齐府旧宅,这里的下
人想都知道齐家气数已尽,迟早要被遣散了去,因此大家都是得混且混,对齐叙白也并不十分尽心服侍。唯有这杨庆年,日日关心着齐叙白的动向,就连他们几个客人,他也常言语打问。
庾祺坐下,朝那头摆手,“杨总管也请坐。”趁他坐下,又道:“我想大概是邹大人那头查到了什么,请他去商议。”
杨庆年不觉欠身过来,“查到了什么?”
庾祺笑着摇头,窥见杨庆年脸上满是失望。待要深探他,不想端起茶来呷一口,就觉这味道有些熟悉,像是云雾茶。这茶原是宫中贡茶,先前在翡翠园吃过一回,这杨庆年说是外头得的,难道就是得自翡翠园?他心里猜着七.八分,却不言语,仍同这杨庆年浅聊了几句,只等杨庆年见打问不着什么,起身告辞,便请他往街上替他雇辆马车来。
这杨庆年忙折回身来问:“下着雪,先生欲往哪里去啊?”
“去买双鞋穿,不如杨总管领我去?”
杨庆年受不得这冷,忙借故推了,往街上雇了辆马车来,庾祺便乘车去了。
直往城东,问准有余米行,一路寻来。因下着大雪,门庭冷落,只下了三片板,铺子侧面扬立着好些独轮车。进来里头,见十来个伙计辏集在左面屋里烤火吃酒,喧阗热闹。
有个年长的人迎来问候,庾祺只道:“我姓庾,找你们关大姑娘,烦请通报。”
这人忙踅进后院,敲开关幼君房门告诉娘妆,“大姑娘好算计,今日果然有个姓庾的先生找来了。”
娘妆朝屋里看一眼,“快请。”
说话折身进来,“庾先生还真来了,只是比姑娘算的来得快些。”
幼君理着裙子起身,“庾先生是个想得通的人。他应该明白,只要有当今皇上在,鱼儿姑娘早晚就要离开他身边。”
一面说一面走到门前,将帘子打起些,见庾祺在对过廊下走着,中间隔着漫漫飞絮。他肩上也落了些雪,映着湖绿的绸子,衬得脸上更幽静了。这一算有多日未见,不见时不怎样,乍一见,才觉得心底盘结着一股绵绵的相思意。
她迎出门槛一步,朝庾祺点头微笑,“庾先生真是稀客,是怎么打听到我们米行的?”
庾祺近前来拱手,“在望峰寺时曾听姑娘提起过。”
“噢,我竟自忘了——”幼君转身,娘妆打起帘子,她先笑着进去,将庾祺引到椅上坐,“那庾先生今日怎么想着来?鱼儿还好么?”
“姑娘消息灵通,不知道她的事?”
昨日九鲤去了京城名门延安侯府,幼君早上得到消息便想,八成是皇上有意指婚。只是没承想庾祺在这事上竟如此耐不住性子,今日就忙来了。
她却只管装痴作傻,走到上首缓缓坐下,“听说皇上虽未认她为公主,不过常召她进宫,父女总归是相见了。鱼儿此后只怕就在京城安居了吧?不知是住进宫里,还是皇上别赐府宅?庾先生呢?待昭王的案子了结,是留在京都,还是回南京?”
庾祺看她一眼,知她早有所料,吸一口气便直言,“我是不会留在这京城的,鱼儿也一定要跟我走。”
此刻娘妆端茶进来,幼君望她一眼,低头笑笑,“跟你走?只怕不易,鱼儿的亲生父亲是当今圣上,即便明着不好相认,可人家又不是养活不起,何故要叫女儿留落在外?”说着端起茶抿一口,“我看庾先生还是留在京里,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要不了多久,想必还能亲自送鱼儿出阁,这有什么不好啊?”
庾祺腮角暗暗一动,脸色放冷,“关大姑娘何以变得如此刻薄?我今日来是想请关大姑娘帮忙的,想必大姑娘也猜到了,如若不肯就罢了,我这就告辞。”言讫便起身。
娘妆忙来拉住劝,“庾先生这是怎么了?帮什么忙你还没说呢就说我们姑娘不肯,这不是冤屈人嚜。”说着,仍将庾祺按回椅上。
幼君微微好笑,“先生从不是性急爱动气的人,今日这样,难道是怕开口求我,吃我的要挟?你也太小看我关幼君了,我和先生,可从不是做买卖,先生请放心说吧。”
庾祺朝上打拱,“我想请关大姑娘找一艘往南京的货船。”
此言一出,正中幼君胸怀,笑道:“真是巧,今日净是来托我找船的。”
“还有谁来托大姑娘找过船?”
幼君只笑着摇头,“我先问先生,为什么得是货船,难道先生也在京城做起买卖来了?”
庾祺踌躇一瞬,便道:“只怕皇上不让鱼儿跟我回去,所以要找搜货船偷偷离京。”
“倘或如此,我不是就落下个拐带公主的罪名了么?”幼君话里虽惊怕,脸上却淡淡笑着,“庾先生实话说了吧,要上这船的人到底都有谁?”
庾祺默了片刻,忽然也笑笑,“大姑娘已经猜着了,何必再问?”
幼君反问:“先生如何说我猜着了?”
“你才说今日都是来找你讨货船的,大姑娘从不说废话,若是生意上的人,自然不必和我发这牢骚,想是来找你讨船的人我们都认识,必是齐叙白。”
说得幼君嫣然一笑,“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不管你庾先生讨船还是他齐二爷讨船,反正这船上必然担着天大干系,我是搭着阖家性命帮你们这忙,可我不能白帮。若不能安全把你们送出京,算我关幼君倒霉,没什么日日后可说;若送了出去,先生日后得替我在昭王面前讨个情面。”
她那“情面”庾祺也猜中个八九分,便站起来打拱,“一言为定。”
因庾祺来这一趟,幼君方下定决心,廊下吩咐薛娘妆,“明日请丁家兄弟来一趟。”——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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