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螺钿香(十九)
按说九鲤在典当行内受了关幼君几句夸赞,莫名觉得她待她的和善慈爱都像别有居心,所以心下并不大受用,又怕和她客套起来没完,便向庾祺座前走去,和他撇撇嘴,低声说了句“走”。
庾祺旋即起身打拱告辞,九鲤以为幼君会强留,谁知她并没留客,也起身与他们客套着出了典当行。
此刻虽还是上晌,也是铄石流金,火伞高张,九鲤一走出门便觉十分炎热,这才想起才刚在那厅上像是放了一缸冰,不知是出自掌柜的周到还是幼君的细心,反正不管怎么说,也是让人不知不觉承受了他关家的好意。
兴许这就是幼君的厉害之处,生意场中最讲究礼尚往来,人家受了她的好处,就不得不在别的地方回报她,既是做生意的人,难道还会做亏本的买卖?九鲤忖度着,暗暗拉了庾祺往街那头去,才走了没两步,又听见幼君潺湲的声线在后面喊了一声。
三人回转身,幼君款款行来,指了下街边的马车,“还是叫我家的车送你们过去吧,这样热的天,你们两个男人也罢了,鱼儿如何受得住?”
庾祺没说话,只看着九鲤。九鲤原本怕热,这时却毫不犹豫婉拒,“不必了关姨娘,大早上就麻烦了您许久,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幼君没强让,识趣地微笑,“那好,改日再会。”
说着掉转身自和娘妆往马车前去了,九鲤一步三回头,见她正给娘妆搀扶着登舆,行动间娴静文雅,进退得宜。
连杜仲也渐渐对她改观,“关姨娘真是个好相与的人。”
九鲤听了暗暗生气,谁知庾祺却走在中间轻笑道:“你这么快就忘了关展的死了?”
这话是从他口里说出来,她一下又气消了,瞪圆眼睛不住向杜仲点头。
杜仲马上想到这事,又踟蹰起来,“那这关姨娘到底是好还是坏啊?若说她坏吧,可她——”
庾祺反剪双手,泠泠道:“她原是生意人,生意人的好坏是靠利益来衡度的,利多则好,利少则坏。”
九鲤不由得试探他,“听您的口气,好像并不觉得她待咱们好是出于真心囖?”
这关幼君仿佛是雾里之花,庾祺也不大能明白她,反正他从没像九鲤那样想,觉得关幼君待他周到是发于男女之情,他没那么自以为是。
不过他愿意九鲤这样想,起初是希望九鲤能受其贻误而拨乱反正,此刻听见九鲤拐弯抹角地要问明他对关幼君的态度,他又觉另有种卑劣趣味,像在和她玩一种猜谜游戏。所以什么也不说,只笑着摇头。
九鲤不懂他这摇头是什么意思,噘着嘴咕哝,“到底您是怎么想的?”
庾祺分明听见却不理会,她急起来,摇着他的胳膊又问一遍。
“嗯?”他方假装才回神,拂下她的手,“我此时在想,梁祖跃的那个匣子为什么会落在一个衙役手里,会不会和官府有关?”
九鲤见他答非所问,哼了声,翻着眼皮将手垂下,“肯定有关,最起码王大人是脱不了干系。”
“你怎会如此断定?”
一说杜仲也想起那日梁祖跃说的话,他忙道:“我知道!那天我们被梁祖跃绑起来的时候曾听他说起王大人,好像他和王大人有过节,那口气可带着不小的愤恨。”
不觉走到衙门,热得一身汗,九鲤原想进衙内歇会,不想庾祺并不进门,只请门口衙役去叫张达出来。她只得又退步出来,跟着他转到右面那石狮子旁的阴影里站着等。
隔会张达出来,张望半天才瞅见他们在那偌大的石狮后头,忙绕来请他们进衙内说话。庾祺只从杜仲手里拿过匣子递给他,“有个叫孙宽的人,从前也做过衙役,你应当认得他,这匣子就是经他手典进关家当铺的。他大概知道些内因。”
张达摆出一只手,“我知道这孙宽,两年前就辞了衙门里的差事做起小买卖来了。先生请里面去坐,我派人将他传来问话,这大日头底下热得很。”
庾祺稍微摇撼着手,“这案子可能与你们王大人有牵连,衙门耳目众多,就算你传了孙宽来他只怕也不会说实话,咱们还是往他家里去问。”
“与王大人有关?”张达放低声音,回头瞅一眼门上的衙役,凝起眉头稍思后,点了点头,“那好,等我进去问问孙宽家住何处,咱们这就去。”
孙家倒不算远,只是炎天暑热,更兼街上人声鼎沸,烘得人心浮气躁,九鲤扇着绢子皱着眉,只觉这街像没有头似的,一连问了张达好几遍到底多早晚才走到。终于张达领着转进条可过车马的巷子里,只见绿槐高柳,浓阴薆然,九鲤总算吁口气,心里爽快许多。
过三.四户人家就是孙家,敲门进去,院子虽不大,靠墙有个半丈多高的紫薇树,正值花繁叶茂,满树烟紫遮住日头,树下有张矮桌,又摆着四张小藤椅,九鲤看见就想一屁股坐下去,奈何人家主人家还没请,又不好唐突,只好且站着等张达问。
孙家媳妇道:“他爹出去了,一会就回来,张捕头先坐着等会。”
这媳妇十分有眼力见,见他四人热辣辣的天里走来,谁还吃得下热茶,便去厨房里切了个西瓜来,见他们放了个精致匣子在小桌上,盯着看了会,“这盒子我怎么瞅着有点眼熟啊?”
张达就把匣子递给她,“你细看看,原就是你家出去的东西。”
媳妇接来看了会,“我想起来了,这是三年多前他爹拿去典当的一个物件,我当时瞧这盒子十分好看,还想用拿来装我的首饰呢,可他爹说不如拿去换钱划算,说这盒子值几两银子,没承想还真叫他当了几两银子回来。”
张达因问:“那这盒子他又是哪里得来的?”
这媳妇待要说,突然门口有人出声打断,“唷,是张捕头啊,咱们得有一年多未见了,你今日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原来是孙宽回来了,张达与他从前并没有什么私交,自他辞了差事后,也只在街上碰见过他两回。眼下只见他穿一身靛青软绸直裰,与从前判若两人,多了不少圆滑气质,张达忙起身笑说:“你生意做得大,我哪敢轻易上门搅扰,只怕你误以为我是借钱来的,岂不彼此尴尬?”说着引介了庾祺三人。
孙宽忙向庾祺打拱,“原来这位就是神医庾先生,倾慕已久,今日才有幸得见。”
稍后落座,张达稍叙了两句旧情,便粗说了梁祖跃之案,又道明来意。
孙宽拣起桌上的匣子看了看,笑着摇头,“这东西是我当的么?我倒不大记得了。张捕头也晓得,我家人口多花销大,从前常拿些东西去典当贴补,不怕诸位见笑,连内人的嫁妆我都典过,实在不记得这么件小东西。”
九鲤插嘴道:“可尊夫人先不是这么说的,她可对这匣子印象深得很。”
“是么?”孙宽笑了笑,将媳妇叫出来,“你记得这东西是打哪里来的么?”
媳妇看他眼色,又改了口,“嗨,我哪里记得。”
九鲤道:“夫人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媳妇笑道:“嗨唷,我就是那么随便一说,三年前的事我也记不清楚,大概我弄混了,我记得的是另一件东西。你们坐,我去给你们烧饭。”
庾祺旋即起身,“多谢留饭,不过我们还有事,就不叨扰了。”
四人告辞出来,九鲤忙不甘地问庾祺:“叔父怎么说走就走了?我看他们明明记得匣子的来历,只是不肯说。”
庾祺道:“既不肯说,再问也问不出结果。孙宽对这匣子的来历显然有顾忌,怕得罪人,我看这事和王大人果然难脱关系。”
张达皱着眉点头,“先生言之有理,当年孙宽还在衙门当差的时候,很会说话,王大人一向器重他,许多私事都是遣他去办。要说王大人此人,是做过不少以权谋私的事,若他真为什么私利欺压过梁祖跃,并与这梁祖跃结下梁子,这我倒不奇怪。我奇怪的是倘若如此,梁祖跃为什么不趁势说出真相,反正他杀人是实,这是抵赖不掉的,都是要死,还惧王大人什么?”
庾祺扭头瞅他一眼,微微笑了下,“张大人怎么说都是衙门的捕头,如何当面就说起县太爷的不是来?就不怕话传到王大人耳朵里,日后他给你小鞋穿?”
张达一愣,忙笑,“怕什么,你们又不是外人,难道还会跑到王大人跟前告我的状?”
庾祺笑了笑,正好走出巷子,看见对过街上有家较为奢华的酒楼,他指着道:“午饭还没吃,我看就由张捕头做东道请我们,横竖今日的饭张捕头自可以找人销账。”
张达听见他这话一阵心虚,难道给他看出来了?
才刚往孙家来前,他进衙门向别的衙役打听孙家的地址,给叙白听见,问了他两句,他就将此案大约与王大人有关的话回禀了叙白。叙白本来先前主张此案无需口供也能定罪,但听了他的话后,竟笑着改了主意,说是此案一定要办实,证据口供缺一不可。
近来张达也有所耳闻,听说昭王这回到南京是因为朝中有人弹劾王大人,叙白一向与王大人不睦,看来他是想抓住良机。
张达因道:“不如大人和我们同去问孙宽?”
叙白却含笑摆手,“既有庾先生在,我就不必去了。”
张达知道他一向对庾祺有些忌惮,起先还以为是因他将来要做庾家女婿的缘故,忌惮长辈原是情有可原,后来渐渐发觉又像不是,他仿佛对庾祺另有顾忌。
嗨,反正这都是他们之间的事,他不过是个粗人,转不动他们那种心眼,只管听命办事就是了。于是他笑着应下庾祺,带头朝那酒楼里走去,一坐下便十分豪迈地吩咐活计只管上些好酒好菜。
杜仲凑来脑袋,“唷,张大哥发财了?”
张达不好意思地看一眼庾祺,将大手一挥,“你别管,只管吃你的喝你的,反正不要你会账!”
庾祺没言语,只管低着头好笑,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案子查来查去,倒成了替叙白查的了。或许应当说是替他身后的昭王而查,王山凤一向依靠着二陈,昭王显然与二陈势不两存。
店家先送了几碗冰镇酸梅汤解暑开胃,九鲤马上端起来饮了半碗,捻帕揩着嘴道:“这孙宽不肯说,还是只有叫那梁祖跃开口。”
张达旋即叹着气接嘴,“这就更难了,那梁祖跃的嘴就跟缝上了似的,烧火棍都撬不开。”
庾祺因见九鲤面上带着些松快的笑意,便笑,“看来你是想出什么法子了?”
九鲤将眼珠子转到他脸上,手扇着缝,一派得意,“不告诉您。”
当夜,三更的梆子一敲,反将那梁祖跃迷迷糊糊敲醒,他费力地翻平了身,一摸前额,前夜撞墙的伤口虽给包了起来,却还隐隐作痛。这两日连醒着也是昏昏沉沉的,想必撞得不轻,偏又没能要了命,他望着顶上的残缺的几片瓦酸楚又无奈地笑了两声。
这几间监房现今只押着他一个案犯,一笑便有回声,显得四下里空旷又寂寥,黑得看不清监房的栏杆,只从那残缺的瓦洞中渗下来几束冷森森的月光,渐渐地,月光中似有片片花瓣飘落下来,那颜色红得十分诡异。
他撑身起来,走到月光底下伸手接来一片,他捻了捻,花瓣顷刻在手心化作一滴冰凉的血,他还在低着头细看的工夫,又有片花瓣落在他肩上,也化作血渗进他的衣裳里,如同根冰针扎疼的皮肤。
他猛一仰头,一滴,两滴,三滴——滴滴答答打在他脸上,同时仿佛听见有个女人用凄冷的嗓音唱起缓慢的扬州小调。
唱了两句突然又戛然而止,紧接着忽听见
背后“嘻”的一声,那女人在笑!
