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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出皇都(〇五)


    这厢杜仲九鲤走出巷,一阵寒风扑面,九鲤打个喷嚏,把斗篷拉来拢得个严严实实。举目一看街上,这时候已初现年关前的热闹了,街旁平添许多摊贩,杜仲看到对过有个卖鸡鸭鹅的,便走上去蹲在地上同这小贩讨价还价。


    九鲤在旁等得百无聊赖,举着双眼乱瞧,目光漫漫扫到身后一条巷口,忽然看见有个男人的脑袋像是受惊一般,猛地缩进墙后。她心起疑惑,拢着斗篷走到那巷口,往里一瞧,逼仄的一条小巷,前面不远有个拐弯,没看见什么人。


    “你看什么呢?”


    一时杜仲走到她旁边来,她吓一跳,扭头瞥他,“才刚这里好像有个男人在盯着咱们。”


    “盯咱们?”杜仲朝巷中一看,仍见无人,便笑,“看咱们的人多了,管他做什么,嗳,你身上带钱没有?”


    九鲤睁圆眼,“你不是自己带着荷包么?”


    “我里头就只二两碎银子,有些不够。”


    “你买两只鸡鸭二两银子还不够!”她愤愤望向那小贩,“他敢是拿咱们当冤桶宰呢!”


    “不是,我是想把他那些鸡鸭鹅都买了。”


    她复收回眼瞪他,“都买了?!他那两个笼子里加上得了二十来只,郭嫂家里三个人,吃得了这些?!”


    他笑笑,“吃不下就先养着,他们家院子蛮宽敞,养几只鸡鸭还养不下?到年关不就犯不着买了么,有现成的吃。”


    九鲤嗤他一声,只得在荷包里摸了一两银子添给他。杜仲回去把钱称给小贩,领着他往对过春山巷里进去。九鲤只得在街前等,等得无趣,便转进那逼仄小巷里,却还是没见方才那个一晃而过的男人。


    虽是匆匆一瞥,却觉那男人的脸有两分眼熟,不知何处见过。她苦想着钻出巷,正巧杜仲往曹家送了东西出来,两个人又并身往回走。


    “郭嫂她们收下了?”


    杜仲乐呵呵点头,“买都买了,也送到家去了,还能不收么?”


    “曹老太太没说什么?”


    “她要给我磕头哩!我赶忙就跑了。”


    九鲤睐他一眼,“她要给你磕头你受得起么?”


    “我就是知道受不起,所以才急着跑啊!”


    “那她为什么偏要给你磕头?”


    “这老太太,谁知道他怎么想,大概是绣芝在咱们家做活,他拿我当主子吧。”


    九鲤轻笑,“就怕她只拿你当主子。”


    杜仲听了这话才回过味来,庾家又不是官宦之家,绣芝


    也不是他们家生家养的奴才,曹老太太抛开年纪辈分待他如此敬重,反而有些不对。


    “那老太太不会是知道我和绣芝的事,不许绣芝改嫁吧?”


    “你才看出来呢!真是个傻子,你也不想想,曹老太太是个老寡妇,如今全靠媳妇养活着,郭嫂要改嫁咱们庾家,她能不急嚜!再则还有狗儿呢。”


    “我要娶她,自然是要她带着狗儿嫁给我,这倒不是什么麻烦。嗨呀!曹老太太也没什么,了不得将来我和绣芝还给她养老,她一个老人家,能花得了几个钱?”


    九鲤笑着摇头,“曹老太太可不会这样想,他们曹家只剩了狗儿这个独苗,倘或郭嫂嫁给你,将来你们是要再生孩子的,生下的孩子可就与他曹家不相干了。狗儿那副样子,你就不必说了,又不是亲爹,连郭嫂那个亲娘老太太还要担心她偏了你们的孩子!”


    杜仲想想道:“你说狗儿那副样子,是什么样子啊?”


    “你难道没瞧出来,狗儿是个天生的傻子?”


    如此九鲤将庾祺的话说给他听,又道:“你就没想过,狗儿上了两年学,为什么总是运气不好,遇见的先生不是这头有事就是那头有事,其实人家是不肯教他!”


    杜仲满面骇然,细细一想倒合乎情理,益发心疼起绣芝,“那她岂不比我知道的还要艰难?带着这么个儿子,不知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九鲤望着他暗暗叹口气,终没话可说。


    时隔两日绣芝仍没回来,倒是托顺路的邻居捎来话,说是她婆母劳累病了身子,还需告假在家照顾她两日。庾祺虽然应允,可这日却趁张达逛到铺子里来时,私下托他打听打听他家邻舍之中有没有别的妇人可用。


    张达疑惑道:“郭嫂不是做事麻利勤快么,怎么要换人?”


    庾祺呷着茶睐他一眼,“她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都要她照顾,眼看还有一月就要过年了,我们家里事也多,很费她的精神,你再替另她找个轻松些的差事,这样她也不必公私之间左右为难。”


    说得张达暗暗惊疑,他几时也留心起下人的家事了?


    “是不是郭嫂哪里做得不好?”


    庾祺微笑摇头,“没什么不好,只是她找件更松快的活计,岂不能匀出空子照顾家里?”说着,他睐过眼,“你和郭嫂很有交情?怎么有精神替她说话?”


    张达呵呵一笑,“交情谈不上,不过是先前她在衙门当差的时候和气周到,又是个寡妇,我看她也着实艰难,这才多问两句。横竖是您家里用人,您说要换,我就打听着就是了,等有了合适的人您再换。”


    庾祺微微点头,换人不急在这一时,倒也不是嫌她家中事情多,只是他想到郭嫂此人,心里总有点没底,这人做起家务来没什么可挑的,可他此刻留意其她来,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对。


    “我问你,按说衙门后厨的差事也是个美差,衙内那么多小吏官差,他们也都有不少亲戚,怎么偏就把这份差事给了郭嫂?”


    张达咽下茶道:“不知道,当初是王山凤叫她去的,大概她和王山凤能攀得上什么关系。先生怎么突然问这个?”


    庾祺摇头,“随便问问。”说着起身,“张捕头既然来了,就留在家吃过晚饭再走。”


    从未听庾祺留客,张达不由得受宠若惊,忙笑呵呵站起来打拱道谢。晚饭吃毕,九鲤送张达由仪门出来,趁机悄悄问起叙白的境况。


    张达道:“听说齐大人一家前日从乡下回府了,大概府里还有事忙,就没到衙门去。”说着叹了口气,“不过我看齐大人悬了,听彦大人说起,好像皇上因他家的凶案大发雷霆,恐怕要罢他的官,旨意只怕没几日就要到南京了。”


    这事大家都早有预料,齐府接连出了这些事,叙白少不得要受些牵连,何况皇上一向对齐家不满。九鲤低着头,不免替他忧心,他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又要罢他的官,不知他往后如何打算。


    “那齐太太呢?”


    “还用问么?杀人偿命,朝廷已经勾决了,明年秋后的绞刑。”


    “齐家知道了?”


    “前日便派人去齐府说过了。”


    九鲤没话再说,在巷口站定,把手里的灯笼递给他,又在原地呆站了一会。


    这时候时辰不太晚,天色却早已暗下来,一片海似的像要从头上倒灌下来,她觉得一点惘然和恐惧,那轮冷森森的白月倒像是从海里透出来的,深得摸不着,风卷着街上的落叶踢踢踏踏,像又人从昏暝中走来,显得周遭益发萧瑟空寂。


    她正掉身进巷,忽然听到叙白的声音,“鱼儿。”


    这嗓音意气消沉,九鲤心头一振,忙扭头看去,只见叙白下颌上起了一片胡茬,嘴边一圈也满是淡青的印子,他沉着肩,酽酽望住她,眼睛里有什么轻轻在闪。


    “我娘没了。”


    他一说完眼泪便滚落出来,九鲤盯着他,呆愣了好一会,“你是说齐太太?还是——”


    “我是说我娘,我亲生的娘,梁榎夕。”


    九鲤张了张嘴,一时却说不出话,寒风往嗓子眼里灌,直灌到心里。“二姨娘,她是为什么?”


    叙白低下头哽咽道:“她自己服食了夹竹桃的毒汁。”


    这些日子阖府上下皆忙着为叙匀治丧,叙白起初见榎夕虽然不大说话,却也没大哭,还以为她心里头已经过去了。谁知前日从乡下回来,衙门里打发人来说了思柔的事,她便赶了丫头一个人在屋里闭门不出,直到今日下晌,丫头见送去的午饭还摆在廊下没拿进去,这才急着叫人撞门进去,却为时已晚。


    “我娘一向爱哭,这回却没大狠哭,我以为她是想通了,没想到——”


    九鲤半晌不能吭声,听他沙哑地述说着,觉得一颗心被一阵寒风扫荡空了似的,竟想不起榎夕的相貌了,只记得她纤瘦高挑的身形,行动总是有些无力似的。


    “那你娘的后事你准备怎么办?”


    叙白抽了两下鼻子,抬起头来,闪烁的泪光渐渐沉去眼底,他又镇静下来,“我不预备大办了,停灵七日便下葬,家里那些下人我也要将他们都打发了,只留几个可靠的老人送大嫂和侄女回她娘家去。”


    缦宝娘家听说是在广州做官,官职虽不大,照顾女儿外孙却不成问题。不过缦宝未必肯去,她虽性格柔懦,可越是这样的女人,在这种关头越是会舍命不渝。


    “大奶奶只怕不肯吧?”


    “她留在齐府跟我这个年轻的小叔在日夜相处并不是件好事,只怕将来会惹出不少流言蜚语,对她和侄女都不好。”说着,叙白惨淡一笑,“何况连我都不一定还能留在南京。”


    “为什么?难道朝廷已经有什么旨意下来?”


    叙白牵起一丝笑摇头,“没有,不过我这官是做不成了,也许将来会去异地他乡谋条出路,到时候谁来照管她们母女。不如把家里的银子打点出来,一并送她们回广州,大嫂手里好歹有些钱,也不怕在娘家遭人白眼。”


    烂船还有三千钉,倘或叙白不争,缦宝母女自然能带走不少钱。只是九鲤静静听下来,觉得他像在安排后事一般。


    她心头一紧,忙去拉他的手,“你做这些安排,不会是——”


    “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他仰起头呢喃,“不过是穷途末路,不得不提早打算起来。”


    “你要打算什么?”


    他泠泠一笑,被眼中未干的泪光一装点,像是冷笑。他不答反问:“我娘的事,你还来么?”


    九鲤怔着点头,“这是自然。”


    “那好,你替我告诉庾先生一声,我就不进去了。”


    路上彻底黑下来,他掉过身,不一会九鲤就看不见他了,她仍有些呆怔怔的,觉得他那身影在黑暗中消失得干净利落,心中不知怎的觉得悲哀。


    稍后她转回巷中,径走


    到东厢房。


    庾祺在书案后头看药方,见她神情不对,还以为张达和她说了他欲裁撤绣芝之事,便把药方搁在案上,以解劝的口吻道:“你以为我是因为郭嫂和仲儿的私情才想赶她走?这倒是其次,我只是觉得郭嫂家里事情太多,咱们家的活计也重,不如放她去谋份闲散的差事,还可以兼顾家里。她那儿子你也看见了,婆婆年纪也大了——”


    九鲤听了半日才回过神,“啊?为什么要赶郭嫂走?”


    庾祺哼笑,“我说半天你竟没留心听,看来不是为郭嫂打抱不平。说吧,张达又和你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叙白他娘昨天服毒自尽了。”


    庾祺一时也怔了怔,“为什么?”


    她沉着脸,“说不清。”


    “是齐叙白来告诉你的?”


    她点点头,“他请咱们去吊唁。您去么?”


    庾祺应允下来,见她脸上一片怅惘,便朝她伸出手去,“过来,我抱。”


    九鲤走来跟前,一屁股坐在他腿上,把脑袋搭在他肩头,沉默着不说话。他抚着她的脑袋,歪下脸看她,“连你也沾上这多愁善感的毛病了。”


    九鲤嗔他一眼,“我想不明白嚜,叙白说要把家里的下人打发了,还要送大奶奶回广州娘家去,好好一个齐家,就这么说散就散了。”


    “齐家几代繁荣,也要走到头了,凡事由盛而衰,由衰至盛,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齐叙白那个县丞只怕也难当下去了,他可说他日后有什么打算?”


    她贴在他怀里摇头,静了好一会,在齐家的事上想不通,又想起绣芝和杜仲,“您为什么一定要赶郭嫂走?就算她不能嫁到咱们家来,您也不必要赶尽杀绝啊,您让她走,她再往哪里赚钱去?找份差事可不容易,什么怕咱们家的活多事重带累了她,都是借口。”


    庾祺笑笑,“不错,只是个借口而已。”


    “那到底是为什么?”


    他握起她一只手轻轻摩挲,向案前虚起目光,“也没什么,我只是在郭嫂家里看见个东西,一枚金戒指,那做工不像是寻常人家的东西,就连一般的殷实之家也请不起那种手艺的师傅。我在想,曹家一个清贫之家,为什么会有那种玩意?”——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2章 出皇都(〇六)


    经此说,九鲤也想起那枚戒指,便从庾祺怀中起来,“您说的那戒指我也看见了,是不是上头还刻着个‘仙’字?好像是郭嫂的小名,也许是她从娘家陪嫁来的东西。”


    庾祺一双笑眼随她转到案外,“你是说郭嫂娘家有钱打得起这种东西?可她眼下的日子过得如此艰难,你可曾听她提过找娘家帮过什么忙?”


    “这倒没有,她娘家好像不在南京。”九鲤两手撑在案眼,对着他瘪嘴,“再说大家不都说嫁出去的姑娘就是人家的人了,兴许是她娘家不肯帮。”


    庾祺含笑点头,“这也说得通,只是一样,她当初能进衙门当差是王山凤亲自发话,她和王山凤又是什么关系?”


    “有可能曹家有什么亲戚在王家当差,是亲戚帮着讨的差事。”


    尽管这话也有理可循,不过庾祺仍觉蹊跷,王山凤此人贪财好利,不像是会白送下人人情的人,这种差事不如赏给衙内小吏的亲属上算。


    他一只手在桌上闲敲了片刻,道:“这事情回头我向关幼君打听打听。”


    九鲤登时有点不高兴,却没说什么,扭头朝窗上看一眼,看见斜对过杜仲的窗户上透着一点荧荧烛光,她撇嘴道:“我看等问清楚了郭嫂有不对的地方再换掉她也不迟,要是您误会了她呢?她在咱们家这几月了,从没哪里出过岔子,咱们可别仗着有几个钱就摆出一副高高在上欺负人的架子,咱们庾家从前不也是种地的?”


    庾祺也怕杜仲知道了先闹起来,只好笑着点头,“好吧,你要做这个好人我也依你,不过你要答应,一旦我从关幼君那头问出郭嫂有什么不对,到时候你可不许帮着仲儿说话。”


    言讫他举起一只手,九鲤立刻旋到案后,往他手上一拍,“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笑了,顺手将她拉倒在腿上,埋首下去用鼻尖蹭她的鼻尖,“你不是说是女子不是君子么?”


