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出皇都(廿五)
统共来了六个小太监,抬着三口髹红描金大箱笼,摆在外间,里头满是现成簇新的衣裳鞋袜,小太监从箱笼里
取出两个大扁匣,抱来在九鲤面前打开,里头是两副齐全头面,一副金嵌各色宝石,一副翡翠的。
为首的小太监道:“这都是沈公公送九鲤姑娘的,沈公公说姑娘进京恐怕没带几件衣裳首饰,京城不比南边,姑娘年轻体弱,受不得这里的冷,外头又怕买不着称心如意的冬衣。”
真是雪中送炭,庾祺才说要给九鲤买双羊皮小靴,谁知那箱笼里现成的羊皮小靴就有两双。庾祺摸了些银子来打赏几个小太监,谢了一遍,又托总管杨庆年将几人好生送了出去,叙白又命两个小厮将箱子抬去九鲤房中。
庾祺九鲤张达三人趁机辞回客院,路上张达瞿然感慨,“这宫里的总管太监就是不一样,瞧这手笔,一出手就送了这么几箱东西!不知他家底有多厚!嘿,你们说说,一个太监,无儿无女的,赚那么多钱做什么?”
“你以为那些东西真是沈公公送的?”庾祺笑了一笑。
九鲤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难道皇上叫他送我的?”
张达亦渐渐明白过来,“嘿!如此看来,小鱼儿还真是公主!”
庾祺缄默不语,暗自忖度着,从皇上的举动看来,此事果然错不了。他当年与善姮两情相悦却不为人知,多是因为善姮是在先皇的御书房当差,而周颢当时乃皇太子,以二人的特殊身份,太过亲密恐会招来群臣与先皇猜疑。
不过从善姮未给九鲤取名字的情形看,他二人多半在九鲤出生前就起了嫌隙分道扬镳,但善姮后来干脆倒戈助丰王篡改遗诏,她与周颢之间到底是为何分歧至此,眼下除了周颢自己,恐怕更没人知道了。
因内情扑朔迷离,庾祺便嘱咐道:“这件事只要皇上没有公之于众,谁都不可在外宣扬,鱼儿更不能以公主自居。”
张达忙绕到他右面走着,“先生的意思,皇上没打算把小鱼儿的身世对世人公布?”说着他自己一转眼睛,叹道:“怪不得皇上要借沈公公的名义给小鱼儿送这些东西。”
那叹息声像阵风拂进九鲤心间,她蓦地有种空落落的感觉,终于找到了生父,却如同从未找见。
庾祺偏着眼看她,她脸上已不自觉地挂起点失落的神情,他放心不下,等夜深人静之时特地开门瞅了眼东屋,屋里还亮着一盏灯,她大概还没睡。
哪晓得九鲤根本不在房中,早提着一盏灯笼走来院外不远的荷塘边来了,这池子久不收拾,里头满是残荷浮萍,从罅隙里看见圆月倒影随水波温柔起伏,像掉在水底的一块白玉。蓦然间她想起小时候同杜仲在养莲花的水缸里捞鹅卵石玩的情形,彼此都弄得一身水,不过那时候是盛夏,身上湿了倒凉快,不像眼前这一潭死水,光是看看也觉冰人。
她仰面望着天上,月亮像沾污了的一片雪,屁股底下的石头也冷透了,京城到处寒气逼人,根本没感到繁荣,回去一定要告诉杜仲,京城一点也不如苏州。
对了,是叙白悄声交代有话对她说,才让她来这里等他。他不敢到房中同她说话,他怕庾祺,多半是他自己也对杜仲的死心虚。她原没想来,转头一想,倒也想听听看他对杜仲的死如何分辨。
没一会叙白就打着灯笼来了,远远望见她低着坐在池边,脚下放着只灯笼,一点昏黄的光罩着他微微伛着的背脊,她的脸沐浴在凄冷的月光中,身上恰好披着才刚送来的一件白狐皮斗篷,像一只误入闹市的白狐狸,透着一点胆怯与茫然。
他早就知道这里的权势纷争会叫她无所适从,还是为一己私利带她来了,也许她早就了解了他的虚伪自私,他突然有一丝怯懦,脚步顿在了远处。
可事到如今,再没有回头路走了,自古忠孝难两全,儿女情长必令英雄气短。他深呼了一口气,复启脚步,慢慢走到这块太湖石边来,柔声道:“石头上的雪才化,你坐着不冷么?”
一听这声音,九鲤脑中一下想到头回与他说话的情形,那时当她是疑犯,明明是来拿她的,却不曾正言厉色,待她温柔有礼,为人十分和气。
她斜上眼细细瞅着他,暗自咕哝,“叔父二十出头的时候倒从没有这样温柔过——”
叙白没听清,以为她是在骂他,黯然伤神地转过身向着池塘,“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就是这份敢爱敢恨。”他垂头一笑,“你是该怨我,杜仲的死,我的确脱不开干系。”
她在心里打了个冷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像对绣芝一样,想恨却也提不起情绪。
他觉得背上像钉进来两根钉,料想到她在后面如何看他,但转回身,仍然被她漠然的目光刺痛了一下,她这眼神夹在夜晚的寒风里更显得冷酷了。
他失落地笑一笑,“我知道,你一直在为杜仲的死生我的气,话也不和我多说了。庾先生大概也在怪我,不过我也知道再怎么和他解释他对我的态度也不会有所好转,只是我受不了你疏远我,所以一定要说给你听。”
九鲤歪着眼,“有什么可说的?难道你以为还能说谎骗过我?”
谁知他在旁边坐下来,两肘撑在腿上,坍着背,双手握住灯笼向前面的水上挑着,摸样很有些落拓,“咱们离开南京的时候,陈嘉派来的那个小厮在后头跟着咱们的船,你那时问我看他熟悉不熟悉,我撒了谎,其实我认得他。”
“我撒了慌”,这种话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的说过,他自己心里也笑,“撒谎”这字眼就显得很孩子气,大人是不会承认撒谎的,谎话也要编得连自己也能骗过。她虽然聪明,机敏,说到底也纯粹得像个孩子,他只能用孩子的方式同她对话。
九鲤的双眼随他矮下来,目光紧紧地锁住他,“那你当时为何要瞒我?”
“我那时候以为是陈家派他来监视我的,当时我心里揣着王爷的事,其实邀你进京,是为了引着庾先生入京帮王爷洗冤,我知道,庾先生一向不喜欢我,要是我直言相求,他一定不肯答应,所以我才出此下策。那时候我不敢说,是怕你觉得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我没想到那个小厮是陈家派来害杜仲的。”
这番话是真是假他自己也分不清,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在这件事上他只不过是袖手旁观而已,她是讲道理的人,纵然想恨他,这下也不知该从何恨起。
果不其然,九鲤瞪了他半日,直到把眼泪瞪出来,也找不到个罪名安在他身上,只得问:“早知道,你还会冷眼旁观么?”
她自己心里也没数了,便抹了眼泪苦笑,“我也是现在才看透你,你原本就是个自私的人。”
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和从她嘴里说出来,全然是两种滋味,叙白猛然想起来,他娘从前也说过这类话。
他反而笑了下,“你此刻掉眼泪,到底是为杜仲,还是觉得我和庾先生虽然相貌有两分相像,本性却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对我失望了?”
九鲤一怔,心虚地挪开眼睛。
他转过脸来向着她,脸上残留一点黯然的笑意,“我一开始接近你,是因为你长得像全姑姑,你一开始亲近我,是因为觉得我像你叔父。可你早该知道,我不是庾先生,没道理对我失望。”
这下她心里倒有点理亏似的,暗暗瞟他一眼。
他朝她一笑,“没关系,我从没怨过你。”
不想哪里突然冒出一声冷笑,“齐二爷还真是宽宏大量。”
二人朝右面一望,庾祺徐徐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九鲤对上他带着怒气的眼睛便有些惊惶,像给人捉.奸了似的,她忙从石头上起身,跑到他身旁去,“叔父,这么晚您还没睡?”
“你不是也没睡么?”他冷斜她一眼,又睨向叙白,“深更半夜说的话,不是想哄人就是想哄鬼,若是坦坦荡荡的话,齐二爷何不白天里光明正大地说?”
叙白心内一恨,只得缓缓起身作揖,“庾先生误会了,我约鱼儿出来,只是想解释解释先前陈家那小厮跟着我们的事。”
“噢?怎么解释的?也解释给我听听,免得我也一直为这事耿耿于怀。”庾祺幽幽一笑,自在太湖石上坐下来,朝他斜上眼。
叙白睐一眼九鲤,只好又说一遍:“我当时对鱼儿说不认得那小厮,是因为我以为那小厮是陈家派来监视我的,并不知道他是为了杜仲而来。”
庾祺仿佛早料到他会这样讲,神情没半点改变,仍微笑着,“就算你知道了不说,也担不上什么罪名,反正在齐二爷眼里,除了昭王的生死要紧,别人的性命都是草芥。我想齐二爷一心要救王爷,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我猜得对不对?”
到底是他看得明白,既然话说到这里了,遮遮掩掩反而显得太过虚伪,叙白索性承认,“先生说得对,我既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也是为了我大哥的夙愿。”
“怎么又扯上你大哥了?你大哥齐叙匀已经死了,怎么,你还要拉他出来替你担点责任?”
叙白咬紧腮角,闷了一会,又道:“先生看到了,齐府现今成了什么样子?自从祖父和父亲在南京先后离世,重振齐家一直是大哥的心愿。为了这份责任,
他像父亲一样督促教导我,我们兄弟二人悬梁刺股埋头苦读,大哥十九岁考中进士,我十七岁一样进士及第,可有什么用?!”
说到激愤处,引得九鲤扭头看着他。月亮升到头上了,两只灯笼放在太湖石下,她从微弱的光线里看清他红了眼眶,目中闪着泪光。原来能惹出他几分真情实意的,从不是男女私情。
她有些讶异,随后又觉得这讶异没道理,庾祺早告诫过她,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
叙白接着道:“皇上这些年一直对齐家心存芥蒂,不过是因为当年祖父劝谏皇上宽恕丰王,免得手足相残,赶尽杀绝被世人诟病!俗话说忠言逆耳,可当今圣上自幼就狠戾不仁,刚愎自用,他不但听不进去,还对齐家怀恨多年。你们以为陈家能得宠只是因为陈贵妃的缘故么?是先有陈家得宠,后来陈贵妃才被选入宫的;你们以为二陈能把持朝政是二陈老奸巨猾,可若有明君当政,如何能常年容得下这些奸佞之臣?”
庾祺散淡一笑,“你这些话叫别人听见,可是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叙白面向池塘反剪双手,“就是杀头我也要说,皇上登基前十年,的确励精图治,创下不少福国利民的功绩,可要做明君,是一日易,千日难,近些年皇上精力不济,便开始鼓衰力竭,怠懈朝政,逐渐引得朝臣们怨声载道,于是皇上就借二陈之手,罢黜谏臣,残害忠良,二陈不过是皇上骄倦暴戾的挡箭牌罢了——先生说我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不错,我既是为自己的前程抱负,也是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天下苍生九鲤没瞧见,又不是做官的,哪里有天灾人祸也不会禀给她听,更不清楚朝廷如何仁政德治。不过这一年在南京,的确是见过许多不公之事,南京尚且如此,别的地方又如何?
她正想搭句话,一瞥庾祺瞪来一眼,只得把话咽回肚里。
少刻庾祺笑道:“你跟我们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又帮不上齐二爷什么忙。”
叙白牵动嘴角淡淡一笑,“我说这些,是想先生和鱼儿不要因为对我存有芥蒂,就对王爷抱有偏见,我希望先生能公正查明此案,还王爷一个清白,有王爷在,天下百姓就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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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出皇都(廿六)
原来寒天冻地里约人出来说这么些话,不过是怕她和庾祺因杜仲的死对他心存芥蒂,查案时失了偏颇。
九鲤看着叙白侧脸上挂的一点笑意,觉得一股阴绵绵的寒意。她见庾祺微笑着不搭茬,便道:“你放心好了,我和叔父是不会公报私仇的。”
叙白笑着睇她一眼,又斜一眼庾祺,“才刚我们大家一起说话,我听先生的意思,好像不大认同此案是陈贵妃所为。先生不是要替杜仲报仇么?杜仲是被陈嘉所杀,只要陈贵妃失宠,二陈也得跟着失势,说不定陈嘉从前的所作所为也会被追责。”
庾祺抱着胳膊朝后仰一仰身子,徐徐站起来,“不是我想认定陈贵妃是真凶她就能是,还是要靠证据说了算。至于仲儿的仇,我肯定要报,怎么报,我想和你齐二爷无关。齐二爷既然能见死不救,对仲儿肯定是没多少情分,这时候关心他的身后事,不得不叫人多心,以为你齐二爷想利用我们庾家的仇来除掉陈氏一党。”
听了这番话,九鲤方渐渐领悟过来,朝叙白瞪大了眼,“你是想我们把贵妃当成是真凶?这又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叙白眼皮一跳,忙分辩,“我没这个意思,我不过是怕杜仲的事影响你们的判断,所以——”
“齐二爷不必多说了,该怎么判断是我们的事。”庾祺笑了笑,掉过身朝上头小路上走,一面叫上九鲤回去。
九鲤拍拍斗篷,赶紧跑上去,走出好一截再回头去瞧,池塘边是一地霜白的月光,已不见叙白的身影了,只有个灯笼朝相反的道路虚游而去,橙红的光晕内,隐隐瞧见叙白的半截胳膊半只脚,如同夜里一个残肢断脚的鬼。
寒风一吹,她打了个冷颤,忙把两边斗篷拢一拢,提着灯笼赶到庾祺身旁来,暗中也感觉他脸色不好看,便低声道:“我以为他只是想和我解释杜仲的事,这才来的。”
庾祺斜下一眼,沉着声气,“你想他解释清楚了,从此你们又能没有嫌隙地交往下去,是不是?”
“我没这样想。”
“没这么想?那你天寒地冻跑出来听他解释做什么?有什么可解释的?仲儿不是他杀的,在律例上,追究不着他什么责任。可他见死不救,这样的人,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他顿住脚,转过身来对着她,“你这些日子和他摆脸色,是摆给他看的还是做给我看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九鲤也跟着站住,抬头瞪着眼,“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哪里就放不下他了?是您乱猜忌!”
“我猜忌?”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间,他又抬步朝前走了,“我知道,你一直被我养在乡下,长这么大,除仲儿外,从没有和年轻男人交往过,好容易长大,到了南京来,我管你还是管得很严。哼,孩子家越想管越是管不住,你认识了齐叙白,觉得他不但年轻,还很英俊,你十七.八岁的姑娘看见他,难免心摇神荡。从前我说他这个人不可靠,说了多少回你都不听,不就是这个缘故么。”
从前的确如他所说,可事到如今还这么看她,当她什么人了,难道以为她脑子里就只装着儿女情长,弃和杜仲的姐弟情份于不顾?
她忙疾步跟上来,“不用您再嘱咐了,我这回也算看明白了,齐叙白那个人天性凉薄,交不了朋友,他娘他大哥死了也没见他有多伤心!他一心只想着他的前程!”
庾祺反剪起双手,勾着一边嘴角冷笑,“要是他心里除了前程也有你,你是不是还会觉得他是个好人?”
“我才不会!”
“不会?那你还跟他风里来雨里去地上京做什么?不就是笃信他害谁都不会害你,不就是相信哪怕他待别人再虚伪,待你也是真心?你今日对他的失望,不过是看清他没拿你当多大一回事。”
说着轻蔑地睨她一眼,自顾摆头,“我也看明白了,像你们这年纪的姑娘,不管怎么管束,多多少少都要上点男人的当,你娘那么聪明,当年不是也上了皇上的当?”
说着说着身边没了动静,他走出几步后才发现九鲤竟然没跟上来,回头一看,她提着灯笼在后头偏着脸站着,像是在那里置气。
他冷冷一哼,低呵一声,“你还有脸生气?还不快走!”
她瞅过来一眼,又撇开脑袋,仍旧站在原地不动弹。庾祺也站在前头同她僵持,过了须臾,她猛地打个喷嚏,他狠吁口气,只得走回去捏住她的膀子半拖半拽地拉着她走。
回来客院东屋,他将她往屋内一掼,扭身阖上门进来,“这时候你还有脸跟我耍脾气!”
九鲤揉着左边胳膊,委屈地朝他瞪着眼,只顾呼呼喘着气。
“你还觉得委屈?你还有脸生气,要不是你上了齐叙白的当和他跑上京,仲儿怎么会跟你离开家,怎么会遇到这种事?!如今仲儿尸骨未寒,你就在这里深更半夜跑出去见齐叙白,对不对得起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
话音甫落,空气突然冻结住了似的,外头的风声也静止了,他一时又懊悔不该在气头上说出这番话,可是对着九鲤难以置信的目光,他却避开了眼,侧过了身将双手反剪起来。
九鲤渐渐眼皮一松,滚出几滴泪来,掉身向罩屏内走了,走到墙下的长案前,横着胳膊把泪一揩,背对着他低声道:“我知道您心里一直在怪我,今日不过是在借题发挥。”
他听出这声音在颤抖,心头忽然抽缩一下,垂下双手朝她走来,“我不是这意思——”
“您就是。”她转过身
来酸楚地一笑,“我早就说过了,我就是想知道他对杜仲的死作何解释,您非得乱七八糟说什么我在意他心里有我没我的。您这么说,把我和杜仲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看成什么了?!我再没心没肺,亲疏远近还分不清么?您把我说成什么人了,在您看来,我就什么正行没有,只惦记着男女私情?”
