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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庵中仙(〇四)


    屋顶上的竹子簌簌在响,九鲤倏闻得有个熟悉的声音随风杳杳飘来,虽不真切,可不会听错,那缓而淡的轻笑声中自含一股冷冽的威仪,不是关幼君却是谁!


    难道这么巧,关幼君也在青莲寺?她起身欲往外走,老太太道:“别乱跑,一会就吃饭了。”


    “不远去,就在这院里逛逛。”


    魏老太太怕她跑迷了,忙叫魏鸿跟着去。二人出了屋来,循廊转到去西边廊下,还未走到,听见确是关幼君的声音,西厢两间房有一间房门开着,九鲤走到门前向里张望,果然是关幼君和娘妆在里头坐着,正陪着个稍有年纪的妇人在里头说话,那妇人也携两个丫头,又携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儿,听口音不是南京人。


    幼君扫见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门前,正眼一瞧是九鲤,也讶异地站起来,“小鱼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九鲤朝北边屋里指指,“我陪老太太来进香,真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姨娘。”


    幼君和那妇人又说了几句,便携娘妆出来,“你引我去拜见老太太。”


    九鲤只得引她过来,她进门向老太太见了礼问了安,老太太又向她引介了魏家祖孙,她一样含笑施礼。


    那魏老太太打量着她直叹,“常听说关大姑娘的名号,都说关大姑娘多厉害多厉害,我只当长得像夜叉,没想到是这么个美人!真是了不得,姑娘家把生意撑得那样大!关大姑娘今日也来青莲寺进香?”


    幼君笑着在圆桌前坐下,“我是送人来的,有位生意上的朋友,他是常州人,他家中的小公子常年身子羸弱,偶然在常州听人说起这里的菩萨灵验,这位朋友可巧上来做笔买卖,夫人与小公子便也特地跟了来,就为到这寺里求个平安。那朋友有事另忙去了,托我今日送了这位夫人和小公子到寺里来小


    住几日。”


    魏老太太点头道:“不错,你别看这青莲寺小,香火不如那些和尚庙旺,可真格是极灵的!”


    “说得正是,我母亲在家也念佛,青莲寺的主持净真师父也偶到我家里走动,我也听说过这话,只是我素日忙,不大得空来礼佛。”


    “关大姑娘不比寻常妇人,料理那么大一个摊子,自然忙。”


    说笑间,幼君调目看见魏鸿并九鲤坐在一处,那魏鸿总偷瞄着九鲤,脸上自红着。她心里有些明白过来,敢是庾家不知道为何又不望齐家那门亲了,改看这魏家?这风向变得也太快了些,要不是今日撞见,竟不知道。


    正自想着,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尼姑进来回说斋饭备好了,请大家往前面饭堂用饭。既然在这里碰见,老太太自然叫幼君一道用斋,幼君便去那屋里,叫上了那位常州来的顾夫人与她的小儿。


    却说老太太九鲤两个不在家吃午饭,丰桥与阿祥又是端了饭在前头铺子里吃,又因还有一道汤在厨下煨着,连雨青也端着饭往后厨去守着火,饭桌上就只庾祺,杜仲,绣芝三人,这顿午饭便吃得分外安静。


    吃到一半,雨青将煨好的汤端进来,专放在庾祺面前。庾祺看一眼汤碗,因问:“怎么就这一碗?”


    三人齐齐笑道:“我们不吃,您吃您的。”


    庾祺一瞧三人笑意拘谨,方想起来,这几日也不知怎的,顿顿有汤,且只有他一人吃,他因是个不挑剔吃喝的人,所以前两日没大留心,此刻觉出不对来,端起来喝了一口。是鸽子汤,品出里头有海参鹿茸,这两样都是补肾壮.阳,固本益精的好东西,为何专给他喝这个?


    再说老太太为什么忽然想起要去庙里进香,连九鲤这两日也肯和他说两句话了。他稍一想便想出端倪,搁下碗起身,“仲儿,你随我过来。”


    喊得杜仲心一紧,却不敢不跟他出来,又随他回到房中,“师父,您有事吩咐我啊?”


    庾祺冷哼一声,一径走到小书房那书案后头坐下,两条胳膊大开,手握住案沿睇他,“是谁说我有病的?”


    杜仲只顾张望,“什么病?谁说的?您病了?我怎么不知道啊?”


    庾祺一脸阴沉,“若不是以为我病了,老太太怎么突然想起来去烧香拜佛?还有这几日怎么专煨些进补的汤给我喝?你不如实说,我就只当是你,难道是我教你的,连脉都不曾诊过就胡乱断人有病?到院中跪着去。”


    杜仲登时扑通贵跪在了案前,“不是我!是是是丰桥叔!”


    “丰桥会闲得没事瞎操心这些?”


    “他开的药膳!病,是张大哥说的。”


    “张达?他懂什么?”


    杜仲低下头,“他说,师父您不娶亲,八成是因为,因为身子不好的缘故。我原是不信的!可是吧,后来一想吧,这事情吧,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都是关心师父不是,所以——”


    庾祺气得好笑,“所以你就和阖家上下都说了我身上有病?”


    他忙摇撼双手,“不是我!我是先和小鱼儿说了,小鱼儿说这事情还得同个年纪大的男人商议,所以就告诉了丰桥叔,丰桥叔又和青婶说了,青婶才又告诉了老太太。”


    这可好了,只怕这家里的耗子都知道老爷有病了!连九鲤都疑心他身子有亏,难怪这两日也不大与他赌气了,看他的目光忽然多了两分痛心和同情。庾祺想到此节,直气得额心紧蹙,“我看你是长了大本事了,有病无病,连望闻问切都不用,只掐指一算就能算到!既然你又这本事,何必再要我这个师父?”


    杜仲吓得忙磕两个头,“师父,我知错了!您可别赶我!”


    庾祺哪能真赶他,默了半晌,只道:“你今日就到太阳底下跪着,把《本草经》给我抄上五遍,不抄完不许起来,也不许吃晚饭!”


    杜仲只得回到房中,老老实实拿了纸墨在院中跪下,一面埋头抄书,一面把张达咒骂了一百二十遍,一心盼着九鲤早些归家,好替他说个情。


    九鲤这厢才端起碗便打了个喷嚏,疑心是这林间的风有些凉了。一看桌上汇了十二道斋菜,大家有说有笑地吃起来。老太太与顾夫人初尝几口,都赞说不得了,这饭堂的素斋竟比得上酒楼里的滋味,做的色香味俱全。


    难得是做得精致,不像寻常寺庙里的斋饭,不过是吃个饱。九鲤本来也只想囫囵填个肚子,一吃竟有意外之喜,不禁眉开眼笑。魏鸿坐在她旁边,见她爱吃那鲜糟藕片,便替她搛了好些,笑道:“斋饭也是青莲寺的一绝,不过这是小灶饭,是另添了香火钱做的,大灶就比这略次些。”


    “大灶是给那些没有额外添钱的香客吃?”九鲤因问。


    他点着头,指着下人们那桌上的饭菜给她瞧,“菜蔬都是一样,只是做得没那么讲究。”


    九鲤随口笑道:“寺庙里不是常说众生平等么,怎么也是看人下菜碟啊。”


    恰好有个做知客的年轻师父走进来,听见这话,便道:“既想要众生平等,那你就别添钱叫另做啊,或者你也到那桌上吃去不就得了?”


    九鲤扭头一瞧,这尼姑好像同她差不多年纪,脸若银盘,朱唇皓齿,眉宇中间还生着颗红艳艳的美人痣,神态傲慢俏丽。她没承想嘀咕这一句偏给人家听见了,原是背后说人,所以不好还嘴。


    偏娘妆见不得这尼姑无礼,在那桌上冷笑一声,“香客们添钱另做,还不是你们这里先立的这规矩,我们姑娘原没说错,你凶什么?”


    那尼姑掉转身正要骂人,忽然又走进来个尼姑轻叱她一声,“静月,不得无礼。”


    进来的正是九鲤先在僧房内瞟见的那位清丽的年轻尼姑慧心,记得净真说,她是首座师父,将来是要继任庵主的。果然那静月听了她的话,脸上虽仍有不服,却不敢再与娘妆计较,只走到慧心跟前问:“师姐,慈莲好些了么?我得了二两燕窝,我想拿来叫了意给她煮碗粥吃呢。”说着,她拧起个纸包给她看。


    慧心轻蹙蛾眉,“你哪里得来的?”


    静月咬着嘴笑,“是方才走的赵老爷送我的。”


    慧心目光淡淡地望在她脸上,“怎好收香客如此贵重之礼?改日他再来上香你还给他。”


    静月反将两手背在身后,垂下了头,身子歪来歪去地,“我说我不要啊,他说这点东西不值什么,塞在我手上就出门走了。”说着,她又抬起头笑着试探,“师姐,慈莲好几天没好好吃过饭了,不如就留着给她煮粥吃吧?”


    慧心默了片刻,望着她温柔一笑,“好吧。”说着,她将饭堂睃一眼,“了意人呢?”


    静月也疑惑,“不知道,我在厨房里也没见她。”


    慧心便道:“那你把燕窝交给小师妹们,叫她们煮去。”


    静月又磨磨蹭蹭不肯,附耳去和她说了两句,九鲤猜她是怕燕窝贵重,不放心小师妹们。二人说着出了饭堂,大概是去寻她们说的那位了意师父去了。


    魏老太太笑道:“这了意就是管这饭堂的典座师父,别看她年纪轻轻,却烧得一手好斋饭,咱们这桌菜就是她亲自烧的,我一吃就吃得出来,每回来我都是另添了钱请她烧斋饭我吃。”


    幼君笑着不语,见九鲤还扭着头朝那门上看,便轻声唤她:“鱼儿,你不吃了?只顾瞧什么呢?”


    九鲤回转头来一笑,“我在瞧这两位师父长得真是好看,这么好的相貌,为什么要出家当尼姑啊?”


    魏老太太说:“那个慧心是净真师父从前在寺门口捡来的弃婴,你哪里知道,有些穷人养不起孩子,又舍不得卖,就转往寺庙门口丢。打量着出家人心善嘛,总会给孩子一口饭


    吃,慧心就是净真师父亲自养大的。”


    “那个静月呢?”


    魏老太太摇头,“我上回来是正月里的事,那会没见过她,估摸着是净真师父哪里新收的徒弟。嗨,总归也是可怜人家的女孩儿,不然谁舍得送来做姑子?”


    九鲤私想着这静月和自己一般年纪,恐怕比自己还要小个一两岁,从此却要长伴青灯古佛,孑然一身,真是可怜。自然她生在红尘富贵之家,是超脱不了的了,只觉得这山门之中的岁月了无意趣,那些石头菩萨又不会说笑,连件漂亮衣裳也不能穿在身,她无论如何是过不了这种清苦的日子。


    她摆摆脑袋,复端起碗来吃饭。


    幼君恍惚听见她叹了口气,睇着她好笑,“你这丫头,又在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


    她呵呵一笑,“我不过是在想,那么年轻的女孩子,怎耐得住这山林间的寂寞?”


    幼君沉默一会,微笑道:“你怎知人家寂寞?山林自有山林的热闹。”说完,她又瞧着两个进出收碗碟的小尼姑,“你瞧,这么些人呢,师姐师妹们日日在一块论经说法,怎么会寂寞呢?”


    说话间吃完饭,彼此也都相熟了,大家都说要走,只那位顾夫人要留在寺中少住几日,就携丫头随那知客静月将大家送至门外。


    老太太是个热心肠,因和那顾夫人说得来,便拉着她说家里就是开药铺的,儿子是个大夫,还算有些名气,她若不嫌,过两日便叫了儿子一道来替她家小儿瞧一瞧。那顾夫人自然无可不可,忙千恩万谢地送她登舆。


    九鲤跟着走在后头,瞟眼一看,静月正目含鄙薄地打量着自己,心想这尼姑八成还为她方才在饭堂说的那句话生气呢,便有意友善地笑笑,“真是辛苦小师父大太阳底下送我们出来。”


    静月歪着鼻子轻哼一声,懒声歪气道:“不客气,谁叫你们供奉了那么些香油钱呢。”


    她偏着脸,额心那颗美人痣在阳光里分外鲜活明艳,九鲤暗暗赞叹,真是个小美人,就是脾气太大了些。自觉是自讨没趣,便抿抿唇不说话。隔会发现静月又扭着眼在看她,她便奇怪,“你老是看我做什么?”


    静月不过是见她和自己年纪相仿,又觉自己的相貌比她不差几分,可人家却生来命好,想必是家中富裕,穿的戴的如此精贵!她心中止不住冒酸气,人又有几分傲,自然不肯如实和九鲤说。


    她朝九鲤翻着白眼,低声道:“看你就像个中看不中用的娇娇小姐,我告诉你,菩萨才不会保佑你这样的人,你今日的香啊,净是白烧!”


    言讫她扭身仰着头自走了,剩下九鲤满脑袋莫名其妙——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62章 庵中仙(〇五)


    下晌归家,魏老太太特地吩咐让魏鸿送老太太和九鲤一程,于是魏鸿便跟随她们的马车一路到了琉璃街上。九鲤路上就热得口干舌燥,一下马车什么也不顾,只急着奔到后头来吃茶。


    甫入洞门,见杜仲在大日头底下趴着,不知在做些什么,她走去看,才发现地上摆着张炕桌,桌上铺着纸笔,他弯在这里原来是在抄书。小时候他就常被庾祺罚抄书,雪地里也跪过,两者相混着罚他还是头一回,再说这都多少年没被庾祺如此罚过了。


    她拂裙蹲下,望着他好笑,“你今日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竟惹叔父生了这样大的气?”


    正说着,绣芝端了碗冰镇酸梅汤来给他,道:“快别问了,还不就为雨青煮药膳汤的事,老爷觉得都是他背后撺掇的,再说丰桥雨青两口子年纪都不小了,哪能罚他们?所以只罚了他在这里抄书。”


    “叔父知道了?那他许丰桥叔给他把脉了么?”


    “谁还敢给他把脉?这一下午大家话都不敢说一句!”


    杜仲晒得脸上潮红,大汗淋漓,抢下那酸梅汤几口吃净,揩着嘴与九鲤道:“这事情原是咱们大家商议下来的,眼下不能叫我一个人在这里挨罚吧!凭什么?就因为我是个男人,又年轻,禁得住?你既然回来了,快去替我说句话,让师父放我起来,我都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九鲤却满心只记挂别的,“既然叔父知道了,那他到底和没和你说他身子怎么样?到底还有没有救啊?”


    杜仲怄得大翻白眼,“他有没有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晒下去,我就没救了!你别啰嗦,快去找师父求情!”


    “郭嫂,你先给我端碗酸梅汤来,我渴死了,吃了再说。”九鲤不紧不慢站起来。


    杜仲不由得恨她两眼,“你就见死不救吧!”


    “我又没说不救,只是我眼下渴得嗓子眼里冒火星,要说情也得等我喝杯水再去吧。”


    待她慢慢喝过酸梅汤,适才又往前头去,原来老太太领着魏鸿和他在铺子隔间里头说话,她在碧纱橱外听觑。魏鸿说话不但有礼,还透着股敦厚拘谨,庾祺心里虽不大喜欢他,也不好说他什么,只管面上敷衍着说话。


    丰桥见她在门前偷听,忙“噗嗤噗嗤”地朝她吐信子招手,待她走到柜前,他愁眉苦脸道:“我可告诉你,老爷生了气,你今日可别惹他。”


    九鲤一面瞟着里头,一面抑着声,“到底叔父有没有病你们问了么?”


    丰桥一脸晦气地摇头,“都是你们闹的,我想老爷哪会有病,他若有病自己不晓得开药吃?”


    “嗳,您前几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都是被你们俩个死孩子给绕进去的!”


    正说着,见魏鸿从里头告辞出来,九鲤朝丰桥摆摆手,迎着他走去,和他笑笑,“你这就走了?”


    老太太走出来道:“丫头,你送人家出去。二哥,你得空尽管和你祖母到家来。”


    本来她老人是想留客,但奈何在里头说了这半晌话,也没听见庾祺说一句款留魏鸿的话,她心里对此时他与九鲤之间古怪又微妙的气氛有所察觉,明明知道按理该如何做,但所做的一切都只敢在庾祺的应允之下。她做娘做得极懦弱怕事,可是生来如此,也对自己没办法。说罢她自往后院走了。


    魏鸿和九鲤道:“想你和老太太都累乏了,我改日再来拜见。”


    “你晒着烈日送我们回来,怎么样也该留你吃过晚饭再走啊。”


    他憨厚腼腆地笑着,犹豫忐忑的模样,想是心里想留,但碍着庾祺没说留客,未敢私自答应。


    庾祺从里头望着他们,见魏鸿面带不少羞意,眼色躲闪,九鲤倒只管大大方方地盯着人看。他忽然吊诡地有点放心下来,她不喜欢这样低眉垂眼的男人,她自来喜欢挑战,喜欢知难而进,他知道太容易太轻便的东西她都喜欢得不长久。


    他本来担心魏鸿真给她挽留下来,可如此一看,又不急着出声阻止,闲适地端起茶来随他们站在外头说话。


    九鲤用余光往碧纱橱内瞅了眼,顿觉无趣,只得送了魏鸿出来,目送他打马而去。她在街前站了会,一颗心在炎炎烈日下,感到茫茫然。


    隔会她转回铺子里,慢吞吞踅进隔间,随便拣了张椅子坐下。她贴着椅背,把腿长长地伸出去,盯着自己的绣鞋上的缠枝纹看,一直没作声,自己却在这沉默中觉得煎熬。


    庾祺仿佛知道她缄默得难受,便先半笑着开口,“怎么回来衣裳也不换?外头热得很,身上想必出了不少汗,衣裳腻腻的很舒服?”


    “青婶在给我烧水,我洗过澡再换衣裳。”


    他把茶碗放在旁边,“就为你洗澡,家里柴火钱也要不少费。”


    渐渐两个人又像如常了,她窥他一眼,咬着笑意走到上首来坐着,“您许杜仲起来吧,再跪下去只怕要中暑了。”


    “他凉茶喝了不老少,酸梅汤也吃了几大碗,还会中暑?我看他那脑袋就得在太


    阳底下好好晒一晒,不然净胡思乱想些没用的东西。”


    九鲤暗噘下嘴,“他也是担心您的身子啊,我们都是为您好。”


    庾祺冷笑,“你们看我像是有病?”


    这哪里能看得出来?她心里嘀咕,瞟他两眼。


    他给她这半信半疑的目光一刺激,难得神色略显浮躁,“我好得很!”


    这也不能看出来,好不好只有他自己关上门才知道。九鲤歪嘴道:“那您为什么不叫丰桥叔给您把把脉?”


    “好好的我把什么脉?哪个好人会无端去找大夫瞧病?”庾祺屏息凝神,这才按捺住火气,“往后不要再胡猜乱想!”


