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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齐梁界(十三)


    刘氏听了这番话,面色踟蹰,双眼晃荡着将他二人一睃,“你们到底是不是衙门的人?”


    杜仲一脸得意道:“当然是囖!不然管你这个闲事作甚?我们大早上来,就是为你丈夫的事来问你些话。”


    刘氏又笑问:“那不去衙门行不行?我家就在前头,两位就到我家去坐坐,顺便吃杯茶。”


    向来民怕官,何况这刘氏正因“诬告”之事心虚,九鲤看她委实有了些惧怕,便点头应下,“你前头带路。”


    往前走不远便是小王巷,进去第二户人家就是陈自芳家,是一幢一楼一底的房子,院子虽小,房舍却大,只是少收拾,一堆东西横七竖八地摆着,显得凌乱,大约是没孩子的缘故,这家里少些人气,不像是过日子。


    刘氏忙把八仙桌上的碗碟收了去,一时端上两碗热茶来,一面笑,一面口里改了风向,“其实我也知道我们男人不是烧死的,我不过是害怕官府因我们是下人,所以丢手不管了,这才想着把事情闹大,闹得大家都晓得了嚜,官府总不好不给个交代。”


    九鲤斜着她一笑,“你闹就闹好了,为什么明知实情,那幡上还要写是庾大夫纵火烧死你丈夫?”说着嘲讽地哼一声,“你不说我们也知道,是有人替你出的这个主意不是?你打量着趁势好跟庾家讹点钱不是?”


    刘氏满面涨红,低头脑袋拉着裙面揩手,半晌不搭腔,只“呵呵呵”连声笑着。


    九鲤敛过眼,四顾着屋内的情形,见靠墙放着个半丈高的橱柜,底下有两扇柜门,上头是两个没门的格架,摆着些小罐小匣,想是放些精细东西,偏有个小小的褐色布包挡在前,那布包翻着一脚,露出里面银晃晃的一角。


    “说起来你们家赚得也够多的,怎么还这么眼馋肚饱的?什么昧良心的钱都赚,可是要折寿的。”


    刘氏循着她的目光一看,走去将那褐色布包掀开来,“姑娘误会了,我可没收那徐大夫的钱,这是大奶奶赏我的丧葬费,三十两,早上刚打发人给我送来的,我因急着出门,一时忘了收进去。”


    说话间,便将银子收进卧房里。九鲤扯高了嗓子问:“你说的大奶奶可是齐叙匀的夫人张缦宝?”


    “就是她!”刘氏搭着话出来,“阖家上下除了大爷,就属大奶奶为人最和气大方!”


    “二姨娘难道不和气大方?”


    “二姨娘也和气,大方嚜说不上,她管府里的事都是遵旧例,按说我们这样的老下人家里死了人,不过给二十两银子,要是二姨娘做主,也就给二十两银子罢了。”


    缦宝其人九鲤先前是见过的,却没说上两句话,那时候到齐家去,缦宝不过是作陪,偶尔搭句腔,多是规规矩矩坐在旁边听两位太太说话,还记得她容貌清丽,笑起来温柔和顺,年纪约是二十来岁。


    “先前你们府里有下人家里死了人,大奶奶也是一样赏三十两?”


    “那倒不是,先前轮不到大奶奶做主,这回太太吓病了,二姨娘侍奉太太的病还抽不开身呢,哪里还顾得上,这种事自然就是大奶奶做主了。”


    这倒是,齐府这样的读书人家,自是尊卑有序,小妾服侍正头太太是应当的,先前见二姨娘对那位太太总是那么敬重,两个没了丈夫的人,难得相互扶持着走过这些年。


    杜仲在桌前坐着吃了半碗茶,问及:“你家现有了这三十两,再有素日的积攒,加上陈自芳留下的钱,你往后的日子也宽裕,又打庾家的主意做什么?”


    刘氏一听,叫苦不迭,“哎哟哟你说的哪里话,我素日虽赚得多些,可哪经得住那挨千刀的有今日没明日地花!我告诉你们吧,他自己赚的,一个子不往家里拿,反还要把我的搜罗了去,我稍微不情愿,他那窝心脚就踹上来了,我眼下除了这房子,还有什么钱?!不然也不会听人家的撺掇去闹出这样的傻事啊!”


    杜仲向旁仰起头来,“听说前些时陈自芳在哪里发了笔横财,也没往家拿一些?”


    “哼,他不把家里掏空我就谢天谢地了,还承望他往家拿?”


    “那他那笔钱从哪里来的你知不知道?”


    “这家里一向是他赚他的,赚多少也不许我问,一问他就急,说我贪他的钱,反正落不到我头上,我后来也懒得问了。”


    九鲤见她说话坦坦荡荡,一时失望,哪有这样的凶手,毫不掩饰对死者的怨愤。她只得另问:“你们两口子素日是住在齐府还是回家来歇?”


    “我们又不是贴身服侍主子的奴才,也不必夜里当值,自然是回家来睡,不过我一向比他早走,十二日那天我先回家来,等到夜里也没见他回来,我想他八成又到哪里赌钱吃酒去了,也没理会,自己关门睡了。可十三日一早我到府里去,也没见他,满府里问人,都说没见他,也没听说上头有什么差事要他去办,我这才觉得奇怪,本想说再过两日再没见他,我就去找找,谁知当天傍晚府里起火,十四日早上就从火场里扒出来他的尸体!”


    “十二日那天白天你在府里见过他人么?”


    刘氏重重点头,“差不多下晌我回家前还见他在二门外的值房里同人吃酒呢!”


    那会约是申时刚过半,刘氏因见晚饭要吃的菜蔬都预备齐了,欲回家去,到处找陈自芳,在二门外那值房里看见他和两个小厮吃酒,便进屋说:“你一会回家得早嚜就顺便去配点耗子药,家里的耗子都要闹翻天了。”


    那陈自芳随便摇摇手,“我要夜里才能回去,你自己去配。”扭头仍和那两个小厮


    吹嘘,“我说了你们不信,那间铺子我都看了,一年不过六十两的租金,等我一盘下来,两边打通,进些酒来,生意保管能做起来!”


    两个小厮道:“要做生意不难,难的是本钱,六十两租子加上货款,总得要一百两了,你拿得出来?我们晓得哥哥你会赚,可你也比旁人能花些,这一时半会凑得齐这些?”


    刘氏不知他又和人瞎说什么,也懒得管,走出门来,却听见他笑道:“一百两银子嚜,不是难事,明日我就赚来给你们瞧!”


    里头只当他是吹牛,独刘氏心里纳罕,前些时就见他手里忽然松缓了,一时半会难道哪里又有发财的机遇?


    刘氏端了盘点心放在桌上,对九鲤杜仲道:“不瞒你们说,我们在府里做采买是有些油水,可我们两个都只采办些小项,一日的菜蔬,日用的杂物能怎么也捞不出一百两银子来啊,那都是古董家具什么的大项才有得赚。所以我当时就有些担惊受怕,就怕他是哪里挪了这笔款子,要是让太太知道,还了得!”


    九鲤听完,随即想到陈自芳多半是死在十二日夜间,因问她:“他为什么说他要夜里才回家?可是在府里还有什么事?”


    “我也没问他。”


    杜仲忙道:“或许同他吃酒的那两个小厮知道些当夜的情形。”


    二人便问过那两个小厮的名字,从小王巷出来,归到家中吃过午饭,换了身衣裳,又在铺子里取了几丸治内伤吐血的丸药,一径走到齐家。


    正好庾祺张达也在齐府,来了半日,正在那四时轩的废墟前看热闹。原来今日请了白云观的几个道士来做法事,摆着祭台,金锣钹镲正折腾着,叙白兄弟及缦宝也站在跟前看。


    叙白看了一会无趣,眼睛正向前头小径移去,就看见门上小厮引着九鲤杜仲前来,他心中忽一喜,要笑,却想起庾祺就站在旁边,便把他暗窥一眼,却仍是不自觉地老远就对着九鲤微笑起来。


    九鲤也在那路上笑了一笑,庾祺一看见,也斜了叙白一眼,朝他二人迎过去,“你们来干什么?”


    杜仲喜道:“师父,我们知道陈自芳是什么时候死的了!”


    庾祺却不意外,睃他二人一眼,“从刘氏口中打听出来的?”


    九鲤笑嘻嘻点头,“陈自芳一定是死在十二日那天的夜里,据刘氏说,她最后见他的时候,他是在这府里和两个小厮吃酒,那两个小厮一个叫赵午,一个马进。”


    说到此节,叙白与张达也上前来。叙白搭口道:“一会我命人将这两人叫到我书房去问话。”一面说,一面扭头朝祭桌那边看一眼,“这里太吵闹了,先生,咱们还是先到书房去吧。”


    不想九鲤看见缦宝也站在那里,因想到她送刘氏的三十两银子,有点疑虑,便说:“我还没看过做法事呢,我去看看。”


    庾祺只得点头,自错身而去,谁知九鲤听见哗啦啦的声响,扭头一看,才看见他手上戴着镣铐,忙又跑回跟前来,“您怎么戴着这个?!”


    张达笑说:“彦大人说先生到底有放火的嫌疑,外出走动,得遮遮人的眼,所以叫戴着这个。”


    九鲤哪见过庾祺受此委屈,当下垂首望着那锁链就有些鼻酸,当着这些人,又不敢抬头,生怕眼睛里闪着泪花被他们看见。


    不过庾祺一望着她那乌云叠鬓的脑袋就知道她此刻的心思,没所谓地笑了笑,“你不是要看做法事?再不去瞧人家都要散场了。”


    九鲤这才狠眨两下眼点头,朝那头走去。


    到跟前先朝叙匀缦宝跟前福身见礼,好在这二人待她还是一样,没因为拒婚之事给她脸色看,尤其是缦宝,还是那样和颜悦色,温柔地朝她点头,只是目中略带着点遗憾。


    看得九鲤不好意思,又不知该同她说什么,只得问:“大奶奶,太太好点了没有啊?”


    缦宝摇头一叹,“这不是正做法事嚜,但愿这法事真能消灾驱邪。”


    恰是此刻,那钹镲重响一下,惊得人神魂一抖。法事做完了,一个胖道士领头朝这头走来行礼,九鲤看见缦宝的脸上似乎泄露了两分不自在——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2章 齐梁界(十四)


    叙匀尊称这胖道士为“凡一道长”,二人叙礼几句,九鲤在旁听来,原来齐家常到这白云观打醮。她心里纳罕,太太思柔不是常念佛么,手里还常捻着串菩提珠子诵经,难道也信道?


    自想着,倏地前头小路上有丫头慌着脚儿走来,到跟前向缦宝道:“大奶奶,姑娘醒来一直在哭,奶妈妈也哄不好,您快回屋里瞧瞧去吧!”


    缦宝待要走,叙匀敛起浓眉问了句:“姑娘一向不爱哭的,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那凡一道长含笑搭话,“府上刚起了一场大火,又犯了条人命,小孩子家最是眼明心净,大概是撞克了什么。无妨,待我跟着去驱一驱,写个符掖在女公子的床角就好了。”


    缦宝暗斜他一眼,没说什么,跟着丫头往前去了。叙匀遂吩咐几个婆子将另几个小道请去小花厅内吃茶休息,一面引着凡一道长随缦宝而去。九鲤在后踟蹰须臾,也搭着话跟着缦宝的两个丫头一路去。


    及至缦宝院中,只见奶母早已抱着襁褓候在正屋,在堂前满屋乱转,一面轻晃襁褓,一面满口咿咿呀呀地哄着。饶是如此,襁褓中仍是啼哭不止,婴孩的哭声透着尖利,听得人好不揪心焦躁。缦宝忙捉裙进屋,接过襁褓哄着,还是徒劳。


    那凡一道长紧随其后,掀开襁褓一角看,道:“女公子这是唬着了,不妨碍。”随即摸出两张折好的黄符,一张掖在襁褓内,一张递与奶母,“压在女公子的床铺底下,过一会就好了。”


    奶母忙接了符纸出门往偏房去,凡一道长又笑说:“府上有人枉死,这枉死之人的鬼魂最是戾气重,到处找人做替身,先是找了太太,方才贫道做法,它大概是从太太身上跑出来了,便又来寻了女公子。”


    叙匀未置是否,只是客气地谢了一回。


    缦宝本来神色犹豫,可听见怀中哭声渐弱,由不得不信,睐他一眼,问:“这鬼难不成要一直在我们家里到处找替身?”


    凡一道长道:“这人原阳寿未尽被人杀死,这冤死的鬼嚜自然是不甘心了,一心还要留在人世,所以轻易赶不走它。待我多作几场法事就能消解。”


    叙匀闻言,又吩咐丫头:“命人收拾出两间客房,留几位道长多住几日。”


    缦宝脸上似乎有点不情愿,却终未说什么,只是吩咐丫头预备素斋款待。叙匀见丫头出去,便领着凡一道长往他的外书房稍坐。


    这厢九鲤站得有些尴尬,见丫头奶母正忙着,缦宝亦没空待客,正要悄悄退出,谁知襁褓中又陡然啼哭起来,一时又惊得众人围过去哄。


    九鲤自是不信什么鬼神,听这哭声起得突然,想起从前庾祺说过,有的婴孩常发一种肠痉挛,或是积食,或是受寒,今日风大,大概是因为喝了冷风所致?


    她便又拔回脚来,对众人道:“在姑娘的肚子上轻轻按一按,再用块帕子烤热了敷在姑娘的肚子上试试。”


    缦宝望着她怔了一怔,旋即吩咐丫头奶母照办。奶母按了不一会哭声便弱了许多,热帕子一敷上,未几这孩子就呼吸平静地睡了过去。


    缦宝瞅着一笑,将襁褓交给奶母,又从里头将那黄符摸出来,“我看这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连掖在床下的那张也拿来一齐烧了作罢,什么鬼啊怪啊的,陈自芳就是死也算不得什么冤死鬼,是他活该。这些鬼神之说不过是那些杂毛道士讹人的说法,差点给他哄了去。”


    说着,拉了九鲤到里间榻上坐,“亏得你在这里,到底是医药之家的小姐,懂得多。只是肠痉挛是个什么病,以后可怎么样呢?”


    九鲤笑道:“我听叔父说,小孩子脾胃还没全长好,常见这样的,也不必吃什么药,发的时候就按一按敷一敷就能缓过去,等她大些长全了,自然就好了。”


    缦宝忙叫丫头奉茶果点心,连谢了好几句。九鲤趁势问:“大奶奶才刚说陈自芳不算做冤死鬼,为什么啊?”


    一语问得她神色一乱,重振微笑叹了口气,“满府里谁不知道那陈自芳?他素日好赌钱吃酒,在府里招这个惹那个,更别说在外头,肯定还有不少不规矩的事,这样的人,死了又有什么好冤屈的?”


    这话刻薄得简直与她素日温柔的言语判若两人,九鲤虽对她并没有十分了解,却也看出她话里掩饰的成分居多,难道她知道陈自芳什么秘密?


    “我也听说陈自芳品行不好,不过大奶奶到底是个极仁善的人,这样的下人,你竟赏了他老婆三十两的敛葬费。”


    “我也是看刘氏可怜,且不说他为人怎么样,到底也在我们家服侍了十几年。”缦宝讪讪笑着,眼睛瞟着她,忽又道:“再则说,也有些对不住那刘氏,这回说是放她的假让料理她丈夫的事,可日后她再要进府里来当差可就有些难了。”


    “这是为什么?”


    缦宝笑道:“我听管人口安插调度的张妈说,二姨娘做主,另派了个人顶她厨房里的差事,将来她回府里来再派她别的差事,说是这样说,其实家里也没有别处要用人。”


    九鲤又想起二姨娘榎夕的为人,按说她那么个和善的人,不该在人家缝难的时候裁革了人家。


    缦宝见她想得入神,并未出声打扰,只在旁静静坐着。


    一时叙匀回来,问及幼女,缦宝起身去迎,又将那凡一道长贬了几句,笑说:“还多亏了九鲤姑娘,否则咱们只信他那些鬼话,孩儿的喉咙都要哭坏了。”


    叙匀叹道:“我何尝不知道他们是鬼话连篇,无非是要哄几顿好饭吃,随他去吧,权当积德作福,况且庾先生说得对,太太信这些,留他们在家住两日,闹腾两日,没准太太就好了。”说着进来,朝九鲤打拱,郑重地谢了她一回。


    弄得九鲤不好意思,借故辞去,“我去给太太请个安吧。”


    叙匀便对缦宝说:“你也去看看太太好些没有,单叫二姨娘一人在那头服侍着也怪累人的,我这里换了衣裳还要到衙门去一趟。”


    缦宝随即引着九鲤往正房去,叙匀稍歇片刻,换上补服,特地走到叙匀的外书房来辞了辞庾祺,又谢他一回。


    庾祺不明所以,问过才知原来九鲤才刚在里头治好了他女儿的肠痉挛。便笑着回礼,“区区小事,不足言谢,齐大人请先去忙公务。”


    叙匀睃趁到叙白,又另嘱咐,“晚饭留庾先生几位在家吃了再走,我大概回不来,你要陪好客才是。”


    听他口气果然是“长兄如父”,叙白亦谨遵嘱咐,亲自送他至门外。张达与杜仲在旁悄声议着,庾祺呷着茶瞟着杜仲问:“仲儿,说什么?”


