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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齐梁界(廿三)


    三人各自沉吟,九鲤支颐着脸,把眼睛转向窗外,看着来来往往的衙役,缓缓说道:“我要是陈自芳,我肯定不会去敲齐叙匀的竹杠,他饱读诗书,官场上什么风浪没见过,没准我唬他不成,反被他给治住了。家里管事的是太太和二姨娘,她们两个想是有不少体己钱


    的,我要敲肯定是敲二姨娘。”


    庾祺将一只茶盅衔在唇边,睇着她笑笑,“说得不错,陈自芳始终是个下人,你们要站在他的立场想事情,他无非是要钱,并不想得罪人,找齐叙匀要银子,大有可能讨不到什么好处,反而会吃不了兜着走。而女人胆子小,经不起吓唬,这两个女人里,自然是要挑那个做了亏心事的人下手。”


    张达攒眉,“可是那凡一却讹了张缦宝。”


    “这不奇怪,凡一到了齐府来,二姨娘就一直在内院服侍生病的齐太太,少出二门,和他们接洽的人变成了张缦宝,凡一能接触到张缦宝,自然就选择敲诈她了。”


    九鲤不禁轻声嗤笑,“齐叙匀倒成了置身事外的人了。”


    庾祺放下茶盅,似叹一声,“未必。”


    谈论这一阵也不过是猜测而已,要证明凡一和陈自芳的确是以这桩私情讹诈,就得在白云观内找到线索或证据。张达杜仲二话不说,趁天还不晚,自请往白云观去盘查。


    临行前庾祺特地叮嘱,“不可张扬。”


    待二人走后,九鲤替自己倒了盅茶,一面抿着茶水,一面端详庾祺的神色,隔会终于忍不住道:“您不叫杜仲他们张扬,是不是想替齐叙匀和二姨娘保全脸面啊?”


    庾祺起身往书案后头走,“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倘或杀人的不是他们,平白泄露人家的私情做什么?连张缦宝还替他们瞒着呢。”


    九鲤搁下茶盅,自凳上转过身去,“敢做敢当,要是我,我情愿被人知道也不会受人敲诈。”


    “等唾沫星子朝你淹来的时候,你未必这样想了。”


    九鲤半低下脸,静下心仔细想着榎夕与齐叙匀的关系,永远藏在黑暗中的两张脸,不经意地视线相对也要马上避开,也许他们自己以为是互相爱恋,但是爱这东西看不见,在别人眼里,只会觉得他们是无耻相.奸。


    大概叙匀也是怕了,才会整日躲在衙门,他同时被两双炙热的眼睛逼得无家可归。


    她想到她和庾祺,他此刻是不是也很无奈?将来会不会也要逃开?


    “平日里能说会道的,怎么这会突然不说话了?”庾祺忽然抬头望来。


    “没什么说的。”九鲤失落地一笑,脚尖在地上碾一碾,眼睛只管盯着它看。


    隔会发现他走到跟前来了,她抬起头,眼里禁不住冒出委屈来,把脸向旁别开。


    “又不高兴了?”庾祺摸她的脸,又怕窗户开着被人看见,只轻轻摸了一下就垂下手,笑道:“你看,只是想一想你就委屈得受不了,还说什么大话?到底几时才能长大呢?”


    九鲤把嘴噘着,“长大就是要能受得住委屈啊?”


    他只笑,见个衙役从窗前经过,便叫住他道:“烦你到街上替我买些石榴来,这时候想必是有了?”


    衙役忙答应着去了,他掉转身,见九鲤脸上总算笑了。


    “你是最喜欢吃石榴的。”


    在乡下她吃石榴都是冯妈妈和丫头一颗颗剥在碗里,拿汤匙给她舀着吃,眼下跟前没人,庾祺只好亲自动手,像在贝壳里剔珍珠,一颗颗剔在干净的茶碗里,她慢慢捻着吃,吃到天擦黑了杜仲张达还没回来,他便请阿六送她回去。


    走到家门前天已黑净了,铺子关了门,星朗月明,巷子里一片银光,九鲤接过灯笼,打发阿六回去,自己踅进巷中,到仪门上来,正要敲门,忽见门旁有个人影冒出来。


    她忙提起灯笼一照,原来是叙白,见他脸上有些呆怔,她不由得颦眉,“叙白,大晚上你怎么来了?是有什么要紧事?”


    叙白失魂落魄地嗫嚅,“我想给看样东西。”


    九鲤狐疑地点点头,把门叫开了,吩咐绣芝往正屋里掌上灯,引着叙白进去圆案旁坐了,歪着脑袋直瞅他的手。


    他的手缓缓由氅袖中伸出来,往案上放了块寸如砖石的端砚,砚首雕刻着简洁的云纹,九鲤看这砚有两分眼熟,却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只好着眼问他。


    “这是我大哥书房里的砚台。”他只说一句便顿住了,隔半晌才把砚台翻过来,“你看这是什么。”


    “什么呀?”


    九鲤移过眼,这砚台本是青色,向灯细看,底端有一片颜色比青色更深。她心里登时有种不妙的感觉,看他一眼,拔下头上细簪,铺了条白手帕在桌上,用细簪轻轻挂着那一片深重的颜色。


    果不其然刮下些粉末,倒上点水融了,沾一点在指腹,对着灯一捻,竟是鲜红的颜色。


    “是血。”她蹙紧额心,“这难道就是砸死陈自芳的凶器?”


    叙白不论是否,却拔座起身,告诉下晌因发现他大哥手上似乎有些红痒,想起她早上说的关于夹竹桃毒性的话,便对他大哥起了疑,因而等到天黑之后,特地走到归雁斋查看,这才查到了这块砚台。


    “我拿不定主意,只好来问你。”


    九鲤窥了他良久,“你是想问我该不该告诉衙门缉拿你大哥?”


    叙白复坐回来,一张脸被蜡烛映得蜡黄,他一手搭在案上,低下脑袋默然半晌,隔会九鲤忽然看见有滴眼泪落在他腿上,她难免惊心,自认得他以来倒是头一回见他哭。


    “你知道的,我从十一岁起便没了父亲,太太虽然待我不大亲热,可大哥待我却是极好。他不过长我三岁,却像父亲一般教导我到如今,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大哥是那样仁厚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去杀人?!”


    他顿了顿,突然,一把握住九鲤双臂,“鱼儿,你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查到了什么没和我说!”


    九鲤见他脸上挂着泪痕,心里也一片僝僽,她捏住袖口替他拭泪,却没敢开口。


    “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他知道一定是庾祺叫他们瞒着,她最听庾祺的话了,想


    是问不出什么。


    他凄惶一笑,扶着案起身,“那我自己去查,可能大哥是冤枉的,可能是陈自芳和那两个道士先要害他,他不过是反击才失了手——”


    九鲤忙起来拉住他,劝解道:“要不然这案子你别管了,就交给叔父和张大哥,本来案子牵涉到你家,你不管也是正理,彦大人不会怪责你的。”


    叙白目怔怔地摇头,落后又笑一笑,“我不能不管,事关我大哥,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九鲤放低声音,“要是真相是你不能接受的呢?”


    叙白凝回神,又握住她的胳膊,“鱼儿,求你告诉我,到底你们都查到些什么?”


    反正他迟早要晓得,九鲤犹豫再三,摁他坐回凳上,“我索性和你说了吧,你娘,就是二姨娘,她和你大哥有染,陈自芳和凡一就是知道了这件事才向你们家里人敲诈勒索,你大哥也是因为这个,才——”


    “你胡说!我娘和我大哥?怎么可能!”


    九鲤正要细说,谁知凑巧杜仲回来了,站在门首道:“鱼儿没胡说。”


    “你回来了?”九鲤迎至外间,“怎么样?可找到什么了?”


    杜仲走到案前来,先倒了盅茶吃,一看桌上有块砚台,还有条浸了血的帕子,忙扭头看九鲤。九鲤摇着头走来,以示没事,杜仲又看叙白自在发呆,便微微冷笑。


    “鱼儿才不是胡说,你当那陈自芳和凡一是如何得知你娘和你大哥的私情的?”


    九鲤听他有故意刺激叙白之意,便搡了他一把,“你快说嚜,啰嗦来啰嗦去的!”


    杜仲坐下道:“我与张大哥在白云观里找了大半天,终于叫我们找到点有用的东西,那白云观有棵老槐树,树上挂满了许愿的符,就是香客们把所求之事写在一张黄纸上,折好了用红线挂在树上,几百张符纸,我和张大哥一一拆看,终于给我们找到你娘亲笔写的两张,一张是祈将来可以大展经纶,功成名就;另一张,则是祈你大哥回心转意,同她白头到老。”


    叙白渐渐听得额上青筋乍浮,陡地将面前茶盅摔在地上,一把揪住杜仲的衣襟将他从凳上提起来,“你少胡乱诋毁我娘和我大哥!”


    杜仲望着他一笑,“那两张符纸上都清清楚楚写了你们兄弟二人的名字,还有你娘的姓名,梁榎夕,对不对?你若还是不信,很简单,两张符纸现就在衙门,你可以去看看,你娘的字迹你总认得?”


    说到榎夕的字迹,叙白突然想起来,其实他娘原是贫寒人家的女儿,本不认得几个字,是自他爹死的第二年起,她不再哭了,终日无聊,便开始钻研茶,钻研菜,钻研针线,后来又钻研起认字读书——


    “叙白,你来,教教娘这个字怎么念?”那年她坐在榻上朝他招手。


    他走去瞟一眼,是本启蒙用的《三字经》,小孩子读的,他那时候十来岁,早已读完四书五经,正在攻读各类史农刑名之作,自然没耐性教她读这些,便敷衍笑道:“您学这个做什么?不如学作画,还可以描个针线样子。”


    “娘倒是更想多认点字,闲时看些演义故事也好过在这里干坐着。”


    “那不如去找大哥,连我的书也多是大哥教的。”


    他是随口敷衍,取了东西便急着出去,根本没看见榎夕失落的脸。


    她伸长了脖子看他跑没了影,把那《三字经》翻了又翻,叹了口气就撂在炕桌上了,又只好拿起针线——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12章 齐梁界(廿四)


    叙白回想过往,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一个风姿绰约的寡妇与一个血气方盛的少年就这样走到了一起,从此暗度陈仓,行苟且之事。


    他耷着眼皮怔忪许久,忽觉胃里一翻,冲到廊庑底下扶着阑干不住打干呕。抬头一看,雨青和绣芝也站在廊下,眼神关切地望着他。


    她们都听见了?听到了多少?他恨不得眼前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


    一时九鲤亦跑出门来,“你没事吧?”


    他又是摇头又是摇摇手,说不出话来,翻肠倒肚,却又呕不出什么。隔会他摸出帕子揩嘴,当着雨青绣芝的面,强撑着笑,目光游移不定,“白云观的符,我看是有人栽赃,对,一定是栽赃!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娘打理家务这些年,没少得罪人,一定是有人怀恨在心,故意诬陷她,一定是这样——”


    九鲤雨青绣芝三人不发一言,却是杜仲走出来道:“你不信咱们此刻就到衙门去辨认字迹。”


    绣芝走过来,暗里拽他一下,他不服气,径走到叙白跟前,直勾勾瞅着他,笑了笑,“横竖那符上的字迹明日也要找你们府上的人认一认,我看这事不宜张扬,叫别人认不如叫你亲自认,你敢不敢去?”


    叙白冷瞪着他,被架得不能不去,呆了片刻,只得缓缓点头。


    于是三人吩咐雨青绣芝锁好门,带上砚台又返回县衙,恰遇张达正欲归家,见三人冒夜折返,料必有要紧的发现,一看叙白脸色惨淡,不敢问他,只悄悄问杜仲,杜仲一面低声说明,一面走来庾祺房中。


    庾祺还在书案坐着看两张符纸,见几人过来并未惊讶,只踅出书案,将两张符纸递给叙白辨认,听九鲤说在叙匀书房发现个沾着不少血迹的砚台,即走到八仙桌前检验。


    九鲤朝书案那头望去,只见叙白拿着两张符纸又在发呆,她不好过去安慰,只得低头和庾祺道:“我在家验过了,的确是血迹。”


    庾祺复验一回,果然是血不错,他敛着眉将蜡烛挪近,拿着砚台翻来覆去看得出神。


    张达拿起桌上沾着血的纸细看,骇然睃一眼众人,“还真是齐大爷?”


    此刻叙白缓缓走来,脸色颓然,阴沉双眼,将两张符纸搁在桌上,“即刻捉拿齐叙匀。”


    关碍着内中丑事,不好闹得人尽皆知,何况齐叙匀不过是一介文官,因此叙白只带着张达与阿六一并赶到齐府。此时刚到二更,门上小厮见他携两个衙役归家,暗自奇怪,不免一问,他只得随便寻了个借口敷衍过去。


    张达阿六暂在外边书房等候,叙白则自往叙匀院中来,正屋还亮着灯,敲门进来,只缦宝一人披着衣裳在榻上针黹。


    问起叙匀,缦宝叹着气道:“你大哥一个时辰前就出去了,说是衙门里有份要紧的公文要回。你这大晚上过来,找他有要紧事?”


    叙白笑着敷衍,“没事,就是心里烦闷睡不着,想来找大哥说说话。他既不在家我就回去了,大嫂请早些安歇。”


    这厢告辞出来,仍到外头书房去,命张达阿六赶去礼部衙门拿人。


    谁知折腾一夜却是无功而归,次日早起九鲤杜仲及至衙门来,只见张达阿六坐在庾祺房中多方揣测叙匀的行踪。九鲤问起才知,叙匀昨夜并未去过衙门,张达阿六猜测其多半已畏罪潜逃。


    九鲤看了看庾祺的脸色,见他不则一言,只在书案后头坐着翻看砚台,便坐在八仙桌前轻声问:“齐大哥会逃去哪里?”


    张达摇头,“连齐大人也不清楚,天南地北,谁知道他会跑到哪里去,他是官员,出城只要出示官凭,谁还敢拦他审问不成?”