他猛一转头,正对上个女人鲜血淋漓的脸,逼得人汗毛倒竖。这脸近近地,恍惚朝他咧开嘴朝他一笑,牙上沾着血,红的发黑,白的发青,轻轻唤了声“跃郎”,便消失不见了。
他陡然回神,朝四周乱看,“是谁?!”
角落里黑魆魆的久无人应,正以为是看错了,忽然肩膀上从背后搭上来一只手,这手冷得像冰,瘦如细骨,他迅速回身,背后并没有人。
他呆了会,突然反应过来,忙跑去抓住栏杆朝过道里喊:“狱卒!狱卒!”
周遭除了隐约的回音,并没人应,顷刻见那长长的过道里闪显一个女人的身影,眨眼就消失了。此刻他只觉后脊梁发寒,似有阴风惨惨,他斜着眼角往肩后看,方才过道里闪现的女人好像就站在背后!
“跃郎,你为何不敢看我?”
这声音尖尖冷冷,又缓又平,他紧闭上眼睛,怕看见她那张血淋淋的惨白的脸,“翠莺,翠莺,都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她在背后冷冷轻笑一声,“是王山凤害我,与你何干?”
“是我,是我!我不该让你去见王山凤,可我没办法,”他渐渐耸着肩膀哭起来,“我没办法啊翠莺,我不知道那个匣子会犯忌讳,王山凤一定不会轻易饶了我,可是你不一样啊翠莺,王山凤对你有些意思,我以为他不会为难你,我以为只要你跟他说两句软话就行了,我没想到他会以此胁迫你委身于他,翠莺,是我软弱。是我无能,是我害了你——”
他两手抓着栏杆,一面哭,一面滑缩到地上去,高高的个头逐渐在淡淡的月光中缩成了一团阴影。
前面缓缓游来一盏灯笼,将这团阴影照亮了,也照着庾祺半笑不笑的脸,“越是凶恶的人,往往也极懦弱。”
梁祖跃一抬头,早是血泪糊了一脸,他见栏杆外头站着三个人,又忙扭头往后看。
那“女鬼”正用帕子擦着脸,擦干净了撩开长发对着他讽刺地笑笑,“人家都说你对亡妻情深义重,可她若真出现在你面前,你连瞧也不敢瞧她一眼。”九鲤将帕子丢在地上,走去那砖石砌的硬床上坐下,“翠莺到底是怎么死的?”
梁祖跃身子一歪,瘫软在地上,眼睛渐渐涣散,目怔怔地不知垂向何处。
翠莺到底是怎么死的?这问题他逃避了三年,总是不愿去细想,唯恐归咎来归咎去,责任最终会落到自己头上。他总对自己说翠莺是王山凤害死的,哄自己三.四年之久,慢慢把自己也哄得稀里糊涂。
但此刻,他知道再也骗不了自己,他痴呆呆地笑了一声,旋即慢慢说起来,“那年,我和翠莺从扬州搬到南京来,以为金陵繁华,名仕荟萃,我的点螺手艺在此地必不会被埋没,所以我耗尽家底在平溪街上开了家铺子,不做大件,专门做些小巧精致的陈设物件——”
平溪街上多是些南京城内官员名仕的府宅,梁祖跃夫妻二人在此开店,原是指望能得达官贵人青睐。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那日,王山凤乘软轿归家,撩开帘子见这铺子里摆着些精致的妆奁盒匣等物,凑巧再过一月是陈贵妃生辰,他有一件顶好的蓝田玉要敬献,正缺个像样的匣子装它,便下轿走到这铺子里来。
梁祖跃见他有些做官的架子,又看门前那轿前挂着县衙门的牌子,已猜到他是江宁县内要紧的官老爷,不敢慢怠,忙将其请进内室入座,“不知老爷想打个什么物件?”
“打个装东西的匣子。”王山凤瞧过前头那些玩意,倒十分信得过他的手艺,干干脆脆地细说下尺寸,另嘱咐道:“我这是用来装一件要紧的东西,是要送到宫里去的,可务必要精细好看为上,不怕花钱。”
梁祖跃忙问:“老爷要个什么花样?”
恰值有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妇人端了茶果来,王山凤眼睛一瞟,便看住了,随口道:“你看着办,只一样,不能是市面货,要外头难寻的。”
梁祖跃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稍稍向旁一站,挡住了他的目光,迎面作揖,“老爷放心,我做出来先请老爷过目,如不满意再另做就是。”
这王山凤倒也干脆,丢下定钱约定了期限就走了。
这日起,梁祖跃便撂下别的东西不做,只用心专研如何做这匣子。翠莺瞧着好笑,“这种东西你也不知做过多少件了,怎么独独对这件如此上心?瞧把你愁得,汗都出来了,快擦一擦。”
他接过帕子笑起来,“你不知道,我打听过了,前日来的正是本县县令王大人,我听他说这东西是要送进宫去的,你想,若是我的手艺送到宫里,给宫中的贵人瞧中,我岂不就要名扬天下了?”
翠莺听只掩嘴一笑。
他扭过头提起眉来,“怎么,你不信我的手艺能给宫里的人瞧中?”
她笑着摇头,从他手上拿过帕子轻轻揩他自己没揩去的汗,“我自然信你的手艺,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老天爷不肯成全,你也不要灰心。我倒没你想得长远,我只想着咱们这铺子里的生意能维持得走,有口饭吃我就知足了。”
他笑道:“要是连生意也不能维持怎么样?开这间铺子可花尽了咱们的积蓄。”
“不怎么样,咱们还回扬州去,咱们家门前不是有块水塘?我看收拾出来,种些荷花,又能卖花,结下莲蓬还能卖莲子,秋天又能卖鲜藕,还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不过劳苦些。”
他不以为意地取笑,“你就爱侍弄那些花啊草啊的。”
可他不爱那寂寥村野,更爱这金陵繁华,俗话说人往高处走,兴许眼下就是个一步登高的好机会。
他费了半月心思终于用块上好的沉香木做出个巧夺天工的匣子,满心等着王大人的夸赞与打赏,谁知隔天却等来个衙役,那衙役进了内室便大声呵斥:“大胆梁祖跃,谁指使你做的那大不敬之物?!”
呵得他一愣,“什么大不敬之物?”
“前日你送去王大人府上的那匣子,你晓不晓得是要送给谁的?”
他怔愣着摇头。
衙役朝自己肩上打着拱道:“那是王大人要装了贺礼敬献给宫里的贵妃娘娘的,你在那匣子上点嵌了一幅月宫嫦娥图,那嫦娥怀中还抱着只兔子,贵妃娘娘是属鼠的,正受这兔子冲克!你做此邪物来撞克贵妃,是何居心?又是受谁指使?!”——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7章 螺钿香(二十)
却说这梁祖跃原是个乡下生乡下长的汉子,从未与官府打过交道,更不曾受过官差问责,当即便有些吓得腿软,忙扑通跪在地上,“草民并不知这东西原是要敬献给贵妃娘娘的,更并不知道贵妃娘娘的生辰属相,点嵌这幅月宫嫦娥的图,就只是为图个好看!还请官爷明察!”
衙役凛然冷笑,“你说你不知情?这谁说得清,不过是天知地知你自己知道而已。我看你不单是想以此邪画撞克贵妃,还想构陷王大人背上一个大不敬之罪,一举两得,你真是好算计啊,还不快随我到衙门里伏法认罪!”
说罢,便拿出镣铐来锁人,梁祖跃正是六神无主之际,只见翠莺从帘后跑进来,一头
朝这衙役跪下,“官爷、官爷有话好说,怎么就要拿人呢?我丈夫的确不知道那匣子是要送给贵妃娘娘的,还请官爷赎罪,请官爷赎罪!”
她一面说一面朝地上磕头,衙役看着她,慢慢把腰直了,“东西还未送进宫去,此事倒还可大可小,要紧是你们险些害得王大人人头不保,王大人此刻在家雷霆大怒!你们夫妻二人若想平安,就得好好想想如何先平息王大人的怒气。”
说着,他转身坐到椅上去,冷眼看他二人发慌发急。
片刻梁祖跃转转眼珠子,向前挪着双膝跪到他跟前来,“我去向王大人赔礼磕头,我我把家里的银子都带去赔罪,想王大人总能息怒了吧?”
衙役叹了口气,似有些语重心长,“王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岂会贪图你几两银子?何况王大人此刻见着你就来气,你去不是火上浇油么?”
翠莺听见,也未多想,忙在后面磕头,“那我去,我去求王大人!”
衙役只管蹙着眉头不说话,半晌才稍稍点了点头,“我看可以试试,王大人一向最是怜悯老弱妇孺,兴许你去卖个可怜,王大人见你是个柔弱妇人,也就不做计较了。”
梁祖跃仰起头,目光在他脸上不断地游移着。恰如此刻,他的目光一样在庾祺脸上游移不定,那在闪烁的既像泪光,又像是一种逃避。
他道:“那日翠莺跟着那姓孙的衙役去王山凤府上,半夜才被送回家来,我问她去了王家如何,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哭个不停。第二天她就病倒了,益发懒得开口说话,我在家急得团团转,只好替她请大夫瞧病,大夫说她得了风寒,我以为她吃几副药就能好,她只是着了点风寒,吃了药就能好的,明明是个小病!”
他原是迫切地睃着几人,忽然间目光涣散,“可第四天,她在我面前突然一头碰死了——”说着,慢慢抬起颤抖的双手,左右看着,“当时也是这样,沾了我满手的血——”
“那不是血,只是石榴汁和了桑葚汁。”九鲤轻声将他打断,“你真以为她那天夜里只是受了点风寒?”
他垂下手,在她的话里仿佛捕捉到一线生机,淡淡笑了,“也许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恶疾,她怕带累我,这才——”
不等他说完,庾祺就冷声打断,“没什么恶疾,她自寻短见不过是因为受了王山凤的奸.污。其实你知道,甚至在她还没去王家之前你有所预料,但你没拦她,你觉得凭她牺牲一回就能化解你们的危机,其实是笔上算的买卖。”
梁祖跃忽然迸出力气拼命摇头,“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想到——”
九鲤狠乜他一眼,“你分明想到了!不过你不敢承认,你不敢承认你软弱自私,否则翠莺死后,你不会把自己逼成这幅疯疯癫癫的样子!那天你在陆家摆席,从楼上看见汤成官拿着这个匣子,又将你的心病勾了出来,于是你借故从陆家出来,撵上汤成官要他把匣子给你,他不给,所以你就杀了他是不是?!”
