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出皇都(十五)
按说三人刚跳下马厩,那六个蓑衣男人随即上楼来踹开房门,屋内巡睃一圈,不见人影,为首的便向旁将擎灯的驿卒拧到跟前,喝道:“你不是说人在楼上么?!”
驿卒忙苦着脸道:“真在这屋里啊!哪敢骗众位爷爷,我们三河驿是小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向人少,今日就只住这一拨人,我给他们的就是这间房,哪会记错呢?!”说着,朝对过床板上望去,见上头躺着个人,便指道:“几位爷爷瞧,还有个死人在哪里呢!”
有个蓑衣男人走去探了杜仲鼻息,又扭头看右面槛窗开着,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望,见几个人影正由马厩那扇后门往外跑,那门外便是草地,离得不远便是河道。
船远是泊在驿站前门岸边,叙白拉着九鲤又沿河岸向右跑去,不想跑到船跟前,喊船家,却不闻人应声。叙白心道不好,看来船家父子二人已被那六人杀害了,看这样这些人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好在这艘船并不算大,三人虽不会驶船,但划桨不成问题,管它划向哪里,先离岸要紧。叙白因道:“先上船!”
于是九鲤绣芝忙跑上船,叙白抽去长榻板,涩在河里解缆绳。尚未解开,就见那六人从驿站前门奔袭而来,个个手持雁翎刀,刀已出鞘,在月下闪动寒光。情急之下,叙白解开绳索,拼尽全力将船向前推去。
此刻九鲤扑在甲板上,从阑干往下伸出手,“快上来!”
叵耐甲板略高,船头又滑,无处可借力攀登,叙白攀了两下皆滑落下来,干脆放开手,仍旧推船,一面喝道:“别管我了!快去底下帮郭嫂划船!”
话音甫落,那六人已跑来河中,须臾工夫便擒住叙白,又有三人将刀扎进船壁,借力翻上船,末了便将九鲤绣芝一并擒到岸上,问她二人的姓名。
九鲤被一人反手押着,心下奇怪,明明有三个人,他们却只问女人的姓名,难道是奸.淫掳掠的强盗?慌乱中她反而稍微冷静下来,想看清几人的脸,可他们脖子上皆裹着棉布围脖,拉上去半遮着脸。
她摔了摔满头河水,不答反问:“你们是什么人?抓我们要做什么?!就是死也得让我们做个明白鬼!”
为首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又命身旁一人点亮一只蜡烛,捏住九鲤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接着蜡烛看了会,瓮声瓮气笑道:“你是叫庾九鲤?”
看来不是强盗,他们是有备而来的,九鲤没答话,却是叙白在旁喝道:“休要伤她!”
这男人扭头打量他一回,笑说:“你就是齐叙白了?”说着,掉过身走去,朝手下吩咐,“先杀男的。”
只见押叙白的那人在他身后举起刀来,九鲤感觉脖子上一阵寒意,迫使她也跟着仰起脸,心中惊恐万分,不由得紧闭上眼。不想倏听得飕地一声,身边两声呜咽,押叙白那人应声倒地,九鲤垂眼一看,此人额心上正插着一把匕首!
另外五人顿时慌乱起来,朝周遭乱看,只九鲤挣扎着叫嚷:“叔父!”
押她的这人一慌,忙将她死死拉住,将刀胡乱比在她脖子上。即见沿河黑暗中走出两个男人,稍后那个虎背蜂腰,前头这个长身鹤立,几个蓑衣男人正在打量之时,却见银光晃动,前头那男人已夺过后头那男人手中的刀,顷刻闪上前来,一刀插进九鲤身旁这男人的胸膛,将九鲤拉去怀里。
那首领不禁惊道:“好快的刀,你是什么人?”紧着听见九鲤喊了声叔父,便道:“你是庾祺?”
庾祺定定望着他,趁他在琢磨打量的工夫,突然朝地上拔出那人胸膛上的刀,朝他掷去。首领忙横刀挡下,不想此刻张达不知从哪里拾起的刀,俯身扑去,横刀一抹,切开了首领的腹部,首领朝肚子上看一眼,直直朝后栽去。
趁此刻,庾祺闪身过来,夺过首领手里的刀,掉身朝前飞扑,迎面劈来这人来不及闪躲,便被斜劈一刀。
这里张达亦砍杀了一人,还有一人已跑出几步,庾祺一刀甩出,那刀在空中飞速打着转,歘地旋断了那人一只脚,那人朝前一扑,倒在草地里嚎个不住。
庾祺走过去蹲下身,将这人翻过来,扯下他脸上的棉布围脖,见脸上有陈旧伤疤,脖子上似有字迹,便将围脖全部扯下。张达见此情形,亦在这头将其余人的围脖扯下,只见每个人脖子上都刺有姓名及何年何月所犯罪名。
叙白道:“这些人好像都是些屡屡作.奸犯科的强盗,按刻字来说,应该都判了死刑,以待明年秋决,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九鲤道:“他们知道我们的姓名,会不会是买凶杀人?”
庾祺看他们一眼,又扭头盯着地上这人,“你们是受何人之命来的?”
这人痛得龇牙咧嘴,却拼着力气低吼:“在道上混,事情办不成就罢了,怎能出卖人?!”
“你不说那我来猜,你们的主子姓陈是不是?”
这人瞪大眼,却不敢答话,庾祺从他眼睛里看出来是猜对了,便站起身,拣起地上的刀,朝下一挥,刀便直直插在这人胸膛内,这人一声闷哼,随后便断了气。
庾祺朝这头走来,张达迎上前问:“先生怎么知道他们是受命于陈家?”
“这不难猜,敢把一帮囚犯从死牢里放出来的人,必定很有权势,他们能在路上伏击,一定是是猜到昭王涉案被软禁,齐二爷必会上京营救。”一面说,一面扭头看着叙白,牵起一线冷笑,“不过这是你齐二爷的事,与我们庾家不相干,齐二爷,恕不奉陪了。”
言讫他转过身,朝驿站那头走了两步,道:“鱼儿仲儿,在这里歇一夜,明日随我回南京。”
不闻九鲤应声,他顿下脚回头,见九鲤仍呆在原地,他复走几步回来,看清月光映着九鲤脸上的泪珠,在粼粼闪动。他朝四下搜一眼,这才发现根本没见杜仲的身影。
“仲儿呢?”
“叔父,”九鲤心中涌起悲愤,喉咙塞住了一般,“杜仲,他——”
“他人呢?”庾祺有种不好的预感,急喝一声,“说话!”
叙白动动了腮角,朝他走近了道:“庾先生方才说陈家要杀的人是我,不与庾家相干,可先生怎么不想想,要是真与你们不相干,这些人为什么还知道鱼儿的姓名?其实陈家在南京城里就埋伏下杀手,早就想要杜仲的命了,不信您问问鱼儿和郭嫂。”
庾祺陡地射他一眼,旋即一把握住九鲤双臂,“仲儿到底怎么了?”
九鲤泪涔涔地睇着他,“他死了——”
这会绣芝早被庾祺片刻间杀了这么些人的情形吓住了,听见叙白的话才回神,又见庾祺脸色阴沉,便扑通一下跪在草里,凄声哭起来,“老爷,这都怪我!”
叙白睨她一眼,接过话头,把杜仲遇害一事的始末缘故细细说了一遍,一面说,一面端详着庾祺的神色变化,见他目中迸出的杀气,知道这回他庾祺没可能再独善其身,便有些放心下来。
庾祺听他说着,就想到在淮岭驿看见的那个男人,原来是受陈嘉指使的小厮,难怪他当时要改走陆路返京,就是怕在水路上被揪出来。
昏暗中,他的声音平静得异样,凛凛盯着叙白,“暂且不管你是什么用心——好,这回我和你进京。”
叙白暗缓一口气,正要表白表白,忽然听见黑暗中关幼君的声音,扭头一看,她正与娘妆沿岸过来,看见遍地尸体,不免受了些惊吓,忙走到庾祺身边,又拉着九鲤打量,“才刚你我们在船上,你叔父说听见你叫喊的声音,没想到还真是你们!幸亏你叔父及时赶来,这些是什么人?”
转眼一瞧,庾祺已先往驿站走去,九鲤瞧见,亦抹着眼泪跟上去了。幼君只得在后头听张达慢慢解说,大家进了驿内,只在楼下大堂坐下。
庾祺一径上楼进房,看见杜仲睡在床上,不由得狠吸一口气,方缓步走到床前。等了一会,仍没见杜仲翻身起来跟他问安,只是静静仰面睡着,脸上生气全无,和素日跳上跳下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觉得一颗心被谁掐住了似的,气涌到鼻子里,酿得一酸,便落下泪来,缓缓自床尾坐下,“仲儿,都是师父不好,师父不该骂你——”
九鲤从未听见过他如此说话,又抖着下巴哭起来,身子一软,坐在床前的踏板上,脑袋折在床沿上看着杜仲,眼泪顺着鼻梁往床上落,“师父,是我害了他,要不是我任性跑出来,他不会被人趁机下毒。”
庾祺坐在床尾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声音有些哽咽,“不怪你,江旭要投毒,在南京也会找到时机下手。”
她摇摇头,“我知道是我害了他,是我的身世连累了他——”
他看不见她的脸,但只听她的声音满是自咎,只好抬手摸她的头顶,“你的身世原连我也不清楚,是陈家为保万无一失才愿意这样想,这也不怪你。你起来,去把仲儿的包袱拿来,他换
身干净衣裳。”
二人一齐替杜仲换了件咱蓝圆领袍,又套上件黑色大毛氅衣,依旧将他放在床上。风刮得窗户啪嗒打了两下,庾祺这才察觉窗户没关,心里冷,屋里屋外倒都一样。
他把窗户拉来阖上,复走回床尾坐下来,仍望着杜仲的脸,从牙关挤出一句,“我一定叫陈家给仲儿陪葬。”
九鲤抽噎道:“那郭嫂怎么办?”
前些日子杜仲正是为了绣芝几番和他顶撞,这还是从没有过的事,想杜仲虽是年轻意气,因想着绣芝到底是他头一回动心的女人,要把她怎么样,真怕杜仲九泉之下怪益发怪他。
他踌躇一会,叹口气,“明日叫驿卒备好棺材和船,送仲儿的尸体先回去,顺便将那几个人的尸体与郭绣芝一并送去交给彦大人和你赵伯伯,随他们如何处置。”
这一夜再无话,次日一早,此间驿丞便拉来口棺材,张达将杜仲放进棺材里,看了会才阖上板,并嘱咐驿卒路上当心,不要磕着碰着。
转身又拍拍棺材板道:“杜仲兄弟,你放心,这遭进京,一定给你报仇!”
庾祺与驿卒又再交代一番,随后领着九鲤登上丁家的货船。启程两日,气氛消沉,庾祺本就是个话少之人,这一向竟然一天到晚说不到五句话,连张达这个惯来嘻嘻哈哈的人也不见了笑脸——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32章 出皇都(十六)
这日,幼君睡醒不见九鲤睡在旁边,起来在屏风后头一瞧,她坐在前头窗户底下,双肘撑在桌上,正望着手心出神,手里像握着个什么玩意。一轮细月糊在窗上,桌子底下放着个火盆,里头那些炭已熄了大半。
“东方欲晓,正是最冷的时候,你起来坐着,怎么连炭也不添?”幼君虽然驰骋商场,却从未做过这添柴加水服侍人的活计,此刻心一软,竟走去角落里提了炭篓子来夹炭,“你是几时起来的?”
九鲤将双手垂在桌上,朝她勉强笑了下,“听见底舱有人起来我就醒了。”
底舱那些伙计一向是卯时半刻就起来换班,昨夜丑时过半还仿佛听见她在抽噎,这才睡了几个时辰?幼君轻叹口气,拢拢外氅在桌旁坐下,伸手拿过她手中的玩意,原来是从前的双鱼戏莲佩给熔成了两半。
“这枚金佩是我送给仲儿的,他又拆作两半,送了你一个?”
九鲤点点头,“那时候我差点要跟着老太太回苏州去,我知道他舍不得我,但嘴上不承认。”
幼君想到杜仲,自然便想到弟弟关展,忽然觉得那两条鱼咬着她的手,她赶忙放在桌上,苦笑道:“这件东西大约不吉利,以后别带在身上了。”
九鲤也想到关展是她害死的,杜仲却是自己害死的,她们两个都是姐姐,一样做得不称职。她把两枚鱼佩揣回怀里,垂首时不小心掉下一滴泪。
“你这孩子——”幼君顿了顿,仍道:“这世上有谁不死?你还年轻,往后就晓得了,至亲至爱都会一个接一个地离你而去,想躲也躲不掉,你此刻就睡不着吃不下的,将来又当如何呢?”
“我没有姨娘那份魄力。”
幼君笑笑,“你不如就直说我是铁石心肠好了。”
说话间,娘妆也穿衣裳起来了,服侍幼君洗漱后,到底舱取了早饭来。幼君一面招呼九鲤吃,一面问娘妆庾祺他们吃过没有。
九鲤便接口道:“我叔父早上从不吃早饭,只吃一碗茶。”
幼君随即想起来,好像的确如此,这些日子与庾祺同船,从未见他用过早饭。因问九鲤缘故,九鲤道:“他小时候跟着他师父四处行医,吃饭睡觉时辰不定,常吃不上早饭,习惯了。”
“庾先生的师父是谁?”