庾祺望见她这一笑,益发心痛了,这么多年,倒是头一回拿下长辈架子和她认错,“是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说你,都是我气头上的话。”
她见他低着头,一颗心更是又酸又涩,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流,“就算是您气头上说出来的,也是有道理的,要不是我,杜仲这会还在南京好好看铺子呢!从小到大,他受罚也多半是受我的牵连,是我对不住他!”
说完已是涕泪交颐,觉得脑袋沉得抬不起,便将脖子一低,眼泪直砸在灰冷冷的地砖上。
庾祺呼吸也跟着不顺畅起来,一手托起她的脸,一手忙替她拭泪,“是我不好,我以为你又要上那齐叙白的当,急糊涂了才说这些没道理的话。”
九鲤此刻却不是置气,只是说到杜仲眼泪就收不住,此时又近年关了,想起从前年节前后在家是何等热闹,如今却在这个风雪连天的陌生地方,说是来找生父,可找着了也不得相认——这因由种种一时间涌上来,便是五味杂陈,哭得她两只肩膀抖个没完。
他安慰一会见不管用,便抬起她的下巴亲.她,“都是叔父不好,我这辈子还没给谁认过错,给你认个错,你还不宽宥我?”
“我不是在气您——”她一头歪进他怀里,放了些哭声出来。
这哭声给屋外的风声衬得格外凄楚,庾祺觉得心里酸胀着,便将她搂住,拍着她的背,“我知道你是为杜仲,不哭了,咱们不是说好要给杜仲报仇的么,哭泄了气还怎么去报仇?”
听见这话,她止住抽噎,在他胸口上抬起脸,眼眶里仍兜着泪,“您不是觉得真凶不是陈贵妃么?”
“我没说不是她,只是现有的证据不足以证明就是她。”
“如果不是她,就算这案子查清楚了,陈家仍能在朝廷屹立不倒,杜仲的仇咱们还怎么报?”她急得直起身,两下把泪抹了,“要不然我去找沈公公说说?请他给皇上递个话?”
他将她眼眶上挂的眼泪轻轻抹了,叹了口气,皇上借沈公公之名送她那些东西,无非是怕与她相认后难免将当年的事又翻腾出来,既然如此,就自然不会因一个从无养育之情的女儿得罪朝中重臣。可他怕她一再失望,这番道理不忍对她说,只得放开她的肩转过身去,思量别的法子。
“您说呢?”九鲤走到旁边来打量他的神情。
“还是先查清这桩案子再说,也许查下来就是陈家所为,咱们也不必另费心思。”他朝她笑一笑,“这样,明日我和齐叙白去昭王府,你与张达再去沈公公的府低,问他要一份案发那日宫中夜宴的名单,看看那些人中除了昭王,还有谁会有嫌疑,或是与陈家往来密切。”
“是噢,侍卫没大可能,当夜的进宫的人里头肯定还有别的男人!”
隔日起来,四人早早用过早饭,便兵分两路,九鲤与张达出府往沈荃的宅邸而去,倒是所隔不远,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了,二人循着大街一路走,见一夜间雪化了不少,街上人烟辏集,车水马龙,又添了许多百戏杂耍。张达一看这阵仗,便现赶着进了家药材铺,经九鲤指点办了一份礼物,说是登门造访,不好空着手去。
九鲤忍不住打趣,“张大哥,你从前上我们家可多是空着手去的,如今也学会阿谀奉承这一套了。”
“嗨,跟你们还用得着客气么?再说我送什么东西都送不到庾先生的心坎上,还不如不送,庾先生也不是个看重这些虚礼的人。沈公公不一样,虽是宫中内官,可不比朝廷里那些大人权势低,我再不学得巴结点,将来还要不要混了?说起来也是托了你的福,我才能见这世面,要是哪日能跟你进宫面圣,那可叫光宗耀祖了。”
“面圣有什么好?我告诉你,皇上吓人得很,我这辈子就见两个人害怕,一个是叔父,一个就是皇上,都不爱笑,板着张脸专管吓唬人!”
谈笑间走到沈宅,沈荃一听人来报,忙命丫头将人请来房中,又吩咐了一桌丰盛早饭来摆上亲热地请九鲤吃。九鲤推辞不过,只得拉张达一齐坐下,陪着他用些。桌上道明来意,沈荃二话不说,打发个小太监往宫中去取当日进宫赴宴的人员名单。
小太监腿脚倒快,早饭吃完正吃茶的工夫就取了胆子回来了,先交给沈荃过目。
沈荃挨个看了一遍,便递与九鲤,“不错,是这些人,先皇那一辈还有一位老王爷在世,不过年事已高没能来,只膝下的世子爷和郡王爷前来,是皇上的堂兄弟,下一辈里,除了昭王,就是世子爷郡王爷的三个儿子,还有一些女眷。”
九鲤跟着名单一一对问下来,这些皇室宗亲在朝中皆无实权,并不过问政务,与陈家更是少有往来,就连那些女眷与陈贵妃也是私交甚少,不过是按时按节请安送礼,并不亲近。那姝嫱是宫闱之中的宫女,这些宗室男子应当不认得她,唯一的可能性也是和昭王一样——酒后乱性。
“沈公公,我问一问您,这些人里头,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宫里头吃醉酒惹是生非啊?”她合上名单,把脑袋凑在中间桌上。
沈荃搁下茶碗便笑,“谁会有那么大的胆子?祸乱宫闱,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张达与九鲤对视一眼,在旁站着连连点头,“是是是,宫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动不得的,就算是皇室宗亲也没这份胆量,那会不会有人吃醉酒就天不怕地不怕呢?沈公公,当晚真是仅有昭王一人中途离席过?”
说到此节,厅内那常跟着沈荃服侍皇上的年轻太监似想到什么,忙上前道:“当夜楚驸马吃醉了,沅公主曾带着丫头陪他到青鸟阁的后殿内歇了一阵子,酒醒不一会就回席了。”
沈荃揪着眉问:“有这回事?”
那太监抱腹点头,“您当时正忙着侍奉皇上,还是公主叫我回的陈贵妃。”
沈荃细声一笑,“我真是老了,只顾着伺候皇上,别的事竟留意不到。”
“不怨您老人家,公主与驸马爷坐在最后头一桌呢,您老的眼睛只看皇上还看不过来,哪能照到那么远去?”
“那这事情告秦大人和邹大人了么?”
“案发次日秦大人进宫我就告诉他了,邹大人是皇上后来才点的,我想秦大人应当也告诉他了吧。”
可是九鲤细一回想,昨日在刑部并没听见秦济提过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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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出皇都(廿七)
经沈荃说起,这位沅公主叫周湘沅,也是当年平王的遗孤,与昭王是亲兄妹,一同过继给了当今皇上,十七岁被指配给当年平民出身的状元郎楚敏中。同年楚敏中被封驸马都尉,赐驸马府,迎娶沅公主。不想公主体弱,二人成婚几年一无所出,楚家父母想劝楚敏中纳妾生子,却仍是至今无生养。
九鲤凑来问:“公主体弱不能生养,按理说就算是驸马爷也可纳妾,难道是皇上不许?”
沈荃摇着手叹道:“皇上哪会不许呢?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算娶的是当朝公主,皇上也没道理不许。是我们这位沅公主的脾气了不得,起先贵妃还让陈家找了两名女子送进驸马府做妾,可两位姑娘担是担着妾室的份,不过是个虚名,听说只要驸马到这两人的房里去,当夜这驸马府,啧啧,可就不得安宁囖。”
这样的男人也是窝囊!张达想着,自古都说公主乃金枝玉叶,天下什么样出色的男人才能娶上公主?而今听来,娶公主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不过是宅子住得大些,日子过得富裕些罢了。
再说这楚敏中原是平民,寒窗苦读考了状元,多半是为施展抱负报国为民,如今却被点为驸马,成了个靠夫人裙带的男人,满朝文武,谁还打心底里瞧得上他?
“沈公公,”张达含笑转到沈荃的椅旁,“我听说当朝驸马爷都是有封号而无实权,这楚敏中辛辛苦苦考个状元出来,怎么就想着攀这个高枝了?”
沈荃斜他一眼,端起茶碗,“听你这话的意思是说公主不好,配不上状元郎囖?”
张达忙道:“不敢不敢!小人哪敢有这个意思!”
“量你也不敢。”沈荃抿了口茶,又扭头同九鲤笑说:“其实啊当年这楚敏中也没想做驸马,是沅公主先瞧上的人家,便去求了皇上,皇上见楚敏中一表人才,与公主也算是才子佳人,就应下了。”
九鲤恍然点着头,“那您说,好好的状元郎,本来前途无量,突然做了驸马,从此不能参与朝政,他能心甘么?”
沈荃微笑道:“这个咱家就不清楚了,驸马爷心里怎么想,得问他自己个儿呀。”
旋即二人拿了名单,问明驸马府的地址便要告辞,沈荃问明二人欲往驸马府去,特命宅内小厮套了马车送二人前往。
却说那厢庾祺同叙白邹昌秦济等人来到昭王府,几道府门紧闭,内外皆有侍卫把守,听说都是从宫内调来的御翎卫。庾祺一面
跟随邹昌往前头大门上走,一面扭脸望着角门前那几位身穿褐衣的侍卫,一时若有所思。
忽然邹昌在前头唤他一声,“庾先生,皇上御赐给你的那块令牌你带在身上没有?恐怕要给首领侍卫看一眼,否则咱们只怕难进王府。”
“噢,我随身带着的。”庾祺回神,摸出牌子递上去,“邹大人与秦大人是主办此案的官员,也不得入王府?”
那秦济剪着双手扭头瞅他一眼,笑道:“进自然是进得,只是进王府前需请圣上旨意,王爷是重要嫌犯,非同小可啊。”
说话已至王府大门,顺着石阶望上去,只见上头立着十几名持刀侍卫,皆是神情肃穆,目光警惕,为首的认出邹秦二人,前来寒暄两句,问及来意,邹昌便将令牌递上,道明庾祺身份,那首领细看过牌子,又着眼打量庾祺叙白几眼,方命人开门引几人进府。
内中园林幽深,游廊曲折,下人们一切照旧,除不得擅自离府外,仍可在府中自由走动,连府内日常所需,也是御翎卫代为采买。看来昭王虽不是亲生,皇上待这个“儿子”倒还算慈爱。
不多时行至书房,下人侍奉茶果,昭王周钰闻讯而来,头上束发戴冠,穿一件苍色大毛氅衣,里头是青灰圆领袍,脸上不见半分愁容,仍是春风满面,进来便精神抖擞地笑道:“几位怎么不用茶?秦大人,难道是嫌我戴罪之人,不屑吃我的茶?”
几人皆起身行礼,只秦济面色一变,又匆忙行了个跪拜礼,“下官不敢!案情未明,王爷何来戴罪一说?”
周钰含笑踅到书案后头坐着,“起来吧秦大人,你是主办官,我是个疑犯,应当是我向你行礼才是。”
秦济又磕头下去,“下官万万不敢!”
忽然缄默下来,秦济抬头一看,周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悬在他头顶,脸上那两份笑意使人不寒而栗,他赶忙起身,周钰方将目光睃向旁人,歪攲到椅背上,“都坐吧,不必拘礼。”
众人两边落座,邹昌方向其说明:“禀王爷,皇上如今亲点了庾先生几人来协助查明此案,庾先生此人,王爷在南京也是认识的,有他们帮忙,想必不日就能还王爷于清白。”
周钰扫过最尾的叙白,目光落在庾祺身上,点一点头,“有劳庾先生费心,怎么不见九鲤姑娘?”
庾祺颔首道:“回王爷,我叫她与张捕头到沈公公那里讨要当夜进宫赴宴的人员名单去了。我等今日来,是想向王爷问一问案发当夜的情形。”
“那些话我早对邹秦二位大人说过了,他们没告诉你?”
“二位大人早向草民道明,只是我怕有遗漏之处,所以还想来问问王爷,还请王爷见谅。”
周钰将一条胳膊搭在案上,笑着点头,“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王爷当夜席间出了青鸟阁,去了何处?”
“这话我早对二位大人说过了,当夜约是亥时初,青鸟阁内歌舞正浓,我吃多酒,觉得有些头疼,便离席往青鸟阁外随便转了转,青鸟阁向右便是出事的山茶园,园子前头有个亭子,我在里头睡了一会,后来风把我吹醒了,我又顺着那条路往前走,绕了一圈才回到青鸟阁。”
庾祺尚在沉吟,叙白便问:“王爷这一路上可曾遇见过什么人?”
周钰想了须臾摇头,“没有,不过听说倒是有两个小太监看见过我,一个是青鸟阁内的小太监,见我往山茶园的方向去了,还有一个叫顺子的,是时隔近一个月才出来说见我当夜匆匆忙忙从案发地出来,是么?”
邹昌道:“是有这回事,眼下我们正要去问问那个顺子。”
周钰从容道:“有劳几位了。”
庾祺又问:“敢问王爷,您与死者从前认不认识?”
周钰坦然摇头,“不认识,我从不到贵妃娘娘宫里去,只随侍贵妃娘娘左右的两个宫女我见过,相较面熟些,但也叫不出名字。”
“那王爷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是何时,在何处丢失的?”
“要是知道在何处丢失的,它就不会丢了。”周钰笑一笑,“不过日子我记得,好像是夜宴前五六天吧,那天晨起盥洗,替我更衣的奴才发现匕首不见了,总管还张罗人四处去找,没找到,后来只能作罢了。我那把匕首在腰带上系得牢牢的,从前从未丢过,这回也是奇怪,说不见就不见了。”
几人正在忖度推论,忽然有个小厮进来禀:“王爷,宋副统说沅公主来了,在门口闹着不走,侍卫们也难做,求王爷一句话先让公主回去。”
周钰攒眉叹了声,“她又来做什么?上次不是说了,叫她老老实实在府里待着,不许来管这事,她为何不听?”
“公主听说皇上新指了人来查,不得进宫问打听,就急着过来瞧,公主还带了些吃的来,说要亲自送给王爷。”
“胡闹!我这里又不缺吃的。你去告诉宋闻,让她回去,再闹对我对她都没好处,回家去等信就是了,也不许进宫烦扰父皇!”
庾祺望着那小厮出去,沉吟一瞬,亦率先起身请辞,其余三人也只得起身拜辞,周钰不便多留,特地从书案后头踅出来,擦过叙白的肩膀,到门前命那等候的侍卫仍领几人出去。
一行刚及至大门后头,就听见外面“啪”地一声肉响
,随即有个年轻妇人颐指气使道:“宋闻,你虽受父皇之命看守王府,可父皇只说不许人出入,有没有说连送个饭菜也不许?这里不是大理寺监牢,就是大理寺监牢也许家人探望送东西。你好大的胆子,敢拦我,不怕我告到父皇面前,揭了你的皮?!”
邹昌问门后小厮,“公主还没走?”
“公主一定要把食盒送进来,宋副领不敢放,这就闹起来了。”
“开门,本官和宋副领说一说。”
随即几人从门内出来,只见个二十来岁的美丽妇人,打扮得琦罗锦绣,珠围翠绕,身后围着六个丫头婆子,台阶底下两顶饬饰华丽的轿撵,又围着一班家丁仆婢,赫赫扬扬跟来二三十人,真不愧是当朝公主,好大的排场。
又见那宋副领半低着头,左边脸上红了一大片,想必才刚挨了这位湘沅公主的一记重重的耳光,却仍不去接丫鬟手上提着的食盒。
“宋闻,我告诉你,识时务者为俊杰,谁不知道王爷是冤枉的,你此刻如此不近人情,就不怕王爷过几日沉冤得雪后和你算账?”
宋副领不吭一声,邹昌只得走上前打圆场,“宋副领尽忠职守无可厚非,公主千万不要动怒,不过宋副领也要体谅公主与王爷兄妹情深,秦大人,不如趁你我在这里做个见证,当着大家的面把这食盒查检一遍,若没什么别的东西,宋副领就接了送进去,成全公主这份手足之情。”
经此调和,宋副领只得接过食盒一层层打开,一碟一碗仔细验过,方命手下侍卫往里送。湘沅狠乜他一眼,转头谢了邹昌一句,眼睛向旁一瞟去,只管定神打量庾祺——
作者有话说:要跟大家解释一下,我的病是甲状腺上的病,日常心悸失眠,所以精神不振,吃药还没有调整下去,所以最近老是更新不稳定,不是我故意偷懒啊!!!很抱歉,请大家见谅,不过快要完结了,大家可以完结后再看。
下本我大概率会开《鸾凤错》,现言再等等吧。
明早还会更新的。
第144章 出皇都(廿八)
经邹昌引介后,庾祺叙白二人一并向湘沅行礼请安,湘沅昨日就听说皇上为显公允,亲点了几个南京几个缕破命案的人来彻查,她放心不下,原想明日召他们到驸马府问一问,没曾想却在这里碰见了。
寒风吹来,她拢拢一惊侧过身,微微仰起脸,“我听说你们这里头还有个姑娘,叫庾九鲤的,怎么不见?”