    九鲤仍不放心,沉默一会后小声说:“您可不要因为怕伤体面就瞒着我们噢。”


    “别再说了!”他长吁出一口气。


    看他脸色只怕再说下去他免不得要发火,她只得住口。可他又不问问魏鸿,她再坐着倒觉没意思,便转进院叫了杜仲起来,又将他的话偷偷转告老太太。


    老太太因想,庾祺到底是个大夫,若真有病应当早就自己吃药了,大概真是他们多虑。她渐渐放下心,又叹还是青莲寺的菩萨灵验,不管庾祺到底有病没病,反正是今日烧了香今日就解了家里的烦恼,无论如何不能不去烧香还愿,再说还与那顾夫人说好的,要叫庾祺去替她家小儿看脉。


    可她没敢和庾祺说,却推九鲤去,“你撒个娇卖个乖你叔父就肯去了,叫我和他说,他又要教训我是在外头乱应承。”


    九鲤心下正巴不得,这回谁也别跟着,连杜仲也不带,就只她与庾祺两个同往青莲寺,清清静静玩耍一日,何乐而不为?晚饭后便和庾祺说了。


    隔日一早,二人雇了车,又抬着一箱香烛往青莲寺去。庾祺瞅那箱子东西就知道九鲤是去菩萨跟前还愿,心下满是个无奈,本来没病没灾,倒成了菩萨的功德。一看九鲤,她正打帘子望着外头,脸上带着笑,唧唧喳喳和他说着那青莲寺的景致如何好,斋饭又是如何可口。


    “不过要想吃得好些,得添钱另做,您身上带没带着银子啊?我嫌荷包累赘可是分文没带。”


    他在对过叹了口气,笑道:“天下没有白来的吃食,神佛地界也是一样,我知道你吃不惯那些大锅大灶的饭。”


    言下之意是早预备下了,九鲤想到有一年老太太做寿,他请了班戏到乡下,在庄子上搭棚子摆流水席,请全庄的人吃饭看戏,接连三日宅中不开火,阖家人口都一并在戏台那头吃饭。她只头一顿吃了个热闹便抱怨大锅里烧出的饭不好吃,可家里人都在那棚子里忙活,苦于没人手,庾祺无法,只好亲自挽起袖来替她烧饭,他便是那时候学会了烧几个菜。


    她自来就不省心,他在灶下愁眉苦脸烧火,她还要趴在他背上闹腾他,他实在不耐烦了,搬了根小凳来呵她,“给我规规矩矩坐好!”她坐了会又坐不住,歪来凑去地,那灶洞里的火烧得旺起来,把她的头发给燎了一缕,那天她捧着头发哭了一场,他非但没安慰,还凶着说了句“活该”。


    九鲤想着好笑,捂着嘴在那头偷笑起来。


    庾祺不知她在笑什么,反正一丁点小事就值得她高兴一场。他懒得问,只陪着她微笑,脑中忽忆起全善姮的临终前紧攥着他的手说:“你既答应了我要带她走,就要一生一世待她好!”尽管他从没养过孩子,但自认为并未负她所托。


    “叔父,您流鼻血了!”她倏地脸色一变。


    他抬起手背一抹,果然从鼻翼下蹭到一片血。九鲤忙摸了帕子给他,“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这几天被他们“补”的!他想来就有气,澹然睇她一眼,冷声道:“你接连大补几日试试。”


    九鲤忙坐到他身边来,歪下脑袋看他的鼻子,仍有点疑心,“会不会是虚不受补啊?”


    他将眼一闭,背贴在壁上叹气,“你别再怄我了,让我多活几年。”


    “噢。”她只得住嘴不问,拿过他手里的帕子折了折,抬手替他擦拭鼻翼。


    她明明擦得很轻,但没由来地令庾祺很是烦躁,他握住她的手腕,半睁开眼向下瞥着她,懒倦的目光里渐渐不觉地泛起点侵略意味。九鲤一颗心扑通扑通跳起来,面上发热,可能是热糊涂了,头晕目眩间不知哪来的胆量,竟在他睨视之下,突然把嘴巴贴去他手背上轻触了一下。


    该是个亲吻吧?


    彼此心下都是一惊,但面上却都没有表现得过分诧异慌乱。他只放开她的腕子,把手垂下来,稍稍坐正了些。他很清楚,这时候绝不能把这一吻当回事,就像有些病入膏肓的人,瞒瞒他兴许还有奇迹发生,倘或他知道病情,反而日夜悬心大受其害。他只能当它是个意外,不问也不说,放它轻轻过去。


    九鲤本来自己窘乱不已,谁知等了会见他什么也不说,又觉十分失落,一颗心缓缓地沉静下来,方才震动那一刻引起的风暴郁塞在腔子里,反而成了一种闷。


    渐渐感到车内简直透不过来气,她扭头把窗帘撩开一片,“就快到青莲寺了。”


    庾祺听见她嗓音有些颤抖,转眼一看,见她眼睛里泛着泪光,他心里也泛起酸楚,深思熟虑之后,沉着声道:“我从前答应过你娘,要将你养大成人,要保你一世无忧,我不能失信于她,更不能做个恶人。”


    九鲤一下就听明白了,陡地端过眼怨愤地把他盯着,“你以为你很好么?!”


    他苦笑一下,“可能在别人眼里我算不得什么好人,但我不能对不住你。”


    “你眼下就是在对不住我!”


    他看见她眼睛深处闪动的光与影,也不由自主地被撼动,但他清楚知道她还太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千千万万精彩的可能在前头等着她,根本没必要为一瞬间的冲动去背负上太多流言蜚语。


    “‘眼下’只是短暂一瞬,你才十七,一生还很长,不能不为以后打算。”


    原来他心里果然早就知道了,他早知道!她还终日傻呆呆地苦恼着该如何试探他,叫他明白她的心!她更怨了,泪珠忍不住掉下眼眶,目光近乎是哀求,“我才不要打算以后!我只要一辈子跟您在一起。”


    他避开没看她,“可我不能不替你打算,你能跟我多久?我大你许多,何况男人大多比女人短命,我肯定是要先死的,我死后,你还有二三十年要活。不必等到你老,在你还年轻的时候,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手画脚,那时候你就会怪我在你不谙世事的时候哄骗了你,就会觉得我自私卑鄙又无耻。”


    她忙把两手塞进他半蜷的手掌里,“我不会的,我肯定不会!”


    他笑了笑,“我会,此刻你说着这些话,都已令我无地自容。别再提了好么?等一阵子自然就过去了。”


    过不去的,要认真追溯起来,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对他的依恋是何时而起,更不知道这份依恋到底的如何一日一日地过分得扭曲,终于变得畸形。总之绝不可能像他说的如此简单,要是真能等一等就好了,那么这十几年来,她怎么反倒越来越病入骨髓?


    他轻描淡写地往她手背上轻拍两下,表示宽慰。九鲤却一把将手拿开,讽刺地一笑,“您别装这副慈祥样,您压根就不是慈眉善目的长相。”


    他假装轻松地好笑,“


    那你要我什么样?”


    她把眼眶里待落的泪凝住了,狠狠盯住他吐出一句,“我恨你!”


    多孩子气的话,他此刻是真心发笑,口气不自觉地软和宠溺,“好,你恨我吧。”


    九鲤恶狠狠瞪他一眼,将脸撇向窗,打起帘子来。阳光绿阴从她脸上掠过,照的她腮畔一颗泪珠宝石似的闪烁,他抬手将它抹了,笑意沉敛了两分,“恨我一时,总好过恨我一辈子。”


    她突然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这眼泪哪经得太阳暴晒,不多一时到青莲寺,她脸上的泪已干透了。庾祺叫赶车的抬了箱子进了青莲寺,他二人随后过去,便早有知客瞧见箱子带着小尼姑迎来门前,九鲤一看这知客正是那天那静月小师父。


    这静月也认出是她,当即收了笑脸,“又是你。”


    九鲤心下正是个不高兴,见她如此,也没好脸给她,“是我,怎么了,未必你青莲寺的大门还不许我进了?我可是抬着香烛来的。”


    静月上回就看出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凡是这样的人家必是身娇肉贵,大老远走来,该疲乏了,所以指挥小尼姑先抬了她的东西进殿,不耐烦地照规矩问一句:“是先进香啊还是先歇脚啊?”


    九鲤原没那么诚心,因冷声冷气道:“先歇脚,打扫一间上房出来,还要好茶。”


    “你要多好的茶啊?我们寺里不过是些寻常的茶,你要好的,只好到茶馆里喝去。”


    庾祺在门外正付了车钱进来,一看九鲤脸上剑拔弩张的,抱着胳膊脸向右偏,再看那小尼姑也是一样,抱着胳膊脸向左偏,倒觉好笑,这二人竟是一般年纪,一般的脾气。


    倏闻得远处有人轻呵一声“静月”走来,原来是庵主净真,这净真一看九鲤也认出来,合十道:“原来是庾家的女菩萨,怎的不打发个人先来寺里说一声,贫尼好先预备。”一看庾祺,又微惊诧,“这位是?”


    九鲤回礼道:“这是我叔父,他是来给住在这里的顾夫人看诊的。”


    净真点头回应,“顾夫人携着小公子和丫头们往附近逛去了,恐怕得晚些时候才回来,二位施主先请屋里歇会。”


    旋即命静月将他二人引去客房,这回倒巧,是在西边,紧挨着顾夫人的屋子。这间屋子比上回北边那间屋子大,左右隔了两间出来,一边是罗汉榻,一边是架子床,想是安顿那些人口多的客人。不过光线却不及北边那头,九鲤斜瞅庾祺一眼,存心和他过不去,故意挑刺抱怨。


    静月听见脸色更不好看了,“寺庙又不是你家开的,有屋子给你歇就算好了,还挑三拣四的——你前日歇的那间已经有人了,我们佛家最讲众生平等,不能因为你家有钱就叫人让你,先来后到你懂不懂?”


    “我又没说要人让我。”九鲤翻了个白眼,自坐在八仙桌前,“去,给我们上茶,一路来渴得很,要凉茶,可不要滚烫的。”


    静月歪声道:“只好端来你自己等放凉。”


    她仰着脖子走出门后,更气得九鲤闷声而坐,一看庾祺坐在上面椅上不说话,只顾打量房间,她便捡起桌上一只茶盅作势要砸。庾祺瞟见,笑了声,“砸吧,一会我赔钱给人家。”


    她又气鼓鼓将茶盅搁下了,狠狠乜他一眼,复说一句“我恨你”,像水底下的鱼吐水泡,咕噜噜毫无气势——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这两天因为手疼字数有点少,后面还是尽量保持六千。


    第63章 庵中仙(〇六)


    未几有个年岁较小的小尼姑端茶进来,庾祺拿了些钱给她,特地吩咐她午饭另做。这小尼姑拿着钱尚在踟蹰,九鲤想到上回吃的那桌斋饭是出自一个叫了意的执事之手,因又嘱咐她:“嗳,我知道你们了意师父的手艺好,这顿饭可要请她来做,别人做的我可不吃。”


    那小尼姑却稚声道:“阿弥陀佛,真是对不住施主,了意师姐今日不烧饭,都是由厨房三位小师姐烧。”


    九鲤只好扫兴地问:“她为什么今日不做啊?”


    “昨天半夜她给慈莲师姐煮面,又照顾慈莲师姐半宿,今日困倦得起不来,这会还睡着呢,师父说许她多睡半日。”


    “那她什么时候起?我可以等啊,横竖我们这会也不饿。”


    小尼姑又道:“起来只怕也没空做,下晌师父还要打发她去给一位老香客家里送菜蔬,她起来就该走了。”


    九鲤一笑,“你们寺里还卖菜蔬啊?”


    小尼姑合十笑道:“不是卖的,我们寺里有几片菜园子,吃不完的时候,住持师父就会散给那些家里不大吃得起饭的穷香客。”


    饭都吃不起了,还来烧香,果然是走投无路的人才爱投靠佛门,九鲤闲叹,“你们住持师父还真是慈悲为怀啊。”


    “那是自然,住持师父是得道高僧,秉持善心,常接济穷苦之人。眼下我们门口那片池塘里结了藕了,周围有人家来挖藕,她都不计较,还叫我们帮着挖。”


    原来那并不是片野荷塘,那净真倒真是个有佛性的人,辛辛苦苦种出的藕,自己吃不了也不拿去送有钱的香客,专散给穷人。那些穷人能出得起几个香烛钱呢?分明还有诸如魏老太太这等富家香客,她不送给他们去,可见不爱趋炎附势。怪不得自己两回来都抬着一箱子东西,那净真也只是以礼相待,并不过分奉承。


    庾祺闲逸地在椅上听她和这小尼姑说许多,无非是贪图那了意师父的好手艺,再有,她其实并不是享口舌之欲的人,今日在这里挑三拣四,还不是借故挑刺给他看。反正她自己不顺心,也要处处折腾得他也不顺心。


    他了然于胸,笑了笑,又拿出三两银子,叫那小尼姑上前来拿,“你拿着这钱先去讨讨那位了意师父的意思,实在为难就罢了。”


    小尼姑握着手里的,暗暗一算,加上倒有四五两银子,寺中虽有不少阔绰的香客,可不过是多添香烛灯油,添了那份钱,寺里自然少不得要做顿好斋饭,但还少有专为顿斋饭如此破费的,且一桌饭又不要山珍海味,除开厨下的耗费,余下的钱不会少,这都该是了意的。


    她因一向是在厨房做事,管厨房的又是了意,自然该讨好,便忙拿着银子往前头了意房中来。了意正在好睡,冷不防被叫醒,心中厌烦,拿起个枕头就砸这小尼姑,“你个作死的,没见我在睡觉?!”


    小尼姑忙掏了几个碎银子捧给她看,“师姐别慌打,你瞧这是什么?”


    了意转头一看,忙坐起来,“谁给的?”


    “有叔侄俩点名要吃你烧的斋菜,这是单给你。”


    了意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哪还有困乏之意,慌着起来穿衣洗漱,将僧帽戴在头上,一个猎古调便奔客房里来了,在门前问候两声进来,合十见礼,直笑呵呵问九鲤二人想吃些什么。


    九鲤乍见她吓了一跳,她左边面颊上竟有半个拳头大小的一块疤,像是被火烧的,疤痕凹凸不平,像张搓皱了的布,皱褶扯得左眼向下垂,两只瞳仁却又黑又亮,显得狰狞怪异。她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就更显得可怖了,像冯妈妈从前给她讲的深山老林里的“灰大仙”。


    她不禁打个寒颤,起身往后略退了一步,“你是了意师父?”


    “阿弥陀佛,正是贫尼。”了意又合掌施礼,笑道:“听小师妹说两位施主点名要吃我烧的饭?我因不知二位的口味,所以特来问问。”


    还真叫庾祺说准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小尼姑方才说她还在睡觉,这么会工夫就麻利地来了。


    九鲤因不大敢看她,躲避着眼,尴尬地笑一笑,“我吃过你做的一道鲜糟藕片,还有个清炒笋干,我吃这两样。”顺便退到上首椅上,睐庾祺一眼,“叔父,您想吃个什么?”


    庾祺淡淡道:“我没所谓,师父拣拿手的做吧。”


    也不知是不是九鲤看错了,觉得这了意一看见庾祺,忽然低了低头,显得文秀怯弱了两分,好像害羞似的。她答应着出去,九鲤盯着她的背影看,而后又转来看庾祺,暗厌他偏长得一副好皮相,要是他丑些,自己也不见得会长歪了心!


    庾祺发觉被她盯着,转过脸来,她立刻想起来在和他怄气的事,脸色一变,又起身坐回八仙桌前去吃茶。


    他在后头无声无息地笑了笑,端起茶呷一口道:“早上你起来得太早,那里


    头有榻,你去歪一会?等饭好了她们自然会来叫。”


    “我不困。”她背身坐在前头,心里仍是幽愤难平,故意说起魏鸿,“前日和魏老太太还有魏二哥在这里就是吃的了意做的斋饭,当时桌上就有一道脆藕,您尝过就晓得了,比正经酒楼里的素菜还要可口。”


    她越是故意,庾祺越觉得没什么可不高兴的,“是么?可不可口都是因人而异,你喜欢吃,又有得吃,这就很好。”


    九鲤听他口气平静,又添一层气,“我觉得魏二哥很好。”


    庾祺正要说什么,正赶上那顾夫人携丫头儿子回来,经过这门前,晃眼看见是九鲤,忙进来招呼,一听她叔父也来了,忙不迭与庾祺见礼问候,说下好一番谢的话,这便请着庾祺九鲤到隔壁房中替她家小儿看诊。


    庾祺细诊过脉,没甚大碍,只是这孩子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脾胃又有些不好,他先开了张方,说:“明日我把药送来,趁你们住在这里,先吃两日看看,若有好转,我再另拟一个方,你们带回常州去抓来吃。另则他的肠胃还有些弱,只怕平日饭后有腹痛的症状?年纪小进食有碍,自然身子弱,鱼儿小时候不爱吃饭,长大也有些体弱。这倒也无碍,我带了灸针来,顺便再替他针灸几回。”


    九鲤听说到自己,坐在桌前嘟囔,“看病就看病,又拿我做什么例子?”


    庾祺从罩屏里走来,笑了笑,“你的确不好比人,人家是身子的缘故吃不好,你是自己挑嘴。”


    那顾夫人拍着手跟出来,“可不就是常有腹痛嘛!在常州也请大夫扎过几回针,可不大管用。”


    庾祺笑道:“大概是那大夫扎的穴位不正。”


    顾夫人高兴得要不得,顾家乃富裕之家,出手十分大方,命丫头包出二十两银子给庾祺,又说:“得先生医治后若能见好些,我再包二十两银子谢先生,先生就看在您家老太太的面上,可千万要多费心。”


    庾祺因有钱赚,自然答应,顾夫人还有些怕他敷衍,明日不肯亲自来,便叫丫头请来客房执事尼姑,仍定下隔壁那间屋子,与庾祺客气道:“先生走到这里想来乏累,我把屋子先留下来,先生明日一到就在屋里吃茶用饭,等小儿吃过了药先生就好给扎针。”


    一面说着,一面并庾祺九鲤走出屋来,齐往饭堂用斋。


    凑巧他们前头不远走着个女人,看那身量纤纤的背影好像年纪不大,约莫不到三十,鸦堆的发髻里插金戴翠,穿一件妃色妆花锻长衫,半罩橙黄熟罗裙,颜色鲜亮得叫人不能忽视,左右伴着两个丫头,想必也是个有钱人家奶奶。


    顾夫人挽着九鲤悄声嘀咕,“我顶看不上这个人,昨日来的,抬了几箱子香烛,就住在你们上回歇息的那间客房,仗着有几个钱,把这庙里的姑子支使得团团转,稍有不遂心的就摔碟子砸碗。”


    九鲤骇异,“啊?神佛跟前还这么大的脾气?”说完想到自己方才也想摔茶盅来着,便不大好意思。


    “是啊,有脾气嚜在家里耍耍好了呀,跑到这佛门清净地摆什么臭架子?一大早就开始骂人,就为小尼姑端来的早饭不合她的口味,骂得那个难听啊,声又大,把我儿子也吵醒了,所以我才带着儿子丫头们出去逛,懒得听她在屋里动火动气。”


    说话间走到饭堂里来,午时已过,饭堂的香客只剩寥寥几个,都是自在前头桌上那几个大盆里舀饭菜吃。他们的饭另预备好了,小尼姑正往那靠墙的一张八仙桌上摆,前头那鲜亮妇人大概也是单要的饭菜,以为那是她的,一径朝那桌走去。


    到跟前一看不对,拽一把那端菜的小尼姑,叱声问:“我要的素烧鹅呢?!又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我给你们寺里添了那些灯油,你们就只管糊弄我?把你们执事师父叫来,我倒要和她理论理论!”


