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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出皇都(卌五)


    这里九鲤仍在宫中烟霞楼坐着,原来这烟霞楼上下两层,楼上开了窗,正迎日落,皇上及娘娘们有时吃过晚饭便到此处闲坐赏黄昏美景,常见晚霞漫天,烟岚冥冥。冬日里不大见人来了,九鲤在楼上坐了个把时辰,越坐越觉冷清,伴着的两个宫女也不说话,只有个荣乐偶然搭讪一句。


    才刚皇上还说要她搬进宫来住,九鲤此刻只想,这般孤冷,别说皇宫,就是天宫也住不得!只是看圣意,像是非要留她在京不可。这也罢,只是非要替她主张婚事,倘或自己不答应,算不算抗旨违尊?原还想讨个旨意,将来能和庾祺光明正大不惧流言呢,没承想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轻叹一声,起身去将窗户开了半扇,外面云翳遮天,朔风乱作,雪似梨花万朵,扑簌簌无穷尽,那一片片金瓦上积了一层厚雪,那宫墙间偶然才见个人走动,只是绿阴阴红暗暗的一痕。


    荣乐在背后招呼两个宫女磨核桃剥杏仁煮茶,又是吃茶,坐在这里茶也吃过两盏了,不知才熬过去多少时辰!九鲤把窗户留了条缝,回首走来,“不吃茶了,你去替我问问沈公公,皇上日理万机,不如我先行出宫,改日在陪皇上用膳?”


    荣乐笑道:“皇上再忙也要吃饭啊,况且又没到晚饭的时辰,姑娘再等等。”一看九鲤脸上已有些不耐烦,便又改口,“那我去玉乾宫瞧瞧?你们两个好生服侍姑娘,再把炭盆烧旺些。”


    言讫自去了,九鲤无趣,只得满屋乱转,翻着那些帘栊陈设看个新鲜,又走到窗前来。两个宫女煮好茶叫她吃,她摆摆手道:“你们吃了吧,我已吃得满肚子水了。”


    正说着,忽听手里的帕子被风卷了去,一个宫女走到窗前来看,见帕子正落在鹅卵石小径上,可巧有个两位公公在那路上走着,宫女忙喊:“嗳!你们把那帕子给拾上来。”


    九鲤问是谁,宫女道:“不认识,只是看着眼熟,瞧服色一个像是玉乾宫的,一个像是刻漏房的人。”


    真是巧,九鲤忽记得那个作伪证的顺子正是在刻漏房当差,横竖也是闲着,不如问问也好好。便趁那两位公公送


    了帕子上来,将二人少留片刻,“你们既上来了,也来吃盏热茶吧,这是刚煮的杏仁茶,大雪天里走来走去的,吃了正好暖暖身子。”


    那穿枣红袍子的九鲤看着眼熟,是玉乾宫的小太监;这小太监巴不得奉承,喏喏连声,谢了又谢。那穿着鹦哥绿的袍子却脸生得紧,看来他就是在刻漏房当差的。此人倒年轻,个头也不低,一见九鲤也觉面生得很,便愣一愣,想是不知如何行礼称呼。


    那玉乾宫太监轻斥他道:“你这奴婢,还不快给九鲤姑娘磕头!”


    这刻漏房太监面露惊异之色,忙跪下磕头。


    “快起来,我可当不起。”九鲤叫了他起来,笑问:“现在确切是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才刚从刻漏房出来是申时二刻。”


    九鲤顺着他胳膊往下一望,见他手上拧着个包袱皮,纳罕道:“你扎着包袱做什么?”


    那玉乾宫太监接过话,“回姑娘,这奴婢才刚从玉乾宫出来,皇上有旨逐他出宫,奴婢正押他往刻漏房收拾了东西出来呢。”


    不知这小太监犯了什么错,竟惹得皇上亲自下令逐他出宫。不过不干己事,九鲤只问他:“你在刻漏房当差,可认得一位叫顺子的公公么?”


    没承想这玉乾宫太监指着他答道:“这奴婢正是张顺。”


    九鲤讶异须臾,就笑着走到跟前来打量这张顺。才刚听见邹昌来觐见,昨日又听庾祺说顺子已招认先前指认昭王是受人指使的了,这会从玉乾宫那头过来,被逐出宫,想必是邹昌带他到皇上跟前道明了实言。


    如此说,陈贵妃就该被问责了。只是凭她往日的恩宠,不知皇上会不会网开一面。


    她笑着点一点头,“原来你就是顺公公,我还以为是个十来岁的小太监呢。听说你患了痢疾,如今好了?”


    “回姑娘,已好了。”这顺子在吉祥胡同内也听说了九鲤的身份姓名,也知她奉命侦查姝嫱一案,便直言道:“奴婢今日是特地随邹大人进宫向皇上禀话。”


    他早知会受罚,仍答应出来指证贵妃,也见得是个良心未泯之人,真是可叹。九鲤命二人坐了,自在对面椅上坐下,因问张顺,“你离了宫又往何处投身呢?是回家乡么?”


    张顺道:“奴婢家乡原在山西大同,不过幼年便随娘进京来投亲戚,家乡早没了人。至于出去要到哪里投身,一时还没个打算。”


    “先吃碗茶暖暖身子吧。”九鲤让宫女倒了两碗热滚滚的茶来。


    谁知一个宫女端来时撒了手,烫得将盏打翻,浇湿了张顺的衣裳,他忙摸了绢子来擦,九鲤先还在劝慰那地上拾碎瓷片的宫女,慢慢眼睛移到张顺身上,看定他手里握的手帕。


    那手帕正中绣着图蓝色万寿纹,九鲤脑中蓦地闪过姝嫱所做的那几条绣帕,和这条帕子一样,纹样都是绣在帕子中间。寻常手帕,若只绣一片花,都是绣在一角,折起来也能瞧见,姝嫱却迥不犹人,专爱往手帕中间绣。


    九鲤有意要留下那帕子,就把自己的帕子摸出来,交给宫女,“我这条给他吧,他那条拿来你替他洗一洗,洗好了再叫下值的公公带去吉祥胡同换他。”


    不想张顺忙起身跪下,“奴婢不敢!”


    他不跪还好,这一跪,倒叫九鲤看出两分慌乱,愈发要将那条帕子收缴过来,便笑,“嗳,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又不是我替你洗,再说茶盏本就是她打翻的。你快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我可受不起。”


    宫女接了帕子走去张顺跟前,张顺正踌躇,不想旁边玉乾宫太监喝了声,“你这不知还不快谢过九鲤姑娘!”


    张顺只得交出手帕谢了,九鲤看见他脸上有些惊惶之色,一闪而过了。


    待他二人吃过茶去后,九鲤忙向宫女讨过那条手帕,用壶里的水胡乱冲了,提着两个角,反过来对着窗户一照,那靛蓝的一团万寿纹里,果然有颜色更深一层的线绣了“张顺”二字。


    两个宫女走来窗前,“姑娘在看什么?”


    九鲤回神过来,收了手帕笑一笑,“没什么。”一面往椅上走回去,“嗳,你们说,这些公公们,也会娶妻纳妾么?”


    两个宫女兀的涨红了脸,你看我我看你,这个走到跟前来,羞赧地点一点头,“有是有,不过都是些管事的公公,他们有钱有势,就在宫外买宅子娶妻,也学寻常男人那样过起日子来。”


    “那娶宫女的有么?”


    那个也红着脸近前来,“也有,不过还在少数。”


    九鲤点了点头,想再问几句,又怕问得她二人益发臊,况且她二人也未必懂,因此不问了,只在椅上想得出神。


    过不多时,荣乐上来回禀,说是问过沈公公,今日晚膳不必等,叫九鲤先行回去。九鲤暗中忖来,八成是因为邹昌揭发陈贵妃一事,只是不知陈贵妃此刻怎样。


    便问:“你去时,贵妃娘娘在玉乾宫么?”


    荣乐笑道:“姑娘就别多问了,您不是急着回去么,我此刻就送姑娘出宫。”


    看来真是陈贵妃倒了霉了,他不肯说,九鲤自然不好多问,只随他下楼来,离了烟霞楼。荣乐替她撑着伞,由这头走西门离宫,正要途经苍梧轩。


    刚走到苍梧轩宫门前,就听见里头有啼哭声,朝门里一瞟,见沈荃抱着拂尘,领着两个小太监站在廊下。那屋里正有东西接二连三摔出来,沈荃巍然不动,苍梧轩几个宫女也在廊下哭得涕泪交颐,口里央求着什么离不离宫的话。一时间哭声,哀求声,摔东西声,简直闹得沸反盈天。


    九鲤站住脚,朝园中唤了“沈公公”,沈荃回身瞧见九鲤,忙走出来,“唷,姑娘还没走呢?”


    “这不是正要走嚜。”九鲤歪头朝里张望,“沈公公,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四皇子病了,明华寺的师太算过,需得四皇子至亲之人到菩萨座前修行祈福半年,方能保四皇子一世康安。这不,皇上和贵妃娘娘商议了,由贵妃娘娘亲去明华寺修行,正收拾细软呢。”


    正说着,“咣当”一声,屋里又摔出来一个花瓶。九鲤暗笑,这叫收拾细软么?拆屋子还差不多,约莫是皇上对贵妃栽赃昭王一事做了此罚。离宫修行半年,别说半年光景,就是隔日间君心也是说变就变,难怪陈贵妃不肯去。


    沈荃见九鲤还只顾看,便拍一拍她斗篷上的雪,连打两个拱手,“我的姑奶奶,大冷天有什么好瞧的?快回去吧,啊,那个姓张的不是在外头值房等你?”


    九鲤点头欲行,倏地一声“站住”将她脚步喝停,朝门内望去,原是陈贵妃在廊下喝的。她只得进门,“娘娘是叫我么?”


    婠笙脸上虽有泪痕,却仍高抬着下巴,“你过来,我有话问。”


    九鲤只得走到廊庑底下福身,“娘娘有何吩咐?”


    婠笙打量她几眼,忽地抬手打了她一巴掌,“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和你那叔父联合了邹昌一齐来冤枉我!”


    沈荃忙走来九鲤左右,看她的脸被打红了,正想着话说,不想九鲤却笑道:“我们冤枉娘娘什么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想邹大人没有真凭实据,断不敢到皇上面前说娘娘半句不是。皇上圣明,心里自然有明断,如今这结果,不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么?娘娘怨不得谁。”


    说得婠笙怒火中烧,狠叱一声,“你敢这般和我说话?!你当你是谁,沅公主好歹有个名分,可你这个亲生的骨血却连个名分也没有!你知道皇上为何不认你么?就是天子有个私生女也要惹人议论,皇上不过是顾及那点流言,你当你在皇上心里有多少分量么?哼,别高看自己了,皇上要不是想将你嫁与闾家,恐怕连亲近也懒得同你亲近!”