庾祺含笑拱手,“回公主的话,我叫她往沈公公府上查那日夜宴的名单去了。”
一听这话,湘沅忙正过身来,“查名单做什么?”
庾祺见她神色中透着丝讶异与慌张,心头起疑,抬起脸直视着她,“姝嫱死前有被人奸.污的迹象,所以当日进宫赴宴的男人自然都应当查一查。”
“放肆!”湘沅面上一红,呵道:“你敢在我面前说这些污秽之语!”
庾祺正欲分辨,邹昌抢先一步笑道:“公主息怒,庾先生一介平民,不大清楚这些规矩,如有言辞不当之处,还请公主见谅。”
那秦济却在旁阴阳怪气地笑起来,“再不懂规矩也知道这种话不该当着妇人家的面信口开河,我看这是对公主大不敬。”
邹昌冷笑道:“公主问话,先生回话自不该有所隐瞒,若只顾避忌,案子还怎么查?秦大人是刑部主事,不会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公主为王爷之事日夜不安,眼下只盼着有人能为王爷洗刷冤情,怎会为这点小事怪罪于人?”
此话一出,湘沅自然不好再生气,稍稍缓和了脸色,乜着庾祺,“你不单说话放肆,做起事来也是胆大妄为,宫中家宴,赴宴之人都是皇室宗亲,你连这些人都敢怀疑?”说着瞟一眼门前那般御翎卫,冷冷一笑,“宫里常有侍卫巡逻行走,父皇跟前也有不少御前侍卫,他们也是男人呐,怎么不仔细查查他们?”
庾祺微微颔首,“回公主,当夜在宫内巡逻当差的侍卫邹秦二位大人早就盘查过了,公主在宫中长大,比草民更清楚规矩,侍卫们无事不得在后宫行走,有差遣也都是几人一队,互为监督,所以当夜当差的侍卫都有人作证,剩下的,就是赴宴的皇室宗亲了。皇上有命于草民,此案非同小可,涉嫌之人不论是谁都可严查,草民不过是奉旨办事,请公主恕罪。”
湘沅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走到邹昌跟前,问起周钰的情形,“皇兄眼下如何?在府里都困了一个多月了,是不是憔悴了许多?”说着不由自主掉下泪来。
邹昌笑着宽慰,“公主放心,王爷虽年轻,自幼也经过不少事,这点事可难不倒王爷,王爷说了,叫公主放心,府里头什么也不缺,公主也不要再进宫去烦扰皇上,只在家中听信就是了。时下天寒,公主不可在此久站,还是快回府去吧。”
湘沅这才点一点头,抹了眼泪,携一班仆从乘轿回府。不想在门前看见沈荃家中的马车,落轿一瞧,赶车的果然是个小太监,叫了那小太监上前来问,才知是送了九鲤和张达过来。
湘沅轻轻吊着眉眼又问一遍:“是沈公公亲自派车送他们来的?”
那小太监又答一遍,湘沅闻言,底下眉眼暗暗寻思着沈荃的意思,外头都传言这个庾九鲤是皇上与当年那位全姑姑的私生女,看来果然有这回事。眼下亲自命车送人过来,是忌惮这庾九鲤的身世不得不依,还是当真也怀疑起他们夫妇来了?无论怎么样,满宫里沈荃最会揣度圣意,没有皇上的默许,他断不敢送他们来。
思及此,湘沅眼下纵有一腔不服气,也只得摁下,打发小太监到门房内等着,和几个丫头踅入二门,归至正房,甫进屋,就听见里头有说有笑,有男有女。
绕到后房屏风处偷觑一眼,见驸马楚敏中正坐在上座请下首二人吃茶。“我这是杭州的贡茶,无论苏州南京,也多是吃杭州的茶,二位请尝尝。”
右首坐着位肤如凝脂的妙龄女子,身穿茶色衣裳,绾色罗裙,衬着五官既不素,也不艳,梳着蓬蓬的头,那张脸湘沅瞧着有两分眼熟,仔细回想,似乎是从前全姑姑的模样,怪道见过的人都说她是全善姮的女儿无疑,天底下哪还能无缘无故长出这样国色天香的两张脸来?她心下一酸,一时没进去,只顾躲在屏风后头留心着楚敏中的神情。
这楚敏中是个高挑身材,五官隽美,皮肤白得不大有血气,九鲤放下茶碗认真端详他好几眼,方道:“驸马爷,您是不是身子不大好?”
“叫姑娘瞧出来了,”敏中一笑,不以为意地摇摇手,“没什么,近来着了些风寒,吃了好些御医开的药也没什么起色。”
九鲤弯着眼笑起来,“我自幼就学医术,也会诊脉开方,不如我替驸马把个脉?”
敏中不好拂其意,只得点头道声“有劳”。九鲤移坐他身旁的椅上来,在桌上搭着脉,隔会把蛾眉微蹙,低声自言自语。
“可是我的病有什么大碍?”
九鲤睇他一眼,故意闪烁其词,“大碍倒是没甚大碍,只是——”
益发惹起敏中警觉,“只是什么?”
“驸马爷这病,少说病了得有一个来月了吧?”
敏中含笑点点头,“是有一个多月了,药吃了好些,却仍觉身骨无力,精神懒怠。”
九鲤收回手,乔作深思着走回下首,“这就对了,我看脉象沉细无力,艰涩不畅,是久病之象,太医署的药必然是好的,只是驸马爷的脸上黯然无关,印堂结郁,这是阴气缠绕之兆,不是单靠吃药能吃好的。”
说着朝张达挤了下眼,张达须臾领会过来,一看敏中在上头攒眉思索,便故意问九鲤:“什么叫阴气缠绕啊?”
九鲤旋身坐下,“这个说法可就多了,千奇百怪什么都有,譬如我们大夫就讲如今这时节天寒地冻的,就属阴;可在风水上,山北水南为阴;又或者在鬼神之说上,鬼就是属阴,不是常说嚜,阴魂不散,这就能使人久病难愈。”
只见敏中眼皮一动,抬起脸来勉强笑了笑,“我从不信这些。”
九鲤只得尴尬一笑,“我看还是时节太冷的缘故,再不好,熬到春暖花开的时节,自然也就好了。”说着,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对了驸马爷,听说十月的宫中夜宴,您与公主也进宫赴宴了?”
“宫中家宴,我和公主自然当去。”
“那天夜里死的那个宫女,”九鲤一时词顿,扭头朝着张达嘀咕,“是叫个什么——”
张达本欲搭腔,一看九鲤眼色生生咽住了口,也跟着假意回想。谁知此刻,敏中脱口而出,“姜姝嫱。”
“对对对,姜姝嫱!”九鲤脑中跳,转过脸朝他呵呵一笑,“这个姜姝嫱,驸马爷认识么?”
忽然一个娇柔的声音从门前那屏风后头飘进来,“一个小小的宫女,谁认得她?”
九鲤张达定睛一瞧,外头正款款走进来个光彩照人的年轻妇人,吊着眼梢,神色傲慢,趾高气昂斜他二人一眼,走到楚敏中椅旁的熏笼前,双手伸出来慢慢翻着烤,其间扭头看了敏中一眼,敏中顿了顿神,方慢条条起身。
原来这位就是公主湘沅,九鲤张达亦起身行礼,湘沅像没听见一般,照旧烘着手。过一会,有个丫头奉茶进来摆在桌上,湘沅方走到敏中左面椅上坐着,仍举着自己的手在身前望着,两片嘴唇懒得开合一般,囫囵道声“免礼”,敏中方又坐下。
九鲤张达没敢坐,仍在厅中站着,隔会湘沅放下手,望着九鲤轻慢地笑一笑,“你就是父皇指来查案的那位九鲤姑娘?我昨日就听过你的大名了,听说你还进宫面了圣?父皇对你说什么了?”
因见她傲慢中似乎还夹着些许敌意,九鲤只得颔首间抬额窥她一眼,低声道:“皇上没说什么,就是告诉我们,这件案子事关昭王,叫我们无论皇亲国戚还是达官贵胄,该查就查,该问就问,不要因为惧上就忽略了要紧的线索。”
果然湘沅脸色变了变,皮笑肉不笑地朝她歪着脸,“父皇说得没错,此案受冤的是我的亲哥哥,你们可一定要查问仔细,否则干系之大,你们就是有八个脑袋也不够杀的。你们想问什么,问吧,可要问清楚。”
九鲤斗胆抬起头,“公主方
才说,不认识死者?”
湘沅随便点点头,“宫中婢女有一二千,我在宫内住了这些年,也只不过认得自己宫里的人,不认识她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倒也是,公主金枝玉叶,哪会认识这些微不足道的人。”九鲤讪笑两声,余光扫过敏中,他垂着眼皮只管斯斯文文吃他的茶,仿佛没在听。九鲤便又敛回眼,笑问:“听说公主与驸马当晚中途离席,是到青鸟阁后殿歇息了一阵?”
湘沅外头刮着茶碗,“你既然知道,还问什么?”
九鲤仍竭力陪着笑脸,“当时侍奉的宫人不记得公主与驸马确切是几时离席,又是几时回席的,所以我才多嘴问一问。”
忽然湘沅将茶碗狠狠砸在她脚下,怫然大怒,“你这口气是嘲讽我和驸马在宫中坐冷板凳,连宫人都对我们漠不关心,可是这意思?!”
茶汤溅透九鲤的裙角,烫得她向后退了一步,张达一看形势不妙,忙上前跪下,“请公主恕罪!”说着扭头直朝九鲤挤眉弄眼,一把拽她一齐跪下。
九鲤也只得跟着低头讨饶,“请公主恕民女失言之罪。”
气氛僵了片刻,那静了半日的驸马爷方含笑开口,“别怕,公主没有怪罪的意思,只不过近来公主为王爷的事寝食难安,自然脾气大了些,不必放在心上,二位快起来吧。”——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45章 出皇都(廿九)
敏中语毕,湘沅十分不甘地睐他一眼,却只得咽下气,不情不愿地叫九鲤张达二人起来。有个丫头忙进来收拾地上砸碎的茶碗,湘沅气不过,便借故把气撒在那丫头身上,连声骂她笨手笨脚。倒是敏中在旁温柔和善地道:“拾掇完了就快下去,别在这里惹公主生气。”
九鲤窥见湘沅又忿忿地朝他瞪上一眼,倒没说什么,也算顾及着他做丈夫的脸面。他却不为所动,仍笑请九鲤二人坐。
张达瞧这沅公主是个火炮脾气,量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反倒讨不着什么好,便笑辞道:“多谢驸马爷款待,不敢叨扰了,我们这就要告辞了。”
湘沅冷笑一声,“你们两个今日来无非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特地来审问我和驸马的,什么都没问到,这就要走了?”
九鲤立时赔上一个讨好的笑脸,“不敢,我们不过是来问问当夜的情形,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多些线索也好尽快破案嘛。连当夜伺候宴席的公公们我们也都问过了,并没有疑心公主驸马的意思,公主可千万别误会。”
谁知湘沅益发恼得斜眉吊眼,“你是拿我们同那些下贱的宫人比?”
张达忙弯腰打拱,“公主息怒,鱼儿是个年轻丫头,乡下长大的,没见过多大世面,不大会说话,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
闻听他话里贬低着九鲤,湘沅脸色方缓和些,一双眼鄙薄地扫量几回九鲤,又偏向一旁,“别以为你得了皇上的旨意就可以在我面前狐假虎威,你是什么身份,心里到底要有些主意,这是京城,可不是你那乡野田埂上,由得你撒野放肆。”
九鲤总算听出来些,这位沅公主这么大的火气,多半是为外头那些关于她的身世传言,大概是怕皇上突然又冒出个亲生女儿,威胁到她唯吾独尊的地位。
可若说“唯吾独尊”,也不见得,恰如她自己所言,夜宴离席,怎么连在场的宫人都不曾留意?
“这位沅公主虽是当朝唯一的公主,可因不是皇上的亲生女儿,在宫中的地位颇有些微妙,公主该有的尊荣待遇她都有,凡有所求,只要不十分逾矩,皇上都能答应,这是给先皇和平王的面子。可据说,她还住在宫里的时候,皇上甚少到她宫中去瞧她,不是亲生父女,哪来的父女情?所以宫人们心里有些怠慢她也是平常,你别看宫人们都是下人,可越是这些人,越是势利眼,陈贵妃进宫得宠后,更是如此。”
二人一面由驸马府出来,一面在街对过找了间酒楼,一径上二楼窗边坐下。此刻午时早已过了,堂中宾客寥寥,张达不得不压低着声气。
九鲤朝伙计要了酒菜,打发伙计去后,欠身在桌上,“你怎么知道?”
“早上我向沈公公那个手下太监打听的。”
“荣乐公公?”
张达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着,“他是跟着在玉乾宫服侍皇上的,别看他年轻,什么不知道?他说沅公主虽与昭王一样,都是平王的血脉,可公主和皇子到底有差别,皇上对沅公主的教导向来不大用心,由得她养成这蛮横霸道的性格,只要不闯出什么大祸来,也不大管她。她心里肯定清楚自己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所以今日看见你,才有那么大的火气。”
九鲤不以为意,“我倒不怕她朝我发什么脾气,就怕她对我存着气,不肯和我说实话。”
说话间,两个伙计端上酒饭来,又在桌子底下放了个温茶的炉子,九鲤忙拽着溅湿的裙角在炉子边烤,一会功夫,太阳晒到桌面上来了,那碗热烫在光线里冒着袅袅摆烟。九鲤见张达大啖大嚼起来,自己盛一碗热汤凉着,将窗户开了条缝,遥望斜对过驸马府大门。
一时转头来对张达道:“嗳张大哥,这驸马府还是你盯着好了,免得我在这里惹公主不高兴,愈发提防我,什么也查究不到。”
张达放下酒盅,“还要查什么?我看那夜公主与驸马不过是到后殿内歇息,与这案子没什么相干。”
“这可没准,才刚咱们和驸马说话,驸马爷脱口就道出姝嫱的姓名,你不知道,陈贵妃宫里还有人不清楚姝嫱到底姓什么呢,大家都只叫名字,他一个驸马爷,更是与姝嫱八竿子打不着,怎么知道人家的姓名知道得那么清楚?”
“嗨,我看你是得了疑心病了,这人死了,大家议论起来,自然就听说死者的全名全姓了,有什么奇怪的?驸马爷再尊贵,宫里出这样大的事他还能漠不关心?”
九鲤迟疑半晌,想着先前沈荃所说,陈贵妃曾叫陈家送过驸马两个姑娘做妾,按公主霸道的性情,难免对陈贵妃心怀怨恨。若是因此过节,连累了陈贵妃宫中的宫人,也未必没有这种可能。
况且案发当晚这夫妇二人也曾离席,虽说是在后殿歇息,难道真是凑巧?九鲤曾看过那青鸟阁,后殿自有后门出去,能绕到那山茶园去。
“啧,我还是觉得这夫妻二人有些不对,就这么巧,宫里刚死了人,驸马爷就病了?才刚我替他把脉,根本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病,一直不好,是堂堂太医署无能,还是他自己心里装着事,忧心忡忡,所以病才总好不了?再则说,当夜青鸟阁伺候的宫人必是异常忙碌,没有人留心到公主夫妇到底是几时离席的,那他们在后殿之内歇息,恐怕也没有宫人留意到。”
“这话不对,荣乐说过,他们到后殿去后,有小太监曾奉了碗醒酒汤去。”
“可当晚他们自己带着两个两个丫头,小太监奉过醒酒汤就告退了,谁又留意他们到底有没有从后门出去过?”
此话虽有些道理,何可张达前思后想一番,禁不住一叹,“你和庾先生是怎么回事?那么些人都怀疑是陈贵妃联合陈家栽赃嫁祸,怎么瞧这意思,你们叔侄反而觉得陈贵妃无辜呢?要是能查出陈贵妃是此案真凶,杜仲兄弟的仇可就能报了。”
九鲤提着箸儿在碗中轻轻剁弄,“我也知道是这道理,可是总不能因为私仇就把白的说成黑的吧?叔父说,即便此案与陈家无关,他也会另想法子替杜仲报仇。”
“陈家势力不倒,还有什么法子报仇?”