    九鲤吊住他的脖子抬起上半身,脸紧紧埋进他颈项间咯咯发笑,呼吸热烘烘地喷在他脖子上,使他觉得像猫的绒毛在瘙痒。她见他脖子慢慢红起来,便在他滚动的喉结上轻轻咬一口,旋即挑衅地瞪上双眼。


    他把她抱到案上来,冬天的夜里,她仍然渐渐发出一身细汗,浸润了案上的纸张,它们横七竖八贴在她背上,他把她搂起来,一张张去揭开,像剥她的皮肉,她星眼半睁,目光似烟,柔媚得难以捕捉,他觉得在这些纸下有一缕炙热妖娆的魂朝他飞扑过来。


    他暗自惊讶,她真是他一点点看着长大的?怎么还有这样一面?但就连这一面也是他促就的,他又暗自得意。


    早上起来庾祺正要往关家,不想就见齐府的下人来送讣告,因想着关幼君必会去齐府吊唁,就没往关家去。


    次日至齐府凭吊果然碰见幼君,多日不见,她仍是那副清丽模样,只是鼻头被冻得微红,显出丝寻常难见的俏皮。她穿一身极素净的衣裳,一走入灵堂脸上便挂出一丝适宜的哀恸,与叙白特意寒暄了几句踅出灵堂,在场院中看见庾祺三人,又上前问候。


    一时叙白出来,庾祺趁势向他借了间空闲的小花厅,请幼君移步说话,叙白随手叫个小厮引着他们去,见九鲤欲要跟去,暗中将她拉住,托她往外书房斟酌一张治小儿咳嗽的药方。


    庾祺回首未见九鲤跟来,猜到是给叙白绊住了脚,心下虽有不快,却正好趁机支开杜仲去看着九鲤。


    这厢二人转到厅内,甫坐下,幼君就道:“先生可是有什么要紧事问我?”


    庾祺略笑笑,“关大姑娘真是聪慧过人。”


    幼君笑眼望着齐府下人端茶进来,待人出去后才说:“不是我聪明,是我知道先生的脾气,没事绝不会特地借个地方和我坐下吃茶。先生有什么事只管直说,能帮得上我一定尽心竭力。”


    庾祺便单刀直入,问起绣芝的底细。随即幼君障帕一笑,“先生家里的下人怎么问起我来了?我不过去过府上两回,和你们家那位郭嫂只不过打过照面,我哪里能知道她的事?”


    “大姑娘一向神通广大,我以为南京城的事无论大小,你好歹都能知道一些。”


    “先生把我说成能掐会算的神仙了,我没那么大的本事。”


    庾祺慢条斯理呷着茶,“大姑娘这是自谦,你连青莲寺的底细都知道些,我家的事你大概也摸了个清楚,自然连我家的下人你也不会轻视。”


    “我摸先生家的底?这话是怎么说的?”幼君搁下茶碗,面对面隔着些距离朝他微笑。


    “大姑娘若不是猜到些鱼儿的身世,怎会不厌其烦地帮我们家的忙?”


    她往下垂了垂笑眼,隔了一会才开口,“先生怎么不想可能我是因为钟情于先生,所以才三番五次帮忙?”


    庾祺吭地轻笑一声,“庾某并不是个自以为是的人。”


    幼君噙着一丝笑意沉默住了,脸上好似有一片哀愁的表情,脑中却飞快转着,郭绣芝的底细她是知道一些,不过陈嘉既与庾家结怨,他还在南京时又刻意问起过这位远亲,难保他是要用此人报复庾家。


    当下陈家在朝中的势力依然如日中天,听说陈嘉回京后并未受罚,皇上有口谕道,虽然陈嘉与青莲寺几个老尼姑勾结着逼良为娼,不过他念在他身有重伤,特许他居家戴罪养伤,伤愈后再论罪惩处。


    说是如此说,可这伤几时养得好,全看陈


    家如何答复,可见皇上对陈家的偏袒之心。倘此刻拆穿郭绣芝与陈家的远亲关系,恐怕将来陈家迁怒怪罪。


    尽管幼君更看重昭王周钰,但做生意的人,一向是要给自己留退路。几面权衡之下,幼君轻轻点头,“这位郭绣芝的事我的确不清楚,不过先生既然问我,我替先生打听着就是了。”


    “那就多谢关大姑娘了。”


    庾祺起身打拱,幼君亦起身还礼,二人双双踅出小花厅,复往灵堂寻各自家人。


    一路见齐府景色凋零,幼君不由得慨叹,“我听说朝廷要罢齐大人的官,可有这回事没有?”


    庾祺澹然一笑,“不清楚,我近来未曾到衙门去,也没听朝廷有令传下来。”


    幼君睐着他笑一笑,并未多话,二人走回灵堂,见赵良与彦书前来吊唁,赵良拉过庾祺暗道吏部有令要革叙白县丞之职,今日来正好是趁吊唁之机传达内阁之意,在灵堂却不见叙白的身影,只有两个老管事在灵前待客还礼。


    庾祺也不知道叙白将九鲤拉到何处去了,院内院外睃遍也不见人,正要请齐府下人去找,谁知叙白九鲤缦宝三人恰好一道进院来了。庾祺反剪过手,冷眼将九鲤自头至足细扫一遍,见她髻鬟齐整,面色如常,他的神情方缓和些。


    这功夫叙白欲引着赵良彦书往厅上说话,庾祺亦同赵良彦书拱手作别,一面走出院来,方问九鲤:“才刚和齐叙白带你去了哪里?说了些什么?”


    九鲤悄声咕哝,“反正不会拐了我。”


    “你嘀咕什么,大点声。”


    她咧一咧嘴,“没什么,大奶奶的女儿有些咳嗽,他们请我到书房开了张方子,还托我隔几日多配几副药送去船上,路上好吃。”


    幼君在后头听见,走上前问:“怎么,大奶奶要离开南京?”


    “叙白说如今家里就剩他们叔嫂两个,又都年轻,怕将来有人说闲话,要大奶奶要带着女儿和钱财回广州娘家去。”


    庾祺若有所思,这时候叙白要将大嫂侄女送走,只怕是想斩断后路,另有打算。


    说话间走出齐府,仍未见杜仲,问缘故,九鲤才说杜仲有事先走了。庾祺猜他定是溜去曹家,埋怨道:“这时候曹家的事情还不清不楚,你怎么不拦住他,就看着他泥足深陷?”


    九鲤低声咕哝,“脚长在他腿上,我拦得住么?再说了,郭嫂不见得就像您想的那样,她到咱们家若真安着什么坏心,日日给咱们端茶送水的,早就该下点药把咱们都药死了。”


    庾祺无话可驳,凶着瞪她一眼,“都是我把你们惯得不成体统,两个人都不叫我省心!”


    她禁不住翻个大白眼,“您到底哪里惯我们了?还不是该打就打该骂就骂的——”


    惹得幼君在后头噗嗤一笑,“这丫头真是会顶嘴,我看先生担忧得不无道理,你们那位郭嫂就底细清白也不能是杜仲的良配啊,哪里都不等对。要不顺路坐我的车回去?”


    庾祺打拱推辞,“不耽搁大姑娘的事,我们走回去。”说着拧过九鲤一只肩膀掉个方向,“回家!”


    幼君并不勉强,自登舆而去,庾祺同九鲤慢慢往家逛去,庾祺又道:“除了开药方,齐叙白没说别的?”


    问得九鲤心虚,缦宝去书房前,叙白是同她说了些话,他欲往京城去投昭王,在王府做个幕僚,将来另寻时机复入官场,并劝她,“不如你与我同去,也好探清你的身世之谜。”


    九鲤踌躇道:“叔父一定不许我去。”


    “他不许你去你就不去么?”叙白笑了一笑,“他管了你十几年,你不嫁人,他岂不是更要管你一辈子?以你的聪明才智,并不在他之下,何必受他约束?再则,你们——终归不是亲叔侄,不如找到你的生父,许多事不是就能名正言顺?”


    他说得隐晦,不过九鲤心领神会,红了脸,低下头,“就算我偷偷跟你走,叔父也很快就能追上来的,就像上回,走又没走成,还平白连累你挨了他的打。”


    叙白把一只手搭在她肩头,“上回怪我们在馆驿耽搁了一夜,这次走咱们一出家门便直奔码头登船,我雇了船等你,他要追,就只能追到京城去了。”


    九鲤暗想,这倒好,若她生父是当今皇上,趁庾祺也在京城,正好求皇上赐婚,看天下谁人还敢非议。她打定主意,朝他点一点头。


    这事却不敢对庾祺说,只得装傻回他,“叙白还要说什么别的啊?您又多想,他如今家道中落仕途渺茫,哪还顾得上儿女私情?你放心好了,什么也没说,真的只请我开药方来着!”


    庾祺将信将疑,只管睐着她,“真的?”


    “真得不能再真了!您不喜欢他不就是总觉得他心思不纯么,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能惦记我啊?他打算他的前途还打算不过来呢!”


    “这倒不错,齐叙白心里头一件惦记的就是他的前途和齐家的光耀,这个时候还惦念儿女私情,不是他的性格。”


    九鲤嘻嘻一笑,“是嘛,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不是他的行事做派。”


    庾祺稍思之后,方赞同地点一点头。


    说话间归到家中,不见杜仲,至晚饭之后仍不见他回来,庾祺一怒之下连夜及至鲍家,约定后日趁鲍显尉过生日,携杜仲前来,与他那房侄女会一会面。直到后日一早起来,才对杜仲九鲤提起此事,当下要雨青提杜仲拣了身体面衣裳,雇来马车携了礼物往鲍家来。


    车上杜仲一听那姑娘叫鲍桂兰,便悄悄同九鲤抱怨,“听这乡里乡气的名字,人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给庾祺听见,撩开眼皮斜他一眼,“娶妻当娶贤,男人一个好色,一个好赌,将来都是要吃大亏的。”


    杜仲空张开嘴却不敢驳,舌头在唇上一扫过,脸歪到一边去,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九鲤怕他挨庾祺骂,故意调停道:“我说句良心话,要论名字,绣芝这名字也不见得就比桂兰好,反正先见一见嚜,没准人家小姐根本瞧不上你,你有什么好的,脑子笨,好吃懒做——”


    说着添油加醋挑了杜仲一身毛病出来,把杜仲气笑了,“你少说两句不会变成哑巴。”


    九鲤扯他一下,脑袋歪凑过去,“我这是帮你说话。”


    杜仲乜她一眼,又轻轻乜过庾祺,吭吭冷笑起来,“反正我人嚜也不好,又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说起来只是个药铺学徒,好人家的小姐我根本配不上,正好绣芝年纪大又是个寡妇,我和她正般配,谁也不高攀谁。”


    庾祺冷乜他一眼,“你虽不姓庾,可谁不当你是庾家少爷?我并没有哪里亏待过你,不答应这事也是为你好,歪声丧气的是做给谁看?我看几年不打你,你是皮痒了。丑话说在


    前头,一会见着鲍家人,你放规矩些,想着故意做出无礼的样子招人讨厌这婚事就能作罢,哼,这家作罢我还能给你找别家,总之曹家不行。”


    杜仲见他声色严厉,闷着不敢吭声。


    九鲤看情形不对,又两厢调停,“先到了鲍家再说好不好,这时候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3章 出皇都(〇七)


    到了鲍家,宾客满座,庾祺自去与鲍显尉寒暄说话,鲍显尉示意两个女儿领着几个亲戚家的年轻男女,另邀着九鲤杜仲到东厢房来坐。


    一群年轻人挤在屋里烤火说话,谈笑间九鲤暗中打量那鲍桂兰,虽算不得什么国色天香,倒也是位眉清目秀小家碧玉的人物,且谈吐落落大方,性情温柔和善,连她亦渐有些喜欢起来。


    她暗与杜仲道:“桂兰姑娘我看蛮好,人家问你话你为什么装没听见?就算你不喜欢,也当有礼些,免得人说叔父没教导好咱们。”


    杜仲瞅一眼鲍桂兰,见她正偷眼看他,只好勉强搭话,“我医术学得不精,你说的这种症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一会你去问我师父吧。”


    那鲍桂兰听他说话有些冷淡,并不介意,含笑点头,“你学医多少年了?”


    “十来年了。”他有点不耐烦,刻意把自己往坏处说,“学医是看天分,大概我没这天分,仅靠勤奋努力是成不了神医的。”


    桂兰掩嘴一笑,反而安慰,“天底下能有多少神医?所谓天道酬勤,只要能开方下药医治些寻常的病就算是位好大夫了。”说着,又扭头把九鲤望上一眼,“你们两个谁大些?”


    九鲤正在罩屏里头同别人看针线活,闻言放下绣绷走出罩屏,剜杜仲一眼,“我略大他一些,只是他犟得很,不肯承认,也从不肯我姐姐。”


    鲍家姊妹亦跟出来,趁势夸赞杜仲,“仲哥哥虽然略小些,可行事倒沉稳得很哩,不单会医,还会帮衙门办案,年初荔园的命案姐姐听说没有,就是庾老爷领着他们姐弟帮衙门办定的。”


    几句话说得桂兰益发心动,只管笑盈盈望着杜仲,“原来你还有这本事,医术不精也不算什么,兴许将来还能做官呢!”


    众人皆笑语恭维,杜仲脸皮渐渐红了,只好谦逊一番。七.八个少男少女又围坐回来,靠墙的长案上供着一枝腊梅,一盆仙客来,红黄错落,被火炉熏出隐隐花香。


    外头恰好变了天,像要下雪,屋里暖烘烘的气氛不免使人逐渐心迷神醉,杜仲本来想借故先走,可身子觉得沉沉的,难以起身,只好长坐下去,同大家一齐瀹茶烘一些果脯点心吃,一混就混到午饭之后。


    果然下起雪来,轻薄得跟柳絮似的,绣芝正好回来庾家,雨青问她儿子婆母的病情,她笑道:“都好了,不然我也不敢回来。怎么不见老爷他们?”


    “鲍大夫今日做生日,老爷带着小鱼儿和杜仲去人家做客去了,正好你回来了,一会儿我告诉你鲍家的住处,你给老爷他们送两件斗篷去,早上走时晴得很,他们就没穿。今日也不知怎的,铺子里这么些抓药的人,我走不开。”


    绣芝在铺子里帮不上忙,只好去跑腿,倒没什么可抱怨的,稍坐着吃了碗热茶,便取了三件斗篷往鲍家来。


    甫进二院就听见正屋里说说笑笑十分热闹,难得听见庾祺在这种场合也肯与人谈天说地,绣芝跟着鲍家一位老仆走到廊庑底下,等老仆进屋传话的工夫,恰好听见里头有人说到杜仲——


    “杜仲这小子我在荔园的时候就瞧他不错,正好咱们家桂兰也到了婚配年纪,大哥不如回去和大嫂商议商议,何妨就把桂兰许给杜仲,我看他们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听口气像是在玩笑,不过当着庾祺的面说,可想而知不过是借这玩笑促成好事。


    果然有人含笑接话,“早就听我兄弟说起庾大夫家中有位品貌非凡的公子,今日一见才知不是假话,倘或庾大夫不嫌我们桂兰粗鄙,今日回去我便与内人说一说。”


    又听庾祺轻笑答道:“哪里,还承蒙鲍老爷看得起我家这孽障。”


    说到此节,那老仆人传了话出来引绣芝,到门外轻声喊了三遍绣芝方回神,忙笑着点头,跟随进了右面小厅内,和庾祺说是送斗篷来。


    庾祺看她两眼,心念一转,道:“鱼儿和仲儿在鲍家小姐屋里,你给他们送过去吧。”


    那老仆旋即引着绣芝转到东厢,进屋说一声,便出来请绣芝自进屋去。绣芝打起厚厚的棉布帘子,只见迎面几张梳背椅围了个栲栳圈,中间有个小炉,炉上正煮着什么茶,一位眼生得很的年轻姑娘正背身坐在椅上,向旁摊着一只手,身边坐的就是杜仲,正捧着她那只手低着头,不知在她手上专心琢磨个什么。


    一股乳香混着茶叶香扑鼻过来,暖气差点激得绣芝打喷嚏,却没打出来,那股气化在鼻腔里,酸得厉害。


    “郭嫂?”九鲤诧异地侧首,“你回来了?”