    九鲤听得怔了怔,沈荃忙拉她走了,仍将她交托给荣乐领出宫。九鲤呆呆在冰天雪地里走着,一时不能分辨是贵妃才刚说的气话还是果然如此。


    有道是天子薄情,从前有她娘,眼前有贵妃,她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也未必能有几分重量。她忽地恍然大悟,痴痴一笑,心里木木的。


    这厢出来会了张达,荣乐早命人在宫门外备了车马,九鲤不顾规矩,硬要拉张达一同乘车,荣乐阻挠不及,只得看他二人双双登舆,自叹一声,折身进宫了。


    车外风雪飒飒,张达只在车内搓着手好笑,“当着那么些人的面,你非要我和你一道坐车做什么?且不说男女有别,就是尊卑也有别嚜,瞧把那位乐公公气得,脸色都变了。”


    九鲤没好气地哼了声,“什么尊卑,我就是苏州乡下长大的野丫头,家里纵然有些家底,也算不得什么金尊玉贵之人。要论尊,你张大哥还是公门中人呢,我家就是市井大夫。”


    因听她语气不对,张达不免端详她的脸,那脸上给风吹得红扑扑的,说话间有白气吐出来,像是喷的心头的气恼。


    “你这是怎么了?在宫里受气了不成?”张达眼一转,忽想起来,“对啊,这会才申时刚过半呢你就出来了,晚饭用得这样早?”


    “有什么好吃的?我又不缺那口饭吃!”


    “话不能这么说,那宫里的饭和别处的饭能一样嚜。”


    “管它什么山珍海味我也不稀罕,我情愿回乡下吃糠咽菜!”


    张达


    见她气恼,想是在宫里谁得罪了她,因此没再问。二人闷坐半天,倏地听见庾祺的声音,九鲤忙扭头把帘子挑起来看,街上漫漫飞雪,又值晚饭时候,人烟寥寥,一下就瞧见街旁那间还未关门的铁匠铺。三位师傅叮叮当当打着铁,一面正同庾祺说话。


    这时候他在铁匠铺做什么?九鲤趁马车行得不远,忙叫停了,给了小太监赏钱,打发他们先回了,与张达折身到那间铁铺来。


    庾祺正举着把锃亮亮的腰刀在看,恰在刀身里瞧见九鲤鬼鬼祟祟从门里进来了。不等她吓他,他先出声,“你们怎么在这里?”


    九鲤撇撇嘴,转到他面前来,“我们刚从宫里出来,您在这里做什么?”一看他手上的锋利的腰刀,睁大了眼,“您打的?”


    桌子后头那师傅正搭话,“客官,怎么样?”


    庾祺一指在刀身上叮咣一弹,收回鞘里,搁在桌上,“烦劳再打一把长八寸的匕首。”说着,扭头看一眼张达,又道:“还要一把腰刀。”


    张达知是给他打的,忙推辞,“我就不必了,我带着刀呢,搁在屋里了。”


    “你那把刀在三河驿的时候就卷了刃了。”


    张达笑道:“可我也不等刀用啊。”


    庾祺没理会,仍叫师傅打,回头朝街对过的酒楼里望去,楼下大门虽关着,不过楼上窗缝里却是人影攒动,正是热闹时候。


    “咱们去对面,边吃边等。”说着自踅出门去。


    九鲤忙跟出来,“您怎么知道我们还没吃晚饭?”


    “宫里吃饭有时有晌,你这个时候离宫,自然没用晚饭。”


    说话间敲开酒店大门,随店伙计上二楼来,要了角落里临窗的一个隔间,避些嘈杂,点了好些酒菜。张达听得直皱眉,忙说多了,要退些。


    庾祺含笑摇头,“张捕头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该吃些好的,我没有金山银山,一顿好饭还请得起。”


    说得张达面皮红了,笑道:“小鱼儿才刚还说呢,宫里的山珍海味她不稀罕,情愿随先生回乡下吃糠咽菜。我看跟着先生哪至于吃粗食,一样有的是好日子。”


    庾祺一面倒茶,一面向左斜了眼,“我几时让你吃得不好过?”


    九鲤把张达嗔一眼,扭头来笑,“我的意思是只要跟着叔父过生活,就是神仙日子,拿什么我都不换。”


    庾祺亦禁不住一笑,把一盅茶搁在她面前,“你这张嘴讨人高兴的时候有,怄得人没奈何的时候也有。怎么,只跟我过生活,延安侯府不嫁了?”


    “还说呢,提起这事我心里就来气!今日在玉乾宫,皇上便说了这事,我不肯,他还险些发火呢。真没道理,从前十几年没这个爹,他也从来不必操心我吃操心我穿,突然冒出这爹来,一张口就要替我指婚,一句话不依我。早知今日,当初我才不要费心进京来寻爹,寻着了也于我没什么好处!”


    张达笑笑,“谁说没好处,只要你肯,就是呼奴使婢万人之上的日子,你不肯而已。”


    九鲤轻轻冷笑,“有登高之日,就有跌重的时候,陈贵妃从前是不是万人之上?今日还不是说跌就跌下来了。”


    “这话怎么讲?”


    九鲤就将邹昌带着人证物证揭发陈贵妃,贵妃又被赶去明华寺修行半年的事细细说了。


    张达唏嘘一声,“怪不得你不在宫里吃饭呢,原来是出了这桩事。这邹大人真是兵贵神速,这回陈贵妃可算运竭当头了,陈家那头又如何?”


    九鲤摇头,“我只听说罚贵妃离宫修行,没听说牵连到陈家什么。”


    庾祺问道:“那皇上可说解昭王禁足?”


    “好像没有,我听荣乐说,皇上回付邹大人,姝嫱一案还未明朗,虽说一些人证物证是贵妃指使人作假,可匕首到底是昭王的,又没有找的偷取匕首的贼人,不好先把人解禁,还得委屈昭王一阵,等案子真相大白再放人。”


    这话却有些耐人寻味,九鲤自说完,眯起双眼睃他二人,“其实这个时候即便放了昭王,那些反昭王的大臣也不敢说什么,皇上不放,是不是有意圈禁昭王啊?”


    这是明白的了,皇上眼下以修行之命逐陈贵妃离宫,却故意不牵扯陈家,想是虑到眼下用人之际。且大陈国舅正在西南一带任布政使,再复闾贺春四川总兵一职,需倚靠他二人文武联合,以评定贵州起兵。只等根除了昭王一党,再清算陈氏一族不迟,皇上多半如此打算。


    庾祺这般忖量,却只看她一眼,不则声,只吃茶。


    酒菜陆续上来,三人吃过,出酒店恰值风雪止住,往对过铁匠铺取了两把腰刀,一把长匕首,便沿街走回去。张达落后半步,将手中腰刀瞧了半日,又想到望峰寺一事,又寻思着方才酒店中说的话,忽觉有些不对。


    待回来齐府,趁九鲤前头走着,张达暗拉了庾祺问:“庾先生,您说皇上不解禁昭王是何意思?”见庾祺缄默不语,又问:“您打这刀,到底有何用道?”


    庾祺只得悄声道:“先回房换过衣裳,回头咱们再找齐叙白去商议。”


    可巧回到房中,吃过半碗茶,九鲤就说有些困倦,要回屋歇一觉。庾祺劝她,“你这回睡了,夜里如何睡?”


    九鲤只管打着哈欠出去,“我不久睡,至多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您叫醒我,我还有话要对您讲呢,千万记得噢。”


    庾祺换过衣裳候到掌灯,见她房中灯未亮,方问李妈妈:“你们二爷回来没有?”


    “下晌就回来了,这回正在房里呢。”


    庾祺先走去敲张达房门,进屋见那把新打的腰刀正摆在桌上,泛着粼粼寒光。他拿起刀来翻着看看,一面说:“张捕头原不该上京来,当初是受彦大人之命进京打探消息,却滞留京中帮我和鱼儿查案,我记张捕头这份大情。今日这把刀,算是我赔给张捕头的,张捕头如若记挂家中妻小,便趁码头还有船,明日就回南京,若我庾祺还有日后,必当报答。”


    张达脸上陡然凝重起来,忙拉庾祺坐在凳上,“我说庾先生,您可别吓唬我,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庾祺斜上眼望着他一笑,就要起身,“我劝你别多问,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嗨呀!”张达又将他按回凳上,“你倒是说嚜!不管您庾先生认不认,咱们风里来雨里去,也算交情深厚了,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一齐担待嚜!”


    庾祺缄默片刻,倏叹,“昭王有意谋反,


    这是弥天大罪,你若怕牵扯进去,趁这时候事还未发,赶紧走。”


    张达听后,空张着嘴半日,脑中转了又转,方软坐在凳上,“我走了,您和小鱼儿呢?”——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下本开《鸾凤错》,欢迎收藏。


    第162章 出皇都(卌六)


    庾祺就怕他不问这话,眼下昭王懂武艺的心腹,在京的不过几个侍卫。要逃出京城,少不得有一番流血。张达虽然脑子不大灵光,身手倒还不错,多他一个便多一分力。


    沉默中,只闻得门外簌簌风声,庾祺随那风声一叹,“我和鱼儿,只怕轻易走不了。”


    “怎么会走不了?”张达眼珠子骨碌碌转着,“你们与昭王又没什么交情!要说交情,也是齐二爷和他有交情,难不成认识的都要受牵连啊?”


    “不是这话,你知不知道皇上为何要将鱼儿指给延安侯府?”


    张达想了想,猛地摆头。


    “延安侯闾贺春原是四川总兵,昭王谋反要从贵州起兵,关口就在四川。皇上要一个曾经被他贬黜在家的大人替他卖命,不得不许些天大的好处。鱼儿就是这个好处,所以这门亲事,是容不得鱼儿拒绝的,这是其一;其二,你可知道望峰寺的事我为何让你去而不让鱼儿去,还叫你瞒着她?”


    他又是摆头。


    “早在鱼儿身边就有皇上的影卫监视着,若让鱼儿去,皇上也就知道了。不告诉鱼儿,也是怕她情急之下漏了风声。这些人,大概要不了多久,就该取我的性命了。”


    “为什么?”