可是若为报仇就颠倒黑白,她和庾祺都不是这样的做派,就算横下心做一会小人,可想靠凭空捏造出些“罪证”来定陈贵
妃栽赃嫁祸,只怕是自讨苦吃。
“哎呀,你就依了我的,在这里盯着驸马府,反正这时候也没别的可查,盯着也不吃亏,你说是不是?”
张达没奈何,只得依从,二人用过饭,九鲤便撇下他走了,临前特地留了五两银子给他,叫他只管点些茶水点心,免得在这里干坐着无趣,自己雇了两马车归到齐府。
却说庾祺一行先行回来用过午饭,庾祺独回房中歇息,叙白留邹昌说了半日话,这才送他出府,正巧碰见九鲤回来,叙白便同于九鲤折回府内,一路问着她这半日的情形,一面并她往客院走。
九鲤问五句有三句不开口,两眼只管朝前望着,中间隔他一步远,态度比先前还要冷淡。叙白不由得小心翼翼睐她两眼,笑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九鲤瞥他一眼,咕哝道:“有什么可生气的?该解释的你都解释清楚了,叔父说得不错,就算你不解释,我们也追究不了你什么罪过。”
“你这么说,就是还在怨我。”
不想九鲤突然在他面前顿下来,冷眼盯着他,“你别再说什么怨不怨的话了,好像我和你有什么可怨可嗔的关系似的。我得明白说给你听,我们进京来是受了你的算计,可你放心,既然受了皇命查这件案子,就一定查个清清楚楚,不过你也别想我们无凭无证就把脏水泼到陈贵妃身上。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打量着陈贵妃和陈家倒了,你就能前途无量了?”
叙白愣了片刻,表情失意一阵,却弯起唇角一笑,“你还是不懂,王爷被禁,齐家败落,民生凋敝,还有我的前程受阻,这与陈氏一族有关,但从不是症结所在。要是全姑姑还在世,她一定能明白,没准她的想法也许会与我是一样。”
九鲤憋着一股气,道:“我娘生于名门官宦之家,自然比我懂得多,也比我忧国忧民,我不过是乡下长大的野丫头,你那些大道理不用和说,我不懂,我帮不了!”
“你会懂的,还记得那时候在荔园,你为那个叫什么的姑娘和我求情——”
“人家叫孟苒!”
叙白笑一笑,“看,你连她的名字都还记得,你把这些小人物的苦难都记在心里,你和全姑姑其实是很像。”
九鲤闷着瞪一瞪他,只得掣过斗篷转身往前走了。一时走回正屋,见庾祺坐在暖阁里吃茶,她便走去,急着将他吃的半碗茶端起来一饮而尽,旋身坐在榻上,才将这半日所查的结果说给他听。
庾祺正欲搭话,见叙白从罩屏外走进来,登时便板下脸。叙白只作没瞧见,走到榻前来拽了根圆凳坐下,朝九鲤笑道:“按你说的,你这大半日也是一无所获?”
九鲤轻乜一眼,“谁说是一无所获?公主夫妇案发当晚也有作案时间,不过邹大人和秦大人先前根本没查过,大概他们觉得公主驸马压根不认识姝嫱,没有作案的动机,所以放过了这条线索。可依我看,这可说不定,公主驸马常常进出宫闱,逢年过节少不得要去给陈贵妃请安,说不认识姝嫱,可信也不可信。”
言讫,双手在跟前熏笼上烤着,两眼睃着他二人。
叙白却望着她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你的意思是公主夫妇有作案的时间,就有作案的嫌疑?公主是王爷的亲妹妹,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多年,早上我们在王府还碰见了公主,她为王爷的事好不焦心,我看绝不是装模作样,既如此,他们夫妇何苦要杀人嫁祸给王爷?”
“我又没说她故意杀人嫁祸——”九鲤翻转眼皮,向庾祺道:“反正凭我的感觉,公主驸马一定认得姝嫱,他们说谎,这种事为什么要说谎?还不是心虚!我已经让张大哥在那头盯着了,今日我们一去,算是打草惊蛇了,倘或他们夫妇暗中有鬼,就该露点尾巴出来了。”
叙白仍觉不足可信,不过不好太同她唱反调,免得愈发得罪狠了她,只是笑笑,“先生如何看待?”
庾祺静听了半日,脑中早想到周钰丢失匕首一事。这东西与周钰要紧也不要紧,若是在外头弄丢的,必然有个头绪,早上问周钰却是一点也想不起,大概就不是丢在外头,而是丢在家中。
可一众王府家仆,谁人不知此物是平王遗物,谁敢大着胆子偷去?外贼也进不去。除非是能随意进出王府诸房的公主。
“齐二爷,今日先不往吉祥胡同去了,你去歇息吧,我和鱼儿下晌想四处逛逛,置办些东西,就不劳你陪同了。”
叙白碰了个冷钉子,至今倒也习惯了,便翛然起身告辞,忖度着自回房中,路上碰见管家杨庆年,便拉住他附耳吩咐几句。
稍作歇息,九鲤换过衣裳同庾祺出来,难得出了太阳,照得她脸上有种病气的红,鼻尖也是红彤彤,庾祺暗暗握一下她的手,幸而手是热的,不像着凉的样子,因此才答应她不要车轿,就这么走到昭王府去。
她一路看那些摊子铺面,好不热闹,一面同他抱怨起在驸马府“吃了大亏”。庾祺听见个“吃”字,遂想起来,“你午饭是在哪里用的?”
“出来街上有间大酒楼,我和张大哥在那里要了席酒饭,张大哥吃得倒香,我却有些吃不惯,只略略用了些。”
“那你可饿了?”
不问还不怎么样,一问九鲤肚子里就叫唤一声。庾祺笑了笑,朝街旁一个卖油炸面果子的摊上走去,买了个豆沙馅油果子给她。
她一面吃,一面抱怨公主的脾气,“那幅架势,恨不得寻个岔子治我的罪呢,我和张大哥还敢多问什么?就问也问不出实话,只好赶紧走了,免得再待会,她不单要砸碗,恐怕该朝我砸水缸了!”
庾祺听罢只笑,“你总算遇着个比你性子还蛮横的,治一治你这脾气,也好。”
左右张望间,她朝他皱皱鼻子,“哼,您倒是胳膊肘朝外拐呢,怎么向着她说话?”见庾祺笑着不吭声,一副帮理不帮亲的样子,她嗔一眼道:“我哪有您说的那么骄横,那才叫骄横呢,我同她比一比,也算好好脾气了,还磕头给她赔罪呢。”
庾祺却不惯着她,“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公主,你一个平民丫头,难道不该给她磕头?”
按身份上来说,可不就是这样?九鲤胸中滞一下气,没话好驳,只得撇撇嘴。倏地余光在后头人潮中瞥见个熟悉的人影,定神望去,那人鬼头鬼脑地,显然是有意跟着他们。
“嗳,杨管家在跟着咱们呢。”
庾祺没回头去看,没所谓地笑笑,“定是齐叙白派他来的,没什么,他要跟就让他跟着吧。”
“那咱们还去昭王府么?”
“去。”庾祺放下胳膊,朝前头放眼望去,“不让齐叙白跟来,不过是怕他顾虑着公主与昭王的关系,担心公主涉嫌,在咱们问话的时候从中打岔。”
“我还以为您防他是为什么大事呢。”九窥松缓地笑了一笑,直到此刻,她心里仍隐隐地希望叙白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她目光朝街旁闲散地一扫,街旁蜷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看年纪像是一家子,有老有幼,其中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仿佛瘦得只剩副骨头。
她看他们一会,扭过头来,窥着庾祺的表情,“我不是替齐叙白说话,可我觉得昨晚上他说的那番话,也有些道理——”
庾祺跟着在路旁看了几眼,默了一会,叹着气,“朝廷大事不与我们相干,我不过是个大夫,本分是治病医人;至于你,即便是位公主,也管不了国家大事。”
不觉走到昭王府大门前来,那首领宋闻仍在当班,见着庾祺以为他要进府,正欲命人开门,谁知庾祺却说只需将门房上管事的小厮叫出来问两句便可,宋闻随便打发个人进去叫人,自在门前与庾祺随便搭话,眼睛有意无意打量着九鲤。
庾祺左右朝街面上瞧瞧,借机笑道:“宋副领可真是辛苦,大冬天却
要这里把守着,我看皇上心里也不把王爷当凶犯,不过是做样子给朝廷里那些较真的官员看,宋副领何必如此一丝不苟,该偷闲就让兄弟门偷个闲嘛。”
“皇命岂能儿戏?庾先生不在朝廷宫里当差,哪晓得其中的利害。”
庾祺故意反剪双手笑笑,“我看也没什么大碍嘛,我等还不是能轻易进出于王府。”
“先生说笑了,你们能进出,是因为带着皇上的旨意。除了你们,若无旨意乱闯者,皇上有令,格杀勿论。”
庾祺扫一眼众侍卫,个个皆将手把在刀柄上,时刻严阵以待的模样,再听宋闻的口气,可不像只为看守个命案嫌犯,倒像是守着个预备要谋逆造反之徒。
联想到这个可能,他心头不由得一震,随即目空着走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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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出皇都(三十)
未几那进府去的侍卫领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出来,说是门房上的管事,此人姓王,宋闻稍作引介后,庾祺便直接了当问:“王管事,我不过是想问一问,你们王爷那把匕首丢了的事,你知不知道?”
那王管事道:“全府上下谁不知道?我们那几天把府里的犄角旮旯都翻了个遍,外头王爷去过的地方也都找了,偏是没找到!后来王爷说找不着就算了,这才罢了。”
九鲤挤上前来,“外头没有,府里也没有,会不会是府里进了贼?你仔细想想,王爷丢失匕首的前一日,都有什么人来过府上?”
“那天早上好像有礼部的两位大人来过,下晌公主来过,也就这几位了。”
九鲤与庾祺相视一眼,随即庾祺笑道:“有劳王管事和宋副领,我没什么要问的了,这就告辞。”
那王管事打拱进去,庾祺仍旧领着九鲤往台阶下走去。随着拖得长长的“吱嘎”两声,九鲤回头瞅那两扇又紧闭起来的大门,夕阳斜照在上头,将沉闷的红变得如火一般璀璨炙热。
出了这大半日太阳,街道当中的雪早化成泥泞,只路旁仍堆得高高的,来时不觉,回去时九鲤才看见裙角湿了浅浅地一圈,她捉着裙边,仍不肯雇车轿,执意要同庾祺走回去,庾祺只好随她。
她挨在庾祺身边,一壁走一壁道:“王爷见两位大人该是在厅上或在书房里头,只有公主能出入王爷的卧房,会不会那匕首是被她顺手拿了去?”
庾祺抱起胳膊,“有这种可能,只是先要弄清楚一件事,她要那把匕首做什么,难道真为杀人栽赃?齐叙白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这位沅公主与昭王自幼过继给皇上,兄妹二人在宫里相依为命,感情深厚,她嫁祸亲兄长的动机是什么?”
想了须臾九鲤也想不明白,只得先想想眼下的问题,“咱们且别想那么远,假使她拿匕首不是为了栽赃嫁祸,那是为什么?依我看,那是平王的遗物,她也是平王的亲生女儿,会不会偶然看见匕首,想起父亲,便私自拿回家做个念想?”
“那怎么早不拿晚不拿,偏是那时候拿?况且平王不是一般的人家,当年留下的念想之物必有不少,她做妹妹的,何必非要与兄长争夺同一件东西?”
可不是这道理?九鲤听完,也觉自己的说法过于牵强了些,一时却又想不出别的缘故,难不成是自己病急乱投医?便叹了声,朝长长一条胡同直望进去。
咦?来时分明是顺着两条大街走来的,怎么这会却钻到这胡同里来了?
庾祺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呀?”
“到了你就知道了。”
从胡同直走出来,又是条繁荣大街,沿着这街走到尾左拐过去,再走一阵,便来到一座府宅大门前,抬头一看,虽无匾额,两边灯笼上却写着“全”字,原来是当年的全府。听叙白说过,是皇上派人修缮了这座府宅,又派了几个宫人在里头住着看守房子。
“你还记得这房子么?”
九鲤扒着门缝往里瞅,门后一座假山挡住了视野,别说这房子,连她娘想她模糊的记忆里也只是个窈窕而冷漠的背影,要不是人人都说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她压根也不能想象她娘亲的相貌。
她心里沉了一沉,退开摇头,“您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你不想看看你从前的家?”
“有什么好看的?”
她掉身就要望石阶底下走,不想被庾祺一把抓住胳膊,“进去祭拜祭拜你娘。”
“要祭拜等事情了结,去她的墓前祭拜好了。”
“那墓不过是个衣冠冢,她早在大火中化了灰烬。”
她想到自生下来就无名无姓,名字还是后来庾祺给起的,心里对她娘总是有些别别扭扭不对滋味。可娘到底是娘,听见这话,又莫名酸楚,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呆呆看着庾祺上前敲门,渐渐生出某种期盼。
谁知敲了半日门没人来开,想是这府宅常没人来,看门的都没在门房上守着。九鲤一时又觉失落,两手在暖袖笼里揣得紧紧的,跟随庾祺朝大街上走。过会想起什么来,扭头往后头看了半日,却没瞅见那杨庆年的身影。
却说杨庆年跟他二人跟到昭王府来,不敢近前,只见他二人从王府里叫了个小厮出来问话,到底说的什么也不得而知。暗一寻思,管他呢,反正听他们下晌议论,此案仿佛与公主也有些关系,不如趁这工夫去给陈嘉通个信,自有赏钱可领。
于是耷肩伛背地走到陈府来,不想小厮出来告诉,陈嘉往鹿山胡同去了。早年陈嘉在这鹿山胡同置办了一所房子,原是专门会朋友所用,因仿江南之风而建,绿荫常映,草木常青,所以叫“翡翠园”。
自从陈嘉回京养好伤后,一改从前不好色的脾气,竟在这园子里养了好几个唱的,几房下人,无事便在此处寻欢作乐。杨庆年循路而来,对门上小厮道明来意,那小厮进去回禀,不多时折回来将他请进院内。
至房外,远远就见门内对着一张宝榻,榻上歪坐着一个年轻曼妙的女人,陈嘉正仰面倒着,头枕在这女人腿上,朝她张着嘴,女人只管把剥了皮的橘子一瓣一瓣地慢慢往他嘴里送。榻下踏板上还蜿坐着个女人在弹琵琶,琴音缠绵处,陈嘉也往她嘴里塞了掰橘子。
这杨庆年自顾寻思,听说这陈二爷断了子孙根,反而弄了这些莺莺燕燕在此作乐,怪道人家说,那宫里的太监玩的花招才多呢,陈二爷虽没进宫当太监,想来洗好性情同他们也是一样。
他心里正暗暗嘲笑鄙夷,谁知不放给门槛绊了一下,一跤扑到厅内去,引出两个女人一连串妖娆妩媚的笑声。
随即陈嘉从那女人腿上坐起身,牵底下那女人一并上榻坐着,一双阴戾的笑眼睨着扑在地上的人,“杨总管,你今日来要是没什么要紧的话,我可要怪你扰了我的好兴致了。”
杨庆年忙爬起来跪着,“要紧不要紧,小的也不知道,只管一有信就来告诉二爷。”
“说吧。”
“他们好像查到沅公主夫妇头上去了,下晌我听他们在屋里说,公主和驸马案发当时也离过席,而且好像还认识死的那个宫女,却不承认!您说,这事怪不怪?”
陈嘉锁着眉头从榻上起身,绕着他慢慢踱着步。
他只管仰着脖子眼睛跟着他打转,“才说完这话,庾先生和九鲤姑娘就往昭王府去了,还不带我们二爷。二爷派我偷偷跟着,我跟了去,见他们叫了王府的一个下人出来说了些话,只是没听见说什么。”说着,他堆起笑脸,“陈二爷,我这话到底要紧不要紧啊?”
陈嘉斜下眼看他一会,抖着嘴角轻轻一笑,转身走回榻上,“赏他五十两银子!”
门前守着的小厮忙答应一声,杨庆年便连嗑几个头,起身告辞,又将这一番话拿去回复叙白。叙白将其打发下去,点上灯在屋内独自盘桓,这个节骨眼上,
他们不朝陈贵妃身上查,反而查起公主驸马,若查出来当真与陈贵妃毫无瓜葛,岂不白费工夫?
思前想后,便打着灯笼行至客院,却见正屋并没亮灯,只东厢房窗户上亮着荧荧烛火,走到廊下一听,原来庾祺是在这边屋里。
只听见九鲤嘴里正嚼着什么,囫囵问道:“张大哥这时候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不会的,张达有些拳脚功夫,一般的小贼为难不了他。”庾祺坐在榻这端剥炒栗子,剥出一颗就递给她一颗。
“就怕他在那里不小心给公主发现了,还不借故罚他?”
他轻轻一笑,“公主怨恨的是你,就算要借故罚人,也要来知会你一声,让你去求情,不然怎么刁难你?”