    杜仲也以为绣芝还在家耽搁着,送斗篷来的会是雨青,他扭头一看,乍惊乍喜地起身迎来,“狗儿的病痊愈了?”


    绣芝睃着众人淡淡一笑,把斗篷递给他,“好了,多亏先生开的那些药。”


    杜仲见她穿一件薄棉长袄,鞋尖有点湿漉漉的,便道:“你来烤会火,等雪停了咱们一同回去。”


    九鲤两头心虚,窥一眼桂兰,好在桂兰仍是笑着,显然没察觉到什么,反朝郭嫂招手,“来呀,我们这里正在煮牛乳杏仁茶,你也吃一碗暖暖身子。”


    别的兄弟姊妹都早走了,只剩桂兰和鲍家姊妹,鲍家姊妹是认得绣芝的,也邀她过来坐,再有杜仲一力劝,绣芝只得福身谢了,走去九鲤旁的杌凳上坐下。


    那桂兰又朝杜仲摊出右手,“你看看,好像还没有拔出来。”


    鲍大姑娘道:“拿针来挑好了,咱们都没有指甲,拈是拈不出来的。”


    原来是桂兰剥杏仁时手掌扎进去一点杏仁壳的细渣,才刚杜仲是在替她拈刺,绣芝知道这真相,心中也并没有觉得好过,脑子里总回旋着正屋里庾祺和鲍显尉说的话。听口气,另一位老爷就是这鲍桂兰的父亲,两位鲍老爷是堂兄弟,别的客都走了,庾祺却一反常态怡然和他们坐在那头,而这头又剩这位桂兰小姐,不必细猜,就是两家趁鲍显尉做生日,特地聚来相看的。


    她瞟着桂兰与杜仲的手,十来根青葱手指头并在一处,简直分不清谁是谁的,两个人因为是在挑刺,并不避讳,大家也以寻常眼光看待,并没有觉得男女授受不亲。


    但到底“亲不亲”的又有哪双明眼能洞察出来?只是以绣芝从前与一个男人过了几年日子的经验来看,在女色面前,男人往往都是三心二意。杜仲再年轻,也终归是个男人,比年纪大的男人又另有一层不牢靠。


    茶罐子烧滚了,不知是谁替她倒了盏碗杏仁茶,她瞟到他在专心致志同桂兰手心里的刺“作斗”,一面端起茶盏,那朦朦的甜丝丝的白烟里,夹着丝腥气。


    “郭嫂,你只带了两件斗篷来?”九鲤凑来问。


    她猛地眨眨眼睛,笑道:“老爷的那件我先送去那屋里了。”


    九鲤不过随口打岔,讪讪微笑着,“桂兰姑娘是鲍伯伯的侄女——”


    “我晓得。”绣芝含笑抿了口茶,目光注入茶罐中。


    最上头浮着层薄薄的奶皮子,鲍二姑娘用箸儿一戳就戳破了,又给绣芝添茶,调笑地问:“郭嫂,你看我们桂


    兰姐姐好不好?”


    桂兰伸手打她一下,嗔怪,“好好的问这个做什么!”


    鲍二姑娘道:“问问有什么稀奇?郭嫂是庾家的人,先前还伺候过他家老太太一段日子呢,想必是知道他们家老太太的脾气喜好的,郭嫂说好,在老太太那头也就是好了。”


    “什么?”绣芝闪过一丝错愕,旋即认真打量桂兰,笑着点头,“好的,脸貌好,身段也好,难得是年轻,老太太见了一定喜欢。”


    杜仲方听出些不对来,忙把桂兰的手放开了,抱歉一笑,“我也看得眼花了。”


    桂兰摸着手掌,却惊喜笑开,“好像已经挑出来了,真是多谢你!”


    鲍二姑娘又道:“这有什么可谢的?仲哥哥该做的嚜。”


    二姑娘年纪小,说话不大有顾忌,随便一句玩笑如鼓狠捶了一下,杜仲九鲤绣芝三人都各有尴尬。偏此刻鲍家那老仆又进来道:“庾老爷叫跟姑娘二爷说一声,要在咱们家吃了晚饭才回去,叫姑娘少吃点零嘴,一会咱们席上还有好菜呢!”


    九鲤猜到庾祺的用意,哪是图鲍家的好酒好饭,还不是为了让绣芝知难而退,还特地打发人来说一声,这不是明摆着告诉绣芝两家相谈甚欢,这门亲事十有八九是做定了么。


    多半绣芝也咂摸出这意思了,起身向众人告辞,要先回家去。杜仲也忙起身道:“我和你一道回去,晚饭我不在这里吃了。”


    绣芝扭头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自顾往外走,杜仲急步跟上去。鲍家三位姑娘见这情形不由得神色微变,九鲤一看桂兰更是有些惊愕慌张,这时候叫她向着谁好?!


    思来想去,还是向着杜仲吧,便忙跑出去,在廊庑底下拽住杜仲,颦眉喝道:“你这会要走,不怕叔父回家打你?!我和你说认真的,叔父若无正经事,会在谁家从早上坐到晚上?他是定了心了,你这时候违背他,你看他动不动气!这回打你我求情也不管用!你好歹捱到晚饭之后一齐回去,这点时辰你都熬不住?”


    绣芝走到院中来,听见些庾祺打不打他的话,不禁扭头去看,杜仲在那廊庑底下给九鲤拉着,踯躅不前,左右为难。难道是怕挨打?她心下忽然好笑,真是只有小孩子才怕挨大人打呢,她一把年纪,竟然同个小孩子在谈情说爱,真是说来只有可笑。


    直到鲍家门上出来,未见杜仲跟上,雪反而下得大了些,天像立时要黑一般,街上行人少了许多,路走着已有沙沙的声音,听着有种僵和麻的感觉。


    倏闻身后有马车缓缓赶上来,绣芝朝路旁让了两步,车却停下来,里头的人打起帘子,露出张熟悉的面孔。绣芝忙前后张望两眼,踯躅片刻,知道躲不开,只好上了车。


    一时坐定,她低沉着声气道:“你果然还没走。”


    这男人一笑,原来是陈嘉跟前的一个小厮,叫江旭的。他攲在车壁上打量着她,啧啧啧地连声摇头,“这样冷的天,瞧你穿得——庾祺给的月钱虽比别家多,可也比不上我们陈家啊。”


    说着,他朝她凑拢来,歪着嘴一笑,“老爷二爷这次派我来就是为办这事,事情若没办好,我回去可不好交差,你仔细想想,连我都不能交差,你孤儿寡母的,会有什么好结果?”


    绣芝让开脸瞅他一眼,目光禁不住晃荡起来,却不吭声。


    “你不怕后果,也想想老爷许你的好处,你那儿子将来的前途不就有了?他能进京做老爷的干儿子,还怕请不起好先生?我告诉你,到那时,翰林院的那些老学究还不是随他挑,那些人一身学问,就是教条狗也能教成状元!就退一万步说,哪怕靠不上功名,凭娘娘和两位老爷在,替他随便讨个一官半职的,还怕讨不着?你怎么就不醒事呢,你在庾家干一辈子,不过是个下人,庾家跟你能有几分情分,还是咱们亲戚靠得住。”


    他顿一顿,见她目光渐渐晃来自己脸上,又是一笑,“再说也没什么后怕的,青莲寺那么大的案子,我们二爷回京后不是一样平安无事?就算一时查出是你也不要紧,无非是走个过场,老爷他们自会保你。等到将来咱们小皇子封了太子,你还不算个功臣?”


    绣芝终于忍不住问:“杜仲真是皇子?可据我知道的,他亲生的爹娘不过是苏州一堆寻常夫妇,是他爹娘先后病死了,庾祺才收养了他。”


    江旭抱着胳膊哼哼笑道:“庾祺这个人心狠手辣,心机深重,谁知道他是说真的说假的?只看庾家小姐和从前宫里的全姑姑长得那样像,这姐弟俩就同皇室脱不了干系!”


    “可他们并不是亲姐弟。”


    “这也是庾家自己人说的,他们俩站在一处,谁不说是对龙凤胎?也许庾祺就是为了保住杜仲才故意编了这些话蒙外人。”


    “就算他们姐弟是皇室血脉,也不见得就是当今皇上的血脉呀。”


    江旭默了须臾,摇起手,“反正不管是真是假,是丰王还是皇上的血脉,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就怕有个昭王还不算,将来又冒出个皇上亲生的‘皇子’和咱们小皇子争,只要这杜仲一死,娘娘和咱们整个陈家都能安心。他要真是苏州寻常人家遗孤,死了也就死了,也不可惜。”


    话说到这份上,绣芝再无理可讲,只得垂下头去。


    静了好一阵,她突然觉得手心里塞进来一个什么,摊开手一看,是枚小小的黄纸包。她稍微一捻,就知道里头包的是一味使人肠穿肚烂的毒药——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4章 出皇都(〇八)


    按说江旭的马车放下绣芝,往落脚的栈房而来,怎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辆马车亦在街对过停靠下来,那车窗帘帘子挑起一条缝,车内之人双双望着江旭付钱打发车夫进了客栈。


    “这是陈嘉陈二爷的随从,先前我在衙门行馆中见过他,叫江旭。”娘妆轻声道。


    幼君放下帘子,叫小厮复赶起马车,慢慢晃着身子微笑起来,“看来我料想得不错,陈嘉果然对庾家打起了坏心。”


    “那位陈二爷是为报复还是为别的什么?”


    “不知道。”幼君略微摇头,“不管他是为什么,反正肯定是想借那个郭绣芝的手暗害庾家。”


    “那咱们去告诉庾先生么?”


    幼君忖度片刻,依然摇头,“就怕得罪了陈嘉——咱们关家要想做成皇商,官场上,宫里的人,就谁都不能得罪,何况是陈家这样的无论朝廷宫里都只手遮天的人物。庾先生本事大,想必就算有人暗算,他也能见招拆招,逢凶化吉。”


    “可庾先生不是托咱们打探郭绣芝的底细么?咱们怎么答复他好?”


    “随便敷衍过去就是了,庾先生早晚自己会查出来的。”


    “就怕庾家出了什么事,庾先生把账算在咱们头上。”


    幼君将笑眼转到她脸上,“不会的,庾先生恩怨分明,又不是咱们要害他们庾家,他记恨咱们做什么?”


    “可是——”娘妆犹豫道:“要是庾先生心里对姑娘有了芥蒂,岂不是打翻了这段好姻缘?姑娘不是心里喜欢庾先生?难得有个能打动姑娘心的男人,因此结怨,我担心姑娘抱憾终身。”


    幼君不假思索便一笑,“什么是好姻缘?我命中注定无夫妻之缘,与其为情所困,不如把心放在生意上,情分这东西的看不见的,只有钱,一分一厘上了称都能称得出分量来,人活一世,不见得喜欢的东西都能得到,何苦为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烦恼?”


    二人谈论间,渐已白雪盖城,到处白茫茫一片,晚饭后庾祺三人由鲍家出来,尽管天黑了,月光映着雪光,倒显得亮堂,时辰不算晚,鲍家套了马车送他三人,一路上因有赶车的小厮在,谁也不好对鲍桂兰屏评说什么。


    硬憋回家中,杜仲终于憋不住了,一进仪门便道:“我不喜欢那鲍桂兰!”


    庾祺回头瞅他一眼,只作没听见,自顾走入洞门。九鲤只得悄悄劝杜仲有话明日再说,这会天晚了,别闹得鸡犬不宁的。杜仲无奈依言回房,等绣芝烧水来洗漱,先对她解释今日之事。


    嘘嘘叨叨说了半天,绣芝反来劝他,“你在鲍家坐了一日,这会这么晚了还啰啰嗦嗦说这一堆的废话,就不累?先睡吧,有话明日再说。”


    因见她端着水盆就要出去,他忙走去把门守住,“这怎么能是废话?我怕你生气,自你走后一直提心吊胆,你却像没事人一般,你到底有没有生我的气?”


    绣芝只好把水盆放在地上,坐在榻上笑道:“这有什么可生气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今日没有桂兰姑娘,明日也还有别的


    姑娘,我多大岁数了,连这道理也不明白?岂会为这种事生气。”


    这番话倒将杜仲说生气了,他走去那头坐下,冷笑一声,“你真是宽宏大量,连我同别的姑娘相看你也不生气。”


    她睐过眼看他一会,轻声笑叹,“我生气不生气有什么用?难道我赌了这口气,老爷就能答应你娶我为妻?你从前说的那些山盟海誓我知道是真心,可心是真的,事情却未必如愿,你做不到我也不怪你。”


    杜仲提上口气来,把手在炕桌上轻捶一下,“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说到做到!明日我就对师父讲个明白,那鲍桂兰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娶,我要娶的人是你!”


    “这是你自说自话,老爷向来说一不二,他不答应,你又有什么办法?”绣芝徐徐苦笑出来,“再说我嫁了你,我的家人又怎么安置?”


    “你嫁了我,你的家人将来自然也就是我的家人,我知道你家那位老太太在担心什么,反正我没有爹娘,将来就当她是自己长辈孝敬,如何?”


    绣芝不由得抬眼看他,“你能拿她当长辈,那你能我的儿子当你自己的儿子么?”


    他摊开两手,“这有什么不能?”


    “养个儿子可不容易,不单费钱,还费精力,要教他读书,教他为人,他饿了你要烧给他吃,病了你会日夜悬,事事操心,样样劳神,好容易等他长大了,你还要为他成家立业的事打算,挣的一分一厘都是为他挣,这些事你都心甘情愿?”


    他猛地点头。绣芝却笑笑站起来,往窗户前缓步走去,“我信你此刻有这份心,可这些琐碎之事,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谁能做到?除非——”她立在窗前扭头看他一眼,“除非你不要自己的孩儿,只要有了亲生的孩儿,你的精力钱财自然先紧着花在他身上,哪还顾得上别人生的。”


    一时说得杜仲无言以对,仔细忖度之下,站起身朝她走来,“我可以将什么都一分为二嘛。”


    “人家生几个儿女的还会厚此薄彼呢,何况有一个还不是你生的,你以为过日子像算账,什么都能算个公平?”尤其像狗儿那样的孩子,天生愚笨些,不免是要吃亏的,她只是想想也有些心疼起来。


    她盯着他,眼睛禁不住有些咄咄逼人。


    杜仲眨眨眼道:“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要我不要自己生孩子?”


    不可能的,她从他的表情里窥探出来,不想传宗接代的男人简直是凤毛麟角,即使他现在答应,将来年纪大了也要出尔反尔。她不能把狗儿无端带入另一个风波里,这世上兄弟阋墙,姊妹反目的事还少么?


    其实和他的缘分不论从哪头看都是可笑,他娶不得她,她也不能嫁他,从前那些情分根本经不起仔细量度。


    她淡淡笑道:“从前的事,咱们都只当是做了场梦,以后别再提了。”


    言讫便端着水盆开门出去了,杜仲望着她的背影无可奈何,只当她还是生气,心下打算势必要反抗庾祺这一回,未必不能成功!