    庾祺拔座起来,叹了口气,“鱼儿的亲娘全善姮当年的死得很蹊跷,那时我回到全府的时候,她还没被烧死,却受了很重的刀伤,那场火,不过是有人想毁尸灭迹。且我还和几个武艺高强的人交过手,因杀了他们,我才得以带着鱼儿逃出全府。你也是习武之人,你说,天底下武艺高强的人都在什么人手下谋差事?”


    张达惊恐不已,忙走到他肩后来,“您是说,是皇上派人暗杀了这位全姑姑?”


    庾祺正要点头,倏地吱嘎一声,门自外头推开了,二人忙扭头往去,只见朔风卷帘,九鲤的裙正现在帘影间。她立时阖上门走进来,随便披了件大毛氅衣,头发乱蓬蓬的坠下一片来,被风撩动着,鼻尖通红,双眼圆睁,脸上挂泪。


    张达正要打马虎眼,不想九鲤一把拽住庾祺的胳膊,“您才刚说的是真的?!”


    已见她听了去,庾祺不能再瞒,只好如实说来:“皇上暗杀你娘,是因她私下查出皇上暗害平王一事,那个朝平王射毒箭的人,便是青雀的爹。你娘当年收留过青雀在家,后来大概是因她怕与丰王合谋篡改遗诏之事不能成功,就将青雀先送出府去了,也将你托付给了我。”


    九鲤晃神半日,只觉难以置信,“您是说,是我爹杀了我娘?”


    庾祺口气平静得发冷,“他不只是杀了你娘,他还杀了他的手足兄弟,过不了多久,他还要杀我。”


    “杀您?”她眼中的泪光晃了一晃,“为什么?”


    “皇上知道当年是我救的你,就知道派去全府的那些影卫是我杀的,那我就是当年全府灭门案的唯一知情人。以皇上的性格,岂能留我性命?”


    她眼眶里挂的泪珠儿登时滚落下来,喃喃一声,“那咱们怎么办?”


    庾祺回转身,握住她两边臂膀,“我仔细思量过了,你的前途无非是三种,一,你是皇上亲生骨肉,他不会杀你,只要你依从他嫁给闾憬,将来就是延安侯府的夫人,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九鲤马上摇头,“我不要!”


    “你听我说。第二条路,你我逃出京去,但势必会受皇上追捕,后半辈子永无宁日;”


    这也不好,谁想提心吊胆过一辈子?九鲤忙揩了眼泪,“第三条路呢?”


    他松开手,脸上渐渐浮现些决绝,“助昭王逃出京城,只要他能杀回来夺取了皇位,你我日后就能得安稳。”


    造皇上的反?九鲤一向她只在戏台上听过这种事,戏台上哪能见血光?可落到头上来,只怕难免刀光血影。她低头沉默,一颗心鹘突不定。


    一旁张达亦不约而同想到此节,他不过是南京城一个小小捕头,原不该搅入这场大祸中,若昭王将来能成事便罢,若不能成功,岂不要陪上一家性命?可转个念头,若是成了呢?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有了名垂千古的可能。


    哪有男儿不恋功名?他猛地横下心,跺一跺脚,“就这么办!”


    庾祺扭头看他,“张捕头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自古功名亦苦辛,大男人生在人世间,要有番作为,岂可贪生怕死!”


    庾祺噙着点笑意点头,又转回来看九鲤。她已转过身去了,低着脖子,满腹踌躇。庾祺望着她耳边道:“鱼儿,我知道皇上是你生父,要帮着别人反他,你心里——”


    “不!我心里没什么!”九鲤猛地掉过身,眼眶里的泪已干涸了,只剩眼圈空空地红着。她摇着头,“他既是我爹,就该有个爹样,没见得谁家的爹杀了娘的。他如此冷血恶毒,又如此狡诈虚伪,怪不得我娘不要他!也怪不得我娘生下我,却不喜欢我,连个名字也不给我取。”


    庾祺握住她双肩,“你娘是喜欢你的,否则不会求我带你走。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老是怨天尤人?过去十几年,谁不疼你?别犯傻了。”


    不哄还罢,一哄她反倒喃喃讷讷抱怨,“反正我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人。”


    张达插话道:“哎呀眼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嘛,庾先生,咱们到底该如何助昭王离京,您有什么法子没有?”


    庾祺道:“这事还得去同齐叙白商议。”


    恰巧叙白此时未睡,正为日间之事劳神。皇上虽贬贵妃离宫修行,可对陈家其他人并未有任何旨意,就连没有官职在身的陈嘉都躲过了一劫。且未解昭王禁足,看来邹昌猜得不错,皇上这回是有意借姝嫱一案要除掉昭王。


    既有此心,昭王久困于王府,只怕有性命之忧。况听邹大人说,皇上前日早上忽然召太医署过问起天花一病来。按说这病早是顽疾了,今岁也并未在京肆虐,原不是此时热议之事。此刻深虑,皇上突然发问,难道是为造就时事,好叫世人觉得昭王死得“顺理成章”?以皇上的阴狠毒辣,却是不得不防。


    倏地听见敲门声,叙白收了思绪,走来开门,只见庾祺九鲤张达三人提着灯笼在廊下,廊外一片银晃晃的雪光。他挂起笑脸请三人进屋,这府里本来下人不多,夜深人静又都歇息了,只得他自己瀹茶待客,便走去将炭盆里的炭夹些在茶炉子里。


    九鲤上前接过钳子,“叔父有事要同你商议,我来好了。”


    叙白眼皮一跳,侧过脸向着庾祺微笑,“噢?不知先生有什么紧要的事,值得冒夜前来。”


    张达不啰嗦,开口便道:“就是救昭王离京的事!”


    叙白脸色一滞,又笑,“救昭王离京做什么?”


    “齐二爷,你就别瞒我们了,你上京来不就是为了救昭王往贵州去?”


    叙白直将他三人睃着,庾祺却问:“你家那位杨总管可在?”


    “杨总管?”叙白一怔,“他今日告假回家去了,明早才回府。先生怎么想起来问他?”


    “只怕你这位杨总管早就成了陈家的眼线了。”


    叙白垂下眼皮一想,这倒极有可能,杨庆年一向在京看房子,常年与主人不在一处,为了钱财出卖主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他又没什么大本事,想必就是把在这宅里听见看见的告诉陈家,好在素日他们也未当着他说什么要紧的话。


    他笑道:“先生真是细心。”


    “既然他不在,说起话来也方便了。齐二爷请坐,咱们慢慢商议。”


    叙白踯躅片刻,却一下撩开衣摆,跪在庾祺面前,郑重地拜了一拜,“先生既肯慷慨以赴,不论结


    果如何,我都先替王爷谢过先生的大勇大义!”


    惊得九鲤也回头看他,认识他一年,还从未见他这般情真意切的神情口气,想起从前他说喜欢她,真是不值一提。她心内一事五味杂陈,都化作一片唏嘘。


    庾祺稍稍抬手,“我受不起齐二爷如此大礼,快坐下说正事吧。”


    这一谈直谈到子时末方散,九鲤这一夜情绪大起大伏,更兼哭过,回房便觉困倦不已,竟倒头就睡。梦中见周颢高坐在顶头的龙椅上,偌大一间大殿,却没一个人,风四下搜刮着,他无动于衷,只管冷盯着九鲤,脸色也是冷飒飒的,不必去摸,仿佛身上也是冰冷的。


    她吓醒过来,只见庾祺正坐在床前看着自己,神情舒缓而温柔,“醒了?”


    她朝他肩外一望,窗外天光已见亮了,便坐起身,“您什么时候起来的?”


    “卯时。”说着躬身将床底下的炭盆拽出来,往里添炭,“昨晚见你困了就没说,特地进来嘱咐你一句,你和那闾憬来往不过是做给皇上看,你可别又不知分寸。”


    九鲤歪在他眼皮底下,“什么不知分寸啊?我几时不知分寸了?”


    庾祺冷睨她一眼,“哼,从前和齐叙白,和魏鸿,几时晓得分寸了?改改你这脾气,要天下男人都来爱你,那是没可能的事!”


    说着起身让开,顺便把炭盆端去外间。九鲤在床上暗笑一阵才伸着懒腰起来,随即李妈妈端水进来,庾祺只在榻上静静看她盥洗。


    洗完她寻了妆镜来榻上坐着梳头,见镜后庾祺只顾盯着她看,便笑,“您老是瞧着我做什么?”


    庾祺轻轻叹息,“叫你向着外人反你爹,你心里真不觉为难?”


    九鲤撇撇嘴,“要是我从小就在他身边,无论他坏道何种地步,我都会为难;要是我没在他身边,他却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好皇帝,我也会为难。可惜我既不在他身边长大,他也不是位明君,更谈不上是个好人,我就没什么好为难的了。我自小跟着叔父在乡下长大,知道百姓过得苦,我不能因为他是我爹就袒护他。”


    “你能想得通,我就放心了。”


    九鲤歪着头挤挤眼睛,“不想通,那就得嫁给闾憬,您大概就得没命了。就当我是忘恩负义吧,叔父和爹比起来,我选叔父!要是我娘活着,也一样反他。”


    庾祺点着头,见她从妆奁内取出些胭脂水粉来,又板下脸,“不许描得太好看了,免得叫那闾憬生出坏心。”


    她握着盒胭脂咯咯笑,“您不是不爱吃醋嚜。”


    他站起身,夺了她那些描眉画眼的东西,“我这不叫吃醋,是为你的安危着想。”


    言讫出去了,随即听见叮叮咣咣地,那些玩意像是在院中摔了个粉碎。九鲤只得挽了头发,拣了身鲜亮衣裳换上,雇轿往延安侯府去。


    她这里刚走,那杨庆年就从家回来了,叙白便将他叫去屋里,故意透些话与他。果然,这杨庆年转背便出门往翡翠园来寻陈嘉,谁知听小厮说,陈嘉昨夜宿在家中,并不在翡翠园。


    杨庆年自是心急,却见一顶软轿远远抬来门前,下轿的正是陈嘉。他忙上前打拱问安,陈嘉一见他脸上堆满笑,便知他是“卖消息”来了,二话没说,将手朝门里挥一挥,将人带进园内。


    到屋里杨庆年即道:“听我们二爷的意思,那案子已有了嫌犯了,只是证据还不足,还得查访几日。不过听他的口气倒像十拿九稳,说不日就能求皇上把昭王放出来呢。”


    陈嘉背过身去,朝肩后斜一眼,“他还说什么?”