九鲤想起从前庾祺嘱咐过她不许和人说,便微笑摇头,“不知道。姨娘问他做什么?”
“没什么,我想庾先生医术了得,他的师父必定也很了不起的人物,所以问问。快吃饭吧。”
九鲤勉强点讥之后,便挽好头发瀹了茶,亲自送到床尾舱房去。见这边门开着,门上挂着厚帘子,撩开朝里瞅一眼,叙白张达皆不在屋里,只庾祺弯在面盆架前洗脸。她端着茶进去放在桌上,却不走,也不说话,只在桌前局促站着。
自到这艘船上来,庾祺就常常沉默着,和她也没多少话讲。她知道是为杜仲的死,他心里不免自责,短短两三日便显得消沉而憔悴。
她耐心等他洗完脸走过来,方小声同他搭腔:“张大哥他们呢?”
“到下头吃早饭去了。”庾祺不怎么看她,径来坐到椅上,见她不说话也不走,方又问了句,“你吃过没有?”
她静静点头。庾祺抬额看她,她却立刻把眼睛垂在地上,似乎不敢直视他。
他叹了口气,想摸她的脸却有气无力,只伸出胳膊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他又不忍心冷待他,借着话头问:“吃得这么早,你是几时起来的?”
九鲤细挪两步立在他膝前,眼眶里汪着点泪,勉强笑了一笑,“我也就比您早起来一会。”
他一看她那双肿眼皮就知是撒谎,想她多半是想着杜仲一夜没睡着,便握着她的手往桌子那头轻轻一送,“去坐下暖和暖和,我有话对你说。”
她拂裙坐下,眼含泪光,怯怯地瞅他一眼,“您骂我什么我都认,您要打我我也没有不服的,就是要我给杜仲偿命我也不怨。”
“胡说什么呢。”他绵绵一笑,桌前有个炭盆,他轻轻踢到她面前,语气耐心温柔,“仲儿的事,你也不必自责,你们两个从小在一起长大,他在天有灵也不忍看你长日自咎。说起来还是我不好,是我没管好你们。”
如此一说,九鲤更觉鼻子发酸,益发将脑袋低垂下去,眼泪忍不住砸到腿上,像颗冰碴子蛰在皮肤里,“我知道是我太不听话了才惹出这祸事,我要是连自责都没有,那才叫没心没肺,死了也没脸去见杜仲——”
庾祺知道劝她不住,便改口问:“为什么一定要进京?”
她嗫喏道:“我本来想,要是我的生父真是皇上,只要他认了我,将来我就是公主了,就没人敢对咱们的事诟病——”
不想因一己私心,害了杜仲,她越说声音越低,看也不敢看他,哭又觉得是于事无补,反而怕此刻这种惺惺作态显得像软弱和逃避,便抬手把眼泪擦了。
她哪知道,纵有滔天权势也管不住人心所想,庾祺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费唇舌,此刻比起儿女私情,她的安危更为要紧。因而他安慰地笑一笑,“这回进京,危机重重,你切记要听我的话,不可再乱跑乱语。”
九鲤抿着嘴点头,“您说
,昭王会不会是被陈家栽赃嫁祸?咱们查清昭王的案子,是不是就能给杜仲报仇?”
庾祺慨叹,“这件案子的确蹊跷,怎么有人敢在宫里醉酒失智?即便他是王爷,也不敢放纵至此,而且这不像昭王的行事做派。”
“只要查出是陈贵妃栽赃嫁祸,一定能治陈家的罪!”
倘或真是陈家胆敢杀人后嫁祸昭王,那必会做得天衣无缝,否则如何能遮过文武百官的眼睛?想查清真相肯定不易,何况还事关宫中宠妃——他缄默不语,微微仰起脸,要报仇,还得盘算个有备无患之策。
隔会他又睇住她嘱咐,“往后不可轻信齐叙白。”
九鲤点点头,忽然脑中想起那个小厮江旭,脸色起了变化。
庾祺有所察觉,歪着眼问:“你想到什么了?”
“您这么一说,我真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郭嫂说我们刚离开南京的时候,江旭的船就跟着我们,那时候我是见过他的,还指给叙白看过,问他认不认得那人,他说不认得。”她咽咽喉咙,忽然觉得背脊发寒,“可我跟您只不过去过当时陈嘉住的行馆一回,就觉得那个江旭瞧着眼熟,那时为了青莲寺一案,叙白总去,即便认不出来,也该觉得眼熟才对,怎么他当时没和我说起,还同我说——”
庾祺脸色凌厉,“他说了什么你不要替他瞒,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他说也许是我看错了,或是在城里偶然碰见过才会觉得眼熟。”说到此节,她朝他转过一张悚然惨白的脸,“您说,他会不会,故意打我的岔?”
庾祺黑沉沉的眼睛看了她好一会,慢慢向前倾着身,两肘撑在腿上暗忖起来,两耳静听着窗外哗哗的水流声。
丁家怕再下雪河道结冰难行,自今日起加急行船,大概还有七.八日便能入京。叙白迎风站在船头,频频扭头朝后望。还不见九鲤从船尾过来,也不知他们叔侄在里头说些什么。
他这两三日日夜担忧,唯恐庾祺看穿他对有人要暗害杜仲故意视而不见之事,那日见庾祺身手不凡,看来昭王猜得不错,当年全府那几具多出来的男尸,果然是庾祺的杰作。如此心狠手重之人,要是察觉此事,岂不更恨了他?他不免后怕。
不过谋大事者不拘小节,向来官场仕途多是血雨腥风,他已然家破人亡了,不过拿一条命在赌,何惧再添一个仇人?
正自想着,倏地听见脚步声,是九鲤从船尾走来了,他忙转身看去,见她眼睛像是哭过,神色仍然悲恸,和先前倒没什么两样,他一面放缓心,一面又觉有点锥心。其实怕来怕去,无非是怕九鲤知道后也恨上自己。
他想要朝她走去,又忽然有股怯懦令他拔不动脚。
如此风平浪静几日抵京,与幼君一行在码头作别,叙白领着庾祺等人下榻旧宅,进府尚未归置好行礼,昭王一名近卫领着主办此案的大理寺少卿官邹昌进府,叙白忙将其请在厅上,又打发府内下人请庾祺九鲤张达一并到厅上来询问案情。
那邹昌虽从未与叙白会过面,却得昭王口谕,因此信他得过,可一看厅内还有两个生面孔,便反剪氅袖道:“这几位是?”
叙白忙引介,“这位是庾祺庾先生,既是神医,也是彦书彦大人的师爷;这位姑娘是先生的侄女,也是心思细巧,眼光独到;这位是张捕头,南京有几桩命案都是靠他们三人协助才得以真相大白,所以此番我特地将他们请来一起为王爷洗冤。”
说着便将邹昌请入上首椅上,欲行跪拜礼。初次相见邹昌便彰显出平易近人气度,忙托他起身,“无需行此大礼,我知道你会进京,所以派人去码头打探你的行踪,今日一大早听说你已到家了,我等不得,所以就到你府上来寻你了。”
一面说,一面又将笑脸转向庾祺,细看几眼,“这位庾先生我早听王爷说起过,不但是神医,还是位侦凶查案的奇才。”之后,又着重打量九鲤,眼露惊叹赞赏之光,“这位庾姑娘我也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随即命几人各自落座,眼睛仍有意无意逗留在九鲤身上,隔会才敛回目光看了叙白一眼,目中掩着一丝晦涩之意——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33章 出皇都(十七)
这五人在厅内稍作叙话,倏然纷纷扬扬下起大雪,常年看守这座旧宅的管家杨庆年从厅内打帘子出来,朝手心里哈了口气,左右招招手,将廊下两个小厮招到跟前训话一番,便说要亲自上街采办一席好酒菜,既为二爷洗尘,也为款待几位客人。
说着踅出齐家旧宅,带了个管采买的小厮一径走到大街上,只见白霜铺地,街上行人渐无。
跟着那小厮搓着手跑上前问:“杨管事,听说南京那头的下人都被二爷遣散了,只留了几个老人跟着大奶奶去了广州,您说二爷这此回来,会不会把咱们这些人也打发了?”
杨庆年扭头瞅他一眼,两手背在身后,仰着脖子叹气,“如家家里只剩了二爷一位主子,他用得着三房下人伺候么?不过谁知道呢,反正二爷眼下忙着王爷的事,家里的事且顾不上呢。先别问这些,你快去鼎兴楼定一桌酒席往家里送去。”
“那您呢?”
“我去找人往家里送些炭。”
二人在前头分路,杨庆年踅进巷子里寻了户卖炭的熟人,而后从巷尾钻出来,一径往走到条繁华大街,来到一座闳崇府门前,和门前小厮说了几句,小厮随即进门回话,约莫一刻,那小厮跑出门来引他进去。
府内兜兜转转,及至一间书房,只见书案后头斜坐着个皮肤白皙的年轻男人,歪着笑脸打量他一会,“你是齐府管事的?”
这不男不女的声音吓了杨庆年一个激灵,忙跪下磕头,笑道:“小的姓杨,陈二爷可别小的今日来得唐突,只因有要紧事要来回您陈二爷。”
原来书案后头坐的正是陈嘉,他悠哉地点点头,从案后踅出来,在跟前睨他半晌,忽然弯下腰嬉笑一下,像只老鼠“叽”了声,旋即将嗓子高高吊起来,“起来吧。你是齐府看房子的,来找我有什么话说啊?”
杨庆年背后哈着腰道:“我们二爷午后到京了,还带着三位客人,他们刚一到,昭王的侍卫就领着大理寺的邹大人去家里找我们二爷,好像是为商议昭王的案子。”
陈嘉微微讶异地回头瞥他,“三位客人是谁?”
“一个叫庾祺,还有他家的小姐庾九鲤,另一个叫张达,是个捕头。”
原来他们没死,陈嘉随即就想,怪不得那六人迟迟不见回来复命,多半是出了什么岔子,可那几个都是些惯常烧杀抢掠的强盗,有些拳脚,怎会连齐叙白那文弱书生也杀不了?
只有一个可能,他们碰上了庾祺。
他一面忖度,一面微微点头,“好,多谢你这些信,日后也要多替我留点神。”
说着踅回案后,叫人取了五十两两银子来打发这杨庆年走了,拿银子来的正是那江旭。待人走后,这江旭走到书案旁道:“早知二爷派了人去,我就该在路上候一候他们,免得二爷在这头苦等他们的消息。我说这几个人不会跑了吧?他们可都是死囚,好容易有机会出了死牢——”
陈嘉立刻抬手截断,“不会,他们逃得了,他们的家人可逃不掉。”说着蹙起额头放下手,“你肯定那杜仲死了?”
“肯定死了!我是亲眼看着他把那碗茶吃下去的,那药只要吃下去,就是神仙也难救,况且那杜仲是随齐叙白一道来京的,方才那奴才所说的三个客人里头可没有他。”
只要杜仲死了就罢,齐叙白算他命大!陈嘉旋即起身从书房出来,一径往他父亲陈承宗房里来。那陈承宗约莫
四十来岁,高瘦身材,唇上留着一子须,下巴上有三寸青髯,正在房中与一位姨太太说话,恰好说到贵妃娘娘近日凤体欠佳之事。
听见丫头来回二爷进来,这姨太太便知趣地起身出来,陈嘉随后进来暖阁中与他父亲行礼,“父亲,我正要来回话,方才齐府的一个奴才来告诉我,齐叙白带着庾祺庾九鲤等人已经抵京了,现住在齐家旧宅中,此刻邹昌正在那头与他们商议昭王的案情。”
“齐叙白没死?”陈承宗睇他一眼,“你派去的那几个人呢?”
陈嘉迟疑着摇摇头,“不见音讯,不知道他们出了什么岔子,也许是他们碰见了庾祺,没能得手。他们的家人都在儿子手里,量他们也不敢作什么怪,咱们再等等?”
陈承宗点一点头,“庾祺就是打伤你的那个大夫?”
陈嘉眼中射出一缕阴恻恻的恨意,“就是他,上回我就看出他身手不错,应该学过武艺。庾九鲤是全姑姑的女儿,当年就应该是庾祺把她从全府大火中救出去的,那么当年死在全府的那几名影卫,就一定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这事先放一旁,眼下还是昭王的事情要紧。”
“爹不知道,此人很是聪明,齐叙白带着他们上京,无非就是想为昭王脱罪。”
陈承宗撑案起身,在屋里踱了一阵子,慢慢松懈了些精神,“也没什么好担惊受怕的,前日听秦济回皇上,那夜有个小太监目睹了昭王从案发地那头走出来,这小太监昨日告诉了秦济。这下就连人证也有了,我不信就凭邹昌和小小的齐叙白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这名小太监名叫顺子,负责夜间巡视宫禁报时辰的差事,那夜走到案发地附近,正巧看见昭王行色匆匆,便将此事回禀了查办此案的秦济与邹昌。
这厢张达在席间道:“不对啊邹大人,不是说当时太监只看见昭王从青鸟阁出来,往小花园那头去了,并没看见他从小花园里头出来啊。”
邹昌搁下箸儿擦着嘴,叹了口气,“当夜的确只发现了凶器,也的确只有太监说只看见王爷往那头去,但赵王府有奴仆作证,杀死宫女的那把匕首早在事发前几日就丢失了,还有当时作证的太监只看见王爷往那个方向去,并没有看见他杀人,这些都不能作为直接证据,所以此案才存疑,皇上才命我和秦济查。可是前几日这个顺子忽然冒出来说曾在当夜见王爷从案发地那片小花园出来,这就又多个有力的证据了。”
九鲤蹙眉发问:“从案发至今已有一个多月了,这个顺子怎么才出来作证?”