    “那可要发通缉告示?”


    张达仍是摇头,“方才彦大人说了,齐叙匀乃是朝廷命官,朝廷未下达旨意前,不得张贴告示,只命人暗中搜拿。”


    九鲤远睇一眼庾祺,见他没往这头看,才凑来道:“那叙白怎么说?”


    “唉,齐大人什么也没说,只说齐大爷尚未归案前此事不得张扬,嘱咐我们若他府中的人问,就说案子还没查明。”


    “那他人呢?”


    “不知道,早上彦大人要见他,派人去齐家请,说他一大早就不知往哪去了。”


    杜仲暗地里疑心是不是他分明知道他兄长的下落,面上敷衍衙门,却背地助他兄长脱逃?


    九鲤却在想,虽然此刻捉拿嫌犯要紧,可这嫌犯是叙白的亲大哥,论公,想必他是怕面对衙门这些人无从交代;论私,他更怕听见人窃议他娘和他大哥的私情。家里也怕问,所以这时候肯定是躲到个清净地方去。


    她正忖度哪里去寻叙白,忽闻庾祺在书案后头冷笑,“你倒很关心他,怎么,怕他连这点打击都承受不住?我看这点小事在他并不算什么,不出几日他就能想通了。”


    九鲤听出嘲讽之意,只得撇撇嘴,蹒到案前来,“您又知道了,您比人家家里人都还了解他。”


    “只看他昨夜那份决断,就知道他是个怀大义而舍私情之人。”庾祺嘴上还噙着讥讽的笑意,终于把那砚台搁下,舒展眉头起身,“张捕头,你们随我到陈自芳家里走一趟。”


    张达疑惑起身,反手朝门外指着,“去陈自芳家?那齐叙匀——”


    “不是有两班人在外搜捕?搜得到搜不到我们都不能坐着干等,随我去办点别的要紧事。”


    九鲤一反常态没嚷着要跟去,却默默随他三人一道出衙,见庾祺走在前头没大留心她,便悄悄往另一头溜进来来往往的人潮中。一路沿西走回琉璃街,由其中一条长巷钻出,至盘龙路上,踅进间临河的酒楼。


    这酒家虽不闳崇,倒是难得的清幽雅致,堂中左侧由落地的竹帘隔出一排小间,九鲤挨间搜寻,果然最尾的小间里寻到吃醉酒的叙白。


    此间湫窄,不过摆下一张方桌而已,栏外种着些垂柳,柳外河道上偶有乌篷船摇过,对面一样是一排柳树,树影间掩着连绵青瓦,鸡鸣犬吠。这里闹中取静,景色悠宁,从前九鲤曾听他提起过,他尚在读书时常在此地会友吃酒,是后来入仕做官,怕喝酒误事,这才不大饮酒了。


    九鲤唤来伙计,要了碗醒酒汤,方上前叫起叙白。叙白抬起脖子恍恍惚惚看清她的脸,醉醺醺地一笑,依旧趴回桌上,“是你啊,我大哥可抓到了?”


    “没有。”九鲤拂裙坐下,见桌上有茶,先倒了盅给他解酒,“你大清早就跑到这里来吃酒?”


    叙白只管把脸埋在胳膊里,懒倦的嗓


    音里带着讥讽,“他们这时候只怕忙着到处追捕我大哥?横竖我正应当避嫌,不如躲开。不知庾先生有没有怀疑是我把我大哥藏起来了?”


    “叔父他们往陈自芳家里去了。”


    他把脸朝她歪过来,含笑睇她一会,“去做什么?你怎么不跟着去?”


    九鲤抿了抿嘴道:“我有些不放心你。”


    “你来盯着我,怕我暗中与我大哥有联络?”


    她轻叹一声,“我是怕你有什么想不开。”


    他自鼻翼底下长长地轻笑一声,眼不眨地盯着她,“我会有什么想不开,就因为我娘和我大哥的事?其实也算见怪不怪了。”


    九鲤忽然心虚,垂眼望着桌面。他继而抬起身子,笑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日久生情’?因为眼前只有这么一个朝夕相处的男人,所以只能喜欢他?”


    此话既是问榎夕与叙匀,也是问她和庾祺。九鲤知道,不知该怎么反驳他这份鄙夷,只得摇头,“我想女人不过是容易喜欢在乎心里想什么的男人。你十几年来只顾读你的书筹谋你心里的大事,可曾抽空关怀过你娘?”


    反问得叙白默然不语,只觉呼吸不畅,胸膛渐渐剧烈地起伏着。


    九鲤又问:“你只要想想,你娘虽是你娘,可也是个女人,就不会觉得难以接受了。”


    叙白笑着摇头,没什么可说,自倒了杯酒饮尽。


    她便又询问:“你府上知道你大哥失踪的事么?”


    “我没同他们说,早上大嫂问我,我只说大哥有要紧的公务要上京一趟,因连夜走得急,没带什么人,也没收拾行李,只打发衙门的人来和我说了一声。”


    “你家里人可相信?”


    “信不信他们也没处查对。”


    九鲤点点头,忽然听到一点可疑,“你大哥没带细软?”


    “什么也没带,早上和大嫂说起大哥进京,她还嘀咕他怎么不打个人回来收拾些行李去。”说到此节,叙白也渐生疑心,倘或叙匀畏罪潜逃,怎么连行李也不带?


    他突然打个冷颤,登时酒醒了大半,忙站起身,“不好!回衙门!”


    按叙匀往日光明磊落的性格,即便犯了法也不应当是潜逃,九鲤也顷刻间想到,只怕他是找个地方畏罪自杀!两个慌忙赶回衙门,正碰上搜捕的人马回来禀报,各处城门关卡并未见叙白出城。


    畏罪潜逃之人多是往城外跑,要么跑进荒郊野岭,要么逃往异地他乡,各路皆未见叙匀出城,可见他根本无心出逃。


    叙白心头一慌,跌坐在椅上,额上突然冒出一片冷汗。


    九鲤忙上前问:“你大哥素日常去什么地方?”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他大哥平日不是在衙门就是在家,似乎并没见他常到何处去,他既不寻花问柳,也不爱交际应酬,除家人牵绊外,不过孑然一身。


    九鲤见他答不出来,急着拉他起来,“你就别呆坐着了!我们去问问你娘,也许你娘知道!”——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很抱歉,我吃了药有副作用,恶心反胃精神不太好,实在只能写这些了,明天换个药吃。


    第113章 齐梁界(廿五)


    二人晌午赶回齐府,榎夕正陪着思柔在正屋用饭,思柔一见九鲤便额头微蹙,悄声问王妈妈这姑娘是谁。王妈妈习惯了她忘东忘西,又笑说一遍:“这是庾先生家的小姐九鲤姑娘啊,您又忘了。”


    思柔打量九鲤一阵,眼神略带鄙夷,又拉过王妈妈,声音却故意提得略高,有意给人听见,“小姐没个小姐的规矩,怎么是和叙白一块来的?她家里也不管管她?”


    众人都觉尴尬,榎夕只得笑道:“九鲤姑娘大约是受庾先生嘱咐来替您瞧病的,九鲤姑娘,庾先生怎么没来?”


    九鲤笑道:“叔父有事,就打发我来了。太太今日觉得怎么样?”


    谁知思柔放下碗筷起身往卧房里走,留下个冷冷淡淡的背影,“我好得很,就不劳烦你们天天来了。”


    一听此话,九鲤心内弹动一下,她不是不记得了么,怎么还记得他们是天天来?她的眼睛跟随思柔的背影望进那帘子里,可以窥到卧房黯黯富丽的一角。


    榎夕遂请九鲤坐,要丫头上茶,又问九鲤吃过午饭没有,寒暄完又叹气,“你不要放心上,等太太一会气平了,还得劳烦你进去看看她。”


    九鲤含笑点头,叙白趁空子近身和榎夕低声说了两句,榎夕便扭头叮嘱九鲤稍坐,引了叙白回自己房中。


    一进门榎夕便扭过身子问:“你不是说你大哥上京去了么?怎么又问他常去的地方?你大哥到底是到何处去了?”


    事已至此,叙白瞒也难瞒,只得将事情和盘托出。不想榎夕听完,忽然身子趔趄着往地上栽去,叙白眼疾手快,忙搀住她,扶到椅上坐着,又忙倒茶。


    隔一阵榎夕才觉眼前又能看清,只是心慌得厉害,她一手揿住心口,嗫嚅道:“你大哥,你大哥——”


    他看着她,她那两片粉红的嘴唇哆哆嗦嗦半晌只得这三个字翻来覆去,越念声音越低,越颤,隔一会竟低下头去落泪。


    他吊诡地想到九鲤有一天会不会也这样,对她和庾祺的事想认不敢认,啻啻磕磕半日最后只能掉着眼泪,奢望凭几滴真切的眼泪就能得到世人的理解?


    他益发感到心里堵着个什么,冷静地坐在圆案前面朝她,嗓音不由得冷了许多,“衙役将各处出城口子都查问过了,他们并未见过大哥出城,我想大哥连细软也未带,大有可能是想躲起来一了百了,您仔细想想大哥会躲在何处?”


    一语刚落,忽然“啪”一声,榎夕站起来掴了他一掌,“你这是什么口气?连你也不信你大哥?!”


    他脸上火辣辣地疼着,抬起眼看见她泪痕交颐,心里更有种说不清的郁塞,“由不得我信或不信,凶器和他手上的伤都能是证据,我只看证据。”


    不想榎夕又是一巴掌掴在他另一边脸上,眼泪一行复一行往下滑落,却笑了一笑,“好,我养的好儿子,果然是六亲不认!你忘了你大哥从小是如何待你的了!他就像父亲一样教导你,约束你——”


    “您别再说这样让人恶心的话!”他一震怒,拔座而起,咬紧腮角,却也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是您想让他担当我的‘父亲’,我一向只拿他当兄长,他也明明白白只是我的大哥,我的亲大哥!是您,是您把我们的关系弄得乱七八糟,把这个家搅得乌烟瘴气!”


    榎夕肩膀瑟缩了几回,怔住了,往后退两步,跌回椅上,脸再也不敢抬起来,“你都知道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榎夕连连摇头,泪撒遍地,“是我


    不好,你不要怪你大哥,都是我的错,你大哥其实早就想和我划清关系,是我缠着他不放,逼得他有家不敢回。”


    说着,她忽然抬起哭红的双眼,朝叙白扑来,“人不是你大哥杀的,是我杀的!陈自芳先来敲诈我一百两银子,我气不过,又怕他以后说漏嘴,所以杀了他!不干你大哥的事!你去把你大哥找回来,我知道他在哪,和他不相干!他是替我顶罪!你把他找回来!”


    叙白的双臂被她摇晃着,整副骨头也跟着左摇右晃,但一双眼却紧紧盯在她面上,看了一会,也不能分辨此话是真是假。


    此刻要紧是先将叙匀找到,他只得嘱咐,“您闭上嘴,什么都先别说,只告诉我大哥在哪?”


    “他在南头山脚下,从前咱们阖家到南头山上踏青,那山脚下有两间茅屋你记不记得?你大哥后来赁下了那屋子——”


    一语未完,叙白先打断了,不想再往下听。好好的赁两间茅屋做什么?还不是做他们的幽会之地,他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


    此时秋阳正盛,庾祺杜仲张达三人随陈自芳那老婆刘氏一径走到他们家两块菜地里来,只见一个新起的坟立在半丈高的田埂底下,周遭撒落的纸钱还是崭新的。陈自芳是昨日才入的土,坟倒好扒,不过半个时辰张达杜仲便将棺材打开,翻过焦尸,随后庾祺跳进坑内,查看尸体的脑袋。


    那刘氏在旁等候,挨过来悄声问杜仲,“这还有什么可看的,上回仵作不都验明白了么,是被砸死的嚜。”


    杜仲有意卖弄,反剪着手道:“砸死的也要看是被什么给砸死的,这时候找到了一块砚台,要细细比对才能确定是不是凶器。”


    “砚台?谁的砚台啊?”


    杜仲忽想到这刘氏是齐府十几年的奴才了,说多了只怕不好,便不耐烦起来,“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横竖一定查出凶手给你个交代就好了。”


    说着走到坟坑边上,蹲着看庾祺查验。一会庾祺验毕上来,张达杜仲依旧将棺材钉死,坑填上,砌回原样,一径往衙门去。


    路上杜仲张达追问凶器是否,庾祺默然摇头,“死者的确是被钝器击打至死,不过凶器却不是那块砚台,死者的头骨上不单有裂痕,还有较小的凿口,凶器该是有棱角才对,可齐叙匀那块砚台虽然有角,却调磨圆润,不像。”


    杜仲听后顿觉有理,“难道是一件武器?”


    庾祺仍是摇头,“像齐府那样的书香门第,会有什么武器,纵有两把剑也不过是装饰屋子所用。”


    二人点头认同,张达又笑一笑,“先生是如何察觉到那砚台不对,这才想到来开棺验尸的?”


    “正是那砚台上的血迹有些不对,陈自芳是十二日夜里死的,距今已过去六七日了,血迹应当是完全凝固,用刀尖刮很容易剥落,昨夜我检查那砚台,上面的血迹虽然也能剥落,却会留下有不少的残余,说明砚台上的血块并不十分干燥,大概是昨日下午才大量沾上去的。”


    杜仲忙窜到另一边,“这么说,砚台上的血迹是齐叙匀故意伪造的?!”


    庾祺睐他一眼,噙笑点头,“作为一个凶手,即使不便扔掉凶器,也应该把凶器处理干净。你们看齐叙匀可是个粗心大意之人?我看他再粗心也不会杀人之后看不到砚台上留下了大量的血迹,既然看见了,又怎会连擦干净这样简答的事也懒得做?”


    “那照此推论,齐叙匀手上的癣斑也是他伪造的囖?”