    “别的倒没有了,就是十分高兴,还说皇上罚贵妃娘娘到明华寺修行半年,说明皇上对陈家已经失了信任,只要等昭王出来,半年之内与众位大人再,再尽心竭力拿住两位国舅爷,为祸朝纲的罪证,皇上便不会再偏袒陈家,到时候陈氏一族就能连根拔除。”


    陈嘉阴着脸微微一笑,昭王打算得虽好,就怕他活不到那个时候。他走到椅上坐了,按例使人取了五十两银子来打发了杨庆年。


    这杨庆年刚走,青雀便媚孜孜笑着进来,“你看,我早就和你说了,他们能查出真凶,还查出你们诬陷昭王的证据,叫你提早同娘娘通个气,你偏不信我的。若是信了我,娘娘有个防备,昨日也不至被罚去明华寺。”


    陈嘉刚端起茶碗,只得放下,又叹又笑,“我不是不信你,昨日我就使人传话进宫了。可我那位姑姑的性子你不知道,她受宠多年,傲惯了,不会在皇上面前服软,她心里想,她是四皇子的生母,皇上就那么一个儿子,只要我父亲和大伯还在朝中,不怕没有回宫的一日。”


    青雀忖度着走来他旁边椅上坐下,而后恍然一笑,“其实娘娘这么想也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呀。娘娘在皇上跟前把事情都揽了去,果然没牵连到两位国舅爷,不仅是娘娘机智,也可见皇上是照旧看待你们陈家。”


    陈嘉面上没奈何,肚里却想,还能不能照从前一般看待陈家,得看皇上昨夜交托的事能不能妥善办好。说起来皇上到底离不开陈家,那些上负祖宗下愧臣民的脏事,终归要有人替他去做,不是陈家还能有谁?


    他一口吃尽半碗茶,睐眼向青雀笑笑,“我有桩事要交你去做,办成了,日后我替你办座宅子,寻门好亲事,教你安稳过后半辈子。”


    青雀媚眼一斜,“你不必许我这些,许我万两黄金就成。”


    “好说。”


    陈嘉一口应下,朝她招招手,青雀款款走来坐在他腿上,附耳过去,听他这般那般地吩咐了好些话。


    却说那头,九鲤乘小轿及至延安侯府,门上管事的见她是一个人来了,慌忙领着她往小厅上去,一面去使人去内院回闾憬,一面招了三个婆子来,搬了几个熏笼来烧得旺旺的,一面茶果款待,好不殷勤。


    坐不多一会,那闾憬急匆匆赶来了,特地换了身簇新的牙白衣袍,头戴金冠,未到跟前便堆着笑作揖,“听说姑娘有事找我?真叫我受宠若惊。娘可曾用过早饭,不如我叫人摆饭,姑娘若有事,就边吃边吩咐。”


    九鲤放下茶碗起身,背着手朝他走来,“公子不必麻烦,都这时辰了我自然是吃过早饭的。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帮个忙,不知你嫌不嫌麻烦?”


    这闾憬弯着腰瞅见她桃红的裙边摇摇摆摆,心也跟着一荡,抬起一张笑脸,“但凭姑娘吩咐。”


    “你是主人家,请坐下说吧。”


    原来昨夜四人商议下来,九鲤身后有些两名影卫监视着,因此许多事九鲤不好去做,庾祺便让她借查姝嫱一案为由,将影卫引开,又故意来与这闾憬交往,好迷住皇上的眼,他与叙白张达私下里才方便行事。


    九鲤仍背着双手掉转身,回来椅上坐下,朝对过笑一笑,“眼下有个疑犯待查,可是又不好打草惊蛇,所以想请你帮我把那人调开,我好去他房子里搜查一番。其实这事情也不是非劳烦你不可,只是,只是咱们就当先熟识熟识嘛,日后也不用做睁眼瞎,你说呢?”


    闾憬见她这话暗含意思,忙起来作揖,“自当为姑娘效力!”


    “嗳,是为皇上效力。”九鲤起身将他双手摁下去,转过去又道:“对了,你还没见过我叔父呢,改日等我叔父病好了,你去见一见他,他昨日吃过你家送去的饭,一直问我你的情形。”


    闾憬早听说庾祺于她有养育之恩,听如此说,益发喜上心头,面上却满是担忧,“庾先生怎么病了?”


    “叔父不习惯京里的冷,年纪又大了,禁不住,在外头奔走几日,就冻病了。好在他自己就是大夫,晓得用药,倒不必你担心。只是他此刻没精力不济,因此只好我来办这桩案子了。”


    闾憬道:“你们常年在江南,自是不惯这里,应当好生保养才是。我看这样,我府中有棵上好的人参,明日我亲自给庾先生送去。”


    九鲤随意点点头,“你有这份心才是难得。咱们别耽搁了,现就走吧,路上我再慢慢


    和你商议。”


    于是二人吃过茶,款款踅出侯府来。闾憬早已命人套了两辆马车在门前,那车前车后簇拥着十来个男女仆从。九鲤不爱讲排场,心中自是不喜,只得叫闾憬都打发了,只留个赶车的小厮即可。


    又说:“也不必麻烦了,你我乘一辆车就行,坐在一处好商议。”


    高兴得闾憬要不得,忙鞍前马后先服侍九鲤登舆——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63章 出皇都(卌七)


    只说二人乘车径到吉祥胡同来,闾憬打发赶车的小厮去小太监们聚居的那大院里将张顺叫出来,这般那般地交代几句,那那小厮依言跑进胡同里了。九鲤只怕一会张顺出来瞧见,便朝闾憬丢个眼色,走得远些。隔会闾憬也转头朝她使个眼色,果然片刻见那张顺跟着小厮踅出胡同来了。


    那张顺跟着小厮至闾憬跟前来作揖,小厮忙回复闾憬道:“爷,这位是顺公公,我进去院里一瞧就瞧见他,就把他请来了。”


    才刚张顺已听小厮说此乃延安侯府公子闾憬,却从不相识,因问:“小人张顺,不知大人唤我何事?”


    闾憬笑道:“大雪地里站着冷得很,不如顺公公上车,咱们在前头找间酒店坐下慢慢说。”


    张顺不敢推辞,亦不敢上车,只得送闾憬登舆,自己随小厮坐在马车头,慢慢朝前面不远一间酒店里过去。九鲤见车走远了,方踅进胡同走到大院里来。迎头有个穿家常服色的年轻太监过来打问了一句,九鲤掏出令牌,道明身份,旋即便要他引着到张顺房中去。


    那年轻太监早在宫中听说了九鲤此人,一时不知该行何礼,只得连番打拱点头,堆起笑脸来,“姑娘要找张顺?奴婢才刚见他好像出去了。”


    九鲤见他十七.八岁,面容清秀,无端想起杜仲,神色不由得温柔许多,“我不找他,我只想进他屋里去瞧瞧,你领我去,我给你赏钱。”


    “姑娘吩咐谁敢推辞,还敢要什么赏钱?不过他时下是一个人睡一间屋子,想必出去时把门锁上了,姑娘且等奴婢去总管公公房里取了钥匙来。”


    九鲤见他转往一间屋里去了,稍候他片刻,取得一大串钥匙,随他往里院来。开得房门,进来一瞧,两边有隔间,中间一张八仙桌。环顾两边通铺上只铺着一床被褥,她便踅入这边里间慢慢乱看。


    那小太监在罩屏外小心问:“听说姑娘在查姝嫱的案子,今日特来查看顺公公的屋子,难道是顺公公与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九鲤呵呵一笑,“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随便看看,他前头不是做伪证嚜。”


    “做伪证这事他已认了,昨日就随邹大人到皇上跟前说明白了,陈家给他的银子他也悉数上交了。说起来也怪可怜的,他又没钱,也没地方可去,留在京城也没个差事,我们刻漏房的一班人正打算凑些银子给他,让他往外乡做买卖呢。”


    “你也是刻漏房的?”


    这小太监忙点头,九鲤想起庾祺曾告诉的,那张顺曾说案发当夜是亥时七刻到的山茶园,因做伪证,陈嘉让他改说是亥时五刻到的山茶园。


    假使张顺是亥时七刻到的那地方,那就没有作案的时间了。按时辰推算,姝嫱约是亥时二刻左右到的山茶园,在那里撞见凶手,被凶手奸杀的时辰应当是二刻到五刻之间。也就是说,张顺真实到达山茶园时,姝嫱已经死在了园内,只是他没发现。九鲤本来因张顺那条手帕起的怀疑,此刻又拿不定。


    不过话说回来,张顺倘或心里没点鬼,怎么从始至终未对人说起过他与姝嫱有交情,不然姝嫱也不会亲自做条手帕送他。


    她一面想,一面仍在屋内打转,倏地瞧见铺上那只枕头,那靛青枕头上也似绣片蝠团纹,只是线与枕头的颜色相近,不大显眼。九鲤将枕头拿起来,细看针脚,又扯着料子对着窗户看,果然也有暗线绣着张顺的名字。


    “你既是刻漏房的人,平日与顺公公要好么?”


    小太监笑着摇头,“只是相熟,相好倒谈不上。顺公公那个人实在,心肠也好,只是少言寡语的,不大与大家玩笑。”


    “那他有相交的朋友么?宫外的人也算。”


    “也没有,他每日不过是进宫当值,先前还有人与他同住,他也不喜欢人多,若他们在时,他便出去闲逛,他们不在时,他就窝在屋里。”


    九鲤正要放回枕头,却见枕头下原来压着截四.五寸长,比拇指略粗的一截木棍。奇怪,好好的,怎么会把木棍压在枕头底下,难道张顺命中缺木?


    她拿起那截木棍来细看,却是山茶树的枝节,顶端略有沾有点血迹。她倏地灵光一闪,想起宫里的山茶园,出了片刻须臾神,忙将这截木棍放回铺上,仍用枕头压着,摸了帕子,踅到外头八仙桌前,倒了壶里的水沾湿帕子擦手。


    一面仍搭话,“他也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看他也不像个乱花销的人,那他在宫里当差这些年,钱都去哪呢?还得你们凑银子给他。”


    这小太监低头寻思着,“姑娘问得真是地方,我也纳闷呢,前两年顺公公还有近百两存银,从前年开始就慢慢经穷了,也没见他狠吃狠喝。我问他,他只说赌钱输了,可他从不赌钱,我也没见他去赌过。”


    按与姝嫱相交的那三个宫女的说辞,张顺那些存银,多半是花给了姝嫱。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如此实心诚意地对个宫女付出,难道是相与她结为对食?