邹昌将眼调在她身上,愈发和颜悦色,“姑娘有所不知,凑巧那个顺子在案发那夜巡逻完之后就患了痢疾,当时就被送回宫外太监聚居的胡同里治病,这一治就治了一个多月,直到病好了才得放出来,便将这话回了我和秦济。”
九鲤因见他近四十岁,又如此和蔼近民,便无所顾忌,大胆之直言,“痢疾这病能过人,关在屋里治病倒也说得通,可是事关王爷,这么大的事,宫里去探望他的小太监难道不对他说?只要说了,他就该早把这些话告诉两位大人,怎么会到最近才说起?他不会是被人收买了做伪证吧?”
邹昌捋着下巴上的胡须只笑不语,看样子是有些认同她的话。若说叫人作伪证,此事多半是陈家所为,除非顺子自己肯承认,否则谁也不能指出这点。
叙白因问:“那这顺子说的话可与案发当晚的情形对得上?”
邹昌含笑点头,“自然对得上,王爷所穿的衣裳他说得一清二楚。”
可要是有人指使他作伪证,即便他当日没见过王爷,自然也会有人告诉他当夜王爷所穿衣物。几人沉默之时,庾祺突然沉着开口,“证人的证词按理都要去核实后才能作数,敢问邹大人,可核实明白?”
“按顺子所言,前日我与秦大人就在那条路上仔细搜查过,偏偏竟在路旁的草里找到一块手帕,正是王爷之物。”
九鲤轻哼一声,“既然要作伪证,肯定会做得周全,捡到条王爷的手帕也不算什么。”
“话虽如此,可这也算佐证了顺子证词的可信,除非有更有力的证据能推翻顺子的证词,否则应当采纳。”
叙白又道:“那皇上又如何说?”
“皇上还是心存疑虑,更何况为这事满朝文武闹得不可开交,有人说秦济是小陈国舅举荐之人,不该参与此案,也有人说我常年替王爷讲刑律,自然偏向王爷。再则眼下这些证据都只能证明王爷曾在案发地附近出现过,并不能直接证明王爷奸.杀人命,所以皇上迟迟为做决断。”
说着,邹昌睃着众人一笑,“现在好了,你们来了,庾先生曾在南京屡破疑案,先时南京那头陈表,皇上也知道庾先生的姓名,庾先生既不是官场中人,又不负功名,与王爷也没什么关系,把先生举荐给皇上,无论查出什么结果,满朝文武都当心服口服。”
庾祺用帕子擦过嘴,半低着脸笑了一笑,端起茶来,“若是查出真相果然是昭王所谓,邹大人与齐二爷,还有朝中支持昭王的人又当如何?”
叙白不好答话,只得看向邹昌。
邹昌依旧捋着须澹然一笑,“这就是皇上该裁夺的事情了,由不得我等臣下置喙。”
说着拔座起身,就要告辞,叙白忙离席送他出府。庾祺三人亦相继回房,雪仍未止,园中早是银装素裹,处处更显得这齐家旧宅冷清衰颓,东零西落。
不过他三人所居客院倒还好些,听说从前是齐叙匀的院子,与叙白的院子比邻。院中有东西厢并一间正房,庾祺自然占居正房,旁边有一耳房住着个老婆子,专管招待他三人。那婆子见他三人并进了正屋,忙在耳房里瀹了茶来,又生了炭盆,罩上熏笼,退出去留他三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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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出皇都(十八)
按说叙白送邹昌一路出来,走到幽僻处,邹昌因说起九鲤的话,“我曾听王爷说,那位九鲤姑娘大有可能是皇上和全姑姑所生,可有此事?”
叙白淡淡笑道:“这只是我和王爷的猜测,到底是不是无从得知,这回带她上京,一是为拿她引庾祺帮忙查清此案;二来也是想查清此事。若她果然是皇上的血脉,我们手上也算多握着一张牌。”
邹昌默了片刻反剪住双手睐他一眼,“倘她真是公主,你是想迫不得已之时,用她来胁迫皇上?”
“我也不清楚。”叙白微微仰起脖子望向天,雪仍下着,天色昏暗,益发看不清了。他笑了一笑,“我带她上京不过是想防患于未然,至于到底用不用得上这张牌,还得看王爷到底如何打算。”
邹昌凝重点头,“我请沈公公举荐庾祺来侦办此案,沈公公后日肯定要先见一见庾祺,到时候沈公公一见这位九鲤姑娘心里就有数了,他可是从皇上十来岁的时候就伺候皇上了,皇上的事没有人比他清楚。”
“我也是这个意思。”
皱昌伸手在他面前点了一点,“还有,王爷这回涉案,谁看不出陈家已是迫不及待了?龙体违和不是一日两日了,皇上如今已有一个月没上朝了,各省事宜都交由内阁代批,只有要紧的大事才召集大臣在寝宫商榷。眼下再不破釜沉舟,将来还不知有多少凶险。我看王爷心里已有了主意,听说王爷在被软禁前,曾给四川那个鲁韶去过密信。”
叙白眨眨眼,寻思道:“王爷想通了?”
邹昌没答话,只一笑,背着双手踅出大门,叙白朝门上小厮一指,命他打上灯笼送邹昌去了。
一会叙白送客过来,径往客院来,听见他在廊下跺了跺靴上雪,九鲤便偏头看着那门帘子,果然是叙白打帘子进来,告诉三人已与邹昌商榷请一位沈公公向皇上举荐庾祺。
“这位沈公公服侍皇上几十年,是皇上信得过的人,由他保举正好。”说着,朝庾祺拱手鞠躬,“后日要委屈先生跟着邹大人到沈公公宅中拜见。”
庾祺端坐榻上看也不看他,口气冷淡,“沈公公是宫中内监,我一介平民,蒙沈公公不嫌肯见,何来的委屈?”
张达笑呵呵岔过话调和,“这位沈公公我听说过,在宫中说一不二的,连陈贵妃也得给他几分面子可是?”
叙白含笑点头,在榻旁凳子上坐下,朝九鲤看去,“这几间屋子你们可住得惯?这房子一年到头也没人住,恐怕有些阴潮,可叫李妈妈多点些炭熏一熏,北京可不比南京,要更冷些。”
似乎是专门嘱咐九鲤的,九鲤朝上瞅一眼庾祺,只微笑点头,岔开话问:“关姨娘下榻的地方好像离咱们不远是不是?不知她几时回南京?”
张达接口道:“听她说好像要年后才回去,既然来了,总要把这一年的账查清楚再走。”
九鲤又将梅花凳拽得离榻近些,“叔父,您说咱们是不是也得在京城过年呀?”
庾祺只略略点头不作声,叙白见他态度过于冷漠,不好久坐,只得尴尬起身,嘱咐三人早些休息,便尴告辞。张达起身将其送出去,一时折返进来,九鲤提起茶炉子上的铫子在炕桌前往庾祺茶碗里添水,一看张达脸上却挂着些不自在,带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情态复坐回榻上。
她捏着茶碗盖子打量张达的神色,“张大哥,你是不是有话要说?你讲嚜,咱们认得这么久,一同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难道彼此还信不过?”
张达搓着手睃他二人,“我说了你们可别动怒,我心里总琢磨着一件事,当初陈嘉在南京的时候,齐二爷在行馆里进出过好几回,他那小厮江旭齐二爷应该认得才是,怎么却对鱼儿说不认得?他会不会是故意纵那江旭——”
说着他又尴尬笑笑,“我也不想疑神疑鬼的,可是我把杜仲当小兄弟,他这一死我就忍不住多想。”
庾祺面色不惊,难得口气诚恳,“多谢你替仲儿费神。你去歇息吧,明日整顿一番,后日一早还要去见沈公公。”
想他如此细心,大概早就留意到这一细节了,张达只得点头,“先生,你们可要当心,齐二爷可不是从前的齐大人了。”
庾祺却冷冷一笑,“不论是齐二爷还是齐大人,都是齐叙白,从没变过。”言讫看一眼九鲤。
九鲤知道他有警示自己的意思,双手搭在腹前不敢吭声,而后张达告辞,她又十分懂事地送了张达出来,张达倒是受宠若惊道:“你送我做什么?”
“谢谢你张大哥,”她顿了一下,低下头,“心里惦记着杜仲。”
反谢得张达不好意思,一看她脸上的笑已不似从前那般天真明媚,不由得一叹,“你这丫头——放心,啊,我这回上京虽是替彦大人打探消息,可既然遇到这些事,绝不会只顾自己,替杜仲兄弟报仇,自然要算我一份!”
九鲤仰起面孔勉强笑了一笑,“你是公门中人,不怕陈家?”
“什么陈家齐家,有什么可怕的?”
说到这个“齐”字,张达晓得她一向与叙白要好,便偷睇她一眼,讪讪笑道:“还是庾先生眼睛毒,当初死活不答应你和齐二爷的亲事,现在看来不无道理。你也别放不下,大不了以后再另找个好人家,我看魏家那个魏鸿就蛮好,我听说他相看了两位小姐都没相中,说不定是在等你呢。”
九鲤脸上顿然失落下来,“我没想这些,眼下我就想替杜仲报仇。”
张达点点头,“那我去睡了,你和先生也早些睡。”
她在廊庑底下目送他一会,廊下挂着几只灯笼,却都没点着,雪都刮到廊下来了,地上有一层薄薄的积雪,映着月光,反着淡淡的蓝色。突然哪里有爆竹砰地炸了一下,还有大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她心内油然而生一种人在异乡的苍凉之感,想起在苏州乡下过年的光景。
进去庾祺还在榻上坐着,正将小茶炉里头的炭夹去炭盆里,见她意沉沉地进来,抬额看她一眼,“你和张达在外头说什么?”
“没说什么,我就是谢谢他对杜仲的事如此上心。”
庾祺看她坐回凳上,朝前欠着身子烤火,黄黄的火光投在她脸上,像她站在黄昏里似的,有种颓丧的光景。他把手伸去拉她来坐在自己腿上,摸着摸她的嘴唇。
她嘴唇忍不住轻轻一颤,低头便落下泪来,“叔父,我怎么有点想家了?”
他搂她靠在自己肩头,“要过年了的缘故吧。”
“我想起从前咱们在乡下的时候,这时候和老太太杜仲进城去买过年的东西。您说,老太太会不会怪我没有保护好杜仲?”
“她要怪也是怪我。”
她抬眼在他脸畔瞅一下,愈发对自己感到沮丧,除了一些惭愧懊恼的话,眼下她什么也做不成,说出来那些话来他还得费心安慰。她只得咽住哭声,觉得自己除了惹麻烦,简直百无一用。
庾祺搂她一会,便送他回东屋里安置,这屋里老早就点了个炭盆烘着,才刚他们回来时正屋里却没提前烘着,可见是叙白额外叮嘱了那李婆子要细心照顾九鲤。
她看得不高兴,走去把那炭盆踢了一脚,“猫哭耗子假慈悲!”
庾祺却难得说:“他对你倒不全是假的,也有两分真心。”
九鲤扭头拿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瞪他,“您怎么反帮着他说话了?”
他走来摸她的脑袋,“我不想你觉得这世上全是恶人,以为一切好的东西都是做戏。”
“您从前还总说我和杜仲傻呢——”
他没奈何地哼笑一声,“你没养过孩子,等你养过就知道了,傻的时候嫌他们傻,精明的时候又嫌他们精明,其实左不过是怕他们吃亏。在这世上为人,太傻太精明都不是好事。”
九鲤慢慢转身朝床那头走,又掉身看他一眼,“您说话的口气真像关姨娘。”
庾祺笑了一笑,跟着过来,知道她认床一定难睡着,就坐在床边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九鲤嗅着他身上的凛凛的一股清雅之气,像寒春里的草木,这一觉倒睡得踏实安稳。
隔日众人一道去沈宅拜见沈公公,是个头发斑白身材发福的老太监,座在椅上像个笑眯眯的佛爷,眼睛只管盯着九鲤看,邹昌在旁说了半天话他一句也没听见,等人说完了,却忙着叫小太监去预备午饭,还亲口点了好几样菜,有的名字九鲤听都不曾听过。
吩咐完便扭头向邹昌笑道:“邹大人不必说了,这事咱家应下了,王爷的案子不单是个人的官司,还关系着国家大事,自然要查个清清楚楚证据确凿才能堵住悠悠众口。这位庾先生是外乡人,又与朝廷百官皆无牵连,的确是最好不过的人选,放心,等我下晌进宫就禀明皇上。”
邹昌与叙白相视一眼,接连道谢。沈公公无心应酬,继而又笑嘻嘻望着庾祺身后的九鲤,招招手叫她上前,慈眉善目地道:“姑娘多大年纪了?”