    庾祺颦眉道:“那时在两个道士居住的客房里,鱼儿把夹竹桃的毒性说得清清楚楚,我想他那时候可能就萌生了替人顶罪的想法。”


    张达道:“没准真叫小鱼儿说对了,杀人的是二姨娘,齐叙匀是替二姨娘顶罪。”


    庾祺摇摇头,“这还说不准,我还是原话,第一是凶器,次要,得知道到底齐府中有谁了解夹竹桃的毒性。”


    三人且行且议,慢慢走到热闹街上来。


    此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九鲤坐在榎夕房中同她等叙白的消息,原本廊外的太阳又晒进廊下,就要爬进门内来了,九鲤看得眼花,只好调回目光,不想又撞见榎夕干涸的脸上重又湿润起来。


    论理她是长辈,九鲤纵想宽慰,也怕触及她和叙匀的私情而彼此尴尬,只好不吭一声,将一张手帕递过去。


    榎夕早默默盘算了半日,一看这张帕子,便顺着九鲤的胳膊望到脸上,呆滞的眼睛从四面八方凝聚起坚定的光,她不去接帕子,反把两手紧紧抓住九鲤的手。她双手冰得九鲤打了个冷颤,却没抽开,只等着她说话。


    “把我拿到衙门去吧!姑娘,人是我杀的,把我拿去,不干叙匀的事!”


    这时候九鲤却有些不大信,一双眼将她照了又照,“姨娘,这种话可不好乱认的。”


    榎夕流着泪笑了,缓缓松开双手,“我不是胡说,陈自芳和凡一知道了我与叙匀的事,想以此讹诈,所以我才杀了他们。”


    九鲤以为她是编故事,便随口搭她的腔,“那你是如何杀的陈自芳,又是如何杀的那两个道士?”


    “自从白云观回来,有一天陈自芳突然来问我要一百两银子,说他已尽知我和叙匀的事,我那时候给了他一百两银子,谁知他花钱太快,过了一阵又来找我要二百两,我想着照此下去不是办法,何况他是府里的人,又常吃酒,要是哪日吃醉了说漏嘴,这是保不住的事,所以那天我约他夜里在四时轩见,他以为我是要给他那二百两,所以高高兴兴地来赴约,我趁他当时吃醉了,就用东西把他砸死了。”


    九鲤双眉一挤,“什么东西?”


    “我不大记得了,就是四时轩里随便拣的一件杂物,我们那间屋里本来就堆着些杂物。”


    预谋杀人,却连件凶器都不提前预备?九鲤松下心弦,口气更显得随意,“那两个道士呢?你又是怎么给他们下的毒?”——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14章 齐梁界(廿六)


    问到那两个道士,榎夕转两下眼珠子,踌躇道:“那天晚上,我趁二门上的婆子在值房里睡下了,便悄悄开了角门出去,走到那客房里去下的毒。”


    值夜的人也不是时时刻刻守着门,不惊动她们开门出来很说得通,可轻易进两个道士的客房,这就有些牵强了。


    九鲤微微含笑,“你三更半夜去敲两个道士的门,以何为借口呢?他们难道不奇怪,不避嫌,轻易就放你进屋?”


    “我,凡一不是朝我要钱嚜,我去敲门,他只当我是送银子去的,自然放我进去。”


    简直牛头不对


    马嘴,九鲤那日听见凡一与缦宝说话,分明凡一只问缦宝一人要银子,再则,凡一是与天青共住一间屋子,这样隐秘的事,岂会当着天青的面说?自然是凡一出屋来和她说,既如此,她又如何进到屋里下毒?


    可见她是扯谎,大概她亦想替叙匀顶罪,九鲤且不拆穿,继而问:“那二姨娘是怎么知道夹竹桃有毒的?不懂些药理的人甚少知道这种事,二姨娘难道什么时候也学起医来了?”


    她这回倒应答如流,“王妈妈的儿子就做些栽花种草的生意,我是听王妈妈偶然说起的。”


    “是太太的陪房王妈妈?”


    她忙道:“不是!是别家府里一个姓王的老妈妈。”


    “谁家府上?”


    她笑了笑,“这有什么要紧?反正我懂得夹竹桃的毒性就是了。”


    九鲤见她眼神闪烁,知道她是在撒谎,此王妈妈必定就是思柔的陪房王妈妈,若是王妈妈偶然说起的,那阖府上下的人都有可能了解,当中自然也包括缦宝与思柔。


    对!思柔!自从陈自芳一死,她就给吓病了,谁知她到底是不是在装病,以此来躲开衙门的查问?


    “九鲤姑娘,你把我押去衙门吧,到了哪头我自会招供认罪,你就不必问了。”


    九鲤扭头看着她,笑道:“我没资格押人,我又不是衙门的官差,你要想投案就等叙白回来好了。”


    榎夕慢慢摇头,“叙白是我儿子,他不会许我投案的,更不许我因他大哥而投案。我知道,他心里看不起我,也怨恨他大哥,他更不许我和他大哥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可我不能事不关己地坐在这里,反叫他大哥去替我顶罪。”


    这时候九鲤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安慰,“叙白不会的,多给他些时日,等他想明白了,自然还是和从前一样看待你们。”


    她笑了笑,“我的儿子我还不清楚么?他是个天性无情的人,他心里只有江山社稷的大事,装不下这些细微的男女私事,要他理解,只好等下辈子了。他不可能放我把脸面丢到衙门去,九鲤姑娘,还是你带我走吧。”


    她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知哪来的那么些眼泪。九鲤怕她纠缠不休,只得敷衍两句,借口辞出房去,在洞门外头的廊庑底下寻到她的丫头小雁,嘱咐道:“你可得看好你们二姨娘,不许她随便出去,有事等你们二爷回来再说。”


    小雁不明道理,却见她神色郑重,便也点头应承。


    九鲤朝那正房里看看,这会几个丫头正在廊庑底下针黹说话,思柔想是在睡午觉,要进去查看也不能,不如先到外院叙白的书房里坐着等他回来再说。


    因而绕廊往院外去,不想忽见王妈妈从正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包袱,九鲤故意放慢脚步,同她在院门处碰头,一道出来,笑嘻嘻道:“王妈妈这是要到哪里去?”


    “不到哪里去,就到前院去开销人家的帐。”


    难怪她手里拿着个沉甸甸的包袱,想必里头就是银子。九鲤瞅一眼包袱问:“这得有七.八十两银子吧,怎么销个账要销这么多钱?”


    王妈妈将银子抱在怀里一笑,“这还算多啊?要是搁从前在京城的时候,我们太太一月就得开销这么多,如今是不比从前囖,这几十两银子是一节的裁缝帐和首饰帐。太太是最要体面的人,这些年衣裳裁得少了,首饰也打得少了,受了不少的委屈。”


    “这还委屈啊?比别人家不知好了多少呢!”


    “这是不好比的,不过姑娘说得也是,几十两银子在我们太太眼里不值什么,可我们这些人掂一掂,倒重得能砸死人呢。”


    这话猛地跳在九鲤心弦上,震得余音不断,她斜下眼看她怀抱的银子包,突然想到砸死陈自芳的凶器,也许就是银子!可能榎夕说的话并不全是谎话,凶手那天夜里正是约了陈自芳在四时轩交付银两,不过凶手临时反了悔,便用沉甸甸的银子包砸死了陈自芳!


    真是自助者天助,她正想着,不想王妈妈绊在哪里,朝前一扑,人跌在地上,几锭银子也滚了遍地。九鲤忙四处帮她捡,一锭一锭细看起来,真看见有一锭银子大小不一的气孔中有些泥似的污秽。


    她眼疾手快,忙摸了帕子拔下细簪子抠那些气孔,一面扭头对王妈妈笑,“我替您擦擦。”


    王妈妈自顾着拍自己的衣裙,也不顾看她,等她抱着银子过来,一看数目都对得上,便谢过往另一条路上去了。


    九鲤自转到叙白书房来,问小厮要了壶清水,随即关上门来,将水浇在帕子的污点上,静候片刻,果然那些污点化成了血红的颜色。


    她呆怔片刻,旋即收起帕子,忙从齐府告辞,急匆匆往衙门赶去。


    不想却在衙前碰到庾祺三人,庾祺瞧见她才想起午间开棺验尸她竟没跟去,分明记得她是同他们一道出门的,不知半路溜去了哪里?因见她行色匆匆,他偏站在石狮子前喊了她一声。


    九鲤正要进门,闻声又拔回脚,疾步走来迎他,“叔父,我找到真正的凶器了!”


    庾祺并未感到意外,只上下看她一眼,“你到齐家去了?”


    九鲤心虚地点点头,又笑说:“我想你们到陈自芳家去用不着那么多人,所以我就还到齐府去盘查。叔父,你们到陈自芳家去做什么?事情可办完了?”


    杜仲插嘴道:“我们就是去验那砚台去的,还真让你说准了,砚台不是凶器去了,你说的凶器却是什么?”


    原来自己想得没错,九鲤忙挤开他,来挽住庾祺,“您早知道砚台不是凶器?”


    庾祺不作答,只把胳膊抽出来,“齐叙白呢?”


    她摇头装傻,“我不知道啊。”


    “哼,你会不知道?你到底是去齐府盘查,还是生怕有的人心情不好急着去安慰?还和我装模作样,你当我看不穿你心里在想什么?”


    他说着冷哼一声,拂袖自往前走。九鲤只得在后头撇撇嘴,“叙白到南头山找他大哥去了!”


    几人待要进衙,不想见阿六从街上跑了来,九鲤见他跑得气喘吁吁,靴子上还沾着不少黄泥,便知他是跟着叙白一块往南头山去了,可往街头巡睃,并不见叙白。


    一问阿六,他狠咽几口,整张脸紧皱起来,“齐大人、齐大人带着他兄长的尸体回家去了,我是特地跑回来告诉你们的。”


    几人听后大惊,“齐叙匀死了?”


    阿六喘着气点头,“我们赶到那茅屋里的时候齐大爷的尸体已经凉了,他是服毒自杀的。”


    四人立刻同阿六赶去齐家,叙白也正与两个衙役抬着叙匀的尸体到门前,两厢碰头,并无别话,九鲤只见叙白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两只眼眶红彤彤的,眼地却是死气沉沉,不见往日神采。


    进府引得下人们争相跑来看,旋即便是此起彼伏的哭声,叙白命人将尸体刚抬到小厅内不久,就早有人进去通报,只见缦宝与榎夕前后脚跑了来。


    缦宝倒罢,有资格,也不怕人笑话什么,进门便伏在叙匀身上哭得肝肠寸断。榎夕却未敢上前,只呆坐在椅上,脸上没有表情,只管盯着叙匀乌青的脸看,仿佛不认得他似的。叙白看到她浑身在发抖,两手攥在扶手上,俨然十分用力,消瘦的手背上狰狞着一条条经络,像两只鬼的手。


    他突然觉得她老了,他从来没留意,原来她也会老,就如同所有的女人。他低下头看向躺在地上的叙匀,也感到意外,原来他年轻的大哥也会说死就死。


    一切不能理解和不能原谅的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了。


    隔了良久,他抬头睃一眼众下人道:“你们都出去。”


    众人只得抹着泪递嬗出去,他坐在正首,方看向庾祺,“庾先生,请你看看我大哥是不是服毒自裁。”


    九鲤只得过去将缦宝拉开,庾祺蹲在地上查看一会,便起身点头,“的确服用砒霜而死,至于是不是自裁,我没看过现场,不好定论。”


    叙白先点一点头,慢慢睃着缦宝和榎夕,缓缓说道:“我和阿六他们查看过,茅屋里只有大哥的痕迹,榻床旁边的桌上还有残余的砒霜,大哥应该是畏罪自杀。”


    话音刚落,缦宝便推开九鲤,挣上前哭道:“什么叫畏罪自杀?你大哥犯了什么罪?”


    叙白瞟了一眼榎夕,垂下目光,“陈自芳与凡一天青两个道士,都是大哥杀的。”


    缦宝正怔愣着,庾祺却漠然驳道:“你错了,这三人并不是被齐叙匀所杀,凶手另有其人,”


    叙白一时错愕,忙抬头望向九鲤。


    九鲤朝他点点头,“叔父验过那块砚台,并不是凶器,而是齐大哥伪造的凶器,他的目的就是想让你把他当做凶手,他再畏罪自杀,就结此案。”


    他两双眼睛游移不定,最后慢慢定在榎夕身上。


    不想此刻,思柔走进厅来,涕泪交颐,朝地上看了叙匀半日,奋身一扑,却直扑到榎夕身上,朝她又垂又打,“为什么死的是我儿子!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都是你这个祸害,要不是你,我们齐家根本不会生出这些祸端!”——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15章 齐梁界(廿七)


    思柔将众人嚷了个措手不及,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独榎夕一脸淡然,坐在椅上任她摇着捶着,人只剩个空壳子在那里,没了魂儿似的。


    叙白按捺不住,起身拉开思柔,“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思柔一双泪眼恨恨地盯着榎夕,“你问你娘!你问她,你看她有没有脸和你说!”


    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指他娘与他大哥的奸.情,叙白意会,只能沉默着,偷眼去看榎夕。


    一时屋里安静的异样,太阳斜照在进来,叙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淡淡的石青色的面庞有煌煌的光辉,各人却只在暗中揣度思量。


    隔会庾祺蹒到叙白与思柔旁边,道:“要说齐家最看重脸面的人,非齐太太你莫属了,你就是怕二姨娘与齐叙匀之间的私情泄露出去,所以才要杀陈自芳和凡一灭口,是么?”


    此言一出,叙白与缦宝脸上都露出惊愕的表情,只思柔榎夕仍是照旧,竟像没听见一般,一个还如木雕泥塑,一个只管恨溢满面。


    寂静中又听见庾祺轻慢地笑了声,“齐太太,这时候再装傻,恐怕蒙混不过去了,你还是照实说吧。”


    思柔听见再三呼唤,总算回过神来,擦着眼泪冷着声气道:“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你的话。”


    庾祺斜下眼看着叙匀的尸体,“听你如此问,我也有点不能明白,你杀人到底是为你儿子还是只为你的脸面?”