    杜仲呵呵一笑,“没什么,我说齐大爷才不过二十五岁,行事却如此老成,真不愧是仕宦读书人家的公子。”


    叙白搭着话折身进屋,“自从老太爷和老爷相继过世之后,这个家就靠大哥撑着,所以大哥比同龄人都要沉稳些,待我也严厉些,那年科考,大哥夜夜盯着我念书,教给我的学问比老师多得多,若不是大哥谆谆教导,我不知还要过多少年才考得中。”


    说着坐回椅上,却是一叹,“大哥什么都好,就是过于宅心仁厚。”


    杜仲不解,“这有什么不好?”


    叙白放下茶碗一笑,“官场为官,要心狠手辣点才好。”


    庾祺虽未置喙,却微微一笑,露出丝鄙薄之意。


    少顷管事的柴方带了赵午马进两个小厮前来,问及十二那日的事,二人说当时和陈自芳吃酒吃到近一更时分,他二人便自去各处巡查锁门,又去正门上夜,走时只见陈自芳吃得醉醺醺睡在铺上,叫了他两声他没理会,二人便没再叫,此后就再没见过他。


    杜仲因问:“你们当日可谈论过他要开酒坊之事?”


    赵午点头,“谈是谈过,不过他那人一向爱讲大话,我二人并没当真问他,再说少说要一百两做本钱,他哪有这些钱?”


    马进接口,“唉,不过他当时说自有赚足那一百两的地方。我二人不信,他还说过两日拿给我们看。”


    赵午嗤笑,“过后他连命都没了,还给咱们看什么?”


    杜仲旋即附附耳与庾祺说了几句,庾祺因想,这陈自芳说的未必是吹嘘,他先前就发过一笔财,自有他的门道,再要发一笔也不难。


    不过这门道却在何处?自然不该在外头,这齐府之内,谁能轻易拿得出一百两银子来?


    他的余光瞟到叙白身上,自然是齐家这些主子了,难道是陈自芳手里抓着这几个主子中间谁人的把柄,讹了一笔还不够,又要讹一笔,这位主子只怕将来长日受此胁迫,因而才杀人灭口?


    再问赵午马进二人,其他一概不知,柴方便命出去。庾祺便问叙白,“陈自芳死前,府里可出过什么事?”


    叙白认真想了一遍,苦笑道:“并没有什么,要说什么大事,只一件。”说着直勾勾回望庾祺。


    庾祺立刻意会,就是去他们家提亲被拒之事。他半笑不笑地喟叹一句,“我看这在齐大人并不算得什么大事,齐大人的志向岂会拘泥在儿女之情上?不单小儿女私情齐大人不在意,连这家里的事我看齐大人也不甚留心。”


    叙白听出来他言下之意,这家里必是有些不太平,只是他心不在家中,所以没察觉。便问柴进,“近来府里头生过什么事?你细想想,譬如有什么反常的。”


    柴进埋头想一回,“要说有什么大事倒没有,反常的却有一件,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众人齐问:“什么事?”


    “前些日子二姨娘算错了一笔账,太太竟狠发了一通脾气,骂了二姨娘。”


    在别家小妾挨了太太的骂原不是什么大事,可在齐府不同,思柔是大家闺秀出身,最忌人家说她度量小,所以虽脾气不小,也从不对榎夕发火,再有不满之时也不过指桑骂槐朝她发发牢骚,纵有些埋怨,也都是在叙白的事上。


    故而柴方又寻思道:“怕还是为拒婚的事太太心里窝着火。”


    叙白在椅子扶手上攥着手,虽替榎夕气不忿,却不好说什么,反正小妾受太太管束这是规矩,尤其是他们府上,最守这样的规矩。


    庾祺只问:“你家太太都骂了些什么?”


    “听丫头们说,太太骂说:‘你眼睛长歪掉了,不望到正道上去,反净朝那不该望的地方望,索性剜出来当泡踩!’”柴方说完,只管瞟着叙白。


    叙白脸色刹那转冷,可见此话骂得极重。


    在庾祺听来,不单骂得重,还似暗有所指,不过到底指什么,暂且不得而知,也不好当着叙白的面细问,即便问,这柴方多半也不清楚。


    柴方见几人没话再问,便来问叙白:“二爷,晚饭摆在哪里?”


    “就摆在这里。”叙白说着起身,“你领着先生他们四处逛逛,我进去瞧瞧太太,顺便叫上鱼儿出来用饭。”


    庾祺斜他一眼,奈何这是他府上,自然该由他去叫,他没拒绝的道理。想想又难以自解,他放心不下的是九鲤那个人,她野惯了,不论男女相处起来总是没分寸,常弄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


    反正女人的虚荣是这样,男人倾慕的目光在她们是种享受,不论她喜不喜欢,多几个人喜欢她她都会觉得是桩美事。


    暗自沉吟一会,他只能哑在旁边,心里窝着气也没处发。


    叙白暗窥他脸色,不由得抿起一丝笑意,坦然走出去了。


    随后柴方请着庾祺三人


    出去逛,庾祺只道:“柴管事自去忙便是,我们就随便走走。请放心,不会乱闯乱进。”


    逛了半日逛到那二门外头,那门内贯穿着另一个洞门,中间连着一条直直的大路,九鲤和叙白从那路上有说有笑地慢慢向这洞门走。庾祺站在一簇细竹底下,反剪起一只手冷眼望着他二人。


    杜仲张达本来紧随其后,一看他站住不走了,便顺着他的目光往洞门里头看。张达听说九鲤前两日同叙白有私奔之意,便带着两分劝的意思,呵呵一笑道:“依我看这男女之情,管是管不住的,不如——”


    一语未完,杜仲忙拐了他一肘,“张大哥,嫂子的身子还好不好?没事往我们铺子里抓点药给嫂子补补,将来生产之后也不至于太亏了身子。你放心好了,凭咱们的情分,不收你的钱。”


    不想庾祺回头瞥他一眼,“你倒大方,张捕头有闲心,又好管个闲事,自然也有的是闲钱,不赚他的赚谁的?”


    张达一听这冷冷的“张捕头”三字就懊悔不迭,偏来多这句嘴!


    杜仲唯恐庾祺再发火,便拉着张达往旁边那亭子里走,悄声道:“你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简直是给我师父找不痛快。”


    张达满脸冤枉道:“我管这个做什么,你见我先前管这个来着?还不是听说你们家鱼儿前两日要随齐大人私奔进京,我不是怕将来你们庾家闹出什么笑话来嚜!我告诉你,像私奔这种事,虽然男女同罪,可男人还能回头是岸,女人可就完了,一辈子的名节体面毁于一旦,将来谁还敢娶?还不如就成全了他们。庾先生想事情如此周祥的一个人,怎么偏想不通这一点?”


    杜仲满腔愁绪不能对外人说,只得胡乱摇摇手,“反正你别再说了,我师父最不爱听的就是这话。”


    张达满面不快,“我懒得再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师父就是一副铁石心肠,别说齐大人打动不了他,就是我们这鞍前马后效命的人他也不会正眼相看!”


    “什么鞍前马后,谁替谁效命——”


    正说着,忽然听见庾祺在竹影底下冷声问:“说什么呢,笑得这么高兴?”


    一看九鲤叙白已走到洞门底下来了,九鲤一听,有些尴尬,忙跑到他跟前来,“没说什么,您怎么不在厅上吃茶?”


    叙白仍在后面缓步走,庾祺远睃他一眼,目光调回近前,“怎么不在厅上吃茶?这是人家府上,你这口气倒像是这府里的主人,我从前教你到人家做客要落落大方,可没教要随便!一点规矩也不懂!”


    九鲤知道不是无端被骂,也不知他在这里望了他们多久。她嘟囔道:“您少在这里借题发挥,难道说话也不许人说啦?就算——”她有些难为情,便撇过身子,“反正我没卖给您,我有我的自由!”


    噎得庾祺缄默了片刻,笑着点头,“好好,你有你的自由,你的自由就是把家里搬空。”


    “什么就把家里搬空啦?”


    “你才刚给了他什么东西?”


    既然给他看见了,九鲤不得不承认,“治内伤吐血的丸药,是我从家里拿来的不错。”


    “你把这副家私一并送给他算了。”


    九鲤忍不住瞪他一眼,“人家可是您一掌打伤的!”


    “他不拐带你我会打他么?”庾祺冷笑,“哼,我忘了,你是自愿跟他走的,早知道连你的腿也该打折。”


    吵归吵,叙白走到跟前来,他又不说了,掉身朝来路上走。


    杜仲张达亦从亭子里出来跟上,大家一时都被他冷淡的面孔唬得不敢吱声,只看他凌然地走在前头,倒像是主人的气派。


    叙白一看自己家中,却无端又被他夺了势,很有些不甘,便抢在前头去,“先生,我来引导。”


    庾祺斜他一眼,他又顿觉自己成了个引路的小厮,反正怎么都有些不对——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3章 齐梁界(十五)


    饭毕庾祺张达欲回衙去,叙白将一行人送至角门,迎门一看,对过人家的院墙上爬满斜阳,太阳渐跌西山了。都这个时辰了也不见齐叙匀归家,他不过是在南直隶礼部担任员外郎,竟如此公务繁忙?


    九鲤暗忖着,一面拉了叙白走到旁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庾祺正跨出门去,扭头回望他二人在后头嘀嘀咕咕,捺住胸中不快,生等他两个说完了,才叫过九鲤来吩咐:“不早了,你和仲儿自行归家去吧。”


    九鲤登时把嘴一噘,默然相抗,隔会借故还有话要同大家商议,硬是拉着杜仲随他和张达回到衙门来了。


    一径走到庾祺睡的值房内,九鲤忙嚷叫张达解开庾祺腕上手镣,见他腕子上有些磨红了,暗自心疼,把张达瞅了眼,“张大哥也是,到齐府就该替叔父解了这镣子,还耽搁到回来?”


    张达坐在八仙桌前讪笑,“齐府还有那么些下人呢,叫他们看见出去乱传,不说衙门徇私,反议论先生不尊律例。”


    九鲤拂裙坐在八仙桌后,没好气道:“还不就是那徐卿在外头散布那些闲话,他巴不得趁这时候败坏了叔父的名声,好叫我们庾家的生意做不下去!你们衙门就不管管?”


    “他又没到衙门来告庾先生什么,上回的证言也并非作假,叫衙门如何管呢?”张达说完,眼睛一转,凑来脑袋笑笑,“其实要收拾他还不简单,他开药铺,许多生意都得靠魏家从中斡旋,你同那魏鸿不是——私下里托托他不就得了?”


    杜仲拦阻他不及,忙看向庾祺,只见他背身站在龙门架前挂刚脱下来的外氅,手顿了一顿,回头瞥来一眼,像两支冰箭射到桌前来。


    九鲤这厢犹自在想,是了!魏家是药行魁首,徐家的生意想必有不少也要靠他家牵头。虽然前面拒了魏家的婚惹得魏老太太生气,可魏鸿多半不会记恨,他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因而双手撑在桌上,支颐着脸朝张达嘻嘻一笑。


    庾祺揉着手腕缓步走来,又看见九鲤脸上的笑,便略带些嘲讽道:“怎么,你还想去对那魏鸿施施美人计?我辛苦养你这样大,你竟不知自尊自重?”


    话音才落,他也觉得话说得重了些,当着人却不好自悔,便偏过身去,反剪起双手。


    果然九鲤脸上登时很不好看,拔座起来,“我怎么不自尊自重啦?买卖不成仁义在,难道交交朋友还不行啦?!”


    他淡淡瞥她一眼,“你见过谁家小姐和男人交朋友的?”


    “也没有谁家小姐成日在外头乱跑查案的啊,您还不是许了,交朋友凭什么又不许?”


    张达一看杜仲脸色,讪讪笑道:“别争了别争了,都是我的不是,我就不该提魏家。你们二位先坐下来,了不得过几日我派人去徐家的铺子里警告他几句,他多少该有些顾忌。”


    谁知庾祺并不买账,仍然板着张冷脸。


    “庾先生庾先生,先坐,先坐!”张达赔笑起身,欲绕去拉他坐下。


    杜仲见势不好,不等他走去,便一把拉过他,“张大哥,咱们去后厨看看茶怎的还没沏来。”言讫便拽着张达一溜烟躲了出去。


    他二人一出去,庾祺走去阖拢门,方缓和了脸色,瞥着九鲤有些语重心长,“交朋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一个魏鸿,一个齐叙白,这二人都同你议过亲,你还要和他们往来过密,谁会说得出好听话?这种情形下——”


    话音未断,九鲤已不耐烦,一屁股坐回凳上捂住耳朵,“我不要听!啰嗦来啰嗦去,还不是为您自己心里不痛快,偏要说是为我的名声体面打算!”


    庾祺恼得笑起来,“我有好什么不痛快的?”


    她眼珠子一转,垂下手站起身,“您说呢?您还不就是吃醋!我只要是和男人多说几句话,除了杜仲,您都不高兴,您都有大道理讲。”


    庾祺被她双眼炯炯地盯得无处遁形,掩饰地咳了


    声,脸上愈发大义凛然,“什么吃醋不吃醋的话,哼,我不见得肚量像那些男人一样小!”说着,反剪起手来,“何况他们两个有什么资格叫我吃醋?”


    九鲤将目光拉得远一些,一面摇头,一面“啧”了两声,“真想不到您竟如此会装模作样——”


    他看见她眼中调皮的鄙夷,恨了恨,一把搂她过来,怕她躲闪,手摁在她后颈上,顺便仰起她的头,凑下来狠亲了一口,“怎么,和你从前心里的威严‘叔父’有点两样了?你失望了?”


    也不知为什么,她喜欢他的威逼,喜欢他的压迫,喜欢在他的管束之下,她想大概是人都有点贱性,欺软怕硬。


    她顺便攀住他的脖子,仰着脑袋咯咯笑起来。


    窗户上透进来一束夕阳,穿过他二人的鼻尖,投到墙上去了。庾祺看着她光彩溢目的面孔,也没奈何地笑了,揽着她的后腰摇了摇,“你笑什么?嗯?”


    九鲤抿住嘴摇头,过了一会说:“我想起小的时候,您还几次三番想丢下我呢,嫌我累赘,这会又好像十分舍不得的样子。”


    “谁没犯过糊涂?”庾祺摸着她的脸叹息,“以后一生一世不丢下你。”


    她把脸歪着,却忍不住笑,他不做保证她也信他,因为他们有关系上的安全。


    他摸着她的脸温柔道:“不过你也不要瞎跑!否则打残了你,我也养得起。”


    她有恃无恐,“我跑到哪里您都能找得到,怕什么?”


    这就是年轻的坏处,也正是年轻的好处,世间再如何凶险也有冒险的心。他爱上如此年轻的她,就是被她闹得头疼也只能忍受。


    “不跑不是更彼此省心?”他笑着咕哝,含混得听不清,耳尖犯着红,像有点不好意思。


    九鲤知道他是羞于承认他自私的占有欲,从前大道理对她讲得太多,一直教导她虽然女人要性情和顺,但也要独当一面,自立自主,免得将来受人所缚,这个“人”自然是指她将来的夫家。


    可是轮到自己身上,根本没道理可循,他还不是一样专横。


    她笑嘻嘻地歪着双眼,好似在调侃。


    庾祺给她看得很不自在,也怕突然会有人开门进来,便松开了手。


    她却攀住他的脖子不放,眼丝转得幽怨起来。


    “这不是在家里,外头人来人往的。”他安抚地亲她一下,笑着走去开门,她只得在后头暗暗剜他的背影。


    门一拉开,面前站着幼君,两人都有些惊愕,庾祺惊愕她怎么来了,幼君则惊愕他脸上的笑容,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种温柔,从前觉得他黑沉沉的眼底是深渊,眼下发现那底下有一道波光,通向另一处世外桃源。


    偏头朝屋里一看,果然是九鲤在里头,他这笑容不可能是对别人,但又似乎同以往和九鲤相对时有所变化。


    “我听说了先生受冤之事,所以特地来看看。”幼君踅进门来,四下来细看了一遍,“见先生住的是这样的屋子,我就放心了,可见那位阿六说得不错,衙门并不拿先生当犯人对待。”


    阿六不是已经下值归家了么?九鲤暗一琢磨,料她八成早些时候就来过一趟,只是赶上他们那时候在齐家,所以她才这时候又来。难为她与他们庾家又不做生意,却几次三番示好,何尝不算一份爱意?


    只是她从不挑明,九鲤和庾祺也乐得装傻,九鲤忙在八仙桌旁搬开凳子请她坐,“姨娘放心吧,彦大人不是糊涂人,不会真把我叔父看做嫌犯,眼下我们正在查齐府的案子呢,等查清了叔父自然就没嫌疑了,就能回家了。”


    幼君笑着点头,眼睛在她脸上转了转,“这么说,齐大人也没进京去?”


    听这口气像是也知道她与叙白那日离开南京之事,真不愧是个千里眼顺风耳。九鲤看了庾祺一眼,讪讪笑起来,“姨娘就别取笑了,别听外面胡说,我和叙白才不是私奔,是为我也有些事情要进京,所以才与他同行。”


    幼君嗔她一眼,“你能有什么要紧事还要到京城去办啊?”