梁祖跃坐在地上沉默着,眼珠子转来转去,慢慢仰起来,安落稳在她脸上,“我本来没想杀他,我只想买回匣子,他大概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不要里头的镯子反要装东西的盒子,以为那盒子很值钱,就开价要八两银子。”
“你没答应?想抢他的,所以杀了人?”张达问道。
“我答应了,可我当时身上并没带那些钱,我让他随我到大柳村的荷屋去取。没想到了那里,他又坐地起价了。”说着他皱紧额头,神情厌恶,脑中不觉想起汤成官的模样——
进屋刚掌上灯,汤成官便将包袱在腋下夹紧了,拿一双贼兮兮的眼睛在屋里乱瞟着,心里暗暗盘算,这屋子虽简便,可瞧那些使用的茶器却精细得很,何况这人衣着不俗,又是打行院中走出来的客人,想来也有些阔绰,方才要他八两银子是要少了,不然他不会应得那么爽快。
当下懊悔不已,于是在桌前坐下,笑嘻嘻把匣子拿出来放在桌上,“大官人,你瞧我这盒子的做工,不是我吹,你只怕满城跑遍也寻不出第二件!这东西虽小些,可好东西嚜,哪是论大小?翡翠小的不是?可就是比那些大傻石头强!我也是个爽快人,不说二话了,大官人你给十五两银子,东西就给您搁在这里了!”
梁祖跃在长条案上倒了杯茶来,坐下轻笑,“我想你是没弄明白,我要的只是这盒子,不要盒子里头的东西。”
“我知道,您还别说,这里头那镯子啊虽然成色好,到底是寻常的物件。这盒子才是真正的难得!”汤成官立起根手指往盒子上敲打着,一面看他的脸色,见他闷着不说话,又慢吞吞把盒子收进包袱里,“既这样,我看大官人与这盒子没缘,我再另给它找个有缘人。”
言讫作势要走,心内打着鼓走到门上,终于听见梁祖跃喊了声“回来”,他便又嬉笑着掉头进去,“我一看大官人就是见多识广的人,岂会不识我这好货?”
梁祖跃看着他那张贪得无厌的嘴脸,突然想到了王山凤,几年了,他仍忘不了王山凤那张瘦长脸,当初翠莺到他家中,大概也是这情形,她越是做小伏低退让,王山凤越是得寸进尺威逼,终于达到他无耻的目的。
他强捺住一股厌恶,偏过脸对汤成官笑笑,“你坐着,我去称银子给你。”
汤成官偏是个上蹿下跳坐不住的人,趁夜幕初降,好容易凉快下来,便背着手走到门口来吹风,借着月色看见旁边那间屋像是厨房,架子上放着几坛酒,又盘算起跑了这一下午还不曾吃过酒饭,不如趁这大官人好说话,赖他一顿酒饭吃。
于是梁祖跃一叫,他便乐呵呵走回屋道:“我今日偶遇了大官人这样大方爽利的客人,是我的运气,大官人你看,我忙了这一日还没得口酒饭吃,大官人要是方便,赏我顿酒饭吃,这才真是我大福呢。”
梁祖跃将银子笑搁在桌上,“赏你吃顿饭不算什么,只是此刻天色已晚,我这里的厨娘早回家去了,你得自己做。”
这汤成官为省顿酒饭钱,自然无可不可,忙跑到厨房里,一看厨房竟有不少酒肉菜蔬,正是个白打牙祭的好时机,便欢天喜地烧了好几道菜端来,与梁祖跃吃喝谈讲了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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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吃得醉醺醺的,挽着包袱拿了银子千恩万谢地告辞往外走,走过荷塘旁边,梁祖跃看他的身影在月色中东倒西歪,要栽又栽下不去,晃得他一时心浮气躁,火冒三丈,便跑过去狠推了他一把!
“没想到这无赖不会凫水,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就没动静了。后来我把他的尸体拖上岸,原想找个地方挖坑埋了,可想想不大妥当,所以赶在天亮前,将他背去仍在了河里。回去我收捡了他那些东西,拾掇了屋子,就倒头睡到了天亮。”梁祖跃边说边平静地笑两声。
九鲤见他神色中并无半点悔恨之意,暗想他当时八成是把对王山凤的怨恨都撒在这汤成官身上了,这人也怪,既然杀人,何不干脆去杀王山凤?却杀两个相干的人。
因又问:“那你为何又要杀陆燕儿?”
说到陆燕儿,也是因这匣子而起,原是为初十日傍晚梁祖跃不辞而别,陆燕儿怕他为自己多陪着沈志坐了会而多心,于是一寻思,次日便寻到十里桥梁家来,原想和他解说两句,却听家下人说他一夜未归,想是在荷塘那头睡的,她便又至大柳村。
可巧彼时梁祖跃正往家回来,二人在路上错过了,陆燕儿及至荷屋里,并未见梁祖跃,只有个在本村雇来替他拾掇屋子的老媪正在厨房里忙活。
陆燕儿闻声过来,站在门前问:“你家老爷呢?”
“老爷刚回家去了。”那老媪一面回,一面嘀咕,“瞧这厨房里头乱得,老爷昨晚上有客来?还自己烧饭吃不成?”
陆燕儿听在耳朵里,原没当回事,笑着
进来瞅一眼那乱糟糟的灶台,“你先别收拾了,替我沏碗茶来,我大太阳底下跑了两趟,要渴死了。”
她先也在这地方睡过,这老媪认得她,便请她先去正屋里稍等。陆燕儿仍踅入正屋,往卧房里随便逛了逛,便看见枕头底下压着个东西,当下拿出来一瞧,一眼便认出是昨日那卖东西的拿来的匣子,打开来,里面果然是她最先看中的那只红玛瑙手镯。
她看着那红岩剔透的手镯想,昨日在院子里大声嚷嚷,他并没下楼来,也没句话,还当他舍不得为她花钱,故意躲在楼上装聋作哑,没承想他有这份心,竟暗暗替她把这镯子买了下来。
他这人在她几户客人里其实并不算大财主,平时也是不露山不露水的性格,不过真要论起来,还属他是个可靠之人,做的生意虽不大,却稳妥,家里有屋舍有下人,偏夫人又死得早,底下又没有儿女,在她是个最安逸不过的归宿。
她突然觉得那灰暗暗的未来里有一束光照下来,当下便喜孜孜收起这喜匣子,走到外间,对端茶进来的老媪道:“我先回去了,老爷若过这边来,你就和他说我来过了。”她临出门前,又自以为多了份责任,便笑着多叮嘱了一句,“你走时记得把门锁好,老爷不在这里,你多过来转转瞧瞧。”
坐船回到曲中,见河街上今日格外热闹,她心里沉甸甸的装着一片欢喜,哪里得空理这些闲事,忙着回去把那匣子放在箱笼里,坐下来细细打算起与梁祖跃的事。
坐不多时,慢慢又冷静下来,他从没露过想娶她的意思,这回替她买下这手镯,单是为谢她往日替他暗中拉拢生意,还是真有她想的这层意思?她又有些拿不准了,只好等他来时再试试他。
谁知这日梁祖跃没来,到第二日,就是十二日那天下晌,陆燕儿往罗家院去出局,在席上听唐姑娘说到那日卖东西的那人吃醉酒跌进河里淹死了,且死得有些蹊跷,她忽然心念转动,想到家中那只匣子,又记起荷屋那老媪无意间嘀咕的那一句。
她不由得细细琢磨起来,那天那卖东西走的时候天都快黑了,要是梁祖跃赶上他买东西,少不得又要耽搁一会,过后他就该回家去的,不然他那些东西大夜里哪能瞧得清楚,还上谁家卖去?极有可能最后同他打交道的人就是梁祖跃——
若这人的死同梁祖跃有关,那倒也好,就算从前他没有要娶她的意思,今后他也该要打算起来了。想到此节,她心里非但没惧怕,倒勾起抹笑意,又同席上交杯换盏起来。
本来还有些吃不准,谁知次日早上梁祖跃便寻到家来,彼时她刚升帐,一听娘姨上楼来回,忙坐到妆台前梳了梳长发,待他进屋,两个人彼此笑看着坐到榻上,等娘姨端茶上来,她轻声吩咐,“你去忙你的,不叫你不用上来。”
娘姨还当他们大早上就要做什么勾当,便阖上门出去。
那门吱呀一关,陆燕儿便歪起笑眼调侃,“你怎么大一大早就到我这里来?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难道是想我了?”
梁祖跃一听她这口气就猜到东西果然是给她拿走了,笑道:“我听说前日你到我那荷屋里去了一趟?我不见了一件东西,特地来问问你有没有看见?”
她绞着一缕头发嗔他,“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我原还当是你特地买给我的呢,所以我就拿走了。怎么,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一时觉得她这娇媚之态令人作呕,却仍笑脸相对,“别的都随你拿去,只是那件东西对我有些要紧,你先给我,改日我再另买件首饰送你。”
“你这人真是好没趣,好像我是用这东西要挟你什么似的,我是那样的人么?”陆燕儿往肩后抛开那缕头发,嗔笑着走到这头来,挨着他坐下,把脑袋搭在他肩上,“既然这东西对你如此紧要,送我件首饰就想打发我啊?”
她还说不是要挟,可这口气分明是看出些什么苗头,要朝他狮子大张口。他心里不知怎的忽然恼恨至极,身是一介平民,受官府威逼欺压就罢了,还要受一个毛贼与娼.妇的胁迫,好像这辈子注定怎么熬也熬不出头。
他心里痛着,脸上却还在笑,“那你要什么?”
她端起脑袋娇妍妍地笑道: “我嚜,别的都不想要,只向你讨个梁夫人的头衔好不好啊?”
“梁夫人?”他沉默一会,搂着她温柔道:“就算你不说,我心里也早有了这个打算了。”
“当真?”她认真盯着他看了会,仍有些信不过,“你那件东西先搁在我这里,等你说到做到了我再给你。放心,我不会对别人乱说的。”
他愈发笃定她知道了些什么,目光沉静下来,“好,我回去预备预备。”
她一听这话,高兴得昏了头,马上沉醉进一个吃穿不愁的安乐梦里。
梁祖跃说着轻轻讥笑起来,“当晚我从陆家厨房后面爬进她的卧房,她还没睡,看着我只是诧异,竟没有害怕,我告诉她我在前院敲了一会门没人开,想是下人睡死了,只好从爬窗户上来。她问我来做什么,我摸了几张宝钞给她,和她说,用旁的做定都是虚的,只好用我的家底来给她做定礼。这个蠢妇一听是给她送聘金来的,高高兴兴地接过宝钞,只顾着埋头算有多少银子。我趁其不备,本想用带来的匕首刺穿她的后背,可发现匕首不知几时掉了,就只好拣了她架子上的一条巾子,将她勒死了。”
他一气讲完,张达很看不惯他这副轻描淡写的态度,气得踢了他的膝盖一脚,“两条人命,在你眼里就不是个大事?!就为了个盒子,你还要那个盒子做什么?我看你也不像要拿那盒子当证据状告王大人,你没那个胆!”
他挨了一脚,钉了张达一眼,张达反凶神恶煞地瞪他一眼,他的目光又慢慢茫然起来,“我也不知道我还要那盒子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看到它就想起翠莺,翠莺是为它而死的,我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上——”
见他该说的都已说了,杜仲亦记录成卷,四人再没工夫听他发疯,便打着灯笼走出监房,往前头交代了当值的衙役几句,张达也随他三人出衙来。
恰逢打更人经过,原来此刻才刚到二更天,在夏夜来说还不算太晚。张达便道:“折腾了一夜,想必你们也有些饿了,不如赏光到我家去吃顿宵夜,我媳妇的手艺可不输给那些开馆子的。”
杜仲一听来了精神,不待庾祺答应就先点头,“好啊!认识这么久还没去过张大哥家做客呢!”听见庾祺咳了声,他方收敛着看他的脸色,“就怕太远了。”
张达朝他们回家的反向指去,“就在前头不远,太远了我也不敢邀你们去,怕你们大晚上的费脚力不是。”
九鲤白天在大日头下转了半日,午间回去睡了个午觉,此刻也正精神,像趁着夜风凉爽闲走走,何况真有些饿了,在外头吃了宵夜回去倒不必麻烦雨青她们。
因而转头晃着庾祺的胳膊央求,“去嚜去嚜,横竖这会回去我也是睡不着的。”
庾祺虽没一口否决,却道:“瞧你披头散发的样子,不怕夜里吓着人?”