    说着他又将双眼调回思柔脸上,笑着在厅中信步,“让我来猜猜,我想你作出此案,多是为了你自己的面子。你生在京城的官宦之家,从小受着名节脸面重于性命的教导,对你而言,齐家书香门第的名声比什么都要紧,所以那时候我拒绝和你们齐家结亲,伤了你的面子,你对我怀恨在心,那日才会将我请去四时轩去坐,其实那时候你就想到了一个栽赃嫁祸的主意。”


    思柔斜眼瞟着他,“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既然不懂,不如让我多说几句,反正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思柔自是无话应对,庾祺继而又道:“四时轩起火第二天,下人扒出了陈自芳的尸体,你当时的确吓得不轻,自然了,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千金小姐突然杀了人,怎么都会害怕的。不过你是个坚韧顽强的女人,很快你就恢复如常了,但你选择继续装疯,这样就可以避开我们的查问,但是今天你却因为心急,对鱼儿说漏了嘴。”


    叙白看一眼思柔,走到九鲤跟前,“怎么回事?”


    “午间咱们去太太屋里,你难道不记得太太对我说了什么?”九鲤侧过身,朝对过望着思柔,“太太当时说不劳烦我们日日去看她的病,这就奇怪了,太太的记性怎么突然好起来了,偏记得我和叔父每日都会去替她瞧病?”


    叙白那时候一心只想着打探叙匀的去向,根本没留心听思柔说什么,此刻听九鲤一说,的确奇怪,何况先前她总说不喜欢家里有生人进出,想必就是意欲远远躲开庾祺等人的盘查。


    众目睽睽中,思柔侧过身去,撇着眼坦然说道:“我的记性时好时坏,这能证明得了什么?”


    九鲤含笑,“这的确算不得什么证据,不过若有证人呢?”


    “什么证人?!”


    九鲤将目光落到椅上的榎夕面上,嗓音放得柔软许多,“二姨娘,下午你对我说的那番话,我原以为你是想替齐大哥开罪,我刚刚才想明白,你其实是想替太太顶罪,对不对?你一定早就察觉到了什么,你早就怀疑了太太,但你是妾室,一向受正室太太管束,你畏惧了她几十年,所以不敢告发她。”


    榎夕听见问她,方慢慢抬起头来,眼睛迷蒙地在厅上睃了一圈,找不到落脚点,又低垂到地上,却缓缓地笑着摇头道:“我没哄你,人是我杀的,你这丫头,怎么就是不信呢?”


    不知怎的,这话像刺进叙白心里,使他蓦地疼了一下,他看向她,尚在踌躇,九鲤已先绕到她跟前去了。


    “你撒谎!你连杀死陈自芳的凶器都说不清!”


    “我跟你说过了,凶器是我在四时轩里随手捡的,四时轩烧光了,凶器自然也跟着烧毁了。”


    九鲤轻声冷笑,“凶器根本不可能被烧毁,因为凶器是一包银子,那银子就藏在太太床底下的箱子里。”


    思柔在旁一振,脱口而出,“没有的事!没有这回事!”


    “谁说没有!”门外忽然掷地有声地插来一句。


    众人望去,只见张达提着个包袱进来,一把丢在那边桌上,一面解开,一面向众人道:“这是从齐太太房中搜抄来的银子,一锭十两,共十六锭,每锭银子的孔里都沾有血迹。”


    庾祺走过去拿起银子看了看,随后九鲤走过去,拔下头上细簪,当场刮了些出来检验。思柔看见帕子上的血迹,一时神色慌张,眼神闪烁,一张嘴空自动了动,却半晌没话出口。


    就在此刻,榎夕忽然扑通跪在地上,“人是我杀的,是我用银子砸死的!”


    叙白扣紧眉头拉她,“太太装银子的箱子一向是锁着的,您如何能拿得了她的银子?”


    榎夕双目怔怔,一时找不到话应对。


    庾祺忽然一声,“齐太太,陈自芳也找你敲诈过银子,是不是?!”


    喝得思柔浑身一震,朝周遭慢慢睃一眼,目光茫然了好一会,方轻微点一点头,吭地笑了起来,“胆敢欺上的奴才就该死,杀了他我一点都不后悔,一个下人竟然敢来敲主子的竹杠,”她睨着榎夕鄙夷地笑笑,“我可不是做姨娘的,我是做太太的!岂能由个下人骑到我头上!”


    原来那陈自芳先敲了榎夕一笔,没几日便挥霍一空,又盘算起敲思柔,头一件,思柔的体己钱比榎夕多,次一件,思柔这人极要脸面,想她不敢不答应。


    于是那日来跟思柔说了叙匀和榎夕的私情,要她二百两,否则就要将事情宣扬出去。


    思柔当时听得满面惊疑,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喉咙,“这种事你也敢混编,我看你是不要你那条命了!”


    尽管如此说话,声音却是颤颤巍巍的,自己也禁不住相信。也许不是这奴才胡编,想想这些年来,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太太要是不信,小的这就去把白云观的符纸摘来给太太瞧,还有前几天小的去衙门给大爷送衣裳,跟大爷的小子说大爷往南头山去了,小的纳罕得很,咱们大爷跑到南头山去做什么?又不带个人。于是小的就往南头山去,那山脚下有两间茅屋太太还记不记得?小的当时就在那里看见了大爷,还看见了咱们二姨娘——”


    他说着鬼鬼祟祟地笑起来,“我虽躲在外头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可您想想,要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何必跑到那人烟稀少的去处,又还谁都不带个人。您要是觉得他们两个没什么,想是也不怕小的往外说囖,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歪嚜。”


    思柔坐在榻上打个冷颤,这还了得,这种丑事传出去,唾沫星子只怕就能淹了整个齐家!


    这个家虽然大不如前了,但书香门第的招牌还在,自从长辈丈夫先后离世,全靠她这个当家太太苦苦支撑了这些年,榎夕虽然帮她料理些家务,到底是个妾室,肩上没有那份兴衰荣辱的责任,不像她,哪怕当下的体面不过是个空壳子,她也得把这光鲜的壳子维持下去。


    她只得答应他,又怕兀突突给他二百两银子给屋里的人猜疑。她也是慌乱极了,竟连个合情合理的由头一时都寻不到,便道:“天黑了你到四时轩等我,我把银子给你送去。”


    晚饭之后,思柔驱散了丫头,拖出箱子来点算银子,将一张灰缎包袱皮铺在床上,一锭锭银子捡上去,阖上箱子推回床底下,坐在床上却又发起呆来。


    黄昏


    的一点余晖在她脸上跳跃,冷的金色的光逼出她眼底的泪光。一位太太的日子怎么这样难?年轻时候得不到丈夫的爱,也得摆出雍容大度的姿态,对榎夕还比对别人不同,就算她犯了大错也不能骂,更不能打,否则就算争风吃醋;丈夫死了,对他和她生的儿子她也得一管管到底,连这孩子的婚姻都得她操心,可是竟连一个做大夫的都瞧不上他们齐家。


    天黑了,她趁丫头睡下了,抱着银子悄悄出了二门。一路走,一路迎着那苍白的月亮想,像榎夕那样给人做妾的女人也自有她不能比的好处,她们尽可以软弱无能,可以不要廉耻,一辈子就图男人喜欢,丈夫喜欢,丈夫死了,也可以再讨别的男人的喜欢——


    可这男人是她生的!丈夫背叛她,儿子也背叛她!然而她还得替他们想法子周全。这是她一生的责任与体面。


    她带着这些千思万绪走到四时轩,借着月光一看,陈自芳早来了,许是等了一阵,竟趴在桌上打起瞌睡。


    她走过去,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忽然想到,这常吃酒的人哪里保得住,指不定哪天吃醉了什么话都往外说,到时候非但她儿子的名节不保,整个齐家都要跟着轰然坍塌。


    一瞬间念头转动,她举起银子包,照着陈自芳的后脑便毅然地砸下去!


    一旦起了个头,再要杀人,就不觉得那么可怕了,后来她又杀了凡一和天青。


    “我原只想杀凡一,谁叫那个天青和他住了一间屋子。”思柔仰起脖子,一张脸在夕阳中微笑着。


    庾祺走到她身边来,“你是怎么得知凡一也知道此事的?”


    “是大奶奶。”思柔回首朝缦宝望去,“她在官中账上支了一百两银子,王妈妈来告诉我,我很是奇怪,后来我想起陈自芳说过,他是因为二姨娘挂在白云观的许愿符才知道她和叙匀的私情,我跟着想,我们大奶奶向来节俭,怎么会在白云观的道士来家的时候突然有这么大的用项?”


    “我本来只是疑心,偏巧那天王妈妈从外头回来,同我闲话,说下晌在街上看见你们有两个人跟着凡一进了一家钱庄,她也奇怪,便趁你们的人走后,也进去打听了几句,才知道凡一在钱庄里兑了两百两银子。我前后一想就明白了,凡一应当也知道了,这才趁机来敲了我们大奶奶两百两银子。”


    缦宝呆呆地接嘴,“凡一问我要二百两,我没那么多,只好在官中支了一百两凑齐,又怕这些现银叫别的道士看到了问他,不是又旁生枝节?所以特地叫丫头一道去钱庄存了,换成宝钞给他。”


    庾祺因问思柔:“那你是如何给两个道士下的毒?”


    “他们住的那间客房有两块砖年月久了,松动了,撬一撬就能抽出来。我把一根竹竿劈开一半,从洞里伸进去,一头对准那茶壶嘴,把夹竹桃的毒汁从这头倒过去,自然就流进了那茶壶里去。”


    她似笑似叹地忘向地上的叙匀,“这个家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没有人比我更熟了,唯独我自己的儿子我却不大了解,世上那么多女人,为什么偏喜欢她!”


    随着这一喝,她便朝榎夕扑去,“是你勾引了他!我的儿子读了多少圣贤书,怎么会做得出这种没廉耻的事!是你,是你仗着自己还有些风韵,趁他年轻冲动,对男女之情一知半解的时候诱惑了他!我没有亏待过你呀,我对得起你的呀!你抢走我的丈夫我没和你计较,你又来祸害我的儿子!”——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16章 齐梁界(廿八)


    思柔大哭大闹了一阵,引来好些下人在厅外围看,张达只怕再闹下去没个了局,便走到叙白身旁悄声提醒,“大人,您看该怎么样呢?”


    叙白稍顿须臾,背过身去道:“带走。”


    声音不大,却在九鲤心内不小地振动一回,她扭眼去看他的脸,那张脸和庾祺越来越有些相似,但她此刻终于领会,他们其实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人。


    一时张达去叫了阿六进来,拉起思柔往衙门公审结案,思柔才刚拼尽了一身力气,此刻再没精神抵抗,只随阿六拉着胳膊走。


    众人皆随同而去,这一去直到二更天叙白才得归家。进门一看,阖府白火通明,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到处都张罗起来了,因为突然,不免忙得鸦飞雀乱,到处有人打着灯笼在路上走着,叙白只看这些过往的人影,只觉像一缕缕飘然而去的魂魄,有种一碰即散的凄惶。


    灵堂设在外头一间宴客用的大厅上,他走进去,偌大个厅堂处处白幡飐拂,只有缦宝还跪在灵前,她什么都没问,她一向是个柔懦的女人,此刻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生怕双眼一抬,就要面对她根本无力处理的局面,她只将手中纸钱一张接一张木然地递进火盆里。


    倒是叙白走到旁边问了她:“大嫂,我娘呢?”


    “我才刚一直在忙,没大留意,想是在房里吧。”说到榎夕的语气她亦尽量维持和以往一样。


    叙白只得朝正房来,踅入洞门,只见对面正屋开着门,王妈妈与几个丫头毫无头绪地在屋里空转着,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他没进去,径由廊下洞门转去榎夕院中。那屋里微灯渺茫,敲门而入,不见丫头,只榎夕一人悒纡独坐。


    问起来,榎夕茫然起身迎他,“小雁给我派去外头支应去了。你吃过饭没有?”


    桌上摆着几盘冷馔,还未动过,叙白看一眼,也不解劝,勉强笑笑,“这时候连我也还没吃晚饭。”


    榎夕呆滞须臾,方看着那案上的饭菜道:“我叫人去热了来?”


    “不必了,我也吃不下。”他坐到她旁边椅上,借桌上暗灯窥看她的神色,这时候倒没见眼泪了,苍白的脸上根本没什么情绪,有些怔怔的,他也拿不定该不该放心。


    隔会榎夕察觉他的目光,转过脸来,“太太怎么样?”


    “都招认了,只等上报刑部定罪。”


    她慢慢点着头,心里觉得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说家人,和从前闲说起别的犯人没什么两样。她盯着他那半张脸,又问:“你大哥的丧事怎么办才好?”


    “就照爹的旧例办吧。”


    好在他们齐家的陵地就在南京,办起来也不大麻烦,何况家里的事从不要他操持。眼下他另有一桩为难的事,齐家的案子必定会牵连于他,罢官革职他不怕,只怕这时候昭王仍是踯躅不前。


    榎夕看见他脸上深思远虑的神情,忽然笑了一声,惊动他转过眼来,“您笑什么?”


    她只是摇头,“没什么,想起你小时候,你大哥教你读书,你倒不厌烦,在书房一坐就是一天。你从不贪玩,你大哥常和我说,将来齐家重振门庭,恐怕还得靠你。”


    叙白攒起眉,面色冷淡地瞟她一眼。


    她登时住口不说了,知道他不喜欢从她口里听到叙匀的话,只要从她嘴里说出来,总是犯论理乱纲常的。但她心里抑制不住要去想,本来也没有别的可想,转来转去都是家里的事。


    “你大嫂怎么样?”