倒也是,张达在公主原是无足轻重,按公主所想,她庾九鲤才是幕后主使!她心里正想着,嗓子不留神给栗子噎住了,急得她端起茶就吃,谁知这茶才沏出来没一会,还烫着呢,又忙一口吐出来,弄得襟前淋淋漓漓地湿了一片。
庾祺摸了帕子递去,“去把衣裳换了,你这一日不知要换几回衣裳。”说完就起身要走。
九鲤忙把帕子丢在榻上,跑去拉他,“您再坐坐嚜,和我说说话,时辰还早,我睡不着的。”
叙白在窗外听着这娇柔的语调,一口气堵上心口,又怕庾祺当真走出来撞上,只得阴沉着脸色悄悄走了。
不想庾祺到底没出来,又坐回榻上,“那你先把衣裳换了。”
九鲤走进罩屏里,解着衣带转脸一看,他有意避开了眼,手在炕桌上捏着栗子壳,嗑嗤嗑嗤响,声音又不大,掐得人心里麻酥酥的。她一个不好意思,走去将罩屏两边挂的帘子放了下来。
床头床尾点着两盏灯,透着那光,可以看见她婀娜的轮廓,自从杜仲死后,庾祺心中郁塞,这大半个月都不曾动过什么情慾之念,此刻瞥见那影子,渐觉有股火自心头烧出来,愈发盯着那帘上的影子看。
一会九鲤又将帘子挂起,只穿着一身秋天的长袄长裙,朝榻前走来。庾祺回过神避开眼,道:“怎么不把外氅穿上?”
九鲤低声咕哝,“这里里外外烧着两处炭盆,穿上外衣怪热的。”
说完自觉脸上有些发烫,也不知怎的,才刚把那帘子一遮,反而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可彼此都知道眼下不是时候,杜仲尸骨未寒,居丧期间,岂能为所欲为?因而两人都只能假装若无其事。
隔会庾祺又捡起一颗栗子,“还吃不吃?”
怕说不吃他就要回去了,她只能点点头,没事找事地把茶炉子上的铜铫子提起来替他添水,一面暗暗瞟他一眼,“也不知什么时辰了。”
“大概酉时末了。”
“张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这话不是才说过?他向上一抬眼,正好撞到九鲤的目光。
她没由来一慌张,把滚烫的水撒了点在他手上,听见他骤然抽了口气,她忙搁下壶,到处在榻上找了帕子给他擦手。庾祺碰到她手上滑嫩的皮肤,像有猛兽在心里撞了下笼子,有种呼之欲出的危机。
他将手帕夺了过来,朝那头轻递下巴,“我自己来,你好好坐下。”
九鲤回那端静静坐着,一颗心却静不住地乱跳,她懊恼不该留他,对自己也是种煎熬。
忽然间彼此都没了话说,一个剥栗子剥得心无旁骛,一个吃栗子吃得专心致志,像听见屋檐上的滴水声,滴答,滴答,时间慢的危险。
亏得这时候张达回来了,甫进院门就嚷着,“庾先生!先生!睡了没有?”
九鲤松了口气,忙去拉开门,“叔父在这里呢。”
张达风风火火进来,带来一身寒气,将屋里暖和暧.昧的空气搅乱,庾祺一时也松懈了警惕的精神,朝他望着,“这么急急忙忙的,可是有什么发现?”
“还是鱼儿的感觉准!”张达一屁股坐在榻上,干脆将差炉子拧到自己跟前烤着,“我在驸马府门前守了这半日,吃了晚饭,我原本就打算回来的,谁知沿着街上一走,看见驸马府角门里头出来个丫头,拧着包袱哭哭啼啼,一看就是被府里赶出来的!”
榻上的位置叫他占了,九鲤只得搬了根凳子在庾祺跟前坐着,“我说今日咱们去算是打草惊蛇了吧,看,果然他们就赶人了,这个丫头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张达猛地一拍大腿,“真叫你猜着了!当时我看见那丫头也是这么想,所以我就暗中跟着她——”
这丫头家就在城西一条巷子内,张达跟至门前才将其拦住,仔细一瞧,原来早上见过,是引他们进房等候的丫头。这丫头趁天色未黑,也将他认出来,便一股脑地把脑袋低着,口里只管念叨“什么也不知道”。
张达嘿嘿一笑,“我还没问你呢你就说不知道,看来你猜到我要问什么了?”
那丫头又连连摇头,“我不知道。”
“我问你就知道了。你叫什么?”
“风儿。”
张达点点头,“风儿,早上你还在驸马府当差,怎么这会就被赶出来了?”
风儿犹犹豫豫抬起脸,“我,我惹了公主生气。”
一问才知,原来是下晌受驸马爷老母亲之命上街买了些符纸,谁知这老太太刚在屋里把符纸贴上就惹得公主不痛快,却不好责骂婆母,只把买符纸的风儿叫来狠骂了一顿,又将她赶出府来。
听完张达便长叹一声,“都说王公贵胄家里的下人比寻常人家的小姐少爷还体面,我看也不见得,你看你这差事多难当啊,不过奉命去买个东西,反而被主子迁怒,左右不是人的——对了,你们家老太太为什么叫你买符纸啊?”
风儿瞅他一眼,“不是你们早上说,驸马爷的病一直不好,是给阴魂缠住了嘛。”
张达恍然一笑,连连点头,“对对对,是说过是说过。不过这阴魂又不缠不相干的人,难道你们驸马爷对不住哪个死人了?”
风儿低下头不吭气,隔会才摇头,“主子的事,我不知道。”
张达一看这丫头虽不大机灵,却谨慎得很,不肯乱说话,便将话峰一转,说起别话,“你不是跟着公主从宫里出来的?”
“我哪有那份福气?我是皇上赐了驸马府后现买的,那时候公主还未到府里来呢。所以我们这种外头买的丫头,说赶就赶了。”
“既是驸马爷买进去的,公主赶你,你怎么不向驸马爷求求情?”
“驸马不管这种家务事,除了公主,就只老太太管了,不过老太太也不敢驳公主的话。”
“公主这么厉害,驸马想是很惧内吧?”
谁知这丫头脸上一红,道:“驸马爷才不是那种窝囊的男人,他们虽然吵,可公主却犟不过驸马,小事上是驸马让着公主,大事上,就是公主由着驸马了。”
张达随口一笑,“一个家里能有什么大事,听说他连家里的两个妾室都不敢近身,还不是怕公主吃醋。”
这风儿抢白道:“谁说的,那两个是驸马不喜欢,驸马和贵妃娘娘的宫女好公主就不敢怎么样!”话音甫落她才自惊说错了话,忙用两手捂住嘴。
张达笑了一笑,“我已经听见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人是你说的,反正已经说漏了,不如你直截了当告诉我,你说的那个宫女,是不是前头死的那个姝嫱?”
风儿忖度着,眼下不是得罪公主就是得罪这些黄明钦差了,公主再大还能大得过皇上?反正现已说走了嘴,不如索性都说了干脆。
“据这风儿说,她原也不认识什么姝嫱,是有一回楚敏中吩咐她去打一只戒指,给了她一个字条,要匠人在戒指上刻上那字条上的字,她当时问了那匠人,才知字条上写的是‘姝嫱’两个字,直到听说宫里死了个宫女叫姝嫱,才知道两人有私情。”
九鲤听后转转了眼睛,“我明白了,驸马入宫,必是与公主同行,所以风儿才说
公主肯定知道,却不敢拿驸马怎么样。”
张达鄙薄道:“早上咱们在公主府看见的,公主虽然脾气大,可那驸马爷好像根本不怕她,想来公主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空架子。”
夫妻就是这样,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公主虽是金枝玉叶,可楚敏中平民出身,一无所有,也就一无所失,更兼心里怨恨着湘沅强选他为驸马,断绝他的仕途抱负,因而不过是外头给她面子,心里却根本不拿她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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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出皇都(卅一)
会不会是因为驸马与姝嫱太不把公主当回事,公主妒火攻心,忍无可忍,所以案发当夜,听见姝嫱会来青鸟阁给贵妃送衣物,于是在后殿小歇的工夫,偷偷从后门溜出去,在山茶园杀了姝嫱?
不对,姝嫱死前曾被人行奸,起码案发时她一定见过一个男人。九鲤暗自摇头,把手点在下巴上,又想另一种假设,未必是驸马借口酒醉到后殿休息,趁机在山茶园与姝嫱亲热,公主尾随而去,待驸马走后杀死姝嫱?
张达吃过茶咂着嘴起身,“行了,明日我先到风儿说下的那家金铺,找到那枚戒指的票据再说,人证,物证都有了,看公主和驸马还敢说不认识姝嫱!”
九鲤忙道:“我和你一道去!”
庾祺同他一并起身,柔声嘱咐九鲤,“那好,你早些睡,小心炭火,明日我与齐叙白到吉祥胡同找那顺子。”
九鲤恋恋不舍地将庾祺送到门边来,一看廊外有轮大月亮,就在黑森森的屋顶上头,这院子好似口深井。离年关就剩半个月了,明年不知又将是怎样一副光景。
次日起来吃早饭,叙白才得知张达的发现,尽管并不赞同此案同公主夫妇有关,可事到如今,只好顺着这条线索去查,再要劝庾祺三人,反显得自己居心太过明显,只怕触怒庾祺。
饭毕正要各分两路,谁知门前小厮突然拿了个请客贴来,指明是给庾祺和九鲤的,打开一瞧,落款是陈嘉,特地请庾祺九鲤到翡翠园吃酒,为当时在南京的冒犯之罪赔礼。
九鲤捧着帖子嘀咕,“只怕是鸿门宴吧,他被咱们所伤,心里记恨还来不及呢,还要给咱们赔罪?”
那小厮道:“送帖子来的人说,陈二爷还请了一个人作陪,眼下庾先生想知道的事,只要问一问这个人便知。”
“是什么人呢?”九鲤阖上帖子睇向庾祺,“咱们去不去?”
庾祺接过帖子,“去。只好齐二爷与张达去金铺走一趟了。”
张达神情不由得凝重起来,“庾先生,你们两个去会不会有诈啊?我不信陈嘉有这么好心。”
叙白道:“陈嘉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时候对先生和鱼儿使什么花招,这无疑是把他陈家和陈贵妃送上死路,你就放心吧。”
庾祺笑笑,扭头将帖子丢在圆案上,“仲儿是死在他手上,他今日不请,改日我也要去会他,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
于是九鲤换了衣裳,与庾祺乘马车前往鹿山胡同,寻到翡翠园来,只见爬山虎密密麻麻的枯藤攀在墙上,像无数鬼手白骨,顺墙往前走数丈方见一道随墙门,门上匾额提着绿隐隐的“翡翠园”三字。敲门递上请客贴,随小厮入内,九转弯绕,到得一处邻水游廊,沿廊数十步,见一月亮门,门内不知是些什么树木,竟在这北方寒冬里郁郁葱葱。
绕进院内,就听见琴曲环绕,像是左边屋里有人在弹琵琶,须臾唱起来,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声音,九鲤正往左面看着,谁知听见正面廊下有个女人说道:“贵客来了?快屋里请吧。”
九鲤将眼一调,看见门前站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梳着蓬蓬的头,有边头上斜插着一根金簪,簪头圆盘上似嵌着一块和田玉,鬓边松散着一缕碎发,皮肤白皙,眉眼如丝,冷冶艳魅。她裹着白毛领灰皮袍歪腰站着,一条白嫩纤长的腿稍稍向前支出来,原来那袍子底下是什么也没穿!
这么冷的天,她也不怕冻伤了腿!九鲤忙窥想庾祺,他正目不转睛那女人从头至尾打量着,目光终于落在她那条若隐若现的大腿上。
那女人瞟过九鲤,嘲弄似地朝庾祺一笑,轻转细腰,曼曼朝屋里走进去了。九鲤见庾祺还盯着他的背影在看,一口恶气涌上来,故意把他一撞,气势汹汹跟进屋。
那陈嘉正巧从罩屏内走出来,唇上挂着抹阴柔诡异的笑,深深地朝九鲤作了个揖,“半年未见,九鲤姑娘可好?”
一见他,九鲤哪还顾得上别的,双眼恨得要迸出火来,“我好不好,难道你不知道?别以为你做事天衣无缝,杜仲是你害死的!”
陈嘉直起腰,两手向旁摊开,“杀人这种事罪名可不能胡乱往人头上安,你有证据么?我听说,你们来的路上,庾先生通杀了几个盗匪,啧,庾先生下手太快了,怎么不留个活口?”
当时即便留了活口,这些人也不会招供,陈嘉敢让他们做刺客,必定是以他们的家人做要挟。九鲤哼着笑了笑,“那些杀手虽死了,可还有郭嫂呢,别以为你能逍遥法外。”
“郭嫂?彦书上禀此案的公文
上,可从没提及过一个郭嫂。”陈嘉假意攒眉思索一会,恍然大悟地点一点头,“好像是提及有个姓郭的妇人,不过听说,三河驿的船快到南京的前一天,这人就掉进水里淹死了。”
九鲤惊慌地转转眼珠子,就要朝他扑去,“你杀人灭口!”
“鱼儿!”忽然庾祺在门外轻呵一声,慢慢跨进门,神色到平静,“怪不得南京那头没动静,也怪不得陈二爷能如此有恃无恐。”
陈嘉又朝他端端正正地作了个揖,脸一抬起来,是一则更加幽暗的笑意,“我还当庾先生没来,只九鲤姑娘一人前来呢。看来是我料差了,庾先生怎么会放心九鲤姑娘一人到我这‘龙潭虎穴’来?”
说着,又爽利地一笑,“玩笑玩笑,我这里不过是个清幽雅静的宅子,只怕两位这么想。其实我是一片好心,知道庾先生和九鲤当下为宫女姝嫱的案子在犯愁,特地请二位来,只为提供些线索。”
庾祺慢慢朝他走两步,反剪起手来,“什么线索?”
“驸马府有个人来告诉了我些话,我看事关公主驸马,便请他来亲自向先生说明。不急,难得故交重逢,咱们边吃边说。”陈嘉笑着,朝罩屏内吩咐,“青雀,叫人摆席。”
庾祺透过屏风的镂空棂纹朝里一看,才刚那个丰姿冶丽的女人正坐在榻上翘着腿吃茶,听见陈嘉吩咐,便放下茶盏从里头走出来,谁也不看,只管走出门去。
陈嘉又请二人往一间轩馆里去,这一路九鲤可是大饱了眼福,撞见不少女人,高矮胖瘦,穿红着绿,又都不像丫头,什么翡翠园,简直是个大霪窟!她往前细看陈嘉的背影,形容身材都和在南京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可怎么瞧怎么不对,仿佛皮肤白了些,嗓子细了些,气质也阴柔了些。
不知他弄这么些女人在这里起什么用,九鲤心头鄙夷地笑一声,只管愤愤地盯着他,恨不得在背后捅他一刀!偏这时候庾祺仿佛忘了杜仲的死,在前头和他说得有来有回,惹得她心中大怒,要不是要见那驸马府的下人,她早就撇下庾祺离了这翡翠园!
忽然陈嘉回头对她笑了笑,“九鲤姑娘从前明媚开朗,怎么今日不大爱说话?”
九鲤冷笑着把脸别看,“和仇人能有什么话说?要我多说话,就是和你算账的时候。”
庾祺回头瞥她一眼,竟心平气和地同陈嘉打听起方才那女人,“那位青雀姑娘,不知是陈二爷什么人?”
“噢,那是我几个月前请到翡翠园的教习,替我管教园子里几位小妾。”说着,睐眼庾祺,“别看我那几位小妾,个个能歌善舞,一会咱们吃饭,叫她们来演练演练。”
九鲤在后头冷冷抱起胳膊,“看来陈二爷不管怎么变,都还是喜欢逼良为娼啊。”
陈嘉回头瞅她,眼是笑着,益发有种阴绵绵的女人气,“话不能这么说,她们本来是些艺人,自愿卖身与我,可巧我近来也有些集美人的癖好,怎么能说是我逼迫呢?”
庾祺又问:“那位青雀姑娘也是自愿到此?”
陈嘉别有意味地盯着他,“庾先生对青雀很有兴趣?”
九鲤心一恨,眼剜着庾祺的背脊。当初关幼君如何讨好他都不动心,原来是不喜欢关幼君那样的,总算今日有个风情袅袅的女人能打动他了!看来男人到头都是俗不可耐!
陈嘉一看庾祺含笑默认了,便笑道:“先生真是好眼光,青雀当年是先太子府内的舞伎,先太子病故后,皇上下令遣散了府内外卖的下人,青雀便落在京城最繁荣的一家青楼做舞伎教习。”
“不知青春几何?”
陈嘉仰头一笑,“别看她容貌青春,现今已有二十七.八了!”