    这也不奇怪,听说张顺十几岁才净身进宫,那时候已知晓男女之情了,进宫来遇见貌若桃李的姝嫱,喜欢她也是人之常情。爱而不得,所以杀人?只是这作案的时间却对不上。


    她忖度一阵,朝那小太监笑笑,“你叫什么?”


    “奴婢叫唐正。”


    “正公公,好,我记住了,今日我没带钱在身上,明日我进宫,去刻漏房把赏钱给你。”


    唐正慌跪下,“不敢要姑娘赏赐!”


    “哪里话,既是我说下的,自然要言而有信,你就别推辞了。就这么着,我走了,你把门锁上吧。”


    语毕摸了碎锞子赏他,却并未嘱咐他不叫张顺晓得她来过。果然张顺隔一会回来,刚坐下没多久,就察觉屋里有人进来过,便把那唐正叫来问。


    唐正敷衍不过,只得将九鲤进屋来查看之事说给他听,又道:“这也不怕什么,皇上都宽恕顺公公了,只赶你出宫,他们也不能揪着你被迫作伪证一事不放。”


    张顺却一屁股坐在凳上,呆怔怔思忖起别的来,这唐正连喊他几声见他不答应,就先悄声走了。


    却说九鲤踩着雪走到前面一间酒楼门前,果见闾憬正在马车旁等候,见她脚下有些打滑,便迎上前来搀她,一径将她搀上车坐定,又奉上一双银狐皮暖手袖笼,说是在前头一家绸缎行卖的簇新的。九鲤心里只嫌这人婆婆妈妈,不够男子气概,倒也没好拒绝,接来拢了手,笑着谢了一句。


    闾憬忙说:“这不是应当应分的么,还要姑娘谢什么?姑娘一谢,倒见外了。咱们又到哪里去?”


    “进宫,我有件要紧事去办。”


    他便朝帘外吩咐一声,只等马车冷不防一动,晃得他一个趔趄,撞去九鲤肩上。见九鲤没怪罪,心里益发觉得亲热起来。


    这车迤行而过,只见那路旁错出来个熟悉的人影,此人身穿灰蓝裋褐,头戴斗笠,一路低着头,钻入巷中。七拐八拐来到齐府门前,敲开门说要见庾祺,那小厮进府内回禀,不一时小厮出来,将人引去客院,临走时却频频回首,只顾抓着脑袋看此人。


    此人进到正屋来,张达也在这屋里坐着,不由得看着这人纳罕,心下正想,原来庾祺在京也有熟人。谁知此人将斗笠揭了,惹得他又惊又笑,“原来是青雀姑娘!”


    青


    雀勾了唇一笑,尽显风情,一时听见庾祺由卧房出来,便掉身走到那头去迎他,“我有件要紧事特来告诉你。”


    庾祺上下照她一眼,自顾往那头走去,“什么要紧事?”


    她又跟过这头圆案旁来,扫一眼张达。庾祺自凳上坐了,理着衣袖道:“只管说吧,张捕头是自己人。”


    青雀方道:“皇上似乎有意要取昭王性命!”


    二人些微吃惊,张达起身让她坐了,自让去旁边凳上坐,“你快坐下细说!”


    “早上陈嘉托我件事,让我找一班舞伎,以老王爷的名义明日送去昭王府,就说是老王爷体谅侄孙禁足于王府苦闷,又正赶上过节,特地送一班能歌善舞的女人给他取乐。让我也留在昭王府内,服侍昭王起居,每日在他饭食中下药。陈嘉绝没有这种胆子敢暗杀昭王,我猜是周颢的想假他之手。”


    庾祺平静问道:“是什么药?”


    “是一种慢性毒药,叫什么‘半月春’,初服三五日,只似着风寒的症状,再服三五日,便口舌生疮,皮肤起疹,接着再用三五日,就会五内衰竭而亡。”


    张达惊一声,“真是好歹毒的药!”


    庾祺默了须臾,道:“张捕头,你去请齐叙白来。”


    不一时张达请来叙白,庾祺问及杨庆年,叙白拱手道:“先生放心,我命他采买年物去了。”


    庾祺放心下来,引介了青雀,并叫青雀将方才的话又说一遍。


    叙白大惊之余,缓缓摇头,“果然,邹大人说皇上前两日就过问起天花,惹得太医署又派人四处去查看天花病例。我看皇上就是有意要弄得沸沸扬扬,只等王爷一死,便赖在天花上。”说着便朝青雀作揖,“还望姑娘周全!”


    青雀近前抚起他的胳膊,“齐二爷放心吧,只是我终归周全不了几日,你们还得想个法子把王爷从王府救出去才是。”


    三人正预备往有余米行去,同关幼君商议如何救出昭王,可巧小厮来回已雇了车马来,庾祺便将斗笠拿来递给青雀,“你不宜在此处久留,先回翡翠园去复陈嘉的命要紧。”


    叙白让小厮引青雀往角门走了,三人从大门出来,上了马车,去到城东有余米行。


    时已午晌,隐隐有个日头藏在云中,九鲤并闾憬及至宫门,闾憬未得传召,不敢贸然进宫,心中却又舍不得九鲤,因在宫门处含含糊糊踯躅不已。


    九鲤有意要同他出双入对给皇上看,便笑道:“怕什么,我有皇上赐的牌子,办案期间,可以与叔父出入宫廷。你今日顶了我叔父的差,自然也进得,皇上若怪罪,你只管推在我头上就是了。再说,我想皇上也不会怪罪的,是不是?”


    闾憬见她脸上有丝羞涩之意,心内狂喜,也顾不得许多,便同她入内,果然侍卫并未拦阻,只叫他在外宫值房等候。九鲤自进了内宫,先往玉乾宫请安,见沈荃在殿外候着,便知里头有大人在,只得稍后。


    沈荃因问:“今日皇上并未传召,姑娘进来是为什么?”


    “今日是为案子来的,我向皇上请过安,还得去山茶园看看,不知方不方便?”


    “嗨,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莫说姑娘是为了查案,就是没事也可常进来逛逛,就当是自己家一样。姑娘常进宫来,皇上心里也高兴不是?”


    二人正低声说着,倏听殿门开了,几位大人出来,沈荃便将旁边小太监手里的食盒打开,取出药碗用案盘托了,端着药并九鲤进去。


    转到内殿,周颢已在榻上坐定了,九鲤眼睛一转,捧了药碗跪下奉在周颢身前,“这药正好凉了些,请皇上服药。”


    沈荃忙夸她懂事体贴,连周颢也不觉一笑,接过药碗,抬手叫她起来,“你今日怎么来了?”


    九鲤又将要再查山茶园的话说了一遍,周颢闻说,道:“怎么又要看那园子,是前头没看明白,还是又有什么新的线索要去查验?”


    昨夜庾祺才说,这案子在皇上跟前能拖几日算几日,好掩护他们营救昭王。因而九鲤微微噘嘴,“是有些新线索,不过还没找到足够的证据,横竖也闲着,今日就来把那园子再细查查。难道皇上怕我踩坏了宫里的地砖,还是不想瞧见我,不想我来?”


    周颢禁不住大笑几声,“这丫头真是会撒娇,却不像你娘。今日没派车轿去接你,你是如何来的?”


    “我是搭了闾公子的便车来的,早上请他帮个小忙,就去到他府上,他就套车把我送来了。”


    周颢一听,脸上的笑收敛了两分,斜眼睇她,“你不是不喜欢闾憬么,怎么又愿意和他走动了?”


    九鲤睁圆了眼,脸上有些悔意,“昨日就因为我任性,惹得皇上不高兴了,回去我也想了想,皇上自然是为我好,延安侯府也是显赫人家,更何况叔父劝我说,年轻人到底眼界窄,我喜欢的无非是些油嘴滑舌的杀才,哪比皇上看人准?我想也是,反正那闾憬长得英俊,不如先了解,知道性情秉性了,那时候我还不喜欢再说不迟。”


    周颢听后,有些迟疑,没答话。


    “我看这就是姑娘的好处,”沈荃端来茶服侍他漱口,笑得满脸褶皱,“懂事,体贴,明事理!”


    周颢略点点头,“民间长大也有民间长大的好处。沈荃,去将闾憬传进来,既然姑娘肯同他往来,我不得不嘱咐他两句。”


    说着,命搬来椅子叫九鲤在跟前坐了,又和九鲤道:“既然庾祺养育你一场,你的婚事他也该知道,明日你叫他来,我亲自告诉他这事。”


    九鲤忙说:“叔父病了,恐怕明日不能来面圣。”


    “病了?什么病?”


    “风寒。京里太冷了,他不大惯,正吃着药呢,过几日就好了,等好了我就传旨意叫他来。”


    周颢缄默须臾,点一点头。茶过半盏,闾憬跟着小太监进来了,周颢便命荣乐引着九鲤往山茶园去,命沈荃去御膳房交代些九鲤爱吃的菜,吩咐晚饭摆在烟霞楼,请孙娘娘作陪,叫九鲤吃过晚饭再离宫。


    九鲤跪谢过就跟着荣乐出来,一路睐着荣乐的脸,猜他年纪也才二十出头,同那张顺一般大,便问道:“乐公公,你成亲没有?”见荣乐悚然一惊,又笑,“我知道你们有些钱的公公都会在外头另置宅子成家,你在皇上身边当差,肯定有钱,讨个媳妇也不是难事,我听说那些吃不起饭的穷人家,还巴不得把女儿嫁给你们这样有钱有势的公公。”


    “又不是大家都如此。”


    “那你有喜欢的女人么?”


    荣乐红着脸摇头,隔了会,九鲤憋不住又问:“那你想要女人么?”


    说得荣乐脸上红得能滴下血来,一句话说不出,只顾摇头。九鲤见他羞成这副模样,心道他还是想的,只是嘴上不敢认,看来太监同一般男人没多大差别,除了不能行事外,心都是男人心。


    不时走到山茶园来,地上又覆着厚厚一层雪,不见黄泥,九鲤却不往地上看。这些山茶树只与人齐高,上头的枝条都略细,要寻比拇指粗的,只得躬着腰朝底下找。


    “姑娘在树上找什么呢?”


    “等会你就知道了。”九鲤一棵树一棵树挨着查看,走到发现尸体的那块地方,果然找到了一处断节!细看那断截并没枯烂的迹象,显然是人为掰断的。


    她细看一会,直起腰来,心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姑娘发什么呆呢?”荣乐在旁一面看那树,一面摸不着头脑。


    九鲤回过神来笑笑,“噢,没什么。”


    “姑娘是不是发现什么要紧的了?难道知道凶手是谁了?”