    “我过来时她还在灵前守着。”


    榎夕原本也想去守一守,可这时候怕面对缦宝,缦宝嫁来齐家五年,待她是和待思柔一样敬重,可她从前仍然暗暗嫉恨着她。如今叙匀一死,她知道是没必要的了,一颗心像突然把一切爱恨愁怨都倒出来,蓦地空了,像老爷刚死的那一阵。


    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都觉尴尬疲乏,叙白只好先辞回房去。回去他亦是彻夜难眠,只听见外院隐隐约约的钹镲诵经之声,这一闹便是大半个月。


    进了十一月南京下了场初雪,雪虽不大,不过自那日后天就冷下来,九鲤不大往外去了,成日窝在家烤火,铺子里生意仍然不大好,丰桥也早回来了,铺子里也不要她,更闲得人发闷!


    这日下午睡醒起来,转到前头铺子里,只有个抓药的在柜前等着,一看里间,庾祺与杜仲都在里头闲坐着烤火吃茶,没有看诊的病人。


    杜仲也正奇怪,“师父明明早就被衙门放回家来了,衙门也出了告示声明了师父的清白,怎么这时候还是没有人来咱们家看病?”


    庾祺还未搭话,九鲤已扶门而入,“没准酒楼里唱白局的还在乱编排咱们家的事,咱们去看看?”


    她穿了件姜黄长袄,豆绿的裙半藏在袄子底下,脖子上套着圈貂毛领子,挽着溜光水滑的头,并排戴两朵小小的鹅黄绒花,这打扮一看便是早预备要出门去玩的样子。


    庾祺一面捏着钳子望脚底下的火盆里添炭,一面淡淡笑道:“这时候跑出去,晚饭还回不回来吃?”


    九鲤咕哝一声,“我们就在外头吃了回来好了,反正也好些日子没吃馆子里的菜了。”


    “你到底是为去吃饭还是为去看唱白局的?”


    她嘻开脸,“都为还不行么?”


    他看她一眼,道:“那你多带几个钱,叫一桌饭让伙计送到家来吃,你青婶和郭嫂也该歇一日。”


    杜仲一听他也体谅绣芝,忙在旁见缝插针接嘴,“既如此,师父不如许郭嫂两日假,听她说她儿子近日天冷握不住笔,想买几斤炭送回家去。”


    庾祺冷瞟他一眼,“郭嫂要告假她不会自己说?用得着你替她开口?”


    “我,我就是顺嘴说一句。”


    庾祺哼了声,拔座起来,走过九鲤旁边又瞅她,“你披上件斗篷再出去。”


    九鲤只得紧随其后转进内院,走在廊下,庾祺睐住她问:“仲儿和郭嫂到哪步田地了?”


    “啊?什么哪步田地?”


    “哼,你不要装傻,他们有没有做什么不规矩的事?”


    九鲤心道,要说不规矩,她和他还算不规矩呢,有什么资格管杜仲?再说杜仲和绣芝不过是年纪家境悬殊大些,又不像齐家的榎夕与叙匀。


    “郭嫂其实人蛮好的,不过是年纪大些嫁过人嚜,但她现今守寡,寡妇再嫁又不是什么稀奇事。纵有个儿子嚜也没什么不好啊,咱们庾家又不是养不起。”说着,她歪上笑脸,“咱们家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孩子闹一闹,这才显得热闹嚜,再则我听说郭嫂的儿子懂事着呢,人也聪明,就是因为上不了好私塾才耽搁了念书。”


    庾祺冷笑,“她家缺钱上个好私塾就得要我庾家资助?我赚钱难道是为了乐善好施的?”


    九鲤把嘴一撇,“那您别来问我,反正我说话您又不听!”言讫自推门进屋了。


    门还未阖上,庾祺便跟着进来了,她掉过身去背着他偷偷一笑,再转来时,脸上又是怏怏不乐的神情,“都说了我不知道,您要问就问杜仲去!”


    庾祺反手把门阖拢,朝她走来,抬手摸她的脸,又捏了捏,“不知道就不知道,只是你不许帮着他一起瞒我。”


    九鲤趁势扑进他怀里,胳膊十分依恋地圈在他腰间,他自从回家来也有大半月了,两个人因为家里人多眼杂,益发得留心,总没得空亲.热一回。


    她不由得抬起脸埋怨“您自从回家来就总离我远远的,还不如在衙门呢。”


    庾祺好笑地摸她的发鬓,“你这意思是要我永远被羁押在衙门里才好?你没听雨青丰桥他们议论齐家的事么,说得多难听,这时候你我还是要留点神才好。”


    她一不高兴,赌气抽身望卧房里走,“那您就不要进我的屋子,这会又进来做什么?”


    说话间刚走到罩屏底下,却被庾祺两步赶上,扳过她便亲,“你愈发没规矩,敢和我这样讲话?”


    九鲤咯咯地发着笑,抬起手来揪住他两只耳朵,一摸这两只耳朵像两块烙铁烫人,她越是笑得厉害。渐渐那笑声转低了,反而呼吸声愈发大起来,她给他亲得朝后仰去,放心醉倒在他臂弯里。


    一会不知怎么倒在床上了,她撩开眼皮一看,他正覆在她身上闭着眼,脸上有轻微潮红,喷在她脸上的呼吸十分粗糙,手在她衣裳里急切地揉.搓,和他素日不急不躁的言行格外不符。她却很喜欢,觉得他是因她而乱的。


    听见窗户外有人走过,庾祺忙抬起脸来捂住她的嘴,她那双迷蒙的眼睛里渐渐凝起一丝幽愤,她只好松开手起来坐在床沿边,“你总是要生气,齐家的事如今闹得沸沸扬扬,我就怕人家将来也用那些话来说你。”


    那些微词九鲤也听到些,简直不堪入耳,反正是恨不能把世上一切污言秽语都用来形容榎夕与叙匀。也许是这个缘故,近来都没见着叙白,大概是躲在家里避开这些风言风语。


    庾祺转眼看她,见她反手撑在床上,正想着什么出神,他立刻怫然不悦,狠狠捏住她的下巴,“你在想齐叙白?”


    “我才没有。”


    “你是我养大的,我会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九鲤忙倾上前来挽住他的胳膊,“我就是想齐大哥的丧事不知办完没有。”


    庾祺冷哼道:“不关你的事,你上月底不是去吊唁过了么?你又不是齐家的亲戚,尽了朋友之谊就罢了。你给我记着,你和齐叙白顶多就是个君子之交,不该你操心的你不要去操心。”


    九鲤偏要挑衅,“我是女人啊,又不是君子。”


    庾祺抽出胳膊站起来,“不听话夜里有你好果子吃。”


    “那我等着好了,”她朝他猛地眨巴双眼,“一会我出去,您趁空子煨点人参鹿茸补一补,免得狠话说了一大堆,好果子嚜我一个也吃不上。”言讫不等他发火,先扑在枕头上咯咯咯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17章 出皇都(〇一)


    按说九鲤系上斗篷走到铺子里,见杜仲在里间和绣芝悄悄说话,便在门前咳嗽一声,果然庾祺紧随其后走到碧纱橱前,撞上绣芝端着茶盘出来,低着脑袋从他旁边走过。


    庾祺旋即凌厉地盯着杜仲跨进里间,杜仲忙站起来讨好地笑笑,“师父,郭嫂才刚买东西回来,在街上听见咱们家一些谣言。”


    庾祺坐下斜他一眼,“什么谣言?”


    “说有个叫陆小山的因患腿疾在咱们家买过些膏药敷,谁知没敷好,倒把他的腿给彻底敷瘸了!咱们家的抚疮膏效用好得不得了,就算治不好他的腿伤,也不至于给他治坏啊!这人是不是想讹咱们?”


    丰桥在外头听见,远远搭着话进来,“这人我知道,就是我刚回来那两日,过来看腿,我看他那小腿是冻伤的,也不是一时之功,是一年一年冻下来的,就是能治也晚了。我当时就告诉他敷药是敷不好的了,不过眼下天冷起来,要是冻得皮肉疼,可以缓解一些,最要紧的还是要留神保暖,以防彻底坏死。”


    九鲤攒眉道:“咱们家的抚疮膏卖得并不便宜,一个能把腿冻伤的人,可见是个穷苦之人,一个穷人,明知这膏药治不好他的腿,他还肯买,这就有蹊跷。我看他八成是徐卿找来故意坏咱们家的名声的,这会那唱白局的没准正大力宣扬这事呢,杜仲,走!咱们赶紧去瞧瞧。”


    庾祺暗忖有理,徐卿这类小人,别的本事没有,胡编乱造最是擅长。


    不过此人既是小人,又活了四十来岁,论老道九鲤杜仲加起来也不敌,只怕他二人碰上他吃什么暗亏,因而他郑重嘱咐,“去瞧瞧可以,不过倘或碰上徐卿,你们两个不要闹事,也不要和他起争执,有什么先回来告诉我。”


    他二人连声应诺,双手踅到街上来,杜仲仍扭头往铺子里看几眼,挨着九鲤小声问道:“我怎么觉得师父知道了我和绣芝的事?”


    九鲤两个眼皮直往天上翻,心道你才知道呢!


    “嗳,是不是你说的?!”


    “犯得着我说么?”她横着他冷笑,“叔父多少桩命案查下来了,什么蛛丝马迹能逃过他的眼睛?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啊?”


    杜仲忙拉着她问:“那师父是个什么态度?”


    “还能什么态度,自然是不高兴囖。”


    他险些跳起来三丈高,“为什么?!”


    九鲤叹一口气,“还能为什么?你自家一想也想得到呀。”


    杜仲不禁满面悒怅,“绣芝虽是个带着儿子的寡妇,可我不嫌她。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公侯之家的少爷,我不过是个贫寒之家的孤儿,论出身,我和她原也差不多。”


    九鲤瞅他一眼,寻思道:“我看叔父倒不是为这个,叔父不是个看中家境门第的人,他嘴上计较钱,你又见他几时真计较过?”


    “那就是为绣芝的年纪?还有就是为她有个儿子。”杜仲撇着嘴仰着面孔一想,“也不对啊,我也不是他生的儿子,他也不该计较这个啊。”


    九鲤忖度须臾,缓缓摇头,“大概还是年纪的缘故,不过依我看,还有些别的什么顾虑,只是叔父没对我说。”


    杜仲忙扯她胳膊,“那你替我打听打听!到底是为什么我知道了也好有个对策。”


    九鲤一脸不


    耐烦地把胳膊甩开,“我知道了!你别急嚜,急有什么用,你还不到二十,男人二十多成亲也不晚!”


    “我不晚,可绣芝晚了啊!”


    “哼,我看你两只眼睛一颗心就只装着‘绣芝绣芝’了,这还没成亲呢,将来成亲了你眼里还瞧得见谁?”


    杜仲忙讨好,“反正瞧不见谁都不能瞧不见你,你放心,你就是我的亲姐姐!亲娘!”


    “谁要做你娘?!”


    杜仲嘴一秃噜,便低声道:“那师娘。”


    九鲤猛地扭头瞧他,他自悔失言,赶忙装作一副从没说话的模样。九鲤一时疑神疑鬼,脸上微微泛红起来。


    二人说着话走到先前看人家唱白局的酒楼门前来,堂中还是那一老一少在唱,正在唱齐府中纲常混乱的私情。二人门神似的一左一右倚在人家大门上,抱着胳膊听,这段唱完,接着又唱别的,倒没唱那陆小山的事。


    九鲤心下怀疑自己多心,也许那陆小山与徐卿无半点相干。谁知就听见堂中有个食客问及陆小山的事后续如何。那唱的老头子却是一笑,“不过是个编的故事,完了就是完了,哪还有什么后续?”


    听惯了的客人皆知他的故事是隐喻真人,见他如此说,皆觉无趣,嘘声纷杂。


    九鲤朝杜仲冷笑,“我还以为徐卿改性子了呢,瞧,那陆小山果然是他找来的托。”


    杜仲却觉奇怪,“怎么老头子又不说这事了呢?”


    她只摇头,“不知道,一会等问问看。”


    可巧那一老一少唱完了从堂中出来,九鲤便赶上去拉着打听。杜仲自走进酒店内,在柜前让掌柜到晚饭时候烧一桌好饭送去庾家,随即掉头出来寻九鲤,正看见那一老一少走了。


    “他们说什么?”


    “我吓唬了他们几句,他们倒承认是徐卿花钱叫他们编故事乱唱,唱一日给五十文钱,不过这几日徐卿没送钱来,他们也就不唱了。”


    “徐卿转性子了?”


    九鲤才不信徐卿会改过,不过每日花五十文钱就能败坏庾祺的神医名号,这样便宜的事何乐不为?


    她缓缓摇头,“谁知道,走,咱们上徐家药铺去,我倒要瞧瞧坏了咱们家的名声,他们家的生意又能有多好!”


    二人在街上雇了辆骡车来到徐家药铺,却见徐家的铺子竟大门紧闭,这不年不节的,按说不应该,便是东家有事,也该有伙计掌柜守着才对。二人凑来门缝中看,里头冷冷清清,药柜上的小屉子抽了些出来,各样药材被乱丢了遍地。


    二人面面相觑,九鲤喃喃道:“难道徐家出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隔壁铺子里的伙计走来问:“你们是来瞧病抓药的?另寻家药铺去吧,徐家出了点变故,已经好几天不开门了。”


    杜仲忙问:“他们家出什么事了?”


    伙计道:“徐大夫的儿子在赌场把这间铺子和家里的地契押了借赌资,如今钱输光了,房子也折在了里头,人家赌场的庄家这几日催着他们搬出去呢。”


    杜仲啧啧浩叹,“这铺面原来就是他们家的啊。”


    伙计摊手道:“好了!如今都是别人家的了!”


    两个因想去徐家看看徐卿的笑话,打听了徐家房子,倒不甚远,就在前面一条大巷里,数进去第三户人家,门前挂的灯笼上写着姓氏,十分好找。两个未几片刻就寻到这巷子来,也真是巧,竟在这巷中看到关家的马车,马车旁有两个小厮正靠在那里谈笑。


    二人走到跟前,有个是常替关幼君驾车的,一问才知,他们是随关幼君到徐家来收房子的。


    杜仲大惊,“这么说,那家赌场也是你们家开的买卖?”