    于是生等了几日,想着这事在庾祺那头大约淡了些,旧事重提,大概他不会再动怒,因此这日起来便走去厨房,亲自瀹了碗早茶,巴巴端到东厢房,想讨庾祺个喜欢。


    庾祺这厢刚洗完脸,把面巾丢在盆内,走到桌前来坐下,斜上眼睇他一回,便端起茶来吃。杜仲趁势照从前九鲤的路数,笑道:“师父,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太年轻,不急着成家,先立业要紧,我想跟师父再苦学几年医术,婚姻之事——”


    不等他说完庾祺就放下茶碗打断,“我说什么时候该成家就该什么时候。”


    一听他这口气就知没商量,杜仲干脆挺直腰板,两手扣在腹前,歪声道:“要成亲我也不和鲍桂兰成亲,我心里喜欢的人是绣芝。”


    庾祺怒瞪他一眼,“喊人‘绣芝’,你真是不害臊,你比她小了十来岁,亏你也喊得出口!这事没得商量,你再和我纠缠,我立刻就赶她走。”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直传到九鲤房中来,她正在洗脸,不由得从面盆架上嵌的镜子里窥绣芝,她在后头挂罩屏上的帘子,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她的双手顿了一顿,又接着理纱帘。


    九鲤知道她听见了,心下尴尬,丢下面巾转过脸来笑,“郭嫂,上回杜仲不是送了些鸡鸭到你家去?你可别舍不得,常杀了给狗儿补补身子,他有些体弱,一定好吃得好些,将来才能长结实点。”


    绣芝掉过身点头,笑虽笑着,却有些提不起气来,“我知道,赚钱都是为他,有什么舍不得的。”


    九鲤一面换衣裳,一面从穿衣镜中瞧着她,“其实杜仲待你是真心实意的,只是叔父——”


    绣芝一径走来镜前替她系裙带,“我明白,姑娘不必多说,换作是我,我也不答应。姑娘还该劝劝杜仲才是,让他别年轻冲动,和老爷闹僵了倒不好。”


    言讫替她理理衣裳,端着水盆就出去了,倒留下九鲤在屋里空自惊奇,怎么这世上的人在男女之事上都如此看得开,就只她和杜仲是两个痴男怨女!


    正恨自己不争气,偏杜仲推门进来,走来便朝床上倒下去,两手枕在脑后,长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过了这几天,师父该有些松动了,谁知一说还是不中用。”


    九鲤走来床前踢他垂在地上的脚,“我实话和你说了吧,叔父不答应倒不是因为她年纪大有儿子,是——”


    说到此节又有点犹豫,却勾得杜仲坐起身,“不是为这个还能为什么?你说啊!”


    她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下,“反正告诉你叫你留留神也好。叔父是怀疑郭嫂来咱们家是有些别的目的,她和从前那县令王山凤好像关系匪浅,王山凤可是靠两位陈国舅拔擢起来的。”


    “王山凤是王山凤,绣芝是绣芝,他们能有什么关系?难道就因为绣芝从前在衙门做过事,他们就能有什么关系了?!简直怀疑得没道理!我看师父案子办多了,有些疑神疑鬼起来了!”


    “话不能这样说,我倒觉得叔父疑心得不是没道理,你细想想,在衙门后厨当差不是寻常妇人说去就能去的,衙门里头那么多小吏差官,他们家里总有亲眷争着抢着要干吧,凭什么把这差事赏给个毫不相干的郭嫂?”


    杜仲眼睛一转,“那就是绣芝和王山凤是亲戚。”


    “是亲戚她怎么从来不说呢?”


    “兴许是因为王山凤犯了事,怕受牵连,所以没说。”


    “你忘了,郭嫂到咱们家的时候,王山凤的事还没发呢,有个做官的亲戚,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九鲤起身,在床前缓缓踱步道:“我猜他们之间本来是有什么干系,不过郭嫂不愿动用这层关系,或是怕欠下人情,或是不喜欢这层关系,是走投无路了才找到王山凤讨了这份差事,本来就不喜欢,所以自然就不提起囖。”


    绣芝恰在窗外听见这番话,不由得吓了一跳,手揿住怦怦乱跳的心口。原来他们在背后怀疑她,疑心易生暗鬼,不论她做没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只要他们查出她与陈家有关系,将来必是要仇视她的————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二更来迟了,晚上也要更的。


    第125章 出皇都(〇九)


    九鲤说下这堆话,方想起隔墙有耳,怕给绣芝经过听见,特地走去把门打开,打起帘子瞧。可幸廊下无人,这才放心,依旧走回罩屏内来。见杜仲还在床上怔坐着,好一会他才勉强一笑,非说她这些话没道理。


    她只好叹气,“有没有道理你自己掂量好了,我知道劝你也是白劝,我不过是想和你说,你先别急着同叔父闹,郭嫂的底细没问清楚之前,他是绝不可能答应的,你倒别先把他惹火了。”


    “你说半天就这句话有道理。”他呵呵一笑,反正他信绣芝是清白的,不怕庾祺去问。


    说话间,他的眼睛斜上去,见九鲤穿了件银鼠里子的绾色对襟比甲,里头又套着茶色长袄,底下是藕荷色的裙,通身鲜亮又暖和,像是预备出门,少不得问:“你今日要到哪里去啊?”


    “我去码头上送缦宝上船,顺便把她女儿吃的药送去。”


    送张缦宝,不免要和叙白碰面,杜仲撇一撇嘴,“师父知道么?”


    “当然知道。”


    他说着起身,“那我和你同去,在家坐着也是无聊。”


    这可不成!今日去码头送缦宝,还要顺便和叙白找一艘上京的船,他跟着去,庾祺岂不就知道了?她忙摁他坐回去,嗔他一眼,“你无聊就随便去街上逛逛好了,偏要跟着我做什么?”


    “跟着你怎么了?咱们俩十几年同进同出,同吃同住,一个娘胎里出来似的,噢,你这会不想和我一起了?”


    “不是呀,”九鲤眼波一转,总算想到说辞,“你打过叙白,与缦宝又没说过几句话,你去送什么?反


    正我自己去,你就别跟着掺和了。”


    杜仲见她有些反常,暗料她心里必定有鬼,因而假意笑乜她,“我还懒得掺和呢!”


    说着自回房去了,只等她出门后,也由仪门而出,到街上雇了辆骡车赶去码头。在岸上看见齐府的小厮正往一艘楼船上搬抬箱笼,眺目望去,果见九鲤立在船头同张缦宝迎着晨光说话。


    甲板上风大,吹散了缦宝的头发,太阳把她的脸映成橙红,那灿烂的颜色底下却没有血气,九鲤知道,是因为近来她经历的太多,接二连三的变故令她根本来不及反应,那苍白正是一种错愕呆愣。


    但今日要走了,她眺望着河面,终于有一些僝僽的表情,“九鲤姑娘,你和我们二爷熟,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娘死了,他却不怎么见伤心?”


    九鲤扭头朝船舱里望进去,里头光线黯淡许多,叙白正同随行的几个家丁有条不紊地交代着些什么,神情从容,并没有人亡家散的紧迫悲痛,也许庾祺说得不错,他生来是个做大事的人。


    她静静看他一会,扭回头对缦宝笑笑,“他大概是把伤心藏在心里吧。”


    “我就怕他把才藏在心头不说,将来憋出病来。”缦宝轻声笑叹,“不过谁又知道呢?我嫁到齐家这么些年,以为对齐家的人与事早已摸透了,后来才发现,我什么都不了解。要说了解,我只了解一件事,就是叙匀心里从来没有我,他心里一开始就有一个人,是二姨娘。”


    这“一开始”三字玄妙得很,九鲤不禁略略歪着眼看她,“凡一道士敲诈你之前你就知道他们的私情?”


    缦宝点点头,“我和他是夫妻,睡在一张床上,他的眼睛他的心都瞒不过我,九鲤姑娘,你要是有心上人,一定也能感觉到他心里有没有装着你,倘或他心里另有其人,你也会察觉出来的。”她笑笑,转身向着河面,“这种事是用不着讲证据的。”


    这倒是,九鲤心想,当初她一定要和庾祺犯犟斗气,也是因为察觉到他心里是和她一样,要是他心里不喜欢,她再犟也也没用。


    “那你没质问过齐大哥这事?”


    “有什么可问的?两个人做夫妻,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九鲤忽然觉得有点不对,无论是思柔还是榎夕,都是自己心知肚明,并未问过对方,连被凡一与陈自芳敲诈勒索的事也都没告诉过叙匀,眼下听来连缦宝也是一样,那叙匀是如何得知他与榎夕的私情已被泄露出去的?


    事发是因为榎夕在白云观祈愿的符纸,可那日叙匀并未同去白云观,他根本就不知道榎夕曾写下那祈愿符,又怎么猜得到其后种种?既然他蒙在鼓中,又何谈推算出榎夕是杀人凶手,从而替她顶罪?


    反过头一想,就算他以为凶手是榎夕,那么陈自芳死后他就该替榎夕顶罪,何必还要再等着两个道士被害?


    不对,不对!在这一点上,大家都太想当然了——


    她陡地抬头看着缦宝,“大奶奶,你是不是也清楚夹竹桃的毒性?”


    缦宝错愕一下,点头道:“是曾听王妈妈说过。”


    “那齐大哥是不是也知道你了解夹竹桃的毒性?”


    缦宝攒眉细想,“大概知道吧,我也不大清楚,好像从前和他闲话时提起过看,这有什么利害关系么?”


    恰好此刻缦宝的陪嫁丫头走来回了两句话,九鲤脑中一下晃过叙匀的脸,那张脸一向是温文有礼,却只有一回,她曾从他的笑脸底下瞧出一丝气恼。


    她一把拽住这丫头,仍朝缦宝问:“大奶奶,你说那二百两银子是你叫丫头存去钱庄的,可是她?!”


    缦宝怔着点头,九鲤又转来问那丫头,“你去存那二百两银子的事你们大爷可曾知道?”


    这丫头看了缦宝一眼,茫然点头,“那天我出府去时,在园子里碰见过大爷,他见我抱着那些银子,就随便问了我一句,我说是替大奶奶去钱庄兑换宝钞的,他问我忽然存那些钱做什么,我说我不晓得。”


    也许是他们都想错了——


    九鲤徐徐松开丫头的手,逐渐想得定了神。


    缦宝随即打发这丫头走开,转过眼来,见九鲤怔着,不由得问:“九鲤姑娘,你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些事来?是不是那案子还有何处不对?”


    九鲤惘惘地摇头,隔会才抬起眼,凝望着她道:“大奶奶,你有没有想过,齐大哥并不是想替二姨娘顶罪,他原本是想替你顶罪。”


    缦宝满面骇然,“替我顶罪?人不是我杀的!”


    “可能,可能齐大哥以为是你杀的,就像一开始,我们都怀疑你与那凡一道长有奸.情,也许齐大哥也这么以为,所以凡一死后,他就猜想是你杀人灭口。”


    几句话说得缦宝瞠目结舌,“可能”“也许”,都只是猜测,九鲤是旁观者,大可以随便去猜,但她是局内人,不能将这一厢情愿的想法寄托在一个死人身上去,那是自欺。


    她惊吓得笑了,连连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是你想多了,他怎么可能会替我去死?我们做了这几年夫妻,除了一个女儿,什么都没有,我也从不敢奢求。”她将眼眶里的泪摇下来两行,定定地望着九鲤笑,“九鲤姑娘,你安稳人的法子还真是别出心裁。”


    九鲤知道此刻缦宝一定急着在记忆中翻找证据,不过爱只是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要竭力去证明一个人爱着自己,原本就是件可悲的事情,她要替她证明,这种怜悯也是极可悲的,她忽然词竭,放弃了说服她相信,眼睁睁望着她折身走进船舱去了。


    “你在发什么呆?”叙白不知几时过来了,朝船舱内瞟过一眼,“我大嫂怎么哭了?”


    九鲤茫然摇头,斜上眼睇他,“你大哥——”


    “大哥怎么了?”


    九鲤又沉默下来,横竖人已经死了,猜来猜去还有什么意义?她摇摇头,“没什么,大奶奶只是想到齐大哥才哭的。”


    叙白朝船舱内看了一会,叹道:“这船要开了,咱们下去吧。”


    而后又和随行的家丁嘱咐几句,便同九鲤下船,待船行得远了些,方领着九鲤在码头四处打听,终于寻到一艘船可往京城,二人登船,让船夫领着在舱内舱外四处转了转。


    这厢杜仲在码头上的茶棚里远远看着,心下纳罕,这二人转来转去的像是在打听船家,难道还有什么人要用船?只等九鲤叙白从那船上下来,方上去向那船夫打听,这才得知原来九鲤又谋划着要与叙白进京,约定的日子竟然就是月底!


    杜仲随后雇车往家赶,本想告诉庾祺,临到门前却犹豫起来。要是九鲤知道他告密,将来肯定不肯在绣芝的事情上再帮他说话,不如先背地里劝说她,若她答应不跟叙白去了,自然相安无事,何必再惹庾祺动怒。想到此节,便将拳头朝手心里轻轻一砸,踅进铺子里。


    果然九鲤先一步回来了,正在里间旋着步子同庾祺说着话,他走到碧纱橱下一听,原来在说张缦宝和齐叙匀的事——


    “据我猜测,其实齐大哥是以为大奶奶同那道士有什么奸.情,您想啊,他们夫妻本来就不亲近,大奶奶在外头有人,齐大哥也不会觉得奇怪,何况齐家女眷常去白云观烧香,那奸夫是白云观的道士,更不稀奇了!所以齐大哥理所当然就想到是大奶奶受奸夫勒索,一气之下杀人灭口,就连陈自芳的死,他也以为是陈自芳知道了大奶奶的奸.情去敲诈,这才被大奶奶害死的,所以他实则是想替大奶奶顶罪!”


    庾祺呷着茶瞅她一眼,一脸漠然,“你猜这些有什么意义?”


    九鲤掉过身对着他,“也许齐大哥心里是喜欢大奶奶的。”


    “就算你猜对了,也只能说明他对大奶奶有愧,他心里有谁没有谁,是天知地知他自己知道的事情,你一个外人瞎说什么?”庾祺一面轻笑,一面搁下茶碗,“我只问你,齐叙白和大奶奶都说了些什么?”


    “嗯?”九鲤没料到他竟然打听起人家的家长里短,略微惊疑,“没说什么啊,叙白只在船上和家下人交代事情。”


    “交代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在跟前听。”她撇撇嘴,随即更觉不对,难怪这回去送缦宝,明知叙白也在,他却并没反对,难道就是为了打听这种话?


    她在他脸上审度着,“您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庾祺摇摇头,耷下眼皮道:“你踏踏实实坐下来,别在我跟前转来转去的,眼睛都被你晃花了。”


    她一让开,他就看见杜仲站在外头,便叫他进来,“你又是往哪里去了?”


    杜仲看了九鲤一眼,讪讪笑道:“就到街上随便逛了会。”


    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庾祺也没多问,只睃他二人一眼,道:“我托张达新找了个姓袁的妇人,明日她就来家顶替郭嫂的差事。”


    杜仲一听,险些急得跳起来,“您要责罚就责罚我,为何要牵连绣芝?!她家里还有人两张嘴等着吃饭呢,您赶她走,叫她日后如何过活?!”


    恰好雨青就在铺子里,闻声走来道:“你可别怪老爷,是绣芝自己午间收拾了东西来跟老爷说要辞工的。”


    “她已经走了?!”


    雨青点点头,“午饭之后她就走了。”


    说话杜仲便要跑出去,雨青丰桥忙在碧纱橱外拦他,九鲤亦上去拉扯。只庾祺仍巍然坐在椅上,将手边茶碗咣当一声摔在地上,怒道:“让他去!都别拦他,我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雨青丰桥只得让开,九鲤亦悻悻然走回来,瞅了庾祺一会才小心翼翼问:“真是郭嫂自己要走的?您没赶她?”