年纪与关幼君一般,气度自关幼君的冷中无端化出几分妖娆妩媚,九鲤心中愈发不快,一看前头那间轩馆有下人进进出出摆席,便快步赶到前头去,将两人都甩在身后。
进了轩馆,暖气烘人,正面宽椅前摆着张小桌子,两边椅前也各摆了桌子,旁边各摆有熏笼,那青雀站在中央指挥丫头往三张桌上摆碗碟。这一会工夫,她又换了身衣裳,现下穿着件孔雀绿大氅,里头是墨绿的衣裙,有种神秘的魅惑。
她瞥眼瞧见九鲤,却不大理人,仍自顾着在三张桌子间游离着挪摆碗碟,一面对丫头们道:“宴席上这碗碟的摆放也很讲究,要高低错落,冷热相宜,就连碗碟样式颜色也要相得益彰。吃饭可不单是为填肚子,更是吃一副好心情。”
丫头们答了“是”,青雀只留一人在内温酒,将别人都吩咐到门外伺候。几个丫头正往外走,适逢陈嘉进来,随手指了个人,“你,去叫几位姑娘来跳舞助兴。”
随即各自入席,陈嘉坐了主桌,却朝青雀一伸手,将她牵来椅上坐着。九鲤看这形势也不足为怪,这翡翠园不过是陈嘉的酒池肉林,不管什么名分的女人,都是他的盘中餐。她转过眼时,却见庾祺在对过也将青雀望着,看得她火燎肝颤。
隔会果然有五个容貌姣好的年轻女人来了,陈嘉指着那怀抱琵琶的叫人弹琴,四人舞蹈,九鲤从未看过歌舞,这一看竟看住了,谁知突然有个姑娘转圈时扭了脚踝,“哎唷”一声跌在地上,琴音也骤然跟着停了。
原不是什么大事,熟料那姑娘正爬起来时,陈嘉狠狠将箸儿掷到她身上,阴着脸道:“败人兴致,你们说,怎么罚她好?”
众人皆不吱声,陈嘉睃了一圈,眼投到门外喊了声,将一个小厮唤了进来,笑道:“就罚你陪他一夜。”
闻言,九鲤拍案而起,“她们不是你的小妾么?!”
陈嘉仰在椅上笑笑,“九鲤姑娘还是一副侠义心肠,不过既是我的人,我怎么安排是我的事,再说她自己也情愿,不信你问她。”
九鲤把眼落在那姑娘身上,不想那姑娘竟朝陈嘉跪下磕了个头,“谢二爷开恩。”
陈嘉摸了帕子擦擦嘴,“你们都下去吧,将凤凰姑娘请来。”
顷刻几位姑娘同那小厮都退得干干净净,只九鲤还立在桌后愣着神,隔会将眼转到庾祺脸上,庾祺向她使了个眼色,她只得忿忿落座。陈嘉斜眼瞟她半日,只笑着不出声。
未几片刻,小厮领着位年轻妇人进来,陈嘉便从案后踅出来,指着这妇人向庾祺道:“庾先生,这位凤凰姑娘是驸马楚敏中的小妾,昨日就是她来和我说了些话,我想那些话事关姝嫱一案,所以叫她当着面再和先生说一遍。凤凰姑娘,你说吧,庾先生和九鲤姑娘身受皇命,不管是公主还是王爷,都一样秉公无私。”
那凤凰左右福身见礼,道:“我知道驸马爷与那个死了的姝嫱有私情,我还有证据。”说着,把一条手帕摸出来,放在庾祺桌上,“这是姝嫱替驸马做的,上头还有两个人的名字。”
庾祺拿起绣帕,只看见上头绣了一朵粉色芙蓉花,字却没瞧见。那凤凰提醒道:“得反过去看。”
九鲤走来桌前,接过帕子将正面对着光一照,果然从背面看,那芙蓉花上有“敏姝”二字。她看一眼庾祺,将帕子递给他,着眼打量凤凰,“你既是驸马府的小妾,为何要出来指认驸马和姝嫱的私情,你难道不知道这椿事对驸马和公主不利?”
凤凰却朝陈嘉一看,陈嘉绕着凤凰踱步笑道:“实不相瞒,凤凰是前年受贵妃娘娘所托,由陈家选来送给驸马做妾的,那时凤凰家人病重,卖身为奴,是我花大价钱买下的她,她知恩图报,听说外头有人污蔑是贵妃娘娘杀人嫁祸于王爷,所以就站出来道明实情。两位要是怀疑凤凰偏私作假,可以拿这手帕去和姝嫱所做针黹比一比。”
这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才要找驸马与姝嫱私情的证据,这就有人送了来,且不论是真是假,可见陈家痛恨昭王之心,眼看昭王杀人的罪证不足,就又改而将罪名定在公主身上,反正公主有罪,昭王也难免会受牵连。
庾祺笑笑,将帕子收进怀内,问那凤凰,“就算驸马与姝嫱有私,也不能证明此案的凶手是他们夫妇,姑娘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可说?”
那凤凰绞着手,啻啻磕磕道:“我还知道一件事,那把匕首,是公主从昭王府拿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曾见过那把匕首,就是案发前两日,在公主房里,不过我一直不知道那把匕首就是杀人凶器,直到昨天到这里来与陈二爷说话,我问了问凶器到底是什么样的,这才知道和我案发前在公主房中见的那把匕首是同一把。”
九鲤将信将疑,“就算你在公主房里曾见过那把匕首,世间匕首成千上万,你怎么会把它与凶器联系在一起?”
“一则,是我当时见公主那把匕首藏得十分隐蔽,是藏在她床底下的一根横梁上;二来,案发后听说那把匕首是王爷的,我就觉得有些蹊跷。”
“既觉蹊跷,为何时隔一个多月你才提起?”
“因为事关公主,我没敢胡乱去问别人,只在暗中留着心,谁知叫我发现这块手帕,于是拿来给陈二爷,这才趁机说起那把匕首。”
陈嘉在旁笑道:“两位恐怕不知公主的脾气,自从凤凰还有另一位姑娘入府后,公主就对她二人百般刁难,拿她二人当丫头使唤,谁也不敢说什么。案发后,更是和我们陈家闹僵了,凤凰是我们陈家受贵妃之命送去的,她没凭没据自然不敢来找我,万一公主说她里通外敌胡言乱语,更没好果子吃了,所以直到找到手帕,才敢偷偷到这里来说给我听。”
如此说来倒是合情合理,不过九鲤仍是信不及,瞟着陈嘉道:“凤凰,不是我们不信你,只是现下风言风语,大有人说是陈家诬陷王爷,公主是王爷的亲妹妹,若她是凶犯,王爷也难辞其咎。而你又与陈二爷有些旧日瓜葛,所以不能听凭你一人之言,我问你,除了你,可还有人在公主房中看见过那把匕首?”
凤凰点点头,“还有个老婆子,那日是我和她一齐扫洗公主的卧房,我收拾床铺,觉得床架子老是响,担心不牢固了,就大力摇了几下,听见床底下咣当一声,我们两个以为是什么东西掉了,趴在床底下找,就看见了那把匕首。姑娘不信我,尽管去问问这婆子,她可不认得陈二爷,只是驸马府中扫洗的下等仆人,与公主驸马无冤无仇,她说的话总是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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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出皇都(卅二)
话说的这婆子姓翟,家住城北长福路,离翡翠园有些脚程。据凤凰说,这婆子每日扫洗毕,未时初在府里吃过饭便离府归家。庾祺暗算时辰,此刻往驸马府外头等上一阵,便能等到那翟婆子
离府,不必远往城北去。
于是庾祺向陈嘉告辞,又道:“凤凰姑娘横竖也要回府,不如我们雇辆马车,一齐乘车过去。”
陈嘉以为庾祺终是信不过凤凰,欲离了翡翠园对她慢慢盘问,这倒不怕,凤凰所言没有一句是虚,经得住他们盘问。他笑道:“好啊,也不必雇什么车了,我命人套车送你们过去。”
九鲤却白他一眼,“犯不着,你家的小厮只怕驸马府的人认得。”
“那好,我叫人去街上另雇车来。”说话便叫进个小厮吩咐几句,仍留庾祺几人在轩馆内等候。
三人迤然归坐,凤凰便来九鲤身旁坐着,九鲤替她倒了杯酒解渴,放下玉壶斜眼上首,才惊觉青雀仍在上头坐着,此刻正斟了一盅酒递给陈嘉,陈嘉含笑接了。才刚他们说了半晌话,她竟没半点好奇,不插一句嘴,好似连呼吸声都没有,根本叫人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真不愧是从前先太子府上的舞姬,想是天生无耳无嘴的摆设。
不多时小厮雇来了马车,三人出园登舆,一路上静悄悄的,庾祺九鲤皆不作声,凤凰反复睃着他二人,忍不住道:“你们没话问我了?”
九鲤看着向庾祺,见他只管置之不理,闭目养神,她只得对凤凰笑笑,“该问的都问了,还要问什么,难道你还有别的话说?”
“我想你们以为我为了报答陈二爷,所以故意编了些瞎话编排公主,我敢对天发毒誓,我说的句句属实!我犯不着扯谎栽赃公主和驸马,驸马到底是我仰仗的人,污蔑他们对我可没好处!”
“你不是有那帕子做证据么,又有翟婆子做证人,回头我们一一验过是真,你的话自然就可信。”九鲤笑着向前欠身去握一下她的手,“听说你们虽是驸马的小妾,可公主从不许驸马近你们的身,是么?”
凤凰低头叹气,“她是公主,自然说什么是什么,谁敢忤逆她的话?”
“我看驸马就敢拂她的面子,只要驸马想,公主只怕也拦不住他。”
“驸马觉得他的仕途是被公主给耽误了,这就叫强扭的瓜不甜,当初公主一力强选他为驸马,到头来并没有夫妻和睦,反遭丈夫怨恨。不过驸马爷倒是个专情之人,他心里不喜欢我们,不必公主逼他他也从不和我们亲近,他心里大概只想着那个姝嫱。”
马车慢摇慢晃间,路过一间偌大的脂粉铺,凤凰倏地叫停了车,说要下去买些东西。九鲤打帘子看着她进了那脂粉楼,百无聊赖,放下帘子看庾祺,他仍闭目眼神,不知是不是瞌睡过去了?
九鲤抬手在他眼前摇几下,他睫毛一颤,掀开眼皮,“我没睡。”
“不睡怎么闭着眼不说话?”她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噢,是懒得看我们,我们哪及那青雀姑娘好看呢,瞧人家那一搦纤腰两条长腿,这么冷的天,也不怕把膝盖冻出病来——”
庾祺斜着眼睇她须臾,笑了,“青雀姑娘的确身段曼妙,风姿绰约。”
她重重哼了一声,“比关姨娘还好?”
“不是一种风情。”
九鲤瞪着他,见他又阖上眼,忍不住伸手去痛拧他一下!庾祺吃痛睁开眼,“你的胆子愈发大了,敢跟我动手?”
“谁叫您不说人话!”
恰好此刻凤凰回来,当真怀抱着一个大牛皮纸包,九鲤问是什么,才道是一包金银花粉末,并打开给九鲤瞧,“我早上就是要给公主买这东西才出府来的,趁机到了翡翠园,这是公主治桃花癣的,公主一到春天,脸上老是爱发桃花癣,好像是春天哪种花粉不适的缘故。”
许多人都有这毛病,庾祺接过那包金银花捻一点在指尖细嗅,倒是上等粉末,癣发时调和上等蜂蜜敷在脸上,可解毒止痒,很多姑娘爱用。不过离开春还有好些日子,早早买下这许多,就不怕受潮了?
他将东西包好递还凤凰,“这东西想必太医署里也有,公主怎么不到太医署拿,让你到外头来买?”
“公主说宫里的女人多,都紧着到太医署拿,今年她就别去凑那个趣了,免得招人烦。别看这家脂粉铺子是外头的,却是京城最好的,好些时兴的胭脂连宫里还没有呢,各类粉也都是好的。”
九鲤搭腔道:“这倒是,按说做生意的人为赚钱该是费尽心思的,宫里头都是按份按例,有没有赏还得看各人的心情,不一定比外头好。”
说话间到得驸马府前头,凤凰怕人看见,因而隔得老远便先叫车在街旁停了,往九鲤肩后撩开了窗帘子,朝斜对过巷口指去,“一会翟婆子会从巷子里的小角门出来,你们等着吧,她生得矮矮肥肥的,大概五十来岁。”
言讫便下了车去,庾祺一看天上,一轮灰蒙蒙的太阳当头照着,想此刻大概不过午时中,离婆子吃完饭出来还有个把时辰,在车内久坐恐怕九鲤冷,不如到附近酒楼要壶茶坐着。
谁知九鲤却怏怏不乐道:“我不要去。”
“为什么?”
她又不吱声,只把脸偏着,庾祺稍一揣度,大概仍为青雀的事生闷气,他笑了笑,也安然坐着不吭声。九鲤等了会又斜眼瞟他,见他稳若泰山,益发动气。
坐一会寒气进来,她也有些坐不住,便咕哝一声,“前头有家大酒楼,我和张大哥昨日还在那里吃过饭,他家有好茶。”
庾祺微笑,“你又肯去了?”
九鲤一恼,先跳下车付与车夫银钱,闷头朝前走了,进了酒家,一看宾客满座,只朝伙计要二楼的雅间,伙计引着上去,不想看见张达从一间小隔间内出来。
原来张达是与叙白在此吃午饭,正要下楼小解,可巧碰见他们。张达忙道:“你们先进去坐着,我一会就上来。”
果然叙白在里头,见伙计带他二人进来,忙起身叫撤去残席,上一壶好茶,旋即邀二人坐定,一看九鲤脸上带着不悦之色,暗窥庾祺倒无事,不知九鲤受了谁的气,想是在翡翠园和陈嘉大动了干戈。
问及九鲤却摇头,“无凭无证,谁和他理论得清?你还不知道吧,三河驿的船送郭嫂回南京的时候,郭嫂掉进水里淹死了。”
叙白惊诧片刻,苦笑道:“怪不得我听邹大人说,彦大人将案卷呈上京了,可杜仲之死仍不明了,原来是证人死了,可见陈家手眼通天,猖狂至极,还敢构陷王爷。”
说话伙计端了四碗热茶及一壶热水来,叙白将其赶走,自替二人倒水沏茶。庾祺睐他一眼道:“何必如此激愤,如今满城谁不觉得王爷有冤?”
叙白
放下壶一笑,“是啊,还算多的是心明眼亮之人。只是如今,案子又扯上公主,这又不好办了。”
“齐二爷有因由种种觉得不好办,可我没觉得有什么为难之处,不过是公事公办。你们可在金铺找到东西了?”
适逢张达推门进来,接了话去,“果然有风儿说的那枚戒指票据的存根。”说着摸给庾祺,“先生请看,是一枚三钱重的金戒指,戒面背后刻有‘姝嫱’二字,日子是九月初十。上回在刑部检查姝嫱的遗物清单,上头就有这枚戒指。”
叙白一路想为公主驸马辩白,可思来想去无理可辩,戒指是九月打的,人是十月末死的,打戒指的人是驸马府的丫头,说的是受驸马之命,谁能狡辩?况且听说驸马自姝嫱死后便长病不愈,任谁都信他二人有私情。
何况庾祺又摸出条帕子来道:“就凭这两样东西,确认二人有私情无疑。”又将早上凤凰话告知二人,而后冷眼看着叙白,“就算公主是王爷的亲妹妹,也得查,对你齐二爷来说,总好过王爷背着这口黑锅是不是?”
叙白更是无话可说,只得含笑点头,庾祺便将手帕交与张达,命他去找邹昌设法讨一样姝嫱的针黹做对比。叙白只怕张达在二位大人跟前不好说话,便与他同去。
一时雅间内又只剩了庾祺九鲤,伙计上来收多余的茶碗,九鲤便趁势要了两碟茶点,只等伙计一走,便哼了一声。庾祺却站在窗前将窗户开了条缝望驸马府,连头也不曾回一下,她心中不甘,又狠狠哼了声。
这回庾祺总算扭头看她一眼,笑道:“在你心目中我就是个好色之人,一定会被那青雀迷了眼睛?”
九鲤撇一撇嘴,偏开脸不看他,“那您打第一眼瞧见人家,就老偷看人家做什么?别以为我没看见!”
“我有我的道理。”
她起身往窗前来,“什么道理?”
“这会还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他淡淡一笑,“叫你吃吃醋也好,免得光叫你怄我。”
“我几时怄您了?!”
“你对那齐叙白不清不楚的,还不是怄我?”
九鲤正待反驳,谁知扭眼从窗缝中看见驸马府抬出来两口大箱子,箱子上扎着鹅黄缎子,又有两副担子,挑着些时令瓜果,看样子像是往庙里送的,近年关了,大概是忙着敬佛。
见酒店伙计推门进来上茶点,庾祺便扭头搭话,“看这驸马府抬着箱子挑着担子,像是些敬佛的东西,到底是皇亲贵胄,往寺里送东西也比寻常人家多了许多。”
那伙计歪身朝窗缝瞅一眼,笑道:“这算什么,这两月加起来,不知送出多少了。”
“都送到皇家寺庙去?”
“听说好些灵验的寺里都送,好像是为了替宫里的贵妃娘娘祈福。也不止他们,但凡巴结点的当官人家,都添香油送东西祈福。”
庾祺撩衣摆坐下来,“是贵妃娘娘的寿辰?”