    两个小厮笑笑,“不值什么,这样的赌场我们有四五家呢。”


    二人目瞪口呆进了徐家那道随墙门,迎面是一方宽敞院子,四面有各式花石草木,掩着后头的游廊房舍,院中间稍空,有张石桌,石桌旁跪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男人,脸上身上到处是被打的印子,正耸着肩膀在那里哭。


    对过像是间厅室,几扇门开着,廊下站着几个关家的小厮,从厅里传来娘妆闲适的声音,“徐大夫,你打儿子是你的事,就是打死他也是你徐家的儿子,与我们不相干。但你这座宅子和前头街上的铺面眼下是我关家的了,你不好赖着不搬的,你要是嫌麻烦,我们今日带着人来的,让他们替你搬,不要你的赏钱。”


    只见徐卿扑通一下正跪在幼君膝前,“关大姑娘,您叫我这一家往哪搬去啊?您不是个缺房子住的人,不如行行好,宽限我们几日,那七百两银子,我一定凑齐了送到您府上去!”


    说话间,他那老婆和两个年少美貌的女儿也跟着来跪下。幼君坐在椅上吃茶,眼睛只看茶碗不看人,淡淡微笑,“本来欠条上还债的日子早到了,我也是体谅徐大夫你的难处,所以拖了十天才来,如今你说还要宽限,不是我不近人情,徐大夫你替我想想看,欠我们关家的钱的人有不少,今日你要宽,明日他要宽,账收不回来叫我如何做生意?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生意人都是面上看着光鲜,其实银子都押在账上货上了,手里头一点现银都没有,就等着你们这些钱,不催你们叫我催谁去?”


    她把茶碗随手搁在椅上,两眼懒倦地打量着他背后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十三.四岁,一个十五.六岁,都是青春韶华,如花美眷。


    娘妆站在椅旁看见她的目光,旋即笑笑,“房子不肯让,银子又拿不出,不如我斗胆替徐大夫你出个主意,你家这两位小姐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不如我们替你们老两口寻摸两户好人家,媒谢钱嚜我们也不要,你们欠我们的账嚜也自有富裕女婿替你们还了,好不好啊?”


    徐卿两口子听得双目震恐,什么说媒,不就是要拿他两个女儿去送给那些于关家生意有厉害关系的老爷!两口子慌得连连摇头。


    娘妆又道:“好嚜,女儿也不肯让,这是要赖我们的账啊?阿四,进来,前几日怎么替徐大夫搬的铺子,今日就怎么替他搬家。”


    说话往门外一瞧,正瞧见九鲤杜仲,不免吃了一惊。


    那徐卿也看见他们二人,突然意会过来,忙朝关幼君磕头,“关大姑娘,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放心,从今以后我绝不敢再找庾家的麻烦,我明日就提着东西去给庾大夫赔礼磕头!先前的事都是我错了,是我打错了主意起错了念头,”说着便不往自己脸上掴,“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幼君没理他,只朝门外招手,叫九鲤杜仲进来,“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九鲤一面笑,一面瞥着徐卿浑身肥肉,“有个叫陆小山的,说是用我们家的药治坏了腿,我和杜仲暗中查访,才知道那人的腿早就坏了,是受了徐大夫的指使故意到我们家买药,想讹我们家呢。”


    徐卿听得这话,忙将两只膝盖挪动到她面前,“哎唷九鲤姑娘,我都是被猪油蒙了心,往后再不敢了!”


    杜仲啐了口,“你这时晓得错了,你以为我们家的生意差了,你们家的生意就能好了?现今你连房子铺子都快保不住了,哼,我看你是活该!”


    那徐卿又叫来老婆女儿一齐磕头,急切道:“我去张贴告示澄清先前的事可了结?”


    杜仲看见两个女儿不由得心软,只得悄悄向幼君求了两句情,幼君便笑道:“那好吧,看在庾先生的面上,这房子我不收了,铺子嚜我先收走,按行市折抵你欠我的四百两银子,剩下三百两,你三月内还清。”说着拉过九鲤和杜仲,掉身出去,“咱们走吧。”


    娘妆紧跟在后,朝徐卿笑笑,“徐大夫,不是我们姑娘狠心,谁叫你得罪谁不好,偏去得罪庾先生,庾先生当初替我们关家查出杀害二爷的真凶,是我们姑娘的恩人,姑娘岂会看着你坏庾家的生意?我劝你趁这工夫手里还有钱,先赶紧去赁间合适的铺子,把生意重新做起来,三个月嚜总能还清三百两。”


    九鲤已被幼君携着手


    出来,偏听见几句,不禁回头瞅娘妆一眼,这可好,徐家的铺子落去关家,好处是关家得了,倒又卖了他们庾家个人情,徐家又该把这笔账算在他们庾家头上了。


    可这时候要去辩解,徐卿哪里会听?关幼君这架势,好像真是来替他们庾家出头的,才刚连她也险些这么以为。她窥一窥幼君,幼君正好转过笑脸催她上她的马车,说要送他们姐弟回家,她和杜仲都有些怕她,赶忙笑辞。


    幼君却把嘴一瘪,嗔着她道:“这都什么时候啦,再有一会就要吃饭了,你们不要我送,是不是还想到哪里玩去?这么大了,还像孩子,晚饭不吃也想着玩?快,别耽误了,坐我的车送你们回去。”


    九鲤杜仲辞不过,只得含笑登舆,行不多时,幼君问道:“不知齐大人近来怎么样了?”


    九鲤摇头道:“我们上回见他,也是十月的时候去他府上吊唁,过后就没见过了,听说他家这几日忙着送他大哥下葬,到乡下去了。”


    “齐大人也真叫为难,外头多少闲话,就是我听着也吃不消。”说着,她看着九鲤笑笑,“他娘真的和他大哥有私情?我怎么听着不大敢信呢。”


    说到这话九鲤便心虚尴尬,随便点了点头,岔开话峰,“姨娘家里原来还开设赌场?”


    “随便开着玩玩,我不喜欢这种生意,闹哄哄的,所以素日不大管,都是交由几个懂这些的人管着,我不过是看看账。”


    杜仲插嘴问:“听说赌场里都有打手是不是?”


    幼君又将眼转到这头来望着他笑,隔会摸着他的脑袋说:“你可不要对这种地方好奇,赌不是什么好事,说是小赌怡情,可只要见着了钱,谁收得住贪心?”


    “我不是好奇这个,我只是没想到原来徐卿的儿子好赌,从前在荔园的时候从没听人说过。”


    幼君默然一笑,徐卿那儿子原来是不赌的,不过只要开赌场的人想引着人去赌,有的是花招,何况徐家公子年轻气盛,要他倾家荡产,也有的是手段。


    九鲤看她脸上的笑不禁悚然,拢过斗篷包裹住自己,恨不能马上到家。


    马车刚转到琉璃街上她就迫不及待挑起窗帘子看,却在街上看见绣芝提着食盒从家那头走来,她忙丢下帘子告诉杜仲,杜仲又把门帘挑起来,高声将绣芝喊住。


    绣芝走到车前来,将食盒朝前一递道:“酒楼里的饭菜送家去了,老爷叫我拣几样装了,又许我两日假,叫我带回家去吃。你们快回去吃饭了,老爷等着你们呢。”


    杜仲听见她要回去,忙跳下车来叫幼君九鲤先往前去,拉她避到街旁。幼君却命赶车的小厮等他一等,挑着帘子看他二人唧唧哝哝在那里说话,虽然听不见说什么,可杜仲不过少年,一份爱恋都写在脸上了。她盯着绣芝看了半天,嘴角若有似无地挂着点笑意。


    九鲤觉得她看出些端倪来了,便道:“姨娘,一会见着我叔父,可别说我们在街上碰见郭嫂的事。”


    她放下帘子微笑应诺,隔会杜仲回来,马车启动,不多时便驶来门前。此刻柜上没人,想是后头吃饭去了,板子却不上,灯又不点,铺子里黯黯的,只得里间有个炭盆发着橙红的暗光,庾祺坐在椅上,俨然是在等九鲤和杜仲。


    九鲤忙走入里间,一面喳喳笑道:“叔父放心,徐卿答应了明日就张贴告示澄清那些谣言,往后咱们家的生意慢慢就能恢复如常了!”


    庾祺慢慢起身迎了两步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天都快黑了。”


    他穿着件靛蓝大氅,里头是件湛蓝圆领袍,却是窄袖的,袖口有一圈白狐毛,一只骨骼清朗的手从里头伸出来,握了握九鲤的手就放开,“趁这里还有火,把手烤一烤,一会好进去吃饭。”


    幼君在外头看着,蓦地想起故世多年的父亲。她搭着话进去,“庾先生不问徐卿的事,看来这生意好不好你都不大在意。”


    庾祺方看见她,反剪双手一笑,“哪里话,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自然在意,只是才刚鱼儿进来不是就说徐卿愿意澄清了么,还问他做什么。”


    他不深问,倒不好太直白地卖他人情了,幼君只好哑然微笑,也没什么,反正一会她走后,九鲤杜仲自然会告诉他听,她的每一份心力,从来都不会白费——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下一本我打算开《不要爱她》,不过字数短,应该不到30万字,欢迎收藏!


    第118章 出皇都(〇二)


    幼君去后,天色晦暝,雨青把饭菜重新热过一番,点了两盏灯在桌上,一面吃饭,九鲤杜仲二人一面你一言我一语地将在徐家的所见所闻说给庾祺。


    庾祺静静听着,直到饭毕才将碗箸搁下,擦着嘴轻笑道:“关幼君不过是借为咱们打抱不平的名义,实则为的是徐家那间铺面。”


    九鲤认同地点头,“徐家那间铺子真是大,抵得上人家四间,况且谁不知道那兴合街热闹繁荣,那附近又住着许多富贵人家的宅院。”


    “那铺子是徐家的祖产,听说从前兴合街不怎么热闹,是近几两才兴盛起来的,她只怕前几年就盯上那间铺子了,只是一直没个合适的契机下手。听见我被徐卿指认入监,正好借了这个机会,如此一来,徐家要记恨自然是记恨我们庾家。”


    杜仲端着碗咂舌摇头,“我才刚还诚心想谢谢她呢,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这般会算计,真是厉害。”


    不过照此来看,幼君待他们庾家格外好,绝不会单是因为冲着爱慕庾祺这点,难道同他们庾家打交道还有什么额外的好处?


    杜仲想来想去,把眼转到九鲤身上,要说他们庾家还有什么利害干系,就只在九鲤身上了,她多半是皇室血脉,难道关幼君是想利用这层关系?果然还是人家做生意的人眼光长远啊。


    他一面暗自喟叹,一面放下碗来,少顷雨青端了三碗茶来,顺便收了桌子下去。


    庾祺端起茶碗打量杜仲一眼,忽然道:“仲儿也该议亲了,我看中了一户人家,先时老太太在南京的时候我就跟她提过这户人家,她也很喜欢,想必两家议亲,她老人家不会反对,也不必写信告诉她了,等定下来再和她说。”


    杜仲先听头一句,还想以先写信问问老太太的意思为由俄延,不想接着后面还有这些话。他只得咽咽喉头,低着脸不则一言,脑中忖度别的对策。


    却是九鲤问:“叔父说的是谁家啊?”


    “就是鲍大夫鲍显尉家中。”


    “鲍伯伯家里不是有两个女儿么,一个已经定下亲了,一个才十二.三岁,这年纪也太小了点吧,哪能谈婚论嫁呢。”


    杜仲重重


    点头,庾祺呷了口茶道:“是鲍大夫的亲侄女,这个月刚满十七岁,比仲儿小一岁,年纪正合适,相貌我虽没见过,不过鲍大夫说是极好的,鲍大夫不是胡乱夸口的人。”


    九鲤没话好说,只得一面吃茶一面偷眼看杜仲,谁知杜仲沉不住气,搁下茶碗便道:“师父,我还不到二十呢,不急着定亲。”


    庾祺冷瞟他一眼,“又没说定亲了马上就要成亲,人家姑娘也还年轻,可以先定下来,等个一二年再成亲。”


    “我学医都还没学出师呢!”杜仲急道:“我想心无杂念好好跟您学医,等我能独当一面自己开医药铺了再想这事。”


    庾祺冷笑,“我也不指望你能成什么名医了,就算你一辈子学不成也没什么妨碍,你好歹通药理,将来我死了,传到你手上,你就当生意经营,医术不好就请好大夫来坐馆,反正能把这份家业发扬光大就是你的造化,倘或不行,那也是你的命。”


    “听您这意思,这份家产没我的份?”九鲤赶忙咽下茶水搭话,“凭什么!我不服!”


    “眼下没说你的事。”庾祺乜她一眼,继而又对杜仲道:“这些都没什么要紧,男儿多是先成家后立业,你肩上有了份责任,自然就上进了。”


    杜仲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而后又想,说出来也不管用,庾祺无非是不想他与绣芝纠缠,不如摊开讲明的好。于是踯躅须臾,便志坚意决道:“师父,其实我已有心上人了,她——”


    一语未完,庾祺已澹然起身打断,“就这么定了,先见一见那鲍家小姐,见过了,喜不喜欢还是两说。”


    不及杜仲反对,他已踅出门去,杜仲只得哑在桌前。转念一想,既然他说议不议得成是两说,那就是说还有回旋的余地,不如见过之后就一口咬定不喜欢,他总不能强逼着他成亲。


    拿定主意,他便又态度怡然地端起茶碗,九鲤默默看他片刻,放下茶出门,径往庾祺房中来,见庾祺正在掌灯,她忙搭手去将各处银釭点上,又擎着一盏慢慢走到书案前。


    “您真要给杜仲定亲啊?”


    庾祺在案后缓缓坐下,自顾埋头翻看从前装订成册的药方,“他叫你来替他做说客?”