她忙摸出根簪子,随便将一把青丝挽在脑后,猛眨着眼睛歪着脑袋给他看。庾祺无法,只得点了点头,跟着张达往那头走。大街上只有他们四人,伴着一轮清月,两盏绢灯,凉风拂面,何其松快——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8章 庵中仙(〇一)
走不一会便转进条宽短的巷子里,左右一共三户人家,张达敲了左边这家的院门,正巧有个手推独轮车的老头转入巷中来,与张达笑着打了声招呼,张达扭头和他说笑了两句,看着他又从巷子里转出去。
“这是住对面巷子里的老徐,他是收泔水的,日日都忙得这样晚。”
九鲤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张达素日挎着刀看着一身的凶气,其实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人,待寻常百姓不拿官架子,连收泔水的邻里他也能同人说笑,要换别的官差,只怕觉得同这样的人说笑是低了身份。
她对张达的好感不由得增了几分,笑着朝庾祺勾勾手,附耳向庾祺嘀咕,“不知道张大哥会娶个什么样的老婆,您猜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庾祺以为她要说什么要紧话,歪身贴下来,想不到是这句,便警告了她一眼,“那是人家的事,与你何干?”
九鲤讨了个没趣,又转到杜仲身旁去,和杜仲戚戚叽叽议论起来。
未几那嫂子来开了门,名叫穗子,却是个大骨架的妇人,身上分明没多少肥肉,却显得有些膀大腰圆,一看就是十分有力气的的样子,与张达站在一处,倒颇有夫妻相。性情也豪爽,一听张达引介了三人,便一把拽过九鲤往屋里拉,九鲤险些给她拉翻在地,忙小跑跟上,满头疑问,不知她待要怎样。
穗子将九鲤拉到屋里,擎过炕桌上的油灯从她脸上照到腰上,啧啧摇头,“这死鬼敢情没骗我,还真有这么个仙女一般标致的姑娘。你真苗条,素日常吃什么?”
九鲤空张了须臾嘴,旋即笑说:“我脾胃不大好,吃再多也不怎么长肉,倒是常吃药。”
穗子面上立时有点怜悯的神色,“这可不好,好看哪有身子骨要紧啊。”
九鲤暗笑,“可不嚜,我倒想像嫂子康健些,经不得风吹经不得雨淋的没意思。”
穗子摁她坐在榻上,待有连番的话要说,才说了半句,张达后头领着庾祺他们进来了,道:“你别话多,头回见人家就说起来没完,快,我们饿了,给弄些吃的去。”
她只得朝九鲤笑笑,扭头剜了张达一眼,踩过他的脚仰着头往外走了。
张达“哎唷”叫了两声,抱着脚闲骂了两句,又忙请庾祺和杜仲在榻前那张八仙桌旁坐下,多点盏灯来,扭头向九鲤笑说:“你这嫂子哪里都好,就是脾气大,不识字,人也糙,不像个女人,偏又很爱漂亮,她左不过是要和你讨教些穿衣打扮的花招,你别理她。”
“我看你和嫂子倒蛮登对的,你也细不到哪里去。”九鲤知道他家有两个半大的孩子,这会应该早睡了,不敢大声,两手捂在嘴上,还是从指缝中露出咯咯咯的轻笑声。
几人说说笑笑,又说到梁祖跃,张达叹道:“都说冤有头债有主,梁祖跃恨来恨去却不找王大人寻仇,偏要杀两个不相干人,你说那汤成官和陆燕儿也倒霉,偏遇见这瘟神。”
庾祺道:“自古以来都是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敌,梁祖跃一介草民,又出身村野,一向受这种思想所缚,他心里再痛恨王大人,也始终畏惧与他为敌。再则其实他心里很清楚翠莺是被他自己出卖的,可他害怕承认,这两种情绪在他心里压抑久了,是个人都会疯的,再遇见汤成官这个导火索,自然一点就炸。何况汤成官和陆燕儿的身份地位比他低了许多,他对他们的态度当然不一样。”
杜仲鄙薄地嗤了声,“这不就是欺软怕硬?外人说他重情,我看他是自私,万事都只想到自己,他先前肯认杀人却不招明其中内由,多半就是怕翠莺的死被旧事重提,他怕外人看出是他将翠莺拱手让人的,都死到临头了,还顾及自己的名声。”
庾祺不像他似的愤愤不平,始终平心静气,“他不是顾及名声,他是连自己都不能面对自己。”
九鲤不屑,“这么说来,他还算有点良心囖?”
庾祺不知该如何答她,只笑着睐她,她微微向炕桌上的油灯仰着脸撇着嘴,显得一张脸爱憎分明,纯粹可爱。
张达接嘴道:“那要看是对什么人来说,又在什么事情上,反正人心难测。”
庾祺借张达的话叮嘱九鲤,“听见没有,连张大捕头也说了,人心难测。”
九鲤“嗯嗯”地含混答应两声,心下却觉得他是想借这话在叙白的事情上点拨她,根本犯不着,怎见得她就那么笨,耍心眼就一定耍不过叙白?
还是他极力反对她与叙白的亲事,其实是另有原因?她不禁想到某种可能性,从桌底下拖出根马蹄方凳,也在桌前坐下,支颐着看他的侧脸。面前的烛火也未能暖黄他的脸,那脸色仍然显得冷冽,但她很清楚他的心是热的。
庾祺给她直勾勾瞅着,忙看了张达一眼,好在张达听见穗子叫,起身出去了。却是杜仲闲问了句,“你看着师父做什么?师父脸上有字?还是师父哪句话说错了?”
九鲤这才发现自己一看就看得出了神,放下手调目将杜仲剜了一眼。
少顷张达同穗子端了宵夜来,一人一大碗肉丸子杂烩面并一碗冰冰凉凉酸梅汤,九鲤看见他家的碗顿感惊奇,这哪里是碗,好比他们庾家盛汤的盆!难道张家都是用这碗吃饭?暗暗一窥他夫妻二人的身量,倒也说得过去。
穗子在厨房里吃过了,把炕桌上的灯也让到八仙桌上去,她独坐在榻上剥晒干的豆角,一双眼笑眯眯紧盯着九鲤,直催她多吃,见她细嚼慢咽的,恨不得代她快吃下去。九鲤在其监督之下,不觉吃得快了许多。穗子满意地调过眼,目光落在庾祺身上,“听说庾先生快三十了还不娶亲?”
一听这话,张达一口热汤呛在喉管里,拼死咳嗽起来,饶是如此还是没抵住穗子往下问:“为什么啊?庾先生一表人才,又会赚钱,又有名声,怎么不讨房媳妇?我听张达说关家大姑娘对你有几分意思,是不是真的啊?”
这可好,连庾祺也咳嗽起来。
那头张达缓过来了,忙尴尬地笑笑,“我看庾先生不娶妻倒自在,我有时候倒羡慕先生,不必受女人辖制管束。”
“你说个屁!”穗子瞪他一眼,“哪有男子汉不讨老婆的?”
张达朝她使眼色,“你不要在这里说这些废话!”
“我这哪算什么废话啦?不是你说敬佩庾先生的人品才干,你成日在家说他好,我今日见了,也觉得庾先生好,既是好人,我关心关心怎么了?一般的人我还懒得问这些闲事呢。”说着脸向前凑来,朝庾祺歪着,“庾先生,你不会生气的噢?”
庾祺还没说什么,九鲤先抢着摇手,“不会的不会的,叔父器量大得很。”
九鲤杜仲也双目炯炯地盯着庾祺看,想摸清楚他心里到底怎么想,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成婚?素日不好问他,连老太太也不敢问,这下好了,有人代问个究竟,偏生庾祺此刻吃着人家的饭,还不好翻脸。
九鲤笑瞅庾祺,“叔父不娶妻不是怕被辖制,对吧?”
庾祺给几双眼睛照着,不胜其烦,当即有点变了脸色,桌上三人有些不敢出声,偏穗子在后头坐着看不见,还问:“那到底是为什么总有个缘故吧?难道——庾先生不爱妇人?”
张达又呛得直咳嗽,穗子剜他一眼道:“你再咳房梁也给震塌了!咳咳咳!肺痨鬼似的,有话不会明说?!”
这时连庾祺也禁不住好笑起来,张达看他脸色,暗中松了口气。
“庾先生,我这人说话直,你不要介意。我听说过这样的男人啊,我们对门那家,他们家老三就不喜欢女人,娶个老婆在家竟然是个摆设,成日只爱同那些唱戏的男旦混在一起。庾先生也爱看戏吧?”
九鲤在对过苦瘪着笑,庾祺看她一眼,终于没奈何地搭了话,“我从不看戏,嫌闹。”
穗子点着头,忽然想到个什么,又把脸朝前一歪,看了看他半边脸色,像有话没好说。生等着他们吃完告辞,她和张达送到门前,关上门来才问张达,“庾先生别是有什么男人病吧?”
张达狠瞪她一眼,“你别成日张嘴乱说话行不行?!”然而自己心里终不免犯起了嘀咕。
却说那院门一阖上,九鲤便忍不住在巷子里咯咯笑起来,这才叫秀才遇上兵,庾祺素日惯会摆脸色,偏遇见穗子是个不会看脸色的,有什么说什么,却又只是个没坏心的淳朴妇人,原来他对这样的人想发火也发不起来。
不过仔细想一想穗子说得也有些道理,难道庾祺不娶妻是因为有些难以言明的苦衷?他们家上上下下这些年都只当他是忙,所以没空打算这事,经穗子这一提醒,她也疑起来,难道忙只是个借口?
“你打量我做什么?”庾祺发现她一双眼
睛在月色里莹莹闪闪地在他身上瞄,便板下脸。
九鲤忙收回眼,刚转出巷子却说走不动了,“张大嫂才刚吃饭的时候一直盯着我,我实在吃得太撑,走起来胃疼。”
这不像是假话,庾祺也是头回见她吃这么多。他只得朝她半蹲下来,弯着腰,“背你回去。”
杜仲忙来接过灯笼,一面笑九鲤,“你吃你的饭,人家盯着你做什么?”
九鲤剜他一眼,“你懂什么,她看不惯我太瘦。”
言讫就把脑袋安心伏在庾祺背上,走不多一截,忍不住凑在他耳边悄声问:“叔父,你是不是真不喜欢女人啊?”
庾祺恨不得将她摔在街上,冷声道:“再话多就下来自己走。”
她忙住嘴,直忍到家,庾祺叫绣芝沏了碗普洱来,他盯着她吃下,正要自回房去,她又憋不住拉住他问:“那您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啊?高的矮的?瘦的胖的?年轻的还是年纪大些的?”
他掉过身来,“这些话也该你问的?”