    他冷笑道:“就算是我赶她走的又如何?难道家里用什么人我还做不得主么?我赚下这副家业,不是让你们到处发善心送人的!”


    九鲤本有些不服气,可想着不日自己就要和叙白偷偷进京,此刻已先理亏,不敢辩驳,只暗暗吐了吐舌,规规矩矩坐在椅上窥他脸色。


    他多半是真被杜仲怄得不轻,连晚饭时候雨青问要不要给杜仲留饭,他照样一脸冷酷道:“这时候他不回来就是不知道饿,还给他留什么?再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怕他会饿死在外头?!”


    大家皆不敢吭声,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天黑始见杜仲归家,却不回房,垂头丧气地便走到九鲤房里来。九鲤原在妆台上拆头发卸钗环,见他闷着不开口,转过身把灯擎去照了照他的脸色,“是郭嫂迁怪你了?”


    他摇摇头。


    “那就是郭嫂没在家?你没见着她?”


    “她在家。”杜仲抬额看她一眼,语气低沉,“不过她不放我进门,她赶我走。”


    怪不得是这副表情,九鲤啧啧摇头,依旧在凳上把屁股挪回去,放下银釭,对着镜子放头发,“她大概是生气了,这也不要紧,女人嚜,都爱生气,等她气平些你去哄哄她就好了。”


    杜仲满心郁塞地看她后脑勺一眼,“她让我以后也别去找她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6章 出皇都(〇十)


    九鲤朝镜中望去,只看见杜仲半边脸低垂着,神情黯然。她撇撇嘴,心想着他与郭嫂就此断了这缘分倒也蛮好,免得将来还有诸多烦难之处。不过这话要是此刻拿来劝他,他听不听得进去还是两说,倒显得她幸灾乐祸似的。


    她沉默着不说话,见他也是半晌不开腔,又不走,只是干坐着!她只得暗暗叹口气,坐到床沿上来,“你就这么喜欢她?”


    杜仲猛地点头。


    “她就这么好?”


    他仍是点头。


    她真有些恨铁不成钢,偷摸在他头顶乜一眼,“其实要我看嚜,比郭嫂美貌的女人多得是,还比她年轻呢。你要给人做继父,这事情说着容易,真做起来可不容易,我看你自己都还没怎样长大,就能给人当爹?你是看叔父年纪轻轻就养大了我们,就以为你能像他?这人和人不一样的呀,叔父少年老成,你嚜,哼,少说也得三十岁才能长得大!”


    闻言他猛地瞪来一眼,“你说我?你又好到哪里去?!”


    九鲤嘻嘻一笑,凑近他耳边放低声音,“你是不是因为从小没娘,所以把郭嫂错当成娘了啊?”


    杜仲禁不住横她一眼,气极了,反吭吭发笑,“你当我是你啊?”


    她觉得他意有所指,把脸一板,狠剜一眼,“算我多嘴好吧!我再多劝你的一句从此我就不是你姐,是你妹子!”言讫爬到床上去,缩进被子里,顺便在他背上踹了一脚,“滚回你房里去!我要睡了!”


    杜仲侧过身,将她板过来,“你是不是要和齐叙白上京去?”


    她歘地把被子拉下来,“你胡说什么?!”


    “你别装了,早上我跟着你去了码头,我都看见了,你和齐叙白在找船上京,你们和船家约定了月底动身,是不是?”


    九鲤忙爬起来捂住他的嘴,‘嘘!你别那么大声啊!’她横着眉瞪着眼,一面握起个拳头比在他脸畔,“你要是敢告诉叔父,可别怪我手下无情,以后你和郭嫂的事,我一句话不帮你说!”


    杜仲瞥着她的拳头道:“要想我不告诉师父也行,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敢要挟我?”她咬紧牙,转脸一笑,“说吧,我可以考虑考虑。”


    杜仲一笑,“你带我和绣芝一路进京。”


    “我是进京查我的身世找我亲爹去的,你们跟着去做什么?!找屎吃么?!”


    他把一条腿横到床上来,“你看啊,你的亲爹不是从前的丰王就是当今的皇上,不管是谁,只要我帮着你查出真相,你不是公主也是个郡主,反正到时候凭你的身份,你都能在皇上面前替我讨个情,借皇上的金口玉眼给我跟绣芝赐婚,师父还敢驳皇上的话?”


    “你想得真是美啊,要皇上给你们赐婚?我要是真是丰王的女儿,没准是逆贼之后,没准到时候连我也有罪呢!”


    “要真是这样,有我在你身边帮忙,你也好脱逃离京啊,这就叫有备无患。”


    九鲤随即斜着眼打量他,颇有藐视的意思。


    他见她半天不答应,便收起笑脸道:“你不答应那我就告诉师父,谁也别想去!反正我也瞧出来了,我与绣芝的婚事师父是一定不答应的,你求情也不管用,我可不怕你帮不帮我说话。”


    恨得九鲤拧他的耳朵,“你真是长本事了!”


    杜仲歪着脑袋道:“我不管!大不了‘玉石俱焚’!”


    九鲤无奈之下只好盘算起来,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多个人照应也好;再说他想带着绣芝私奔,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人家上有老下有小,肯定不会答应,她不去,他自然也懒得去。这时候且先敷衍着答应他好了。


    于是她点了点头,杜仲乐呵呵便辞回房去,她跟着起身去关门,刚要回床躺下,又听见庾祺在外敲门。


    唯恐他是听见了什么来问,她在门后定神片刻,拉开门便递上一张笑脸,“咦,您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庾祺朝隔壁瞟一眼,踅进门来,转身将门随手楔上,“仲儿是几时回来的?”


    “回来大半个时辰了,怎么了?”


    庾祺暗暗一算时辰,那他就该是酉时中回来的,此前即便在曹家,曹老太太也还没睡,当着她的面,杜仲和绣芝纵是情难自禁,也没大可能有机会行苟且之事。


    九鲤不见他说话,歪着眼窥他的脸色,“您在想什么呢?”


    他回神睨下双眼,“你以后要多留神


    仲儿,就怕他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来,到时候被郭绣芝缠上。”


    九鲤咧开一口白牙接连咂声,“啧啧啧——您真是想得周全,连这种事都想到了,您把郭嫂当成什么人了?人家压根没让杜仲进门!还和杜仲说了,叫他以后别再去找她!”


    “有这回事?”庾祺将信将疑。


    九鲤乜眼点头,掉身往罩屏里走去,“才刚杜仲和我说的,他正为这事伤心呢。您就别疑神疑鬼的了,郭嫂要对咱们不利,肯定会死缠着不放,怎么会辞了工,还要和杜仲断个干净?”


    他坐在榻上寻思,“就怕她是以退为进。”


    “以退为进?”她嗤笑一声,掉身坐到床上,抱着双膝,“您也把人心想得太坏了。”


    “凡事往坏里多打算打算,总不会错。郭嫂家中那副情形,一定是想多赚些钱,她忽然辞工,我总觉有点蹊跷,是不是你问过她什么?”


    九鲤忙摆脑袋,“我可什么都没说!”


    他望着她笑了笑,自床沿坐下,“没说就好。罢了,她既然从咱们家走了,到底有什么古怪之处也不与咱们相干了。”


    她嘿嘿一笑,挽住他的胳膊朝他靠过来,“您就别为杜仲发愁了,他比我还像小孩子呢,郭嫂一定想找一位稳重可靠的丈夫,怎么会真找他那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难道她缺儿子带?您就放心吧,她说要和杜仲断了就肯定是能断的。”


    庾祺朝肩头瞥下目光,叹了口气,“就怕仲儿不死心,还要去死缠烂打,自古好女怕缠郎——”


    后头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些什么九鲤也没用心听,抬着脸这么近地一瞅他,就瞅见他眼睛里爬着点细细的红血丝,眼眶底下有一片淡淡的淤青,多半是近日为杜仲的事操心得没睡好的缘故。


    她心疼起来,抬手轻触他眼睑底下的那块皮肤,“哎唷,您就别太操心了,瞧,眼圈都熬黑了。我和杜仲都不是小孩子了,您还像小时候那样管手管脚的,我们还怎么长大啊?”


    庾祺哪知她这话是另有所指,只觉熨帖,抬手揽住她笑了笑,歪下头来亲她。九鲤窝在他肩上,一只手揪住他的襟口,仰着笑脸,“您是不是故意来问杜仲,实则是想我了呀?”


    他握住她那只手,轻轻一笑,“你说呢?”


    她咬着嘴鬼鬼祟祟地一笑,“怪不得您要闩门呢。”


    庾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声,“我闩门是因为外头风大,冷。”


    九鲤瘪着嘴一笑,推开他便倒回床上,“随您怎么说好了,我要睡了,您请吧。”


    言讫故意朝里头侧身过去,竖起耳朵听,果然半天没听见脚步声,她回头一看,他还坐在床沿上狼贪虎视地看着她。


    她被他看得骨头发软,忍不住翻过来嘻嘻笑开,拉了被子蒙住脸,泥鳅似的在里头笑着打滚,等着他扑来摁住她。


    转眼即到约定那日,九鲤提早一日打点了一个包袱皮藏在柜子里,谁知天不亮起来,就见对过东厢房里亮着灯,庾祺竟起得比她还早!要混出门去不难,难就难在倘或给庾祺知道她是带着行李出的门,就跟上回似的,她连南京城还未出,他就能追上将她抓回家。


    只要捱延个把时辰,等船驶出去一段就不怕了,她一面寻思,一面抱紧包袱又缩回门里,连灯也不敢点,借着月光摸回书案前,透过窗户紧盯着对面窗上的烛光。雨青也起了个大早,正由廊下端水进屋给庾祺洗漱,难道他要赶着出门?


    正提心吊胆,倏听杜仲在外轻声叫门,她忙开门拉他进来,见他怀中也抱着个包袱,低声嗔道:“你还真要跟我走?”


    “怎么,事到临头你要反悔不成?那我马上就告诉师父去,谁也走不成!”


    “不是呀不是呀!”九鲤手舞足蹈拽住他,“我是问郭嫂呢,你同她商议好了?”


    他连不迭点头,“说好了,她到码头和咱们汇合。”


    “她竟然答应了?撇得下家里?”


    杜仲一时志得意满,“家里的事哪及我们两个的事要紧?再说她又不是不会打算,只要我们俩的事成了,将来家里自然有我担当。”


    九鲤也来不及盘算其中蹊跷,拽他一下道:“你把包袱搁在这里,先去雇辆车来远远等着我,我在这里盯着叔父,他这么早起来,多半是要出门替人看诊,等他一走我就出来找你。”


    他把包袱塞给她,朝门外指指,“那我去了,你当心别被他们瞧出不对来,免得咱们连这条街都走不出去。”


    “还用你嘱咐我?快去,别耽搁了!”


    杜仲溜出去不久,庾祺便从东厢房出来,同阿祥一并走到仪门上,见仪门的门闩是歪松着挂在一边门上,心下奇怪,因问:“大早上的是谁出门去了?”


    阿祥道:“是杜仲,我才刚看见他了,他说想到街口买那摊上的油炸酥饼吃。”


    庾祺急着出门,便未多想,随手拉开门出去。九鲤藏在洞门底下瞧,连雨青也回房睡回笼觉去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忙挽着两个包袱摸黑溜出仪门。


    二人及至码头,天色微亮,果然看见绣芝也在栈道上等着,叙白从船上下来,朝九鲤走来,杜仲则笑呵呵朝绣芝跑去。


    叙白扭头看他一眼,“杜仲兄弟真要跟去?”


    九鲤撇着嘴,老远瞪着杜仲的背脊,“我不叫他跟他就要同叔父告状,我只好随他了,你别嫌累赘,就当他是跟着去玩好了,有什么事他也能帮得上一些。”


    叙白随意笑笑,“我倒没什么


    ,只是他为什么还要带个下人?我听说他与郭嫂有些——闹得你们家里近日鸡犬不宁,难道是真的?”


    九鲤烦嫌地胡乱点头,“你看他那副蠢样子,真没出息,还要带人私奔,我看真是痴人说梦!”


    “杜仲兄弟也是性情中人,再说他还年轻,做事冲动在所难免。”叙白并她慢慢朝船上走去,前头就是杜仲绣芝的背影,他看着那女人曼妙的身姿,攒起眉头,“不过郭嫂年纪不小了,又有儿子又有婆婆的,怎么也这么意气用事?”


    九鲤此刻才有空闲思忖这事,可不是嚜,前几日郭嫂才要和杜仲断了,怎么一转眼又答应和他上京?就算她性情善变,可为儿子的心也这么易变?


    四人一上船,九鲤不敢多逗留,忙吩咐船家开船,走了小半个时辰不见庾祺追上来,方放心进舱内吃茶,一面向绣芝打听,“郭嫂,你是怎么同家里的老太太说的?”


    绣芝正坐在一根小杌凳上打扇烧水,紧盯着火炉子,双眼被炭火烧得红彤彤的,她淡淡笑道:“我说我回娘家一趟。”


    “噢——”九鲤缓缓点头,“你娘家在哪里啊?”


    她顿了须臾,抬起脸来,“京城。”——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7章 出皇都(十一)


    按说绣芝道出娘家在京后,睃着众人稍显吃惊的表情,笑了笑,“怎么,我是京城人,你们觉得奇怪?”


    杜仲笑着搬了根杌凳坐到她旁边来,朝她歪着脸,“怎么从前没听你说起过?”


    “也没人问过我啊,再说是京中人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虽是天子脚下,可哪里都有穷苦人。我娘家虽在京城,却也是贫寒之家,自我嫁到南京来,从没有机会回去过,家里如今只剩兄弟和兄弟媳妇一房,不知道他们怎么样,趁机回去瞧瞧他们也好。”


    九鲤坐在对过瞧着她,“你回了娘家,那狗儿和老太太怎么办?你放心得下他们?”


    绣芝往罐子里放茶叶,语气淡然,“放心不下也没法子,这不是要过年了嚜,我想回去问我兄弟借几个钱,明年想做个小买卖,总到人家去做活计也不是长法,狗儿身边不能常日没人教导。”


    闻言,杜仲把脑袋凑来,一脸殷勤,“你要用银子你怎么不对我说啊?犯不着问你兄弟借,要是他们没钱,岂不是害你白跑一趟?”


    绣芝顺势嗔他一眼,“咱们不是有事要到京城去办嚜。”


    旋即杜仲乐陶陶地笑起来,九鲤不禁在心里骂他一句没出息,实在看不过眼,吃过半碗茶便踱出舱房,闲步走到船尾看两岸景致。


    只见一面是石壁青林,另一面是良田农家,岸上有妇人在洗衣裳,隐隐听得见欢声笑语。尚未走到河道分流处,前后同行着好几条货船客船,前后错落,大小不一。九鲤挨个眺望去,倏地在后头不远一艘客船的船头望见个男人,恍觉眼熟,叵耐距离较远,看不清面目,再要细望,不想那男人折身钻进舱房去了。


    肩上乍然搭来件大毛外氅,回头一瞧是叙白,正笑问:“你站在这里吹风,不冷么?”


    此刻红日初升,斜照得甲板上金灿灿一片,九鲤两手抓着阑干,将身子朝阑干上倾着,歪头来笑瞅他,“今日好大的太阳,又刚吃了热茶,倒不怎样冷。”


    “早上寒气重,又是在这山水间,仔细着凉。”


    叙白伸手欲替她将大氅的衣带系起来,她只得转过身向着他,两帘睫毛一扇一扇地,坦率大方地睇着他。他想到夏天的晚风吹拂纱帘,她眼底的光与那帘内的幽凉一样引人入胜。不过他心里很清楚,这种吸引远没有建功立业对一个男人的吸引强大,他只不过在途中开个小猜。


    “你对京城还有两分印象么?”他垂下手,面向河面。


    九鲤抿着嘴摇头,“不记得了,只是还记得全府很大很大,大概早是一片废墟了。”


    “我听说前几年有人上书问全府那片宅地该如何处置,皇上念早年全将军之功,下令将全府修缮了。”


    “那全家还有人住在那府里么?”