    那瘦瘦小小的小尼姑险些给她拽倒在地,忙怯声分辩,“这不是奶奶的饭,奶奶的在那桌上呢。”


    鲜亮妇人扭头一看,不答言了,乜着眼朝那桌走去,立在桌前将一桌子菜仔细看了一番,见没什么差错,这才坐下。


    两桌离得稍远,想来听不见,九鲤低声同顾夫人议论,“果然是好大的架子啊,不知是哪家的太太。”


    顾夫人偷么蔑笑,“你看她那样子会是什么正经太太?我看是谁家的小老婆,骤然得了势了,不知怎么显摆才好。”


    九鲤眺眼望去,说得也是,瞧她穿的戴的,全是副“小人得志”的派头,不像是出身有涵养有见识的小姐。


    此刻那“灰大仙”了意亲自端着碗八宝豆腐来了,直奔这桌,搁下便笑嘻嘻问:“太太姑娘今日吃得还可口吧?”


    顾夫人连日也是吃她做的饭,因也是个出手大方的,与她也日益相熟,笑道:“又麻烦了意师父了,了意师父年纪轻轻的就有这好手艺,我看你生错了地方,要是生在红尘中开个素菜馆子,生意一定红火。”


    九鲤听她说了意年轻,不禁细盯着了意的脸看,还真是,她未受伤的那半张脸上一丝皱纹没有,就是半张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的脸,且细看来,那半张脸还生得有些艳丽妩媚,偏是这半边的美艳凑上那半边的狰狞,益发显得跟个妖怪似的。


    九鲤看着看着又吓到了,忙眨眨眼睛,向她笑道:“这道马头兰拌笋明日我还想吃,劳烦师父明日再替我们做一回。”


    了意眯着眼一笑,“姑娘明日还来?”


    庾祺明日要来替顾小公子送药针灸,她自然是想跟来的,一看庾祺没说什么,她便欣欣然点头,“来!”


    庾祺虽未开口,却摸了银子放在桌上。那顾夫人见他掏钱,自是不许,拿着银子叫他收回去,和了意说:“师父只管照好的做,我一会打发丫头给你送钱来。”


    了意正高兴不迭地点头答应,忽然听见“咣当”一声,那鲜亮妇人跌了个盘子在地上,吊着扬悠悠的嗓音也不知是说给谁听:“这种碟子也配摆在我面前?我见不得这种丑东西!下晌你们上街去买些碗碟来,交给寺里,告诉她们,往后我吃的饭菜就用我们买的碗碟装,别再给我使这种粗制滥造的玩意儿,瞧这上头绘的小人儿,长得青面獠牙的,吓也吓死个人了。”说着撑案起身,捏着帕子蘸着嘴角,“我不吃了,你们坐下吃了吧。”


    原来是跟她那两个丫头说,可话里的刺像是直冲着了意身上扎。了意撇了撇嘴,却没理她,只又和九鲤几人笑嘻嘻客套几句出去了。


    饭毕九鲤庾祺二人打道回府,歇过一夜,次日一早抓了药,带上灸针,又至青莲寺中。昨晚上像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这日有些凉快下来,清风徐徐,太阳也不那么可恨了,九鲤坐在车内看庾祺,也不似昨日那般火大了。


    庾祺随马车的韵节晃着身子,慢慢晃出一抹笑意,“今日还恨我么?”


    尽管嘴上说恨他,又怎能真恨得起来,昨夜细想他的话,虽觉得没理,可也明白全是为她想着。不过她到底是给宠坏了,为一份私心不能得到满足,仍然甩脸色,“恨!”


    他攲在壁上,懒洋洋地攒起眉,假意为难道:“这可怎么办,要是旁人惹你生气,


    配上一剂毒药毒得他半死不活也就解气了。可我是一家之主,我要是出了事,你吃谁靠谁?想想也就算了,还有什么不能宽恕叔父的?”


    九鲤心中忍不住一阵悸动,真是稀罕,他难得说这种软话,他的声音钻进耳朵里,令她从耳根子到心里都发软,她赶紧把两只耳朵捂起来,“我不要听您这些哄人的话!”


    庾祺笑了笑,没再言语了。


    隔会她把手放开,委屈又憎恨地睇着他。


    没承想到了青莲寺,走到顾夫人房中,关幼君与娘妆也坐在屋内。幼君正同顾夫人说笑,听口气,她今日是专程给顾夫人送茶叶来的。顾夫人才刚从她嘴里听说庾祺是主治南京疫病的大夫,还是有名的神医,简直如遇神兵,一见他叔侄二人站在门前,赶紧起身迎来,比昨日还要热络敬重。


    幼君也缓缓立起身,笑道:“这回夫人您就只管放心吧,又有菩萨保佑,又有神医诊治,小公子的身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说完她朝庾祺点头打招呼,庾祺也点头回礼。


    九鲤看他二人一眼,不对滋味,就把几包药交给顾夫人,说先要进房去歇会。


    顾夫人接过药忙说:“对对,你们先去歇会,我先叫丫头煎药,午饭我都吩咐下了,等吃过饭再慢慢替小儿针灸不迟。”


    在隔壁屋里吃过半碗茶,小尼姑来回顾夫人饭好了,顾夫人又与幼君转到这屋里来喊了声,大家齐去用饭。九鲤坐下一看满桌的碗碟,并没有昨日要的马头兰拌嫩笋,菜相也十分平常,根本不是出自了意之手。顾夫人吃了一口也觉出不对来,心下有气,打发丫头去厨房叫了个小尼姑来问。


    那小尼姑道:“了意师姐昨日下晌出门去给老香客送菜蔬,今日还没回来呢,总不能叫几位施主饿着肚子等她回来,所以只好我们几个做了,我们的手艺是要差些,还请几位施主见谅,等了意师姐回来,一定给几位做一桌好菜补上。”


    他们几个都不是刁难人的人,都作罢了。却听见另有人在堂中冷笑,“也要回得来才行。”


    九鲤几人不由得循声望去,原来还是昨日那个鲜亮妇人,今日竟比昨日打扮得还要艳丽,穿的银红衣裳桃色的裙,仍是满头珠翠,她一说话就洋洋得意地扭动着脖子,头上珠光直射.人的眼。


    不但九鲤觉得她说话难听,连刚进门的静月也听不惯,一径朝她桌前走去,“你这人怎么说话呢,自你到了我们寺里,成日挑刺,你到底是来拜菩萨的还是来和我们过不去的?你要是嫌我们这里不好,阿弥陀佛,你快往别处去!南京城多的是寺庙,何必一定要在我们这家?!”


    那妇人待笑不笑地斜上眼,“你管我的,我爱拜哪座庙的菩萨就拜哪座庙的菩萨,你们住持还没说要赶我,就轮得到你个丫头片子说话?”


    静月自是不服,叉起腰来,“我们住持师父是菩萨的肚量不和你计较,可我不是好性的,容不得你在这里找事闹事!我管你供奉了多少,今日你就给我搬出寺去!”


    此时又见那庵主净真走来,攒眉轻呵一声,“静月,好好说话。”


    静月急走到她身旁道:“师父,她在这里咒骂了意师姐呢!”


    “出家人应心胸宽广,心平气和,你这两月的经竟是白学了。”净真轻声训完话,堂中扫一眼,果然不见了意,因问:“了意呢?”


    静月道:“您昨日不是打发她往吴家送菜蔬去了嘛,还没回来呢,大概是吴老妈妈昨日留她在家住了。”


    净真摇头叹气,“这个了意,我分明嘱咐她这几日吃饭的香客多,要她早去早回,她又贪玩。”


    九鲤默默听她们说着,心下却渐觉奇怪,那了意师父昨日明明答应定了今日要替他们张罗饭,且看她是个贪图钱银之人,就为庾祺或顾夫人出手大方她也不该失信,何况给人送菜蔬去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怎会绊在人家不回来?——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64章 庵中仙(〇七)


    吃过午饭,庾祺要替顾家小公子施针,怕九鲤在屋里坐得无趣,就叫她出去逛逛。幼君听见,也说要出去逛逛。九鲤本来早有些坐不住,只是不大放心留她和庾祺在这里相对,这才情愿坐在桌前打瞌睡,眼下听她如此说,自是巴不得。


    顾夫人笑道:“你们正该去逛的,这附近虽说是乡野田间,可真是景色怡人,今日又难得有些凉爽,与其在屋里干坐着,不如出去走走。你们只管逛去,一会我叫她们预备晚饭,你们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家去不是正好?”


    九鲤便和幼君娘妆缓步而出,幼君含笑自叹,“难得今日有这样的空闲,能往这郊野之中逛逛。”


    “姨娘下晌没事忙?那么多铺子的生意不用管?”


    娘妆接口笑道:“哪能事事都要姑娘亲力亲为,那么些掌柜管事岂不白养着他们了?”


    “这话也是,这么大个江山,也不都是皇帝一人操持,手底下还有一班大臣呢。想来姨娘料理这么大的摊子,就同皇上打理国家差不多。”


    幼君掩嘴一笑,“你这比方打得我可不敢承受,竟然把我比皇上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不过你这丫头真是嘴甜,怪不得那么些人爱你疼你。”


    九鲤谦逊地笑笑,“瞧您说的,哪有人那些人爱我疼我啊。”


    “怎么没有,且不说你家里头的人,就说先是齐家,后又是魏家,你看看,南京城的好人家都想来和你庾家攀亲结友。”


    说着,见九鲤脸上微红了,她正色道:“到底为什么又放着齐家不要了?齐家虽不如前,可到底是名门之家,按说读书人家总比买卖人家强些,齐大人好歹有个官职,也比那魏二公子好啊。”


    九鲤只笑着摇头,“我也说不好,都是听凭叔父和老太太做主,自然是他们看谁家好就是谁家好囖。”


    “庾先生先前不是蛮看中齐家?我知道齐家兄弟二人曾做过昭王的伴读,眼下看着是受了祖父的牵连,前途稍阻,可倘或将来是昭王继位,齐家又该是另一番光景了。”


    “姨娘还知道这些啊?”


    幼君笑笑,“做生意的人,要想生意做得大,就少不得要眼观六面耳听八方,否则得罪了人不知道,岂不是睁眼瞎?”


    “叔父向来无心高攀。”九鲤不想和她说太多有关齐家的事,毕竟齐家与她的身世有关,而她母亲善姮又与朝廷有密切关系,这些都不能轻易与人道,她欲转过谈锋,正好走出寺门,看见银杏树下另有一番热闹,便指过去,“姨娘你瞧,那不是静月师父嚜?怎么和人在那里推搡?”


    原来那银杏树下停着辆马车,有位老爷坐在车上,挑着帘子朝静月递出个什么,静月像不好意思收,正站在车下同他推来让去。


    幼君定睛朝车上那人望了须臾,便微笑着向车前走去,“赵员外,这么巧,您今日也来烧香?”


    赵员外一见是她,把手收回袖中,又伸出来打拱,“原来是关大姑娘,你也来礼佛?”


    九鲤眼尖,分明看见他手里有一串绿松石念珠,已藏入袖中。固然佛门中人少不得这东西,也有香客敬送的,不过多是菩提或木料一类的珠子,这位赵员外倒大方,竟送宝石一类。奇怪要敬送也该是送给住持净真,怎么送个知客小尼姑?


    须臾赵员外的眼睛转在九鲤身上,目露贪恋之色,“这位姑娘眼生得很,不知是谁家的小姐?”


    幼君轻咳一声,笑道:“这是庾祺庾大夫家的小姐,我认作了外甥女,闲着没事,和她出来逛逛。赵员外有事请自忙,改日我做东,请赵员外并咱们熟识的几个朋友到白玉楼小聚。”


    “该是我做东才是。”赵员外点头应着,看


    九鲤的眼神留恋不舍,“那我先告辞,改日咱们白玉楼吃酒去!”


    几人望着马车掉头而去,那静月忽把九鲤乜一眼,嘟哝一句,“哪里都有你,仗着长得好,处处要来显眼!”


    而后不待九鲤还嘴,她就一扭头往寺内去了。


    这三人仍向左边一条小路慢慢逛,隔了一会九鲤才回过味来,方才静月那话仿佛是在抱怨她坏了她的好事,大概是指那串念珠她没得着?可关自己什么事呢,难得是因为赵员外看自己的目光有些不端正?


    她想到这里,身上突然一阵恶寒,敢情那赵员外一把年纪,竟是个好色鬼!不但打尼姑的主意,连她的主意也恍然动了那么一下!她不禁低声骂道:“真是个老不死的老王八!”


    幼君心中早有数,听见她骂,好笑起来,“男人就是这样,不论小的老的,都是不正经。你总不能因为他们看你的眼光,从此就不出门了,我一向不赞同女人家因怕惹是非就藏在闺阁里,世道好或坏,都是躲不过去的,该经历就得经历。”


    九鲤睐着她看,“姨娘也生得很美,为什么赵员外就不以那种色眯眯的眼光看你?”


    幼君朝前头微微仰着脸笑,“他不拿那种眼光打量我,是因为他知道在我身上除了色相,还有更大的利益可图,要图那些,就不得不对我规矩敬重些。其实人都是揆情度势,你也不必太介怀,等人知道你有比色更重的东西,他就是千不甘万不愿,也不得不敬你怕你。”


    九鲤不由得暗暗佩服,“姨娘真厉害。”


    “人嚜,各有所长,你也不得了,帮衙门破了几件命案,这份机智也是少有人能及的,我看你将来还会有大出息。”


    三人顺着小路走,不觉走进片小林中,时和气清,闻林中黄鹂百啭,缓行出来,豁然开朗,路两边是茫茫水田,远处稀稀疏疏地有几户人家,鸡鸣犬吠。九鲤又不禁怀念起乡下的日子,其实那死水微澜的日子也有它的好处,将她和庾祺圈禁起来了,没有那么多新奇的事发生,也会少许多意外,她不必悬心他会忽然讨个老婆回来。


    路旁有条半丈宽的清澈沟渠,从那茫茫的翠绿稻田间蜿蜒到眼前,不知打哪条溪流引来方便浇灌稻田的,这水倒干净得很,水底的杂草能看得一清二楚,身上正走热了,手心汗腻腻的,她便拂裙蹲下洗手。


    娘妆也蹲下来洗了条帕子递给幼君擦汗,顺着水流往前看,不远处搭着块石板,那石板底下似乎堵着个什么大东西,一团阴影,她定睛细看,突然吓得脚下一滑,踩进沟里,“你们瞧那底下是不是个人?!”


    九鲤顺着她颤抖的手望去,好像真有个人蜷缩在那大石板底下,不过看不清。她起身走到前头,果然石板后头的水流小了些,她弯腰凑在石头底下看,还真是个人!冷不防吓得她跌后两步,撞在幼君身上。


    幼君也有些害怕起来,“真是个人么?”


    九鲤定住神,点点头,又要凑去,幼君忙拉住她,“你这孩子,怎么喜欢往死尸身上凑呢?咱们还是先回去告诉你叔父,叫了他来再说。”


    “我还没看仔细呢,不知是死是活,我再瞧瞧,要是活人咱们好拉她一把。”


    “活人能塞在这石板底下?”


    九鲤不管不顾地弯下腰,见那死尸浑身赤.裸,像是个女人!她想拉她出来,偏石板太低,胳膊够不着,又细看一回,这女尸竟然是个光头!


    她直起身和娘妆说:“嫂子,你快回去告诉我叔父和住持一声,好像死的是寺里的姑子!”


    闻言娘妆忙赶回寺去告诉庾祺,庾祺又告诉住持净真,一面命她打发人往衙门去,一面与一班执事尼姑与些好事的香客都朝这田间路上来了。


    九鲤远远听见人声沸腾,便向庾祺跑来,“叔父!尸体在那块石板底下藏着,我和关姨娘两个根本搬不动!”


    那群尼姑与香客犹豫着不敢上前,只庾祺和九鲤走到石板前来,庾祺弯腰看了一眼,将衣摆撩在腰带上,两手用力一抬将石板掀开,一具白森森的女尸暴露在烈日之下,众人不禁哗然。只见那女尸头向双膝蜷着,浑身赤.裸,头上连僧帽也未戴,左边脸上有一片狰狞的疤痕。


    人群里立时有人惊呼:“是了意!”


    登时惊的惊哭的哭,乱作一锅粥。住持净真仍有些不信,并两个中年尼姑近前来看几眼,旋即净真将眼一闭,满面悲怆,合十呢喃了一声“阿弥陀佛”,紧着便叽叽嗡嗡念起了经。


    庾祺看她们一眼,跨到沟渠那面,背靠稻田蹲下,动了动尸体的胳膊,“是死于昨日傍晚前后。”


    他一开口,九鲤便也在路旁蹲下来动一动尸体的手,“尸体已经完全僵住了,大概死了有八.九个时辰?”


    “不错。”庾祺向她点点头,指着尸体左胸,“左胸前有三处刀口,看深浅大概是被匕首一类刀具所刺,能看见的地方没有其他伤痕,要想细验,得等尸僵缓解以后。你先在附近找找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


    九鲤攒眉起身,嘴里抱怨,“这泥路上脚印车马印乱得很。”虽如此说,却仍弓着腰在路上细细查找。


    庾祺举目一看,可不是嚜,这附近又有人家又有田地,自然过路的人和车马也多,日复一日,新印叠旧印,谁还辨得清哪个是凶手的?


    那堆尼姑在稍远处哭成一片。静月趴在那首座弟子慧心肩头,一面哭,一面要看不敢看地朝这边斜着眼。慧心轻轻拍几下她的背,扶开她的身子,壮着胆子走到前头来。看了几眼尸体,确认是了意无误后,痛心地阖上眼,嘴里念念有词地替了意超度起来,脸上淌下两行清泪。


    幼君与娘妆因嫌太阳底下站着热,便往后头那片小树林里走开了些,未几忽听她在那林间喊了声:“庾先生!”


    众人又随庾祺遄行赶来林中,幼君指向一片灌木,“先生你看,那是不是了意师父的衣物?”


    庾祺定睛,几株灌木后头果然丢着些僧袍僧履,他埋头朝里头走去,可惜地上被松针落叶深覆,根本没留下脚印。他在灌木后头翻看衣裳鞋袜,上头沾着不少血迹,地上也有一些,想是此处就是行凶杀人之地,原该有更多的血渍,怎奈半夜下雨冲掉了不少。


    他转身环顾,这片林子虽小,但松树薆然,灌木葱郁,是个天然围屏,即便傍晚行凶也不会被人看见,何况附近几户皆是农户人家,傍晚十分必已归家歇息,找到人证的几率极小。


    正在此刻,九鲤又在大石板那头呼喊,庾祺将衣物交给一班尼姑,朝九鲤走去。只见九鲤蹲在沟渠旁,待庾祺走过来,仰头递上个东西给他,“您瞧,这会不会是凶手的?”


    庾祺接来,原来是个玉白香袋,正中用银线绣着团麒麟纹,看用料绣工,又看此物干净簇新,像是个富裕的男子所佩之物,绝不是附近哪户人家的男人遗失在这里的。


    九鲤指着河沟旁的一簇水草,“我在这里拾到的,您说会不会是凶手将尸体塞到石板底下时不小心遗落的?”