    她拨浪鼓一般摇头,“没有没有,我哪有那神通,还是白费力。咱们去烟霞楼吧,皇上不是说晚膳摆在那里么,我正有些累了,先去那头歇歇。”——


    作者有话说:就这几天就正文完结了,下本开《鸾凤错》,下本保持日更,这本是因为写太长太疲惫,还有生病期间,请见谅。


    第164章 出皇都(卌八)


    宫里用罢晚膳,九鲤即刻乘马车回来。及至齐府大门前,荣乐便说要进去探望庾祺,九鲤只恐推辞了人多心,只得与他一并归至客院,进正屋里,见李妈妈正在里间熬药,熏得满屋药香。


    张达坐在榻上吃茶,正说:“庾先生说这药得多煎会才起效用,李妈妈,真是有劳您了啊,您别嫌犯,等庾先生好了,节下自然好好谢你。”


    李妈妈笑道:“瞧您说的哪里话,这不是应当的啊。”


    九鲤暗瞟荣乐一眼,踅进罩屏内,“张大哥,叔父好些了么?”


    张达一看她身后还跟着荣乐,忙起身行礼,“还是发着高热,在里头睡着呢。”


    九鲤便又领着荣乐进去卧房,轻声喊“叔父”,没人应,点上一盏灯近床前看,只见庾祺睡在床上,脸上红热,腮边起了一片短短的胡茬。荣乐看他是真病了,也不要九鲤唤醒,仍拉九鲤踅到外头来。


    “要不要叫太医署的太医来瞧?”


    九鲤不由得嗤笑,“不是我说大话,你们太医署的大夫还不定有我叔父的医术高明呢,不必麻烦了,叔父早已自己开了方,吃几日药就好了。乐公公,你回去沈公公若问,请他老人家别担心。”


    荣乐哈腰应下,“怎的不见齐二爷?”


    张达道:“他出去采办年物还没回来呢。”


    荣乐点一点头,便告辞出去,张达送至门前,就托李妈妈送出去。一时折回屋,见九鲤在哪里端着药罐子泌汤药,庾祺正从卧房里出来,披着件大毛氅衣走来榻上坐着。


    九鲤去长案上掌了灯来,顺势照一照庾祺的脸,此刻已不见红了,她搁下银釭,不由得发笑,“您该不会是把自己的脸扇红了来应付事的吧?”


    庾祺额前睡乱了几缕头发,隔着青丝轻睇她一眼,“你今日案子查得怎么样?”


    “有进展!”她转头将药倒进个花瓶里,走到榻前将他与张达睃睃,“今日我去吉祥胡同查张顺的屋子,不仅发现了姝嫱的针线,你们猜,我还发现了什么?!”


    张达把脑袋往前凑凑,“你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你们想也想不到,我在他枕头底下发现一截山茶树的木棍,上头还有血迹。”


    “这山茶树说得过去,有血迹——难道凶器不是那把匕首,是这截木棍啊?”张达歪一歪脑袋,“这也没道理啊。”


    庾祺脑中却忽然闪一闪,刑部的验尸案卷上写着姝嫱下.体的伤痕不均,有撕裂伤和擦伤,大家都只想到是男人暴力行.奸所致。可谁说只有男人才能行奸?再则,太监又算不算男人?那些伤痕也许根本是木棍表皮不光滑导致的摩擦伤。还有姝嫱身上的掐痕,一个太监在此事上力不从心,难免会有些阴鸷性格,暴戾行径。


    思及此,便向九鲤问道:“你进宫去,是不是未查山茶园里的短枝?”


    九鲤连连点头,“我找到了,就是尸体旁边的一棵树!”


    “你同皇上说了么?”


    “没有,我记着您的话呢,要将这案子拖一拖。”


    庾祺点头,“也别惊吓着张顺,免得他早不早的就先跑了。”


    “今日我去他屋里查看的事他大概已经知道了,恐怕猜已猜到我怀疑到了他头上。不过叔父,为什么不能抓他?”


    “不是不抓,是眼下不能抓。再等几日,还得用他帮咱们做件事。”


    九鲤微微蹙眉,“可这张顺本来就打算要离京,会不会赶在那之前他就先走了?”


    庾祺思虑须臾,摇了摇头,“没几日就过年了,到处都少车马,他能往哪去?怎么也会等年关后再走,何况他不知道你到底查出些什么,心里只是担忧,还不至于慌不择路。”


    二人说来说去,把个张达听得稀里糊涂,“你们的意思,凶手还真是那个张顺?他不是个公公嚜!”


    “嗨呀!亏你还是个男人呢!”九鲤跺一跺脚,扯过他的耳朵说话。


    张达听后,先是恍然大悟,后把眼睛瞟在她身上,“我说,你姑娘家家,懂得倒很多嚜。”


    庾祺心下尴尬,冷着脸咳嗽两声,反说张达,“不是她懂得多,是你张捕头懂得太少,鱼儿是看医书长大的,男人女人,她什么不知道。”


    “这也知道得太齐全了,比我这有妻有子的还懂——”张达喃喃讷讷嘀咕一句,后又纳罕,怎么这叔侄两个脸都有些红了?


    他还待要问,庾祺却怕他再坐下去难免起疑,两句话将他打发回房了。九鲤送至门前,阖上门踅回来,就见他一双眼睛像看犯人似的在自己身上打量着,盯得她一时紧张,将衣裙理了理。


    庾祺审看完,见她身上没异样,这才放心。正端起茶呷时,却瞅着她丢在那边榻上的一对银狐暖手套,少不得问:“你早上出门时没戴暖手套,这副手套却是哪里来的?”


    九鲤心下了然了,原来他在她身上看来看去的是在看她与闾憬的蛛丝马迹,想着狠翻了两个白眼,声音懒懒的,“闾憬现买了送我的,怎么了?”


    庾祺默着呷了口茶,咽下去半晌才道:“他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九鲤乜他一眼,“就您是正人君子!凡对我献点殷勤的在您眼里都不是好人!我虽不喜欢他,可您也别这样瞎说人家啊,您见还没见过人家呢!”


    “我几时说错过?”


    “魏家的魏鸿难道不算好人?”


    “哼,我从没说过魏鸿不是好人。”


    见她只管为闾憬说话,庾祺脸上益发不悦,一口吃尽了茶,预备回卧房去。九鲤看他要起身,忙坐在他身边,挽着他胳膊笑了,“那您说说闾憬怎么不是正人君子了?”


    他却说不出个一二三,只乜着对过那对银狐暖手套,“他没占你什么便宜吧?”


    九鲤看他分明是吃醋,故意要惹他,“那倒没有,我们两个乘一辆车他也是规规矩矩的。”


    “你们共乘一辆车?”


    她乔作无辜地点点下巴,“是啊,您想啊,我要同他商议事情,坐得老远的还怎么说话?”


    庾祺冷哼一声,“他若是正人君子,与陌生的年轻女子同乘一车,怎的不推辞?”


    九鲤望着他腮边一笑,“您可是知道此事前就说人坏话,也不算得君子!”


    说完就要跑,却被庾祺猛地拉了一把,“你说我什么?”


    她跌坐在他怀里,仰着头咯咯咯笑,用手


    指在他唇边虚化几根须,旋即吹鼓了腮帮子左右歪歪脑袋,“老虎要发威了!”


    腮里的气正要呼出来,却被庾祺吻上来。她那口气直从他嘴里吹进心里,感觉心内又挤又胀,偏杜仲尸骨未寒,没处宣泄。他亲她一会,就握住她的双臂将她拉开了些,免得放任下去,彼此情难自禁。九鲤双眼蒙着片雾气,表情里有错愕和不舍。


    他吐着灼热的气低声说:“叫李妈妈烧水你洗个澡,身上好像有些生人气。”


    这语调又温柔,又强硬,像个命令,九鲤难得乖巧,一言不驳,轻轻点一点头。她朝门口望了望,窗上一枚影绰绰的月牙正从她下颌底下升上来。


    入夜了,荣乐送了九鲤回宫来,先将齐家的情形备细禀了沈荃,沈荃又进殿内一一回了周颢。周颢听后半晌不语,起身走到书案侧首,两个指头在案上轻轻敲着,震得那蜡烛一跳一跳地闪烁,将灭了似的。


    沈荃见其仍显得忧虑,少不得出言宽慰,“皇上,齐家这时候办年物,一定是以为只要案子查明,王爷就能没事了。九鲤姑娘又说案子已有些眉目了,可见是他们都放缓了心,想着能安稳过个节了。”


    周颢沉吟片刻,扭过头来,“派去贵州宣赵罗两个总兵的人,你算着该到何处了?”


    “奴婢算准该到重庆府了。”


    “那没几日就能到贵州了,只要赵罗二人到了京城,朕才能睡得安稳。”他又朝榻上缓缓走去,“陈家那头事情办得怎么样?”


    “下晌小陈国舅使人传话,说已妥帖安排了一班歌舞伎,明日就以老王爷之名送去王府。”


    “太医署那头呢?”


    “太医署众位太医近日都在钻研天花这病,找了几个病例,已经有些人心惶惶了。”


    周颢慢慢敲两下炕桌,微微仰头望着黑魆魆的窗外,深叹一口气,“先皇死前曾嘱咐我,要我将周钰和湘沅视如己出。唉,奈何恶疾肆虐,做皇帝纵然能权倾天下,对生老病死也束手无策。”


    沈荃在侧后立着,只看望他的下颌,那下颌上映着蜡烛火红的光,却听不见猛火声,格外冷静。他亦叹气附和,“皇上一直无愧于先皇,万万不必自责。”


    周颢一时无言,转身坐在榻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默了半日,又道:“九鲤,她既受不得宫里的拘束,那全家的宅子,你就使人去仔细瞧瞧,看看有哪里不好的都翻整翻整,元夕后找个良辰吉日,叫九鲤搬进去住,从宫里找几个稳重老成的嬷嬷去替她主事,再精挑细选些下人。”


    沈荃忖了忖,小心道:“可姑娘不大想住进去。”


    “她跟着庾祺长大,没出阁,自然是舍不下他搬去别处居住。不过孩子总有一日是要长大的,长辈总有一日也是要死的,人死了,再舍不得也能舍得了。这件事,叫王佥去办。”


    沈荃得话,归家后冒夜叫了王佥来。这王佥便是影卫首领,身长八尺,孔武有力,三十四.五岁,髯鬓不长,却连成一片,面腮微凹,眼神凶利,进门直朝沈荃跪下行礼。


    沈荃抬手叫他起来,吩咐元夕前必要暗暗结果了庾祺性命,却不可走漏风声,只假作强盗所为。王佥只道这倒不难,年三十一过,初一起走亲戚的就多起来,这时候人人携金带礼,偏僻野路上少不得有强盗出没,杀死个把人,衙门也自将账算在惯来有影的强盗头上。


    “这个庾祺也是身手不凡,你的前一任当年同几个兄弟当年命陷全府,大约就是此人所为,当年他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罢了,如今他正值年富力强,你们可别掉以轻心。”


    王佥眼色些微凝重起来,拱了拱手,“公公放心,这事我亲自带几个弟兄去办,不是他死,就是我等死!”