要是从前,九鲤无非老老实实“噢”一声,放他去了。但今非昔比,她无论如何要知道,何况这会夜深人静,说什么也只是天知地知两个人知道,还怕什么?她一溜烟转到他身后,把门阖上来,两手放在背后,身子抵住门,“我就要问。”
庾祺万没想到她会突然关门,那架势是不打算轻易放他走,却又不大敢直视他,只将脸朝旁歪着,眼睛垂在榻上,面上熏红,像朵遭雨打了的花。他本可以拉开她只管朝外走,但不论情不情愿,他知道她此刻是拼尽了勇气才敢把他拦下来,大概是受了穗子那些话的影响,她终于要好好问问他的私事,他知道不该与她探讨这个话题,随时都有越界的风险,但也不大忍心使她这份勇气受损。
他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放心,我不会随便娶个女人来管教你,你长大了,许多事自己能管得住自己,用不着别人管,是不是?”
九鲤只觉他话里有话,仿佛在暗示她要循规蹈矩。她也有点羞惭,瞅他一眼,却仍然固执地贴在门上,“不随便娶是什么意思?终是要认认真真娶一个的囖?”
庾祺装作随意地在榻上坐下,玩笑道:“我倒没想要三妻四妾。”
她急得瞪他一眼,慢慢后知后觉,发现他大概有点慌乱,不然不会忽然与她说这样的玩笑。那桌上一盏孤灯照着他半张脸,她留意到他嘴角似乎颤了颤,微笑得不自然。也许他比她还早察觉到她的心?她觉得可以这么认为。
“那您为什么不早娶一个呢?”
他没看她,一双眼闲适得刻意地在屋里环顾,好像琢磨着要给她屋里添置个什么的样子,十足十的慈爱的长辈样,“你小时候一听别人提这话就生气,我还敢娶么?你和杜仲都不是庾家的血脉,我也怕娶个女人回来待你们不好。好了,总归我答应你,要娶就娶一个你也喜欢的。”
她听着这话反而不高兴起来,他轻描淡写的又将她打成个孩子了,好像问这些话只是发自于一个孩子本能的不安。她偏要提醒他她早长大了,“你和我都喜欢的?这就难办了,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我们看女人的眼光可不一样。男人看女人,一定先看她的脸美不美,身段怎么样,男人都喜欢玲珑有致的身段吧?”
庾祺还算平静地微笑着,“也许吧。”
她朝前面虚空中仰着脸,“不知道我算不算呢?”
他禁不住瞟她一眼,咳了声,“大概算。”
只瞟一眼他也记得她的姿态,好像是故意挺胸抬头,要叫人不能忽视她日渐成熟的女人的标志。女人就是这样,再瘦也有不少肉,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黛紫色长衫,隐约看得见纤细的胳膊,那一截粉嫩的肉仿佛就在他心上颤跳了两下,他马上感到种罪恶,不敢再看她。
但静坐下去不是办法,他只得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摆着威严的表情走到她面前,“你赶紧睡了。”
九鲤还是死守着门不走开,“我不,我睡不着。”
“躺下自然就睡着了。”
她仰起双眼,带着点威胁的意味,“你不说清楚我不心安,就是躺到天亮也睡不着!”
他见她眼睛里闪着点泪光,无奈笑了,心却不得不硬起来,“你看,这还有什么可问的,我怎么说你都要生气,你从小就任性惯了,也是我们惯坏了你,你要这家里的人都围着你转才罢,我若真娶了亲,冷不丁家里来个比你势头大的人,你还不闹翻天?”
九鲤怔了怔,“你这话的意思是你想娶来着,怕我闹你才一直没娶的?”
他瞥过眼半晌没说话,她益发生了气,几步跑回床上去,钻进被子里,等了会仍没声,掀开被子一看,他早走了,只有风轻轻扇动着门,好像一切只是她孩子气的徒劳的娇惯任性,自己也感到一阵无力。
这一宿她哭了一半睡了一半,直到晌午才醒来,一睁眼,见老太太坐在床边上正瞧着她。她迷迷瞪瞪一回想,吓了一跳,昨晚上和庾祺的话是不是都给她老人家听见了?
好在老太太只问:“你昨晚和你叔父吵什么?是不是你又看那些闲书不睡觉,给他抓着了?瞧这眼圈红红的,给他骂哭了?”
九鲤闪缩着眼色,顷刻点了点头,“对啊,他只知道教训人。”
老太太拍着被子笑了笑,“你大了,也要体谅点他的为难之处,有时候他教训你呢,也不是没道理,那你就多听他的话,不要再大晚上不睡觉看那些东西。十七.八岁的姑娘了,再不懂事就要叫人笑话了。”
听着这话,九鲤心窃窃的,也觉得她像意有所指,便装作无碍地笑起来,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书案前推开窗瞧日头,“都午间了?叔父呢?”
“他刚给衙门的人请走了,急匆匆的,连午饭也不吃。说是有位什么王爷要见他,你叔父怎么会认识这么了不得的人?”
“王爷?哪个王爷?”九鲤回过神,也是一脸疑惑。
却说才刚午间,张达急匆匆赶到药铺来,一看庾祺坐在隔间里吃茶,忙乐不可支地踅进来道:“先生,好事!天大的好事!”
庾祺正为昨夜之事伤神,因而有些爱答不理地摆出一只手请他坐。他连坐也坐不住,一径走到他旁边,“今日一早,梁祖跃的卷宗递到刑部,正好这一阵都察院和昭王在查王大人,一见这案卷,当即便下令收押了王大人与孙宽,孙宽不单指认了当年翠莺的事,还说出不少王大人以权谋私之事,昭王明日便要将王大人的一干罪状带回京去交予皇上亲自定夺。”
这倒没什么稀奇,庾祺早有预料,淡淡斜他一眼,“这都是你张捕头的功劳。”
张达一连呵呵笑几声,“我哪敢居功?早上昭王听说,特地传我与齐大人到都察院问话,我和齐大人都说亏得有您帮衬,昭王听说,说想见见您,这不,派我来请您往都察院去一趟。”
庾祺稍有诧异,放下茶碗细想,恐怕昭王要见他,并不是为他有多大功劳,大概存着别的什么心。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特意避开官场这么多年,没想到齐叙白还不是得了张什么画卷,昭王也还是见着了九鲤。
要见的终归是要见,缩头缩尾的反倒显得心里有鬼。
思及此,他起身理了理衣襟,“你前面带路。”
张达
是牵了两匹马来的,二人不多时便及至都察院,转进内堂,终于见到那昭王周钰,陪坐在堂的除都察院三位大人之外,还有赵良。
周钰看年纪只小了庾祺三.四岁,却自带一股天家威仪,那份气度自非常人可比。庾祺当即撩衣跪拜,周钰却端出一份平易近人的态度,缓缓踅出案来虚托了他起身,旋即转向赵良,对他赞许了庾祺一番,随后招招手,叫人捧出五十两黄金,说是替朝廷派赏。
庾祺忙拱手,“草民不敢虚受。”
周钰笑笑,“无功才不受禄,庾先先助官府除疫,又两次助衙门查办凶案,自然受得。”
说话间打量打量庾祺,扭头对赵良道:“我看着这庾先生有两分眼熟,是不是从前在何处见过?”
庾祺一听便知此话有诈,好在赵良警醒,笑说:“王爷长居京城,庾祺不过是乡野之人,从前何得此幸能仰见王爷尊颜?”
周钰反剪起手,又将笑脸扭向庾祺,“我听说先生四处行医诊脉,难道就没到过京城么?”
庾祺垂着脸笑回,“从前只在苏州一带行走,未曾到过京中。”
“想是我认错了。”周钰笑着点头,“先生一身好医术,不知师从何人?”
“草民师父乃是苏州名医泰之尤,六年前业已过世了。”
泰之尤这名字倒听说过,周钰因又问:“你们这些民间的大夫有时候倒强过太医署的太医,我曾听过一位白谦白大夫,也是一位民间神医,不知庾先生认不认得?”
庾祺含笑摇头,“草民见识浅薄,未曾听过此人。”
周钰见他滴水不漏,显然是有备而来,看来诈不出他什么,便摆摆手,放他去了。
一出都察院大门,张达便道:“怪了,王爷怎会看先生眼熟?”
庾祺只道:“王爷不是说了么,他认错人了。”
“还有那个什么白谦,王爷怎么会问您此人?这人是谁啊?”
“想是王爷在哪里结识的名医,随口一问而已。”
张达还待要问,庾祺已自行往前去了。他在后琢磨了片刻,反正也琢磨不明白这些城府深的人,干脆懒得理会,心里却还存着件别的事想问他一问,又因不好出口,连日踟蹰——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9章 庵中仙(〇二)
自从庾祺得了赏赐归家,九鲤虽然满心疑惑,却捺住好奇不去问他,当着老太太等人的面二人却假装无事,只是私下里一连多日不曾说过话。确切来说是九鲤不同他说话,他倒是如常,仿佛全没将那夜的话放在心上,大人大量的,愈发彰显九鲤那晚的言行不过是因为任性不懂事。
如此不觉间进了七月,流火天气,又添了一层闷,九鲤无事可忙,成日不是出门闲逛便是在家睡觉。这日庾祺从铺子里进来,见九鲤伏在房门前的吴王靠上,一条胳膊垂在阑干外,捻着把纨扇昏昏欲睡,手一松,扇子掉在地上她也没发觉。他走去廊外捡起来,影子碾动光影,她这才醒了,看他一眼,便转过身去闷闷地坐着。
庾祺绕进廊下,将扇子递还给她,“上月得的金子,我想着拿出几两来给你和老太太一人打件首饰,你想要个什么?”
九鲤淡瞅他一眼,仍歪着脖子把目光垂在地上,“我不要,日后新婶娘进门,您留着给她打吧。”
庾祺深深吐纳了一口气,待要说些什么,见丰桥来叫,说是赵良来了,他便又绕廊出去。赵良无事不登三宝殿,难得来一趟,庾祺料他有话要说,将他请进前院厅上,可他坐在厅里只一面吃茶,一面评头论足药铺的生意装潢,半日说不到正经话上。
庾祺失了耐心,放下茶碗直问:“你什么时候也学得拐弯抹角起来了?有话直说。”
赵良方笑叹,“说了你也不爱听。”
“那就不要说。”
“你不爱听我也要说。”他只管自说自话,“第一件,我听说王山凤的事捅到了京城,皇上并未重处,只将其黜贬回原籍,三年内不得录用。皇上又派了一个叫彦书的到南京来接任江宁县一职,此人无党无派,既不是二陈一党,也不是昭王的——”
话音未完,庾祺便沉声打断,“这些不与我相干。”
赵良笑笑,“那好,说些与你有关的。上回王爷和你说的那些话,我揣测他是想诈你,可既然有此意思,我看他必是对你起了些疑心。我一来是怕你不警觉,特地来给你提个醒;二来是怕你误会,从前之事,我一句都没对旁人说过。上回王爷叫了我去,旁敲侧击问鱼儿那小丫头的身世,我也只说她是你家大爷的女儿,我可是守口如瓶啊。不过也奇怪,他怎么会对你起疑?难道他到南京来与你打过交道?”
庾祺澹然道:“齐叙白此人难道你不认识?”
赵良想了想,恍然大悟,“我说呢,原来是齐叙白在和他暗中通气,王爷与齐家兄弟小时候一同念过书,我以为因齐老太爷之事,王爷有所忌讳,已不和他们来往了,原来是做给二陈看的。”稍刻,他放下翘着的腿,自惊起来,“我怎么听说齐叙白在和鱼儿议亲,难不成他猜到了鱼儿的母亲是谁?”