伙计笑一笑,“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可还要换壶热水来?”
九鲤一看对过那巷子里有三.四个婆子出来,其中一个和凤凰说的一样,五十来岁矮矮肥肥的,便道是那翟婆子,忙拒了伙计,和庾祺一使眼色,两人结账下楼。
快步在巷中赶上那婆子,九鲤在背后喊一声“翟妈妈”,那婆子回头,果然是了。二人当即走上前去,说了一番,初时翟婆子还不肯说,经不住九鲤搬出皇上的旨意来言语威逼,这婆子才说明当日的确和凤凰一同见过一把金嵌各色宝石的匕首。
九鲤问明,正要放这婆子走,谁知庾祺又将婆子叫住,道:“翟妈妈,听说你们府里近来常送东西往寺庙中去,可知是为什么?”
“是为贵妃娘娘祈福啊,也不单我们府上送,满城和贵妃沾亲带故殷勤巴结的人家都送,只是我们府上送得多些个,按理说贵妃娘娘是公主的娘嚜,做女儿的自该比旁人尽心些。”
“是为贵妃娘娘的寿辰?”
“嗨,贵妃娘娘不是这时候生辰,是为两个月前,贵妃做梦梦见只兔子化成个年轻美貌的姑娘模样,手持一把匕首站在床前要杀她。贵妃娘娘属鼠,和兔子相冲,从前还在家做小姐时就有老神仙替她掐算过,不可吃兔肉,不可养兔子,身边的人也不能属兔,偏生做了这个梦,醒了之后就病了半个月,所以这两个月以来,凡是沾亲带故的人家,缝初一十五都替她敬佛祈福。”
九鲤忽然想起从前关幼君送的那只螺钿匣子,上头就雕着只玉兔,为这匣子还惹出了一连串的人命官司,先那位江宁县令王山凤就是犯在这事上头,看来还真是有这事,不是王山凤胡编乱造。
她歪着脸问那婆子,“贵妃娘娘很信这些?”
“咦!由不得不信,贵妃娘娘十来岁的时候在家中园子里闲逛,不只从哪里蹿出只兔子绊了她一跤,摔在池子里,险些没淹死!这事京里许多人都知道!”
九鲤闷头一想,自己就是属兔的,只怕陈贵妃还不晓得呢,眼下本来就为她的身世看不惯她,若知道她也是属兔的,还不得想生吞活剥了她!
她吐一吐舌,放婆子走了,仍旧与庾祺从巷中出来,寻思道:“您说,陈贵妃好歹也见过许多世面的人了,一个梦就把她吓病了,要是知道我属兔,还不恨死我。”
“就算你不属兔,她也不会喜欢。”庾祺一面敷衍道,一面琢磨,“按说公主与贵妃不合,怎么还会替她敬佛祈福?”
九鲤闷了闷道:“大概是场面上装装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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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出皇都(卅三)
公主场面上装样子为贵妃敬佛祈福,还是在许多人都怀疑贵妃收买证人栽赃昭王的当口。要不就是这公主心胸宽广,不然便是贵妃位高权重,令公主在场面上不得不尽力周全。
庾祺正思及此,九鲤却道:“公主连个丫头也骂个不停,可不像是宽宏大量的人,我看八成是忌惮贵妃盛宠,大家都替贵妃敬佛,她按说是女儿,若不和大家一样,只怕将来贵妃记恨。”
言之有理,庾祺只得略微点一点头,慢慢踅出巷来。却看见驸马楚敏中拧着个包袱由大门出来,有个小厮牵着匹马在石磴下等候,驸马接过缰绳,将包袱搭在马上,赶了小厮,独自一人牵着马往街上行来,不知欲往何处。
九鲤“哎唷”一声,被庾祺拽回巷中,只等驸马由巷口走过,才拉着九鲤出来,道:“跟上去。”
二人便相隔数丈尾随驸马,向城东行十余里,走了近个把时辰,渐渐人烟稀疏,田野开阔,小路而上有一山坡,蒿草遍地,半掩一方四角凉亭,曰“望日亭”,亭上不远,却有一处野寺,但见那驸马循寺而入,庾祺九鲤在望日亭静候大半日,才见驸马从坡上下来,两人忙钻进亭外蒿草中蹲身躲避。
却见驸马并不下山,只将马栓在亭外,拿下包袱,取出纸钱元宝在亭角烧了起来。庾祺见蒿草间纸烟掸起,回头瞥了九鲤一眼。九鲤垂目一想,倒想起来在刑部案卷上看过,姝嫱正是今日生日,想是楚敏中特地到此处来替她做阴诞。
只等敏中烧完,入亭内歇息,庾祺携九鲤爬上坡来,在亭外对着敏中背影作揖见礼,“草民二人拜见驸马爷。”
敏中急忙从石桌后头回首,一看是九鲤,脸上从容下来,站起身,睛转只管转去审视庾祺,“这位想必就是皇命钦差庾祺庾先生了。”
庾祺拱了拱手,踅进亭中,“难得今日天气喧暖,驸马爷不在家中高乐,如何反走到此荒郊野外来祭拜?不知祭拜的是何人?”
敏中摆手请二人坐下,笑道:“两位既然跟随我至此,大概我的事已尽知了,何必多此一问?”
九鲤拂裙坐下,“今日是姝嫱姑娘的阴诞,驸马爷是来
祭拜她的,是么?”
敏中倒还坦荡,“姝嫱的尸体给她父母接回老家安葬了,在京没有坟冢,近处祭拜怕被公主瞧见,不免伤了和睦,所以特地走到此地拜祭,也是因为近来在家养病憋的慌了,出来散散闷。”
“你与姝嫱有情是么?”
他点一点头,“你们不是查出来了么,如何还问?”
九鲤抿了抿嘴,“她是宫女,你是驸马,你们是如何能日久生情的?”
“她是陈贵妃宫中的宫女,我与公主逢月初月末都要进宫给皇上娘娘请安,今年四月初三那日,我与公主进宫,到贵妃娘娘宫里去,看见姝嫱在廊下罚跪,闲谈之时我说了个情,娘娘叫她起来了,她对我便心存感激,我看她在宫中常受欺凌,想着自己也是身不由己,便也对她惺惺相惜。不过她不能时常出宫,所以我二人在一起的机会并不多。”
“你们跟着我,敢是怀疑我杀了她?”说着,他含笑将左右睃一眼,“都是天下苦命人,我杀她做什么?”
“娶金枝玉叶的公主,做皇上的女婿,天下多少男人做这个梦,这还叫苦命啊?”九鲤垂着眼皮笑了笑,带着两分讥讽意思。
敏中却拔座起身,“天底下有多少男人想攀着女人的裙边往上爬我不清楚,可我楚敏中不是这样的人,我家境贫寒,多年苦读,是为报效朝廷名留青史,却从不想做一个靠女人获取荣华富贵之辈!如若这般,我情愿做一个战死沙场的边疆小卒!”
九鲤笑笑,“漂亮话谁不会说?你说自己没有杀姝嫱的理由,我现下就可以替你找一个。姝嫱向你讨要些什么,或是名分或是利益,你不肯给,姝嫱要挟要将你二人的私情告诉贵妃娘娘,你怕了,所以趁夜宴进宫,假装酒醉,从青鸟阁的后门溜出去杀了她!而那把杀人的匕首,是你从昭王府顺手盗取的,你是王爷的妹夫,出入王府自如,丢了东西,也没人敢怀疑到你头上。”
敏中愣了须臾,反问:“我若要杀她,随便拿把匕首不成,为何专门要去王府偷盗?”
听得这话,庾祺忽地眉头微动,把眼转来看着他。
他对上庾祺双眼,目光一缩,又笑着叹气,“不管两位信不信,姝嫱并未朝我要过什么,连我送她一枚金戒指她也是三推五推好容易才收下。宫里的人,但凡手上有点钱财,都会紧着巴结上司谋份好差事,姝嫱却从未动用过那枚戒指。她不是个贪心的姑娘,也不擅奉承人,所以进了苍梧轩,一直被里头的人欺负。”
说完见二人一言不发,又道:“况且当夜我虽离席,却一直在青鸟阁后殿休息并未出去过。”
九鲤道:“可是并没有宫人一直看见你在殿内。”
“难道不应当是有人看见我离开了后殿,我才有嫌疑么?”敏中笑笑,吁口气道:“不过你要我证明我一直在后殿我也能证明,我记得与公主转去后殿歇息,小太监上完茶后没一会,就听见门外有个撤换碗碟的小太监经过时打碎了一只碗,被领头的公公责骂,他收拾碎瓷片的时候,还扎伤了手,二位尽管去查问当夜当差的太监可有此事。”
“你记得确切的时辰么?”
敏中含笑摇头,“我当时已有些酒醉了,哪里还留意时辰,不过你们可以进宫去问。”
九鲤看他的表情倒是十分坦诚,不像是说谎,只得点头,“你确保公主一直和你在后殿?”
敏中眨眨眼,脸上浮起哀恸之色,“我听说姝嫱是被人奸.污杀害,难道你们还怀疑公主?”
“被人奸.污的确不错,可是不一定奸.污她的和杀她的就是同一个人啊。”九鲤拔座起来,绕到他背后斜眼睨着他,“也许公主闻听贵妃娘娘的奴婢打发人去使姝嫱送东西来,公主想趁这时机给她点苦头吃,于是趁你昏昏欲睡的时候,走到山茶园那头堵姝嫱,不想发现姝嫱倒在山茶园里,于是她顿起杀心,用匕首杀害了姝嫱!”
正待说曾有人在案发前于公主房中看见过那把匕首,不想庾祺忽然轻咳一声,她一看他神色,便将事实改为猜测,“也大有可能那把匕首是公主从昭王府拿来的。”
“姑娘太会编故事了,王爷是公主的亲哥哥,她为什么要从王府偷取哥哥的随身之物杀人?公主无非是性格骄横些,却还没傻到这个地步,她就算要杀人,也不会去连累她的兄长。再则说,按姑娘的意思,公主是因为吃姝嫱的醋,堂堂一国公主,就算同个宫女吃醋,岂会暗中去杀她?她只要和贵妃娘娘说一声,难道你以为贵妃娘娘会护着姝嫱?你们大概也听说了,姝嫱是被皇上指进苍梧轩当差的,贵妃娘娘正厌恶她得很呢。”
却将九鲤彻底驳得无话可说,只得甩着胳膊坐回来,“你倒很维护公主嚜,你不是一直对她选你为夫婿有怨尤么?”
“就算有些怨气,多年夫妻,我岂会无中生有陷害于她?再说她除了脾气不好,素日爱拿丫头们撒撒气,倒也没有过打杀下人的事。姑娘将她想得太坏了,她没那么心狠手辣。”
九鲤暗中瘪嘴,心道:他倒是个“公道”人呢!不论家花野花,都能不偏不倚地评论人,不愧是个状元郎。这份公正,若能放在吏部斟酌用人,倒算适得其所了!
三人相顾无言,敏中见他们再没话要问,便起身告辞。庾祺漫步将其送到厅外马前,忽然朝坡顶那间野寺睇了一眼,反剪起手来,“方才见驸马进得坡上那寺庙中,如何不在寺内焚祭,又到这里来烧纸?”
敏中腮角微微一动,笑了,“姝嫱生前曾对我说,她自幼就烧香拜佛,可却从没行过好运,可怜庙里的菩萨也是势利眼,从不保佑穷苦之人,因此她就不拜菩萨了。我不过是遂她之心,在那寺里吃过茶,下到这里来烧纸。其实在哪里烧都是一样,人死如灯灭,果真还有个阴司能使得上钱么?倘若阴司和人间一样,那死活还有什么分别?”
言讫攀镫上马,道了声“告辞”,便扬尘而去。
旋即九鲤踅出亭来,在庾祺身旁仰面问:“咱们也回去么?”
庾祺却朝那坡上野寺笑笑,“难得今日好天气,太阳晒得暖和,急着回去做什么?不如到那寺中讨盅茶吃。”
九鲤心内纳罕,这时候他还有闲情在这郊野闲逛晒太阳?不过同那楚敏中说了这半晌话,早说得口干舌燥,上去吃杯茶也好,于是一扭头,捉裙先朝那路上走了。
岂料那寺看着不远,绕路盘旋而上竟行了有小半个时辰方见山门。九鲤走得累了,见山门旁有一块大石
,便先坐着踹气。待气喘平了,正欲敲门,忽然听见一阵车马声。这却怪了,难道这间寺庙格外灵验,不单驸马爷晓得此寺,还有别的香客专门乘车而来?
扭脸朝那路上望着,果然不多时,有辆马车拐入眼来,将太阳碾一碾。九鲤朝前站了站,贴着庾祺,由远至近看着那车夫勒停了车,挑下来放了脚蹬打起帘子,里头先钻出一个女人,蓦地惊动了二人的眼睛。
真是解不开的天上缘分,原来那车里下来的是娘妆,娘妆瞧见她两个也是乍惊乍喜,“是你们!”扭头便向车里说:“姑娘,您看巧是不巧,竟在这里碰见了庾先生和小鱼儿姑娘!”
旋即关幼君从车内钻出,仍穿着一身素净衣裳,围着件玉白毛边的斗篷,踩着脚蹬下来,带着微笑径朝二人走来,脸上虽有欢喜,倒不似娘妆那般惊奇。
“庾先生,鱼儿,你们怎来了这荒郊野寺?我听说你们受了皇命查办昭王的案子,怎么得空来上香?”
九鲤福身笑道:“我们就是查案查到这里来的。”
幼君目光一凛,笑着抬头望这山门,“查案查到寺里来了?难道昭王的案子与寺庙有干系?”
九鲤摇头,“那倒没有,我们是查问此案相干的一个人,跟着他来的这郊野地方,一看这里有座山寺,我们就上来讨口水喝。姨娘到这里来又是为什么?”
“我昨日来城东店里查账,听店里的伙计说这里有座野寺,我不爱往那些大寺里挤,就到这里来了。”
庾祺忽道:“大姑娘又信了神佛了?”
“不是眼看要过年了嚜,不论信不信,都该来进支香。”幼君朝他酽酽看来,“况我听人说,当朝沅公主也曾往这寺里送东西添香油礼佛,可见这寺自有好处。”
听了这话,庾祺沉默下来,怪不得才刚楚敏中能找到这寺里来,想是与这山寺相熟了。
说话间娘妆上前扣门,九鲤让开了些,仍问幼君:“姨娘不回南京过年么?”
“就算这回赶着把事情办完动身,只怕也是在路上过年了,索性再等些日子,年后再回去。”幼君说着,向右望庾祺,“我约了丁掌柜家的货船,顺便带些货回南京,你们若要回南京,不如到时候搭了我们的船一路回去。”
庾祺淡淡笑应了一句,适逢有和尚来开了山门,一问是来上香的,忙迎进去。四人打量一个整齐宽敞的大院,三面几间房舍大开着门,却有两间禅房紧闭,里头供着菩萨,几人一一看过,就问那小和尚讨茶吃。
小和尚引几人到得方丈房中,见个老和尚正在榻上坐禅,小和尚说明缘故,方丈忙起身相迎,将庾祺请在榻上坐,另三人请在前面桌上,命小和尚烧茶备点心。
庾祺坐下问:“老禅师这寺里倒很清静,不知有多少僧人,日常多少香客?”
方丈道:“有僧人五个,日常不过是管待些附近庄上的香客,一日总有十来位乡邻来往。”
九鲤在下方接口道:“不是听说贵寺的菩萨十分灵验么,怎么才只这些香客?”
方丈笑道:“噢,那不过是乡邻抬举罢了,小寺不过乡村野寺,哪里来鼎盛香火?”
庾祺点头笑了笑,“是老禅师谦逊了,我可是听说连公主驸马也常在本寺敬佛,可见本寺非同小可。”
“嗨,不值一提,公主驸马原是为宫里的贵人祈福,又乐善好施,在好些寺里都敬过,连带着也施了些东西给小寺,阿弥陀佛,这真是小寺的造化。”说着,小和尚端了茶水点心来,方丈又道:“粗茶淡饭,几位施主请将就用些。”
几人吃了茶,又说去进香,在这寺里逛足一个时辰方告辞出来。幼君一看天色,便说一同坐了她的马车下山。九鲤原以为按她从前的性格,必一径将他二人送回齐府,谁知到得街市上,幼君便与他二人告辞。
二人只得当街另雇了辆车回齐府,坐在车上各自出神。九鲤寻思半晌,忍不住和庾祺道:“叔父,您觉不觉得,关姨娘对咱们没有在南京那般热络了。”
庾祺回过神来,“有么?”
她猛地点头,“有啊!您瞧,她不是说在城东店里查账么,也不请我们去坐坐,也不命车送咱们回去,人说乡里乡亲,来了京城反倒疏远了。”说着端起腰朝他乜一眼,“她该不会厌烦您了吧?”