九鲤回首看一眼庾祺,福身照实回话。
这沈公公随即笑着感叹,“真像啊,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着看邹昌,“邹大人是十年前封的官,大概不知道当年全将军的孙女全善姮,你要是见过她就明白我是惊奇什么了,这丫头简直和全姑娘长得一模一样!要是认得全姑娘的那些老人瞧见,谁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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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出皇都(十九)
未几小太监抬饭进来,沈荃沈公公邀众人入席,邹昌起身搀着沈荃先蹒来到饭桌前。桌上碗碟琳琅满目,好些菜式九鲤连见也未见过,更叫不出个名,两眼好奇地把桌子细瞅了一遍,那酒壶也不得了,颈上竟嵌着三颗红宝石!
沈荃笑朝她招手,“来,丫头来坐在我身边。”
他悉心给她讲解各样菜色,她也是有礼而不卑不亢,他说着亲自替她盛了碗汤,“这是玛瑙糕子汤,食材都是民间常见的食材,不过做法是宫里的做法,丫头快尝尝细腻可口。”又亲搛了一样胡椒醋鲜虾,“再尝尝这道虾。”
九鲤吃了只虾便弯起眉眼对众人说:“好吃,没吃过这样做的。”
语毕看众人皆不则声,她道:“大家也吃啊,你们不动筷子,我也不好意思吃了。”
沈荃只管歪着笑眼睇她,“别管他们,他们大概是嫌我老了,和我一桌吃饭腌臜。”
邹昌叙白忙起身打拱,连说“不敢”。
沈荃不理会,接着对九鲤道:“我牙口嚼不动,就爱看小孩子家吃饭,瞧你吃饭不像那些个官宦小姐,吃起来这叫一个香啊!把人胃口都提起来了!”
庾祺轻咳一声,九鲤听见自知才刚有些失礼,腼腆一笑,“我没吃过这样好吃的菜,也好些日子没正经吃饭了。”
沈荃一听把额头皱起来,“唷,为什么不正经吃饭呀?饿坏了怎么成?”
九鲤心眼一转,正做出一副哀恸可怜的模样,想趁机说说杜仲的死以
及路上的遭遇。不想还未张口,又听见庾祺轻咳一声,她一看他的脸色,就咽住不说了,改口招呼大家吃饭。
沈荃又笑道:“管别人做什么,你快吃你的。”
邹昌接话道:“沈公公是最随和不过的人,姑娘太拘谨反而不好,快吃吧。”
众人便提起牙箸用饭,沈荃吃过两口就搁住了,捏着绢子一面揩嘴,一面细看庾祺,心中早知九鲤当年是被庾祺由全府大火中救出,明摆着就是全善姮的私生女,却偏不追问。只等大家吃完饭告辞而去,沈荃在椅上坐着吃了碗茶,适才换了衣裳吩咐小太监抬轿进宫。
今日大雪未化,皇城处处粉妆玉彻,玉树琼枝,一径走来,路上无数侍卫太监宫女行礼,及至皇上所居玉乾宫,但见殿外守着几名带刀侍卫,一旁还站着小皇子的三位奶母,竖耳一听,陈贵妃正抱着小皇子在殿内同皇上笑说家常,沈荃只得在殿外候着。
未几便有一珠光宝气鲜艳夺目的妇人袅袅而出,朱唇皓齿,玉骨冰肌,看模样只有二十五.六,目中却不见青春朝气,实则已是三十四岁的年纪。此人正是当朝贵妃陈婠笙,婠笙怀中抱着小儿刚至门槛内,奶母忙倾身去将小皇子接过,婠笙适才迤逦而出。
沈荃忙行礼,婠笙点头一笑,“沈公公怎么进宫来了?你年纪大了,皇上上月不是特许你每日只早上当差,这会子又来做什么?”
沈荃弯着腰笑道:“虽然皇恩浩荡,可奴婢不放心那些年轻崽子,怕他们服侍不好,所以每日算着皇上服药的时辰进来瞧瞧。”
婠笙朝他走近了些,声音也放低好些,“怎么,沈公公今日不在家中款待客人?”
沈荃只笑不语,婠笙见他不否认,便微笑着点头而去。
沈荃待她走远了些方踅入殿内,外殿候着七.八名太监,却鸦雀不闻,皇帝周颢正在内殿榻上盘坐着看书,榻前有一太监正往熏笼里添炭,只听见噼噼啪啪炭火轻轻爆着。
沈荃忙去接过钳子赶退小太监,再添两块炭,依旧把熏笼轻轻罩上,又转去案上将一碗药端到榻前来,“皇上今日的药吃得晚了一刻。”
“才刚陈贵妃来了,说了会话就耽搁了。”
“还热着呢,皇上快喝了吧。”
周颢转过龙颜,看着四十多岁,一双眉眼不怒而威,唇隐在胡须里,看不清是喜是忧。他接过药碗刚吃尽,沈荃忙又招来个小太监,小太监跪在榻前,手举案盘,托着漱口的清水及痰盂。
漱毕周颢将碗掷于他双手托着的案盘内,咳了声道:“见过那个庾祺了?”
沈荃将小太监挥出去,笑说:“见过了,连那姑娘我也见着了。”顿住抬眼窥他一眼,见他端着茶吃,目光浮在茶碗上微微闪动一下,便接着道:“真是跟全姑娘长得一模一样!冷不丁站在奴婢跟前,奴婢还以为是全姑娘转世还魂了呢。”
周颢慢慢放下茶碗,隔了会才转来看他,“你看她是像我还是像丰王?”
“只看模样是谁也不像,只像全姑娘,不过——”
“不过什么?”
沈荃笑了一笑,“那姑娘的脾胃倒是有些像皇上,喜欢吃甜口的菜,喜欢吃虾,爱吃豆腐,玛瑙糕子汤她吃了两碗,专挑里头的豆腐吃!别看年轻,说是苏州乡下长大,却也不怯场,在邹大人和奴婢跟前从容不迫,很有当年全姑娘的气度。”
周颢听得微笑,目光渐渐悠远,“听昭王说她马上就十八岁了,是正月的生日?”
沈荃垂首回应,周颢在心里盘算着,时间倒对得上,只是全善姮性格太要强,她有个女儿的事当年连先帝也瞒得死死的,就是不知她暗地里告诉过丰王没有?她与丰王倒是一向交情甚笃,无话不谈,还曾合谋篡改遗诏——也说不准这丫头是丰王的女儿,不然她怎会冒天下大不韪去帮他?
“皇上可要见见这位九鲤姑娘?”沈荃忽然在旁小心试探。
当朝虽有一位公主,却是与昭王同胞,乃平王亲生,皇上倒是一个亲生女儿也没有。沈荃从小带他长大,一路看着他从父子离心到兄弟阋墙,后来凳上帝位,又是发妻早亡,亲子早夭,到如今膝下虽添了个小皇子,却因陈家而心存芥蒂,何况这小儿尚不能开口说话,真龙天子竟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如今圣体欠安,倘有个能说会道的女儿在跟前讨他高兴,兴许龙体能早日痊愈。可周颢半晌不吭气,倒弄得沈荃心里鹘突不安,愈发把脑袋低垂下去,“怪奴婢多嘴了。”
没曾想周颢居然宽容地笑了一笑,“沈荃,你跟我多少年了?”
“回皇上,奴婢是十.七岁时进的王府,到如今已是五十五岁了,有三十八年了。”
周颢叹了口气,“从我出生以来,就属你陪我的时日最长,你人无大才,就属一颗忠心难得。”
沈荃含笑探起头,“皇上的圣意是要见一见?”
“不管这丫头是谁的血脉,到底都是善姮的女儿,见一见吧。邹昌不是想举荐庾祺来查此案嘛,将庾祺也传进宫来,我亲授此命。”
言讫从榻上起身,独往里头寝殿去了,心中却久久悬着沈荃的话,那庾九鲤同善姮长得一模一样?善姮长什么样子他都快忘了,他便把束之高阁的那副画卷取下来,展开一看,又像当年在宫中与善姮初见,窗外一样飞雪漫天。
皇上要召见几个平民的消息当日一传开,宫内宫外皆惊,张达尤是个欢天
喜地,手舞足蹈跑到正屋来,在庾祺九鲤跟前说了一连串道喜的话,又滔滔不绝说着等此案查明,将来如何如何震惊朝野,保不定还能封官入仕,前途无量!
庾祺在熏笼前立着烤手,澹然瞟他一眼,不以为然,“张捕头原来想做官?恐怕要叫你失望了,你能保住性命回南京就算走运,我劝你不要奢求过多。”
张达不好意思地一笑,踅到罩屏内,“我哪能做官呢,我书都没读过几本。不过我小时候倒是有个算命的说我是吃官粮的命。”
“张大哥,你现在不也是在吃官粮么?”九鲤从卧房里抱着件庾祺的袍子出来,走到跟前给庾祺瞧,“叔父,明日进宫,您穿这件衣裳怎么样?”
庾祺看了一眼随便点点头,掉身坐在榻上,一时见叙白冒着风雪进来,身后跟进来两个小厮,担着个偌大的食盒往饭桌那头去了。一摆开是七.八叠生羊肉,还摆了个锅子,看意思叙白也要这头同他三人用饭。
果然叙白一面拍着身上的雪,一面笑道:“我一个人在那边屋里吃饭怪无趣的,不如做个羊肉锅子,大家围着炉子涮肉吃有胃口些。”
庾祺没说什么,朝九鲤招招手,九鲤忙跟着往左边暖阁里去,经过厅上,只淡淡睇了叙白一眼,并未搭话。叙白站在门前微觉尴尬局促,倒像是到别人府上做客没受款待似的,庾祺倒也罢了,怎么连九鲤的态度也忽然有些冷淡起来?想来想去,她多半还是为了杜仲的死。
好在张达招呼了他一声,他讪笑着过来,“外头又下雪了。明日先生和鱼儿进宫可要穿得厚实些,也许要在殿外等候多时,哪里经得住?”
九鲤睇他一眼,捧着碗点头,仍不吱声,转过脸却和庾祺说:“叔父,中午在沈公公家里,您为什么不许我提在路上的遭遇?我看那沈公公慈眉善目的,没准把杜仲的事告诉他,他去告诉皇上,还能彻查呢。”
闻言,叙白斜眼暗观庾祺的神色,庾祺轻轻一笑,“杜仲到底不是什么皇子,皇上知道了也未必会重视,不过是随便派人查一查,与其叫京城的官查,不如南京那头彦大人和你赵伯伯细细地查,查出实证来才好说话。”
叙白忙道:“杜仲虽不是真的皇子,可陈家抱的的确是谋害皇嗣之心。”
庾祺冷冷看他一眼,“没有证据的事,要是被陈家反咬一口岂不得不偿失?就算有证据表明杜仲是被陈嘉所害,他也大可以说是因为在南京的时候我重伤了他而报复。”
叙白虽有些失望,不过想他说得有理,只得点头,一面搛起些羊肉在铜锅里烫了片刻,越过庾祺放进九鲤碗中,“多吃些暖暖身子。”
九鲤只颔首一笑,晚饭吃毕,叙白看她并无私下叙话之意,只得失落回房。
旋即张达九鲤也各自回房休息,时辰虽早,天却早黑了,九鲤在床里头的柜上也点着一盏灯,把带来的几件衣裳都铺在床上,煞费精神地配着,却总觉不对,换了这条裙,又换那件袄的,半天也拿不定主意。
一时见庾祺推门进来,她忙去挽他过来,“叔父,您看我穿哪身好?”
庾祺立在床前朝铺上一瞅,笑说:“你素日不爱在穿戴上费精神,是为明日进宫,想给皇上留个好印象?”
九鲤暗窥他的脸色,不见生气才放心大胆地说:“倒不是为他是皇上,我是想,万一他真是我爹呢?”