庾祺从前不愿和他承认这话,是怕节外生枝,但眼下连昭王都看出端倪了,自然再没必要瞒他,“全善姮当年是宫中女官,又不是闭守闺阁的小姐,常出入宫廷的人大多都见过她。即便齐叙白没见过,昭王也见过,鱼儿与她娘长得太像,只要见过她们二人的人,想不起疑也难。我想大概是昭王偶然碰见过鱼儿,这才叫齐叙白暗中访查。”
赵良点着头,继而又道:“你老实告诉我一句,鱼儿的父亲到底是谁?”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当年也只比你早进全府一个月。”
当年赵良进京赶考,因盘缠耗尽,一连三日颗米未进,好巧不巧那日正晕在全府门前,恰逢善姮从宫中归家,下了轿辇看见门前有个人倒在地上,便命人抬进家中,请庾祺来为其医治。
庾祺当时正当少年,被困于全府一月之久,本就满心不耐烦,看见床榻上的人衣衫褴褛,便嘲讽,“看他这样子不过是个穷相公,治好了他他也没钱付我诊资,我为什么要救他?”
善姮笑着摆头,“你这小兄弟真是,年纪不大,想不到心肠却比石头还硬。他没钱付你诊资,难道我也没有?你只管救醒了他,少不了你的好处。”
庾祺不紧不慢坐在床前,搭着脉朝她斜上眼去,“你这公侯小姐久居富贵之家,岂知外头的世道险恶,你看着吧,等他醒了,见你是将军府中的孤女,还不花言巧语哄你的吃哄你的穿,保不定见你美貌,还要哄骗你嫁给他,从此他就一步登天飞黄腾达了,这是多少穷书生爱做的美梦。”
善姮睇着他哭笑不得,“你怎么说起话来总是老气横秋的,专把世道想得这样坏,外头再险恶还能险恶得过宫里去么?我和你打个赌,若他醒来赖着不走,就算我输了,这府中的贵重物件,随你挑一件去。若他醒了就走,算你输,你就得老老实实叫我一声‘姐姐’,怎么样?”
“你为什么非要我叫你做‘姐姐’?”
善姮歪头一想,笑了,“大概是因我从小没有兄弟姊妹,总觉得寂寞,从小我就羡慕人家那些兄弟姊妹多的人。难得碰见你这么个漂亮的小兄弟,无论相貌智谋都不算辱没我,所以想认你做个兄弟,怎么,你还觉得我辱没了你不成?”
庾祺漂泊十年之久,饱经风霜,从不习惯人家待他如此亲切,因此冷哼了一声,不做言语,认真搭起脉来,“他没什么要紧,就是饿昏了,也不必施针送药,只管叫人做些好饭好菜来摆在桌上他自然就醒了。”
果然好饭好菜摆上没一会,赵良闻着香味就一个鹞子翻身下床,根本来不及细想身在何处,跑到桌前坐下就把着圆案开始狼吞虎咽。
庾祺走到桌旁笑他,“你这个人,也不看看是在哪里,见了酒饭就吃,就不怕饭里有毒?”
赵良塞了满嘴笑睐他一眼,“理他呢,死了也要做个饱死鬼!”说着端起个盘子,“小兄弟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可就着盘儿吃了啊。”
庾祺懒得理他,自走到他身后的椅上坐下。
片刻赵良吃饱喝足,方留意到这屋里还坐着个年轻女人,正在上首椅上并那小
兄弟坐着笑他。他见她衣饰精致,又见这屋子华美,便猜她是主人家,忙抹了嘴上前作揖,道明了身世。
原来是进京春闱的举人,人才到了没几天,给同科拉着拜见这位大人那位大人的,所带不多的银钱都送礼送完了,他自苦笑,“都说天子脚下遍地贵人,这些贵人都是座上的菩萨,既进了庙,就不免要烧香进拜。呵,我也算想明白了,这也来拜那也来拜,菩萨该保佑哪一个?我的香火钱本来不多,何况只看香火的神佛,不拜他也罢。今日承蒙小姐救命之恩,我看您才是我该谢拜的活菩萨,且请受我一礼,待我回去筹措了银钱,自来奉还。”说着也不忌讳,撩开衣摆便直勾勾跪拜下去。
善姮笑睐了庾祺一眼,那意思是说她赢了,旋即请他起身,“先生是读书入仕之人,我何敢受先生如此大礼?我一向敬重人有才学有远志,偶遇先生倒悬之急,怎能不救?恕我无礼,先生眼下已掣襟肘见,还说什么还不还的话,我领先生的意思就是了。”
赵良急得指天发誓,“已得小姐好心搭救,怎好平白再叫小姐损失钱银?小姐放心,我眼下虽穷些,大不了这体面不要了,上街去搭个摊子,替人写写画画,也能赚些银两。”说着自己眉开眼笑起来,“对,什么狗屁体面!胸内文章本就是为社稷苍生而学,就该不拘时地,奉还于天下人!”
庾祺目露讥讽地打量着他,“既是奉还于天下人,为何还要收钱?”
问得赵良一怔,想了想笑道:“你这小兄弟,好生计较啊,了不得我少收点钱嘛!”
善姮见他十分落魄了,想必那栈房也是住不起的,便笑笑,“既如此,我也倒有几个闲钱,先生不如暂居我家,先替我作几篇文章。”
正说着话,只见个奶母牵着个两三岁的女娃娃蹒跚进来,那女娃娃生得粉雕玉琢一般,一双大眼睛窃生生地在屋里睃了一圈。赵良乍见十分喜欢,也不顾她是谁的娃娃便抱起来逗弄,不想这娃娃掩住口鼻口齿不清地说了声“臭”,便扭身朝那英姿飒爽的小兄弟伸出胳膊去。
原来彼此是这样相识的,九鲤紧贴在门外,听他们叙起这旧事,才对她母亲善姮有了两分确切的印象,原来善姮是个长着侠肝义胆的女人,想来自己也有些随了她,所以好管闲事。
她正自笑,见绣芝从那头廊下转了来,端着茶点,朝她使了个眼色。
待绣芝出来,九鲤早钻到二院去了,绣芝也由洞门进去,见她又坐在廊下,她便走去挨着她坐下,“老爷方才问我你是不是在门外偷听,我说没有。”
九鲤当即不满地哼了声,“他既问,就是猜到了。”
“他猜到归猜到,我总不能出卖你呀。你到底在听什么?”
她笑着摇头,“没什么,就是听他们说闲话。”
绣芝笑笑,正好听见杜仲在屋里叫她,她便起身往屋里来。杜仲双手枕在脑后睡在床上,一条腿屈膝支在床上,一条腿架在上头,正吊儿郎当地在半空里晃着脚,见她进来,忙起来坐着,叫她不要理九鲤。
“为什么?你们又吵架了?”
“谁愿意和她吵。”杜仲盘着腿不屑地咕哝一句,实则是怕绣芝在外头一直问下去,九鲤那张嘴有时候也没个把门的,要是将她自己的心事泄露出来,岂不是白白招人唾骂?
那夜九鲤与庾祺争论他凑巧都听见了,起初只当是九鲤又闹脾气,可连日细琢磨下来,又觉得有点不对。九鲤紧抓着庾祺娶亲的问题不放,好像不单是怕添个长辈管束她,他渐渐品出点意思来,吓了一跳,又不敢和任何人说,连九鲤也不好问,只好替她瞒着。
绣芝一头雾水,“到底怎么了?这些时你两个都有点怪怪的。”
杜仲笑着摆手,从枕头底下拿出个金打的葫芦给她,“给你个东西,谢你常日对我的照顾,随便你拿去坠个什么。”
那金葫芦虽不大,接在手里却有些分量,原来是实心的。绣芝抬额看他一眼,又丢回床上,“我不能收,雇我来就是专来服侍你们姐弟的,有什么好谢的,我又不是没得月钱。”
杜仲只管捡来塞在她手里,百般借口,“前些时我受伤,多亏你细致的照料才好得快,你就当是打赏,只管收下,不要还给我,还给我我可丢了!”
绣芝只得将葫芦握在手心里,慢慢歪上眼睇他。
这温情的目光渐把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大喇喇倒在床上道,抬起一只手朝她赶了赶,“你去忙吧。”
她起身走开,又回头看他一眼,他又把腿架起来打晃,口里吹着小调,隔会瞥下眼,见她正站在帘下看着自己,又忙将眼举向床顶,好像怕看她似的,偏又要做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心里好笑,这年纪的男人心思到底还像个孩子,藏也藏不住,不过体态已似副可以依靠的样子了。她心里哀沉沉的,不由得想起亡故多年的丈夫。
未几用罢晚饭,庾祺在正屋里稍坐吃茶,又和老太太说起拿出几两金子给她和九鲤打件首饰的事。九鲤一听,放下茶碗说她有些瞌睡,要回房睡会,庾祺原想提醒她这会睡了只怕晚上又大半夜睡不着,可看她仍是那副赌气模样,只好不管她。
她一出去,老太太就皱起眉头窥庾祺脸色,“丫头还生气呢?”
庾祺笑笑,“再过几日就好了。”
老太太终于忍不住道:“这年纪的丫头最是多心,我看要不然,你趁早娶个女人进门,她自然就好了。”
庾祺僵着一抹微笑长久沉默着,老太太也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正在揣摩,见雨青拿着张请客贴进来,说是才刚魏家的下人送到铺子里的,魏家老太太的意思,盛夏时节,他们宅中种了些诸如荷花,木槿,紫薇一类应时节的花,时下开得正好,宅中又是林荫遍布,要请她带着孙女孙子明日到家去纳凉赏花。
庾祺看着帖子想了半日也没想到魏家是哪家,老太太道:“就是你们药行经纪魏老爷子府上啊。”‘
原来是先前在荔园同治疫病的那位魏老,庾祺将帖子掷在炕桌上,因问:“您怎么会认得这位魏家老太太?她还下帖子请您。”
“前些时她到过咱们家,可巧你们不在,她说是路过,带着她两个孙子进来坐了会。”
庾祺明白了,大概是上回说起九鲤同齐叙白的婚事,他说了不妥,老太太便散了要另看人家的口风出去,自然先给行内人听见。那魏老春天在荔园就看中了九鲤,只是当时碍着庾祺说已瞧中了一户人家,便未做下文,这回听见还在替九鲤相看人家,便又动了心思。
老太太笑道:“那日我看他家两个孙子都还不错,年纪一个十九,一个二十,模样也生齐整,一个跟着祖父学医,一个去年已考中秀才了!”
庾祺听她这口气显然有点看上了,何况这会他若再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话,只怕她要忍不住多想,方才她提起他的婚事,分明也是担心九鲤“长此以往”下去。
他没好再多说什么,只道:“那您就带着鱼儿杜仲去魏家先看看。”
“我也是这意思,做官的不好,同行总是门
当户对的。”
次日一早,便叫九鲤用心装扮装扮,说要带她与杜仲上人家做客。九鲤一听就猜到两分,因问是谁家,老太太说魏家,她想起在荔园里魏老曾向庾祺试探过亲事,心下便有些郁塞。
“叔父也答应咱们去?”她坐在妆台前,迟迟不动手梳妆。
老太太坐在旁边床沿上,镜里也照得见她大半副身子,她朝镜中点头,“啊,他有什么不答应的。”
九鲤一口气堵上心田,拿起篦子就开始梳头,又难得打开胭脂盒子,匀了些在脸上,嘴上也抹得个娇艳欲滴。她一番妆黛,特地坐在廊下等老太太,心里却只盼望庾祺从药铺进来,看到她是如何为和人家相看而费心。
果然未几庾祺进来了,却没走这头,一径从那边廊下走进了房里去。
杜仲从屋里出来,见她扭着身子伏在阑干上,眼睛在看着对面,脸上有些忧愁之色,他心下忽然有些不忍,旋即坐在她旁边和她打岔,“你说魏家请我做什么?”