    “不过他眼下病了,这倒是个好时候。你们记着一点,不许伤了九鲤姑娘,也不能叫九鲤姑娘知道一星半点。”


    这王佥答声是便告退,沈荃少坐片刻,睡前特地交代给小太监,明日到延安侯府走一趟,暗中点拨两句闾憬,让他想着问问九鲤那头过年的东西预备齐全了不曾。


    次日大早小太监就去了闾府与闾憬说了,闾憬原还在家中等着九鲤来寻她,久不见来,正有些急躁,闻听小太监的话,忙作揖拜谢沈荃提点。当即送出小太监,闾憬回明父亲,取家中上好的人参来,又略打点些果品饭食,趁午饭前赶往齐府来了。


    随小厮及至客院,正撞见九鲤在廊下看婆子扫雪,想是未及梳妆,头发随意挽着,几缕乱着垂下来,雪光衬得她肤如凝脂,鼻尖上冻得一点嫣红,嘴唇衔着点桃粉,神情呆呆的,显然才刚睡醒。


    闾憬远远便打拱问安,一面急不可耐地迎走到台阶底下来。九鲤歪着眼睇他一睇,“闾公子怎么来了?”


    “昨日我说家里有根人参拿来给庾先生将养身子,姑娘忘了?”


    九鲤恍然点头,“你请进吧,叔父正在吃药。”


    闾憬忙正衣冠,跟她打帘子入内,见庾祺正在里间榻上与人坐着说话,说不到两句就咳嗽几声,面色淹淡,精神憔悴,俨然病得有些重。对面坐着位二十出头的公子,想必就是齐家二爷,这齐二爷扭头过来,和庾祺两张脸并作一处,倒有两分像。


    叙白特起身见礼,拱手唱喏,“小时候就常听兄长念及闾公子大名,可惜直到我们一家搬去南京也无缘得见,今日幸得会面,真是叙白之福。”


    闾憬也跟着客套两句,就走来向庾祺作揖,“我昨日听姑娘说庾先生病了,今日可好些?”


    谁知庾祺不拿正眼看他,端起药吃了才搭话,也是简便不过的两句话,“有劳记挂,略好些了。”


    闾憬忙唤小厮将人参奉上,庾祺也只淡谢两句,惹得这闾憬胸中不快,因想着,此人虽于九鲤有养育之恩,却不是她的正经亲戚正经长辈。不过是个市井郎中,自己好歹出身侯门,身上又有官职,此人如此端架子,是什么意思?他在榻前一面笑,一面暗自寻思,显得尴尬不已。


    这番情形落在叙白眼中,也在心头冷笑,暗把庾祺瞟看两眼,又寻九鲤,她倒躲得远,已回房梳洗去了,只留三人相对。不过如今要论吃醋,当由庾祺顶头,只看他如何应对这小侯爷。


    叵耐庾祺惯来不把人放在眼里,即便是侯门公子,也稍微应酬两句,便起身推说:“闾公子请自便,我精神不好,得回房歇歇。”


    闾憬刚坐在凳上,又忙起来打拱。


    叙白见他进去,方和闾憬讪讪一笑,“庾先生一向不喜虚伪客套,又是病中,略有怠慢之处,请别见怪。庾先生要歇息,不如到我屋里去说话?”


    说话便起身相引,闾憬心里只盼着同九鲤说说话,有些不情愿,却又不能推辞,只得勉强起身。走到廊下正碰见九鲤要进屋,忙挡住道:“不过三五日就过年了,不知姑娘这里还缺些什么没置办齐的,姑娘只管告诉我,我好替姑娘筹备。”


    叙白含笑接过话,“闾公子多虑了,齐家虽然败落,年还过得起,一应过节的东西这两日都齐备了。”


    九鲤点头附和,“你就别操心了,宫里娘娘也打发人送了好些东西来。”


    闾憬只怕没他献殷勤之处,想了又想,“我看什么都齐备了,只差一班小戏,这年节底下最要讲个热闹,这府里冷冷清清的,正缺一班小戏来闹一闹。我听说眼下正有一班很会唱的南戏在京,不如我请他们来给大家取乐?”


    反正救昭王之事得静候年后,闲着也是闲着,且越是有个过年的样子,越是能掩人耳目。九鲤便随口应承,“那么多谢你费心。”


    叙白见九鲤应了,也应说:“我家就是空闲屋子多,我叫人打扫两间出来,请那班小戏住在家里,从年前闹到元夕,也应个景。”——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65章 出皇都(卌九)


    那闾憬回去,次日果然请了班小戏送来齐府,统共六个人,有男有女,吹拉弹唱无所不会。叙白命杨庆年专门收拾两间屋子管代这戏班,每日排了宴席请京中旧交来家饮酒听戏,高乐不断。


    热闹至二十七这日,杨庆年抽空回了陈嘉,陈嘉又回了他父亲。他父亲陈承宗也松了口气,道:“这时候齐府这有心思张灯结彩,鼓乐齐鸣,会不会有诈?”


    陈嘉禀道:“听齐府的人说,那九鲤姑娘已知道凶手是谁了,只是还有项证据要落实,还放出豪言,说不出几日庾祺病好了,一定能解开这个谜,不出初六,必能拿住凶手。因为这个,齐府十分松懈,只等着案子办完,请皇上解昭王之难呢。”


    陈承宗抬眼一看他脸上却仍挂着缕忧思之色,剔他一眼,“那你怎么愁眉不展的?”


    陈嘉跟着转到椅前来,“儿子就怕那齐叙白心里藏着什么算计——”


    陈承宗沉吟须臾,不由得冷笑,“那齐叙白还是乳臭未干,不过祖上风光,虽做过官,也不过是个小小县丞,朝廷里的大事他懂什么?再机灵也起不了多大用。”


    “可他与邹昌走得很近。”


    陈承宗摇撼着手,“邹昌也只是个大理寺卿,品级显赫,却连入阁的资格都没有,掀不起什么风浪。”


    陈嘉紧着眉,“但他在那些言官中很有些威望,要是将来真有什么风吹草动


    ,只怕言官们受他劝降。”


    这倒不得不提防,不过症结还在昭王身上,幸而皇上已下密旨除掉昭王。只要事情办成,他陈家又立一功,迎贵妃回宫必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此节,便问及昭王眼下的情形。陈嘉近前一步,低声答话,“一班歌舞伎已入昭王府好几天了,青雀说,昭王连吃了三日药,已有了风寒症状。”


    “你派的这个青雀,到底可不可靠?这样大的事,交给个娼.妓去做,实在叫人难放心得下。”


    “父亲宽心,这个青雀我早就查过她的底细,她是个孤女,年幼就流落青楼,后来被人选中送入先太子府,太子病逝后,她无依无靠,又重堕风月场中,她还等着我赏她大笔钱财离开京城买房置产业呢。再说她曾在先太子府中服侍过,懂王府规矩,人也美貌,不会招致昭王厌烦赶她出来,是最合宜的人选。”


    说着,陈嘉自点一点头,”再有,昭王府内的总管早上回明了把守的宋副领,不出所料,午晌就该派太医去替昭王诊治了。父亲想,太医肯定受了皇上嘱咐,去了细细一查,是真是假,都能查明。”


    果然,那看守昭王府的御翎卫副领宋闻得知昭王染了风寒,就即刻入宫回话,听说皇上正在后宫夕露台听戏,就在玉乾宫外等候。小太监自到夕露台回话,正值戏唱到热闹处,沈荃生等这出唱完,方来到周颢身旁悄声回话。


    只见说不到几句,周颢便起身回宫,九鲤忙同诸位娘娘福身相送。只等他带着一班太监侍卫走没了影,九鲤也到毓妃娘娘跟前告退,说是殿内坐得闷了,想出去走走散散闷。毓妃娘娘不好阻拦,交代荣乐要好生跟着,就随她去了。


    离了夕露台九鲤便问荣乐:“刻漏房往哪里去啊?”


    “姑娘到刻漏房去做什么?”


    “我前几日碰见个小公公,他帮了我一个小忙,我说要赏他,当时身上没带钱,说第二天进宫来赏他,偏又忘了。不好失信于人不是?你带我去吧。”


    横竖是闲逛,荣乐便引往刻漏房来,将一路上的殿宇都引介她看,眼看就是除夕了,宫里早换了灯笼,张贴了红联,一些殿宇内添了几枝红梅,处处映得红红艳艳的,还能听见各殿里说笑取乐的声息。


    进去刻漏房一瞧,这左面墙上挂着许多时辰牌,靠正墙下摆着好几副铜壶滴漏,滴漏前面不远一张大桌子,几个当值的小太监正围在在桌上耍骰子赌钱。那右墙下有副座椅,有位年长的太监正坐在上头吃茶,想就是刻漏房的总管太监廖公公。


    那廖公公茶碗缝间瞅见来人,忙起身迎来行礼招呼,荣乐挺直腰道:“这位是九鲤姑娘,来找一个叫唐正的。”


    一班太监闻言,慌地跪下,九鲤在人堆里看见唐正,笑了笑,“快起来吧,小唐公公,我说要赏你,前头却忘了,今日才来,你别嫌晚。”


    说话叫众人都起身,摸了银子给唐正,就在这刻漏房内慢慢转看起来。唐正与廖公公都跟在荣乐身后,荣乐又跟在九鲤身旁,给她说那些时辰牌如何更换,铜壶如何计时。


    “随着底下这个桶里的水越积越多,那枚箭就会上浮,指着这签上的时辰刻度,指到几时几刻便是几时几刻了。一套壶怕出错,所以多放几套相互核准着,这就断不会出错了。”


    九鲤在那几套铜壶滴漏前缓缓走着,一面看那些桶,目光如炬。因问道:“案发当晚,都有谁当值?”