“倘或不是呢?”庾祺转身朝榻上走。
“不是就不是嚜——”九鲤追过来,脸色微微失落,“反正我已经没爹十几年了,找不着我也不强求,我有您啊。”
说着坐在他腿上,两只手把他脖子一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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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出皇都(二十)
庾祺搂住她的背,笑着睇了她片刻便凑下来亲她,一时间只听见彼此的急促的呼吸声,簌簌的风声,噼啪的炭火声,除此之外天地悄寂。九鲤刚圈紧了他的脖子,可脑中忽然闪过杜仲的脸,正可怜兮兮地盯着她,她心头一紧,又把手松开,垂下了脸。
“怎么了?”庾祺柔声问。
九鲤只轻轻摇头,脸上怅惘迷茫的表情,庾祺看她一会就猜到是因为杜仲。一想到杜仲,连他也兴致寥寥,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叹着气转头把窗户瞅了一眼。
窗外黑魆魆什么也瞧不见,但听见风声紧迫,雪倒像是停了。他突然惦记起老太太来,苏州虽然不及北方冷,可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又碰上杜仲出事,不知在她又是怎样的打击——
她也许心里是疼他这个儿子的,不然不会把他收养的两个孤儿当孙子孙女看待,她把对他的情感,多半都倾注到了杜仲和九鲤身上。
思及此,他将九鲤放下,亲自把炭盆端到床前,拉她来躺下,“齐家虽然落魄了,好歹齐叙白还带了些钱上京,炭倒是不缺,你要是还冷,叫李妈妈再生个炭盆来,不必替他齐家省钱。”
九鲤睡在枕上望着他,忽地一笑,“您从前还不许我收齐叙白的礼物呢,连他做东请我吃饭您也不许,说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这会又变了。”
他笑笑,“这次来京是他费尽心机哄骗咱们来的,替周钰洗冤,也是替他们办事,不算白用他的。”
九鲤抿一抿嘴,把被子牵到脖子上来,“您回去睡吧,自从杜仲出事以后,您没有一夜睡好的,明日要进宫面圣,可别熬得没精神。”
这话里暗忖私心,庾祺一眼看穿,她是想着皇上没准是她亲爹,自然想要他在皇上跟前能留下个好印象。
他澹然取笑,“只要不在皇上面前失礼就罢了,有精神没精神有什么差别?难道你也像张达似的,想着皇上会封我个官做?”
哼,又是这满不在乎的态度,九鲤乜他一眼,把脸偏到一边去,“您忘了我这回进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了?”
他自然不能忘,却不敢像她这样想,回房来躺在床上暗暗琢磨了一夜,如今大家都知道九鲤是他当年从全府救出的,那么皇上自然也就能猜到当年派去全府的影卫是被他所杀,当年全府失火,他便是唯一的目击证人,皇上兴许根本不想有这么个证人活在世上——十几年前的旧事,想不到今朝又要重新翻腾出来了。
次日一早,沈公公便打发一辆马车来接,九鲤特地穿上件琥珀色素锻长袄,妃色撒花洋绉裙,梳着虚笼笼的发髻,带着一副红玛瑙耳珰。一看庾祺还像素日一般,外罩黑色灰色里子大氅,里头是宝蓝圆领袍,她心里难免嗔怪他不郑重,就在车内哼了声。
庾祺看她将脸向旁偏着,笑了笑,“咱们是平民入宫,太引人注目了反而不好。”
她转回眼来,这才窥见他脸上另有种郑重,“您在担心什么啊?从早上见您就不大高兴,是怕查不明白昭王的案子皇上怪罪?”
他摇着头又是一笑,“面见圣上嘛,一般当官的都有些惶恐,何况是我。”
九鲤朝前欠身,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声音低柔却很有力量,“这回您可以靠我了,沈公公喜欢我,不是说这些在宫里当差的人最有眼力了,不管我是不是皇上的女儿,沈公公喜欢,想必皇上也会喜欢我的,有什么事我替您求情好了。”
庾祺不能言明,怕她的亲爹真是皇上,而这个爹当年曾派人潜入全府行凶,她知道了大概会对世人大为失望。先有郭绣芝,后是齐叙白,让她失望的人太多了,他不忍心再叫她失望。
他在膝上反握住她的手,笑道:“你长大了,也懂事了,没准叔父这回可真要仰仗你了。”
九鲤仰起脖子,十分得意,一时又跟从前那个骄傲任性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马车一路向着皇城来,在九清门停下,二人下车即见沈荃携两个小太监在门外等着,穿着红色补子,头戴三山帽,臂搭金丝拂尘。二人上前行礼,沈公公忙虚托起身,瞅着九鲤两眼一亮,不住含笑点头。
跟着进了九清门内,九鲤紧贴着沈荃打听皇上凶不凶等话,沈荃只笑道:“姑娘见着就知道了。”
谁知越近玉乾宫,给这皇城中庄严肃穆的气氛一镇,九鲤渐渐连头也不敢再乱抬了,手脚微微发软,小步走在庾祺身边,只用余光扫过路上那些扫雪的太监。一条路上那么些人,却只听得见沙沙的雪声,人声半点不闻。
踅入玉乾宫内更是目不能直视,磕头下去,只瞧见前头有一张雕花繁脞的大书案,书案两边立着两盏鹤灯,正威风凛凛朝中间瞥着,整个殿内肃穆悄寂。九鲤偷偷瞥庾祺,他整个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姿态十分庄严敬畏,令她心内益发有点畏惧起来。
“平身吧。”
头顶传来低沉散淡的男人嗓音,口气虽随和,可那份慵懒中却透着强大威势,像个在打盹的巨兽,让人时刻惧怕惊醒了它。
九鲤起
身也是低垂着脑袋,等了半晌还不闻上头说话,这才偷么抬起脸一窥。不想正撞上皇帝的目光,皇帝忽然一笑,就令她挪不开眼了。原来皇帝是个身材高挑的中年男人,身穿淡黄衮袍,头戴着顶乌纱翼善冠,歪坐在张宽大的黄花梨管帽椅上,两手笼在袖中,留着三寸的黑须,两只眼睛幽深而漫倦地望着自己,从他那双眼睛里,她竟然感到点欣喜与哀伤。
但他整体是微笑着的,慢慢将胳膊撑来案上道:“一个平民丫头,竟敢直视天子,谁给你的胆子啊?”
沈荃闻言一惊,欲上前一步替九鲤开解,先一看周颢脸上的表情尽管严肃,但眼睛里不见半点怒气,揣测他不过是想逗逗九鲤,便不动声色地把脚挪回来了,静待九鲤回话。
九鲤吓了一跳,马上转动心窍道:“我本来以为皇上长得多吓人呢,谁知您长得这样好看,一看就看住了。”
周颢一下笑了,“朕长得好看?”
“既好看,又威严,像天上的玉皇大帝似的!”
这样一个人,长着与全善姮一样的脸,竟会如此同他说话,他既惊诧又恍然,觉得世界倒乱了似的。他笑了笑,“你见过玉皇大帝?”
“没见过。”
“既没见过,那就有欺君的嫌疑了。”
庾祺仍在地上伏着,闻言歪着脸斜了九鲤一眼。九鲤却没瞧他,只管笑道:“可民女梦到过,梦里玉皇大帝就是您这样子。”
周颢靠到椅背上,板着脸道:“你的梦谁见过?这还不是编的?扯谎就是欺君。”
九鲤咬咬嘴唇壮足胆气,“既然没见过,您怎么就能断定我是编瞎话呢?我真的梦见过。”
刚说完沈荃就在边上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周颢慢慢把眼转到他面上,“沈荃,你觉得这丫头说得有理?”
“似有理又似无理,这姑娘能言善辩的,把奴婢也弄得个说不清了。”
周颢只得笑道:“真是一张伶俐的嘴,无理也要辩三分。”
九鲤一看他笑了,忙跪到地上磕头,“民女不敢与皇上争辩,只是觉得皇上亲切,这才多说了两句。”
“起来吧。”周颢口气愉悦,待她起来又仔细打量她一回,见她目光中透着一股机灵与狡黠,年幼的时候也常有人如此说他,倒是都说丰王的眼神瞧着敦厚仁义些。这么看来,她竟有两分像了自己。
少顷周颢将庾祺也一并叫起来,又打量他,看年纪不过三十岁,若当年全府拼杀几名影卫的人是他,也算得上英雄出少年。他翘起腿,益发斜着身子,“你叫庾祺,朕听说过你的名字,南京青莲寺一案,就是你帮着查清楚的。听说连陈大人家的儿子也是打伤的?你伤人致残,知道为什么不罚你么?”
庾祺弯着腰道:“皇上圣明,一定是知道当时是陈二公子意图不轨,草民是事出权宜,所以才饶恕了草民。”
周颢点着头道:“朕虽然恕你无罪,可陈大人家里未必对你没有怨气。昭王一案,朝中有人推举了你来查,可外头原有些言语,说昭王是冤枉的,更有甚者,说是陈家栽赃,你从前和陈家就有些过节,朕担心你查案过程中有失偏颇。”
庾祺复跪下道:“先前草民已重伤了陈二公子,即便有什么过节,也都了结了,只盼着陈家不怪罪,草民何敢记恨,更不敢以公事泄私愤。”
周颢沉默半晌,才道:“朕信你一回。”说着将沈荃招到案前,吩咐了几句。
旋即沈荃便领着二人朝殿外走,到门前九鲤又回头望,见周颢从案后往右面踅出来,一径朝内殿走去了,她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恍忽,心里是觉得莫名亲切,但同时又觉得相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她只得依依不舍地收回眼,捉裙而出。
二人跟着沈荃往案发地瞧去,路上沈荃递给庾祺一道牌子,“这是皇上赐下的,既然案发地是在宫闱之内,你们少不得要进出查看,有了这牌子就能在宫内行走了。本案的死者是贵妃娘娘宫中的宫女,若要查问里头的宫人,一定要先求得贵妃娘娘应允,记住了?”
庾祺点头,双手将牌子接了去。
九鲤却窜到前头来问:“公公,贵妃娘娘好不好说话啊?”
沈荃委婉道:“圣意叫你们查案,自然谁都不敢阻拦。”
正是说曹操曹操到,只见前头那八角亭里坐着个雍容端丽的女人,周遭好几个红衫翠裙的宫人伺候着。一个宫女正往那女人手里递去个汤婆子,那女人接过去,扭眼朝亭子外一瞥,看见他三人,神情不见意外,只微微含笑唤了声沈荃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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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出皇都(廿一)
陈婠笙一叫,沈荃忙领着庾祺九鲤凳上几个石阶,在亭外台基上行跪拜礼。婠笙噙笑问及庾祺九鲤的身份来意,沈荃细细说明,一问一答间,将庾祺九鲤耽搁在地上不得起身。
九鲤跪不多时便觉膝盖像被冻僵了,木木的,想动也不能动。她哪吃过这份苦头,从前在乡下跟着上坟祭祖,庾祺从不叫她多跪半刻,就是年节里要跪也多是预备蒲团来垫着。庾祺正在旁睐了她的膝盖一眼,耳中听着陈婠笙温柔和煦的嗓音,顿感厌烦。
亭子里沈荃正哈着腰笑道:“这么冷的天,贵妃娘娘怎么到外头来坐着?要是着了风寒皇上可要挂心了,如今大国舅爷虽身处西南,可昨儿来的奏本里头还向娘娘和四皇子请安呢。就是小国舅爷在京里也是日日盼着娘娘凤体康健,娘娘可千万要保重才是啊。”
婠笙笑着点一点头,“我是在宫里头坐得闷,特地出来透透气,沈公公放心,我自己还不知道冷暖么?坐一会就回去了。”
说到此节,那双杏眼方温吞吞地往沈荃身后瞥去,神情慢慢挂上五分庄严,“瞧,我们只顾说话,竟忘了亭子外头还有人跪着,他们两个虽是平头老百姓,可皇上心里最记挂的就是天下子民,快叫他们起来吧,到里头来避避风。”
沈荃回头叫了庾祺九鲤入亭来,九鲤只看着庾祺,见他又近前作揖行礼,便也又福身行礼,“贵妃娘娘金安。”
婠笙注视九鲤好一会,暗自惊叹,眼前这姑娘还真如侄儿陈嘉所说,与画上的全善姮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当初在皇上寝殿内一瞧见那画就觉得不简单,尽管全善姮本人她从未见过,如今亲见九鲤,就像是见着全善姮一般,一股妒恨如同猛火在她心内止不住地烧起来。
兜兜转转,她全善姮的女儿还是走到皇上跟前来了,虽然背地里娘家人都说这姑娘不一定就是皇上的血脉,可她能从九鲤的眉宇双眸中看见一丝刁滑诡诈,这感觉她太熟悉了,不会错的——
好在那个杜仲死了,即便眼前真是个公主,也威胁不到她什么。她渐又松懈几分,端起茶来淡淡一笑,“皇上特许你们自由进出宫廷查案子,你们打算从何处查起?”
庾祺拱手道:“回娘娘,草民二人正请沈公公带着先看查看初情现场。”
婠笙扭过头朝亭外望去,“姝嫱就是死在那里。”
二人顺着她的眼将目光穿过些高挑的琼枝玉树,所及之处栽着一片半丈高的山茶树,枝叶被雪低压着,成了道天然屏障。案发是十月末,那时候枝繁叶茂犹胜眼前,的确是个避人耳目的好去处,庾祺凝眉细望,那山茶树林后头似乎不见路径。
因问沈荃,沈荃细着嗓子道:“这山茶园后头是夕露台,是后宫娘娘们听戏宴饮的地方,除了年节有戏外,平日都是空着的,只有几个小太来往监巡查。”
如此说来,那山茶园后头无路可走,就只有
亭子前头这条路能进去,凶手选此处作案是为掩人耳目,足可见是早有预谋。
庾祺看了片刻,又扭头问沈荃:“沈公公,草民不懂宫里的规矩,宫女们闲来无事都可以随意在宫内行走?”