庾祺只是笑笑,“大概是吧,这还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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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出皇都(卅四)
要说关幼君厌烦了他,却不大像,今日在那望峰寺碰见,关幼君脸上分明有些喜出望外。九鲤看他一眼,弯腰坐到他身边来,“难不成是因为她知道咱们眼下在查王爷的案子,此案关系的都是些利害人物,她怕咱们办案子得罪人拖累到她,所以和咱们暂且疏远些?”
“你说得不无道理。”庾祺阖上眼细想,这的确是关幼君的做派,可奇怪的是,今日怎么会在那望峰寺碰见?
记得关幼君当时说,公主也给望峰寺布施东西,而他二人是跟着驸马去到那寺,这夫妇俩像条无影的绳索,将他们共同牵往望峰寺,难道那望峰寺有什么蹊跷?
忽然肩上压来份重量,睁眼一看,九鲤竟在他肩头睡着了。难为她这一日跟着转了这些地方,他解开外氅,牵起衣襟将她搂进怀里,低声交代车夫把车赶去金鸣街。
待到金鸣街上,庾祺方叫醒九鲤,九鲤迷迷瞪瞪跟着下车,稀里糊涂跟着踅入家酒店内,等吃过饭出来,才看见这可不是齐府门前那条大街,不过瞧着却也眼熟。
庾祺领着往前走,“咱们去祭奠你娘。”
原来转到全府这条街来了,九鲤忙赶上去,见他手里不知几时添的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些元宝香烛。
二人走到全府大门,却见门前站着好些男人,目光警惕,神情肃穆。领头那个倒将二人认出来,上前来打拱,“庾先生,九鲤姑娘。”
九鲤在他脸上细看一会,方想起来,这班人是御前侍卫,在玉乾宫殿外曾见过一面的,不过这时都没穿御翎卫的服色,皆着家常衣裳,看样子皇上此刻也在全府。皇上也是来祭奠的,可今日又不是什么日子,怎的这时候来了?
二人正预备要走,谁知领头侍卫看见庾祺手里的篮子,又看看九鲤,便不由分说将二人留住,打发个人进去通传。已禀皇上知道,二人哪还敢走?只得站在门前等候。
未几见那荣乐公公跟着侍卫跑出来,也穿一身家常衣裳,到跟前低声道:“庾先生,九鲤姑娘,皇上请你们进去呢。”
踅进府九鲤便问:“乐公公,皇上怎么会在这里?”
“皇上从前也偶然来这里坐坐,这不是瞧见你了嘛,就想到全姑姑了,今日特地来陪全姑姑小坐。”
如此这般,九鲤心内暗暗有些高兴,想着父母二人虽无名分,不过娘没了,爹身为一国之君,后宫佳丽无数,却至今还能惦记着娘,也算对娘情真意切。
她一行走一行伸长了脖子看这府宅,果然不见一点曾被火焚过的痕迹。像有人常住在这里头莳香弄草,那些山石林木生长得井然有的序,蓊蓊薆薆。仿佛这府里不是冬天,还能听见雀儿叫,比陈嘉的翡翠园还称得翡翠一说。只是张望着那些亭台楼阁,却都不大有印象了。
庾祺却在旁道:“这些路径屋舍倒都没变。”
荣乐笑道:“皇上下令,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得按着全府从前的样子修缮。”
跟着荣乐走到一大院里头,只见廊下也站着好些着便服的侍卫,直站到院门这头来,对面正屋外头也站着几个。荣乐自进屋禀报,二人在院中等候,九鲤扭眼看见右面院墙上有扇方形海棠纹漏窗,不由自主朝窗前缓缓走去。窗外是一棵玉兰花,两只麻雀正在树杈上唧唧叫着。
倏地像是有个孩子被奶母抱在怀里,站在此处,奶母朝窗外指给孩子看,那孩子咯咯笑个不停。九鲤也不觉笑起来,倒记起了这扇漏窗。
回头看庾祺,庾祺正朝她走来,她指指窗户外头的树,“小时候奶母好像常抱在我这里站着,瞧这颗树上的鸟儿。”
庾祺含笑点头,“你小时候喜欢最爱瞧雀儿蝴蝶这类艳丽会飞的玩意,你娘说你是天生爱漂亮爱自在。”
“她何尝不是一样。”
突然身后有人搭话,二人瞿然失色,忙回神跪下。九鲤从下往上瞧去,周颢穿着羊皮靴,穿着玄青色银鼠里圆领袍,肩头挂着墨色狐皮大氅,戴着金冠,那冠子反映着一片残阳,像在他头上烧起一团没有温度的烈火。
“全府人丁稀少,至你娘这一代就只剩了她一位小姐。她那时候常说,不如嫁得远些,离开京城,去看看外头的百姓都是如何过日子的。”
却是事与愿违,先皇召她进宫做了御书房校书,她卷入储位纷争,终身未嫁。想到此节,他将目光落在庾祺头顶,这个人到底知道些什么,又知道多少?虽说往事如烟,可旧日那烟尘一旦掀腾起来,不免沾污了今朝荣耀。
做皇帝就是这点不好,说是万人之上,可被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一丁点的差池都叫人惶恐。
他自袖中握住拳头,澹然道:“都起来吧。”
沈荃忙从他身后站出来,笑嘻嘻搀扶起九鲤,又拿拂尘替她掸掸裙子,一看庾祺手上的篮子,笑道:“这是来祭奠全姑姑?真是有心。”
周颢轻叹,“当年失火,全府的人烧得面目全非,难辨其人,只能命人将她的衣冠收进全氏陵地。你们要焚祭,就在这院中焚烧祭拜吧,这是从前善姮的屋子。”
这里庾祺记得,从前住在全府,日日都是到这屋里来与全善姮一齐用饭,听她细说师父在太医署并众太医为先帝斟酌药方。他往那门里瞅一眼,看见圆桌的一角,仿佛也看见全善姮正坐在桌上给他搛菜,“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着,你师父若能治好皇上的病,说不定还能在太医署混个一官半职,你是他的徒弟,自然那也能跟着平步青云。”
庾祺却冷笑一声,“我师父可对人说他有个徒弟在宫外?”
“说这个做什么?你师父怕说了,太医署连你也招去,你师父说,你年少,又不会说话,恐得罪了那些人。你就在我这里安心住着等他。”
“你说得好听,留我在这里,无非是做个人质,怕我师父在宫里不用心医治。”
“你这小兄弟,怎么总不把人往好里想?你师父进了太医署,你在京城又没有亲友,不在我这里还能上何处去?难道
流落街上,又去做那伤人卖药的勾当?”
于是住下来,在这里又结识了赵良。
想到赵良,庾祺心中忽觉沉重,自从入京,还未给赵良去过书信,只怕该休书一封与他报个平安。
朔风骤起,听见周颢咳了两声,沈荃忙劝他进屋,周颢却不肯,直看着二人将元宝在墙角烧完,方唤着二人一齐进屋。屋内点着三个炭盆,还烧着茶炉子,周颢却又吩咐荣乐去再点个炭盆,荣乐在门口交代毕,放下帘子进来,仍在门旁烧茶。
沈荃将周颢抚到顶头榻上,一面惊一声,“唷!不知九鲤姑娘和庾先生用过晚饭不曾?”
九鲤忙道:“我们在街上的酒店里用过了,不知皇上用过没有?”
周颢回身坐在榻上,不觉带起笑来,“在宫里用过了才出来的。我听说你喜欢吃豆腐,也喜吃虾?”
这是哪里听说的?九鲤瞟了沈荃一眼,只得点一点头,“是。”
“我记得你娘爱吃鸽子肉,从前我们一起陪先皇用膳,她一气能吃一整只烤乳鸽,吃完久不消化,又连吃两三碗普洱茶。不知你的脾胃怎么样?常吃肉么?”
这话还听出些当爹的意思来,九鲤一时受宠若惊,怔愣须臾,方笑着近前两步,“我的脾胃也稍弱些,尤其是小时候,夜里总闹肚子疼。后来叔父和老太太管着我,晚饭不许我多吃,慢慢就好些了。”
周颢转去望一眼庾祺,又和九鲤说:“多吃些却不是什么坏事。听说还与人议过亲事?”
九鲤暗瞟庾祺一眼,点点头,“议过,却没成功。”
他又望向庾祺道:“婚事倒不急,等来日有好的再看。”
九鲤想索性趁此机会讨个圣意,可一看庾祺却在旁暗暗摇头,她便没说,只是低着头。
周颢笑了笑,“怎么,你怕我眼光不好?替你选不上一个好夫婿?”
“不敢。”九鲤摇着头笑,“我看皇上替沅公主指的驸马就是一表人才。”
“你们见过楚驸马了?”
庾祺忙接过话去,“回皇上,见过了,因案发当夜公主与驸马也曾进宫赴宴,所以草民等按例查问。”
按例查问?九鲤又瞟他一眼,心内思忖,大概是案情未明,不能在皇上面前妄自推论。倒也是,这可不是南京县衙,有嫌疑没嫌疑都拉来问一问,谁也不会计较。在皇上跟前说话,自当万分谨慎。
不想周颢慢慢点头起身,“该查就查,不管是什么人,哪怕是宫中贵人,只要和本案有关,就放心去查。若有人为难你们,只管进宫回明。你在这里多陪陪你娘,不必送了。”
说着往外走,只听沈荃高喊一声“皇上起驾”,荣乐赶紧打起帘子,庾祺亦示意九鲤跟到门外来跪在廊下,一班侍卫已在院中排成两队,只等周颢走出门去,便紧护左右,连脚步声也响得整整齐齐。
周颢临出院门,仿佛与荣乐说了两句,只见荣乐并未跟出,只跪在地上送一行远去,方回到廊庑底下搀起九鲤,一面吩咐这府里的总管太监去备车,一面将二人请进屋等候,一面笑道:“皇上方才叫我问问姑娘,喜不喜欢这宅子啊?”
九鲤正在那暖阁内闲看,听见问忙转出来,“喜欢又如何呢?”
“金口玉言,没有一句话是白说的,皇上既这么问,就是想等案子办完了,把这座府宅赐给姑娘。”
“赐给我?”九鲤笑着把这屋子睃一遍,又看庾祺沉默着在榻上吃茶,便摇着头朝榻上走来,“可我在南方住惯了,迟早要随叔父回苏州去的,我们家在南京和苏州都有生意呢。”
“不知是什么生意?”
“在南京开着药铺,在苏州乡下种着药材。”
荣乐笑了笑,仿佛有些瞧不起,自然做买卖哪比得上留在京里做个尊享荣华的公主强?可看这意思,这公主即便做,也是做得有实无名,还不如回去做她明公正道的庾家小姐。不过务必要讨个旨意,将她指给庾祺。
思及此,出来时她便悄声问庾祺:“怎么咱们的婚事,您才刚不让我跟皇上提?”
庾祺朝前头荣乐的背影,道:“提什么?皇上不会答应的。”
“哼,还没说呢,您怎么知道?”九鲤把眼睛斜着,嘴也噘着,“我看您就是不想让我说,您自从见过青雀和关姨娘,就动摇起来了,怕皇上金口玉言定死了,将来您就是想反悔也不完了。”
他睐过眼,知道她这话无非是借故撒个娇,并不是当真。可眼下却不是哄她小性的时候,只平静道:“且不说皇上知道我们是叔侄相称,就算不是,皇上也不会选我为婿。他开恩不杀我,就算咱们的运气了。”
九鲤大惊,“杀您?为什么要杀您啊?您又没犯什么罪!我看您是杞人忧天!”
庾祺敷衍地笑一笑,“我只是怕这桩案子办得不好,惹皇上雷霆震怒。”
“您就放心好了,方才皇上还说,哪怕是宫中贵人,也许咱们查。”说着,她眼睛一转,肩膀轻轻一撞庾祺,“皇上指的,是不是陈贵妃啊?后宫之中属她为尊,而且和此案有关。皇上的意思,是不是让咱们只管查,他不会庇护陈贵妃和陈家?”
意思的确是这个意思,可奇怪的是从前陈家如何结党营私,仗势压人,皇上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这回却忽地公正严明起来了。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但皇上态度转得再快,也该有个缘故。
庾祺略微垂垂眼皮,笑起来,向前快走两步,“乐公公,敢问近来朝廷里为昭王的案子,可有什么说法?”
“说法?”荣乐想了想,扭来脸道:“还不就是那些,有人说王爷是被人栽赃陷害,有人说凶器是王爷的,又有人证,王爷抵赖不得。”
庾祺笑着点一点头,“那朝臣们近来除了为此案争执,还有别的大事么?”
“别的朝廷大事我不得而知了,我只知一个老生常谈,近来又有人催着册封四皇子,不过有人以四皇子年幼为由反对,皇上暂未答应。”
说话间出了全府,早有一辆马车一顶软轿候在门前,荣乐先望着庾祺九鲤登舆而去,方乘软轿回宫当值。
却说九鲤坐在车上,见庾祺在沉思,不好打扰,便将到嘴边的闲话又咽进肚里,扭头挑了窗帘往街上看。难得今日太阳大,此刻仍未天黑,街上还有些热闹未散。听说自从上月城中便解了宵禁,至元夕灯节过后方行禁,所以凡遇天气暖和些,城中酒家皆至二更后才打烊。
此刻街上雪已化尽,路已干了,酒家华灯初上,自是光辉交映,另有一番热闹。九鲤看了半日,忽在人群中扫见个戴斗笠穿布衣的人,穿着打扮似个清瘦男子,
可行动间却有些女人的风韵。她一看便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又些眼熟。直到那人转入胡同,方想起来,那身量,那个头,正和早上翡翠园中所那青雀很是相像!
她忙拽庾祺坐到这头来看,只待马车行过那巷口,庾祺一看那背影,真格有几分像。他又朝车后街上望去,还望得见全府院墙——
“是不是她啊?”九鲤只问:“只瞧见背面,倒认不出来。”
庾祺却放下帘子,坐回对面,“是不是又如何?不关咱们的事。”
“您不觉得奇怪?好好的,做什么那副装扮?显然是怕人认出来,会不会是陈嘉派她来监视咱们的?”
庾祺只管把眼睛阖起来不做理会,九鲤自想一阵,眼睛怀疑地转到他脸上,“您不说话,是不是想维护她啊?”
“我维护她做什么?”
“谁知道,您自见了她就有些魂不守舍的。”
庾祺好笑,“我如何魂不守舍了?”
“反正我看您自从见了她,就丢了三魂,失了七魄!”
“我又成了丢魂失魄了?”他哼笑几声,睁开眼见她只顾噘着嘴歪眼瞪着自己,便长呼了一口气,朝她招手,“过来,靠着我瞌睡一会,这一日东奔西走,想你也倦了。”
九鲤只不动弹,一会僵持不住了,钻到这头来,两个手狠狠挽住他的胳膊,把脑袋砸到他肩上。砸得狠了,自己失痛叫了声,忙抬起来揉了一揉。
庾祺笑了,把她的手拂开,来替她揉,“这就叫自作自受。”
归到齐府,听门房说叙白张达也是前脚才回来了,现正在叙白房中用饭。二人便先向叙白房里来,问及证据落实的情况。张达端着碗就是一堆牢骚,抱怨下晌随邹昌在宫门外等候许久,好容易才等得三个从前与姝嫱要好的宫女出来,收取得几样姝嫱从前送她们的绣帕。
说着,张达将几条绣帕摸出来摆在案上,指给庾祺细看,“先生请看,这三条手帕与您那条绣工是一样的,而且反面用暗线绣着三个宫女的名字。”
庾祺提起来对着光一看,果然都绣着名字,和那条帕子上的“敏姝”二字如出一辙,的确是出自姝嫱之手。
张达道:“这些证据落实下来,都能证明驸马的确与姝嫱有私情。”
叙白却坐在案上道:“那又怎么样,有私情也不代表会杀人。”
张达复坐回凳上端起碗,“可那把匕首做何解释呢?那凤凰说在公主房中发现过匕首,不会是假话吧?”
“不是假话。”庾祺将帕子都折起来,依旧交给张达,“驸马府还有一个扫洗的婆子也看见了,这婆子是驸马府后进的奴才,与公主驸马无冤无仇,与陈家也毫无关系,她的证词是可以采纳的。”
照这样说,好歹昭王的嫌疑算是洗清了,可尚不如愿的是,陈家与贵妃至今与本案没有关系。叙白因想着,很是不甘,便道:“我看明日还是要去问问那个顺子,难道陈贵妃就一定无辜?我看未必。”
庾祺不作答,起身叫上九鲤回房,正巧张达吃完饭,忙搁下碗与二人一道回去。路上庾祺故意拉着张达落后两步,九鲤回头看时,见他二人在后头交头接耳,不知说个什么。
九鲤因问:“你们背着我密谋什么呢?”
庾祺含笑摇头,“没什么,只是说议论驸马和姝嫱。”
她半信半疑,可见张达只顾呵呵讪笑那样子,就知二人有意瞒着她。庾祺的脾气,不想说时谁也撬不开他的嘴,她还懒得去问呢——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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