    “那倒没有,只是我自己的意思,他还年轻嚜,根本不急着议亲。再说就算鲍家的小姐相貌好,不见得性情就好啊,要是见了不喜欢,岂不是使人脸上不好看?才为我议亲的事得罪了齐家和魏家,难道又要得罪鲍家?您不是和鲍伯伯一向关系蛮好的嚜,为此事闹僵了,多不值当啊。”


    “这是我和鲍显尉的事,犯不着你们小辈来操心。”


    九鲤见他态度冷硬,也不看她,便把灯搁在桌上,绕到案后一屁股坐在他怀里,怏怏道:“什么小辈呀?我现在跟您是一个辈分!”


    被她硬挤过来,庾祺只得放下册子贴在椅背上,“那也不干你的事。你先前帮仲儿来瞒我的事我不和你算账,这会还想帮他说话?”


    她狡黠地笑了笑,“那算账好了,我不怕。”


    庾祺笑着捏她的鼻子,“想得美。”


    她登时板住脸,“我早说您该进补进补了!您偏要逞强不听我的!”


    “胡说八道!”庾祺一巴掌拍在她腰上,又捏住她的下巴,咬了下她的嘴唇,歪笑着,“你到底是为仲儿来求情,还是另有什么目的?”


    九鲤笑嘻嘻将脑袋偏折在他肩头,小声道:“您自己说的晚上要给我‘好果子’吃,我乖乖来领罚啊。”


    庾祺远近睃睃,门和窗都紧锁着,天早黑了,静悄悄的,想必雨青他们都回房歇下了。他放心下来,抱着九鲤往卧房去,将她轻轻放在床上。


    九鲤仰在枕上看着他,见他一面放月钩上的帐子,一面低头看她,目中压抑着一份迫切。她这时候忽然羞涩起来,忙用双手蒙住脸,有嘻嘻的笑声从手掌中溢出来。


    “又笑,怎么就笑不够?”


    他的声音近在耳畔了,九鲤刚拿开手他就亲了下来,帐子里光影晦暝,使她方才还清醒的脑子很快陷入迷乱之中,她被他拉起来,感觉有寒风一寸寸爬满皮肤,她只好瑟缩在他怀里。


    不一时他撞进去,搂着她轻笑,“我还要不要进补?”


    九鲤感到一点撕开的疼,双手抠在他背上,却轿妩道,“这时候说这话还太早了。”


    “你还嘴硬!”


    话音甫落他便凶狠地耸.动.起来,九鲤觉得像骑在马上,朝着夜中的山路里奔跑,看不到尽头,她只得慌乱无措地抓住他的肩,嚷也不敢大声嚷,最后无助地啜泣起来。


    庾祺在她耳边嘲笑,“我要真听你的再补一补,只怕你喉咙都要哭破,别的本事没有,就会逞能。”


    九鲤还想要强,不过一张嘴,嗓子像被泪水糊住一般,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呜咽饮沏,半个时辰下来便觉十分口渴,可怜兮兮在枕上眨着眼朝他要水喝。


    庾祺挂起半边帐子,将外氅套在身上,胡乱系好去桌前倒了水来,“看下回还敢胡说。”


    她爬起来吃了半盅茶,两眼打量着他,又笑,“原来您也不能免俗,也在意这种玩笑话啊?”


    “我凭什么就要免俗?”庾祺接过空杯走去桌前,侧首瞟她一眼,“玩笑不能乱说,否则下回更要你好看。”


    九鲤被他威慑一眼,觉得骨头缝里痒.酥.酥的,见他走过来,她忙将被子拉到脖子上,低着两眼将看不敢看地溜眼瞅他。


    “还要么?”


    她脸上一红,默着不说话。


    庾祺不禁失笑,“我是问你茶还要不要。”


    “啊?”九鲤更臊得抬不起头,忙道:“不要了不要了。”


    他把手伸进被子里,九鲤忙缩了下腿,他忽然低沉了笑音,“我看你是还想要。”


    她虽然疲倦,但这副身子却像不由自己了,是被他控制了去。


    这夜折腾得迟了,次日九鲤早饭之后才在自己房中醒来,软绵绵地起来提着茶壶对着壶嘴咕嘟咕嘟喝了半壶茶,慢慢走去开了门,不一时杜仲就钻进她屋里来了,特地向她打听庾祺的意思。


    九鲤坐在床上拢着被子还有些发蒙,“什么什么意思?”


    “我和鲍家姑娘议亲的事啊!”杜仲坐在床沿斜眼睇她,“你嗓子怎么了?怎么有些哑?”


    “我昨夜伤了点风,没事的。”她忙笑着摇手,“别和人说啊,免得他们以为我生病大惊小怪的。”


    杜仲看她一会,不敢往深处想,因而也不敢再看,忙拔回目光,注眼在脚踏板上,“鲍家的事,师父真的打定了主意?”


    “我昨晚到他房里也替你说了好些话,可他似乎真是和鲍伯伯说好了的。”九鲤见他脸上不快,拐了他一下,“不过叔父不是说过嚜,不一定就定下她。”


    杜仲泄着气点头,“那我只好先见过了再和他说不喜欢,我就怕有一就有二,这家相不中还有别家,见得多了


    ,绣芝心里不踏实。”


    “那你就先和郭嫂说一声,只要你不瞒她,她也不会多心,你说是不是?”


    他踌躇片刻,道:“那我们今日到绣芝家中去一趟?入冬了,我想给他们送些过冬的东西去,你陪我到街上去买一些?”


    话音刚落,就听见庾祺在窗外咳了一声,随即走到门前道:“你们今日不许出门,趁有太阳,把该晒的药帮着晒一晒。”——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19章 出皇都(〇三)


    因有庾祺管着,杜仲不得出门,只好在家等着绣芝回来。不想次日众人还未起时绣芝就来了,由仪门而入,杜仲睡梦中似乎听见绣芝急切的声音,赶忙起身走到前院,一看果然是绣芝在院中同雨青抹着泪讲话。


    原来是她家小儿夜间病了,浑身发热,绣芝照顾了一夜不见好转,只得天不亮就赶回来求庾祺去医治。不过此刻庾祺还未升帐,她便觉忐忑不安,唯恐搅了庾祺的清梦。


    小孩子高热不退可有些不得了,雨青忙安抚她道:“你先别急,我去跟老爷说声看。”


    雨青自往二院去,杜仲拢着裘皮大氅走到园中来,一摸绣芝的手简直冰透了,不由得眉头紧扣,“这么冷的天,你是走来的?”


    绣芝这时候满面急色,哪还顾得上自己如何,双眼只盯着洞门那头望,胡乱点一点头。


    杜仲便要拉她,“先到我屋里去暖和暖和,师父就算要去,还得起床更衣呢。”


    不及绣芝答话,就见雨青走到洞门底下来,绣芝忙撇下杜仲过去问:“老爷怎么说?”


    “老爷说去,我现去烧水给他洗漱,你这就到街上雇辆车来。”


    绣芝哪还顾得上同杜仲说话,一溜烟就从仪门跑了出去。杜仲只得踅回二院,到廊下见九鲤也开门出来问是什么事,他粗略说了两句,便悄悄同她商议着同往曹家。


    九鲤因想着这时候庾祺到曹家去,可别趁势在曹家说些什么伤人的话,这桩姻缘不成倒罢了,岂不弄得绣芝十分难堪。于是点头答应,叫杜仲进屋换了衣裳,两个人非缠着庾祺一道往春山巷来。


    踅入曹家堂屋,转进左面卧房,见绣芝的儿子狗儿睡在床上,小脸通红,额上搭着湿面巾,半梦半醒唧唧哝哝说着胡话。


    庾祺拉出手来搭了半晌脉,道:“小儿高热是常有的事,不必惊慌,仲儿鱼儿,去把带来的那副药煎了,郭嫂,找几个块帕子用温水打湿了,每隔一刻擦洗他的腋下,先解表散热要紧。”


    那曹老太太在旁急问:“听说小孩子发高热,会烧坏脑袋的,这个要不要紧啊?”


    庾祺起身摇头,“老人家,要烧坏脑袋可不容易,他不过是从昨夜才开始发热起来的,没那么严重。不过我看这孩子身子有些弱,该多注意饮食进补,也要多蹦跳走动。”


    老太太讪讪点头,“自从他爹走了以后,这一家孤儿寡母,有什么办法,哪里吃得起好的呢。这日子还是自打媳妇到您家后才见好些,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欠着许多外账,媳妇的月钱多半也是还了账。”


    绣芝正站在床前取狗儿头上的面巾,闻言不由得回头瞅她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九鲤看见她脸上有些尴尬神色,想是她婆母当着庾祺的面说这些话让她伤了面子。


    一时曹老太太请着庾祺到堂屋吃茶,绣芝则领着九鲤杜仲到厨房来,寻了个炉子点上,又寻了个药罐子交给杜仲,笑笑,“真是不好意思,本来是我伺候你们,到我家来却要你们来煎药。”说着转去大灶上生火烧水。


    九鲤笑着拂裙在小杌凳上坐下,“郭嫂不要客气了,今日我们可不是主仆,是大夫和病人,我们素日跟着叔父到人家去诊病,一样要教人家怎么煎药服药。”


    绣芝讪讪微笑,心里却暗暗打鼓,庾祺平日收的诊资要比别的大夫略贵些,何况亲自到人府上去瞧病,今日还没问过价钱,不知出诊用药这两项加起来到底要多少钱。


    恰好此刻杜仲走到灶后来,悄悄塞了一锭银子与她。她原不想收,可转念一想,再有一月就是年关了,欠的外债总要赶在前年还人一些,自家还要过年,冬日里开销又大,何况方才按庾祺所说,往后狗儿的饮食不能轻慢,哪里不用钱?于是半推半就收下,忙望向九鲤。


    好在九鲤只在那墙下扇小炉子,并没往这头看,直到把火扇得旺旺的,才起身伸着懒腰道:“杜仲,我去院里转转,你来看着罐子。”


    杜仲自然知道她是有意避让出去,便笑着走来接过扇子,趁她出去后,便和绣芝说起私房话,“就快过年了,家里用项多,你若是钱不够用就跟我说,我给你拿。”


    他的花销不如九鲤大,每月的月钱能攒下不少,绣芝知道他那钱箱子里有二三百两,又常听雨青说他们苏州乡下的房子有多大,有几个下人,她不是没动过心,可同时又觉得和他之间益发没可能。


    她笑着不说话,杜仲看见她略显哀愁的笑意,忽然不敢把鲍家小姐的事告诉她,何况眼下不是好时候,她为狗儿的病还操不过来心呢。


    他转言安慰,“你放心,狗儿很快就能好,如今天冷了,小孩子爱跑来跳去,出了汗风一吹就容易发热,又不是什么大病,你别把自己忧心病了。”


    绣芝侧首看他一眼,觉得他这口气未免有些轻描淡写。不过也不怪他,又不是他的儿子,连他自己大多时候都还像个孩子,怎么能知道一个做娘的带孩子的为难之处。


    “我也知道不该多想,可这孩子自小就这样瘦瘦弱弱的,有一点不舒服我就禁不住担惊受怕。做娘的大约都是这样,不管天冷天热都有操心的地方。我就指望他那身子骨将来长得结实健壮点,好好读书,再考个功名回来,就算替我争气了。”


    “你就只想狗儿,自己的事情没打算过?”


    声音近在耳畔,她侧首一瞧,他已走到身边来了,她只好局促地笑一笑,“打算什么啊?”


    “打算再嫁他人啊。”杜仲在底下握住她一只手,一笑道:“我是说嫁给我,我虽然医术学得不精,可师父说得不错,我就只做生意,将来请好大夫坐馆。将来庾家的家业是有我一半的,你嫁了我,肯定不会叫你们母子吃苦。”


    绣芝一时踌躇该不该把手抽出来,他隐在窗户旁,外头不会看见,但她仍然扭头向窗外撇一眼,院中冷空空的,她婆母大概在堂屋里陪庾祺说话,大门上挂着厚帘子,也看不到这头来。


    对了,她还有个婆母,她要嫁人不单关系着她与儿子的将来,还牵涉着老太太。这些年也有托人来说亲的,老太太对人家说起家里的境况,非但不遮掩,反而夸大其词,像才刚在屋里同庾祺说的那些话,无非是要吓得人知难而退。


    “你不相信啊?”


    他问得她颊腮微红,羞臊地瞅他一眼,并不答话。


    杜仲见她有些羞答答的,心上一动,偷在她腮边亲了一口。


    忽然“噗嗤”一声,药罐子里溢出水来,他忙走回墙下坐着,接连往罐子里放药。幸而这时候曹老太太才走进来,左右睃睃他二人,走去灶台后头悄悄嘱咐绣芝,“我去街上买些酒肉,你不要放庾老爷走,好歹要留他们在家吃午饭。”


    绣芝点点头,曹老太太又笑着走到杜仲跟前福身,道了声“二爷辛苦”,慌得杜仲忙站起来作揖还礼。


    上回来这老太太对他还没有个称呼,这回却叫起“二爷”来,姿态做得低低的,倒弄得他心里鹘突起来,觉得担当不起。


    曹老太太出来,又打帘子进堂屋给庾祺九鲤福身,“老爷,大小姐,你们坐着,我去街上买些菜来,午饭就在这里吃,可别嫌弃我们这地方腌臜。”


    九鲤听她叫“大小姐”也十分听不惯,就是绣芝在他们家做事也只称她“姑娘”,这么大岁数的人却叫“小姐”,何况他们庾家不过殷实些,又不是什么官宦之家,实在让人当之有愧。


    她忙站起来道:“老太太,您千万别这么客气了,反弄得我们不好意思。”


    “这是应该的,在大户人家做事的规矩我懂的,我们媳妇在你们家做下人,我们这些家人也都是受着您家的恩德,一样该把老爷小姐二爷当主子看待。”


    九鲤暗中想到才刚她在狗儿床前说的那番话,揣摩出来,她大概是瞧出杜仲对她家媳妇有意,故意贬低她们自己,让人领会她“配不起”的婉拒之意。


    趁她走后,庾祺亦轻轻笑道:“我看你和仲儿不过是一厢情愿,你们有心,人家未必有意,这也好,省得彼此麻烦。”


    九鲤睐着他道:“曹老太太没这意思也情有可原,她是婆婆,儿子已经不在了,儿媳妇改嫁以后就不是她曹家的人了,她嚜自然要担心将来无人替她养老囖。不过人家都说寡妇之身是自己说了算,只要郭嫂肯,她拦着也没用。”


    “你别忘了,这孩子是曹家的血脉,郭嫂要改嫁谁都拦不住她,却不能带着儿子嫁,她会舍得?”