“那就要看走去什么地方了,闲时在这些花园里走走逛逛,只要各宫主子不理会倒没什么,要是主子们用人的时候找不见人,这可就要受罚了。”
庾祺点着头道:“案发是在夜里,天气寒冷,那个叫姝嫱的小宫女为何会离宫跑到此地来?”
婠笙旁边有个叫蕴儿的宫女开口道:“当晚我们娘娘在青鸟阁内吃酒,我恐怕酒后吹风会伤了娘娘的凤体,所以打发一个小太监去苍梧轩传话,让姝嫱带件斗篷和袖笼子到青鸟阁来,娘娘回宫路上好用,她这才离宫出来的。”
九鲤走到向路的阑干来,举目一望,这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曲折蜿蜒,道路那边是一些金瓦红墙,别无门洞,只能顺着这头走到那头。
记得上回邹昌说过,前一阵有个叫顺子的小太监跳出来指证,当夜巡逻曾在这条路上看见过昭王从后头那山茶园中出来。
这却有些不对,她扭头和庾祺道:“叔父,咱们到园子里去瞧瞧吧。”
庾祺便向婠笙作揖,“不知贵妃娘娘可否应允?”
婠笙抿着唇上的茶水,眼睛漫不经心地落在桌上的茶果上,笑着点头,“皇上许你们走动查看,我还敢违抗皇命不成?你们只管看去。”
言讫仍由沈荃领着他二人下亭,钻进那山茶园中去。九鲤一路走,一路往那蜿蜒小路上望,这园子虽不大,却枝横树斜生长得密密麻麻,一入夜,外头绝看不见里面。但当夜那太监顺子真从此地巡查而过,必是手打灯笼从蜿蜒路上远远走来,从枝叶罅隙间分明能瞧见游荡的灯笼,哪个凶手会明知有人路过,还跳出去被人看见?
因此上,九鲤益发笃定那个顺子是在说谎。
三人走到林间,沈荃拿拂尘朝一棵树底下指去,“当时那姝嫱的尸体就是在这里被人发现的,血流了一地,哎唷,那副场面就别提多吓人了!姝嫱衣衫不整,身上有好些伤痕,仵作验过,大概是挣扎的时候被凶手蹭伤的。”
庾祺因问:“公公知不知道死者身上有几处伤痕?”
“我听邹大人秦大人进宫禀报的时候说起过,身上的淤青有七处,有十一处破皮的,大概是抓伤挠伤或者是给树枝刮伤的。”
九鲤道:“说明这姝嫱当时与凶手短暂地打斗过一阵,难道就没人听见呼救么?”
沈荃摇头,“从青鸟阁过来,亭前这条路离得最近的除了这夕露台,再往前就是贵妃娘娘的苍梧轩,别的宫里的人要到青鸟阁去,有别的近路,所以当天晚上这路上少有人走动,也就是巡查的太监和侍卫。不过侍卫是一个时辰巡查一回,就是姝嫱呼救,也不一定碰巧听见。”
庾祺喃喃道:“看来凶手对内宫的路径和侍卫们巡查时辰都很熟悉。”
九鲤别有深意地朝他撇了嘴,“偏不知道还有个太监来巡查。”
沈荃搭话道:“你们是说顺子?”
九鲤点点头,“邹大人说,前一阵这个叫顺子的小太监站出来说,当夜他巡查至此,曾见昭王从这园子里走出去。”
“是是是,是有这回事!”沈荃微微仰着脖子,朝天上眯着眼睛回想,“那顺子巡完到外头值房里就开始拉稀跑肚的,当夜就被关在外头胡同里治病去了,等病好了才知道出了这事,这才出来作证。”
九鲤旋即道:“可见凶手只知道侍卫巡逻的时辰,并不清楚太监巡查的时辰。”
“这个姑娘就有所不知了,顺子是负责报时辰的,巡查是有定例,不过当夜青鸟阁夜宴,有许多宫外的皇亲国戚进来,自然小太监们也忙些,像顺子这种只管报时辰的也会被派出来巡查巡查。”
庾祺回首道:“通常宫外巡查都是至少三五个人,敢问公公,宫内太监们巡查是什么规矩?”
沈荃道:“按规矩是三人一队,不过当晚人多事杂,所以有两个小太监好容易得歇,就躲了个懒,叫顺子一人来巡了。”
庾祺轻轻一笑,“这顺子倒很勤谨。”
或许连这顺子也压根没来巡这一回,只是要替人做伪证,所以才说来巡过,九鲤一寻思,便也嘲讽地笑一笑,不过当下不提,照旧与庾祺分头在园中各处查看。
沈荃只跟着九鲤转,怀抱拂尘歪着脸,见她一脸专注认真,忍不住感慨,“你这专心致志的模样,就像全姑娘就站在我面前似的。全姑娘做事也是极认真的一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她不是男人,要是男人,早就考个功名做官了!”
闻言,九鲤踌躇片刻,稍稍直起腰来,“公公,我知道您说的这位全姑姑是我母亲,您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我和叔父心里早就十分清楚了,这事是瞒不住的。”
沈荃笑而点头,“那你爹是谁,你那位叔父没告诉你?”
她摇摇头,“连他也不知道,他说我娘从没提过,而且当年在全府,我娘也从没直言承认过我是她女儿。不过我这模样也不必说了,您看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扭头朝他又看一眼,“沈公公,您从前和我娘很熟么?”
沈荃抱腹笑道:“那时候你娘就跟你一般大,常往王府去传先皇的口谕,我们倒是常说话。你娘看着娴静和软,却是个最要强不过的人。”
九鲤暗想,从前皇上还是王爷,这沈公公在王府就侍奉,倘或常与她娘有来往的话,一定是皇上的意思,说不准在两人之间传递口信或东西,二人的私情他最清楚,所以才对自己如此亲切。
正想到此节,忽然听见庾祺踩着雪走过来,“出去吧。”
九鲤扇扇双眼,“不看啦?”
“这园子被打扫过了,找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一行往外走,沈荃散淡笑道:“这是宫里头,不是外头,不可能留着个案发地等案子查清再收拾,案发第二天邹大人秦大人来查过后就叫人收拾过了,连那些沾着血的土都挖出去了。”
九鲤惊叹一声,“土翻一翻就好了呀,怎么还要挖出去?”
“贵妃娘娘血养出的花有腥气,所以吩咐连土也挖了。”
九鲤暗暗撇嘴,朝前一瞧,婠笙与几个宫人还在那亭子里坐着呢,这么冷的天,亏她坐得住!三人不得不进去回话请安。
婠笙换了个珐琅鎏金汤婆子抱在腿上,似乎是有意在这里等着他们,一听脚步声便朝几人稍稍转过身来,问起查检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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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出皇都(廿二)
庾祺正要答话,婠笙那纤长的手却抬起来朝他身后的九鲤一指,“让这丫头说,她既随你进宫查案,想是有些本事,倘或有什么线索,她也该看得出来。”
九鲤向旁看沈荃,见沈荃朝她暗暗使了个眼色,只得上前福身,“回贵妃娘娘的话,那园子早叫人收拾过了,连土都翻了一遍,就是有什么线索,眼下也找不到了。”
不想婠笙脸色一冷,斜上眼来,“你的意思,是嫌收拾的宫人多事,还是觉得有人刻意破坏现场,阻扰查案?”
此言一出,庾祺沈荃皆有些惊恐,暗中忙看九鲤。九鲤虽也慌张,倒很快镇静下来,窥一眼婠笙的凌厉的脸色,愈发觉得这陈贵妃是做贼心虚。
这话可不敢说,她只将双膝一软,跪到地上连声分辨,“民女不敢有这个意思!民女再不懂规矩也明白,这后宫之中,多少贵人娘娘住着,哪能见得那些血啊死人的不吉利的东西?自然先收拾了要紧。这里没线索
,还可以到宫外查验尸体,请娘娘放心,一定会有别的发现!”
她这一跪,陈贵妃方懊悔性急,又化开微笑朝左右睃睃,“瞧我把这姑娘吓得,快搀起来。”
待九鲤起身,稍显和颜悦色道:“你是民间来的,得皇上特许在宫中走动,我方才不过是想提醒提醒你,可别说话得罪了人,这宫里头可不只我一个娘娘,再者说,那些宫女太监也不好惹,宫女闹出人命,谁不是人心惶惶,都怕怀疑到自己头上,恐怕他们听了多心。”
九鲤忙垂首认错,“民女不会说话,请娘娘责罚。”
“这就言重了。”
说着,婠笙朝边上伸出胳膊,那宫女蕴儿忙托着她的胳膊将她从凳上抚起来,一个小太监接过汤婆子,另一个宫女替她戴上暖袖套,九鲤见她这架势是要走,忙站到一旁去。
她笼着白狐狸毛暖袖搭在腹前,要走时,又瞥着庾祺,“听说你原是个大夫,极擅验尸,比仵作还厉害?可惜这回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姝嫱的尸体早叫她宫外的父母接走了,如今只怕都回了家乡入土为安了,你若要瞧,我叫人去她家乡,再把她的尸体刨出来送到京城。”
庾祺微微抬起额头,看见她稍有些得意的侧脸。他只得将眼波一转,垂下头,澹然道:“那些话都是旁人客气,草民愧不敢当。既然先前有仵作验过,草民只看案卷便是,不敢惊扰死者,更不敢劳烦娘娘。”
婠笙转动脖子斜他一眼,慢慢点一点头,方款步出亭,一双半高底的绣鞋踩得雪沙沙作响,那声音像在人心里,使人在岑寂中微觉不安。
隔会她朝身后瞥一眼,蕴儿立时上前,她凝着眼低声问道:“那个顺子回宫没有?”
蕴儿摇头,“顺子痢疾初愈,刻漏房管事的公公怕他没好完再过了病气给人,特许他在胡同里多歇几日。”
“一会打发个人去告诉陈嘉一声,务必要管好这个顺子的嘴。”
蕴儿又凑近了些,“娘娘要是不放心,不如让这个顺子永远开不了口。”
婠笙斜她一眼,“不好,皇上刚命这个无官无职的庾祺来查此案,就是要对百官以示公允,这个节骨眼上要是证人死了,皇上少不得会疑心到咱们陈家头上。”
“娘娘虑得是,即便他不死,他的口也开不了,他的爹娘已被二爷接上京押起来了,就是再借他几个胆他也不敢乱说话。”
婠笙默然走到路径蜿蜒处,扭头一看,亭子里早没了人,循路望去,见三人的背影是朝着青鸟阁那头去了。
皇上这时候许了这庾祺如此大的特权,还叫沈荃亲陪,到底是相信昭王清白,还是做给百官看?真是叫人愈发难揣摩。
那厢沈荃领着庾祺九鲤到青鸟阁转了一圈后,便叫小太监送二人出宫,一面折去玉乾宫回禀周颢。周颢正在殿内关着门与一班大臣议事,仔细一听,像又是为立太子的事。
因近年龙体欠安,朝中大臣急于早立国本,未免宫内宫外动荡不安。自从陈贵妃之子出生后,皇上膝下有了一亲生皇子,原来支持昭王之人自然不敢再直言立昭王为太子,不过每逢有人提议册立小皇子之时,这班人多以天命太重而皇子年幼,早早册立太子,只怕有损金体为由反对,况朝堂早有议论,先皇太子原本年幼时生龙活虎,正是自册立为皇太子后才日渐孱弱多病,焉知不是天命太重之故?
众大臣相争一年,倒是二位国舅道:“皇子年幼,皇上正值年富力强,将来不知还会生下多少位皇子,到时候从中挑一位经纬天地之才,这才是朝廷之福,苍生之福。”
好听话自然是如此说,可谁不知道皇上龙体有恙,又是四十多岁,将来即便还能生,谁能说得准到底是公主还是皇子?就算得了位皇子,比眼下四皇子又要小几岁,算来算去,这皇太子之位多半都是四皇子的,所以两位国舅爷自然可以把话说得冠冕堂皇。横竖因两位国舅爷这话,此事搁置了两三月未议,谁知眼下却因姝嫱被害一案又被大臣提在口里。
内中有人道:“此案诸多蹊跷,依臣之见,终是为太子之位有人心乱不定,生此毒计陷害昭王!当年先帝在位时曾有明旨,将昭王过继给皇上为子,先帝曾说,平王论公,是为国而战,为私,皇上当年是皇太子,平王是为手足而战,太子当以平王之子为亲子。皇上,此刻昭王被冤,案情不明,若册立四皇子为太子,只怕有违先帝之意啊,请皇上三思!”
周颢靠在椅上沉默不语,见状,有人驳道:“张大人此言差矣,既然案情不明,怎么就认定有冤?若按张大人的意思,是因为太子之位空悬而招致人心不安,那此时奴册立四皇子为太子,正可以稳定众朝臣的心!”
有个陈大人瞥他一眼,话语尖锐道:“王大人,既然先帝有旨意要皇上视昭王为亲生之子,自己的儿子眼下涉案不明,就急着立皇太子,你这岂不是置皇上于无情无义之地?以后叫天下百姓如何看待?两位国舅爷乃四皇子的亲舅舅,他们都不急,你又急什么?”
“二位国舅爷正因与四皇子有亲,所以避讳,他们不开口就罢了,我们这些吃朝廷俸禄的大臣再不开口,岂不是置国家大事于不顾?”