    庾祺接过话道:“她无非是想去玩。”


    他不来打岔还好,一打岔幼君便知猜得八九不离十,九鲤的确与京城甚至皇城有些密不可分的关系,否则昭王的官船为什么肯搭一个非亲非故的姑娘?堂堂一个王爷,不见得会平易近人到如此地步。


    为庾祺不肯明言,她心下有点郁塞,觉得他待她格外生分。


    “玩嚜在南京城玩玩就好了啊,天子脚下可不是随便玩的地方。”她面上仍是和和气气地笑了笑,拉九鲤坐下,“你不知道,京城里到处显赫权贵,你无心说句话只怕就得罪了他们,担待不起的。”


    说话间,杜仲张达提着热茶回来,一看幼君也在,庾祺和九鲤之间也缓和了,张达顿觉神清气爽,呵呵一笑,“亏得我这壶茶瀹得满,来来,关大姑娘也尝尝我们衙门里的茶。”


    九鲤撇嘴道:“张大哥也糊涂了,姨娘家里什么好茶没有,还稀罕衙门里这点茶例?”


    幼君在桌上帮着翻茶盅,“什么茶都有,唯独衙门的茶没有,借庾先生的光,不必打官司也有官府的茶吃。”


    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来,只九鲤与杜仲挤在一处,幼君又关切起齐府的火势,知道只烧了间不使用的轩馆,便笑着摇头,“那也不值什么,齐家房子大,空屋子多,在他们家不算什么大损失。只是死了个下人这倒蹊跷,我听那阿六说那人是被东西砸死的?凶器找着了么?”


    张达心中暗骂阿六,这种事也胡乱对外人道?何况是关幼君,她可是杀死关展的主谋!


    “那间屋子能烧的都烧毁了,什么都找不到了。”杜仲摊着手叹道。


    幼君看见他总是不由自主想到关展,不禁对他含笑宽慰,“能砸死人的东西必是什么坚硬的钝器,这种东西也能轻易烧得毁?或许凶器是被凶手带走了。”


    庾祺顺着她这话去想,虽不尽然,却也有道理,他记得四时轩内虽有不少杂物,可皆是桌椅一类,那些东西并不大趁手。


    由此可见凶手当时必是有备而来,所带的钝器必定有分量且趁手,陈自芳当天下午吃了不少酒,有些宿醉,凶手趁其不备,在身后猛地一击便将其击晕,陈自芳来不及呼叫,凶手又反复将其击打致死。


    犹自思着,张达在他对面长吁,“可偌大个齐府,东西无数,到哪里去找这么件凶器?说不定凶手已将凶器丢到府外头去了,就算把齐府翻个底朝天也未必找得到。”


    灰心之际,幼君却笑笑,“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们,作不作得线索,还要你们自去斟酌。”


    张达杜仲九鲤三人瞿然问:“什么事?”


    幼君睃着他三人,“前些日子我到白云观去,碰见齐家几位太太奶奶也带着下人在那里,走时我偶然看见他们家大奶奶和一位道长避着人在偏殿后廊角拉扯,不知在说些什么。”


    九鲤忙追问:“可是大奶奶张缦宝?道士长什么样?”


    “我虽与他们家几位太太奶奶不熟,人我倒不会认错的。那道士嚜我也知道,法号叫凡一。”幼君端起茶抿了一口,又笑道:“你们可别对齐大人说这话是我说的,免得他多心。”


    众人不语,各自琢磨,只九鲤咕哝了一句,“看样子缦宝真同那道士有点什么——”


    张达遂问:“这话怎么说?”


    “今日在齐家做法事的道士里头,领头的就是那个凡一道长,我见缦宝看他的神色有些不对,不过——缦宝倒没说他什么好话,像有些厌俱他一般。”


    “厌俱?”张达本想难道是张缦宝同那道士有私情,一听又茫然起来,“又厌又俱?这却是为什么?”


    杜仲恍然大悟地轻拍一下桌子,“我知道了,八成是两个人有些偷香窃玉的勾当,那凡一道士想以此来讹缦宝什么,所以缦宝才对他又厌又俱怕。”


    九鲤随即想到今日同缦宝转去探望齐太太时那路上的情形,她因


    和缦宝闲话,感叹这时候府里正值多事,叙匀偏还那样忙,如此奔波,只怕累坏了身体。


    缦宝却轻轻笑了声,“他就是没事也愿意勤到衙门去。”


    辨她口气里有丝鄙夷之意,九鲤心生警惕,便有意试探,“没事还往衙门跑?为什么呀?人家做官的都巴不得松快些呢,凡遇事能躲都躲开了。”


    缦宝默了片刻说:“他嫌家里烦闷,情愿躲到衙门里去。”


    九鲤更觉奇怪,齐家人口并不繁杂,家务琐事也不要他男人家理会,会有什么烦的?她暗暗窥去,缦宝那微笑中似乎带着别的情绪,轻飘飘的,像是已经看开后的一缕怅惘。


    此刻细思,难道是他们夫妻间早是面和心不和?


    很说得通!九鲤拍了下桌面,“这就对了!我看缦宝同齐叙匀之间就有些不对!你们难道不觉得他们夫妻之间太过客气了么?”


    张达摇了摇手,“嗨,齐大爷一向都是斯文有礼的,大奶奶也是个闺秀小姐,做了夫妻自然是相互敬重,两口子不是有‘相敬如宾’的说法么?”


    “相敬如宾是在心里,不是在面上,你和嫂子难道面上也那么客气?”


    “我们是粗人,怎好跟他们读书人比?”


    九鲤拔座起来,手指在下巴上点着,绕着桌子慢慢踱步,“不管读书人还是粗人,都是人,人是有情感的,尤其两口子,恩爱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还顾得上客气呀?太客气了反而不对,生分了,我看吵吵闹闹的两口子反倒比他们相互客气的情分深。”


    幼君一双笑眼随着她打转,“看这丫头,还没出阁呢说起来竟头头是道。”


    庾祺随即轻咳一声,“夫妻间的事你懂什么,不要随口乱说。”


    “我并不是胡说噢,我是有理有据地推论!”


    庾祺笑了一笑,“你的理和据呢?”


    “咱们从齐家出来的时候,我曾悄悄问叙白,他大哥是常这样很晚还不回家么?他说是噢!我又问南直隶的礼部不过管些祭祀皇陵的事项,又不是天天祭,怎么还有那么多事忙。他说他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大哥常嫌家里吵闹,情愿在衙门的值房里看书。你们想想,齐叙匀是当家的爷,谁敢去烦他,他在家想清静嚜也不是没有,废除是他老婆烦他。”


    “小鱼儿这么一说很是道理,倒不是乱说。”张达一面说,一面提着两指在桌上点点,“咱们何妨这样想想看,兴许齐叙匀与张缦宝多年同床异梦,张缦宝难耐寂寞,同那凡一道长勾搭上了,此事偶然被小厮陈自芳察觉,以此讹诈张缦宝,讹了一回不够,还想讹二回。”


    “据刘氏还有赵午马进三人说,十二日那天,陈自芳说有事并不急着回家,却不出府,说明他所谓的事情是得在府里办的,会是什么事?没准就是想背地里约张缦宝讹钱!张缦宝怕长日受陈自芳要挟,所以当夜携凶器至四时轩内赴约,就此砸死了陈自芳。”


    杜仲忙接口道:“对对,她砸死了陈自芳,一时没有地方处置尸体,就将其藏在四时轩那立柜里,次日师父到齐家,她听说齐太太命人将师父请去了四时轩,于是心生一计,毁尸灭迹,嫁祸于人!”


    九鲤见他二人一唱一和头头是道,犹豫道:“若要证明你们的推论是真的,其一,得找到杀人凶器;其二,得查到缦宝和道士通奸的证据。”


    言讫见二人只管直勾勾看着她,反问:“我说得不对?”


    张达一笑道:“你说得都对,不过这得靠你了,你是姑娘家,和张缦宝说得上话,今日你治好了她女儿的肠痉挛,更好和她攀交情,你还可以进出她的屋子,你查起她来比我们都要便宜。庾先生,您说是不是?”


    庾祺虽觉他二人说得不无道理,可仍是疑虑重重,不过眼下也没有别的线索可查,只好点点头。


    张达却又作难,“只是这些话,要不要和齐大人商量?”


    庾祺思忖须臾道:“先不要告诉他,既是他的家人,不论他会不会徇私情,可能都会左右他的判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面上还是一样同他应付着。”


    众人皆点头不语。庾祺调目向幼君,朝她打了个拱手,“有件事托大姑娘,大姑娘消息灵通,烦请替我打探打探那凡一道长的为人。顺便再问大姑娘一句,那日在白云观,你看见齐家都有些什么人在?”


    幼君一面点头应承,一面道:“除了两位太太一位奶奶,就只见服侍的媳妇丫头,余下就是些家丁和轿班。”


    “齐叙白兄弟二人未见?”


    幼君微笑摇头,“我特地问了齐家太太,她说两位公子各有事忙,他们也不喜欢逛庙逛观的,所以没去。”


    说话间,有个衙役擎着灯敲门进来,问怎么不点灯。众人适才发现天已擦黑了。


    幼君便要辞去,临走又顿住脚问:“我是套车来的,不如顺便送了鱼儿仲儿回家去,免得还要差役送他们。”


    九鲤心头怨她多事,磨磨蹭蹭看了庾祺一眼,见他不寻话挽留,只好站起身来,“那么多谢姨娘了。”


    庾祺只送出门外,幼君携他二人出衙登舆,谁知刚走出一截,九鲤忽然瞿然一惊,“呀!我有件东西落下了!姨娘,您先拉了杜仲回去吧,不必等我,一会我叫张大哥送我。”


    说着便要弯腰起身,幼君偏拽她一把,“什么要紧东西明日再来拿不行?你叔父在那里,还怕丢了你的不成?”


    “东西倒不怕丢,不过我这人是这样,只要惦记着就连觉也睡不好,姨娘别管我了,你们先去吧。”九鲤嘻嘻犟开手,自顾跳下车去,掉头便往回走。


    幼君望着她走进月色里,只得缩回车里来,一壁命小厮赶车,一壁朝杜仲笑了笑。


    这笑似乎深不可测,杜仲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也讪讪笑起来,“她从小就爱丢三落四的。”


    幼君只笑着不言语,隔会忽然岔开话,“我记得你们家里有个下人姓郭是不是?”


    更是把杜仲问得一懵,不由得端坐起来,“姨娘怎么问起我家的下人来了?”


    “没什么,我看她有点眼熟,今日到衙门才想起来,好像从前是在衙门里见过她,难怪眼熟。她先前是在衙门里当过差吧?”


    杜仲迟疑着点头,“她原来的确在衙门的后厨管茶水。”


    幼君默了一下,又笑,“在衙门当过差事的人,做起事来肯定机灵麻利,可惜我们家里却碰不到这样好的下人。”——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4章 齐梁界(十六)


    按说幼君突然问及郭绣芝,非但杜仲莫不着头脑,连娘妆也十分纳罕,待送了杜仲归家,马车一转,她便问起幼君缘故。


    幼君反问:“你可还记得他家那个姓郭的下人?”


    因每逢到庾家来,多是雨青绣芝二人应酬娘妆,她自然记得,“她叫郭绣芝,是个寡妇,先前她的确是在衙门灶间内当过一阵子的差,后来庾家找下人,工钱开得不少,她听见了,就转到了庾家来伺候。”


    窗帘被夜风掠起来,一片白森森的月阴拂在幼君脸上,像一块薄薄的纱,她在轻纱底下隐隐一笑,“那就不错了。”


    “什么不错?”


    “前些时陈嘉要随昭王返京,临行曾治了酒席请我去行馆内谢我,你记不记得?”


    “这才多早前的时,我自然记得了,姑娘怎么无端说起这话?”


    “我这话可不是无端说的,当时在席上,陈嘉就问过我是不是和庾家有往来,我只当他是怪我不该同庾家结交,本来还犹豫该不该认,谁知他竟问我庾家是不是有个仆妇姓郭。”


    娘妆诧异不已,“陈嘉不问庾先生,不问鱼儿姑娘,反问个下人?——这郭嫂到底什么来头?”


    “是啊,我也好奇,所以我留心打听了一下,说起来这关系可就扯远了。”幼君鼻翼底


    下哼出一缕笑,“原来那郭绣芝的娘家是在京城,郭绣芝的外祖母姓罗,陈家那时候还只是宛平县的县令,陈家有位叔公曾讨过罗家的一位姑娘做小妾,所以按说那郭绣芝和他们陈家还有些沾亲带故,大概郭绣芝还未出阁时曾去过陈府,所以陈嘉对她有一二分印象。”


    “郭绣芝竟和陈家有这么层关系?”娘妆恍然大悟,“噢,怪不得了,当初王山凤大概就是看这层关系的份上,才把衙门里那份差事赏给了郭绣芝。姑娘才刚怎么不直与杜仲说?”


    “说什么?那郭绣芝自己都不说,咱们犯得上多什么嘴?”


    幼君脸上的笑意渐渐沉寂下来,借着月色一看窗外,风卷着好些枯叶在街上踢踢踏踏到处乱飞,像要变天了。


    趁着这蓝阴阴的月色,九鲤又折回衙门内,此刻人多半聚在大门旁边值房里赌钱吃酒,今夜原该张达当值,数他的声音最嚷得豪迈,九鲤恐惊动了他又要费心敷衍,便对开门的衙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衙役领会,什么也不问放她进来,她一径悄悄走到后衙,见庾祺那间房门敞开着,有两个衙役担着空水桶从里头出来,她忙掩在廊柱后面,只等二人一走,一溜门缝闪进屋内。


    庾祺只见一股青绿色的烟闪过,回头一瞧,九鲤站在八仙桌前朝他嘻嘻笑着,他便也笑,将门阖上了,“你又回来做什么?”


    “我有件东西落下了。”


    庾祺真格四处看了看,“是什么要紧的?”


    不想九鲤一下扑在他背后,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背上,迸出“咯咯咯”一连串的轻笑。


    前面不远摆着浴桶,刚灌满水,热雾蒸漫,直漫到庾祺身上来,洇得他浑身血液也有些热,回身搂住她便衔住她的嘴唇,她的嘴巴在发抖,还抖出一个一个轻笑的音节,像黄鹂活泼俏皮。


    他轻轻咬。她一下,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笑,笑得人发恼。他低头低得脖子酸,便把她搂起来,平视她的眼睛,“你又掉头回来,仲儿怎么说?”


    九鲤双脚悬空,手攀在他脖子上,脸稍向后仰着,“他还不好骗么?随便编个什么话就把他哄过去了。”说着,脸色变了变,“不过关姨娘好像察觉出来了,拉着我不许我走,非要送我回去。”


    “她问你了?”


    她撇着嘴摇头,“倒没有,我想她只是感觉,女人的感觉最准了。女人最该去算命,算姻缘,只怕比月老还要灵点呢!”


    “只要她不来问你就罢。”庾祺笑了笑,把她放下来,让她的脚踩在他的脚上,“我想她也不会问。”


    “您怎么知道?”


    “我早就说过,只要于她无多大益处,她就不是会多事的人。”


    她自然知道他说的“益处”是钱,关幼君只认钱,对他业已是额外之外的额外了。她斜眼瞪上来,“你们两个好像很有默契嚜,她了解你,您清楚她,倒好像上辈子就认得了一般。”


    他摸着她的头顶,向她头上望过去,“你好像长高了一点。”


    她噘起嘴,“噢,您打岔,您心虚了。”


    他好笑,“你吃醋?”


    她把脸撇到一边,“我为什么要吃她的醋啊?您又不会喜欢她,她也不想嫁给您。”说着,审问似的瞪回眼,“是不是?”


    “女人的感觉不是最准么?还来问我?”


    他低着下笑脸又想要亲.她,九鲤却推开了,从他双脚上走下地来,“您先沐浴吧,一会水要凉了。”


    庾祺当着面便脱解衣裳,她乔作坦然地看着,心里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男人而已嚜,要没所谓一点,免得叫他轻看了。直到他露出坚实的胸.膛,忽然轰隆一声,雷电轰得她的心猛然一跳,忙把双眼捂上了。


    然而又禁不住从指缝间望过去,烛光里他的皮肤显得没那么白,有一点汗水的光泽。这么凉的天,他为什么出汗?她往下一撇,马上明白了缘故。


    但他反而不疾不徐地走到跟前,“来替我搽背。”


    九鲤平复了乱跳的心,斜眼看去,他已安坐在浴桶里。她赌气走到他身后的罗汉榻前,一屁股坐下,“我不来,我又不是您的丫头。”


    庾祺掉了个身,望着她笑,“我养你这么些年,劳烦你做点小事你就不肯?”


    “您养我难道就是为我报答您的?”