    庾祺点点头,走到净真跟前问:“师太,此路通向何处?”


    净真睁开眼,只见双目微红,“这条小路通的地方很多,附近几个村庄都通,还通着条出城的路。”


    “那走此路出城的人多么?”


    旁边有个中年尼姑摇头,“并不多,我们寺门口那荷塘对面有条大路可直通城外,纵然有香客要出城去,也都是走那条路,这条小路远些。”


    九鲤站起身,“照你的意思,常在这条路上走动的,都是附近田庄的人家?”


    “也有像你们这般闲逛的香客。”


    可闲逛的人多是在白天,谁会赶着傍晚天将黑时来此处闲逛?可见凶手要么是过路的人,要么是早有预谋,专门于昨日傍晚在那小树林间等着杀了意。九鲤心下思度,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因


    又问:“不是说昨日了意师父去给一户人家送菜蔬去了么?那户人家住在何处?”


    净真朝前指去,“沿着这条路走上七.八里,有个吴家村。那位老香客是个老寡妇,有个女儿也远嫁了,我因见她常日无人照管,所以常叫了意将厨房里的菜蔬给她送些去。”


    慧心红着眼圈道:“看样子了意师妹昨天下晌就该回来的,只是在路上遇见这样的事才夜不归寺,我们还都当那吴老妈妈留她在家住了一宿。”


    看来凶手也早知道了意往那吴家去了,否则不会在这路上埋伏,或者他是一路从那头尾随着了意回来的。九鲤因扭头和庾祺说:“叔父,咱们该去那吴家问问看。”


    庾祺正在四处远眺,闻言点点头,上前向净真道:“还请诸位师父暂守在此地,等衙门的人过来。”


    净真合十行礼,“自是责无旁贷。”


    九鲤一看前头到处是绿油油的稻田,心下发愁,这七.八里路不知走得人如何腿酸呢。没承想忽然听见车马声,掉身一看,关家的马车恰好赶到跟前来。


    车帘自里头掀开,露出幼君一张浅笑的脸,“我虽不懂查案,可料想你们必少不得要到附近查问,那些人家看着近,走着却很费脚程,我就回去把车赶来了。”


    九鲤虽心里有些不情愿,可双脚难敌车马,只得认命地同庾祺登舆。三人各坐一边,九鲤因没见娘妆,问了一句,幼君道:“总要留个人在寺里替咱们张罗,一会忙完回去,解暑的凉茶有了,晚饭也都预备好了。”


    这么乱的时候,亏她还能想得如此周到,九鲤不得不服,“姨娘真是——”


    话音未落,幼君便含笑打断,“别一味说好听话哄我了,我看你才是厉害,小小年纪,看着死尸竟然不怕。”


    “有什么可怕的,我又没做亏心事。”


    此言一出,只见幼君脸上的笑意微僵了一瞬,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关展。九鲤本来是有口无心,想辩白,又觉得在她和关幼君,辩白的话都只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根本没必要。可她竟怕幼君多心,只好垂头丧气,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静默片刻,庾祺忽然问:“关大姑娘,你也常到这青莲寺来烧香?”


    幼君噙着笑摇头,“我并不大信神佛,只是我娘念佛,我偶尔陪她来一趟。这两年益发忙,就不来了,这回是因顾夫人在这里小住我才来看看,她丈夫是我生意上的朋友。”


    庾祺一手搓捏着那半干的香囊,“这青莲寺一向就很有名?”


    “我听我娘说这里的药师佛很是灵验,大概名声在外,来这里进香的多是祈去病消灾,顾夫人不也是带她家小公子来求康健长寿的嚜。”幼君说着,背后靠在壁上澹然地睃他二人一眼,“其实早年间这青莲寺也不过是个小破庙,在此修行的姑子也只五.六个,更兼地方远,不大有人来的,是自净真师父做了住持后,四处布施讲经,这才渐渐把名声宣扬出去,有了名气,香客增多,来此剃度出家的人就多了起来,外地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香火日益鼎盛,有了钱,净真住持就把这寺重新修盖了一番。”


    庾祺一面听着,像没大留心,眼睛只管垂在手中的香囊上头。


    说到外地香客,九鲤脑中登时迸出一句话——“也要回得来才行”。


    她神色一变,忙打着庾祺的手,“叔父,您还记不记得晌午在饭堂的时候,那个衣着鲜亮的妇人的话?”


    庾祺回过神,抬头看她,“她说了什么?”


    九鲤急道:“当时小尼姑在饭堂说了意出门去了,那妇人就接嘴说了一句‘也要回得来才行’,好像她早就知道了意回不来一样!”——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65章 庵中仙(〇八)


    提起这话,庾祺也有两分印象,那妇人不像南京本地人,口音较杂,听不出到底是何地人氏,但听她身边两个丫头的口音却能猜出是从淮安府一带而来。要说这小小青莲寺还真是声名远播,这寺中香客既有常州来的,也有淮安来的,再问一问,只怕天南地北的都有。


    想到此节,庾祺笑笑,“那妇人若杀了人,怎敢堂而皇之宣扬?”


    九鲤争辩道:“道理虽如此说,可她倘或不知情,怎么会说出那样一句话?且昨日咱们用午饭的时候她也在饭堂,您忘了,她话里的锋芒好像有些专门针对了意的意思。”


    庾祺仔细回想,倒真是如此,按说到庙里来礼佛之人,即便素日脾气再大,到了神佛跟前也应当知道收敛些,那妇人却像专来寻衅挑事的。一个外地香客,难道与了意会有什么过节?


    他又拿起香囊看,幼君瞧见,轻轻从他手中取过香囊,“这东西会不会是那妇人身上的?我看她穿着打扮,像是出了阁的妇人,也许身上正好带着件丈夫的东西。”


    九鲤细想却摇头,“就算她是谁家的奶奶,出门应当是轻装为主,这种东西再心爱,搁在家里头就好了呀,随身带着又没什么用处,反而平添累赘。我看不像是她的东西。”


    幼君把香囊还给庾祺,睇着她含笑点头,“看你素日大大咧咧的,没想到心思如此缜密,条理也清晰,真是难得。”说着,又向庾祺微笑,“先生真是教导有方。”


    庾祺瞥九鲤一眼,嘴角噙着丝笑意,只不说话。


    只是九鲤给他二人这赞扬的目光看得既不好意思,又别扭。心只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二人是一对夫妻,在这里哄孩子玩呢!她暗暗翻记白眼,扭头撩起窗帘子向外张望。


    这一路过来,净是田地,路上人烟稀少,倘或走在路上被人尾随,不会察觉不到。从而思量,除非昨日尾随了意的人和她认得,所以她并没有警觉,其实是结伴同行?


    不多时及至吴家村,幼君只在村前等候,庾祺二人进了村,打听到那吴老婆子家中,还真是瓮牖桑枢之家,一看院中到处是鸡粪,九鲤小心翼翼地捉裙垫脚跟在庾祺后头进去,问那吴老妈妈,想不到这老妈妈是个耳背的,庾祺不惯大声说话,还是九鲤扯着嗓子和她说了三四遍她才听清。


    “了意师父啊?早就回去了!昨下晌来放下东西就走了!你们瞧,东西不还在那里摆着嚜!要说那净真师太真是菩萨心肠,这两年多亏她照拂我老婆子,不然我早饿死了!了意师父人也好,每回来还要给我拾掇拾掇屋子,真是菩萨眷顾我老婆子。”


    老婆子说得感激涕零,九鲤不好告诉她了意死了的事,只得凑去她耳朵前问:“老妈妈,我问你噢,昨日了意师父是几个人来的?!”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我听得见!”老婆子瞅她一眼,让开了些,“是一个人来的!”


    九鲤讪讪放低嗓音,“那你昨日在村里有没有看见什么生人?”


    “你说什么?!”


    “不是说听得见嚜——”九鲤嘀咕一句,不得不又扯开嗓子,觉得自己像公鸡打鸣,“我说你昨日在村里看没看见生人?!”


    老婆子摇着手,“没生人,我们这村上二十几户人家都是熟脸,难得有生人来一趟。”


    “那了意师父与村里的人可曾吵过架么?”


    “乱说!她是寺庙里的人,我们敬她还敬不够呢,谁和她吵架?!”


    庾祺举目一望,这村子的房舍相隔都有些距离,院墙砌得皆只半高,路均是穿插在菜地里,视野无阻,倘或真有生人跟随了意出入,肯定打眼,老人家既说没看见,就应当是没有。那便佐证了凶手的确是藏在那片小林间,等着了意经过。


    两个人想到了一处,辞出院来,九鲤嘀咕,“看不出那了意真有些善心,您听见没有,她来送东西不说,还常给老太太打扫屋子。”


    庾祺轻笑,“她是出家人,怀善心有什么可意外的?”


    “她贪财啊,贪财之人心存善意,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这没什么矛盾的,一人千面,向来如此。”


    这田埂上的路极窄,庾祺不放心回头,见她走得歪歪斜斜,便伸手想扶住她。谁知九鲤心下还在记恨,一把拍掉他伸来的手,“我自己能走。”


    庾祺只得转回头,“那你扯住我的衣裳。”


    她不甘不愿地伸出两个指头抠在他腰带上,老远看着,像庾祺身后叮呤咣啷坠着个拖油瓶。幼君在车内望着好笑,那笑耐人寻味,目


    光也深邃叵测。


    三人打道回青莲寺,寺中自有一番热闹,不但张达与叙白来了,连新任的县令彦书也到了,想是初到任上就遇凶案,不得不郑重以待。可这彦来到寺中别的事且先不管,倒挨个把寺里的菩萨诚心拜过一遍,年纪不大,还不到四十,早已通达尸位素餐明哲保身的为官之道。


    庾祺一路进来,才走到大雄宝殿后头,张达便偷么和他笑说:“话先说在前头,这回可不是我要烦劳先生,我们这位新到的县令大人可是打定了主意要揪着先生不放,连赏银都带来了,你想躲清闲也躲不得了。”


    不见他还好,一见他庾祺就想起他背地里编排他“有病”之事,因而冷蛰蛰钉他一眼,“张捕头查案推理的本事倘能及说三道四的本事三分,倒也用不着劳烦别人了。”


    张达听他话中带刺,不明所以,只得扭头看九鲤。九鲤一把拉他退后,附耳过去,“你说叔父身子有亏叔父都知道了。”


    “要死的杜仲!”张达摩拳擦掌,暗暗咬牙,“我分明叫他不要提是我说的!”


    九鲤幸灾乐祸捂着嘴笑,“你还不知道杜仲,他嘴上可是从不上闩的。”


    “怪不得有这种热闹竟没见他的影子。”却蓦地出现个关幼君,张达扭头看她一眼,和九鲤嘀咕,“这关大姑娘缠你叔父可缠得够紧的,连庙里也跟来了。”


    “你不要乱说,她是因为有朋友在这里礼佛才来的,不过是偶然碰见。”


    说话间,幼君已踅进顾夫人房中。庾祺九鲤则随张达踅进北边客房,只见叙白一脸不耐地坐在桌前,另有位乌纱补服的大人背身立在长条案前,正捻着香拜案上那几尊白瓷菩萨。


    张达生等着他将香插在小炉内适才上前回禀,“彦大人,庾先生回来了。”


    这彦书不高不矮也不胖,肚子微微腆出来一些,唇上下巴上皆留着须髯,两只眼睛眯着打量庾祺两眼,便和气地笑邀庾祺坐下,“先时在京已听王爷说起过庾先生的大名,如今南京满亭谁人不知庾先生医术超群,才智过人,我刚到任上,对南京尚且人生地疏,查办这起凶案恐怕茫然。好在有先生和齐大人这等青年才俊,这回还是要麻烦你们二位庾多费心。”


    说着,怕庾祺推辞,又自袖中摸出封信来,“好在昭王体恤下情,有亲笔手谕,特招先生为本官幕内师爷,先生放心,酬劳自然不会少。”


    言讫一面将那书信递给庾祺,一面叫了个衙役捧了二十两银子进来。


    庾祺看信上确有此言,揣度昭王之意,并不是真心想替这彦书排忧解难,不过是想借彦书来牵住他,好像生怕他随时离开南京逃无踪迹一般。他瞟一眼凳上的叙白,慢慢讲信折好,呈还了彦书,打拱谢过,接了银子受下此命。


    彦书宽心一笑,连坐下听回禀也懒得了,只道:“既有庾先生和齐大人在此,我就放心了,我已命住持收拾出几间客房,几位便暂居寺中办案,我这厢还要先回衙去,衙内还有许多公务等着我去办。齐大人,若遇紧要而不能定裁之事,就派人回衙禀我,这里就交给你多操心了。”临出门去,他又扭头嘱咐,“对了,隔壁那位奶奶你们可要多照拂。”


    他几人说话的工夫,九鲤已在侧耳倾听隔壁客房的动静,那鲜亮妇人此刻像就在房中。听见彦书这话,她心下更是奇怪,待彦书一走,她便阖上门,走到八仙桌前坐下,向叙白咧开白牙一笑,“你们到寺里来,该盘查的已盘查过了么?”


    叙白心中不免想到那日在街上碰见她和魏鸿的情形,一股醋意袭上心头,便半笑不笑地睇着她,却不说话。


    张达坐下道:“我们一到,就将寺里的姑子和长住的香客都盘问了一遍,那了意和这些人都没仇怨,纵有几个曾有过口舌的尼姑,昨日傍晚也都各有事忙,也都各有人证。”


    九鲤向前欠身,反手指着身后,“隔壁那位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奶奶呢,你仔细问过没有?她是从哪里来的?来青莲寺到底有何目的?”


    一问张达想起来,隔壁那妇人来头可不小,“不问不知道,那位姑奶奶原是淮安府府台陈大人家中三公子的奶奶。”


    怪不得彦书要他们对她多加照拂,也难怪她言行如此张扬。九鲤咕哝着问:“府台家的三奶奶——那是正头奶奶么?”


    张达笑了笑,“原不是什么正经货,先是陈三爷的小妾,今年初陈家正经的三奶奶病故了,陈三爷就将她扶了正。这不,刚走马上任,急着要向公婆表孝心,听说这里的药师佛灵验,她就带着丫头到这里来祈求陈大人两口长寿安康。说是佛门清净地不好摆架子,所以只带了两个丫头。彦大人正好与那陈大人相熟,才刚还看过她带的陈大人的亲笔书信呢。”


    庾祺坐在上面椅上,吃过半碗茶,忽将那香囊抛到八仙桌上,“了意的尸体现停放在何处?”


    “净真师太命人在前头院中收拾出了一间屋子暂且停放着,只是眼下天气炎热,可放不了多久,至多三日后就得下葬。”张达翻看着香囊,“这是什么?”问完又递给叙白。


    九鲤接嘴道:“这是我在尸体旁边找到的。”


    叙白翻看着香囊凝眉,“那地方我们去看过,小路偏僻,走动的多是田庄上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个精致的香囊掉在那里?这明显是男人家佩戴的,一定不是死者身上会戴的东西,难道是凶手遗失下的?”


    九鲤自进门见他神色就有些不对,好像待她不如先时热络了,难不成这一段时日未见,就疏远了?她骄傲惯了的,便也不对他热络,摸着一边耳垂漫不经心道:“多半是吧,不过还未查明。”


    三人正说着,庾祺忽然在后头转过谈锋,“张捕头,明日你派个人往城中请个老到的稳婆来协助我验尸。”


    九鲤听这话有些诧异,沉下心一想,了意的尸体是赤.裸的,僧袍被剥在那片小林中,的确此节可以。不过她心下却疑惑,立起身走到庾祺跟前,“叔父是怀疑了意死前曾受过奸.污?可是不像啊,咱们在她身上除了胸前的三处刀伤,并没有看见什么斑痕,她受人奸.辱不会不反抗啊。”


    庾祺斜上眼,目中稍有踟蹰之色,“怎见她一定是受人奸.辱,而不是自愿与人通.奸?”


    这她倒没敢想,佛家一向受清规戒律所束,谁也不会轻易将一个尼姑和通.奸之事联系在一起。


    张达也另有思路,“我看不会吧,那了意的尸体我方才看过,她长成那样,寻常男人只怕难对她起什么色心吧?”


    庾祺冷笑,“凡事要以检验为准,未必张捕头嫌麻烦?”


    张达自知他眼下看自己十分不顺眼,一句没敢分辩,只笑摸着鼻子答应,“明日一早我就派人去请。”——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66章 庵中仙(〇九)


    四人在屋里说了半晌,一会有人敲门,九鲤开门见幼君与娘妆站在门前,是特来向他们告辞的。幼君听见庾祺给新来的彦大人招了幕内师爷,又听说他和九鲤要在寺中小住,便问要不要告诉家里给他们送两件换洗衣裳过来。


    九鲤正巴不得,俏皮


    地朝她眨眨眼睛,“不麻烦姨娘吧?”


    幼君笑说:“这有什么麻烦的,不过是顺道。”


    庾祺从屋里走来打了一拱,“那就多谢大姑娘,还请到我家替我二人说明一声,叫家中无需牵挂。”


    幼君含笑应承,又将眼歪进屋内,“齐大人,多时未见了。”


    叙白也起身走来拱手,“关大姑娘,多日未见。”


    她点点头,一双眼上下照他一遍,“齐大人好像变了些。”


    连九鲤也觉得奇怪叙白哪里变了,打量他一回,倒是半点没看出来。


    叙白一样一脸迷惑,幼君又微笑道:“大概是我看错了。不过人家说日异月殊,有的事昨日是一样,今日就是两样了,齐大人可不要松懈了精神。”


    庾祺知她话中有话,暗中一琢磨,笑说:“事情要变,岂是留神就能防范得住的?”


    “先生说得有理,顾小公子的身子还请先生多费心,我过两日再来探望。”


    “姨娘尽管放心,我和叔父既住在这里,也便宜了,自然日日会替顾小公子诊脉施针。”九鲤说着,怕庾祺要送她,便自跨出门来,“我送姨娘出寺去。”


    于是送了幼君娘妆出来,主仆二人相继登舆,稍一坐定,娘妆放下窗帘子,因道:“姑娘才刚为什么要当着庾先生的面和齐大人说那些话?你提醒他庾家在同魏家议亲,庾先生心里岂不是要不高兴?”


    “不用我提醒齐大人自己也知道,我不过是做个顺手人情,再说庾先生的器量没这么小,不会为这几句话就不高兴。”幼君说着自笑起来,“咱们家从前和齐大人无多交集,过个几年恐怕是免不得要打交道的,那时候再攀关系就晚了,不如趁这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小县丞就与他相交起来。”


    “姑娘觉得他会发达?”


    幼君睐过精明双眼,“我可听说昭王还在南京的时候就召见过庾先生,你以为堂堂一位王爷,真会为了嘉奖庾先生助衙门办案有功就亲自见他?庾先生再厉害,又不是什么身份要紧的人,不过是个大夫。”


    “那不为这个还会为什么?”