    “全姑姑与全府一众下人全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如今是派宫里几个小太监守着。”


    说起房舍,九鲤想起来问:“嗳,咱们这回进京,在何处落脚啊?”


    叙白笑笑,“自然是在我家旧宅落脚,你放心,那房子里还留着几房下人看守,生活起居都有人伺候,我这次去,也是要卖了那宅子,打发了他们,齐家如今这情形,留着那房子和下人没多大用处。”


    惹起九鲤心中唏嘘,本想安慰他两句,却在他半边脸上没发现太多伤心失意,他反剪双手远眺宽阔的河道,眼睛里反而有一丝志在千里的光彩。她倒不好说什么了,只得抓住栏杆朝远处望去。


    那艘客船上的男人又出来了,正在往船尾去,她朝那船上递下巴,“你看那船上的男人,我总觉有点眼熟,仿佛在何处见过。”


    叙白定睛望去,自然瞧不见那男人的脸,可那伛背佗腰的姿势的确有些眼熟,身材略显矮瘦,走起路来重心总倾在左边,以致左边肩膀比右边略低一些。稍纵即逝间,他脑中突然想到先前在陈嘉下榻的行馆,有个小厮给她奉茶,那小厮无论是身材还是走路的姿势都与船上那男人极其相似。


    倘或连九鲤都看着眼熟,那八成就是同一个人!不过陈嘉被慧心行刺那夜,九鲤在行馆来去匆匆,当时天又黑,情形又十分慌乱,认不出来也不奇怪。


    可是陈嘉的小厮怎么会在南京?看样子也是要返京,怎么就这么巧?他渐想起从前周钰说的话,回首把船舱瞟一眼,还听见郭嫂与杜仲在说笑。


    怪道郭嫂从前能进衙门后厨当差,原来她与陈家有些渊源,王山凤那时大概就是看陈家的面子才许她差事。倘或郭嫂真与陈家有些关系,那此刻在这里看见陈家的人也有理可依了,多半是给周钰说中了,陈家想借郭嫂之手除掉杜仲这个隐患。


    “嗳,你有没有见过他?”九鲤拿胳膊肘拐了他一下。


    叙白回过神,摇头笑笑,“没有,大约是你在城中偶然碰见过他,所以觉得眼熟。”


    城内见过?她这般爱凑热闹,见过的人可就多了去了,怎么偏觉得那人眼熟呢?会是在哪里见过呢?


    见她噘嘴思索,叙白含笑岔开话头,“进去烤火吧,船快行到宽阔处了,风会更大。”


    九鲤偏撑着阑干把脸微仰起来去迎山风,“哎呀我不冷的呀,我这才是平生第二次坐船,可得好好瞧瞧沿岸的景致。”


    “第一回是跟庾先生到南京的时候?”


    她点点头,心里惦记起庾祺来,垂下头呢喃:“叔父要是发现我和杜仲离家出走,肯定要气疯了。”


    叙白无声地笑了下,“你可留下书信?”


    “留了,夹在我书案上的一本书里,怕放在明眼处他们太早看见,等叔父看诊完回去大概就能翻出来了,要追我们也只好明日才动身,一天一夜,咱们早就走得远远的了。”说着又得意地笑起来,“他只能追着咱们上京去。”


    叙白略略垂下眼皮,胸中暗暗盘算,只要庾祺到了京城,就能设法托人在皇上面前荐他来查周钰杀人一案,到时候真相大白,天下人皆知皇上昏庸,奸佞当权,周钰谋反逼宫实属被逼无奈,行起事来自然是师出有名,明堂正道。


    那边厢果然午晌之后才察觉不对,早上新来的袁嫂端水进屋,发现九鲤杜仲皆不在房内,去问雨青,雨青只笑说他二人定是到哪里去逛去了,不当回事,反叫袁嫂先帮着烧午饭。


    及至午饭毕,袁嫂想起来去收拾屋子,这才发现两间房内少了些衣物,连二人床底下装私房钱的箱子及九鲤的首饰匣子也都搬空了。于是忙去叫雨青来,二人在屋子里一通翻腾,终于在书案上翻出书信,叫了丰桥来念,几人险些吓昏过去。


    到下晌丰桥才及至庾祺看诊的人家,见庾祺阿祥正由人家门上出来,他着急忙慌跑去,顾不上说话,先把九鲤留的信递与他看。


    庾祺不等看完已是脸色铁青,双目赤红,将信攥成一团狠狠捏在手中,阴恻恻睇住丰桥,“这么说天不亮他们就走了?!”


    丰桥额心挤出三道竖纹,“谁知道这两个小鬼头突然来这么一招,谁也没防备!好在他们不是自己去的,还有齐二爷一路,好歹有个照应。算时辰,他们的船这会只怕都出了南京了,这会也没处找船去,老爷放心,明日一早我就去码头找船把他们追回来!”


    不想庾祺怒道:“追什么?!让他们去!是死是活我往后都不管了,权当我庾家从没养过他们!”


    说是不管,可语毕拔腿就走,疾步归到家中,连水也顾不上喝,先去查检二人的屋子,看他们都带了什么行李上京。


    翻检半天,睃见雨青丰桥二人脸上皆是担忧,便回头冷笑,“你们怕什么?还怕他们饿死在外头?瞧,人家还知道带钱,几百两银子带在身上,就是


    走到阎王殿也够花销了,不必在这里替他们担惊受怕!”


    夫妇二人不敢吱声,只眼巴巴望着他坐到九鲤床上,低着头闷不吭声。


    雨青等了半日不见他有后话,只好走上前来试问:“小鱼儿信上说要去找她的生父,老爷,她生父到底是谁啊?”


    庾祺抬头瞅她一眼,双眼愤懑,“反正比我有权有势,她大概是嫌我供给她的日子不够好,惦记着找到亲爹,好飞上枝头做凤凰!”


    雨青扭头把丰桥望一眼,忙笑起来,“不会是,鱼儿不是那等没良心的姑娘,她嫌谁也不会嫌老爷呀,从前总说不嫁人,要一辈子留在家里头孝敬老爷呢,这么多年了,她心里头一个是老爷,二一个是老太太,三就是杜仲了。”


    他却冷笑,“你休信她的花言巧语,要知道孝敬我,就不会这么随随便便跟人跑到京城去!”


    雨青丰桥二人不敢言语,他自己又闷坐半晌,转头把九鲤的枕头看一会,狠叹了口气,“不必等明日,此刻就去找一艘船,不管它是什么船,只要明日一早能带我上京就行,也不要计较银钱,出多少价都答应他。”说着站起来,“丰桥,铺子交给你,你好生照管着,等我回来。”


    丰桥忙应诺着出去,东打听西打听,总算打听到一个跑船的丁大成明日要押货进京,问明丁家地址便要赶去,不想黑魆魆的,却在街上与张达擦身而过。


    他急得也没瞅见,还是张达倒回来拉他,“老丰!这么晚了你不回家,还要往哪里去?”


    丰桥三言两语将事情一说,熟料张达竟两手一拍大笑起来,“巧了!我也要到京城去,也正打听船呢,不如与你家老爷同乘一艘船,你们老爷也有人使唤,我呢,也省了路上的花销了,嘿嘿,真是两厢便宜的事!嗳老丰,你找着船没有?”


    “这不是正找着嚜!问到个跑货船的,我这就去找他去!”


    张达哈哈一笑,“那你去问,我去和你们老爷商议商议。”


    二人匆匆作别,张达冒夜及至庾家来,找到庾祺商量一路进京之事。


    庾祺先没答应,款步踅到书案后头坐下,问说:“你进京去做什么?”


    “就算是公干吧。”张达含笑近前,撑住案沿微微压下腰来,“这不是上回因青莲寺一案,彦大人已经得罪了陈家嘛,有心要靠着昭王,谁知听见他京里的朋友传来点风声,好像昭王出事些事,彦大人派我进京探探虚实。”


    庾祺睇上冷眼,“昭王出事?什么事?”


    “也不知是真是假,听说是昭王酒后乱性,奸.杀了陈贵妃宫里的一个小宫女!”


    庾祺微微怔住,目光慢慢垂在书案上,沉思片刻后有些明白过来,怪不得齐叙白要劝诱九鲤入京,大约正是为了此案!——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8章 出皇都(十二)


    次日天不亮,庾祺张达就往码头乘坐丁大成的货船沿运河追赶九鲤等人,因一路打听消息,倒耽搁不少时辰,致使差了整整两日脚程,船行四日也未赶上九鲤等人的船。


    幸而这日在沿途一小水驿打听到九鲤等人曾在此驿用过午饭,他们一行是四人,除杜仲叙白之外,其中还有个女人,据驿内伙计郭绣芝。


    这日午间张达闲坐在后舱窗下,挠着下巴纳罕道:“这郭嫂跟着做什么去?难不成还真要与杜仲那小子私奔?”


    庾祺在旁边拨动茶碗盖子,轻乜他一眼,“你的消息倒灵通,连我家里的事都知道。”


    张达端起茶碗掩住笑意,咂着嘴道:“不是我爱打听,我也是听老丰说起的。要说杜仲那小子也真是怪啊,放着年轻姑娘不喜欢,偏喜欢个三十岁的寡妇——啧啧,弄不明白他这是什么脾胃。”


    “要不是你当初荐郭嫂来我家当差,也不会生出这等麻烦。”庾祺冷声说完,亦举起茶呷一口,眼睛只管瞟着他。


    张达放下茶碗讪笑,“这也不干我的事啊,我也不知道郭嫂还有这本事嚜。这女人呐,但凡有几分姿色,就都能成为男人的克星。说起来还是我家里那个好,模样虽平常,倒不至于惹祸,就是太能吃了,明年又要添张嘴吃饭,我真是稍微懈怠点,家里就能揭不开锅!”


    “你不必哭穷,这一路的花销,我又没让你出,连你的那份我也包了。”


    有了这话,张达心里的石头落了底,恨不得跪下来给他嗑个头!面上却浮现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乐呵呵朝他道:“先生放心,这回这事虽不能算公差,可也是替彦大人去打探消息,回去我就找他报了这笔账,到时候我把银子还您,眼下就当我借您的。”


    “你张捕头欠我的账,只怕不少吧。”


    庾祺懒得搭他这话茬,轻轻乜他一眼,扭过头向窗纱上瞅着。他平生只去过一次京城,偏偏与京城犯冲似的,那两个月里生出许多事端,先是死了师父,后来险些连自己也命丧火场。如今时隔近二十年又要重返故地,心下不免有点惴惴不安。


    不过转念一想,京城也算是他的福地,倘不是到了那里,后来不会救出九鲤,有这段纠葛半生的缘分。


    一想到九鲤,又禁不住担忧起来,倘若齐叙白诱她入京只为替昭王洗清冤情,那还不算十分凶险,就怕他还另有目的。此人尽管年轻,却是天性无情,城府极深,只看他驱散家中下人,送走大嫂侄女这些举动,好似安顿后事一般,背后一定还有些破釜沉舟的动作——


    忽然张达出声,“先生,您倒说说,按昭王的性子,到底有没有可能会酒后乱性奸.杀宫女?”


    庾祺将目光睐向他,好一会才摇头,“我并不了解昭王的为人。”


    “我看不像,一位身份尊贵的王爷,想女人找谁不行,做什么挑个宫女?还是陈贵妃的宫女,这不是往枪头上撞嚜!您不是曾与他见过一面相谈过一回嚜,还不清楚他?”


    他将头仰在壁上轻声一笑,“我又不是神仙,岂能只见一面就看穿别人的心思。你细跟我说说此案。”


    张达在桌上半握拳头,娓娓道来:“我也是听彦大人说的,他知道的也十分有限。说是上月底宫中夜宴,昭王奉召入宫,宴席设在青鸟阁,离陈贵妃的寝宫不远,席间昭王吃醉了酒想到殿外散步醒酒,他去了好半天才回来,后来快散席的时候就听有小太监嚷嚷,说在青鸟阁外的一片花园里发现一个宫女的尸体,这宫女衣衫不整,是胸口被匕首所刺而死,皇上立刻命侍卫搜宫,恰好就在那片园子附近的路上找到了一把匕首,而那把匕首正是昭王素日随身携带之物。”


    庾祺登时警觉,“是不是一把刀柄上嵌着红宝石和象牙,刀尖为弧形的匕首?”


    “您连这个都知道?连我都没听彦大人说过凶器是什么样,难道彦大人背地里告诉您了?”


    “自从齐府的案子了结后,我从未到过县衙,也没见过彦大人,他从何处告知我?只不过我听你说那匕首是昭王素日随身携带的,我就想起来,上回我见他的时候,好像见他腰间就佩着一把匕首。”


    “您记性这么好!”


    “他用皮绳把匕首系在腰带上当腰饰,我当时觉得奇怪,昭王尚文,何以像武将一样用武器做配饰?后头我想起来了,他的生父平王曾东征西战立下不少战功,那匕首的刀鞘和刀柄都是鎏金的,从样式来看,像外族之物,大约是平王从敌军某位位高权重的人物身上缴下的战利品,后来送给了儿子,那么作为儿子,随身佩戴就不奇怪了。”


    闻言,张达连连点头,“很是很是!我看凶器八成就是此物!”


    “可是昭王再身份尊贵,进宫赴宴,也应当不能携带凶器,他是如何避开搜查携凶器入宫的?”


    “这——”张达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付之一笑,“他是王爷,只要想,还能有办不


    成的事么?把手宫门的侍卫怎么也得给他个面子,还敢扒光衣裳搜他的身不成?”


    庾祺稍思须臾,笑了一笑,“你说得有理,皇城再防范严密,只要是人在行走办事,就会讲人情世故,自然就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后来又怎么样?”


    张达难得受他赞同,得意地连拍两下桌子,越说越起劲,“后来?!听说昭王次日就被软禁在王府不得外出了,皇上从宫里派了侍卫把守王府,无论是里头外头的人无皇上旨意都不得进出!这还是皇上顾念着多年父子之情,否则人证物证俱在,早该送往大理寺了!”


    “这案子现今是谁在查办?”


    “听彦大人说,一位是上次陪同昭王来南京核查青莲寺一案的秦大人,还有一位是大理寺的邹大人。不过秦大人原是陈国舅一党,而邹大人嚜又曾给昭王讲授过刑名律法,所以这两位大人常是意见相左,所以彦大人得到消息的时候,这案子还没什么进展。”


    说着,张达自顾自点头,“也许真给您猜对了,这次齐大人——不,是齐二爷,齐二爷此番带小鱼儿上京,就是想引着您入京去查清此案。”


    庾祺迟疑地站起身,“这是一方面,恐怕还有别的缘由——”


    恰好此刻这艘货船上一个年轻男人端饭进来,将饭菜摆在桌上,庾祺斜眼一看,四道菜有荤有素,除一样鱼虾烩是河里现捞的,还有一瓯火腿煨鸡。


    这艘货船是大,大约养了些活鸡活鸭,可他二人不过是搭个便船,姓丁的船主好生殷勤,不仅把船尾这间宽敞舱房让与他二人,还如此好吃好喝款待,更有甚者,连这送饭的也不是寻常船夫伙计,而是这艘货船的二当家,丁大成的亲兄弟丁大勇,如此优待,只怕不单是看他二人官差师爷的身份。


    那丁大勇正说道:“约莫再行十日,就能到一个大水驿,叫淮岭驿。到时候我们的船要在淮岭驿整修一日,不耽误二位的行程吧?”