她转过脸乜一眼,“难道单请我和老太太?那意思也太明显了。”
见她还和以往一样,他便放心了些,“咱们就当去逛逛,吃他家一顿好酒好饭!”
她翻着眼皮,“瞧你说这话,好像平日没给你好饭吃似的。”
“我可不是这意思。”
“哼,我一会就告诉老太太,你抱怨受委屈了。”
“你不要刻意曲解我!”
两个人说着说着又拌嘴,庾祺在屋里听见,也不觉微笑起来。说到底她是安逸清闲惯了,稍有点烦恼便学人家紧抓着不放,以为是成熟的标志,自己做给自己看,倒吓了他一跳,唯恐她常日抑郁寡欢下去。他有什么好期盼的呢,无非是要她终日无忧无虑。
却说这日他二人随老太太去往魏家吃过午饭回来,路上杜仲看见张达,少不得跳下车去和他招呼,老太太命车停在路边等他,张达也在车前向老太太问了个安,又和九鲤说了两句,便拉着杜仲走开几步说了几句。
九鲤挑着窗帘子见他二人神色鬼鬼祟祟的,心下正好奇说了些什么,杜仲就走来道:“老太太,你们先回去,我和张大哥到茶馆里坐一会。”
老太太笑嗔他一眼,“人还没长大,倒先学会应酬了,还要到茶馆里坐会,谈什么大事啊?还不是贪耍!身上带没带钱啊?”
他在车下答应两声,便与张达大摇大摆进家茶馆里,要了壶上好的六安茶。张达听他要的是好茶,呵呵笑道:“今日得你小兄弟做东。”
杜仲道:“为何我做东?”
“为你家的事烦心,自然该你做东。”
杜仲登时想起来他方才说有要紧事,事关庾祺,他忙点头,“好好好,我做东,你快说,到底我师父怎么样?”
张达一脸神秘兮兮,“这话还只能和你说,你师父那头我可不敢直说,与小鱼儿更是不好开口。”
“你别卖关子了!”
“你知不知道你师父为什么这年纪了还不娶亲?而且为什么一提这话他就不高兴?”他凑过脑袋来,转着眼谨慎地将茶馆扫一圈,“我与你嫂子在家合计,你师父大约是身上有什么不好出口的病,这病没法对旁人说,所以他既不娶亲,又怕人问。”说完,他自撇着嘴重重点两回头。
杜仲想了会未能领会,“到底是什么病啊?”
“你学医的你问我?”张达打量他还是个童子鸡,啧了声,“男人.根上的毛病,大概是不能生育,你懂了吧?”
杜仲方明白过来,细想他说得也不无道理,“你说得也是啊,师父这么些年了,不但不娶亲,身边连个女人也没有。你不知道,我们在老家,他屋里服侍的也是位老妈妈,连我屋里还有个年轻丫头呢。”说着,他又皱起眉来,“不对啊,我师父自己就是大夫,若他有这病,就该自己开药吃啊,我从没见过他吃这类药。”
“这就叫能医不自医!”张达竖起指头将桌子敲了敲,“何况庾先生一向爱体面,你看他,成日穿得干干净净的,人又长得那副模样,谁不看他好?啧啧,要是给外人知道一点半点的,脸上岂不挂不住?这也叫晦疾避医。”
杜仲心下渐又认同,“有道理,有道理!”
“我专门和你说这话,一来,你是庾家的男人,二来,你又通医理,虽是晚辈,可你们家里只有你能过问这事。你听我的,别怕挨骂,到底庾先生养你这么大,你可不能放着他有病不治,治得好治不好另说,反正你得劝劝他,这才是你的孝心。”
杜仲听他说完,不禁有些鼻酸,想他风里雨里跟了庾祺这么些年,庾祺把他当亲生儿子一般,虽然严厉,却没叫他吃半点苦头,做儿子的哪能因怕挨骂就躲着不吱声?——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60章 庵中仙(〇三)
按说杜仲这一路盘算着要如何向庾祺开口,不觉走回家来,赶上吃晚饭,在饭桌上他频频窥看庾祺,庾祺倒没察觉,只顾听老太太魏家的情形。原来那魏家的老爷夫人皆已过世,只剩了魏老两口子与两个孙子,现今祖孙四人居住着二十来间屋舍,使唤着二十来个下人,既有生意,又有田产,日子过得颇丰足。
魏老算得上是南京医药行的总揆人物,庾祺虽不喜欢他老奸巨猾,可平心而论,凡做生意的若是憨实敦厚,生意又如何做得起来?何况还要把生意做得大。
老太太继而又笑道:“我看他们家那花园虽不大,可照齐家比,也收拾得十分齐整,屋子也很干净,看这一点就能看出他们家那些下人的手脚勤快,可见魏老太太是会持家的。那老太太比我大两岁,人倒比我还精神,是个好说话的,要紧是祖父祖父一向最疼孙子孙女辈,不像做公公婆婆的眼睛揉不得沙。”
庾祺一面听一面暗看九鲤的神色,她坐在对过,只顾端着碗吃饭,像全与她无关。早起匀的胭脂还在她脸上透着一片粉淡淡的颜色,所以看不出她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兴许魏家两兄弟还不错,她这半日和他们玩得好,并不反感?
他一时有点食不知味,未盲目搭老太太的腔。
倒是绣芝搭口道:“我从前给他们家做过活计,他家老太太倒真是个极和善的人。”
杜仲转过脸来,“你还给他们家做过活啊?”
绣芝捧着碗点头,“上年魏老太太做生日摆大宴席,他们家人手不够,就临雇了几个人,我也在他家帮了两日的忙。晚间席散了,剩些没动过的菜,他们老太太叫我们这些人拿回家去吃,我还得了一碗虾仁烩杂菜和半只烧鹅,人家送的一些点心,她怕吃不了白搁坏了,也给我们分了些。”
老太太笑道:“这倒难得,即便吃不下的,也少有人拿来做这不值钱的人情,可见是真心善,我看她屋里还供着菩萨摆着经,像是常吃斋念佛的人。”
她对魏家颇觉满意,说着说着便扭头看九鲤,想着魏老太太上午赞九鲤的那一大箩筐话,真是给她这乡下来的老太婆狠长了脸了!不像齐家太太,什么名门闺秀,架子端着,看九鲤似带着几分挑剔的眼光。要她说,她养的这丫头还不是天上难寻人间少有,只有她挑人的,哪有给人家挑的理?相较之下,又觉得这魏家比齐家好了许多。
九鲤早放下了碗在吃一块西瓜,察觉她爱得什么似的目光,捧着半牙西瓜朝她一笑。
庾祺见她双眼灵动地浮在鲜红欲滴的西瓜上,咳了声,“西瓜性寒,少吃些。”
九鲤翻动眼皮转过来,偏朝那西瓜狠狠痛咬一大口!
饭桌上的话她全没听进去,因为庾祺一句没多说。只等饭毕,拉了杜仲回房,忙问他今日在茶馆里与张达说些什么,是不是又有案子?杜仲只管支支吾吾搪塞她,她看出不对来,押他坐床上,把妆台前的圆凳拽过来自坐下,一脸凶相地盯着他,不说不放他走的架势。
杜仲仍是三缄其口,道:“嗨呀!这事真不该是你打听的。”
“到底什么事?怎么你听得我就听不得?我就不信这个邪!”九鲤转转眼睛,旋即一脸兴奋,“是不是出什么案子了?”
“哎呀不是!”
倘是案子,也没道理瞒她。九鲤想着,沉缓了语调,“是不是和叔父有关啊?方才吃饭的时候我就见你老是偷么看他。”
杜仲忙笑
说不是,九鲤一看他那笑就知是扯谎,肯定是关于庾祺的话!她叉住腰道:“你最好趁早告诉我,不然我从别处打听出来,从此再不理你,你有事也别求我帮忙!”
他满面为难,又真怕她说到做到,再则,他也怕自己去问庾祺,终想拉个人壮胆,因而再三踟蹰之下,只得附耳去说:“师父有病。”
“你才有病呢!”九鲤立刻骂他一句,偏开脸一看他那神色又不像乱说,便也有些半信半疑,“什么病啊?你替叔父把脉了?”
“我哪敢啊!是张大哥和我说的。”
“你快说什么病啊!”
他又凑过来悄声道,“男人的病。”
稍后见她还不能猜到,急道:“反正你也懂些医道,打小也看了不少医书,我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了,何况这事关师父,怎么说他都是咱们的长辈,都这时候了,我——”
“罗里吧嗦的,快说呀!”她心里隐隐不安,不耐烦地将他打断。不过没等他说,她也渐猜到点。她近来通了男女之情,自幼又看过医书,男科疾病也在书上看见过一些,虽不精通,但细琢磨他这一副不大好意思说的样子,便想到两分。
“你想想看,师父为什么一直不成亲,还从不与女人亲近?自古以来就没有男人不好色的,你几时见师父流连过女色?这还不是不言而喻的事嘛。”
九鲤自惊了一会,庾祺久不娶妻的因由她都想过了,唯独没想过这点,这倒给她提了个醒,其实大有可能。她斜着眼,“张大哥又不是大夫,他怎么会知道。”
“张大哥虽不是大夫,可他是男人呐,还是个成了婚的男人,这种事谁会比他有经验?”
说到经验,家里的男人中还数丰桥!九鲤想了想,道:“他说了不算,咱们还该问问丰桥叔。嗳,你去把丰桥叔叫到你房里去问,悄悄的。”
杜仲便晃到铺子外头去,刚好见丰桥此刻得空,便悄悄叫了他回到他自己房中来。关上门说及此事,丰桥亦是一惊一乍,“不会吧?没见老爷吃过什么进补的药啊。不过也不是没道理,老爷也太清心寡欲了,再说男人一过了二十五——”
杜仲也是男人,自然有些紧张,忙问:“过了二十五怎么样?”
“男人岁数越大,这种病就越多,轻则补,重嘛,不好说,可能连补都补不回来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就跟人年纪大了要长皱纹是一样的。”
杜仲嘀咕道:“可师父还不到三十岁。”
“这也没个准数,还有的人天生就有这类病。”丰桥坐在圆案旁,抬起大拇指忧心地刮着唇上的胡须,“其实早几年我就往这上头想过,也暗里替老爷担心,就是没好问他。咱们老爷这个人啊,瞧着好像不把闲人放在眼里,可其实也好个脸面。”
“那咱们得想想办法啊,咱们家治病救人,总不能放着家里的病人不管啊?丰桥叔,这事还得您去对叔父说明了,劝他吃药。”
“我去说?不不不——”丰桥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我看这话还得老太太劝他,老太太到底是他亲娘啊。对,就得老太太去说,我看这样,你做小辈的就装不知道,我让你青婶跟老太太说去。”
这厢商议停妥了,杜仲又转回这屋来告诉九鲤,九鲤也道让老太太去说好,母亲关心儿子的身子也是天经地义。
谁知隔天雨青暗中和老太太说了,老太太虽也觉得是如此,却不敢去问庾祺,无奈之下,只悄悄和丰桥商量,让他先抓些男人进补的药材,让雨青煮药膳,先给庾祺吃些时候看看。
另则,老太太有了年纪,又是乡野妇人,一遇到个病啊灾的,除了请大夫吃药,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进神拜佛求菩萨保佑。因此吩咐雨青预备了些香烛黄绸,这日带了十两银子,雇了马车,又雇人抬了东西,携九鲤青莲寺去烧香,一是为求庾祺身体康健,二也顺便求九鲤姻缘顺遂。
九鲤猜到老人家的用意,因为关乎庾祺的隐疾,虽然不问,自然是要去的。不过却不知这青莲寺是在哪里,怎么车行了半晌,却停在了魏家门前?