    庾祺没奈何了,只得把脑袋仰在桶沿上,用湿面巾盖住脸,看情形是不打算说话了。九鲤方大胆窥他,只见他一个喉结在下颌底下格外明显,正有律节地咽动着,下颌上的水珠顺着脖子滑进水里,水淹在他胸.膛上,跟随他的呼吸微微有点波澜,他好半天也没个声气。


    难道是睡着了?真预备晾她在这里?九鲤心下正失落,倏听他在面巾底下闷闷地喊她,“来,我有正事对你说。”


    说了就说好了,又不是听不见,犯得上喊她过去么?她偏着脸,隔会睃睃他,他还是那副样子,她只得起身慢吞吞走到浴桶旁边。


    听见他在面巾底下轻轻笑了声,九鲤有点不服气,“您要说什么啊?说吧。”


    她正偏脸等着,谁知不防,被他狠拽一把,跌进桶里,哗啦啦正慌张扑腾,他坐直起来,将他捞来怀里抱住,“别动。”


    九鲤扑得脸上头上都沾了不少水,青绿的袖子裙子因为夜,变成了黑色,浮在彼此身前。她气恼得还待要挣,他两手掐住她的腰,“别乱动,有事交代你。”


    “您说嚜!拉我到水里来做什么?”


    庾祺笑了笑,拈开她脸上沾的一缕头发,“你往齐府后院去,也留心看看他们家那位二姨娘。”


    “二姨娘榎夕?她怎么啦?”


    他却微微摇头,“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说着,脸色板下来,“不要对齐叙白说。”


    那是叙白的亲生娘,这还用嘱咐么?九鲤翻了记白眼,淹在水里本来发热,在他怀里更热了,她作势要起身,“放开我。”


    庾祺握在她两边腰上的手果然拿开了,搭在两边桶沿上,背也靠回壁上,含笑着盯着她看,好像在赌她不会真的走开。


    九鲤故意把水弄得稀里哗啦响,好像要起去的样子,他笑了笑,“好大的阵仗。”她气得捶他,他更说:“阵仗更大了,嗯,真要走了。”


    恨得她往前一扑,一口狠咬在他肩膀上。


    他极短促地闷呼一声,忽然拧小猫似的拧开她的脖子,凑来亲.她,“这会怎么不笑了?想是有点惧怕?”


    她觉得烧烫的铁棍子比着她似的,想起上回受的苦,是有点惧怕,但骨头已经软下来,根本躲不开,干脆环住他的脖子道:“您轻轻的,是不是?”


    他澹然一笑,“可说不准。”


    她蓦地想起小时候他拿藤条打她手心的情形,那时候不敢不朝他摊开两手,却仍不死心地问:“您是轻轻打,是不是?”他板着脸道:“说不定。”


    但就和现下一样,他说是说得狠,却到底手下留着情。不过她仍然揪住眉头,指甲抠进了他的后背里。


    水哗啦啦乱响着,好在外头那值房里吃酒正吃得欢,划拳的声音把他们盖过了。他撼得她颠沛不安,时间一长,不管什么都把她熏得昏沉沉的,疑心周遭的水都是化自她身上,她越想越不好意思,渐渐把脑袋搭在他肩上。


    过了会察觉他像没怎么动了,她又不满意地“嗯”了声。


    庾祺附耳笑说:“我看你像困了。”


    “我没有——”


    “水凉了,到榻上去?”


    她可以清楚感到他退开,有种撕裂感,不过不大真切,只像是梦里的痛觉。


    没一会被他横抱起来,她掀开眼缝偷偷一看,烧灭了一支蜡烛,还剩小半截在书案上照着,晕不开,屋里暗得不成样子,倒也温馨得很。


    几时下的雨?窗外哗哗地下着暴雨,有雨做借口,明天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向杜仲解释为什么不回家。她放心地蜷缩在榻上,看着他模糊的身影朝她盖下来。


    这雨直下到三更,吵得叙白难睡,索性起身看书,看了半日又放


    下,把多宝阁上的画轴取来在案上展开,他知道这不是九鲤,不过借来“睹物思人”。


    看了一会微笑起来,突发奇想,当初年幼时候他和九鲤是同居京城的,她是武将家的小姐,他是文官家的公子,怎么也算得门当户对。谁会料到如今都散落到南京来了,却跟本没有前缘再续,他竟比庾祺还要名不正言不顺。


    其实他们受世俗所累,要将他们击破把九鲤抢过来并不是什么难事。但眼下他尚有大志缠身,顾此失彼是不上算的事情。


    正思量着,榎夕打着灯笼前来,将丫头留在外间,轻脚走进卧房来,一看案上的画便轻叹一声,“可惜了,九鲤姑娘和你倒真是般配,偏庾先生眼光高,连咱们这样的人家也瞧不上。”


    叙白将画卷起来,放回书架上,笑着踅出案,“庾先生眼高于顶,就算是眼下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只怕也看不上。”


    榎夕笑着摇头,自榻上坐下,“说起来并不是他庾家的亲生姑娘,他何必那么严苛呢,嫁户做官的人家于他也有好处,他到底是不会算计还是不屑攀附?”


    叙白虽不肯这样说,但也不得不赞一句,“庾祺倒真是个清高之人。”


    榎夕点点头,这人不但清高自傲,还十分聪明。她眨眨眼,笑道:“他们还要在咱们家查多久?说起来不过是死了个下人,犯得着这样兴师动众?”


    此话一出,叙白心里不禁闪过一丝疑惑,这种话从未听她说过,她素日打理家务,听见太太训斥下人,倒常背地里和他说做下人的也难。


    他坐在那端,隔着炕桌上的银釭窥她一眼,不知不觉地,说着九鲤常说的话,“下人也是人,那陈自芳素日的品行再不好,也罪不当死,如今在咱们家里死于非命,我又是本县县丞,自然要查,何况此事还牵连到庾祺的清白。”


    “这也有理。”榎夕叹口气,“就是眼下太太的病还没好,家里又这样乱,我哪里顾得上,他们进进出出的,可别让人觉得咱们家不周到。”


    叙白觉出她那张温柔婉丽的脸有点僵,眼色不禁沉得更幽暗了些,“自有我来招呼他们,娘怎么会有这话?”


    榎夕睫毛猛地颤颤,笑道:“不是我要说,是太太吃晚饭的时候忽然问说:‘怎么家里来了好些生人’,她糊涂了,连庾先生他们也不认得,当是家里进了什么贼类,还要王妈妈去报官。我是怕太太越惊吓越难好,所以问一问你,要是不要紧嚜,请他们不要管了,大不了多给刘氏些钱,她得了钱自然也不追究。”


    “一条人命在这里,她说不追究就不追究?”叙白说完,猛然反应过来怎么学了九鲤说话?便自笑笑,“犯了人命不是谁说不追究官府就不追究的,您这点道理还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试问:“太太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她是真吓着了,那天陈自芳的尸体烧成那样子,谁见了不怕?”榎夕手捻帕子揿在心口,窥见他神情坚决,知道这案子是要一查到底了,只得起身,“你早点睡,我也回去睡了。”


    叙白送她至外间门上,望着她和丫头撑着伞走进暴雨中,心里一阵狐疑,深更半夜,她冒着暴雨前来,说了这一番话,到底在怕什么?——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5章 齐梁界(十七)


    次日一早,叙白起身先过来正房看思柔,天还未亮见他娘已在卧房里服侍思柔吃药,候着思柔服毕安神定心丸,他上前问安,思柔竟骇然打量了他一番,问他怎么还在家中没上京去。


    叙白怔愣道:“家里起火出了人命,我就又回来了,太太不记得了?”


    思柔坐在床上呆了片刻,凑巧榎夕去接她手里的茶盅,她突然面露惊恐,“我想起来了——”旋即眼睛一转,直望到榎夕身后,将茶盅朝榎夕砸过去,“怪道有个鬼在这屋里!你去找害你的人,不要找我!快拉了他去!”


    榎夕虽然躲开了,可茶盅“咣当”一声碎在她身后,还是将她吓了一大跳。她扭头一看,天刚蒙蒙亮,屋子只在床边点了两盏灯,侧面那片强昏昏绰绰,有根梅花凳摆在墙角,乍看像有个人影蹲在那里一般,她突然后脊梁发寒。


    王妈妈忙上前安抚一阵,一时思柔又似缓了过来,满屋巡睃,“叙匀呢?怎么不见他?”


    榎夕回过神来,踌躇须臾,笑道:“这会还早,大爷大奶奶是要在屋里吃过早饭才来的。”


    思柔特地抬起眼皮看她一眼,脸上大有不满,一面懒洋洋地掀开被子下床,由王妈和个丫头搀着走去面盆架前盥洗。


    榎夕拉着叙白走来外间道:“你今日起得格外早,就在这屋里陪我和太太一齐用早饭,横竖你这几日也不到衙门去点卯。你先坐会,我去厨房瞧瞧,太太昨天晚饭时还说想吃一道芥菜炒五香豆腐干。”


    她说要去瞧瞧,无非是要亲自做的意思,叙白暗敛眉头,有些见不得她对思柔如此低伏的态度。不过也是没办法,大家的规矩,做妾室的一定要柔顺谦卑,即便老爷不在了也还是这样。


    她走后叙白便踅出屋来,绕去右面廊下,廊中开着道洞门,里头有一方小院,还有三间屋舍是榎夕所居。榎夕的丫头小雁正在屋里做针线,叙白进屋坐下,向她要了碗热茶。


    隔会小雁端了茶来,叙白趁机与她攀谈,“陈自芳死的那天,你可曾见府里有什么人有哪里不对头的地方?”


    “到底不知那陈自芳是几时死的。”


    “他是十二日那天夜里死的。”


    小雁复拿起针线来坐在旁边,认真想了一回方摇头,“没见什么不对头,二爷还不知道么,这屋里只我一个人,我还敢随便逛去?”


    叙白自然知道这屋里只她一个丫头及两个负责扫洗传话递东西的婆子,不过是以此搭话。他趁势又问:“那十二日那天,你都在忙什么?”


    “也没什么忙的,就是田庄上上半年的租子初十那天收了上来,我陪着姨娘在太太屋里帮着算账,直算了三.四天。”


    她忙什么,榎夕就在忙什么。叙白点着头,“你和姨娘一直在太太屋里?”


    “对,一更天才回房来歇下。”


    “没再出去过?”


    小雁含笑摇头,“没有,我服侍了姨娘洗漱,就在西边里间睡下了。”


    正说着,听见榎夕回来,在洞门底下叫叙白吃饭,叙白便起身出去。小雁亦跟着出来,在后拉了拉榎夕顿住,悄声告诉叙白方才问的话。


    “你怎么说的?”


    “我自然照实说,不过二爷为什么问咱们?难不成他竟疑到咱们头上来了?您可是他的亲娘,我有些替您气不过,凭他再怎么刚正不阿,也不该疑到您身上来啊。”


    榎夕朝叙白的背影看一眼,他走在黑洞洞的廊下,有一片黯蓝的天光从侧面照着他,就照也照不清。


    他大了,人越大越有自己的心思,这些年来他有话也渐渐不对她说,大概是怕她妇人家听不懂;她何尝不是一样?她的寂寞他也不能懂得,即便母子同心,也隔着男女的差异。


    洞门上掉下来一滴雨水,正落在她的额上,她笑了一下,心里一阵凄惶。


    一夜雨过,处处滴答滴答掉着水,九鲤睁开眼等望着屋顶上的横梁发了会呆,觉得陌生,不像家里的梁木,才倏然想到昨夜睡在了衙门,她忙竖着耳朵一听,外面似乎正在换值,有人在低声说话。这班差一换完,一会出去给他们瞧见也不怕了,可以说是一大早过来的。


    此刻破晓朦胧,窗户上透着点幽幽的光,她翻个身,看见庾祺坐那八仙桌旁烤她的衣裙,她坐起来问:“哪里来的火盆?”


    庾祺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掀开被子下榻,才发觉身上裹着他一件干净的圆领袍,黛绿的,长得拖在地上,提起胳膊一看,两条袖子长得像唱戏。


    他看她一眼道:“你夜间翻来覆去睡不好,定是认床,我拿了这件袍子给你套上你才睡安稳了。”


    她是有这毛病,在陌生的房间一定要闻着熟悉的味道才能安睡,他的衣裳洗干净了都是要熏香的,常年使着一种安息香。


    九鲤走到火盆前蹲下,仰着面孔朝他笑,“哪里来的炭盆呀?”


    “半夜我去后厨翻来的。”


    她竟不知道他起身过,半夜去,岂不是这一夜都没怎么睡?她歪着脑袋瞅他,“您不困啊?我自己烤吧,趁天没亮,您再睡会。”


    “就好了。”庾祺笑睇着她,“先去把头挽上,张达换了值先回家去了,个把时辰他还要过来,咱们再一同到齐府去。”


    九鲤起来去寻梳子,摸黑把头随便挽上,坐来他旁边,“一会他们若问我,我就说我是一大早过来的。”


    庾祺脸色忽有点阴晦不定,扭头看着她微笑,“你是不是不喜欢这样偷偷么么的?”


    她却没所谓地一笑,把脑袋搭在他肩上,提起胳膊来玩那截长长的


    袖子,“偷偷么么也好,光明正大也罢,我只要跟您在一起,不要送我去嫁人就好了呀。将来怎么样,将来再说。”


    庾祺顺手将她抱在腿上,将一缕遗漏的头发替她绕到玉簪上去,望着她的脸道:“我若说最怕是坏了你的名声,我自己的名声倒不大要紧,你信不信?”


    要是别人说这种话,九鲤还要疑心是又占便宜又卖乖,但他这样说她一点不怀疑是为他好,要坑害她,当年何必冒死救她?


    她重重地点点头,他见她双眼赤忱,笑着轻拍她的背,“衣裳干了,去换上。”


    坐了会,彦书到衙来了,命人来请,九鲤也跟着一块过去,到内堂一看,赵良也在此处,正在吃茶,九鲤忙上前喊了声“赵伯伯”。


    赵良放下茶碗笑,“哎唷,你这丫头竟比我们吃朝廷俸禄的来得还要早,肯定是怕你叔父在衙门里吃苦头是不是啊?”


    他这一早过来,料毕是有替庾祺撑腰的意思,彦书赶忙笑说:“这也是没办法才叫庾先生在这里委屈几天,等案情明朗了,自然送庾先生家去。庾先生,不知昨日在齐府查得如何,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赵良听得原来也请庾祺也参与此案,这便放心下来,也没什么好对彦书说的了。


    庾祺拱手道:“这才不过一日的工夫,彦大人未免高看我了。”


    “我不是催先生,只是我想齐大人原得召入京,没去成,王爷定会把缘故告诉皇上,朝廷明管家中闹出人命来,皇上必要过问几句,所以我才问问,倒是不急,等刑部诘问下来,少说也要半个月之后。今日先生过齐家去,请把这话转给齐大人。”


    言下之意,半月内得查清此案,也有意提醒叙白,既然惊动皇上,就不好包庇徇私了。


    彦书说完,恐赵良和庾祺有话说,趁机走开,“我还有公务要到府衙去一趟,赵大人,您请在此多坐一会,等我回来治上一席,咱们共用午饭。”


    赵良略起身相送,而后又旋回座,庾祺想他不会为外头传些闲话就无端走来,必有点要紧事,因而吩咐九鲤,“鱼儿,你去房里等着。”


    九鲤“噢”了一声,不知他们要“密谋”什么,心下好奇得很,磨磨蹭蹭不肯走。庾祺旋即严厉地瞪她一眼,她一时惧怕,方撇着嘴出去了。


    趁她去后,赵良低声笑道:“昭王走前曾见过我一面,和我私谈几句,我听他的意思像有意拉拢我,我料定是你同齐叙白说了什么,是不是?”


    庾祺坐到他旁边来,一样抑着声轻笑,“你闲了这么些年,只怕心里早就闲不住了,依我看,昭王逼宫是迟早的事,你不如助其一臂之力,将来和齐叙白一样,还可一展抱负。”


    赵良抬手指着他,呵呵发笑,“你这小兄弟,嫌我命太长是不是?你怎见我还有什么抱负?”


    “你若只想等着告老还乡,当初南京疫病,你也就不费心找我了,更不会费神暗中查那鲁韶的行迹。你告诉我鲁韶的话,不就是要借我之口告诉齐叙白与昭王,你已有投诚之意?”


    赵良默笑一会,脸上逐渐凝重,“你又凭什么觉得昭王一定会谋.反逼宫?”


    “他还有别的路走么?他几次三番以为捉住了二陈的把柄,结果屡屡失望,这回他带陈嘉回京论罪,恐怕马上他就会明白,陈家能有今天的权势,并不是两位国舅爷有多大的能耐蒙蔽皇上,而是皇上故意放纵,好让陈家来替他担这昏庸无道,穷奢极欲的骂名。”


    赵良缄默许久,叹了声,“你不做官,从没见过皇上,倒比朝廷里许多大员还要看得清楚。”


    他澹然笑笑,“我虽没见过皇上,但我知道他那个人必是冷酷残暴。”


    “这话又怎么说?”