    此去京城大约是一个来月的工夫,九鲤他们再急着赶路,缝大水驿约莫也要稍作歇息采买些吃食东西。庾祺点了点头道:“不妨碍,自然是客随主便。”


    “那就好,两位请用饭。”


    张达一看还有两样时蔬,提起箸儿笑道:“你们这船上竟还有鸡鸭,倒是预备得齐全。”


    丁大勇回说:“昨日在水驿停靠,我们就向驿丞收了几只。要吃新鲜菜蔬也不难,路过岸上有村庄买一些便是。”


    庾祺回身坐下,朝他笑笑,“你们这艘船倒大,不知装了些什么货?”


    “唷,那可就多了去了,这回多半装的是一些杭缎苏绸,别的杂七杂八的也捎带些,反正我们跑船的,只要不是朝廷违禁的货物,我们都肯送。”


    庾祺噙笑沉吟,“杭缎苏绸——这可是笔大买卖啊。”


    这丁大勇待要说什么,又怕话多惹麻烦,便咽住了口,告辞出去了。沿甲板过道绕到前面舱房来,果然见他大哥丁大成在里头坐着和人说话,便进内回说饭菜已给后舱房送去了,却没见旁人。


    丁大成坐在椅上点点头,因问:“庾先生和张捕头此番进京到底是为什么?真是追庾家的公子小姐?”


    丁大勇道:“我才刚在屋外听他们说还为一件通天的大案,说是昭王在宫中杀了人,当下被囚于王府,他们好像是为了此案进京。”


    “昭王杀人被囚?这可真是了不得的案子——”丁大成暗自寻思片刻,朝他兄弟摆摆手,“你去吧。”


    人出去后,方见里头屏风内款款走出两个女人,为首一个身穿靘面白毛领比甲,内套宝蓝大袖羽缎长袄,下罩铜绿马面裙,正是关幼君,后头跟着的穿黛蓝长袄的正是娘妆。丁大成立时起身让开,幼君坐在椅上,笑指旁边那张椅子,请他落座,自己向前倾身,双手悬于炭盆上烤火。


    丁大成朝桌上欠身过来,“关大姑娘才刚听见我兄弟说的没有?昭王被囚,怕是乾坤即定了!”


    幼君直起腰笑睐他,“丁掌柜是跑货船的,也关心朝廷大事?”


    “嗨,我们跑货船的也要看官府的脸色,况且我常跑京城这条线,京城里变什么天,我们自然要跟着吹什么风!从前管码头查检的林大人听说早年曾是平王府的侍卫,还用说嚜,肯定是昭王那头的人,如今昭王府缝难,将来还不知要换成谁来管这宗差事,我打点他许多年,再换一个,我不知还要砸进多少银子!”


    幼君不以为意,“不管换谁,咱们做生意的人,入这座庙,拜这里的神,管那神到底塑成什么模样。不妨事的,丁掌柜犯不上在这里杞人忧天。况且庾先生入京查案,只要昭王没杀人,就一定能沉冤得雪,换不换人的还是两说。”


    丁大成思忖一阵,摇撼手笑道:“罢了罢了,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再要紧也无非多损失个把银钱,不像那些做官的,关系的是身家性命。倒是大姑娘这回怎么想起来要跟货进京?咱们做了多少年的买卖了,难道突然信不过我了?”


    幼君笑而不语,娘妆搭口道:“哪里会呢,你丁掌柜都信不过,再信谁去?只是京城里头的几间铺子我们有两年没去查看过了,虽不指着那头吃饭,可也不能任凭那些人糟蹋,该去查管查管了,再说庾先生不是也去嚜。”


    “噢,对对对,庾先生也去,他也去——”丁大成心领神会地笑起来,“大姑娘昨日在水驿上船我就瞧出来了,说句良心话,看大姑娘操持这些生意真是辛苦,是该找个分担分担了。那日见了庾先生我心里就明白了,真是名不虚传,果然百年难遇的良人!我看这是桩天赐良缘,姑娘何妨大大方方出去同庾先生打个招呼,躲起来算怎么回事?”


    幼君淡淡笑着不答话,这种男女间“捉迷藏”的趣味旁人哪能体会,她相信庾祺能猜到她也在这船上,就像她能猜到他此番进京,必是险象迭生,危机四伏。


    但她和他一样,也不说破。把生与死,情与利视作雾里之花,既是一种自保的手段,也是一种另类刺激。她在生意场上纵横十来年,早领悟出一个道理,钱权情三字,只要当作游戏,就能游刃有余——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9章 出皇都(十三)


    按说行船半月,这日下晌九鲤四人的船抵至淮岭驿,一行人涉岸而来,于馆驿内要两间房下榻,杜仲叙白对睡房不挑剔,任凭驿卒安排。九鲤却不放心,让驿卒领着,与绣芝各抱着包袱往后院去,将说下的两个房间挨个都看了一遍。


    北边有间正房,从两边窗户来看,像是比别的屋子都略大些。九鲤一径朝廊庑底下走去,那驿卒忙赶到前头来拦她,“嗳姑娘!这间房已有人住了。”


    “噢——”九鲤只好失落地从石磴上折身下来,一面回头瞅,“想必是位要紧的官员吧,能住这间正房。”


    那驿卒将抹布随手搭在肩头,呵呵笑着,并不搭腔。九鲤益发好奇,又问:“怎么,未必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啊?”


    绣芝忙笑着来挽她的胳膊,连架带推地拉她朝前走,“姑娘就别问了,如今连齐二爷都没有官职在身,咱们是花钱才能住在这水驿里,让那些住在这里的公差知道,不仅叫驿卒为难,也怕咱们自己惹上麻烦啊。”


    朝廷明文规定不许各驿假公营私,可各地驿馆收取银两招待平头百姓是心照不宣的事,却不好摆到台面上来,彼此说多了倒平添麻烦,因此九鲤只好撇嘴不问了,在东厢两间房里拣了最干净的那间,与绣芝放下行礼,又到前头大堂来要了一桌好酒饭。


    因担心庾祺太快追来,这半月几人从未在沿途水驿留宿,好容易今夜可以踏踏实实睡在床上,九鲤两手轻拍着桌沿,禁不住慨叹,“想不到坐船能把人脑袋坐晕,才刚一走到岸上来,我的脚


    就直打偏,不听我使唤了似的!”


    绣芝提着茶壶冲洗茶杯,笑道:“要是前面河上不结冰,到京城少说还有半个月可熬的呢,姑娘这时候就叫苦,后头可怎么办?”


    杜仲先朝九鲤皱皱鼻子,转头又向绣芝嗤笑,“你别理她,她哪能和你比,她只要离了家就这也不成那也不好的,前几日还说人家船上有腥气,哼,船日日在河里漂着,能没有腥气么?!她到哪里都是挑三拣四,好像就只她是身娇肉贵!”


    惹得九鲤从对过伸手来打他,“你闭嘴!你再胡说我把你丢到河里去!”


    “我偏说!我就说!”


    叙白左右瞧他们拌嘴,禁不住一笑,“吵了一路也没分出个胜负,还有什么可吵的呢?看你们俩的模样脾气性情,说不是孪生姐弟别人也不信啊。”


    此言一出,绣芝刚好端起茶盏掩住半边脸,一双眼睛藏在手后头转了转。


    杜仲将一只脚踩到长条凳上来,乜了眼九鲤,“是她嘴巴讨嫌在先!我不过是还嘴而已。”


    绣芝呷完茶,忙放下茶杯笑劝,“你少说两句吧,再说姑娘可真要生气了,你从前在家都是让着她的,怎么出来了反丁卯不让?”


    九鲤嗔道:“哼,他还不是就想在你面前充大。”


    说得杜仲脸上泛红,偏过脸去不和她争,只给绣芝续茶,又催着驿卒上菜。不一时驿卒端了酒饭来,有一瓯熏肉烩笋干他见是绣芝素日爱吃的,便特地端到她面前,催着她吃。九鲤故意提着上唇龇着牙,连声“啧”起来,颇有股瞧不上他这殷勤劲的意思。


    饭毕日暮将近,各自回房歇息,杜仲与叙白一间客房,二人独处,杜仲心内总觉别扭,一来是两人原就没多少话可说,二来当初他曾动手打过叙白,此刻又随人进京,像是占了人多大便宜一般,十分不自在。


    因而叙白欲让他在床上睡,他却忙跑到榻上趟下,双手枕在脑后,朝对过床上瞟一眼,“还是你睡床,你是大家公子,哪能睡榻,还是让我这种平民小子睡榻,彼此心里都舒坦点。”


    叙白只得立在榻前笑笑,折身走回床上去躺下,“你这回进京,真打算让鱼儿替你向皇上讨情赐婚?”


    对过半晌没作声,以为他睡了,谁知他忽然轻盈地叹了口气,“嗨,不论鱼儿的生父是丰王还是皇上,都是没谱子的事,连师父也不知道她爹到底是谁,就算是皇室血脉,除了她生母,还有谁能证明?即便证明了,哼,皇家认女儿,当是戏台上唱戏那么随便呢?”


    “那你为何还要跟来?”


    “我是放心不下她,也知道劝不住她,就当到天子脚下见见世面嚜,反正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京城。”


    “不放心她什么?”


    杜仲吭吭一笑,坦率得令人发笑,“不放心她跟着你。”


    叙白也在这头无声地微笑起来,杜仲不闻他说话,以为他生了气,便架起一条腿,脚在月光里晃着圈,将话峰转过,“再则说,我一问绣芝她就肯抛下家里的琐事跟我一起来,我何乐不为呢?”


    “郭嫂能放得下家里,真是对你情深义重。”叙白顿了叙白,突然一声轻笑从他鼻腔里管不住地溜出来,像是个善意的提醒。


    偏杜仲天性蠢钝,并未听出什么不对,仍翛然地在半空中自得地晃荡着他那只脚。叙白禁不住从枕上偏着头望他,只见他的侧脸嵌在幽幽蓝的月魄中,有种不在天地间的潇洒意气。


    今夜的月亮似乎格外亮,在窗户的桐油纸上迎着一圈模糊的白色,像揉圆了的一团棉花。九鲤侧身卧着,盯着那窗户看,渐渐看得有些迷糊了,依稀听见庾祺从前哄她入睡的声音,低沉平稳,有种令人舒展的安全,她不觉地笑笑,很快就有股困意袭来。


    想她差不多睡沉了,绣芝在旁边榻上睁开眼,试探地起身,故意弄出点响动,见她仍没醒,才悄悄开门出去。那间正屋还亮着灯,她踯躅一会,到底绕廊过去轻敲了两下门。


    一时江旭开了门让她进屋,阖上门便急急朝她走来,“上路都半个月了,你到底何时下手?再拖下去可就要到京城了!”


    绣芝朝他掉过身,啻啻磕磕“我”了半天却不见下文。


    江旭怒道:“那杜仲要是安然进了京,可想二爷会有多大的火气!我可告诉你,自从二爷受伤之后,再不像以前那么好说话了,到时候别说我没法交差,连你也没有好日子过!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也得为你儿子想想啊!”


    绣芝满面焦灼,却无言以对,只好低下头去,寻思一会,总算寻到个理由,“我,我是怕船上就我们四个人,他死了,齐二爷和姑娘很快就怀疑到我头上!”


    江旭沿着圆案往前踱两步,斜过眼来,“我先就跟你说过,就算查到你也不怕,那杜仲此刻不过是个平民百姓,你知道各省各县每年要死多少个这样的平头百姓么?有多少死了连个泡也没冒出来的?有陈家保你脱身,你怕什么!”


    谁知绣芝还是犹犹豫豫提不起狠劲,江旭瞅着她,早上心急如焚,女人到底办不成事!


    旋即他自己暗暗盘算,明日一早还有机会,他们总要吃过早饭才登船,把药下在杜仲的早饭里,毒发还要半个时辰,等杜仲在船上毒发身亡的时候,他早就跑没影了,到时候这笔账还得算在这妇人头上!哼,她怕事,偏躲不开事!


    打定主意,他脸上慢慢浮起笑意,“罢了罢了,你再回去想想,反正还有半个月,你尽早别拖了,早点办完事我好带你回府里领赏去。”


    绣芝暗自松了口气,告辞回房,好在九鲤仍沉沉睡着,早上醒来也并不知她夜里曾出去过。四人吃过早饭,又问驿卒买了些路上吃的菜蔬鱼肉,复回船上来。


    船行两刻,就听见杜仲嚷肚子痛,九鲤绕到这头舱房里,见杜仲抱着肚子蜷在床上,还上前来调侃,“谁叫你吃那么些肉!大清早的,哪里克化得动?”


    言讫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竟不闻他顶嘴,她侧首一看,杜仲鼻子眼睛紧皱着,满脸大汗,她方警觉起来,忙问:“真的疼得厉害?”


    杜仲捂着肚皮又翻向里头,“肠子,肠子绞着疼!”


    叙白正打前头桌上倒了盅茶走来,看着手中的茶汤微荡,忽然想到他们在淮岭驿早饭之后吃的那碗茶,那时九鲤嫌驿内的茶叶不好,叫绣芝取了他们自己带的茶叶给后厨送去,那四碗茶便是绣芝顺手端来大堂的。看来俄延了十来日,她总算忍不住动手了。


    此刻门前光影突然一动,他回头一望,正是绣芝闻声赶来。他心中了然,敛回目光,把茶端到床板前,“先吃杯茶试试能不能缓一缓。”


    九鲤此时已急得脸色大变,忙接过茶道:“你扶他起来!”


    叙白将杜仲扶在怀中,杜仲的脑袋靠在他肩上,九鲤这才看清他面如死灰,嘴唇乌青,半点血气也无,九鲤精通医术,一细看便看出是中毒的症状,她心里突然大乱,望着杜仲愣了愣神。


    叙白出声催促,“快喂他!”


    她把茶送去杜仲嘴边,这才看见这都抖得厉害,眼泪歘地滚下来,一面捏着帕子擦他脸上的汗,“快喝呀!喝口茶就好了,一定是吃坏了肠胃了,啊,喝口茶就好了——”


    杜仲好容易吃了一口下去,紧跟着却剧烈地咳嗽起来,连咳一阵之后,突然从叙白怀中探起上半身,猛地向前一倾,一口血直喷到九鲤裙上。


    这团血像个红色的定身符定在九鲤身上,使她一动也不能动。


    旋即杜仲茫然地向她抬起头来,“鱼儿,我,我这是怎么了?”