    她打起窗帘,向窗外笑望着九鲤的背影,“齐大人二十来岁,从前从没有听说他对哪家小姐动过心,怎么这会偏对小鱼儿上了心?还有他们家那位齐太太,一个名门闺秀,向来端着架子,怎么会瞧得中一个买卖人家的姑娘?齐家再失势也不至于此,我只是觉得这里头有什么古怪。”


    娘妆稍有领悟地点头,“是为这个您才对庾家的人这么热心?我还以为你当真是看上了那庾先生呢。”


    幼君收回手,既不点头也未摇头,抿着点笑意缄默下来,一点日落的红光在她双目中平缓地跳来跳去。


    已是日落了,只见天边残霞,遍地垂阴,九鲤折身往寺门走,香客们递嬗出寺归家,嘴里议论的无不是今日的命案。那静月送着两位香客出来,九鲤迎面见她眼睛略显红肿,必是哭了一下午,想她大概与了意要好,便有意向她打听点什么。谁知未及开口,静月先狠乜她一眼,仰着脖子转身折进寺门。


    九鲤眉头一蹙,忙捉裙跟进去,“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你干什么这般讨厌我?要是为那天我在饭堂里说的那句‘众生平等’的话,我给你赔不是好了,我原不该在背后说你们寺里的不是。要是还有别的,你就说出来,老是这样和我斗气有什么意思?”


    “谁同你斗气了?你是什么人啊我犯得上同你斗气么?”静月一面歪眉斜眼,一面走到那大鼎前,把里头未燃完的蜡烛都吹灭了,想是怕起火。


    九鲤为打听事,也不跟她计较,紧跟着她往观音殿里走,“我叫庾九鲤,大家都叫我小名小鱼儿。”


    她一面说,一面帮着吹殿内那些未烧完的蜡烛,静月见她如此伏低的态度,气平了两分,撇嘴嘀咕,“我又不稀罕晓得你姓甚名谁。”虽如此说,到底还是忍不住瞥着眼打量她,见她身上穿的那身青绿熟罗衫裙,忍不住冒酸意,“那你们庾家是做什么的?”


    “我们家是种药材开药铺的,我叔父,就是今日跟我一道来的那位,他是有名的大夫。”


    “大夫还管衙门的事?”


    九鲤满面骄傲,“他可不是寻常的大夫,以他的才智是可以做官的,不想做而已。我们是受王爷之命帮衙门的忙,不是白帮,有赏钱拿的。”


    静月轻嗤一声,“看来有名的大夫也不赚钱,还得想法赚衙门的赏钱。”


    总不好和她说赚钱是其次,也说不清,九鲤自摆摆手,笑着走到观音像底下,学她合十拜了三拜,一双眼睛却不看观音只看她,“你呢,你家在哪里,今年多大了?”


    “——十六。”


    “那我还比你痴长一岁呢。”九鲤望着她咂舌而叹,“瞧你模样长得这样好,嫁个人过日子不好么,怎么要来剃度出家呢?”


    静月撇了下嘴,似有诸多不满。


    见她往旁边殿去,九鲤忙捉裙跟上,“你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就算我不能帮上你什么,你和我说说,也解了心中苦闷不是?”


    “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娇娇小姐,动不动拿几两银子出来,就只为吃顿斋。我看你是从没过过那受冻挨饿的日子,等你饿上几天,什么新鲜清淡的,好笑得很,那时候还是只觉得鱼肉好吃!”


    九鲤嘻嘻一笑,“你做尼姑的,难道也想吃鱼肉啊?”


    她噗嗤一声吹灭蜡烛,“我又不是生来就是尼姑!”


    “那你为什么当尼姑啊?”


    她缄默半刻,嘟囔道:“有户人家的小姐身子弱,一个和尚说她得出家修行几年方能度过病劫,她父母舍不得,见我和她的生辰八字一样,就想买我做个替身,我家里穷,所以爹娘就十两银子将我卖给了他家。”


    原来如此,怪不得见她做尼姑做得心不甘情不愿的。九鲤不禁哀感,“真是委屈你了。”


    “好在来到寺里两个月,倒日日能吃饱饭,师姐们待我很好,师父虽严厉些,也待我不错,叫我做知客是有月钱拿的,每月半钱银子,我做姑子又没什么花销,可以送回家贴补爹娘。等时日久了,我也能做个执事,月钱还能涨一些。”


    “了意是管饭堂的执事,那她的月钱有多少啊?”


    “是一两半钱。”


    一两半银子,按说食住都在寺里,一样没有旁的开销,再说出家人毕竟不同于俗世中人,怎么了意还会那样贪钱?莫不是她也有什么亲眷要贴补?


    一问,静月却道:“了意师姐并没有什么亲人,她原也是大户人家的丫头,在她十四岁那年,师父到那户人家去讲经,碰见她生了一场重病,主人家不肯花钱替她医治,放任她在那里自生自灭。师父见她小小年纪实在可怜,就向那户人家讨了她来寺里做姑子,半年来替她不断请大夫抓药,这才把她的病给治好。”


    九鲤想着了意脸上的伤,因问:“她脸上的伤是与她那次生病有关系么?”


    “她脸上是烫伤,怎么会和病有关系?我听她们说是有一回她在灶前打瞌睡,一只夜猫将灶上的滚水打翻浇到了她脸上。了意要不是因为那伤疤,肯定长得比一般的女人都好。”


    九鲤实在难以想象了意没受伤前的模样,虽不尽认同,倒也跟着点头,“那了意的脾气怎么样?可曾狠得罪过什么人?”


    静月仔细回想一遍,缓缓摇头,“脾气虽不大好,可也是讲理的人,都是小师妹们犯了错她才会骂,只是骂起来急些凶些。待香客们更是热络,不为别的,就为讨点赏她也不会轻慢了人。”


    “那她为什么会得罪那位陈三奶奶?”


    “陈三奶奶?”静月蹙眉想着,旋即蔑笑,“噢,你是说住客院北屋的那个女人吧?原来是位有钱人家的奶奶?怪不得那副架势,你们这些有钱的人,都是一个德性!谁得罪她?她打进


    了我们寺院就不停地挑事!”


    说话间从大雄宝殿后门出来,见一众尼姑三五成群地往饭堂走,想是到了晚饭时候。庾祺几人也从客院洞门内出来,静月远远看见他,扭头向九鲤道:“你问了我这么多,不能白问,也要替我做件事。”


    “什么事,你说,能办我一定办。”


    “你不是说你叔父是有名的大夫么?我们有个师姐病了,总是吃不下饭,今日有人陪她往城中看病去了,等她回来,你叫你师父再替她诊治诊治,不许收钱。”


    九鲤一扬头,“小事一桩。”


    说话间移步饭堂,只净真与常伴她左右的两个中年老尼姑没到,此刻正在停灵那间屋子替了意做法超度,十几张八仙桌坐得慢慢当当,一片暗暗的灰褐色里冷不丁嵌着一点鲜亮颜色,正是那位淮安府台家的三奶奶,她匀得面若菡萏地坐那里,与满面悲色的尼姑们形成一种突兀的矛盾。


    有两个八.九岁的小尼姑实在看她不惯,终于指桑骂槐地说起来,“人家死了人,她却打扮得跟办喜事似的,这样歹心肠的人,不管敬奉多少香火菩萨也不见得会庇佑她!”


    陈三奶奶慢慢搁下箸儿一笑,似对身边丫头说:“死的又不是咱们家的人,咱们犯不上陪着哭。我今日高兴,来,你们两个也坐下陪我吃,可惜没有酒,不然非得吃上两杯乐一乐才尽兴。”


    益发惹好些人动怒,几张桌子上相继递着眼色,待要起身和她大吵一架,不想慧心进来,扫了众人一眼,柔声训戒,“好好吃你们的饭,要是不想吃,就去讲经堂替你们了意师姐诵经。”


    有两个尼姑起身迎她,“师姐,师父和两位师叔法事做完了么?”


    慧心摇头坐下,“师父师叔们今夜要做一夜的法事,你们都安分些,不要吵闹,吃过饭就各自回房歇息。”


    众人皆不言语了,那陈三奶奶却还不收敛,在碟子里挑三拣四道:“今日也不知谁做的饭,不比不知道,比了才觉得那了意师父的手艺的确是好,她要是还活着就好了,别的无益,咱们倒也能吃得顺心些。真可惜,死得透透了。”


    九鲤听见,扭头在桌上低声暗骂那陈三奶奶两句,庾祺旋即拿箸儿敲敲她的饭碗,“吃你的饭。”


    待饭毕,一行徐徐归向房中,九鲤将从静月嘴里问到的话告诉庾祺叙白张达三人,张达后头走着道:“如此说,这了意尼姑并没有什么仇人,要是这样,没准还真像先生所想,是有人先.奸.后.杀,明日还真得请个仔细的稳婆来验。”


    九鲤虽不大认同,可验过总比不验好,便也点点头,转脸向庾祺道:“叔父,静月说想请您替她一个生病的师姐诊治,我应下她了,你可不能说不去噢。”


    庾祺漠然睐眼,“你又随便应承人。”


    “我不应她,她怎会理我?你不知道她性子竟比我还傲些呢!”九鲤乜他一眼,“不过听她细说起来,才知她也是个苦命的女孩子。”


    庾祺只得点头,“明日就替她瞧。”


    九鲤一个高兴,两手握住他的胳膊朝他仰着脸,“我们住哪间屋子啊?”问完立刻想到不该给他好脸色,便又把手放开,自扭开脸。


    庾祺心下好笑,指了指东厢两间紧挨着的客房。


    彼时天稍黑了,九鲤掌上灯,坐在榻上思来想去,渐渐传来嗡嗡的诵经声打乱思绪,想是那班尼姑在前院停尸房里替了意超度。她横竖坐得无趣,便开了门走到前院来。月亮嵌在天外,照得地上亮堂堂的,恍然间她似看到年轻时的庾祺站在那棵银杏树底下,正欣然地朝她笑着。


    她也怀着点雀跃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叙白。


    叙白脸上挂着点泠泠笑意,“你这一月在家忙些什么?”


    自他下晌来到寺中,就没怎样同她说过话,就是说也是议论案子,她心里还当他是疏远了呢,没想到这会又问候起来,大概还是对她的身世放不下。


    不过他这样一笑,更有两分像庾祺了,九鲤便回了个微笑,“没做什么啊,就是闲着。”


    他歪着双眼,目光带着点嘲笑和逼迫,“是么?你不是在魏家的二公子相看,怎么能说是闲着?”


    她眼神忽然有丝闪躲,不过没答他。和他齐家没下文,难道他不知道就是拒绝的意思?既然拒了他家,自然要另找人家,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怎么他这神气好像是在兴师问罪?


    叙白见她既不分辩,连敷衍也懒得敷衍,只是将脸别开不说话。他不由得想到还在荔园的时候,她同他打趣,说笑,热热闹闹欢声笑语,明明那些都带着亲近之意。可此时此刻,都像是假的,她比他还假,竟半点没将他放进过心里!


    一点怒火袭上来,他捏过她的下巴,让她不得转眼,心里是想埋怨她两句,可看着她眼睛里晃动的月亮的碎影,他忽然低下头去咬在她唇上。九鲤一双眼睛刹那睁得溜圆,因为受惊太过,一时竟忘了挣开,直到尼姑们念经的声音渐又钻回耳朵里,她方才推他的肩。


    她稍有抵抗,叙白便紧紧揽住她的腰,让她不得从他怀里脱逃,目光直逼进她眼底,“你和那魏鸿相看得怎么样?可曾定下了?不准对我扯谎!”


    近得太过,她只能看见他眼皮上的那颗小痣,不知怎的身骨竟然不由自主地在他怀抱软了下来,摇了摇头。


    叙白的环在她腰间的胳膊放松了两分,“和魏家相看是谁的主意?是你们家老太太还是你叔父?或者是你自己想要的?”


    她想起小时候调皮被庾祺抓住,他也这样冷声逼问,“是谁的主意?仲儿还是丫头,或是你自己想的法?”


    不过他不会离她如此之近,他会坐在椅上,盛气凌人地保持着一份距离。


    鬼使神差地,她俏皮地笑了下,“是我又怎么样?”


    给她一挑衅,叙白又将嘴唇印在她唇上,不过奇怪,胸腔里那股狠意却在她唇上化得温柔。他知道此刻不妙,是被她打乱了方寸,不由得对自己感到灰心——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腱鞘炎没好,就是码字码的,所以我要稍微缓两天,没那么痛了我就正常更新字数。


    第67章 庵中仙(〇十)


    一时听见那停尸房中的诵经声断了,周遭陡地沉静下来,一阵风吹过,头顶银杏沙沙作响,也将九鲤的脑子蓦然吹醒了些。她两只眼睛滴溜溜一转,慌忙退开身,心里突突打着鼓,不知是激动,心虚,或是茫然。反正觉得自己像被鬼迷了心窍似的,竟然和叙白在这里亲吻。


    她擦了擦嘴,一斜眼,发现叙白也正含笑看着她。他的目光已由方才的逼迫变成一种暧.昧,仿佛能从他眼中听见千言万语。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对才刚的举动作何分辩,是喜欢他还是只是对男女间的亲密感到好奇?正暗暗动摇着,却见那停尸房中递嬗有尼姑走出来,叙白手快,一把将她拽到银杏树后头,蹲藏那在碎石砌的花坛底下。


    一丈来高的佛像在月雾里睥睨着幽昧的眼睛,紧盯着一班尼姑相继从殿前走过,个个脸上皆带着点哀愁之色。有几个黑影没着急回房,走到这银杏


    树底下坐着,便有人起头咕哝了一句,“了意师姐一死,不知日后谁来负责典座一职。”


    这一说,几个尼姑便窸窸窣窣议论起来,仿佛夜里的耗子闻香而动——


    “反正这么个肥差轮不到咱们。”


    “话也不能这么说,肯定是按资排辈,论年纪论资历,咱们都够不上。”


    “论年纪论资历,咱们是不及几位年长的师姐,难道还比不过静月?可我心里倒有些不服,按说咱们里头也有比她年纪大几岁的呢,又都比静月早进寺,师父却派她做了知客。你瞧她这两月下来,也收了香客们不少东西,你们听说没有,前两日那赵员外还送了她二两燕窝呢。”


    “燕窝算什么,她要是补了典座的缺,厨房里多少东西还不是随便她私拿?她可不像了意师姐,她原是有家有爹娘的人,还不把那些吃的偷往家里头送?”


    “不会吧,静月到底才来两个月,师父不能把这么要紧的职位派给她吧?”


    “慧心师姐已是首座,慈莲师姐眼下正病着,妙华师姐又往六合县的松翠庵挂单去了,还要些日子方能回呢,总不能悬着等她们,再说师父多疼静月啊,我看八成要叫她暂且代职,代个十天半个月的,也够她捞的了。”


    众人说起来,多少有些抱怨住持偏心,难怪静月敢对香客傲慢失礼,大约是受净真偏护的缘故。


    又听见个小尼姑窃声道:“嗳,你们说,会不会是静月把了意师姐给杀了?她刚来的时候就和了意师姐大吵过一架。”


    竟有这事?九鲤闻听此话,和叙白相看一眼,怪不得他不睡觉走到这里来,想是也觉得这些尼姑不尽然会对衙门说真话,特地来听听这些尼姑私下里会议论什么。果不其然有所收获,晚饭前静月和九鲤说了那许多,原来也有隐瞒。


    两个人凑得近近的,叙白马上想到才刚她呼在他脸上的香气,这一看便看住了,耳朵却一字不漏地听着尼姑们说话。


    “那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后来她们不是也好好的?”


    “面上看着好,谁知静月心里有没有记仇?你想她那脾气,芝麻绿豆点事平日也与人争个不休,她刚进门那天了意师姐就打了她,她能就这么轻轻放下了?无非是那时候新来没办法,忍气吞声罢了。”


    这时慧心走过来唤了她们一声,“明日还有早课,不去睡觉还坐在这里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众人便作鸟雀散了,等各大屋小屋关上门,九鲤才从石坛后头站起身,月色蒙蒙中一看叙白,又觉尴尬,实在不知和该和他说些什么,便含混了一句,“咱们也进去吧。”


    彼时已近二更,诵经声一断,张达便从床上起来,他晚饭吃得多了些,饭后就瞌睡,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摸着肚皮正抱怨,这素斋真是他娘的不顶事!才用了一个多时辰又饿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恰好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住在西面的顾夫人,手里正端着一瓯点心。她笑着进来,把点心放在八仙桌上,“你们大男人光吃那些素菜肯定抗不了几时,这时今日关大姑娘给我带来的糕点,我怕你们夜里饿,装些来给你们当夜宵吃。”


    张达没好意思地笑笑,“留着给孩子吃嘛。”


    “庾先生不叫他夜里吃东西了,你可千万别客气。”


    张达仰着身子向门外睃一眼,东西房里都亮着灯,想是大家都还没睡,便拣了几个点心放在茶盘里,端着碟子欲往外走,“我给齐大人和庾先生他们送点去。”


    顾夫人笑着拉他,“不用你去,庾先生那头我送过了,只是齐大人和鱼儿姑娘没在房中。我回房去了,你们也早些歇息。”


    张达一面琢磨着叙白与九鲤不在房内会去哪里,一面待要将门阖上,不想东面庾祺开了房门,眉梢往下耷拉着一径从廊下转过来,“你们齐大人上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啊,他又没跟我一个屋。”


    庾祺瞟一眼房内,果然没看见叙白,脸色益发难看,“你身为捕头,你们大人夜里出门你就不跟着?!”


    呵得张达一懵,揪紧眉,“我是捕头,可也不是他们家的下人呐。”


    这时候偏偏两个人都没在屋里,庾祺不得不担心他两个是一齐出去的。待要去寻,不想忽然隔壁的房门打开,冷不防见顾小公子从里头跑出来,只听顾夫人在屋里吼,“你这孩子,把东西给我!”


    顾小公子笑嘻嘻跑来一头撞在庾祺腿上,旋即顾夫人赶到,拉了他过去,向庾祺道:“没撞到先生吧?”


    庾祺摇头,望着那孩子浅笑,“小公子这么晚还不睡?”


    “他换了个地方就难睡,再说小孩子家就是火气旺,这会还觉得热。这不,淘气得很,满屋乱钻,从哪个犄角缝里捡了个这东西,也不知是谁的,也不管干净不干净的就握着玩。”


    那顾小公子手上正握着个不大的钱袋子,顾夫人强掰过来,庾祺见那袋子是浅蓝缎面,面上绣着只彩鹤,绣得格外精细,似别于一般绣品,便伸手道:“能否给我看看?”


    顾夫人递给他,他握在手里,一面将那个麒麟香囊拿出来对比,两个绣活虽一般细致,却流派不同,不像是出自一人之手。不过他见这钱袋子上的绣工韵致有些眼熟,却想不出是在何处见过,因问顾夫人,“小公子是在哪里拾的这个?”


    “在床底下,想是姑子们没打扫干净,大概是先前住的客人丢下的。”


    “夫人见多识广,可看得出这钱袋上的针工出自何地?”


    顾夫人接回去细瞅了片刻,笑道:“这应当是京绣,京绣的花样富丽,风致典雅,看这样子,像是有些身份的人才用得起。”


    怪不得庾祺觉得这图样韵致眼熟,约是从前在京城见过,他又将钱袋子接过来,“这个就给我吧。”


    顾夫人自是答应,拉了小儿回房去了。张达并过脑袋看看钱袋子,笑道:“看来这青莲寺名声不小啊,还有从京城来的香客。”


    庾祺瞥他一眼,“也不一定就是从京城来的,京城的绣品也不见得别的地方就买不到。”


    张达呵呵点头,“这倒也是,只要有钱嚜。”


    正说着,恍惚见洞门底下有两个人影前后脚进来,走到明处一看正是九鲤与叙白,庾祺仔细打量他二人,叙白倒没什么异样,只是九鲤的眼睛一撞上他的目光就有些闪躲之色。


    他面无表情问:“黑灯瞎火的你不在屋里,到何处去了?”