“哼,既然是国家大事,二位国舅爷皆是内阁重臣,真是大公无私,何须避讳?!”这陈大人笑乜一眼,向案前一步行礼,“启奏皇上,臣昨日得知,与庾祺齐叙白等人一同上京的还有一名年轻男子,名叫杜仲,也是庾祺收养的一个孤儿,年十七,与那位九鲤姑娘一样,原也是个风光霁月的少年,可不知怎的,听说这杜仲在进京路上被人投毒致死。”
话音甫落,好几位大人脸上皆浮着不少惊疑,周颢亦稍稍扣眉,“这个杜仲也是庾祺收养的孤儿?你的意思是,此人被人下毒害死,也与昭王的案子有关?”
“臣也是昨日收到南京彦大人的信才得知此事,据彦大人说,这个杜仲与九鲤姑娘都是相貌不俗,令人过目难忘,更兼他们年纪相仿,所以在南京有很多人都误将他们认作是一对龙凤胎。”
如今但凡知道九鲤是全善姮私生女的人,都不免怀疑九鲤与皇上的关系,既然有位青年与九鲤有同胞嫌疑,那自然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
周颢冷着脸默了半晌,方问:“那他们到底是不是同胞?”
“回皇上,齐叙白早就派人到苏州查过,这个杜仲是苏州一户寻常百姓家的儿子,父母因病早亡,这才被庾祺收为学徒教养长大。这恐怕是别有居心之人为防万一,所以——”
这陈大人一面禀,一面窥周颢,见他眼色沉毅冷峻,便将后头引人遐想的话咽住了,没有证据之事,凭人猜测罢了,皇上一向多疑,他猜到的一定不会比他们这些臣下少。
等了片刻,他才又道:“臣还有一事回禀,据彦大人说,庾祺等人在路上还遭遇了几个杀手,这几人清楚的知道他们的姓名身份,却不说缘故就要他们的姓名,幸亏那个庾祺有些身手,这才反杀了那几个杀手,尸体送回南京城,据尸体脸上的刺字来看,那几人皆是些作奸犯科的死囚,为首的叫蒋大,是刑部关押的几名死囚,可巧事发前半月,刑部的名册上有几名囚犯暴毙。”
周颢缄默片刻,反问刑部尚书贺大人,“贺爱卿,你的大牢里跑了几名死囚,这事你知不知道?”
那贺大人年事已高,慢慢吞吞颤颤巍巍地跪到地上,答得沉声静气,“此事罪臣尚不知情,大概是有死囚的家人疏通,管大牢的人想出个李代桃僵之计,将几名死囚私放出大牢。无论此事到底如何,臣都有失察之罪,请皇上治罪于臣!”
周颢一双眼睛在他银发斑驳的脑袋上悬了半日,“你身为刑部尚书,的确有失察之罪,不过你总管一国刑名事物,许多要务缠身,大牢里的事你不免有失管之处,就革你半年的俸禄,以儆效尤。”
说着,向扶手上一歪,朝下挥了挥胳膊,
声音听着满是乏累,“回去吧,把此事查清楚,三日后将刑部徇私的官吏都呈上来,论罪处置。”
殿内议到此节,偏又有个小太监端了药及至殿外,沈荃故意上前同他大声搭话,“到服药的时辰了?”
那小太监一样高声答话,里头这班大人一听,不敢耽误龙体,只得跪下请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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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出皇都(廿三)
少顷见殿门大开,几位大臣垂首退出。沈荃接过汤药热茶端入内殿,周颢正立在书案的熏笼前烘手,听见动静不为所动,直望着白晃晃的窗户出神。
只等沈荃将药和茶放在炕桌上,到背后来请,他方慢慢蹒去榻上坐下,“那个庾祺带着九鲤走了?”
“回皇上,奴婢恐皇上有话要问,叫了个小太监先领着他们出宫去了。”
到底是跟了几十年的老太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沈荃陪着他的时日竟比先皇还多。这奴才最了解他,他当然有话想问,可那些话问来问去都只是猜疑,谁也不能肯定当年善姮到底有没有背着他与丰王发生私情。
但她的确背叛他助丰王篡改遗诏,她就是要报复,见不得他当皇帝。大概是因为他许诺她要讨她为侧王妃这事没能做到,所以她恨他,连给他生了个女儿也不给人知道。
女人爱起来恨起来都叫人没办法,这一刹那,他忽然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的意味,打心底里原谅了她——
他同时在心里喃喃念着九鲤的名字,伛着背,脸低得不给人察觉他带着点笑意。未与九鲤照面时他还拿不定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女儿,可自从早上与她一相见,他几乎心里就有了答案了。
他想来想去,不知问什么好,“‘九鲤’这个名字是谁给取的?”
沈荃踌躇一会,不敢隐瞒,低声笑道:“奴婢问姑娘了,姑娘说是庾祺取的。”
“她从前没有名字?”
“姑娘说那时候太小,不记得了。”
周颢阴沉着脸,“这名字太小家子气了。”
沈荃吹了吹药,随身附和,“是这话呢,想是庾祺没读过多少书,一介平民,能有多少见识?”
他心里稍觉畅快了,接过药碗,“查到什么没有?”
“去出事的山茶园和青鸟阁看了看,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沈荃笑道:“刑部的秦大人和大理寺的邹大人在刑事上这样老道都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庾祺再厉害,到底浅见寡识。”
周颢吃完药,紧着又用水漱口,接过帕子揩了嘴,将帕子重重掷在炕桌上,“才刚陈大人说那庾祺身手不凡,是有些本事的,可别小瞧了他——”
沈荃把脑袋低垂下去,少刻才低声道:“不过要不是他这本事,也许当初连姑娘也跟着葬身火海了。”
说着又笑了笑,尖细的嗓子里莫名含着一丝慈爱,“皇上是没瞧见,那丫头很有些胆色,才刚在山茶园那头,她说话不留神得罪了贵妃娘娘,险些惹娘娘生气,她面上瞧着很是惧怕,可奴婢看得出来,她心里倒很沉稳。”
周颢呷过一口热茶,“怎么会在山茶园碰见贵妃?”
沈荃一壁收拾药碗一壁笑道:“娘娘在山茶园外头那亭子里坐着散闷呢,奴婢领着庾祺和姑娘一去就碰见了。”
周颢笑了笑,“贵妃跑到那四面漏风的亭子里散闷,真是好雅致——”
“嗨,姝嫱是娘娘宫里的人,娘娘一向体恤下人,到那里去,自然是关心案子的进展。”
周颢睇他一眼,“贵妃和九鲤除了案子,就没说点别的?”
“这倒没有。”
周颢顿了片刻,转了话头,“你听见没有,方才陈举说庾祺还有个叫杜仲的徒弟,来京路上被人毒杀了——”
“奴婢倒从未听庾祺和九鲤姑娘说过这事。”
“按陈举他们的意思,这个杜仲是因为被人怀疑是九鲤的同胞兄弟才遭此毒手,你觉得呢?”
沈荃忙跪在榻前,“朝堂之事,奴婢不敢胡乱猜疑。”
“朝堂之事,连你也觉得是朝中之人所为。”周颢笑缓缓下榻,踅到案后去,一手在案上轻轻敲打,扭头向着窗外长叹,“我何尝不知道,陈贵妃善妒,三十来岁才诞下一个皇子,又是当下我唯一亲生的儿子,不单她怕这份‘唯一’的荣耀被人撼动,二陈也怕。怪我这些年心有余而力不足,以致二陈日益势大,真可谓养虎为患,祸乱朝纲。”
说到尾后,他敲桌的力度大了些,沈荃心内一振,跪在案前拭泪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奴婢是眼看着皇上长大的,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就废寝忘食地替先帝分忧,登基以来,更是焚膏继晷操劳国事,平外敌,正朝纲,创建丰功懿德,即便近些年龙体欠安,也仍是日夜为江山社稷忧思忧虑,历朝历代,敢问哪位君主有皇上这份心力精神,就是神仙圣人也未必万事俱全,若皇上自责自咎,天下人都该羞愧而死!”
周颢自在椅上坐下,悬着眼睨他一会,方慢慢点一点头,“这回死的虽只是个小宫女,却牵连昭王陈家乃至贵妃,路上已死了个杜仲,又冒出几个杀手来,只怕九鲤身边仍是危机四伏,你要替,替善姮看护好她。”
“请皇上放心,奴婢回头就调几个影卫时刻护紧姑娘的安危。”
未几沈荃告退出宫,归家不多时便有奴才来禀报,说庾祺九鲤离宫后在街上用过午饭,已会同邹昌等人往刑部去了,大约是去查看尸检的案卷。
那案卷上不单记明了死因,连伤口的大小深浅也记录得十分详细,再有身上的各式伤痕都一一写明,庾祺细数下来,这姝嫱身上果然如沈荃所说,有淤青七处,疑似抓痕十一处,新伤居多,下.体有撕裂的痕迹,俨然强.奸所致。
九鲤并着脑袋看了半天,却觉得有些不对,在他耳边低声道:“叔父您看,有两处淤青三处抓伤是旧伤,肯定是死前几日就形成的伤痕。新伤看起来好像是临死前才与人打斗所致,可从这些伤势来看,都像是女人所为,只有女人才爱用指甲抓人。”
给那秦济听见,笑哼一声,“姑娘这话说得太片面了,情急之下什么都有可能,也许那男人紧抓住她的身子,她左右挣扎,这才被人的指甲刮伤。”说着,他走到案前,将桌上那把匕首捡起来,“要紧是她胸前的致命伤,和这把匕首可谓严丝合缝,这把匕首就是凶器无疑。”
那匕首上嵌着象牙和红宝石,正是昭王的随身之物。庾祺走去接了来,拔出匕首与案卷上伤口的情形细细比对,不错,果然是凶器。
他将匕首递给九鲤,望向邹昌道:“可是邹大人,我记得您说过,在案发前昭王就遗失了这把匕首,那就是说,有可能有别人用这把刀杀的人?”
秦济脸色不悦地先插进话,“庾祺,你这话的意思是有人借刀杀人,栽赃嫁祸?你有什么证据?没有证据的事最好谨言慎行!哼,这里是刑部内堂,不是你南京的同寿堂!”
庾祺含笑走到左首椅上,旋身坐下,“秦大人,我并没有说是有人借刀杀人,这话是您自己说的。”
那头叙白瞧过匕首,也道:“即便有人说这话,也是合情合理的怀疑,秦大人是刑部官员,难道连合理的推测也不许?”
秦济益发重重地冷哼一声,“齐叙白,你已经被革职了,别在这里摆你县丞大人的架子,眼下你虽有功名,却不过一介书生,许你进刑部是看王爷和邹大人的面子,你别给脸不要脸。”
九鲤与张达站在左边最尾一张椅后正捧着匕首细看,终于察觉这堂中气氛剑拔弩张,二人抬额窥他几人一眼,只见庾祺翛然坐在左首,邹昌气定神闲坐在右首,秦济叙白上下而立,各有愠恚。
如今凡见过面的官员,都因九鲤心照不宣的身世秘密而待她十分客气,她想着劝一句还使得,便走上前笑道:“凶手一点眉目还没有呢,几
位大人就要为他吵起来了,这多不值当啊。”
邹昌旋即点头笑道:“不错,还是言归正传吧。在案发大约七.八天前,昭王府里服侍王爷更衣的两个丫头曾发现这把匕首不见了,而发现的前一日,王爷曾到京郊打过猎,怀疑是丢在了山上,还派十几个家丁去山上找过,却没找到,满王府的下人都可以作证。”
九鲤转向邹昌,“这么说,也有可能是有心人偷了这把匕首?”
邹昌瞟了眼秦济,笑道:“也可以这么怀疑,王爷在京不喜欢摆架子排场,这个习惯秦大人想必也有所耳闻,王爷常微服出行,身边往往只带一两个随从,若有心人要偷,也不是偷不到。”
因这话此刻出自九鲤之口,秦济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点点头,走来邹昌身旁坐下,“也是这个缘故,此案才成了悬案。”
九鲤走去庾祺身旁,见他攒着眉又在翻阅尸检案卷,便俯下身去悄声问:“叔父,还有什么不对?”
庾祺轻轻摇头,再看两眼便将案卷搁置,“死者姝嫱在宫内有没有什么仇人?两位大人查问过没有?”
秦济不耐烦道:“查过了,姝嫱今年二十岁,保定府人氏,家中只有爹娘,十五岁选入宫中,先在尚寝局当差,掌灯烛事宜,去年冬天才调任到贵妃娘娘的苍梧轩当差,掌贵妃娘娘的日常膳食用药,在尚寝局没听说她与人结过仇。”说到尾后,他的神情显然有些犹豫,声音亦低了下去。
庾祺心内了然,接着追问:“那她在苍梧轩可曾与人不和?”
邹昌向旁瞟着秦济,见他不愿说,便笑道:“这个我和秦大人也查问过,这个姝嫱在苍梧轩当差的一年,常常挨罚。据苍梧轩的六个宫女两个太监说,她做事丢三落四粗心大意,所以掌事姑姑生气时,难免掐打她两下,也常罚没她一些薪俸。”
九鲤马上想到早上陈贵妃身边的那个盛气凌人的宫女,“这位掌事姑姑是不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眼睛细长,个子高挑,身量纤瘦?”