    “当初我回全府救小鱼儿,在火场曾见过八名陌生男子,他们不是全府的家丁,而且我与他们交过手,他们个个拳脚刀剑了得。当今世上,能有如此厉害的近身格斗工夫,恐怕就只有皇上身边的影卫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6章 齐梁界(十八)


    按说九鲤在房中等了一阵,天色大亮,张达从家中过来,见她坐在房里,惊道:“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九鲤说是下雨没睡好,索性就早点过来,顺便给庾祺带点茶叶。张达闻说,腆着一张脸抬腿坐下,“那把你们家的好茶也瀹一碗给我吃吃嚜,不要舍不得。”


    九鲤正欲打马虎眼敷衍过去,可巧听见庾祺与赵良说着话由内堂过来,随即大家一并出衙,赵良告辞而去,九鲤张达庾祺三人一径往齐家去。


    路上九鲤挤着庾祺悄声问:“您和赵伯伯商量什么要紧话啊?”


    庾祺斜她一眼,“少打听。”


    她回瞪一眼,“我娘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们还有什么可瞒我的?”


    “你这心是怎么长的,就这样好奇?”他叹了口气,独自往前走了。


    九鲤赌着气走到齐府门前,碰巧杜仲也来了,她一件他,心里马上有些七上八下的,唯恐他问昨夜她未归家之事,岂不当着张达的面说穿了,只怕圆不上慌。


    谁知他却没问,九鲤等了一阵,反而有些踯躅,拉着他走在人后头,“昨晚上我没家去,青婶问我了么?”


    杜仲没所谓道:“问了,我说下着大雨,不好走,你肯定在衙门留宿了。难道不是?你大雨夜还能上哪里瞎跑不成?”


    九鲤睐见他脸上一片坦然,倒显得她自己的这份心虚多余。她忙笑着摇手,“当然没有,三更半夜的,我还能往何处去?”


    杜仲哼哼笑起来,“上回三更半夜的你不是和齐叙白跑到荒郊馆驿里去了么?”


    九鲤抬起胳膊狠狠拐他一下,“再说!老把这事挂在嘴上,光彩啊?”


    “明知不光彩你还做?”


    九鲤不知怎的,给他冷笑的眼睛看得亏心不已,一扭头往前先走去了,说是要到后院去给思柔请安。


    三人不去理会,直走到叙白书房来,见叙白早已在内中等候,正询问柴方素日府中下人谁同陈自芳有过节。


    柴方逐一说着,哪个小厮同他赌钱吵过嘴,哪个小厮曾借了他几两银子没还,哪个仆妇又同他拉拉扯扯,哪个丫头曾受过他的调戏——


    “反正他那个人,平日行为不检,当起差事来也爱偷奸耍滑,和不少人都有过口角。不过因他揽总府里的杂物采办,所以——”


    庾祺握着手镣走到叙白旁边坐下,知道他当着叙白的面不好直说,便接口代他说:“所以常拿些官中鸡毛零碎的东西做人情,大家也就不大和他计较了,是么?”


    柴方讪讪而已,叙白也不理论这些,细想着银钱上的鸡零狗碎倒也罢,未必会闹到杀人的地步,可同底下那些仆妇拉扯,这却说不定,向来“奸霪”二字最容易惹


    出人命。


    因问:“同他拉扯的仆妇有哪些?”


    柴方忽道:“这些妇人也有两三个,不过她们和他也只是浑说乱道的玩笑玩笑,不当真的,只有一个周氏,像听见她与陈自芳背地里有些不干净,也是听说,实际有没有我也不清楚,可她男人同在咱们府里当差,只怕他也听见了,心里记恨下了也未可知。”


    “周氏的男人叫什么,管什么的?”


    “叫谭初十,是在门上管传话递东西的。”


    叙白记得是有这么个人,年纪也是三十来岁,是个胖子,叙白便说:“去把他叫来。”


    那柴方依言自去,张达望着他的背影一笑,心下觉得就叫了这些人来问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还是怀疑此案系缦宝所为。


    便道:“齐大人,您府上的下人都在这里当差有十几年了,大家私下里想必都有些交情,就算真有和陈自芳有点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只怕大家互相包庇遮掩的,问不出什么实话,所以昨日我想到要问他们也没问,不如只问些要紧的人。”


    这“要紧”二字直戳到叙白肺腑,自从昨夜他娘无端走到他屋里说了那一番话,他便觉得可疑。早起虽问过小雁十二那天榎夕的行踪,可正是张达这话,这府里头,下人同主子,下人同下人,大家都相处许多年了,早结了不浅的情谊,所作证词不能十分当真。


    故而他越是想多怕盘问些人,能揪出另外的嫌疑更大的人出来,好减低榎夕的可能性。


    他想得出神,没搭张达的话,庾祺睐着他心事重重的侧脸,转对张达一笑,“话不能这样说,问不问得出都该问一问,这是常例,这不就问出一个谭初十来了。”


    说话间柴方便领着那谭初十来了,问及他陈自芳与他老婆周氏的事,他起先低着脑袋沉默一阵,隔会一抬头,竟拍着胸脯道:“是我杀的!那个不知死活的,偷人竟偷到我头上来了,我早就该杀他了!”


    柴方瞿然走到跟前来推他一把,“好好说话!二爷还这里呢!”


    谭初十瞅一眼叙白,一吸鼻子歪下脑袋,话还是原话,只是声音低了许多,“就是我杀的,我恼他早不是一天两天了。”


    惹得庾祺一笑,“那你是用什么杀的他?”


    他明知陈自芳是被钝器击打致死,偏却道:“用菜刀!”


    庾祺默然笑着不作声了,张达恼得站起来扯他一把,“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是不是你杀的?我可告诉你,扯谎也得挨板子!”


    这谭初十再没敢吭声,柴方这才意会,原来他因众人都知道周氏与陈自芳不大规矩,素来受尽他们讥讽嘲笑,此刻既寻他问话,他偏要表现得目无王法,好让人家觉得他并不窝囊,却又怕真被当凶手拿去,因此故意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气得柴方好笑,踢了他一脚,“你再胡说!”


    张达照例问了他一遍十二日夜间的动向,他只得老老实实说是在家里,有左右邻里可作证。


    张达瞪他几眼,打发他走了,回首一面笑,一面摇头。


    叙白一阵灰心,一时忖量,要是在这些下人里找不出嫌疑来,一样还得在他们齐家的主子身上查,若真查到榎夕头上,他当如何?


    这厢庾祺暗窥他片刻,倏然听见那头又做起法事来,便翛然立起身,“还是到四时轩那头去看看热闹吧。”


    于是众人出了书房,正往西南角走来,庾祺眼尖,远远扫见一簇花荆后头有个绿影子动了一动,遂想起九鲤穿的青绿的衣裳。四下一看,离花簇前头不远有个女人正朝二门那头去,像是缦宝。庾祺故意落在后面,趁众人没留心,涉过苍翠树荫而去。


    九鲤肩膀突然给人轻拍一下,吓得她猛然回头,一看是庾祺,便气鼓鼓瞪他,“您吓死我了!”


    “躲在这里瞧什么?”


    “我原和大奶奶还有一班人在那头看做法事,谁知大奶奶中途走开了,那位凡一道长也不知几时不见了人,所以我跟着大奶奶过来看看。”九鲤伸头一望,缦宝已走没影了,她便拉着庾祺朝那路上跟去。


    此刻齐府家仆多在看做法事,四处不见人影,倒是个偷偷幽会的好时候。九鲤拉着庾祺走不远,又现了缦宝的身影,只见她谨慎地朝四下里哨探一眼,钻进前头一间门窗紧闭的屋舍内。


    九鲤拉着庾祺的袖口,一面走,一面低声道:“您瞧,齐府空屋子多,那想必也是间空屋子。是不是趁大家都在瞧热闹,他们偷偷在此私会?这臭道士倒会钻空子,敲锣打鼓地叫他几个徒弟把人都闹到那头去,他就能避人耳目了。”


    庾祺见她在前头猫着腰走,不由得好笑,拉她直起腰来,“既没人,你还鬼鬼祟祟做什么?绕到后廊上去。”


    两人走到后廊,声音又低许多,“这一早怎么不见齐叙匀?”


    “听说他吃过早饭就到衙门去了。”九鲤缩在窗户底下朝他招手,可他硬是不肯缩下来,只在窗户旁边站着,她暗翻了个白眼,什么时候了还顾着体面?


    二人朝纱窗里窥去,只见两个人影模模糊糊相对着,缦宝像是递给那道士一样什么东西,“就这一回,下回再要我也没有了。”


    凡一呵呵一笑,震得一副肥肥的身子骨轻轻颠动着,“我知道,大奶奶放心,我日后再不来找你了,等法事做完,以后你到白云观呢,咱们还当是和从前一样,你本本分分当你的奶奶,我规规矩矩做我的道士。”


    听这意思是要断了私情?


    九鲤半蹲不蹲地折腾得腿麻,朝庾祺看一眼,干脆溜到他身边来,从他肩头歪过眼往里瞅。


    缦宝道:“但愿你说话算话,我可嘱咐你,一个字也别漏给人知道。”


    “这个你尽可以放心,我要是想漏给旁人听,也就不来找你了,我自去找该找的人。”


    “好,我先出去,你隔会再出来,免得叫人看见。”


    凡一笑道:“奶奶也太谨慎了,你顾着体面,人家可不顾,你倒周全得紧。”


    缦宝冷笑一声,就从前面开门出去了,隔了会,这道士也自开门出去。


    九鲤与庾祺绕廊出来,慢慢往四时轩那头去。九鲤一路疑惑,两手揪着道:“听他们的口气,怎么又不像是有私情?有情的男女哪有这样说话的,一点也不软和。”


    庾祺低头一瞅,原来她不是在揪手指头,是在掐着朵嫣红的小花,染得指端全是那红艳艳的汁子。他脑仁突然发了下昏,站定了,摸出帕子捉了她的手一抖,将花抖在地上,替她擦着手。


    她讪讪一笑,“您说大奶奶给他的是什么?纸一样的东西,会不会是宝钞?”


    庾祺敛着眉道:“倘是宝钞,那道士一定急着去兑取,午后看他出不出府,若出府去,叫张达跟着他。”——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7章 齐梁界(十九)


    二人慢慢走着,一夜雨过,园中秋寒,这路上绿荫蓊薆,枝叶上总是滴下水来,庾祺将九鲤从那些树底下拽到自己另一侧,九鲤不防,趔趄两步,嗔瞪他一眼。


    他板着脸道:“你肩上都沾湿了,就不知道走开些?”


    她小声嘟囔,“说着话就没留心嚜。”


    窥着他没奈何的神情,她反而高兴,双手吊住他的胳膊朝他歪着脸笑,“您就放心吧,我没那么娇弱,不会病的。”


    庾祺睨下眼冷笑,“真病了不舒服的又不是我,谁不舒服谁受着。”


    她松开手翛然道:“我要是病了,谁急谁知道。”


    他轻哼一声,捉着铁链子过问起思柔的病情,九鲤道:“好些了,就是有些事记得有些事不记得的,不能提死人的事,一提她就闹说有鬼。”说着嗤笑一声,“胆子比老鼠还小。”


    “那位二姨娘呢?她怎么样?”


    九鲤缓缓摇头,“我听您的话,也留心了她,可她并没有什么异样啊,一直守着齐太太,端茶递水勤谨得很。是不是当小妾的都像半个丫头,只怕比丫头还尽心点呢!”


    一面说,一面撇嘴叹气,“虽然他们这等读书人家规矩大,不过像她这么惧怕太太的倒少见,尤其是老爷已经过世了,上面也没有长辈盯着,自己生的儿子又考取功名做了官,其实没必要如此战战兢兢。我看她惧怕太太也惧得有些没道理,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一语点动庾祺,他斜下眼看她一回,又调目望向前面太阳照着的小路。怪不得总觉得那榎夕有哪点不对,是了,她对思柔过分敬畏,其实没道理,她为齐家生养过子嗣,又帮着打理家务,凭这份劳苦功高都在齐府立稳了脚跟,不比那些除色相之外碌碌无能的小妾,何必如此窝囊?


    隔会,他自笑一笑,“你几时懂得这些事的?”


    九鲤撇下嘴,“我是姑娘家就一定不懂啦?老太太和冯妈妈从前说过好多这种话,她想嚜要我以后出阁到人家去,肚量里要能容人,不要叫人家说咱们庾家养出的姑娘小肚鸡肠爱吃醋。”


    庾祺含笑点头,“算是白教了。”


    这话无非两个意思,一是不送她嫁人,二则他也不会有二心。九鲤暗咂片刻,睐着他眉飞色舞地笑起来。


    却说四时轩那头,缦宝与凡一相继归来,张达暗把杜仲撞了撞,朝他使眼色。


    偏这眼风给叙白捉到,亦暗暗审视缦宝与凡一,先还没留神这二人不在场,法事行到一半他二人前后相隔片刻过来,眼下那凡一接过铜铃摇着念咒,随手向空中抛撒符纸,随即呷了口酒,朝接桃木剑,一口喷去,燎起股大火,众人看得拍手跺脚,独缦宝不朝他看,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叙白默不作声,隔会又看见庾祺九鲤姗姗来迟。九鲤站到缦宝旁边,缦宝柔声问:“你到哪里去了?”


    九鲤嘻嘻一笑,“茅房。”


    叙白一看她那笑便知是在敷衍,却装作不知,待法事了毕,众人皆散,叙白请着庾祺九鲤进二门内替思柔看诊。


    杜仲张达按庾祺吩咐,并未曾跟着进去,只假意闲逛,远远跟随几个道士走到东南角,在两间客房外面等候一会,果然见那凡一道士换了身灰色直裰出来,直往东南角门上出去。


    二人紧随其后,跟至不远到三和街上,见其钻进家钱庄内,便在街角等候。张达抱起胳膊笑着:“庾先生猜得不错,果然是来兑取银两的。你说张缦宝给了他多少钱?”


    杜仲在旁摇头,“不知道,不管多少,轧姘头还有银子赚,真是笔划算买卖。”


    “你小子羡慕了?也想到大户人家勾引个太太奶奶?”张达打量他一眼,“按你的相貌年纪,倒真好做这勾当,只要你别怕给庾先生打死。”


    杜仲收起笑脸狠乜他一眼,“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可不靠女人赚钱!”


    说话间,那凡一从钱庄出来,手里拧着包银子,看着很有些分量。二人趁他走后,忙钻进钱庄内问,才知他兑的是二百两银子。他两个复钻出来,又朝凡一走的方向跟去,跟了半日,见凡一拐进条巷子里,敲门钻进户人家。


    二人不知他几时出来,便在街前茶铺里坐等,隔会忽然一辆马车停在跟前,杜仲认出是关家的马车,盯着一看,果然见关幼君从马车上款款下来,吩咐娘妆并马车到街对过去等。


    张达起身相迎,“关大姑娘,这么巧,倘不嫌弃这摊上的粗茶,请坐下歇歇脚。”


    幼君掩嘴微笑,“巧什么,在前面街上看见你们,我想起庾先生嘱咐我事,我刚打探清楚了,就特地调头回来告诉你们。”


    原来是为说凡一道士的事,她拂去坐下来,睃着他二人一笑,“看来我多此一举了,你们既到了这里,想必也将那凡一道长的家境打探清楚了?”


    杜仲一面倒茶一面讶异,“他还有家啊?”


    幼君好笑,“只要是人,谁不是爹娘生的?既有父母,怎么会没家?”


    “我以为出家人多是孤家寡人呢。”


    “有孤家寡人,也有有家有室的,出家不是混饭吃。”幼君朝方才凡一拐进去的那巷子扭头望去,“那里头就是凡一的俗家,听说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七.八口人。不过有一点你们想错了,他虽有妻房,素来却不是个好色之徒,从不和外头的女人鬼混,与齐家大奶奶想来也没什么私情。”


    张达猜得错了,脸上挂不住,便讪笑起来,“这话原不是你关大姑娘先说起的嚜。”


    幼君笑道:“我只说看见他们拉拉扯扯,并没有说他二人有私情啊。”


    杜仲哼了声道:“不管他们有没有私情,反正总是有点见不得关的勾当就是了,否则张缦宝做什么偷偷给他钱?还是二百两银子的巨款!”


    幼君说完话便起身告辞,茶空倒在那里,吃也不曾吃一口,只嘱咐杜仲要将她的话带给庾祺,“难得庾先生有事交代我,免得庾先生怪我不用心。”说着自往街对过登舆而去。


    张达回味她后两句话,只觉好笑,和杜仲又议论起她来。


    其时正午已过,云清日艳,叙白榎夕陪着庾祺九鲤在思柔房中问诊,庾祺问了思柔几句家常话,思柔倒都说得明白,说完后,却吊着眼打量庾祺半天。


    榎夕上前笑说:“这是庾先生,来替您看病的。”


    思柔仍看了庾祺两眼,掉过头去和王妈妈咕哝,“我有什么病要他来看啊?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嚜,请他走,弄个生人在家里走来走去的倒不便宜。”


    王妈妈没接话,只尴尬笑笑。


    此时庾祺从凳上起身,手镣哗啦啦一响,思柔的眼睛又调在这副镣铐上,脸上露出些惊惶的表情,悄声向拉过王妈妈附耳道:“什么先生还戴着铁镣子?可别是个贼寇假充大夫跑到咱们家来,还不赶他出去!”