    九鲤本来心虚,一听他这冷若冰霜的质问口气,也来了气,仰起脖子道:“我嫌屋里热出去走走怎么啦?”一看他又要张口,她用脚后跟想也猜到他会说什么,马上抢白道:“我又没出寺门,就在寺里转转怎么啦?”


    叙白因见庾祺脸上浮起怒气,笑说:“先生不必担心,我们真是只在前院转了转,原是听见那些尼姑在做法事,想去看看。”


    听这话倒像是他们约好了一齐出去的,庾祺更是火大,瞥了叙白一眼,便拉了九鲤一径回房,进门就反手将九鲤往屋里一掼,“咣当”阖上门,掉过身冷眼睨着她。九鲤见他眼睛已有些红了,益发心虚,只得朝左面隔间避开,走到那榻上坐下,把脑袋低垂着,双眼慌张地盯在裙面上,根本不敢抬眼看他。


    庾祺随后也踅进来,炕桌上的红烛烧到正旺处,火苗子窜得高高的,火光掠到她脸上,照清她红艳艳的嘴唇。他铁青着脸抬起她的下巴,盯着看了须臾,手指从她嘴唇上蹭过去,并没有蹭下来一丝红颜色,不是胭脂,要么是吃了什么东西,要么——


    恰好,她心虚地把下嘴皮咬住了,眼睛躲向一旁。


    他深吸一口气,仍然压不住五内腾腾烧起来的妒火,然而还尽量维持语调上的平和,“你和齐叙白在外头做了什么?”


    她半晌不说话,他只得又问:“你嘴巴为什么会这么红?”


    九鲤抿着唇瞅他一眼,目光便低垂下去。


    她穿着件轻薄酱紫色的衣裳,两片对襟半掩着一片淡紫抹胸,露出脖子到胸前的皮肤,他不由自主地在这片皮肤上查找一切可疑的痕迹,像在巡视属于他的领地。空气太岑寂了,九鲤听见他他粗粝的呼吸,偷偷窥他一眼,看到他目光里的强悍霸道,她忽然有点兴.奋,浑身控制不住地在颤.栗。


    “他是不是亲了你?”他问。


    她闷不吭声,他不由得更凶了些,“说话!”


    她点了下头,动作极微小,既怕他知道,又想让他知道,不想庾祺还是看得很清楚,立刻气势汹汹地转身向外走。


    九鲤知道他的脾气,忙跑过来拽住他,“您要做什么?您别去,别去!不关他的事,是我自愿的!”


    庾祺停住脚,转过身来,眼睛里爬满血丝。


    她分明胆怯,却不知哪里来的胆量梗起脖子,“怎的?我不能喜欢您,难道还不能喜欢别人么?我想过了,魏二哥和叙白比起来,我还是情愿嫁给叙白。反正你无非是要我嫁人,为什么我不能嫁个我喜欢的?”


    他低吼一声,“不能!”


    “凭什么?您管天管地,还要管到我心里去么?!”


    “我难道没资格管你?”庾祺用力握住她两边胳膊,“你这个人,你这颗心,我哪里管不得?!”


    她斜瞪着眼,“那好,我这个人,我这颗心,都给了你,你敢不敢要?”


    这一刻他才觉


    得她真是长大了,似乎在他的权威里脱了胎,褪下从前乖巧的皮囊,烟似的袅袅爬起一缕魅惑的魂。他居然在这居高临下的挑衅里沉默这住了,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整间屋子只剩下重重的呼.吸声,像在黑暗的角落里埋伏着一只野兽。但他极力克制着不放它跑出来。


    九鲤凝视他半晌,他连接话都不敢,更别说旁的。可他这样大为光火,明明是因为也有些喜欢着她,但根本不敢承认,她同时感到一阵高兴与灰心。不过倒也头回看清他并不是强悍到无所不能,他也有胆怯,有软弱,他两手把她胳膊攥得生疼,可是奇怪,又觉得他的暴烈里带着情慾,所以她的疼痛中也带着愉悦。


    沉默中,庾祺觉得像有人监视着,原来那长条案上的几尊佛像正在幽暗中半睨着眼盯着他,他觉得被她胳膊上的皮肤烫了一下,只能收回手,仿佛喃喃自语,“我不能,我不能,你是我养大的孩子,只是个孩子。”


    可孩子有朝一日终归是要长大的,他根本掌控不了。她会长出苗条而又丰腴的身.体,她此刻发现其实他比她还要害怕承认自己也已长大的事实,不过事到如今,谁都不能逃避。她捉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微隆起的胸.上,清楚地感到他的手颤抖了一下。


    他立刻就把手拿开了,怕再望她望下去就无可挽回,于是漠然地背过身去站了会,颓唐而无措地走到榻上坐下,


    怪谁?只怪他惯坏了她,纵得她喜欢的一定要得到,才不要理什么是应不应当。


    她慢慢走进来,坐在地上,将脑袋依恋地伏在他的腿上,“我不做您的孩子不就好了么?我本来就不是您的侄女,我和庾家原没有一丁点关系。”


    庾祺的嗓音很沙哑,沉得像喉咙里含着个秤砣,“可别人不会这么想。人言可畏。”


    “别人怎么想有什么要紧?”她的泪一滴滴落在他腿上,“随他们怎么想,我不在乎。”


    她的眼泪滚烫,火热从腿上传到他心里去了,他抬起手掌悬在她背上,然而仍是迟迟落不下去。她等着等着,把脸抬起来望他,眼底闪烁着迫切。他也垂着眼看她,她挂着满面任性的眼泪,睫毛颤动得稚气。他看得入神,完全没防备她会忽然伸直了腰在他嘴上亲了一下。


    他没责备她,但也没赞同,只是对她和自己都感到无力。稍隔一会,他在她满目的期待里苦笑一下,“我就做你叔父哪里不好?是你的长辈就能永远疼着你宠着你,你的男人就不一样了,也许爱你只能爱一时。”


    “小时候您放烟火给我看,您说,夜再长天亮就会忘了,但一时的绚烂能在心里永恒。您忘了?”


    “那不过是哄孩子的话。”


    她瘪着嘴,正有一滴泪滚下来,“什么都是随您说。”


    他轻轻乜笑,“你看,倘或你不喜欢我,就不会这么难过。”说完便放她在这里哭,站起来走了。


    九鲤在地上软坐了须臾后,又横手抹了把眼泪捉裙起来向外跑,追到门前,只看见他青绿色衣摆从门角掠过,融入黑夜中,根本捉不住。


    她呆在门前又是一阵强烈的鼻酸,却忽然想起来一点,从前他也曾毫无眷恋地离开过全府,谁也留他不住。但那又怎么样?他到底还是又回去将她带走了。没有走哪有回?他会回来的,和小时候一样,闯破一切难关回到她身边,她笃定这是宿命,否则天南地北的两个人,怎么偏偏会遇到?


    她不信鬼神,但一向迷信这一点。于是狠狠揩了满脸的泪水,自己把自己宽慰得微笑起来。


    天上不知几时落起细雨,叙白双手把着门,透过幢幢花与雾望向对过那房间,想是九鲤才刚挨了庾祺的训斥,正怔怔地站在门内,风正往那头吹,把一片烟雨拂进屋去,也拂荡着她的裙角袖边,他似乎看见她在迷蒙中朝他笑了,一个妩媚的女人的笑。


    次日一早,叙白开门出来正好撞见张达打外头进来,说是昨日派去的衙役大早请了个稳婆来,正要去告诉庾祺。叙白因想着昨夜庾祺训斥了九鲤,少不得也有话要对他说,便拦下张达道:“我去和庾先生说。”


    一进屋,见庾祺正在那边榻上吃茶,脸色比昨夜好不了两分。他走到屏门底下打拱,庾祺眼也不抬,就叫他先去把门阖上。他阖上门折身进来,心下有预料他会说些什么,反正也早就看出庾祺并不想招他为婿,所以不再像从前那般畏惧忌惮他了,显得从容自若。


    果然庾祺端着一碗茶冷声道:“鱼儿时下正在和魏家二公子议亲,我想这事情有必要郑重同你齐大人说一声,不过我猜你也早知道了。不是你齐大人有什么不好,是我庾家不好高攀。”


    叙白笑着点头,“我的确知道这事,不过不知先生有没有问过鱼儿的意思?鱼儿似乎并不大喜欢那魏二公子。”


    “不喜欢他,难道喜欢你么?”庾祺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齐大人不要太自信了。”


    叙白的那份从容在他的嘲讽之下渐有些败退了,“先生不是她,怎么会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


    “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会不知道?”庾祺捏着茶碗盖拨弄着茶叶,歪着睇他一眼,“我不单知道他,还知道你。你为什么想讨鱼儿为妻,你我心知肚明。上回鱼儿和杜仲在你家看见的那幅画,我要是没猜错,只怕是你有意让他们瞧见的吧?”


    原来他知道了,叙白一时空张着嘴不能辩解,只好化作一笑,“先生果然能想在常人之先,我幼时曾在京城生活过一阵,因祖父的关系,曾在宫中见过一位全姑姑,我初见鱼儿,就觉得鱼儿与这位全姑姑长得——”


    话音未落,庾祺便冷笑截断,“你疑心什么,还有你那幅画到底是从何处得来,我不管。我只是想告诉你,鱼儿虽然年轻,可她很聪明,这些事她也早就知道了,她和你来往无非是想打探你到底存的什么主意。她这个人,就是好奇心重,我劝你不要自以为是,觉得她是对你动了心,就有些忘乎所以起来。”


    既然把话说请了,叙白干脆也开门见山,“我看是庾先生对我有些误会,我对鱼儿的身世有怀疑,与我是真心喜欢她并没有什么冲突之处,我从没想过害她什么。”


    “那是你的事,她并不喜欢你。”庾祺听得攒眉,拔座起身,凛然地踱逼到他面前来,“我和你说这些,是要你注意你的言行举止,你若敢再对她无礼,我可不会管你做着什么官,或是背后站着什么人。”


    叙白面对他一身肃杀之气也有丝惊惶,却仍旧维持着脸上镇静的笑意,“难道是小鱼儿亲口告诉先生我对她无礼了?我不信,我想她不会随便污蔑人。”


    言下之意是九鲤心甘情愿,庾祺笑了一笑,“她做事一向不管不顾,你不一样,你是饱读诗书之人,行事应当要深思熟虑。”


    待要把手从袖中伸出来,突然“咣当”一声,门猛地被人推开,九鲤走了进来。他一见是她,便背转身去。


    九鲤打量着他二人,“你们关着门神神秘秘地在说什么?”


    叙白扭头对她笑笑,“没什么,我来告诉庾先生一声,稳婆已经请来了。”


    说这话犯得着关门?九鲤转到庾祺旁边,见他脸上的寒意还未敛尽,暗幸来


    得及时,忙推着叙白出去,“你还不去吃早饭么,饭堂里特地给你留着饭呢,快去吧。”


    门前望着叙白走远后,她又折身进来,轻描淡写和庾祺道:“您不许伤他性命,他若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庾祺原也没想害他性命,一听这话,怒冲冲地掉过身,“你说什么?!”


    她挑衅地吊起眉梢,“不信您试试看。”


    庾祺只觉天都塌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68章 庵中仙(十一)


    九鲤语气轻松从容,一说完就撇过身子去,没事人一般。堵得庾祺半晌说不出话,虽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也气得额角的青筋迸突出来,眼怔怔盯着她的侧脸看了半晌。


    过了一会,心头的气还是不得消,他又拍着炕桌角怒道:“你就这样拿自己的性命做儿戏么?什么叫他死了你也不活了,你是他齐叙白什么人?你用什么身份说这种没头脑的鬼话?!”


    那桌子一拍,九鲤的身子吓得抖了下。不过经过昨晚上的事,了解他也是个自有他怯懦之处的男人,并不是无所不惧,她也就不像从前那般怕他了。


    她朝墙上的一副观音图梗起脖子,“我可不是说笑,起初不是您要我和他来往的么,又去人家相看,又和人家议亲,热火朝天地忙了一场,您倒来问我他是我什么人?什么人啊,还不就是未婚的夫婿囖,未婚夫婿若有性命之忧,我难道不该急?”


    庾祺一把掣她转过来,“我没答应!”


    “先想着要招他为婿的是您,这会不答应的也是您,什么事话都叫您说了,那我算什么?我是您养的猫儿还是狗儿啊?”


    他咬着牙关抑低了声音,“你分明知道我是为什么才不答应,我要说多少回才罢,齐叙白此人心思不端城府极深,他根本做不得你的夫君!起初是我错选了人,所以如今才要改和魏家相看。”


    九鲤沉默了一会,两只眼睛在他眼睛里挖来挖去,忽然挖到些他深藏的大概连他自己都不大清楚的念头。倘或她与魏鸿真是情投意合了他又当如何,难不成就能按部就班让他们定亲成婚?


    不见得吧,大概他又要挑些魏家的不是出来,也说不适合。


    其实不论是叙白还是魏鸿,没什么差别,他也许只是要替她打算该做的打算,放着个大姑娘在家却不谈婚事,怕外人和她都以为他是别有居心。


    她有理由怀疑他只是打算,根本没想要结果,挑三拣四一年年地耽搁下来,最终她不得不因为“年纪大了”从炙手可热变成无人问津,好达到他心安理得将她留在身边的目的。


    这想法真是专横又自私,她在心里冷哼一声。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庾祺觉得她那目光钻到他心底里去了,颇有些不自在。


    九鲤眨眨眼,不再看他,略歪下脖子,手指抠着炕桌角的木刺。她现在也懂了一点年纪大的男人的自尊和卑劣,其实这两点完全可以在同一个人身上拥有,“坏”是本能,却因为道德礼乐的教化,想维持一份体面的“好”。庾祺就是这样,是从小到大生活在他威严的阴影里,才把他“神化”了。


    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因此在心里责怪或是瞧不起他,反而另外有种亲切的感觉,觉得他终于像个人了,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庾祺看着她的手在撕桌角的木刺,露出一点未漆过的木头的土黄,他怎么觉得像是撕开他心里的一角?那规范装裹着的心露黑红色的血肉,欲.望从那一线缝隙中慢慢流淌出来。


    他警惕起来,正了声色,告诫自己也告诫她,“你也要悬崖勒马。”


    “晚了。”九鲤抬起脸笑一笑,“我已经喜欢叙白了,您从小看着我,难道还不清楚我?叙白要不是有些城府和心计,我还未必喜欢他呢。再说不见得他接近我是因为我的身世,就是要害我啊,什么悬崖勒马,您也太过忧虑了。”


    庾祺听见那句“喜欢”便走近了一步,脸色怫然,“你再说一遍!”


    “怎的,您还想打我么?”她也把脸凑上去。


    恰是此刻,张达敲了两下门推门进来,站在门前笑道:“庾先生,稳婆还在外头等着呢。”


    庾祺立刻呵一声,“让她等着!”


    到底化解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九鲤趁机溜了,随张达走出门来,“叔父的早茶还没吃完呢,咱们先出去和住持说一声。”


    张达忙拉着她走出院外,大松一口气,“我倒不是着急验尸,我是救你啊丫头!我再不借故闯进去,你真给你叔父打一顿怎么办?”


    原来张达在外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见他们争吵,前后一想不妙,哪位小姐家的长辈能容忍姑娘未定亲便同男人有私情的?若不是她和叙白还不算出格,否则早就挨顿打了。


    九鲤料定庾祺不会打她,没所谓地撇嘴,“打就打囖,怕什么?”


    张达扭头看庾祺没跟上来,放心笑道:“我还真有些佩服你这丫头,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做主,自己也得有些主见才好。为了齐大人,你敢违抗长辈的话,可见你和齐大人是真心。我看先生拗不过你,你再挺一挺他自然就答应了。”


    二人说着走到停尸的僧房前,稳婆与两名衙役正候在门外,张达叫着进去,命两名衙役将棺盖打开抬出尸体。有两个小尼姑守在灵前,听见这话就问缘故,张达解释一番,两个尼姑拦住不许,忙去把净真和两个监寺老尼姑并慧心都叫了来。


    张达又向净真解说:“住持师太,验尸是为了查明凶手,这死者的情形都没查明白,我们上何处拿凶去?您瞧瞧,您这两个徒弟死活拦着不让验。”


    净真合十颔首,“阿弥陀佛,昨日庾先生已经验明了了意是胸前中刀而亡,不知还要验些什么?”


    九鲤上前笑道:“师太,单凭致死的原因哪能查出凶手,还要找到更多的线索才好查,譬如凶手的杀人的动机。我们请稳婆来验,就是为了知道了意当时为什么会被剥去衣裳,可能凶手是因色杀人。”


    话音甫落,一个监寺老尼姑便呵斥,“胡说!了意是出家之人,怎能由你们拿这种霪秽之语污蔑?!了意已经死了,你们还要往她身上泼脏水,她到了西方极乐世界,何有脸面参拜我佛?你们不能验,还不快带了这婆子出去!”


    九鲤见这老尼姑生得嘴尖皮厚,不太像好说话的样子,便不理会她,仍和净真笑说:“住持师太,话不能这么说,即便验出了意师父受人奸.辱,这也不见得会有损她出家人的名节啊,她是被人所害,这有什么关系?纵然到了佛祖面前,佛祖难道不怜悯她,反而还要怪罪她不成?没这样的道理,要是如此,佛祖也不算得佛祖了,也不配那么些人来拜他。”


    那老尼姑愈发三尸暴跳,“你休得对佛祖无礼!你在世之人懂什么?就算了意不是出家人,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也不容你们揣测诋毁!”


    说得九鲤也冒起火,叉起了腰,“是不是揣测,验过不就知道了?”


    那老尼姑还待要骂,净真横手拦了她一下,语调平缓地和九鲤道:“还请小施主见谅,出家人向来持五大戒,这霪.邪之罪谁都背不起,更何况了意是比丘尼,触犯霪戒,比和尚们还要罪孽深重。小施主虽也有理,可人言可畏,了意已死,岂能再容旁人用污言秽语非议?若要如此,此案不查也罢。”


    九鲤不可置信地吊起眉,“案子不查,岂不放凶手逍遥法外?难道就不怕了意死不瞑目?”


    净真瞥了眼棺材,合十道:“玄觉禅师说,‘不求真,不断妄,了知二法空无相。’了意修行多年,相信她已参透佛法,不对此事执着,何以不能死不瞑目?”


    九鲤前面的没听懂,可后面一句是听懂了,就是她们相信了意也对查不


    查出凶手全然无所谓。


    她只得把眼转向慧心,想她年轻,大概不像这几个老尼姑这般不通情理,“慧心师父,你说呢?”


    谁知慧心也合十道:“佛祖有云:‘应无所往,而生其心。’请施主体谅。”


    怄得九鲤正要拔高音量和她们争辩,不想叙白先在门外发声,“佛有佛法,国有国法,不管几位师太的心是不是在西方极乐世界,只要身还在本国本朝,就得受国法约束。”说着,一面从人堆里走进来,“按律,凡人命案不可私和,师太再不让开,就是妨碍公务,本官有权拿人,拿了人一样验尸,这又是何必呢?”