    庾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这孩子就是绣芝的命,若是为了儿子,她什么都舍得下。九鲤一时哑口无言,这时候倒不好劝庾祺了,人家这头都还说不定。


    这时忽然听见狗儿在卧房里喊娘,九鲤忙起身进去,狗儿正从床上爬起来,冷不防见个生人,吓得直往床里头缩,“你是谁?”


    “我是大夫,来替你看病的,你这会觉得怎么样?”


    狗儿狐疑地歪着眼打量她,“我娘呢?”


    “你娘在厨房烧水,一会就来。”九鲤挨着床沿坐下摸他的额头,又叫他躺下,替他掖上被子,一面逗他,“你叫什么?”


    “我叫狗儿。”


    “我是问你大名叫什么。”


    不想他两只眼睛迟钝地转一会,在枕上摇头。


    “你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狗儿。”


    九鲤先是好笑,而后慢慢觉出不对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怎么


    会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忙向外头叫了庾祺进来,悄声说:“叔父,他别真是高热把脑袋烧糊涂了吧?”


    “这高热还不足一日,哪里至于。”


    庾祺走到床前坐下,狗儿忙把被子拉来罩住脸,他轻轻拉下被子,细细端详这孩子的神情,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目光神色却显得过分怯懦迟钝,是有些不寻常——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0章 出皇都(〇四)


    隔会庾祺轻声问狗儿,譬如猫狗怎样叫,有几个玩伴,耗子有没有尾巴这列再简单不过的话。狗儿却是答得出一些答不出一些的,九鲤愈发惊奇,七.八岁的孩子怎么会连这些事都不知道,因而拉过庾祺问缘故。


    庾祺心下已了然,反剪起一只手扭头望着狗儿,似叹非叹,“这孩子似乎是天生低智。”


    “低智?!”九鲤大吃一惊,有些信不及,忙走到床前问:“狗儿,你上过几年学了?”


    狗儿在枕上懵然摇头。


    “你都跟先生学了些什么?”


    他由被子里伸出两手,一面掰着指头一面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


    庾祺听他不过背到一半就磕磕巴巴起来,愈发笃定。他顺着狗儿的脸望到旁边,却一下定住了眼,原来另一个枕头底下押着只金戒指,鸟纹圈住的戒面上刻着个“仙”字,奇怪,其工艺精湛的地步,绝不是曹家该有的东西。


    “狗儿!”


    倏地绣芝端着盆水进来,打断狗儿背书,搁下木盆坐在床沿边,又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去,笑道:“这时候念什么书?来,娘给你擦擦身。”


    说着弯腰拧帕子,一面按庾祺说的擦洗他的腋窝,一面同庾祺笑说:“老爷见笑了,这孩子虽上了两年学,可先生们不是今日有事就是明日有事的,私塾换了好几家,耽误了许多工夫,害他学两年只学会这个。”


    庾祺不搭话,只朝九鲤看了一眼。这事先时九鲤就听杜仲说过,眼下看来,多半是那些做先生的瞧出这孩子低智,不肯白费工夫教,这才故作的推辞。


    也不知绣芝到底清不清楚她这儿子有些不对头,九鲤暗着她那温柔慈爱的神情,不大好问,便将庾祺悄悄拉至院中,“叔父,您说他是天生低智,这种病,能不能医得好啊?”


    庾祺将两手拢在袖中,缓缓摇头,“有的孩子天生心智迟缓,要是运气好,等到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可能是九.十岁的心智,倘或命不好,也许像五.六岁,就是人家说的天生呆傻。”


    “真的无药可医?”


    “若有能使人聪明的药,这世上的读书人岂不个个都是状元?”


    九鲤空叹一口气,贴在他身边问:“那您说,郭嫂知不知道狗儿先天残疾?”


    他朝那屋子的窗户上望去,慢慢摇头,“也许是知道了不肯承认,哪个做娘的肯承认自己的儿子是个傻子?”


    二人说话间,杜仲端着药笑呵呵从厨房那头走来,“你们在说谁傻?”


    九鲤见他端着药便催促,“瞎问什么,还不快趁热把药端进去给狗儿吃了。”


    庾祺望着杜仲打帘子进屋,嗓音略显低沉,“你们只怨我不近人情,你瞧瞧,这种情形他们如何能结得百年之好?仲儿自己还不沉稳,郭嫂又还有个傻儿子,此刻情在浓时,不牵涉彼此家人,自然什么都好说,等将来成了亲,哼,才知道过日子的烦难,到时候只会吵的不可开交。与其将来彼此生怨,不如趁早断个干净。”


    九鲤睐过眼,想驳却无话可驳,只得含混嘟囔,“谁家过日子没点难处——”


    “有的难处可以解决,有的难处会永远横在那里,就算我不阻挠,他们也成不了。”他轻轻冷笑,说着掉过身,“不多说了,我回家了,你和仲儿想留就多留一会,等那孩子开始退热了再回来。”


    九鲤只觉胸中郁塞,低着头送他出院门,他摸摸她的脑袋,叹了口气便走了。


    她只得又慢慢踅进屋去,隔着卧房的门帘听见杜仲与绣芝在里头逗狗儿吃药,气氛十分祥和,她一时不忍打扰,便坐在堂屋吃她的茶。


    不想里头狗儿吃过两口就嫌苦不肯吃了,杜仲见绣芝百般哄劝不中用,便一把捏住狗儿的鼻子,把碗递到他嘴边,“你仰着脑袋两口就吃完了,这点苦都不能吃,还是不是男子汉?!”


    狗儿吞咽不及,呛得咳嗽,绣芝听得揪心,愁蹙眉头,一把抢过碗退开杜仲,“哪有你这样喂的!”


    杜仲跌后两步,还只管笑,“孩子吃药都是这样的,两下就灌进去了,你再哄他只怕药都凉了他也不肯吃。”


    绣芝把碗搁在床头凳子上,捏住袖口替狗儿揩嘴,一面瞥他一回,“凉了再去热,又没叫你去热,你嫌什么烦。”


    说完不闻杜仲吱声,她适才后知后觉自己过于急躁,便有些于心不安,暗暗撇眼瞧他,见他坐在窗户底下,脸上是浮着点不悦之色。


    倏地空气仿佛凝结住了,绣芝欲打破沉默,便又端起药碗哄狗儿,狗儿却不睬她,两耳不闻一言,反捡起枕头底下的金戒指玩。绣芝一看那枚戒指便神色慌张,伸手去夺,狗儿的手忙朝旁边一撇,却不留神将戒指撇到地上。


    这金戒指直滚到杜仲脚下,他拾起来,趁机同绣芝笑着搭话,“你还有金戒指呢。”


    不想绣芝从床上走来劈手欲夺,“还给我!”


    杜仲笑呵呵把手一扬,不想戒指又掉在地上,正巧九鲤打帘子进来,拾起戒指细看,不知哪家师傅的手艺,打得十分精致,不过看戒指大小,比绣芝的手小了许多,不像是她的东西。


    她把戒指递还绣芝,笑了笑,“郭嫂,这个‘仙’字是你的乳名么?”


    绣芝忙接过来,胡乱点点头,便放回首饰匣子里。九鲤瞥眼一看,那匣子里不过一对陈旧的银手镯和三支木簪,这金戒指搁进里头,显得耀眼突兀。她不禁留心绣芝的侧脸,似乎有点气恼,与她素日宽容温柔的态度迥然不同。


    绣芝自己也反应过来,阖上匣子便微笑,“老爷呢?”


    “叔父才刚先回去了,让我和杜仲等狗儿吃过药见效了再走。”


    绣芝知道庾祺的脾气,无事他是不肯在人家闲坐的,但她也禁不住想,也许是他们家里坐着太冷了。初秋时杜仲来过一回,那时候天不冷还不觉得,如今到了冬天,最能显出人穷来。


    她方想起来,自他们来了,屋里连个炭盆也没生,她忙推着他们出去,“我去生个炭盆来你们坐在堂屋里烤火,


    别在这里头了,仔细染上病气。”


    出来正碰上曹老太太回来,说是买了半只烧鸡和一些萝卜,还买了一坛酒。这时节不论菜或肉都卖得贵,老太太心疼了半日,听见庾祺走了,松了口气,跟着绣芝来厨房说,这姐弟二人大概不吃酒,那坛酒就不开了,留着年下送给教狗儿的先生做束脩。绣芝虽默然答应,心里却有些过意不去。


    午饭之后狗儿身上的热退了好些,嚷起饿来,绣芝将剩下的半碗白饭添水熬成粥喂他吃,九鲤杜仲见他吃得津津有味,总算放下心,于是告辞归家。


    绣芝送他们出院门,杜仲趁九鲤往巷中走了,悄悄和绣芝道:“明日我再来看你,顺便给你捎点东西来,你缺些什么使?”


    绣芝扭头瞅回院中,知道她婆母躲在堂屋帘子后头看,便笑,“狗儿只要退了热我就放心了,我再照看他两天,十四我就回去,你别来了。”


    杜仲因想起才刚午饭吃得不大好,不过半只烧鸡,都紧着他们做客人的吃,绣芝压根一点油腥没入口,他心疼怜惜,又说:“那我明日去街上买些鸡鸭鱼肉叫人送来?”


    绣芝同样想起午饭踵决肘现的情形,脸上十分挂不住,勉强笑着推他,“你就别操这心了,快走吧,你瞧姑娘都走远了。”


    她阖上院门回屋,老太太正在床沿上坐着拍着狗儿睡觉,抬额溜她一眼,很快目光又落回被面上。绣芝出去把炭盆端了进来,沉默地收拾了一阵卧房。


    曹老太太时不时瞟她一眼,终于忍不住搭话,“要过年了,你就是放了月钱也要还账,终不够开销,况庾老爷说狗儿得进补饮食,我看,不如把那枚金戒指拿去换钱。”


    绣芝归置万,把笤帚立在墙角,走来床前撇下眼,“那戒指岂能流落到市面上去?娘不知道这利害。”


    曹老太太没答话,她再粗鄙,也知道那戒指非同小可,是轻易典当不得的,说这话,无非是要逼一逼她。果然隔会听见窸窸窣窣摩挲衣裳的声音,绣芝踯躅之后,终于把手伸进襟口,将杜仲送的那只金葫芦坠子解了下来。


    “过两日我就回去了,这东西您拿去换成银子,给狗儿买些好吃的,剩下的预备咱们过年用。”


    老太太看着她手里的坠子,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来。女人就怕有念想,只要给念想一牵住,早晚要将她牵到别处去。她生是曹家的人,死是曹家的鬼,她不能放她走!


    她顺着手看向她的脸,“娘没别的意思,眼跟前实在用钱的地方多,你要是舍不得,我看还是当那枚戒指,反正山高皇帝远,咱们当了他们又不知道,别人也不一定认得那东西到底是谁的。”


    “这是万万不成的,恐怕是要掉脑袋的事,哪有娘娘的东西流落到市面上去的?那上头还刻着娘娘的乳名!”绣芝说着慢慢坚决起来,把金葫芦一股脑塞在她手上,“我没什么舍不得的,孰轻孰重我知道。”


    老太太趁势点头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心里有数的人,旁人再要紧也要紧不过咱们自家人,我嚜没什么说的,不过是婆媳,真要丢也丢得开,可狗儿是你亲生的,你要是嫌他——”


    绣芝最怕听到底下的话,忙打断,“娘别说了。”


    “你叫我不说,我也不想说,从前可曾说过这种话?”


    从前老太太不过是旁敲侧击,也是因为那些男人不够好,她知道不足以打动绣芝。可这回遇见的不一样,家境品貌,样样都是百里挑一的,人又是那样的年轻,只要是个女人就禁不住要动心。


    “我也是为你好,那仲二爷也太年轻了点,你要是和他真能成,将来难道他不要生儿子?你多大年纪了,还经得住往鬼门关闯一遭?就算你闯出命来,要是又生个——岂不是白费力?再说我知道狗儿是你命,你丢得开我也丢不开他,你要是真能狠心丢下他,这孩子也真是命薄——”


    “娘您别说了。”绣芝一脸淡薄道:“您是多心,说的这些都是没影子的事,人家不过是心善,瞧我手脚勤快家里艰难这才可怜我一回,哪有您想的那个意思?”


    “没有就罢了,我不过白唠叨几句。咱们穷人家,还是该本本分分过咱们的日子,有的高枝就不该去攀,你想想你从前在娘家的时候,跟着你娘去陈家借钱,你自己说的嚜,像叫花子去讨饭,你不是一向就吃不得那份苦嚜。”


    说到陈家,老太太忽又动起心,盯着案上那首饰匣子,“你说,他们真能说到做到,把狗儿认个干儿子,接到京城去?”跟着又自答,“娘娘的戒指也送来做信物,我看倒是真的——”


    “娘!”


    老太太剪住不说了,却不免又勾出绣芝的心事。陈家打发来的人一定还没走,一定贼心不死,保不准什么时候又会找上门来威逼利诱。


    她这两日既是为狗儿的病担惊受怕,也是为陈家来人的事提心吊胆,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忽然想起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是了,一定是因为那回和陈嘉在青莲寺碰过面,那时候上陈府打秋风,虽然陈嘉的年纪还小,可她已经长定了模样——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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