    偏生众人都听见一字半句,叙白尴尬道:“先生,咱们外头去坐。”


    庾祺一动,脚尖“咚”地提到个什么,垂眼一瞧,原来是床底下的一口箱子。这地方藏的箱笼,必是装什么要紧东西。


    果不其然,思柔一脸戒备地斜上眼来。王妈妈两厢一看,忙笑着劝她,“太太放心,庾先生不是贼,真是大夫。”说着又向庾祺低声笑道:“这是我们太太的钱箱子。”


    思柔忙呵她一声,“什么都往外说!”


    众人皆有些发讪,叙白只得请着庾祺九鲤到外间坐,榎夕吩咐丫头上茶,在上头榻上抱歉笑道:“庾先生可别多心。”


    庾祺没所谓地摇摇手,“不多心。”


    说话间,忽见叙匀与缦宝夫妻进来,听叙匀道是刚打衙门里归家,换过衣裳便到这边来向思柔请安。二人进去卧房,没一会出来,叙匀坐下便细问思柔今日的情形。


    榎夕在榻上笑道:“今日又好一些了,家里的人都认得了,只是还不认得庾先生和九鲤姑娘,有些事情上也记岔了日子,不过我看一点点都是能想起来的。”


    叙匀朝她略微点点头,便把目光转向对过,向庾祺打拱,“多些先生费心医治。”


    庾祺回个拱手,“不必谢我,我的药用处不大,我看是那法事做得有用,再做几天太太大概就能恢复如常了。”


    只见缦宝有些跼蹐,“到底还要做几天啊?”


    叙匀扭头看她一眼,笑得淡淡的,“家里有的是空屋子,多留他们几天又何妨?也不过是多费几碗饭几两银子,咱们家虽然不比从前了,这点钱还是花费得起。”


    女人在这些男女之事上天生的心思细巧,九鲤一听就觉得叙匀的口气有些不同往日,像是带着一丝气恼,暗窥过去,他脸上倒仍是一贯温文尔雅的笑意。


    她心里正犯嘀咕,榎夕搭过腔问:“叙匀可是在外面吃过午饭回来的?”


    叙匀稍作点头,又巡睃众人,“庾先生可曾用过饭没有?”


    经此一问,叙白才想起连他和庾


    祺等人都还没顾得上吃饭,忙叫了个人进来,吩咐将他几人的午饭摆在外书房里。


    叙匀随即不瞒轻斥,“怎么连饭也不记得妥善安排?”


    叙白没能辩驳,只低着下头去。叙匀见状不再说了,起身朝庾祺打拱,“庾先生请先往外头用饭吧,叙白,好生陪着。”


    说罢叙白遂引着庾祺九鲤出来,待走远了些,九鲤悄悄拉着叙白在后头嗤笑,“没看出来你这么怕你大哥,他说一句你连辩也不敢辩?”


    叙白瞅着庾祺的背影,故意令他也能听见,“原就是我失礼了,不论因公还是因私,你和庾先生都是在帮我,我却连午饭也忘了张罗。”


    庾祺适才发现他二人在后头说话,陡然停住脚回头摄了九鲤一眼,“在说什么?”


    九鲤忙赶上去,老老实实在他旁边走着,“没什么,我说叙白怕他大哥。”


    “人家是敬重,谁都像你一样心里没个敬畏?”


    暗里的意思像是在教训她和叙白悄悄说话是对他不敬,九鲤抿着嘴唇朝他肩膀贴过去,“又不是说什么悄悄话。”


    “不是悄悄话为什么还要背着我说?”


    “瞧,不就是怕您听见了又训我嚜。”


    “知道要挨训还说?”庾祺口气严厉,“你再像这样不知远近,从此就不许你再见他,我依你话许交朋友,可你也要晓得分寸。”


    九鲤翻着下嘴皮,乖乖点一点头,“我知道了。”


    叙白只见九鲤一副身子歪向他,脑袋时不时仰向他,他不偏不斜地走着,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他想上去打岔,两步撵上来,谁知他二人又不说了,倒叫他心里益发没趣。


    沉默一段,走到二门上,听见门外有两个婆子在议论,一个说:“听见没有,早上二爷和庾先生叫了谭初十去问话,他当着面说陈自芳是他杀的。”


    一个嘲讽,“他杀的?他有那胆子?”


    “就是嚜,谁会信他的话?谁家汉子有他窝囊?还敢杀人——哼,不是我笑话他,人家的老婆和别人不清不楚,知道了不说把那人打一顿吧,好歹得要人赔些钱才罢。谭初十倒省心,连银子也不必赔给他,只替他跑跑腿当当差就罢了。”


    “陈自芳自己也是惯会躲懒的人,还替他跑腿?”


    “前一段只要里头打发人给大爷送东西,谭初十懒得去的,都是陈自芳替他去,他要不是亏心,会替谭初十当差?”


    庾祺站在门内石磴上听她二人议论一阵,才踅出门来,原要一径走过去,却突然灵光一闪,折过身顿在一个婆子跟前,“你方才说陈自芳前一向总替谭初十跑腿传话送东西?”


    那婆子怔忪点头,一时又摇头,“也不是桩桩件件替他跑,就是有时候替他跑跑。”


    “譬如都是些什么差事?”


    婆子抓耳挠腮慢慢想着,“譬如那天太太叫给大爷送件袍子去,还有大奶奶给大爷捎话,还有家里来客,请大爷回家——”


    庾祺听得眉头紧蹙,却不作声,听她说完便走开了。


    九鲤和叙白在后头面面相觑,有些摸不清,不知哪句话触动他神思,又不敢打扰,只得静静跟着。


    九鲤猜他此刻心思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未必留意得到别的,便又和叙白在后头戚戚哝哝说起话来。谁知未说几句,听见他咳嗽一声,她忙住口跑到他旁边去——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8章 齐梁界(二十)


    未几饭毕,三人在叙白书房中吃茶,九鲤因问庾祺方才在想些什么,庾祺端着茶瞟一眼叙白,敷衍了两句,九鲤意会,没再问,走到书案后头去,随手翻墙上一架子的书。


    翻到一本时,啪嗒一声,从书里滚下来的一片书签,九鲤正弯腰去捡,听见庾祺在椅上冷飘飘地道:“谁叫你随便乱翻人家东西?”


    她秃噜下嘴,不敢反驳。叙白起身走来书案前,故意笑道:“不妨事,你想翻就翻,咱们之间还讲什么虚礼?只是我这里没有医书给你翻,多是些史籍,有些无趣。”


    庾祺转头扫过他的背影,眼睛直横到九鲤身上。九鲤见他眼色凛凛,不得不将书搁在案上,向叙白客气两句,“你虽不计较,我也不太好随便翻你的东西。”


    说着一并连书签也放在书上,一看却是个长形软竹片子,上端刻着一句“生当作人杰”,是李清照的句;尾端雕刻着半面扇子,扇面涂成了草绿色。那句子点缀得有点多余,除此之外,倒是做得格外别致。


    叙白见她盯着看,便把书签拿起来递给她,“这是我娘亲手做的,你若喜欢就拿去。”


    倏闻庾祺咳嗽了一声,九鲤把眼移去看他的脸色,他并没看过来,只慢条条轻吹着茶。她虽接过书签,却笑着摇头,“我不要,我就看看好了呀。”


    不知此话到底是说给谁听,叙白回头把庾祺看一眼,微笑道:“你我就算议不成亲,也是相识一场,同办过好几件案子,就算没有夫妻之分,也有知音之缘,不该疏远了不是么?”


    庾祺在后头衣裳淡淡一笑,“不敢当,鱼儿不大通音律。”


    还从没听他说过这类傻里傻气的玩笑话,九鲤只觉又可笑又可气,狠狠瘪了下嘴,“还不是您不给我学。”


    “多识几个字读点医书治病赚钱要紧。”庾祺冷摄来一眼,“学那些没用的做什么?你年纪轻不知道,世上专有些读书人专以舞文弄墨弹琴作诗等所谓高雅伎俩哄骗那些傻姑娘,也说是‘知音’。”


    叙白三缄其口,终忍不住轻轻冷笑,“难道男女之间就一定是那些私情密语的勾当,就没有坦坦荡荡的朋友之谊?譬如先生替女病人瞧病,也不免有宽衣解带肌肤相近的时候,难道那时候先生心里想的也是些烟花风月的事?”


    九鲤心下十分赞同,不禁朝他狠狠点一点头。


    庾祺难得一回给他说得词竭,放下茶碗不冷不热地笑一声,“齐大人突然能言善辩起来了。”


    叙白没作声,只背身在案前向九鲤笑着,目光含着侵略和挑衅,像是专同庾祺作对。九鲤也暗暗一笑,有两个男人为她争锋相对最能满足一个女人的虚荣心,她也不能例外,她低头把那枚书签夹进书里,假装不留心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叙白到底也不敢太惹怒庾祺,他挨过他一掌,也知道到他当年在全府就杀过人,还能瞒天过海在都察院的搜查之下带着九鲤逃出京城,如今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他。


    因此三人吊诡地沉默着,书房内静悄悄的,只听见外面风挹秋树之声里,渐近了一阵锵然的脚步。


    是杜仲与张达风风火火回来了,二人进门一看叙白也在,刚到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庾祺瞟了叙白一眼,暗暗噙笑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齐大人是主办此案的大人,又是事主,不必瞒他。”


    张达


    满面疑惑,先还说要瞒着叙白,此刻又不瞒了,翻脸比翻书还快。倒是杜仲心里稍微清楚点,一看九鲤在书案后头站着,想是她和叙白又惹了庾祺动怒,便改了主意,偏要给叙白知道他们齐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好叫他心里作难。


    他忙抢步到庾祺跟前来说:“我们跟着那凡一杂毛到了一家钱庄,他在那里兑了整整二百两银子!兑完马上转回家去,原来他家里有妻儿有父母。我们在街上又碰到关姨娘,据她打听来的,凡一既不嫖也不赌,根本不好色,大概和大奶奶暗里拉扯就只为那二百两银子。”


    叙白听后忙走到张达跟前,“凡一为什么要管我大嫂要二百两银子?”


    张达抱歉地笑着,“我们也不清楚,大人别急,不是正在查嚜。”


    “那凡一到底私下与我大嫂有什么干系?”


    “起初我们是怀疑大奶奶和那道士有私情。”九鲤绕案出来,宽慰他道:“不过倘或那道士不好色的话,多半是我们猜错了,大奶奶给他银子大约是因为别的事。”


    “什么事?”


    九鲤反剪起手来笑笑,“这个我们也还不清楚,你觉得你大嫂会有什么把柄落在那道士手里?”


    叙白调过身在屋里踱步,“大嫂会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我大嫂为人温柔敦厚,从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连句闲话也没有听人议论过,虽然——”


    九鲤走到他旁边来,“虽然她与你大哥有些貌合神离,是么?”


    叙白稍显诧异,“你怎么知道?”


    “夫妻间亲不亲密,我一看就看出来了。”九鲤脚步趔趄,得意地坐到庾祺旁边的椅上,轻轻拍打扶手,“不过奇怪了,既然他们夫妻之情不深,你大哥为什么不纳妾呢?他们成亲多少年了?”


    叙白叹着气,“他们成亲五年了,前几年一直没孩儿,太太也曾几次提过让大哥纳妾的事,不过大哥不肯,他说他和大嫂都还年轻,生养孩儿是早晚的事,不必急于一时。前年太太逼得紧了些,大哥还是不肯,好在他们没多久便生下了女儿,太太见两个人的身子并没什么毛病,生个儿子也是迟早,就没怎么提这事了。”


    庾祺忽插话,“齐叙匀在外可有相好的女人?”


    “绝没有!我大哥并不贪恋女色,不过偶然应酬才你到风月场中略坐坐。”


    庾祺微笑不语。


    “大家在南京这么些年,倒是从未听见过齐大爷有什么风流韵事。”张达踌躇半天,忍不住堆起笑脸,“大人,您说会不会是大奶奶有个什么——只是你们家人都不知道,却给那凡一碰巧给看见了?所以才讹了大奶奶二百两银子?”


    叙白哑口无言,只在屋内踯躅踱步,可巧正有个小厮来请他往叙匀书房一趟,庾祺一听,也趁势告辞,叙白欲送,庾祺摆手,于是出了书房各往两头。


    走到大门上,庾祺特地问了那谭初十,看门的三个小厮说他在旁边门房内候差事,庾祺转到门房内,果然见谭初十横在里头睡觉,便令张达将他叫到大门外来。


    谭初十摸着脑袋从门前下来,一脸忐忑,“你们不会真以为我杀了人吧?”


    张达故作凶横,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现在知道怕了?你不是充强说是你杀的么?!”


    “我,我那是——”


    “你那是装大!装什么不好非要装杀人,杀人犯法显得你胆子大还是怎的?!”


    庾祺抬了抬手,含笑阻道:“我问你,听说陈自芳前一阵子总帮你跑差,有没有这回事?”


    “有是有,也不是总替我跑,他有那么好心,他那人比我还懒呢!”


    “是不是只有去找你们大爷的差事他才肯帮你去跑?”


    谭初十本没留意,经此一问,仔细回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于是重重点头。


    庾祺不则一言,摆手叫他回去,自顾往前头走。张达欲上前问他,却给九鲤拉住,朝他摇摇手。


    因庾祺手戴镣铐,走在街上不免引人侧目议论,他自己只顾沉思,并不觉得,只九鲤三人听见一句半句的,不由得动火生气。


    “唷,这不是庾大夫嚜!”


    街前倏然一声呼喊,众人望去,原来是徐卿,九鲤杜仲见他面带讥笑腆着个大肚皮迎头走来,便狠狠翻了个白眼。庾祺冷着面孔回了声“徐大夫”,脚步却未止。


    徐卿见几人不欲睬他,偏挡在跟前笑道:“我知道庾大夫是为前两日我到衙门作证的事生我的气,当着张捕头在这里,我得替自己分辩两句,不是我要和你庾大夫过不去,像这种杀人放火的事,我徐某人没瞧见也就罢了,偏给我瞧见了,岂敢不对衙门实验相告。”


    他故意把调门提得高高的,好叫路人都听见,九鲤恼极,故意朝他脚上狠狠踩去,狠狠碾了一碾,“是哪个不长眼的在这里挡路?”说着朝路人一指,“嗳,大家看看是谁家的猪从圈里跑出来了?!”


    几个行人望着掩嘴一笑,徐卿脸色通红,破口大骂,“真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有娘生没娘养,也怨不得!”


    九鲤待要还嘴,庾祺抢在前头在他胸膛上轻轻一推,便将他推倒在地,他旁边那伙计忙弯腰搀他,不想他身子太胖,胸口又被庾祺摁得气短,在地上挣得满头大汗,狼狈至极。


    杜仲拍着手哈哈大笑,“徐大夫,你身为大夫岂能不知道,人不是猪,吃得太肥了也是一身的病,瞧瞧,跌一跤就爬不起来了,劝你少赚几个黑心钱少吃些鱼肉,既积德,自己也少遭罪。”


    徐卿好容易爬起来,连连喘着粗气,“你个小兔崽子!你你、还轮不到你和我说话!”


    庾祺冷笑道:“徐大夫,我们还有事,就不同你在街上浪费口舌了。”


    徐卿只得干瞪眼看他几人过去,一面拉过伙计悄悄吩咐了几句。


    却说齐府那头,叙匀叫了叙白来特地问案子的进展,叙白本欲说凡一的事,可转念一想,方才庾祺他们都在,他为何不直接过那边去问,反单将他叫到这里来问?难道连他也察觉了缦宝与凡一私下的勾当?于是又缄住口,只随便敷衍了半天。


    叙匀面带微笑,“不是我要问,是方才太太在房里问家里怎么来了这么些生人,我说是替她治病的她也不信,催着我赶他们走,说他们是盗贼。太太糊涂了,我又不好当着庾先生他们的面说,你赶紧把事情了结,对严大人和刘氏都好交代,家里清净下来对太太的病也有益。”


    叙白点头答应着,见他换了身家常衣裳,因问:“大哥下晌不出门了?”


    “下午没什么事,我在家陪着太太。”


    “太太身边虽有大嫂和二姨娘服侍着,不过有大哥多陪陪也是好的,太太最喜欢你在家待着,大嫂心里想必也高兴,为大哥从前在家坐不住,大嫂也常无趣。”


    他从不爱过问家里这些事,此刻忽然着意说到缦宝,叙匀一面暗觉奇怪,一面心里愈发郁沉沉的。


    他含笑沉默一阵,忽然转过话峰,“太太既不喜欢家里有生人,你看要不要先把那几个道士请走?”


    叙白反问:“不叫他们接着做法事了?”


    “请他们来不过是为求太太心安,太太今日已经好了许多,留他们在家反而添乱。”


    叙白思量之后益发起疑,却只笑笑,“这些事我一向不管的,大哥大嫂做主就是。”


    于是叙匀叫了个管事的来,要他明日封几两银子将那几个道士打发走不题。


    这厢一行人径回到衙门,坐在值房中议论缦宝同那凡一之间到底有何秘密,你一句我一句众说纷纭,只庾祺不则一言,在心里逐一将千丝万缕联结起来,得出个论断——


    “凡一与陈自芳应该握着同一个秘密,且这秘密与齐叙匀有莫大的干系。”


    九鲤眼色一沉,旋即将脑袋凑来,“叔父,您是说陈自芳替谭初十跑差事,并不是因为占了他老婆的事,而是想借机靠近齐叙匀,查清楚这个秘密?”