    一番话说得这班尼姑面面相觑,无可奈何。九鲤暗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扭过头笑问叙白:“你早饭吃好了?”


    他笑着点头,看着她这张笑脸,觉得她待他的态度又像从前了,不,似乎比从前还好些,眼睛里添些了些微妙的情愫。以为是昨夜那一次亲吻的功劳,听人说女人天性如此,生来就有两分欲拒还迎的本事。他想大概人说得对,益发觉得冲动未必就是坏,有时候非气盛冲动反而不能成事。


    他心里高兴,对众尼姑的脸色转得好些,“住持师太,请带着这些人出去吧。”


    众人才刚散得干净,庾祺正好来了,仍是冷着张脸。张达感到空气瞬间又僵起来,少不得插科打诨说两句调和。


    奈何庾祺根本不理会他,只在门前吩咐,“你们暂且出来,留下鱼儿帮稳婆的忙。”


    两名衙役将了意的尸体抬出来放在块板子上,相继都出去了,顺带阖上了门。九鲤一看了意身上套着赞新的僧袍袈裟,只得皱着眉头帮着稳婆先解.衣.裳。


    那稳婆一面念阿弥陀佛一面抱怨,“这叫什么事,还是头回给死人验身呢。”


    九鲤好奇地走到她身边来,“这验身怎么验啊?”


    只见稳婆将了意的腿.拉开些,两指伸进去,微仰着眼在里.头细摸,“这个你小姑娘家如何知道,我说给你听,若是她前日受人所奸,里头必有留.精,这会也干不了呢。”


    九鲤看过医书,知道一些,翻起眼皮不屑地道:“这有什么不懂的,》黄帝内经《上说:‘丈夫八岁,肾气实,髪长齿更,二八,肾气盛,天葵至,精气.溢.泻,阴阳和,故能有子。’不读书的人才不知道。”


    “看来姑娘比我老婆子倒懂得多。”稳婆暧.昧地笑了笑,旋即细摸半晌,渐渐把眉头紧皱起来,“怪了——”


    “什么怪了?”


    稳婆睇着她摇头,“无精。”


    “这有什么怪的,那就是说她未曾受辱啊。”


    “可不对啊,她不是处.子之身。”


    九鲤不由得骇然,紧盯着她,“你怎么知道?”


    稳婆一时不敢肯定,又摸了会,“凡是处.子之身的女人,里头就有层.膜阻碍着,一摸便知,我做了二三十年的稳婆了,应当不会摸错。”她收了手,蹲到一旁水盆边洗手,“真的,怪事,一个尼姑,怎么会不是处.子?”


    九鲤还在发呆,那稳婆已开门出去了,在门前回明了话,几个人都觉得奇怪,前后踅进屋来。庾祺又仔细查验一遍尸.体,的确在身上未找到什么抵抗留下的痕迹,尸体身上的斑痕只是死后自然形成,也表示死者未曾受辱。


    张达奇怪道:“那凶手解她的衣裳是为什么?难道是要在她身上找什么东西不成?银子?首饰?”


    叙白摇头,“我看不像,即便是找什么值钱的东西,也用不着费事将她脱得精.光。再则咱们昨日也问过寺里的人,了意出门时没带银钱,她的钱袋还在她自己的屋子里。我看凶手不是为财。只看那个香囊便知,凶手只怕比死者要有钱许多。”


    庾祺看他一眼,未置可否,心下也觉凶手的做法不合常理,按说凶手杀人是在小树林中,虽有些隐蔽,可到底那时候天还未黑,常人都应当怕被人看见,为保万全,会免去一切繁琐的细节。可凶手不单费事脱.去死者身上的衣裳,还费力地把尸体转移到那块大石板底下,到底意欲何为?


    张达接过叙白的话,“既不是图色,也不是图财,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仇杀。”


    叙白点点头,转问庾祺,“先生是何见解?”


    庾祺没理他,冷声唤九鲤:“鱼儿,说说你的意思。”


    “啊?”九鲤回过神,走到尸体跟前来,垂眼细看了意的脸,此刻这张脸上不做那些谄媚讨好的笑,从那未受伤的半边竟还真看得出几分美貌。


    她琢磨了半晌稳婆的话,蹙额道:“要是仇杀,这了意的生平咱们就得查清楚,静月曾说,她是十四岁那年被住持带回寺里来的,你们说她在人家做丫头的时候是不是就不是处.子了?她的死会不会和这件事有关?”


    张达点点头,“眼下毫无头绪,凡有可能的都得查一查,我现就派人去她从前的东家打听打听。”


    商议之下,几人先后出门。静月正从北边厨房里出来,见几人像是忙完了,便朝这头小跑而来。灰色的僧袍因她跑起来愈发显得空荡荡的,九鲤瞧见她,不禁想到昨夜那几个尼姑说的话,难道她真接任了典座的差事?


    她旋即走到廊下问:“你怎么打厨房里出来了?”


    “吩咐午饭啊,师父命我暂代典座一职。”静月往她后头瞄一眼庾祺,低声说:“你不是答应我要请你叔父替慈莲师姐瞧病的么?怎么,你想赖啊?”


    九鲤适才记起这话,嗤笑一声,“我才不是说话不算的人。”于是退后去和庾祺说了几句。


    庾祺脸色虽难看,可既然已应承过,自当言而有信,因见叙白自往客院走,不想他二人又趁机会在一处,便说:“你同我一起去看看。”


    原来寺中凡有些身份资历的尼姑都是独居一间房,屋子虽不大,却比睡大通铺舒服许多,慈莲的屋子在西面僧房的一角,紧挨大雄宝殿旁边的天井。静月引着他二人过去,还未进门,就听见门内翻肠倒肚呕吐的声音。


    静月敲了敲门,扭头道:“想是又吐了,不知道为什么,好些日子了,慈莲吃什么吐什么,人瘦了一大圈。”


    一时有个小尼姑愁眉苦脸来开了门,三人进去,果然见侧面床上坐着个行动萎靡的年轻尼姑,


    静月跨进罩屏内一瞧,低头瞅一眼床前的痰盂,叹了口气,“到底是怎么回事?昨日去城里瞧的那大夫还是不中用么?”


    那服侍的小尼姑一样叹着,“可不是嚜,那大夫说没什么要紧,大概是肠胃不适,抓了剂药,昨日吃了一碗,今早起来又吃了一碗,可早饭还是吐了。”


    静月怄着气跺脚,“没用的大夫,专会骗钱!”


    “我原就说不必看什么大夫,大概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等天气凉爽些了,我自然就能好了。”慈莲倚在床头萎靡不振地笑笑,声音因为虚弱,显得格外温柔。九鲤从罩屏漏洞的冰裂纹中望进去,一片灰色的帐子挂在月钩上,半圆的弧形挡住她半张脸,只看见她玉润的檀口和一个妩媚的下巴。


    须臾她将眼睛一瞟,看见罩屏外站着两个生人,便撩着半片帐子紧蹙着眉,“他们是谁?”


    静月忙笑,“这位庾先生是有名的大夫,正巧他在寺里头查了意师姐的案子,我就请他来替你看看病。”


    慈莲垂下手,半圆的帐子又挡住上半张脸,只见她两片嘴唇勉强微笑着,“我不是说了么,不用了,昨日瞧了大夫也没用,你请他们出去吧,我想睡会。”


    说着她便睡下去,朝墙隅规翻过身。静月没法,只得道:“人家进都进来了,就让人瞧瞧吧,你若不瞧,我只好去告诉慧心师姐了。”


    说得慈莲又懒懒地撑坐起来,“别告诉她,她原就事情多,眼下又出了了意这事,没得再叫她为我的事操心,我依你,看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69章 庵中仙(十二)


    侍奉的小尼姑将痰盂收了,又搬了根圆凳放在床前,庾祺进罩屏内坐下,把手搭到慈莲的腕子上,慈莲的手便有些发抖,庾祺抬起眼,见她面上有丝惊惶闪过,旋即又化为病恹恹的一个微笑。


    静月守在旁边,两只眼睛勤盯着庾祺的脸,唯恐他脸上露出什么不好的神色。好在庾祺隔会收回手,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碍,只是饮食失调,气虚体弱,将养些日子就好了。”


    “可她就是吃不下啊!吃什么下去,倒有多半吐出来。”静月见他不以为意,有些发急,“真


    的没什么别的病?先生再瞧瞧?”


    庾祺不会诊错,不过看慈莲的脸色,只怕有些日子未曾好好饮食过,饮食乃人之根本,长此以往,没病也会拖出病来。他只得细问慈莲:“师父是没胃口不想吃还是怎么样?”


    慈莲蹙着眉柔声道:“也没有不想吃,只是吃下去隔不了一会就觉得恶心想吐。”


    “那可有胃疼,或是呕血之症?”


    慈莲摇头,“这倒没有。”


    “你这样子有多久了?”


    “大概有十日之久了。”慈莲看着静月和那小尼姑,还笑着宽慰她们,“我看就是天气热的,等天凉了自然就好了,你们别为我担心,成日念经学佛还学不明白,该着你死的时候愁也无用。”


    这倒不是时气所致,凡因暑热,多半连胃口也没有,况且这两日因夜间下雨,天气并不十分炎热。庾祺因向屋子里四处环顾,也没有什么刺激肠胃的气味或是物件,什么都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只一样奇怪,床头这扇小窗上挂了片靛青帘子,怪不得觉得这卧房里有些昏昏的。


    他起身走到窗前,“为什么要把这窗户遮起来?”


    小尼姑道:“师姐说太亮了,那太阳光刺得她睡不好。”


    他又慢慢走回床前来,“师父总是睡不好觉么?”


    不待慈莲张口,小尼姑先已点头,“师姐日夜都睡得不安宁,睡梦中还常皱着眉,所以常觉疲乏困倦,师父这些时连早晚课都免了她的。”


    庾祺睨下眼细观慈莲的脸色,她给他看得不自在,眼神马上闪躲着。他便挪开眼,扭头吩咐九鲤回客房把灸针取来,要替这慈莲扎扎针。九鲤答应着出去,静月只怕她一去屋里边吃茶歇脚地耽搁住,也跟着她出来。


    倒正中了九鲤的心思,正想试探试探她两个月前同了意打架之事,虽说行凶的是个男人,可没准还有主使呢?任何可疑之处都不能放过。


    于是她一行走,一行笑着道了声恭喜。没曾想静月乜来一眼,“你会不会说话?我们寺里死了人,你反和我说喜!”


    九鲤忙分辩,“不是呀,我是恭喜你做了典座,你才到寺里两个月,就担了这么件紧要的差,可见住持师父器重你。”


    静月撇下嘴,“我只是暂代的,等我们妙华师姐挂单回来,就该是她接任典座。”


    “那住持师父也是信你才叫你待职啊,你才来两个月就招师父如此喜欢,恐怕寺里有不少嫉妒你吧?”


    静月哼一声,“你到底想问什么?犯不着拐弯抹角的,要是为查出凶手给了意报仇,你尽管明着问,我知道的自然都告诉你。”


    九鲤瞥着她笑道:“了意是不是曾打过你?在你刚来寺里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静月斜着眼冷笑,“又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在背后乱嚼我?这都多旧的事了,我自己都没放心上,倒有人替我记着。你们衙门因为这点小打小闹的事以为我记仇,所以蓄意寻仇,杀了了意?是这意思不是?!既如此,你问我做什么?我是凶手,还能有实话么?!”


    九鲤也来了气,“你若不是心虚,上回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这事?!”


    “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管得着嚜!”


    两个人嗓门都吊得高,引些姑子往这头看,九鲤扫过她们一眼,轻声一笑,“那好,你爱说不说,不过要是因为你有所隐瞒,以致凶手逍遥法外,你可别怪怨别人,若你是凶手呢,自然你高兴了,反正我们这些人没所谓。”


    说着便疾步钻入客院,还真有放着不管的架势。静月年纪虽小,也常听人抱怨官府的不作为,真要是他们不管了,谁来替了意伸冤?


    她动了动腮暗骂九鲤两句,又不得不跟着进来,没好气道:“那时候我也有不是,我刚到寺里来,同她们吵闹,夜里老爱哭,这才触怒了了意,她说我没日没夜地号丧吵得大家不能睡觉,我气不过就和她吵起来,她就顺手打了我两下。本来是我是记她的仇,可没几天我病了,她特地做了好饭好菜来照料我,又给我赔不是,这事就过去了。慢慢的,我发现她那个人其实蛮好,就是爱骂人,但心是好心!”


    听她如此说,九鲤也相信,看她的脾气直来直去的,纵然有什么仇怨,也藏不住,当场就报了,不必等到两个月以后。她睇她两眼,一面在庾祺房中四处翻找灸针。


    “那你知不知了意可曾常与什么男人往来?”


    早上验明了意并非处.子.一事,除他几个之外,别人都还不知道。静月只知他们早上是验在了意有否受凶手奸.污,还当她这话的意思是指了意是自愿的,便更没了好脸,“我劝你积点口德!了意是出家人,怎么可能和男人有往来?就是庙里的男香客她也一向和他们少说话,她只在饭堂当她的差事。即便你们真查出她身上有些什么事,也不是她情愿的,一定是那个凶手胁迫!何况她在外头早没什么亲戚了,也不会有男人来找她。”


    听她的意思,了意在寺中并没有同什么男人暗中苟且,起码在她来的两个月内从未见过。九鲤撇着嘴点头,“你这么凶做什么,不过是按例问问而已嚜。”


    翻了半晌,总算找到插灸针的羊皮包,两个人拿着出来,又回到慈莲房中。稍过一会,厨房里有小尼姑来叫静月,她放心不下这头,又撇不开那头的差事,便抱怨着出去了。


    九鲤独在房里给庾祺打下手,她坐在床沿上给他递针,近近地一看慈莲平躺在床上,也是个美人,只是因病显得淹淡枯悴,脸上没了颜色精神那份美貌才不显眼。庾祺在她手臂上扎了几针,又掀开被子,慈莲像吓了一跳,一时攥紧了被子不放。


    庾祺捏着针道:“得在腹部中脘穴上扎针,师父不必怕。‘’


    慈莲只得自己掀了被子,又将僧袍缓缓撩上来,笑容十分勉强为难。


    九鲤暗想,这人不知是怕痛还是怎的,好像有些忌讳。难道是因为男女之别?出家的姑子大概更忌讳这个了。她便笑劝,“做大夫的才不忌什么男女,都生病了还管那些有的没的,也难好起来。师父是不是为这个,到城里去瞧病,也没叫大夫施针?”


    慈莲眼落到她脸上一笑,“大夫也没说要施针,恐怕也忌讳我是个尼姑。”


    正说着,庾祺因弯着腰,怀中忽然有件东西掉在被子上,三双眼睛一齐看去,原来是那只麒麟香囊。九鲤替他拾起来,刚好撞


    见慈莲的目光,也疑惑地盯着香囊看,“这东西——”


    九鲤见她神情不大对,便递上去问:“这是个香囊,师父认得么?”


    谁知她扇两回眼,尴尬地笑了一笑,“我怎么会认得,只是看它做得精致,所以细看了两眼。”


    庾祺瞥她一眼,见她神情恍惚,似想什么想得出神。他完针坐在凳上,从九鲤手中接过香囊,又递到慈莲眼前去,“师父再细看看,这就是在你们附近那沟渠边捡到的。”


    慈莲因在屋里养病,并未去瞧过了意的尸体,可了意死的事她大小都是知道的,因又看这香囊,“先生是说——这枚香囊是在了意的尸首旁边拾来的?”


    庾祺望着她的眼睛点头,“正是,问过寺里的人,都说没见过,师父若见过此物,可记得是什么人佩戴的?”


    慈莲被他看着,又闪躲着眼神微笑,还是摇头,“我也没见过。”


    庾祺睇她一会,仍把香囊收进怀里,并九鲤坐等两刻,就起身收针,“师父眼下反胃,就不必吃药了,午饭只用些清粥罢了,等晚饭时候再看有没有略好些,明日一早我再来替师父施回针。”


    二人要告辞出去,慈莲挣扎着要起来相送,九鲤忙摁她睡回去,“师父别客气了,我们这几日都住在客院里,你若有别的地方不好,就打发小师父们到后头告诉我们。”


    说着二人出来,抬眼一看,已近中午了,却没见多少香客。往日这时辰正是香火鼎盛的时候,香客们都爱赶在午前来,好顺便吃顿斋饭再归家。大概是青莲寺出命案的事传了出去,附近的香客都不大敢来了。


    这倒清净不少,九鲤一壁低头扎着羊皮包的绳子,一壁跟着庾祺往客院闲逛着回去,“这慈莲到底是什么病啊?真如您所说的没什么要紧?”


    庾祺时下一听她的声音,耳朵里就不觉回响起她说喜欢叙白的话,还敢以叙白的“未婚妻”自居,真是放肆得不着边际!他想着火大,冷笑着瞥她一眼,“你觉得会有什么要紧?”


    九鲤也没给好脸,翻着白眼将羊皮包塞在他手里,“我不过是看她病得有些蹊跷,多问一句罢了,又不是疑心您诊得不准。”


    庾祺半晌没话答,她竟也不缠着他问了。等走到洞门底下,他才淡淡说了句,“我看她不是身上有病,是心里有病。”——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70章 庵中仙(十三)


    九鲤初听茫然不解,心里有病他都能看出来?


    随后一想,倒也不错,病症在身,病结在心,不少人都是如此,替人看病看久了,一眼就能看到人心里去。不过那慈莲是个出家人,会有什么心结?就算有一二件事一时想不通,日日伴着青灯古佛,也不至病成那样。


    她犯起嘀咕,“那慈莲是有些怪里怪气的,还有才刚她看见那枚香囊,可不像没见过的样子,难道她认识凶手?是因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不便说?”


    庾祺心下也以为慈莲说香囊时的词钝意虚,不像真话,待要说,遽然在背后有人喊了声,二人在客院洞门下站住,回首一看,原来是早上那个为验尸与九鲤吵吵嚷嚷的监寺老尼姑,叫什么觉明的。


    那觉明老尼姑走上前合十,“阿弥陀佛,我方见二位施主从小徒慈莲的房中出来,想是替慈莲瞧病去了?住持特地打发我来问一声,慈莲的病到底有没有什么要紧?”


    庾祺反剪起手道:“我替她施过一回针,只看今日吃饭还吐得厉不厉害,若能进食,就好吃些好药,吃些好饭进补进补,也就能慢慢调理过来了。”


    话已说完,觉明却踟蹰着不走,只抬一眼落一眼地笑瞟他二人,“那就好,还亏得庾施主在这里,慈莲这不就有救了?唉,说起来也真是愁,自她这一场病下来,看了两三位大夫也看不出个缘故,病了十来日,外头憔悴不少,心里也有些糊涂起来了,常说些没头倒脑的话,二位倘听见她说了什么糊涂话,可不要当真计较。”


    这却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九鲤含笑打量她,“监寺师父这话倒叫人听不明白了,慈莲会说什么糊涂话啊?”