    不想一张嘴血就从嘴里直往外淌,他自己抬手抹,怎么抹也抹不完,反糊了满脸的血。


    绣芝原是缓缓往这里头走,瞧见杜仲这情形,吓得再也挪不动步。呆了半日,忽然听见九鲤凄厉地叫了声


    :“杜仲!快、快叫船靠岸!”——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30章 出皇都(十四)


    不多一时船靠到河岸来,九鲤横袖抹了眼泪,转身背向床沿弯下腰,拉起杜仲的胳膊搭在自己两边肩上,正要发力将他背起来,不想叙白却将杜仲一条胳膊又拿下去,低声道:“来不及了。”


    九鲤一颗心猛地抖一下,扭头看他,却不搭话,仍旧呆愣愣地将杜仲驮到背上。


    叙白看着她木然的动作,只好说:“我来背。”


    她像没听见,只管奋力将杜仲背起来往船舱外跑。绣芝仍在原处呆着,目怔怔地望着床板上地上杜仲吐出来的那些血,人仿佛被抽了魂,身躯木偶一般,任九鲤撞过她跑出门去。


    九鲤一向娇生惯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此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驮着杜仲涉了岸,眉心打成一团乱结,朝周遭眺目望去,远处除了割得光秃秃的稻田,便是稻田后头散落的四.五户人家。


    “说不定那些人家有药呢。”她呢喃一声,扭头看向杜仲。


    他的脑袋此时正耷在她肩头,想抬头看一眼也没力气抬起来,眼睛半阖着,只好望着她,一张口便是一口红牙,“鱼儿,我疼死了——”


    血顺着他的嘴唇滴下来,浸湿了她胸前的衣裳,她一笑就流下泪来,嗓子哑得厉害,“原来你也怕疼呢,从前还总在我面前装英雄豪杰。”


    言讫好一会不闻他的声气,她又扭头看,见他笑着,却眉头紧蹙,她怕得要死,忙抖了抖肩膀,“你别睡!我带你去找药!睡着就醒不过来了!”


    他拼着力气将眼皮撩得更开些,喃喃笑道:“我不睡,我不睡——难得你背我一回,我才不舍得睡。”


    她听着好笑,想起小时候,他明明比她小几个月,可他力气大她许多,从来只有他背着她的。她争着抢着要当姐姐,却跟本做不像,谁家的姐姐会像她这样蛮横霸道?


    “我以后再不和吵嘴了,以后我让着你,好不好?”她一张嘴泪珠子簌簌往下落,声音混在呜咽的冷风里,自己也听不清,她想他也是没听清,所以才没搭话。


    可不能再看他了!这时候一眼的工夫也耽搁不起,她一咬牙,又顺着田埂往对过山脚下的人家跑。


    突然叙白在岸边喊:“鱼儿!”


    九鲤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灌来呜咽的寒风,那风往她心里扫了一遍,她不觉得冷,反而浑身冒汗。稻田间满是割得剩几寸长的稻梗,此刻如同冰冷的黄铜钉扎在土里。她感到背上的分量愈发沉重,险些压断她的腰,脚步也越挪越艰难,山脚下的那些屋舍仍在远处纹丝未动,好像永远也走不到了。


    忽然脚下一滑,朝旁直栽下去,猛然间天旋地转,直摔到田里的草垛上。


    一瞬间万籁俱寂,她张开嘴,却是声哑力竭,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偏头朝旁一看,杜仲正一动不动躺在身边,双眼紧闭,冷白的脸上满是斑驳的血迹。


    小时候他们在山坡上摘草里的一种野莓子吃,那野果吃多了觉得醉人,两个人走不动道,倒头就倘在草地上,他的脸就像此刻,醺得红彤彤的,阖着眼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她也咯咯咯地笑起来,“叔父看见准当你是偷酒吃了,一定打你!”


    “鱼儿,杜仲他——”


    她闻声端正脑袋,似乎看见庾祺年轻时的脸窗悬在眼前,那时湛蓝的天色不知哪里去了,天空阴阴地从他头上坍陷下来。他眉下的痣也变幻了位置,像他又不像他的,她久久凝望着,有些怀疑,“叔父?”


    旋即笑了一笑,“您别罚他,是我闹着要来的。”


    叙白看见她脸上混乱的笑和泪,一时竟发不出声音,他有些艰难地呼吸着,有雪花漫漫从他头上坠下来,灰淡淡的雪花。


    河面变得灰茫茫的,在雪后望见崎岖的峰巅,像藏在幕中的神兵天将,那些灰色的崖壁使庾祺想起那夜全府的刀光,他忽然感到点窒息,不由得咳喘了两声。


    “下雪了,先生即便是神医,也有老话说,医者不自医。”幼君将伞罩在他头顶,走到他旁边来,“先生还有赏雪的雅致?”


    庾祺握拳抵住嘴又咳了声,“我又不是什么文人墨客,哪有观雪的兴致,才刚在舱里觉得憋闷,出来透透气。”


    幼君笑着颔首,“丁掌柜的这艘船算是十分宽敞了,连这船都觉得憋闷,看来不是船的不好,是先生不喜欢出远门。”


    他瞥她一眼,“关大姑娘倒是在外面走动得勤。”


    “做生意的人就是想在家常坐着也不能。”幼君笑迎朝前面河岸望去,“一会就到淮岭驿了,小鱼儿他们大概会在驿站歇两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在那里就能碰上他们。”


    “但愿如此。”庾祺也不知怎么,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早上就有些心绪不宁,到此刻也不见好。


    “小鱼儿到京城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


    “大姑娘还会猜不到?”他半笑着睇她,“我倒想问问大姑娘,到底想利用我们什么?”


    “怎么是‘利用’呢?在这世上谋生,都说多条朋友多条路,与其说‘利用’,不如说是同舟共济。先生先前不是也有用着我的时候?我敢打包票,将来先生还要我帮大忙呢。”


    言讫,她把伞递给他,手插回暖套内,折身往舱房去了。


    再行两个时辰船抵至淮岭驿,一行人上岸,一进驿内幼君便要了桌酒饭,张达笑呵呵打拱谢过,抬腿在长凳上落座。片刻驿卒来上茶,庾祺便向其打听九鲤等人的消息。


    驿卒笑道:“我们这里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水驿,每日下船吃饭歇脚的人多得很,不知您说的这几位客人长什么模样?”


    张达忙咽下茶道:“有两个年轻男女看着一般大,十七.八岁,样子嚜,哼,你大概一辈子也没见过那样好看的相貌,只要见过你就不会忘。”


    “要这么说我就知道了!是有这么几个人,两男两女,昨日刚在我们这里歇过一夜,今早刚走,这回只怕都到前头三河驿了!”


    庾祺刚要问,幼君便道:“三河驿离此地大概五十里,就是不晓得他们会不会在那里落脚。”


    庾祺稍思片刻睇着丁家兄弟道:“劳烦两位,用过饭咱们就走吧?”


    丁大成又望向幼君,幼君微笑点头,“两位掌柜就听庾先生吩咐吧,不会吃亏的。”


    庾祺此刻哪有心情去揣摩她话里的意思,又转头向驿卒打听九鲤几


    人的情形,得知四人昨日在此下榻并无异事,早上是高高兴兴走的,总算略微放心了点,稍稍用饭点饥。


    饭毕正要走时,恰好有一个男人穿着蓑衣头戴斗笠出来,问那驿卒要一匹快马。驿卒忙殷勤笑道:“您要改走陆路?下雪了,还是走水路更便宜些。”


    庾祺在门前听见,不由得回首望进门内,那男人看见他,显然错愕一下,抬手将斗笠压低一些,五官全然不见了,向那驿卒喝道:“要你备马就备马,问这么多做什么?!”


    多半是个仗势欺人的公差,庾祺扭回头来,直到回船来,才想起那男人似乎在何处见过。


    风雪未止,天黯将暮,大概明日就要积起雪来了,叙白费了不少力气将杜仲从船上背下来,放在三河驿的一间客房内,掉过身来点亮八仙桌上一盏油灯。这间小驿今夜像是无人居住,此刻只闻风声,不闻人声。


    借灯一看,九鲤坐在长条凳的前端,两眼向床上呆滞地望着,一双眼睛又红又肿,随时要落泪,却是无泪可流的情态。他心下不忍,也明白杜仲的死是因他知情不报,有两分撇不开的责任,但事已至此,他和九鲤都只能往前走。


    他看一眼杜仲,背向床坐下来,沉声试探道:“我让郭嫂托驿丞预备棺材,再问他们要条船,请他们派个人明日将杜仲的尸体送回南京。”


    九鲤乍听“尸体”两个字,目光晃了晃,缓缓扭头看他,呆了呆方摇头,“我不去京城了,也不找爹了,我要带杜仲回家去。”


    这时候就怕这个,她本来是个年轻姑娘家,心中没揣着社稷大业,主意往往说改就改。可他无论如何不能放她回去,便道:“你就不想替杜仲报仇?”


    报仇?是了,杜仲是中毒而死,她涣散的目光渐渐凝成一股恨意,“是谁下的毒?”


    叙白向门望去,“一路上除了船家两父子,就是咱们四个,你想会是谁下的毒?”


    船家父子与杜仲无冤无仇,那么就只剩他和绣芝,九鲤一瞬间怀疑起他,可转头一想,他与杜仲认得这许久,要害他早就害了,为什么要等到此刻?再说这路上只他们几人,她和杜仲只要一出事,无论是官府还是庾祺,头一个都会想到他,他不会拣这个时候冒险。


    何况自认得他来,他就是个淡薄爱恨的人,无论是哪种情感都不能左右他的理智,连至亲骨肉的死也动摇不了他,他和杜仲不过一点龃龉,在他根本是不值一提。


    那就只有剩一个可疑之人了——


    她目光陡地一闪,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郭嫂?”


    “你不是也很奇怪她为什么能抛下家里跟随杜仲进京么?”他拔座起来,慢慢踱到她身后,斜睨下眼,“她是真回许多年没回过的娘家,还是有闲心跟着杜仲游山玩水?”


    九鲤正低着脑袋沉吟,忽然绣芝敲两下门,随后自己就把门轻轻推开了,回道:“驿丞答应明日派船去南京,我想跟着船一道回去。”


    她只在门前不进来,过道里黑漆漆的,她略低着眼,似乎不敢看九鲤,简直不敢往进门来。九鲤定定地望着她,旋即起身朝缓缓她走来,“你要回去?你不去京城娘家看看了?”


    绣芝抬额碰到她幽黑咄人的目光,立时又低下头去,“我想陪杜仲回去。”


    “哼,郭嫂真是对杜仲用情至深啊。”叙白含笑蹒上前,“别装模作样了,你到底受何人指使来谋杀杜仲?”


    绣芝猛然抬头,怔着呢喃,“我没有——”


    叙白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来,“这是下午我从你的包袱里悄悄搜出来的,被你缝在衣裳夹层里,藏得如此谨慎,我看应该不是什么好药吧?”


    九鲤登时劈手夺来,打开看是包粉末,仔细嗅了半日才震恐地抬眼,“这是从曼陀罗中提炼出来的毒药。”旋即转过目光瞪向绣芝,眼睛里像有火烧起来,“真是你下的毒?”


    绣芝含着眼泪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


    此刻委屈愤怒一齐袭上九鲤心间,聚成一股精神,偏偏是她,偏偏是她!她一把拽住绣芝的手腕,将她硬拽至床前,朝床上一掼,“你若不想和他好,就和他说清楚,为什么要害他?!你看看他!他有哪里对不住你?他对你这么好,你怎么狠得下心!”


    绣芝扑在杜仲身上,慌乱中看见他的脸,吓了一跳,站不起来,身子朝地上软下去,只顾摇头。


    九鲤立刻蹲下身,双手握住她的臂膀,迫她抬起头,不住地将她摇晃着,“为什么?!他有哪里对不住你?你说!你为什么要害他——”


    见绣芝照样闭口不言,她心里窜起火,又撒开手把泪一揩,四面一睃,看见长案上摆着个铜烛台,便跑去拿了来,弯腰朝绣芝高高举起,“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给杜仲报仇!”


    绣芝并未躲闪,可她的手却举在空中半天落不下来,隔会没了力气,胳膊终于无力垂下去,随着“咣”一声烛台滚得老远,她亦软跌下来,双手撑在地上,张着嘴嚎啕大哭。叙白要弯腰扶她,她却像泼妇似的摆开胳膊,仰着脸哭得惊天动地。


    绣芝眼里也有泪夺眶而出,“我说,我都告诉你们,真的不是我下的毒,但,但我知道是谁——”


    九鲤猛抽了两口气,擦了泪朝她爬近了些,“是谁?!”


    “是江旭,一定是他!”


    叙白假意问道:“江旭是何人?他为什么要杀杜仲?”


    “他是陈嘉的小厮,就是老爷当初打伤的那位陈二爷,我,我原和陈家是远房亲戚,是他派江旭到南京来找我,给了我那包毒药让我毒死杜仲,可我一直没下手。一定是他!昨日我们在淮岭驿的时候他也在,他还逼我尽快下手,我做不到,他大约是等不及了,就自己动了手!”


    九鲤忽然想到淮岭驿正房里住的那位客人,还有路上所见的那个眼熟的男人,原来是陈嘉的小厮,一定是从前在行馆中见过!


    她一下扑来攥住绣芝的胳膊,“陈嘉是不是为了报复叔父打伤他?那他为什么不杀我?!当初叔父伤他是为了我,不干杜仲的事!”


    绣芝抿着嘴缓缓摇头,“不是为这事,他们杀他,是因为,他们怀疑杜仲是皇上的私生子。”


    九鲤怔了半日,扭头望向叙白,喃喃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怀疑?”


    叙白猛地一阵心虚,垂着眼皮道:“大概是那时陈嘉认出你像从前的全姑姑,所以便怀疑了你的身份,进而就怀疑起杜仲。从前我第一回见到你们的时候,也以为你们是血亲姐弟。”


    九鲤注目在地上,仍在发愣,“可我们并不是亲姐弟,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陈家难道不打听?”


    “就算人人都说你们不是亲姐弟,陈家也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们宁愿错杀,也不能让这么个隐患活在世上。你没有当过官,不知道权力的诱惑有多大,一条人命在权力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弯腰将她搀到凳上,她此刻脑子里嗡嗡响,只好任由他搀,


    “陈贵妃有个儿子,是皇上眼下唯一亲生的皇子,若无意外,等他再长个十来年,就该立他为太子,他们就怕杜仲是这个意外。”


    绣芝慢慢爬到床前,望着杜仲,点着后脑勺道:“齐二爷说得不错,我和江旭说过,杜仲是苏州一户姓杜的人家的儿子,和你根本不是同胞姐弟,不可能是什么‘皇子’,江旭虽是半信半疑,可还是拿狗儿和我婆婆威胁我,一直逼着我下手。”


    九鲤双眼茫然,心里不知该落在何处,耳边嘈杂得厉害——原来竟是她的身世连累了杜仲。


    突然听见“砰”地一声,三人皆惊,像是有人踹开了楼下大门。叙白忙走到门后去听,楼下有个驿卒正


    高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这可不是客栈,这是官府的驿站,什么人胆大包天敢硬闯驿站?!”


    “知道这是官府驿站,我们也不是平头百姓。说!今晚有没有南京来的人住在这里?!”


    叙白将门拉开条缝,正能从过道阑干里看见楼下的情形,是六个穿蓑衣的男人,为首一个正揪住那驿卒低吼:“快说!”


    拉扯间,叙白在他蓑衣底下看见把刀挎在腰间,他将门轻轻阖上,折身进来。九鲤只听见没瞧见,忙迎来问:“是什么人?”


    “不知道,不过来者不善。”


    绣芝亦上前两步,“他们问南京来的,是不是冲咱们来的?”


    叙白神色凝重,点点头,“把灯吹了,咱们回船上去!”


    绣芝立刻吹灭油灯,可这屋子是在二楼,除了下楼,根本无处可走,九鲤四面巡睃,朝右面指去,“能不能从窗户跳下去?”


    叙白上前一望,好在这二楼不算高,楼下是马厩,窗户底下正有两堆草垛,跳到草堆上大概不妨事。他朝她们招手,九鲤走到途中却放不下杜仲,回首朝床上望着。


    “这时候活人要紧,别意气用事!”叙白一把拉过她,将她抱上窗户,朝下一望,绣芝已跳下去了,正从草堆里爬起来朝她招手——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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