    庾祺看她一眼,欣慰一笑,“这个秘密一定对齐叙匀很要紧,所以陈自芳才会死于非命,凡一才能以此讹诈张缦宝二百两银子。”


    杜仲张达心领神会,十分认同,“到底会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事,能值二百两银子?陈自芳想必也讹了不少钱。”


    九鲤将两条胳膊搭在桌上,睃睃他二人,咂舌摇头,“这还想不明白?肯定男女之间的苟且之事啊,否则为什么不直接去讹齐叙匀,反而讹张缦宝?若是官场上的事,张缦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未必懂什么要紧,只有这种事张缦宝一听就晓得厉害,她自然肯花钱保全丈夫的名节体面,二百两银子算什么呢?”


    张达不禁呵呵发笑,“到底是你们女人啊,这种事情一想就想明白了。照此说,就是张缦宝不堪忍受陈自芳的敲诈,于是杀了他,可她没想到这个秘密连凡一也知道,竟又被凡一讹去了二百两银子——”说着他突然一拍桌子,“这么说,凡一住在齐府岂不是也有危险!”


    九鲤缓


    缓摇头,“我看不会,若张缦宝想杀他,何必给他钱?”


    “那陈自芳不也是先得了一笔银子,后来才死的么?”


    “那是他贪心不足,何况他是齐府的人,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张缦宝大概怕长日受他纠缠。凡一是白云观的道士,讹够了本,将来想缠她也多有不便。”她挑着眉说完,扭向庾祺,“叔父,我说得可对?”


    庾祺笑着起身,不则是否,只走到罗汉榻上去懒洋洋坐下,两边揉着手腕,“我却好奇倘只是简单的男女之事,何须张缦宝如此替丈夫遮掩?何况既是隐秘之事,齐府之内的陈自芳知道也就罢了,凡一又是怎么知道的?”


    杜仲道:“他兴许是在哪里碰见的?”


    “他会在何处碰见?总不会是齐叙匀在大街上与人苟且。”


    张达笑道:“明日问一问那凡一不就明白了嚜。”


    “他收了人家二百两银子,咱们又无凭无据,他自然不会轻易说出来。”庾祺暗一忖度,微微抻着脖子道:“张捕头,你明日去白云观细细查访查访,上回齐家三个女人到观里去打醮,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九鲤见他像有些乏累,想起他昨夜根本没怎么睡,便从桌前起身走来,“叔父,您睡会好了。”


    他轻轻点头,“那好,你和仲儿先回家去。”


    她又踌躇不应,杜仲看她一眼,讨巧地同庾祺说:“我们先回去,叫青婶早些做晚饭,好给师父送些来。”


    九鲤一听这话脸上又重挂上笑,“是啊是啊,您吃了两天衙门的饭,胃口都要吃坏了。”


    庾祺微笑不语,隔会才轻轻点头。


    得了应允,九鲤忙与杜仲辞了张达归家,早早便叫雨青张罗晚饭,一面叫绣芝烧水洗澡,换了身干净鲜亮衣裳,重新挽了头,用个大提篮盒装了四.五样菜,又另装了些鲜果点心,自己提不动,便叫阿祥去雇了辆马车折回衙门。


    此时庾祺刚歇了一觉起来,一看九鲤换了身粉粉嫩嫩的衣裳,脸上还涂匀了脂粉,便睇着她隐晦地笑了下,“先说好,你在这里稍坐一会就得回家去,昨夜是因为下雨,今晚再不回去不好向人交代。”


    九鲤倏然受此打击,摆碗碟的手慢了下来,暗暗乜眼嘟嘴,“要向谁交代啊?”


    “雨青仲儿他们是要问的。”


    “我又没说要留下。”她败兴须臾,便转为一笑,“我就算不考虑别的,也得替您考虑考虑呀。”


    庾祺带笑坐下,“替我考虑什么?”


    九鲤咬着嘴,双眼一扇一扇地把一副碗筷摆在他面前,“当然要替您考虑囖,您年纪不轻了,哪里经得起日夜劳累呢?都说男人一过二十五就算黔驴技穷,走下坡路了,我明白。”


    庾祺冷笑,“用激将法也不管用,我不吃这套,该回去还得回去。”


    她一屁股在侧面坐下,隔会突然想起来,“嗳,您说,齐叙匀的秘密是不是他身子不中用啊?男人最在意这个了,这算不算丢体面的事?”


    “他不中用怎么又会养下个女儿?”


    “不是他亲生的呢?”


    “你这脑子想得比人都远。”庾祺端着碗笑叹,扭头把罗汉榻瞅一眼,“让我安安静静吃饭,你去睡会。”


    “不要。”她枕在臂弯里歪着脸看他,“您吃您的,我就在这里坐着不说话了。”


    他没法,果然认真吃起饭来,隔会一看,她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9章 齐梁界(廿一)


    九鲤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发现是睡在罗汉床上,窗外皓月东升,隐有人声,是当值的衙役在吃酒谈笑。庾祺坐在书案后头看书,桌上一盏暗灯,昏黄的光从鹅黄绢罩内透出来,映暖了他的脸。


    她静静看他一会,方掀开被子趿着鞋走到案前来,“是您抱我到榻上睡的?”


    庾祺阖上书,面带宠溺的笑意,“你梦游自己走去的。”


    她乜一眼,“我从不梦游。”


    “那你不是问得多余?”


    “我睡了多久了?”


    他从案后踅出来,“不算久,半个多时辰,我请个衙役送你回去。”


    九鲤忙去拽他的胳膊,待他转过头,她却只低着脑袋不说话。


    庾祺意会,只得道:“那到了二更回去?免得家里担心。”说着仍绕回书案后头坐着,“你可还要睡?”


    “不睡了。”


    原来此刻一更刚过半,冷飕飕的,他见九鲤穿得单薄,又道:“不睡也到榻上去,这会很冷了。”


    她摇摇头,偏走到案后他跟前来,一屁股便坐在他腿上。他向后仰了下,笑了,“这么多地方你不坐,偏坐我身上?”


    “就坐!就坐!”九鲤故意动着,两手挂在他脖子上,“我都多少年不坐您身上了?”意为埋怨他前几年的疏远。


    庾祺歪攲在椅上,微微后仰着笑脸,在她后腰上轻拍一下,“你没长骨头,非要坐我身上?只有小孩子才成日要人抱。”


    她低声咕哝,“那我情愿永不长大。那时候我还想,您要是成了亲,再生个女儿,我可不要活了!”


    “净说傻话。”他拂着她睡毛的头发,心里很柔软,嘴上却没什么话说。


    九鲤眼巴巴看他一会,忽然瘪住嘴,“我是不是没有女人的风情呀?”


    “怎么问这个?”


    “瞧您,像个柳下惠,不为所动。”


    “难道跟你在一起就一定要做那种事?”他笑了笑,眼睛里满是柔情,“这种事要节制,免得你身子不舒服。”


    “我会有什么不舒服啊?”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九鲤脸红心热,把手从他胳膊松开了,点点头,“但愿您真是为我好,不是替自己找借口噢。”


    “我找什么借口?”


    她也附耳来悄悄说两句,庾祺脸色一变,摁住她的脖子便狠亲了她一阵,“再胡说八道!”


    九鲤险些窒息,这会大口大口喘着气,又止不住笑得往后倒。他忙将胳膊移上来揽住她的背,又笑又气,“谁家姑娘像你一样,什么话都好意思说?”


    九鲤晃着两条腿,“那可怪不着我,子不教父之过,我是您教养长大的,我有什么不好,也是您没教好。”她一时失了分寸,掐住他的脸,“您只好骂您自己了。”


    庾祺握下她的手,“没大没小!”


    “您不许在我面前充老!”


    他笑笑,抱着她晃一晃,像小时候抱她的光景。两个人说着闲话,瞟眼就能看见窗上模糊的灯笼与明月,一白一黄的两点光晕,说不出的静谧温柔。


    不觉说到齐叙匀和缦宝的事情上,九鲤晃着脚道:“看他们夫妻二人也算郎才女貌,怎会貌合心不合呢?”


    “世间姻缘总是说不清楚,有的两个人,外人看着明明不般配,偏又相亲相守了一辈子。”


    “那您说张缦宝好不好?”九鲤笑着喟叹,“我看她倒是一心喜欢齐大哥,不然凭他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才懒得替他瞒呢。”


    “也不一定就是男女私情的事。”他虽如此说,可自己也觉得非是男女私情凡一也不会去找张缦宝讹诈,更可能这段私情惊世骇俗,见不得光。


    他脑中倏然闪过初去给思柔瞧病那天的情形,思柔嚷说有鬼,吓了榎夕一跳,她一下躲到齐家兄弟中间去,此刻一想,她当时似乎挨叙匀挨得更近些。人在受惊的时候,本能会贴近最亲近的人。


    “您在想什么呢?又没听说我说话!”


    他回过神,“在听。你说什么?”


    九鲤哼了声,“我不高兴说了!”


    他忙对她笑,“好,这回我认真听,你再说一遍。”


    九鲤扳着他的脸端详须臾,又笑弯了眼,“我说,还好您和我是般配的。”


    “哪有如此自说自话的?”


    九鲤松开手,咯咯发笑,转过去翻他看的书,是一本《农桑辑要》,“这种书多没趣啊,您又不做官,学这些桑农之术没用。”


    “这里只有这些书,随便翻一翻。”


    九鲤翻了两篇就丢开,仍转过来搂住他的脖子,“您的师父到底是谁啊?武艺又是谁教的?”


    庾祺忖量片刻,还是同她说了:“我师父叫白谦,武艺医术都是他教的,不过他并不是靠行医治病为生。”


    “大夫不靠行医治病为生那靠什么?”


    庾祺坐直了些,笑含轻微的鄙夷,“靠讹诈行骗,他做了一丸药,名曰‘起死回生丹’,传我武艺不过是为了让我了解人身上的各个穴位,挑一些看起来很阔气的人,要我暗中击中此人的穴位,使他们连日或疼,或麻,或酸,却又瞧不出病结。这时候他寻上门去,高价售卖他的起死回生丹。其实不过是暗中给他们解了穴位,丹药只是些补药所制,吃不死人,也医不了病,这些人却以为是他的药治好的,只要信了他,他还有什么‘延年益寿丸’‘红颜永驻丹’等着卖给你。”


    说完谨慎嘱咐,“这个人你不要和别人提起。”


    “为什么?”


    “当年你娘曾请我师父进宫替先皇把脉,后来‘皇梁之变’事发,有人曾说你娘在外请个游方郎中替先皇诊病是居心叵测,有意要使庸医耽误圣体。”


    九鲤在他腿上端坐起来,“既然您的医术都是白谦教的,他怎么会是庸医呢?”


    他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师父当即就被处死了,没多久当今皇上登基,处置了丰王,你娘也死于大火之中。”


    九鲤忽然眉头紧锁,“那场火会不会不是意外?我记得您当年救我的时候,还同人打斗来着。”


    “所以我一直不肯跟你说你的身世,就是怕当年杀你娘的人知道你的存在,要斩草除根。”


    她默了会,双手挂在他脖子上,又道:“那您说,我会不会是那个什么丰王的女儿?既然大家都说我娘与他合谋篡改诏书,想必他们关系密切,我娘帮他篡位也情有可原。”


    庾祺望着她冷笑,“齐叙白告诉你的?”


    “您别管谁告诉我的嚜,您就说这个可能大不大?”


    庾祺摇头,“我不知道。”


    九鲤见他果然认真思忖了一会,想到他从前对她的身世讳莫如深,不由得哈哈大笑,仿佛战胜了他一般,两条小腿不住在裙底下乱晃。


    庾祺见她笑个不停,也不知她笑个什么,心中渐恼,便放低胳膊,俯下来亲她,“不要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她握住他两边耳朵,笑声在他的亲.吻里低了下去。


    隔会庾祺有些气喘,揽她起来,“该回去了,我叫人送你。”她又噘着嘴不吱声,这回由不得她,他将她从腿上抱下去,径起身去开门,未几便叫了个衙役来。


    九鲤因在衙门里睡了一阵,回去就有些睡不着,次日耽搁到日高三丈才起身,杜仲早等了她半晌,连声催促,“你别磨蹭,今日只要去问明那凡一杂毛,多半就能猜出凶手是谁,再顺藤摸瓜找出证据,师父就能回家来了!”


    待九鲤梳洗事毕,二人忙赶至齐府,九鲤因想着他说的话,不由得满心欢喜,不妨撞到门上来,却有几个衙役先后抬着两副担架从府里正出来。担架上皆搭着白布,二人心道不妙,忙上前掀开白布看,竟是两个道士的尸体,其中一个便是凡一!


    九鲤忙问:“怎么回事,他们两个是怎么死的?!”


    衙役皆摇头:“看样子像是中毒,齐大人和庾先生张捕头正在里头盘查。”


    九鲤杜仲赶忙踅入府中,往东南角几个道士居住的两间客房赶去,原来这五个道士分住两间屋子,这两间房中间有道连廊,那间住的三个道士皆好好的,凡一与那天青两个是在这间屋里住。


    此刻这屋子外头挤满了人,又是齐府的下人,又是衙门的差役,还有那三个道士,一群人叽叽喳喳议论得沸反盈天,唯独思柔榎夕缦宝三人没在。


    二人挤进人堆,见庾祺张达和齐家兄弟皆在屋内,叙匀正问庾祺:“庾先生,敢问他们二人是中的什么毒?”


    庾祺慢慢盘桓着道:“从方才尸体和地上的呕吐物的情形看,他们两个应该是中了夹竹桃之毒而致猝死。”


    门外立刻有个下人道:“我们府里头就栽有夹竹桃,可我们素日常摸着碰着的,怎么我们就没事?”


    众人皆出声附和,九鲤忙挤进门来,“你们哪里知道,夹竹桃整株皆有毒,只是毒性大小不同,你们只是摸着碰着不会有什么大碍,只不过可能有人的皮肉会发痒而已,过一阵自然就好了,能致死人的是它根茎叶里的乳汁,这两个道士肯定是吃了这些汁液。”


    叙白含笑走来,向门外围看的众人挥了挥了手,“柴管事留下来听吩咐,其余人都散了。”说着笑睇九鲤,“竟连我也不知道这夹竹桃有剧毒。”


    “你不读医书,不知道也并没什么奇怪的。”


    庾祺瞟一眼他两个,好在九鲤即刻朝里头走来了,他只怕给她发现他时时刻刻盯着他二人,马上别开眼,余光却扫见叙匀在一旁低头沉思着。


    只听门前人走时又议论了两句,“难道两位法师掐了那夹竹桃来吃?”


    “瞎说,谁没事掐那个吃?又不是没茶吃!”


    说到茶,庾祺敛回眼角余光,即走到罩屏外那张圆案前查看一只大白瓷提梁壶,里头残余一点茶汤,在白瓷里头显不出,他倒在漆黑的桌面上细细一看,颜色果然有点浑浊。


    杜仲亦凑来细看,神情格外凝重,“要是融在茶里还能分辨出来,只怕有不少分量,不像误食的,看来是有人刻意下毒。”


    “你真是聪明。”庾祺叹了口气,注目既是无奈,又有一丝嫌弃,“可别人未必就笨,自然是有人故意下毒,谁会弄夹竹桃的汁子吃?”


    杜仲讪讪一笑,张达笑着走来拍他的肩,“别在这里碍事了,跟我走吧。”


    “上哪去?”


    “既然这茶里有毒,自然是去问问烧茶之人。”说着并杜仲走到廊下,请柴方引着往厨房那头去。


    庾祺仍踅回罩屏内,留意见齐叙匀仍在想着什么出神,他并不出言打扰,只问齐叙白:“敢问齐大人早上是如何发现的?”


    叙白正关碍当着叙匀的面不便直说,可巧此刻叙匀回过神来笑道:“叙白,我就不在这里妨碍你们办案了,先去看看太太。”说着朝庾祺作了个揖,“庾先生,两位道长是死在我们家,不管人是不是我们府里的人所杀,我们都脱不开干系,还请庾先生多费心,案子查清了,我们也好向白云观有个交代。”


    庾祺应承着回了一礼,三人一齐将他送至门口,待他走远了些,庾祺仍站在门前望他的背影。


    九鲤复旋回屋内,一面四处查看,一面问叙白:“尸体是你发现的?”


    叙白这才没顾及地将始末说起,原来法事


    不做了,这几个道士今早便要辞回白云观,他因记挂着凡一手上掌握的缦宝的把柄,想趁他走前来问个清楚,于是趁天还未亮,旁人皆未升帐,就走来客房寻凡一。


    谁知敲了半日门竟无人应,他心中起疑,于是叫来个小厮,拿把刀插进门缝,拨开门闩才看见两个道士一个趴在罗汉床上,一个倒在架子床前,两个人双目圆睁,面色发紫,地上有些呕吐之物。


    九鲤笑道:“你方才不说,是怕你大哥问你为什么大早上来找凡一是么?”