一看魏家门上也套着辆马车,也有两个下人一口箱子,另还套了一匹马,她心下猜,难道魏家人也要去青莲寺烧香?
老太太道:“咱们在南京城哪晓得什么灵验的寺庙啊?还亏得问了魏老太太,她说这青莲寺是尼姑庵,最是灵的,求什么得什么,去年大公子考试前她就去这庵里求过,果然就考中了秀才!”
九鲤想着反正求神拜佛虽不见得一定管用,但也没甚坏处,既然说灵,那就去诚心拜拜,不过是费几个钱的事。因而点头,“那我得替叔父好好烧几炷香。”
老太太狐疑地睐着她,未必庾祺的病她也知道了?不过这也不稀奇,反正现下家里除了正主,都知道了,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老太太握住她的手一叹,“你叔父——我这个做娘的,真是对不住他。”
说得九鲤不禁想,从前庾祺多可怜啊,小小年纪就被亲娘卖给了江湖郎中,从此背井离乡居无定所,他那师父她虽没听他说过,也不见得是个和善人,若对他很好,他岂会闭口不提?跟着他那些年,庾祺不知挨了多少打骂呢。她想着想着眼圈就有些红起来,先前和庾祺堵的那些气也渐渐散了。
她反握住老太太的手,“我往后再不和叔父吵了。”
老太太见她眼圈一红,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晓得心疼庾祺是好事,就怕她那分心疼不是发自一个晚辈之心。她只得忧心忡忡地抬手摸她脑袋,“好丫头——”
少停那魏老太太也收拾停妥忙赶到门前来了,特地携魏家二公子走到车前来行礼。庾老太太一看单带了他,就知道魏家商议定了,让这二公子同九鲤议亲。
九鲤也要下车给魏老太太行礼,魏老太太却不许她起身,笑说:“快别下来上去的折腾了,我们马上也上车去,你们的车就跟在我的车后头走,一个多时辰就到了。”说着让开身,吩咐她孙子道:“二哥,快把你预备的东西给小鱼儿。”
这二公子名叫魏鸿,一上前来,也是位朝气蓬勃的惨绿少年,虽同他祖父学做了两年生意,却还不曾学得商人的浮头滑脑,倒不招人讨厌。他笑如霁月,捧上个攒盒给九鲤,“这是上回姑娘在我家尝过后说好的果脯,我叫厨房预备了些,怕姑娘路上烦闷,给姑娘当零嘴吃。”
九鲤没好拒绝,接了来放在膝上,“谢谢你。”
他那张脸马上就红了,低下头一笑,“不客气。”
魏老太太笑着打他一下,“别愣着了,快上马吧!你的马就走在老太太她们的车旁,你说几句笑话给老太太和鱼丫头解闷。”
他连“噢”了两声,便走开去骑马。庾老太太望着他去,又忙扭头叫住魏老太太,“老姐姐,我也下来坐你的车,咱们两个好说话。”
如此九鲤便独坐在车内,车行不多一会,听见外头敲窗,撩开窗帘,只见魏鸿骑在马上,递了串绿油油的葡萄进来。
九鲤不知他先前将这葡萄放在哪里的,疑惑地在他身上打量。他看出来,便有些羞赧地笑起来,“这葡萄是装箱子里的,还有些鲜桃和蜜瓜,都是洗干净的,你吃么?你吃我就叫他们取些出来。”
原来是要敬奉到庙里的果品,九鲤因说:“我吃了一会拿什么供奉菩萨啊?”
他挠着头笑,“带得多,不怕。”
九鲤见他总低着眼说话,像不敢看她,心里不由得好笑,便领了他的情,“我就吃这串葡萄好了,谢谢你费心。”
也是凑巧,这日叙白带着衙内两个文吏与张达去城外迎新调来的县令,正骑着马从街上走过,眼睛一扫,好像看见九鲤坐在过去那辆马车里。他扭着头张望,果然是九鲤,正打着车窗帘子和外头马上的一位年轻公子说笑,那公子却不是杜仲,他并不认得。
他这半月虽不曾到庾家去过,但也听见些风,说庾家在为九鲤另外相看人家,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没瞧中他们齐家的意思。为这事前两日齐太太还在家生气抱怨,“他们没看中咱们,咱们原也不大看中他们,不过就是个开药铺的,反正门第也不相配,算就算了,就当咱们从未起过这份心。”
可叙白既已起了这心,哪能说消弭就能任它消弭得去?他本想再和两位太太商议商议,谁知还没来得及,今日就撞见九鲤在街上和人说说笑笑。
他渐紧了眉头,唤了张达上前来问:“你最近往庾家去过么?”
张达虽摇头,却笑道:“不过前日杜仲往我家去过,坐了会,说了会话。”
“他们家近日在
忙些什么?”
张达窥两眼他的脸色,想着不告诉他他迟早也会知道,便道:“左不过就是忙铺子里的生意,还有就是,听说为小鱼儿相看了一户人家。”
“谁家?”
“就是药行牙纪魏老爷子家,他们家有两个孙子,一个秀才,一个随魏老爷子做买卖,这兄弟二人都未曾婚配。”
原来是同行,叙白没再说话,攥紧了缰绳,身子随马蹄慢慢打着晃,晃来晃去地,似乎晃倒了心里的醋瓶,一时又酸又气。
却说九鲤一行走到城东麓丽街上,转进条小路,此路越走越宽,人家稀少,偶见行人,九鲤问魏鸿才知,沿这条路再往前便可出城而去,怪不得此地日照幽林,草木渐深。看那些游人所挎的箩筐里大多装着香烛,想必这青莲寺香火不错。此寺便藏在这半城半野之中,及至寺前,视野开阔,对面是一大片野塘,塘边垂柳卧莺,塘中栽种荷花,有几个小尼姑并些香客正挽着裤腿在里头摸鲜藕,听她们说说笑笑的好不悦耳。
寺侧翠竹高耸,掩着一道黄色高墙,大门上头挂着黑漆匾额,题有寺命。庵主并两个中年比丘尼已在石磴上迎候,那庵主净真也有四十来岁了,头戴僧帽,穿一件褐色阔袖海青大袍,瘦干的身材狭长的眼,眼皮惺忪半垂,两片薄薄的嘴噙着一抹和蔼微笑,似有些菩萨相,见魏老太太下了马车,便缓步上前,合十施礼,轻道了声阿弥陀佛。
两位老太太回礼,魏老太太抱腹而笑,“我看你们池塘里新出了藕,今日可要讨你们一顿斋饭吃了!”
净真和蔼笑道:“早上一接到老太太的信,老尼便命人扫了一间禅房出来供老太太安歇,老太太看是先进香还是先吃杯茶歇歇?”
“自然是先给菩萨进香。”魏老太太说完,又拉过庾老太太向庵主引介,“这是我新认得的老姐妹,原是苏州人,他们家今年才搬到南京,问我哪里的寺庙灵验,我和她一说,她今日就忙不赢地拉了我来烧香。”
“施主如此诚心,必有我佛庇佑。”净真朝庾老太太点头,眼睛落去她身后,看见九鲤便住了目光没动。
九鲤给她一望,忙在后头笑着行礼,她却忘了回礼,看九鲤看得好似入了神。九鲤渐给她瞧得不自在起来,复大声见礼,她方反应过来,笑道:“这位年轻女菩萨真是生得山眉水眼,霞姿月韵,倒难得有些凤仪。”
说罢,众人随她进了寺门,绕过一个大鼎,里头是个数十丈宽的大场院,两边种着茂密银杏,正值初黄,风一刮,簌簌落下些来,状如漫天黄碟,那银杏后面掩着些偏殿,左边是观音殿,地藏殿,弥勒殿,正有不少香客进出;左边则是讲经堂,藏经堂,解忧堂,有比丘尼替内替香客讲经解签;场院前头有几级石阶,上头即是偌大间大雄宝殿,内供三宝佛与二十四诸天,殿两侧墙角各开着洞门。
一行每个殿内上过香,由大雄宝殿后头出来,也是个大院,左右各设满僧房,正对过便是厨房和一间宽阔明亮的饭堂,场院中又有颗参天银杏,九鲤自场院中行过,就听见有间僧房内传出笃笃的木鱼声,节律悠缓,吸引着她歪头朝左边一间半掩着门的屋里看,瞟见里头有个未戴僧帽的二十来岁的比丘尼正在桌前闭目打坐,她只远远一眼就暗暗吃惊,这尼姑长得真俊!剔了头也不减美貌,反而益发突显出五官之清丽。
可巧那尼姑睁开眼,也从门内看见她,再向旁瞅一眼,旋即便有个半大的尼姑走到门前将门阖拢了。
那庵主净真回转头来,见九鲤偏着脸在看,便笑道:“那是小徒慧心的屋子,她是寺内首座,我老了,将来这主持之位就是要传给她的。”
魏老太太搭着腔,“上月慧心师父到我家去替我送经书,我见她气色不大好,说是着了风寒,如今可好些没有?”
净真点头道:“多谢老太太挂心,上月吃了两副药,已大安了。”
说着走到饭堂旁边一个洞门前,隐约见洞门内有花影,随净真进去,原来是个翠阴掩映的大院子,只见三面六间客房皆半藏半露在各色花藤怪石后面。净真领四人绕过一座半高的太湖石,进了一间房内,里头收拾得如富家居所似的,各色家具齐全,只是正墙底下那长条案上不像人家拱的是花瓶古玩,是拱着几尊白瓷佛像。
长案前有套桌椅,两位老太太走去坐下,自垂着腿,净真问魏老太太道:“施主门是在客房用斋还是到前面饭堂内用?”
上年纪的人都好热闹,方才进来时就间那间饭堂内有不少香客吃饭,所以两位老太太皆说到饭堂去用。净真便叫他四人稍作歇息,她自辞出去吩咐斋饭。
不一时有小比丘尼端了几碗茶来,魏鸿在门前接了,放在案上,先端了两碗往上首敬了两位老太太,又转回案前替九鲤也端出一碗放在她面前,轻声道:“小心,有些烫。”
九鲤仰面朝他一笑,他的脸立时又红了,要看不敢看她,坐下来将身子面向上首,“两位老太太想是走得累了吧?”
庾老太太嗔道:“走一走倒好,我先在乡下的时候一天也要在菜园子里逛逛,自从来了南京,人生地不熟的,又不认得几个人,没大走了,见天在屋里坐着,腿脚都坐僵了。”
魏老太太笑说:“从今后咱们认得了,还怕没地方走动?你就常带着孙子孙女到我家走走,我横竖在家也是闲着。”
“自然的,你也要常带二哥到我家去坐坐。”
魏鸿不好意思地笑笑,扭头看向九鲤,又将下车时替他收着的攒盒从桌边拿到她面前,“斋饭想是还有一会,姑娘先吃点零嘴。”
九鲤总觉他身上带点斯文的傻气,便笑着逗他,“你这会劝我吃饱了,一会还怎么吃斋饭啊?”
魏鸿益发把脸涨得通红,逗得两位老太太笑个不住——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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