邹昌道:“不错,她叫韩蕴儿,自从贵妃娘娘选入宫中,一直服侍其左右,直到娘娘封了贵妃才升任苍梧轩的掌事姑姑。”
庾祺一手摸着下巴歪在衣裳沉思一阵,觉出点不对,“皇后早在十年前就病逝了,按名位眼下后宫之中应当是贵妃娘娘最高,该是她执掌后宫,想必贵妃娘娘宫中当差的都是些最精明强干的宫女,敢问这么一个粗手笨脚的宫女,怎么会安插到苍梧轩去当差?若是早先没发现,后来发现了,也该及时撤换这个宫女,”说着,他端正了身子笑问:“难道还会是因为宫中人手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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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出皇都(廿四)
庾祺问完,双眼随意地朝秦济看着,目光却显出两分逼人的态度。秦济一时不好答话,只怕稍有不慎给陈贵妃添什么嫌疑,便稍稍避开眼,拇指刮着唇上的胡须,做出一副仍在思索的样子。
半晌不闻他吭声,邹昌便笑着将腿翘起来,接过话去,“这件事本官曾问过沈公公,听说是去年年节底下那姝嫱往苍梧轩去送灯烛,远远地就被皇上瞧见了,皇上说正巧苍梧轩缺个宫女,就随手将她指给了贵妃娘娘。”
这事奇怪,皇上日理万机,哪有工夫亲自安插宫人?九鲤歪着眼看了下庾祺,“贵妃娘娘竟得宠至此?皇上还亲自为她指派宫人?就算是皇上指派的,她做不好事,该换不是一样能换?”
邹昌秦济二人皆不作声,稍后秦济才道:“圣意谁敢胡乱揣测?宫闱之事,更不能随意置喙。”
九鲤只得咽下唾沫,不好再追问。那头叙白却像有所领会,笑道:“敢问二位大人,这姝嫱姑娘是不是长得有几分颜色?”
见秦邹二人皆轻轻点头,九鲤恍然明白了,皇上大概是被那姝嫱的美貌吸引,所以留意到她,正巧苍梧轩缺人使唤,便将人安插在内,日后他常到苍梧轩走动,也能时时见得,这份用心,就算姝嫱差事当得再不好,陈贵妃也不敢轻易撤换人手。
哼,看来不论是平民是帝王,可见都是好色!九鲤想到此节,不由得把目光转下来,落在庾祺高挺的鼻梁上,他的鼻梁挡住了那一边的眼睛,这只眼睛微微低垂着,目光散漫地落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此刻安静得像尊象牙雕塑的神像,仿佛没听见大家议论。
喁喁碎碎的谈论声中,他忽然抬起头,向门外望了一眼,起身朝邹秦二人打拱,“天色不晚了,不敢再劳累二位大人,草民等这就先告辞了。这尸检的案卷能否誊录一份,让草民带回去仔细斟酌?”
秦济这回倒未多说什么,叫了个文吏来当场誊写一份交与庾祺,不冷不淡地叮嘱一句,“庾大夫,这里不比南京,凡事可要三思而后行。”
庾祺带笑谢过,便领着九鲤三人辞出刑部大门。倏地一阵寒风钢刀似的刮过,九鲤鼻头一酸,猛地打了个喷嚏,庾祺随即侧过身,将她的斗篷拉了拉,重新解开系好。
不知几时这外头又下了一阵雪,将街上的车辙印和脚印都重新掩盖住了,那石狮子底下候着两辆马车,车顶上也覆着一寸深的白雪,在日薄崦嵫中,显得格外凌厉明亮。
时近晚饭,街上显得愈发零落了,这时候要去昭王府已有些迟了,叙白便歪过脸和众人道:“天晚了,咱们还是先回去用饭,明日再去王府不迟。”
可巧九鲤肚子里咕噜叫了一声,庾祺听见,便点一点头,先一步朝石阶底下走去。不想九鲤冷不防在后头踩滑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扑下台阶,亏得他闻声掉转,一把将她接在怀里。
“怎么这么不当心?”
“这鞋底子有些滑。”九鲤嗔道:“不知道京城的雪竟这样多。”
叙白在后头要拉她,终是慢了一步,只得眼瞧着九鲤微微红着脸从庾祺怀中退出去,刚好又一缕寒风拂来,在他心里扫荡了几回似的。
庾祺朝九鲤脚下瞥一眼,她脚上穿的是一双软缎白靴,虽用了双层缎子缝制,终归是薄了,难抵北方的凌厉天气,何况这料子雪里踩一踩就湿透了。他道:“明日在街上找一找有没有卖现成羊皮小靴的。”
叙白咳了声,清一清干涩的喉咙,走上前来搭腔,“回去问问杨管家,他对京城熟得很,哪里卖什么他一清二楚。”
不想庾祺九鲤皆不搭话茬,转身朝前一辆马车款款走去了。
偏张达觉得眼下是住在齐家旧宅,怕面上过不去,免不得
笑呵呵敷衍叙白两句,“咱们入京就下雪,不知要冷到什么时候,看来明日我也得上哪里寻摸一件皮袍子穿,齐二爷也替我问问杨管家哪里有卖旧皮袍子的。”
马车驶在路上,九鲤扭头撩开窗帘瞅了一眼,外头是白而冷的世界,苏州就不如京城下雪下得多,积也积不厚,风更不似北方这般萧瑟。她对京城的任何一点都没有印象了,故乡成了他乡,感到种沦落天涯的孤寂。
好在庾祺就在她身旁坐着,她把脑袋搭在他肩上,“叔父,早上您见到皇上,觉得我有哪里长得像他的没有?”
她的双手攀着他的手臂,他斜下眼,拉过她一只手握住,“你不是说上京来寻生父原是为了我们两个的事,既如此,认不认得到,又有什么可伤心的?”
九鲤撇撇嘴,“我可没有伤心,就是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我爹。”
“倘或不是,一位皇上,不可能亲自召见咱们,这些大人也不会对咱们是这个态度。”
“那早上见到他的时候,他怎么也没叫我吃顿饭呐?”
庾祺听着这孩子气的家常话只觉好笑,“他是皇上,不是寻常人家的老爷,咱们进宫也不是去做客,就连四皇子也不能轻易与他同桌用饭,你看陈贵妃如此受宠,见着他也得磕头下跪,这就是天子,天子都是高高无上的。”
她叹了声,“那这样也怪没趣的,不像咱们家里,您再凶再严厉,我和杜仲还有老太太也是与您一桌吃饭,您虽然不说话,可我们知道,您再也不会将我们从庾家赶出去,更不会砍我们的脑袋。”
庾祺微微笑着不接话,紧握着她的手,那手暖得她瞌睡起来,慢慢阖上眼皮,再睁眼就已回到齐府了。
四人在叙白房中吃毕晚饭,管家杨庆年亲自端了热茶来,殷勤地嘘寒问暖几句,又往熏笼里添了些炭,端着茶盘出来,一旋身,却躲在窗户旁听几人说话。
里头叙白正问:“先生,您吧这份案卷带回来,可是觉得有什么蹊跷之处还需仔细斟酌?”
庾祺不看他,垂眼翻弄着那几页纸,“没什么,只是觉得死者身上的伤势有些奇怪。”
九鲤正坐在榻前的圆案上吃茶,闻言急着将热茶咽下,咽喉猛地一烫,朝前一倾,将剩在口里的茶水全吐在了地上。她一壁张开嘴吐舌头,一壁抬手朝口里扇着,衣襟打湿了一片,显得十分狼狈。
叙白忙摸了帕子递去,紧跟着庾祺也嗑嗤一声将碗盖落在茶碗上,由袖里摸出条绢子递给她,叹了声,“急什么?烫得舒服了?”
她眼角扫过叙白手上的帕子,又嗔一眼他,接过他手上的绢子,“我是着急问有哪里奇怪的嚜。”
她眼睛尽管没再瞧叙白,也能感到他的失意与尴尬,她暗瞥一眼,见他不觉将帕子攥成一团握在手心,仍装作没事一般端起了茶碗。
张达笑道:“这还用问么,在刑部的时候你自己不是说了,姝嫱身上的伤有新有旧,是女人掐挠而成。那姝嫱生得美貌,还是被皇上亲自指去贵妃娘娘宫里的,我看八成是陈贵妃吃醋,又不好明着撤换人手,就指使宫人刁难打骂这个姝嫱。”
九鲤接口道:“早上我听这位贵妃娘娘说话就听得出来,的确是个骄纵霸道的性子,她再受盛宠,如今也有三十多岁了,姝嫱年轻貌美,被皇上多看了几眼,她自然会有些嫉恨。可为一点嫉妒心就杀人,还是在宫里,这也不至于啊。”
叙白在榻上沉声道:“倘若她是想杀个人嫁祸给王爷,那么杀姝嫱就是一举两得的事了。”
张达连不迭点头,“对对对,齐二爷这话没错,你们不是说案发当夜,正是陈贵妃跟前那个蕴儿打发人去宫里叫姝嫱送东西的么?肯定是早有预谋的,早就派一个侍卫在那山茶园里埋伏下了,姝嫱往青鸟阁送东西,不是正要路过那里嚜!”
此刻庾祺将案卷往炕桌外沿推去,手指在纸上点点,“若是只想杀人嫁祸,为何还要奸.污她?朝中都知道,昭王并不耽溺女色,酒后乱性奸.污宫女,怕事情败露而杀人灭口,每件事的动机都经不起推敲。陈贵妃入宫许多年了,她若是将昭王当做四皇子的对手,肯定对昭王的为人很是了解,怎么会想出这个奸.杀栽赃的蠢法子?”
叙白垂首呢喃,“或者她心里很清楚,皇上早就想处置昭王,只是缺个名目而已。”
庾祺摇头,“可案发至今,皇上不顾陈党劝谏,俄延着册封太子之事,还三令五申要严查此案,可见皇上对昭王的态度显然不至于此。”
张达朝榻上摊开两手,“嗳,也许她不清楚圣意啊,她兴许以为昭王不是皇上亲生的,皇上根本不会拿他当回事。”
庾祺仍是摇头,“正是了,昭王不是皇上亲生的,按常理四皇子将来册立储君必是水到渠成之事,只不过要她耐着性子等上几年,难道她连等也等不起,甘愿冒此大险?”
即便陈贵妃不通政治,二陈浸淫朝政多年,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除非近来皇上待昭王和陈家的态度有了新的变化更,从而令陈家及贵妃心内不安。
想到此节,他又想回姝嫱身上,一位帝王,怎么忽然留意到一个小小宫女?天下美貌的女人多得是,对一个宫女另眼相待,不免失了九五之尊的体面,何况这位君王连全善姮那般美貌的女人都未曾留恋过。
留意姝嫱根本就是故意做给陈贵妃看的,整个陈家在朝中已积怨太多,身为皇上,就算不明罚,也该给陈家一个警示。于是乎,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将一个无辜宫女卷入了朝堂纷争。
张达见辨他不过,趁他在出神的工夫,又道:“我看一定是侍卫杀人,宫里除了女人就是太监,就只那些侍卫是正儿八经的男人。”
九鲤暗自寻思半天,也对这说法生出疑虑,“可是邹秦两位大人查问过当夜宫里当差的侍卫,并没有什么异常。”
“这就更好解释了,侍卫们互相包庇嘛!”
“你这话可说得不对,我看包庇的可能性极小,听沈公公说,在后宫巡逻的侍卫是七人一队,为避嫌疑,不许落单,没可能几个人同时说谎包庇一个人吧?”
九鲤一面说,一面睃着三人,“皇宫侍卫,可不比在街头巷尾巡逻的士兵差役,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招来灭门之祸,他们当着这份差事,岂敢大家伙一齐徇私包庇?这样的人,谁敢选他入宫做侍卫,宫里还不大乱了?”
张达叙白皆觉有理,只得垂头思量。
沉默中,庾祺用碗盖拨得茶碗嗑嗑作响,“还有一点也至关重要,要是凶手是某个侍卫,那这个侍卫是如何得到昭王的匕首的?按邹大人下晌的说法,昭王常微服出行,也许有某个技艺高超的小毛贼不知其身份顺手牵羊,可这个说法过于牵强。我见过昭王,昭王腰上常系着的配饰有好几件,别的一样价值不菲,怎么就这么巧,偏那小贼就偷了这把匕首?”
昭王日常的习惯叙白也有些了解,常见他腰上还佩着一只金麒麟,要是寻常小贼,要偷也该先投那件东西。不过这也恰恰说明,偷盗之人专偷匕首,就是有意要用那把匕首做杀人凶器。
他侧首朝炕桌上凑近了些,“待明日去仔细问问王爷,要是王爷能想起在何处丢失的,兴许谜团就能解开一半了。”
庾祺正在点头,忽见那总管杨庆年欢天喜地跑进来道:“二爷,沈公公派人来了,带了好些东西来,说是送给九鲤姑娘的!”——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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