    “此刻还不清楚大嫂到底是因何事被凡一讹诈,我不想大哥知道了先误会大嫂,夫妻间最忌讳猜疑。”


    “你倒真是替你大哥着想。”庾祺一面不冷不热地微笑,一面翻过那门查看门闩,上头果然有些刀痕,窗户也是从内紧闭着的,看来不可能有人半夜三更进门投毒,只好先等杜仲张达他们盘查的情况。


    “齐大人,烦请你带我们去看看府上各处栽种的夹竹桃。”


    于是三人出来,在府内各处查看。杜仲张达这厢随柴方走到厨院来,一看厨房里拢共五人,问了个遍也没问出什么可疑之处,只说昨日晚饭之后照例沏了壶茶到两间客房内,预备着客人夜间口渴要茶吃,送去的是个小厮,叫长顺。


    柴方旋即叫了那长顺来,长顺吓得连连摆手,“可不干我的事啊!我昨日傍晚送了两壶茶去,那间屋里的三个道士不是好好的么?!何况我昨日送去时,我还和他们谈笑了一阵,我也吃了一盅茶,怎么我就没事?”


    有个瞧热闹的小厮在旁道:“长顺这话不假,我可以作证,昨天傍晚我巡夜路过那客房门前是见他和那两个道士在屋里吃茶说话。”


    张达正欲张口,杜仲却抢在前头问长顺:“那你走时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一更半,天黑了有一会,我一走他们两个就闩门歇下了。”


    随后杜仲打发他走了,扭头与张达柴方道:“不是他,中了夹竹桃之毒,若是致命的分量,毒发不出两刻,可见他吃茶的时候那茶壶里还没毒。”


    柴方瞿然,“也就是说,是半夜三更才有人进去投的毒?”


    三人议论着满府逛来,到处找庾祺他们,终于在二门出来那条路上寻见他三人,正在那里围着株夹竹桃细看。杜仲走到跟前攒头搭颈一块瞧,见这株夹竹桃有许多新鲜断节处,想是被人掐折了许多茎条。


    “凶手多半是在这里掐取的枝叶,回去凿成汁子,昨夜跑到凡一天青二人的房间里下毒。”


    九鲤蹲在地上仰头乜他,“还用你说么?”


    杜仲恼道:“什么事你都要呛我一句!”


    九鲤撑着膝盖站起来,不防蹲得久了猛地起来就有些头晕目眩,叙白见她身形一晃,忙要伸手搀扶,没承想手还碰到她,她已被庾祺拉过胳膊拽到了另一边。


    庾祺一手揽在她背上,歪头看她,“要不要紧?”


    她摇摇头,清醒许多,庾祺垂下手,漠然看向叙白,“府里可有什么人知道些药理医术?”


    叙白把悬空的手放下来,僵着笑了笑,“这个我也不清楚,柴管事,你可知道?”


    柴方忙近前笑道:“这个小的也不大知道,待小的去问问他们再来回二爷。”


    四人又转回叙白书房内,此刻已近午晌,突然有个丫头过来传缦宝的话,说是请九鲤到她房中用饭。九鲤巴不得过去,正要看看凡一死了张缦宝是何反应。


    未几跟随丫头过来,见里间榻上正在摆午饭,缦宝由她上起身,带着满面和煦的笑意招呼她,“我们大爷说要去陪着庾先生吃午饭,我想你一个姑娘坐在席上也无趣,就叫你进来和我同吃,两个人吃饭也香些。”


    九鲤谢过坐下,“齐大哥出去了么?我进来时没碰见他。”


    “他才刚出去一会,别管他们了,咱们吃咱们的。”


    说话间饭已摆完,九鲤端起白澄澄一碗米饭来,朝她细窥,方发现她眼睛有轻微发红,像是哭过,难道是以为凡一的死?


    于是故意试探,“早上两个道士的尸体大奶奶瞧见没有?”


    缦宝摇着头,眼皮直往下垂,又时不时扇上来瞅她一眼,“没见,上回看见陈自芳的尸体都差点没吓死,再去看他们做什么?大爷进来说是被毒死的?可吓人啊?”


    “吓人倒是不怎样吓人,只是两个道士不明不白死在府上,您就不怕?”


    “怎么不怕?都是死在外头,所以我这几日二门也不出。”缦宝端着碗,半晌不搛菜,只几粒米几粒米地慢慢挑着往嘴里送,“你也跟着办过几件案子,你说,这两个道士死了会不会和陈自芳的死有牵连啊?”


    原来请她吃饭是假,想探点口风是真,九鲤稍思须臾,故意卖个消息,也想诈一诈她,“肯定有关系!昨日张捕头在街上撞见那凡一道长从钱庄里来,像是兑了不少银子。那陈自芳死前听说也不知在哪里发了笔财,这两个人刚赚了一笔钱就都死了,难道是巧合?”


    缦宝颤着嘴角一笑,“你们查到那凡一道长发了多少钱啊?”


    九鲤嘴上笑着,双眼却凛凛地紧盯着她,“二百两。现在想想也奇怪,一个道士怎么会突然有这么些钱?”


    缦宝忽然笑道:“原来是那二百两银子啊,不奇怪,那是我给他的,酬谢他他们在我们家辛苦了这两天。”


    “做两场法事,就要给二百两银子啊?”


    “当然不至于,只是我想着我们太太的病还亏得庾先生和他们才见好些了,所以多给些赏钱。”


    九鲤倒给她说得没声,只等吃完饭告辞,正要出二门,偏在角门上撞见榎夕正将柴方叫在假山前面盘问,九鲤心窍一动,避走到假山后面,只听他二人说些什么。


    “夹竹桃?夹竹桃还能毒得死人?”榎夕满口惊诧。


    “小的也是头回知道,庾先生的徒弟说,那夹竹桃捣成汁给人吃下,不出两刻就能毒死人。”


    榎夕呢喃道:“咱们家里谁会和那两个道士有仇呢?”


    “谁会同他们结仇啊?从前不过是到白云观烧香打醮时碰上几面,要不就偶尔请他们到家来做法事,这一两年也不过做上一回。他们到家里来这两日,外头待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小的也想不通,怎么这两个道士会死在咱们府里!”


    榎夕暗暗寻思,总觉事有蹊跷,难道会与上回在白云观的事有关?难道知道那件事的不止陈自芳——


    “二爷和庾先生他们查出什么没有?”


    柴方叹着气摇头,“二爷正吩咐小的打听满府里谁知道些医理药性,想是这懂些药性的人,就该知道夹竹桃能要人的命,就该是凶手了。”


    “懂些药的人——”榎夕埋头沉吟了半日。


    “姨娘若知道不如现就告诉我,免得我挨个去问了。”


    榎夕抬起眼,笑着朝他摆手,“我也不知道,只能你自己去问问看了。”


    那柴方转身要走,不想她又喊了声:“你看见大爷没有?”——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10章 齐梁界(廿二)


    按九鲤从内院出来,欲往叙白书房找庾祺等人,路上经过叙匀书房,看门上挂着小匾,题名“归雁斋”,她望着那匾额突然鬼使神差停住脚,心思一动,便踅到门前来。


    恰好房门未锁,推门进去,但见正面摆着一张书案,案后一排书架,底下左右对陈着两套桌椅,桌椅后面皆是书架。九鲤四面看看,踅到书案后头随手闲翻,翻到两张两张书签,皆是轻巧的薄竹片雕琢而成。


    两张签首端皆题有李清照的句子,一签刻的是“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另一签则题“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这两句都是喟叹红颜易老心中寂寞,再看这雕琢手艺似曾相识,不就是在叙白书房见过?据叙白说,这是他娘亲手做的,九鲤握着书签凝想,榎夕送给他儿子的书签上题的是“生当作人杰”等满怀壮志之句,怎么送给叙匀的却尽是些哀愁之句?


    这些女人的牢骚怎么瞧都不像是对着个孩子发的,像对自己心仪的男人,丈夫——


    “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突然进来个小厮,吓得九鲤将书签抖落在地上,她忙弯腰拾起来,依旧夹回书里,将书搁回书架上,绕案出来,“我转迷了,还以为这是你们二爷的书房,谁知推门进来又不是。不过看见这里好多书,比叙白书房的书还多,我就随便翻了翻。”


    小厮笑道:“这是我家大爷的书房,二爷的书房还在前面呢,姑娘在我们家逛了两三日,还不认得路?”


    “不是我迷糊,你们家实在太大了,走着走着就把人绕晕了。”


    “不妨事,庾先生他们此时在二爷书房吃午饭,我带姑娘过去。”


    二人带上门出来,往前头叙白书房走着,九鲤窥


    看这小厮年纪摸样老实,因和他搭话,趁势问他齐家老爷是几时没的,老爷与两位太太关系如何。


    “说到我们老爷没的时候也还年轻得很呢,还不到四十,姑娘想想,两位太太怎能不伤心,热孝那三个月两位太太见天哭,二姨娘还哭得病了一场,养了一年多才渐渐把身子养好了。”


    “照你讲,二姨娘和你家老爷情分还很深囖?”


    “那是自然,我们老爷才高八斗,相貌又生得好,那真是仪表堂堂。嗳,我们大爷就很像老爷,姑娘看我们大爷好不好。”


    九鲤连不迭点头,“那你们老爷过世那时候你们大爷多大年纪啊?”


    “那时候我们大爷十四岁,二爷才十一岁。”


    “你们二姨娘那时候想必也还年轻?”


    “也不大年轻了,马上就三十了。”


    九鲤心中惊骇,自从齐老爷一死,往后的年月,叙匀一日比一日长大,榎夕一日比一日寂寞,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与一个春闺寂寞的女人常日在一个屋檐底下生活,终于有一日如同天雷勾动了地火?


    或许旁人死都不敢想到这上头,可她不一样,她比谁都了解这种可能性,何况这两个人并没有血缘上的关系。她和庾祺不也是一样,机缘巧合把两个男女困在一处,时日一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走到叙白书房来,这里午饭刚刚吃毕,庾祺因要回衙问查问仵作验尸的结果,便同叙匀告辞。叙白因怕去到衙门里受彦书催促,因和庾祺推说不去了,留在府里继续盘查,只同叙匀将几人慢慢送往门上。


    庾祺点点头,“凶手大概就在内中,问出来有几个人,要将他们昨夜的行踪都问明。”


    叙白仍然疑虑道:“可凶手是怎么下的毒呢?难道是两个道士给凶手开门,放凶手进屋去投的毒?”


    张达在后面摇头,“我看不像,两双眼睛盯着,凶手即便进得了屋,也没机会下毒,除非两个道士是睁眼瞎。”


    杜仲亦道:“我看凶手是想杀凡一,那个天青是受了凡一的连累。”


    几人谈谈说说,独叙匀九鲤不发一言。九鲤只在暗中窥着叙匀的神情,见他微微凝眉出神,倏地对他道:“齐大哥,我才刚从里头出来时,碰见二姨娘好像在找你。”


    叙匀怔了怔,眼神在激荡中很快沉静下来,“大概是想问问早上死人的事。”


    九鲤望着他笑而不语,反拉过叙白悄悄说了几句,庾祺扭头看见,喊了她一声,她方捉裙跑出大门去。


    这厢叙匀叙白折身往回走,叙匀因见叙白神色有些不对,便问九鲤和他说了什么。叙白默然片刻,睐着他笑道:“她和我说,才刚和大嫂吃饭,大嫂也问她两个道士的事,大嫂还和她说昨日曾给了那凡一二百两银子,说是酬谢他们做法事的钱。大哥,我不管家里的开销,真想不到做几场法事就要给二百两银子?”


    叙匀一面抓着手,一面笑道:“你不必理会家里的杂事,只管办好案子,辅佐好王爷。”


    叙白一双眼有意无意朝他手上瞟去,他刚巧垂下手,袖子坠下去挡住他大半手背,不过叙白眼尖,仍看见他手上有些发红。


    他乔作不经意地收回目光,怅然道:“若不是这次家里出了命案,我竟不知如今家中的人事如此芜杂,只怪我太不顾家了。”


    “难得王爷对如此看重,家里的事不要你操心。”叙匀宽慰一句,一改往日态度道:“倘或王爷立储之事无望,将来该怎样便是怎样,只是你要提早打算来日如何保王爷离京至贵州。”


    叙白暗吃一惊,叙匀拍了拍他的肩,“你进去吧,和两位太太说说今日之事,免得她们担惊受怕。”


    “大哥呢?”


    “我先到书房去拟份公文,一会再进去。”


    言讫叙匀自走到书房里来,刚坐定没一会,发现桌上一本书从左边摆到了右边,正好小厮端茶进来,便问小厮:“有人到我书房来过?”


    “方才小的吃饭去的时候,九鲤姑娘进来过,爷是不见了什么东西?”


    叙白只摇头不作声,小厮待要退出去,临到门前听他吩咐道:“你去库房里要些治癣的膏药来。”


    那小厮答应着去了。


    按说庾祺一行回到衙门,果然被彦书叫去内堂询问了一番,刚问完,仵作便验明尸体来禀,说两个道士是毒发于三更之后,剖解肠胃发现有腐蚀迹象,所中之毒与庾祺判断一致,的确是夹竹桃。


    彦书愁容满面,仰头长叹,“如今齐家连出三条人命,不论凶手是主是奴,齐家兄弟身为朝廷命官,都难辞其咎。”


    九鲤不禁担忧,“朝廷会罢他们的官职?上回青莲寺一案,皇上不是还要传叙白进京嘉奖他么?”


    彦书朝庾祺笑笑,“功是功,过是过,有的人可以功过相抵,有的人则是一码归一码。”


    九鲤听出来了,反正是全在皇上,可这位皇上的脸真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她翕动嘴皮无声地咕哝两句,被庾祺看见,瞪了她一眼,“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同彦大人商议”


    过会归到房内来,九鲤在桌前正咕咕唧唧说得兴起,张达杜仲则是满面骇然,争相问她是真是假,引得庾祺也有些好奇,问在说什么惊天秘闻。


    杜仲忙起来关门,神秘兮兮道:“鱼儿说齐叙匀和二姨娘有私.情。”


    庾祺一脸淡然,走来坐下,“你怎么看出来的?”


    张达即刻把双眼瞪圆,“还真有这事啊?!”


    “你们怎么不信呢?!”九鲤乜着眼,“我看这种事绝不会看错!那些书签就是证据,哪个做长辈的会在送晚辈的签子上题写幽怨之词?那是一个女人专门写给一个男人看的,她要这个男人知道她的寂寞和相思,你们两个真是心粗,怪不得没几个女人喜欢!”


    张达仍看庾祺,“看先生您半点也不吃惊,难道您也信?”


    庾祺只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张达连连咂舌,“这怎么可能呢,二姨娘虽然风韵犹存,可到底也是四十的人了,齐大爷才二十五.六岁,这简直是两个天差地别的人嘛!更何况二姨娘还是齐大爷的小娘,这,这不是大乱了纲常嚜!”


    他说得义正词严,庾祺听得心一震,不敢作声。


    倒是九鲤想到自己,张嘴便驳,“这有什么,少见多怪的,二姨娘是叙白的娘,又不是齐大爷的娘,叫是叫‘小娘’,不过是个称呼而已。我想陈自芳和凡一手里掌握的就是这个把柄,不信,明日到白云观去仔细查查,前一段齐家三个女人去打醮,齐叙匀说是没跟着去,可他一定背地里又因为什么事去了一趟,也许是和二姨娘在那里幽会,被这两个人看见了。”


    张达怔了半日,转问庾祺,“庾先生,您先前要我白云观查看,是不是就是查这件事?”


    庾祺含笑点头,“不论齐叙匀那日有没有到过白云观,但肯定在白云观内留下过他二人有私情的线索,这线索不巧被陈自芳和凡一两个人都发现了,所以一个道士,一个家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齐府的主子敲诈勒索。”


    张达张着嘴还有些不敢信,杜仲赶忙岔开话,“人家相好是人家的事,咱们犯不着论他对错,反正这两个人就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才被杀的,还是想想看到底谁会是凶手!”


    此刻不由得张达不信了,他喃喃点头,“只要闹出来,二姨娘和齐大爷乃至整个齐家的名声体面都将毁于一旦,再给有心人告到吏部去,只怕齐大爷连乌纱帽都保不住!那张缦宝可以不在乎二姨娘,难道连自己的丈夫也不顾了?我看必是她!”


    九鲤寻思道:“既然张缦宝肯给钱,那她又何必杀人?依我看,倒是二姨娘的嫌疑大些。”


    张达又道:“说不准,兴许她给了钱也还是不放心,要想不泄密,最稳妥的办法是灭口。”


    杜仲道:“我看是齐叙匀,他才更有可能杀人,他是男人啊,胆子力气都比女人大”


    几人争议不休,只好问庾祺。庾祺笑了笑,提着茶壶倒茶,“你们说的都有理,只是你们忽略了一个问题,他们三个是如何得知这个秘密已经泄露出去的?自然了,张缦宝是被凡一敲诈后知道的,那二姨娘和齐叙匀呢?”


    杜仲眨眨眼,“也许是陈自芳讹诈的就是他们二人。”


    庾祺噙笑摇头,“我只问你们,若你们是陈自芳,齐府里十来年的奴才,你们知晓了这个秘密,这三个当事人里,你们会选择去敲诈谁?”——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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