    五个小太监,含那唐正在内,都应了声。九鲤转过身和唐正道:“当夜顺公公是几时出去巡查的?”


    唐正道:“当时我们都在打瞌睡,他走时我们并不知道。直到他回来倒茶吃,摔了茶盅,我一看时辰,已近亥时了,张公公让我们赶紧都去换时辰牌,他在殿内值守,等我们换完时辰牌回来,他就开始肠胃疼,身上直发汗,我们当他换了绞肠痧,叫他先回去瞧大夫,谁知后来得的是痢疾。”


    照他们说的时辰推算,张顺到山茶园那头的时辰是亥时七刻左右,与他自己说的不差,那就没有作案时间。可九鲤扭头望着几副刻漏,不禁想,若是时辰造假了呢?这刻漏上的时辰会因水深水浅起变化,张顺要改变时辰刻数并不难。


    当夜,张顺去到山茶园巡查,暗中撞见姝嫱与沅公主争执,从二人口中得知姝嫱早就与驸马有了私情。于是趁沅公主走后,他钻进山茶园内质问姝嫱,或是他妒火中烧,或是姝嫱说了什么伤他尊严的话,他情绪失控,便意图奸.污姝嫱。


    可一个太监能成什么事?于是便折了山茶树的树枝泄慾泄愤。事后,他怕姝嫱告发,便捡了沅公主遗失的那把匕首,一刀杀死了姝嫱。路上他就打好注意,先悄悄回刻漏房来故意将时辰调晚了些,让人以为他是案发后才经过的山茶园。又以换时辰牌之名支走众人,将时辰调回来一些。最后,借故生病,在吉祥胡同躲了一个月。


    不想事发,却扯到昭王身上,又有陈家贿赂他做伪证,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做了假证词推给昭王,直到那日庾祺叙白找上门去——


    推算出这些事,九鲤并未声张,只微笑着瞅那唐正一眼,“顺公公离开京城了么?”


    唐正摇头,“还没呢,眼下车船都难找,他打算年后再走。”


    有今日一番盘问,唐正回去一说给张顺听,张顺只怕就等不到年后了。


    九鲤含笑点头,朝众人说声“告辞”,便与荣乐出来了,仍返回夕露台。路上远远看见个老太医与背着医箱的医徒,眼珠稍垂,心道,才刚听戏时仿佛听见说看守王府的御翎卫副领来回话,看来还真给庾祺料到了,这太医必是受召要去给昭王瞧病的。


    她明知其实,却假意惊乍,“前头那两位像是太医署的大人,哎呀!是不是皇上有什么不好?!”


    荣乐忙道:“姑娘可别大惊小怪,才刚皇上还好好的听戏呢,要是给人听见,仔细人家说您是咒皇上呢。”


    九鲤连扑着胸前,“吓我一跳。那是宫里谁病了,怎么传了太医进来?”


    “听说是王爷染了风寒,皇上召太医去王府看诊。”


    九鲤眼望着太医身影,慢慢点一点头,取岔路上自往夕露台去了。


    这胡太医来玉乾宫觐见,受皇上嘱咐了几句,便出宫往昭王府去,一路上暗暗寻思皇上才刚的一番话,不免起疑。等进了昭王府一搭周钰的脉,又见他脸上起了几颗斑疹,心中便明白了五.六分。


    前几日沈荃私下里找过他,要他配一副月内取人性命的毒药。他夙夜配出来,取名“半月春”,服用此药的人,从生到死,症状却是生天花。而生天花之人,初时症状恰好就似风寒,皮肤上长红斑,两天内这些红斑就能发为丘疹,而后蔓延全身。可巧,因皇上前一向过问起天花,近来太医署正钻研天花钻研得热火朝天。


    怪不得方才进宫皇上有那一番话,大概圣意是要他细查昭王到底有无服用“半月春”。


    胡太医说得“得罪”,朝床上俯下身细看周钰脸上的红斑,不像是造假。又坐回凳上仔细搭脉,的确是浮紧之脉。因问仆从,“王爷这两日还有什么不适?”


    那小厮道:“高热发了两日还不退,身上乏力,还说头疼。”


    “这脸上的红斑是几时起的?”


    “昨夜才见起的。”


    小厮见其收回手,便垫高枕头抚周钰坐起身。周钰歪在镇上,面容厌倦,精神萎靡,“胡太医,我这病要不要紧?”


    十有八九是吃了那毒药了,显然是皇上要取王爷性命。这等性命攸关的大事,胡太医自不敢有违圣意,只能瞒着,笑道:“王爷且宽心,就是寻常风寒而已,待臣回太医署拟了方子,抓药派人送来,吃几日就好了。”


    周钰仍是愁眉不展,“太医别是瞒我


    ,既是风寒,我脸上为何会起红斑?”


    “这就是寻常风疹,王爷别忧虑,忧虑反而对身子不好。”


    周钰略一忖度,只得点头,“取一百两银子,送胡太医出去。”


    小厮便引着胡太医去了,周钰靠在床上,眼色渐渐幽沉下去,凝出一股狠厉精神气,正要掀被子下床,此刻恰逢青雀端了一碗热汤踅进卧房来。她见他似要下床走动,忙放下汤碗,走去龙门架上取了玄青大毛氅衣,替他披在肩头,见他在一张书案后头坐定了,便将药端来案前。


    “庾先生说,这是治王爷脸上皮疹的,见效慢,王爷此刻服了,至少也要六.七日才能好,不怕太医署再来查。”


    周钰一面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一面摇头,“太医署的大夫都是人精,若有好转,必能叫他们瞧出来,倒了吧。”


    说话间写了两句话,裁成纸条,抬头看她两眼,忽然微笑,“你替我将这张纸条设法送去白云胡同口陶家给陶文,他是我的侍卫首领,他们一班信得过的有七人,此去贵州路途凶险,要他们护送。你告诉陶文,让他明日傍晚带人到城外接应,不容有失。若我将来能回来夺取皇位,你放心,先辈之事我不会与你计较,还会重重赏你。”


    青雀接过纸条,一面折好掖进裙带里,一面低声说:“我不是为了赏赐。”


    周钰噙着点笑意起身,“不管你为了什么,我都记你一份情。”


    青雀抿抿嘴唇,福身出去,一径走到角门上来。两扇门紧闭着。她心里清楚,门外常有八位御翎卫把守,即便庾祺拼得过他们,一时也会吃他们缠不过,时间稍长,或是动静一大,只怕引来正门上的御翎卫,再久些,连兵马司的人也引来。眼下虽是节前,许多人都松懈了,可没动静则罢,一旦有点风吹草动,非但不能脱身,只怕众人都要命陷京城。


    好在这角门上当班的队主曹朗年纪与她相仿,同是二十七.八岁,这几日在府内走动时,常偷眼看她。她调出一副妖娆笑脸,开了门出去,一听见响动,八个侍卫果然立时将手都把在腰刀刀柄上,脸上虽不露声色,眼睛里却透着严肃凌厉。她睃过众人,眼睛媚丝丝地朝那曹队主一勾。


    旋即曹朗便走到跟前来,“姑娘有何事?”


    “曹队主,我要出去一趟,还请放行。”


    曹朗歪着眼往她身上一照,“姑娘出去做什么?”


    青雀近来贴在他胸膛前,手指在他衣襟上攀爬着,仰起脸悄声笑道:“曹队主难道不知我是谁的人?今日太医来诊断,我要将王爷的病情细细去禀明,好叫我的主人放心啊。”


    这些御翎卫自然知道她受命于谁,也清楚她进王府的目的,否则凭她借谁的名头,前几日也不会轻易放她领着那班歌舞伎进府。不过照例要问一问罢了。


    曹朗笑了笑,眼睛移到她皮毛将裹未裹的肩头,“外头冷,姑娘小心也染上风寒。”


    “我可不是弱不经风的小姑娘。”青雀拍着他一边肩膀,错身去了,“等我带些好酒好菜回来请你们,你们见天这么不闭眼地守着,也真是辛苦。”


    言讫有含娇流媚的笑声轻轻从前头拂过来,众人笑睇着她搦动腰走下两个石磴,只管往前去了。


    有个侍卫凑到曹朗旁边来,“队主,这青雀姑娘真够有滋味的!”


    曹朗睨他一眼,笑着走到门前,将腰刀卸来抱在怀里,眼睛留恋不舍地跳到长街上看,只见那雪上铺着一层轻纱似的金光。


    好几日了,总算见到点太阳,庾祺披着氅衣在院中踱步晒太阳,脑中疾速打算着。上回给赵良的书信他应当收到了,他是个聪明人,应当能从信中判断出当下的局势。若是赵良早做了准备,只要周钰平安抵达南京,转去贵州就更容易了,从此便是如鱼得水,天高鸟飞。再往后如何,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只听见那边客厅上传来丝竹之韵,叙白又请了几个故交来家中听戏宴饮,戏到浓处,倏见门上小厮进厅上来,附耳报说宫里有位公公来给庾祺传话。


    叙白暗忖一瞬,起身与几位世家故交打拱,“各位请自吃酒,我去瞧瞧庾先生。”


    又朋友起身道:“早就听说这庾祺的大名,齐兄何不请他来同席吃酒?”


    “不是我不请,庾先生着了风寒还未痊愈,不便坐席,还望各位见谅。”


    言讫撇下这班没要紧的人,急走到客院这头来,只见那小太监与庾祺张达二人说着话,仿佛听见说九鲤失踪了。叙白瞿然大惊,忙走下石阶赶到跟前问缘故。


    那小太监急道:“姑娘原在宫中陪皇上和几位娘娘听听戏,午晌饭后,姑娘说再两日就过年了,想到全家的陵地里祭一祭先祖。皇上本来想派一队人马送姑娘去,可姑娘来去惯了,不喜欢排场,沈公公就派了两个侍卫换了家常椅上跟着马车去。谁知才刚赶车的小太监回宫报说,马车走到潜龙山,遇到了二三十个强盗,他们杀了侍卫,劫了姑娘,只当姑娘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才把那赶车的人放回来报信索要钱财!”


    庾祺一张脸骤然白了,“皇上可知道了?!”


    “皇上自然知道了,已派了五百禁军往潜龙山寻了。沈公公说先生也该知道,或许还能帮上忙,便派我来告诉先生一声。”


    张达忙问:“那潜龙山在哪里?”


    “出南门往西二十里。”——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还有一章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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