    觉明忙笑,“没什么,只是久病之人的呓语罢了,连我们也听不明白。两位辛苦了,快请回房稍歇一会,不多时就可用午饭了。”


    说罢她合十行礼走了,九鲤盯着她那臃肿的背影看了会,扭头和庾祺道:“这老尼姑也有些古怪,早上拼命拦着不许咱们验尸,说是为了意的名节着想,此刻看来,分明另藏私心。还有听她的口气,慈莲好像的确知道些什么。”


    “知道不肯说,那也无用。”庾祺淡淡地道,


    走过叙白房前,房门未关,庾祺斜眼一瞥,见叙白坐在里头榻上吃茶,一面认真翻阅早上检验的记案。扭头见九鲤也正斜眼往屋里瞟,他便冷咳一声,吩咐她回房去休息,还特地嘱咐一句不许她乱跑。


    九鲤打量这意思无非是要她不许跑去叙白房中,心中不屑,哼,腿和眼都长在自己身上,是他想防就能防得住的么?


    比及正午,小尼姑来叫吃饭,九鲤开门出来,以为庾祺一定敞着房门紧盯着她呢,谁知却是双门紧闭,敲门也无人应,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小尼姑道:“方才我看见庾先生与张捕头都出寺去了,想是这会回不来。”


    “他们往何处去了?”


    “看他们不是往一个方向,张捕头往右边大路上骑马去了,庾先生是往左边小路上走了。”


    大概一个是进城,一个是去复检现场。九鲤只得与顾夫人叙白先往饭堂用饭,一看那陈三奶奶也领着丫头在前头,仍旧穿一身鲜艳衣裳,走得弱柳扶风,两只耳珰左摇右晃地招摇着,像一种挑衅。这陈三奶奶也怪,出了命案,一般的香客怕惹麻烦,都躲开了,怎么她还不走?


    顾夫人撇着嘴悄声说:“我打听过了,据说要在这里礼二十二天的佛,在药师菩萨座前念足三千八百遍经,如此她公婆才能得长寿,这是在淮安府时一个游方老和尚说下的。”


    九鲤诧异,“她和你说的?”


    顾夫人一笑,眼中满是轻蔑,“你看她那副样子会和我说什么?我的丫头和她的丫头闲话时打听的。她那两个丫头还说,其实家里人不大喜欢她,本不答应陈三爷扶她为正,说是出身太低,可架不住陈三爷喜欢呐,长得跟个妖精似的,哪个男人会不喜欢?要不是公婆不满意她,她犯得着这么大老远的来替公婆讨寿?还不是为了哄公婆高兴。”


    “她是什么出身?”


    顾夫人摇摇头,“说不清,说是陈三爷的一个朋友送他的,原不是淮安府的人,据说家里人刚好过世了,她无依无靠,这才被人买去送了陈三爷,反正也没处查,谁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


    说话间几人走到饭堂,虽和先前一样是单做的小灶,可不是了意的手艺,吃着总差些滋味。九鲤原就不大爱吃饭,稍尝几口就没兴致吃了,只勉强陪着顾夫人吃完,又一齐回到客院,陪顾小公子玩耍一会,便踅到叙白房中。


    因怕人议论,也不关门,两个人坐在对门的八仙桌旁吃茶说话。太阳照在院中的花树山石上,形成密密复复的影,几面客房之间像是隔着帷帐重重,各有隐秘。九鲤托住半边脸朝门外看那连通东西的黄木香花架,一面和他细说起早上替慈莲看诊之事。


    慢慢说完,她自凝颦,“这慈莲一定知道些什么,只是她不肯说,许是顾及几个老尼姑,而且我觉得她还有个古怪之处。”


    此人昨日叙白与张达也盘问过,了意被杀那天,她到城里瞧大夫去了,跟前有个小尼姑陪着,与了意之死全无关系。


    不过也许她另知道些什么内情,叙白凝着眉放下茶碗,“何处古怪?”


    也不知是不是九鲤自己多心,早上庾祺替那慈莲看诊时,每逢手他的手碰到她身上,她脸上就暴露出一丝惊慌无措,这些都落在九鲤眼睛里,当时不觉得什么,事后想起来不免怀疑。


    叙白笑了笑,“大概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她又是个尼姑,所以格外不自在?”


    她略歪下脑袋摸着茶碗下的托盘,“也有道理,可我总觉得奇怪,大夫摸到她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她也不该有那么


    大的反应,难道做了姑子,就和男人半点也挨不得?”


    叙白沉默下来,起身绕着桌子踱步。“先生说这个慈莲的病不在身上,而是在心上?”


    “是啊,叔父看人再没有不准的,许多人得病,的确也是因心事而起,我看她也像忧心忡忡的样子。你没到她屋里看过,她那卧房里有扇窗,被她用块布遮住了,屋子里昏暗暗的,说是怕太阳光刺眼,可她床上还挂着帐子,睡觉的时候放下帐子来,根本不会晃眼睛。人家都是怕屋里光线不好,她倒怕屋里光线太强似的。”


    “的确有些不对劲,不过久病之人,有些反常的举动也是有的。”叙白也犹豫不定,笑道:“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九鲤拉他坐下,“所以我想叫你试试她。”


    “怎么试?”


    九鲤心下觉得蹊跷,那了意身为尼姑,却非处子,要不是从前在俗世中时就与东家有了说不清的瓜葛,那就怪哉了;而这慈莲又好像对男人有些过分防范,也是奇怪。好像这些姑子都与“男人”有丝隐昧的牵连,连杀害了意的凶手也是个男人,难道转来转去,不是仇杀,却是情杀?


    要想确定是不是同男人相关,还得靠叙白这个男人去试探,不过确切用何种手段她也想不出,只抿着嘴转转眼睛,“哎呀我也不知道,反正男女之事凭的是感觉,说哪里说得清?你看着办好了,那慈莲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你一定能感觉得出来的。”


    叙白笑了一笑,“你相信我的感觉?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直觉准不准。”


    九鲤另有深意地睐着他,“你就别谦虚了,你不是疑心我的身世么?不是也给你疑得准了么?”


    他忽觉尴尬,原来庾祺说的是真的,她果然早就知道了。他只得坦率笑道:“其实是因为你和京城的一位长辈长得太像——”


    话还未完,九鲤已没所谓地摇摇手,“你用不着解释,我知道,你说的那位长辈姓全,你们都叫她‘全姑姑’是不是?我在你家里见过她的画像,后来我问过叔父,他说那是我娘,她叫全善姮。”


    既然把话说开了,叙白便想顺藤摸瓜,“那你为什么会到了庾家?是不是庾先生和全姑姑——”


    九鲤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这个嚜你只好问我叔父去了。”


    “你没问过他?”


    “问过,他没说。”九鲤不以为意,睇他一会,就把脑袋凑近了些,“我倒要问问你,你既然认得我娘,那你可知道我爹是谁?”


    此刻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叙白不如和盘托出,“我也不清楚,那幅画是昭王到南京来交给我的,你们刚搬到南京来时,他曾在街上碰见过你,觉得你与全姑姑实在长得太像,就给了我那幅画,叫我暗中查访你与全姑姑的关系。其实我也只是年幼的时候偶然见过全姑姑一面,她的事我本不大清楚,多是王爷告诉我的,据他说你娘从未婚配,所以你爹是谁根本没人知道。只是先帝还在位的时候,她曾与先帝膝下的丰王私下来走得较近,王爷怀疑你的亲生父亲是那位丰王。”


    “你是说‘皇梁之变’的主谋?”


    他凝重地点点,“当年‘皇梁之变’事发,丰王府上下人口都论罪处置了,若你真是丰王的骨血,就是罪臣之女,庾先生隐瞒你的身世也情有可原。”


    要真是罪臣之女,就不能认祖归宗,那么她就只能永远以庾祺的“侄女”这身份活在世上。按庾祺的性格,只要他们之间存着这层关系,他就不可能正视他对她的感情。


    这可真是作难了——


    叙白睇着她沉思的脸,不禁柔声辩解,“我起初虽然是为查明你的身世才接近你,可这与我后来想娶你为妻全不相干,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忖度下来,满不在乎地笑笑,“我知道,你若真是想利用我什么,单凭我可能是罪臣之女这点,你就该明哲保身,不会和我议亲。我没有不信你,只是往后你若知道什么与我身世相关的事,可千万不许再瞒我,我也想知道我爹究竟是谁。”


    按说像她这样的孤女,对自己的父母难免会感到好奇。但他不知怎的,分明从她的笑容里觉得她的好奇心并不是发自一份骨肉亲情,好像另有目的。但不论是怀着什么样的心理,她想知道也是无可厚非,他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


    “只要王爷告诉我什么,我一定转告你。”他笑着答应,进而脸上浮起为难之色,“我看庾先生因为这事对我误会不小,认定我对你是不怀好意,我们的亲事,只怕他不会答应。”


    九鲤端起茶闲逸地抿了一口,“你理他做什么?只要我愿意不就行了?你没听人说么,做父母的都犟不过做子女的,叔父也一样,日久见人心,只要你以后以诚待我,别再藏着掖着的,他自然会对你改观。”一面说,一面朝他斜着眼,那卷密的睫毛一扇一扇地,从底下扇出些狡黠的光来。


    一时间他也分不清到底谁对谁心怀叵测,不过没所谓,女人再狡猾对男人来说也只是一份俏皮,不会成为他的妨碍和威胁,他对于这一点可以放心。


    却说午晌日头正毒,庾祺走到小树林中,见树密阴浓,闻蝉声鼎沸,拨开灌木走到发现了意衣物的地方蹲下来,一面查看地上,一面观察周遭,也没个路人经过,纵有几个扛锄头的农户,也只远远在林外那绿茫茫的稻田间行走。


    他一点点拨开满地的落叶松针查找,热得汗透衣衫,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竟在发现衣裳的不远处发现三四枚零碎的鞋印。


    印子虽多是小半枚,却也能分辨是两个人的,一男一女,女的穿的是双僧履,青莲寺的尼姑穿的多是盘绳纳底的鞋子,踩在地上,纹理粗糙;而另一双男靴则是一双粉底皂靴,鞋印看不出什么纹理,大概鞋底涂抹得精细,或是皮底子,这倒与那枚香囊相符,都像是个极讲究的人的穿戴。


    正看着,忽然林外小路上有人轻笑一声,“庾先生在那里找什么呢?”


    抬头从灌木中看去,原来是幼君与娘妆,两个人正并在一处往灌木从中瞧来,“是发现了什么要紧的线索么?”


    庾祺拍拍手起身,“大姑娘今日又来了。”


    语气淡淡的,似乎一点也不关心她今日为什么会来,或是料到她一准会来?幼君不免对他猜中她的心有些羞恼,不过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要往这里跑,对和娘妆解释是为了来和齐叙白套近乎,可心里瞒不过自己,既为这个,也为别的,反正是忙里抽闲转着转着就转来了。


    还好有顾夫人做个由头,她笑道:“买了些新鲜果子给顾夫人母子捎来,寺里的饭菜到底单调了些,顾夫人就罢了,只怕小孩子吃长了吃不惯。再则,我想小鱼儿年轻怕热,必想吃些清凉爽口的,也给她带了些蜜瓜西瓜来。才刚走到寺门前,见先生一个人往这头逛来,我想是因为案子,心里也好奇,就命小厮先搬了东西进寺里,我和娘妆也慢慢往这头走来了。”


    庾祺提到九鲤便有气,哼道:“又想她做什么。”


    幼君眼皮半垂,觉出他叔侄二人闹得不愉快了,多半是因为叙白,只含笑不说话。


    娘妆倒张口劝,“先生宽些心吧,我们都是从这年纪过来的女人,这岁数的女孩儿就是反叛,别人家还可,先生家里上下都宠她,她自然什么都不怕,您这时候管也晚了。我看鱼儿姑娘是懂礼的,不会闹出事来,您越是约束紧了,越是不好说。”


    一番话令庾祺脸上更添了为难,又和她们说不着,只得沉默。幼君看他脸色,暗掣了下娘妆,不叫她说了,自己捉裙走到跟前,朝地上一看,也发现那几枚脚印,“先生是在看这些脚印?”


    庾祺喃喃自语,“有些奇怪,这脚印看着有条不紊,那了意并不像是被人挟持到此处来的。”


    幼君横看他一眼,并不觉得奇怪,“那就是她自己跟着凶手走来的,你看这里有丛野花,坐在这里赏花歇凉岂不惬意?”


    果然前面开着簇黄色的花,对着一棵大树,与凶手共坐赏花?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庾祺撩着衣摆往前两步查看,树根底下虽是大片苔藓,却有给人压坐过的迹象。这了意一定与凶手熟识,甚至两个人的关系很不简单。


    庾祺自想一阵,幼君见再没甚好看的,便劝着他回去。


    到底幼君是在外头见惯了百般龌龊,路上见庾祺想得出神,


    便似笑非笑道:“先生大概是在想那了意师父出家前会和什么男人有私,你这么猜测,无非是受了俗规俗礼限制,觉得一个尼姑和一个男人本不该有瓜葛。其实尼姑也是女人啊,那些苟且之事不一定就是在出家之前做下的。”


    果不其然,走到寺前,正撞见去了意从前做丫头那户人家盘查回来的衙役,一问那衙役却说:“那户人家姓宋,了意从前在那户人家只当过半年差,那半年内,宋老爷一直在外地做买卖,有几位少爷那时都还不满十岁,余下的几个小厮家丁都赌咒发誓没与她有过什么关系。且自她到青莲寺出家之后,再没见过。”


    看来还真叫幼君说对了,庾祺摆手打发了衙役,与幼君缓步进寺,摸出顾夫人房中找到的那钱袋子给她看,“关大姑娘见多识广,请替我看看这东西会是何人所戴?”


    幼君接来细看细摸一遍,“这是京绣,不是一般师傅能绣得出来的,料子嚜也是内供货,外头很难买着,用这种钱袋子的人,非官既贵。我记得昨日在尸体旁还捡到一枚香囊不是?先生请给我细看看。”


    庾祺又将香囊摸给她,她对比一番道:“这个香囊就不如这个钱袋子了,用料虽也好,却是市面货,绣活虽精巧,却也不及这钱袋上的彩鹤有风韵,不像是一个人的东西。”


    难怪庾祺看着钱袋子上的样式觉得熟悉,这种风致的东西,从前在全府常见。由此可见幼君说得不错,钱袋子的主人应该很有些身份,只是这么一位身份贵重的男人,怎么会出现在青莲寺这小小一间庵庙中?由不得人不细细琢磨这青莲寺。


    “我记得大姑娘曾说过,这青莲寺早年不过是间野寺破庙,是交到如今的住持净真手中才逐渐发扬起来的,这位净真师父到底有何本事?”


    幼君笑着摇头,“我也并不知道,大概是她经讲得格外好吧。”


    这笑却有些泠泠的,在大太阳底下使人心生凉意。庾祺觉得她分明知道些什么。


    可再问,她仍是摇头,“我并不是常吃斋念佛的人,哪清楚这些闲事?”


    说话间,她把眼调向前头大雄宝殿,可巧里头走出位衣着富丽的老爷,身后跟着个小厮,两人四处望着,像是在找什么人。幼君老远朝那老爷招了招手,喊了声“赵员外”。


    而后眼睛尽管望着那赵员外在笑,却低声和庾祺说:“那位赵员外也是我生意上的一位朋友,先生别看他有五十岁了,倒也是老当益壮,家里妻妾成群,还成日在外头寻花问柳。男人是不是不论老少,都这么花?”


    庾祺睐她一眼没作答,看着那赵员外笑呵呵走到跟前来道:“关大姑娘,怎么这两日老在这里碰见您,您也念起佛来了不成?”


    幼君反打量他,“有位朋友在这里小住,所以我才常来。倒是您赵员外心诚,这么热的天,添香油打发下人来就好了嚜,还亲自来跑。”


    赵员外只笑不答,脑袋四下里一转,又转回来,“您瞧见静月小师父没有?”


    幼君一猜就猜到静月八成是那天那个和他在寺门前拉扯的小尼姑,“不知道,做知客的,多半是在招呼香客吧,怎么您没看见她?”


    庾祺搭了句腔,“静月小师父好像不做知客了,如今在饭堂当差。”


    赵员外不禁细细打量他一番,和幼君调侃,“这位先生看着仪表非凡,关大姑娘,您不单会做生意,别的本事也不小噢。”


    幼君倒不计较,引介道:“这位是庾祺庾先生,上回您瞧见的那位小姐就是他的侄女。”


    赵员外也听过庾祺的名讳,忙打拱,“失敬失敬。”


    庾祺回了礼,大家稍叙两句,这赵员外便告辞出寺去了,庾祺扭着头看他一会,继续并幼君往里头走。


    走到客院的洞门底下,幼君倏然没由来地轻笑一声,庾祺问她笑什么,她笑着摇头,“我不过是可叹,男人的色心一起,连菩萨眼皮底下竟也顾不得了。”


    庾祺笑了一笑,“大姑娘似乎话里有话?若是有心提点,不如直话直说,若没这份心,就不必说这些没趣的话。”


    幼君暗嗔他一眼,这人真是不近人情,她只得吁一口气,“庾先生见谅,我是做生意的人,生意场上最怕得罪人。庾先生有时候同那些男人比起来,倒正直得不像个男人,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样,心里像没有女人似的,说气话来也惹女人生气。”


    偏这时候九鲤从廊下走来了,她因家见关家小厮搬来那些瓜果,知道关幼君来了,却半日不见人,正奇怪呢,就看见她和庾祺一道进院来。她自然不高兴,朝庾祺翻了记大大的白眼,喊了声“关姨娘”便转过背去,仰着脖子往自己屋里转去了。


    幼君趁势又笑,“您看不是这话?连小丫头都生你的气了。先生去哄哄吧,叫她来顾夫人屋里大家切瓜果吃。”


    庾祺只得转去九鲤房中,慢吞吞地跨过门槛,阴沉沉的脸上却挂着丝讥讽的笑,“就没趁我不在,跑去同齐叙白说话?”


    “说啦。”九鲤自在桌前翻个茶盅倒茶吃,“刚说完。”


    他走到桌前来睨着她,“都说了些什么?”


    九鲤歪着脖子道:“我不好告诉您的,您也最好别打听,免得把您自己气出病来。”


    “你——”他怕骂狠了伤她的脸面自尊,骂轻了她又根本不往心里去,根本没有能压得住她的词。他只得道:“你自己的体面就不顾了?”


    她斜了一眼,闲端起茶往嘴边送,“谁说我不顾了?我们虽然说话,可都是开着门在说,光明正大着呢。您放心,我从今往后都会恪守礼节,免得人家说我和他还没成亲呢,就心急火燎起来了。反正好日子终会到的嚜,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明白。”


    庾祺万没想到,她竟能翻着花样来怄他,真是“棍儿大了撧不折”!然而他打又打不得,到头来只把自己气得面色通红。


    九鲤反搁下茶碗,笑嘻嘻道:“从今往后您也不必为我的名节体面操心了,我懂规矩得很,您也不要再说叙白心术不正的话,他今日都和我说清楚了,他其实没坏心,您只管往后瞧吧。”


    “我瞧什么?”庾祺微笑着,一字字却是从牙关里狠磨出来,“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和他,没往后。”


    九鲤也不和他吵闹了,反而起身挽住他的胳膊,在他眼皮底下凑着张笑脸,“我知道有句俗话,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惹气。可还有句俗话,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敬献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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