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螺钿香(十四)
九鲤认真一琢磨,庾祺所说的话虽然有些悬飘飘的,但的确有这种可能性,否则娘姨不会不知道。只是陆燕儿要嫁人的念头为何会因
汤成官而起?难道是汤成官与她想嫁之人相识?她见着了汤成官,忽然想起有这么个如意郎君来?
也不对,她在买那条珊瑚手串之前,根本不认得汤成官啊。
她坐在椅上左想右想,想得脑袋疼了也没想到陆燕儿汤成官,以及那位神秘的如意郎君之间的联系。偏就像有层薄薄的窗户纸怎么也捅不破,她急恼起来,便握住拳头轻砸自己的脑袋,“怎么就想不到呢!我明明立刻就要想明白了呀!”
庾祺在书案后头看着她敲脑袋,好笑道:“你有没有想到为什么偏是听见汤成官死了,那陆燕儿才琢磨起嫁人的事?有没有可能是她觉得汤成官的死,可以促成她这桩姻缘?”
是了!她又改敲桌子,咚咚咚连敲三下,“汤成官的死,她可能知道些什么!”
庾祺向前微微欠身,两手交扣在书案上点头,“我也觉得是关窍在这里,或许这陆燕儿猜到了谁是杀害汤成官的凶手,她盘算着以此讹诈凶手,好促成她的婚姻。”
“可凶手跟她的婚姻有什么关系?”九鲤才问完,自己恰也想到了,忙举起手在空中点一点,“我明白了!她觉得她想嫁的那个人,就是杀害汤成官的人!”
转头她又糊涂,“可她为什么会这么猜测呢?”
庾祺道:“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曾亲眼目睹到什么,或是她掌握了此人什么罪证,所以在听说汤成官的死后,她马上就想到了凶手。”
她满面骇异,啧啧称奇,“那这陆燕儿胆子可真够大的,连杀人凶手她都敢讹,还想嫁给他。”
“陆燕儿已是二十五的年纪了,她知道她这生意做不上两年了,还需得为自己的前程打算,可能她想的这个人条件在她来说实在很好,值得她冒这个风险。”
九鲤便又拿起名单来,“我听娘姨说,这个叫沈志的是陆燕儿这几户客人里头最年轻有为的,日进斗金,住着一座大宅子,家中使唤着几十个下人,父母早逝,底下也没有儿子,只有他那正房夫人替他生了一个女儿。上无公婆管束,下无子侄为难,按说他的条件陆燕儿应当瞧得上,只一点不如她的意,人家夫人还在世。”
说着,她想起娘姨一句话来,“对了,这个沈志就是那天从汤成官手中替陆燕儿买下珊瑚手串的人。会不会沈志与汤成官因为买卖东西的事生出什么过节来,于是杀了汤成官,正巧被陆燕儿抓住了什么把柄,她想以此为要挟,让他休妻,好娶她为正房?”
“不是没这种可能,明日咱们就到这沈家去瞧瞧。”
九鲤折起名单揣在怀内,笑道:“您不是认准老韩是凶手了么?怎么又要查沈志?”
“我几时说老韩一定是杀陆燕儿的凶手?只是他嫌疑很大,所以不能不盯着,并不意味着别人就没有嫌疑。”他说完拔座起来,缓缓踅出书案,“好了,我还要到前面去看诊,此刻天还早,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觉,晚些时候好起来吃饭。”
九鲤答应了一声,不过慢吞吞没走出去,待他没了影,便跑到他的床上躺下。要午睡,还是在他的床铺好睡些。
她把左右两片蟹壳青的纱帐一放下来,就泌去了一层光,不刺眼了,同时也不觉得阴霾,有光点落在那帐壁上,像乡下池子里的水波挹动在假山石上的光斑。她虽然喜欢南京城中的刺激热闹,但也会怀念乡下没有波澜的沉酣的日子。
帐顶垂下来一个香包,她觉得眼熟,爬起来一看,原来是自己春天时候做的,上头的绣纹不成样子,却仅此一家。他这床上什么都不挂,单挂着这个,她摸到它有种被重视的高兴,尽管他从没轻视过她,但觉得近来他的重视和从前不大一样。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她睡下去,闻到他竹藤枕上有股淡淡的木槿与皂角香,被子上也是这香味,不像外头那些臭烘烘的男人。她最喜欢他这一点,永远洁净得带着山野晨露的味道,也习惯了这一点,他似乎从少年到现在,除了个头越来越高,越来越纵容她以外,别的都没变。
她在这屋里不觉就睡着了,没一会老太太午睡醒来,走到廊下乘凉,见着雨青便问:“我好像听见鱼儿他们回来了?”
雨青提着菜篮子正往后头厨房去,边走边道:“早回来了,老爷在铺子里看诊,鱼儿那丫头在他屋里睡觉呢。”
“这时候还睡,晚上要睡不着了。”
老太太叨咕着走去庾祺房中,原想叫九鲤起来,可进了卧房撩开帐子一瞧,九鲤抱着被子侧卧着,半张脸红扑扑地挤在那竹藤枕上,压出些横七竖八的印子,她便又不忍心叫醒她,倒是十分欣慰地盯着她看。
这一看就看住了,渐渐的,老太太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凝重。
她悄悄走出屋子,往后头厨房去帮雨青的忙,踟蹰间,假意说起闲话来,“你说,咱们丫头为什么这样粘她叔父?其实算起来,她小时候还是我照管她照管得多些,她叔父三天两头不在家。”
雨青站在灶台前切菜,笑道:“她到底是老爷捡回来的呀,那么小个丫头,当时骤然没了父母,自然是谁先让倚靠她就跟谁亲。怎么,您老人家还吃醋啊?”
按庾祺的说法,九鲤原是他在外结识的朋友家的女儿,因她爹娘发急病死了,他见她无依无靠才带她回了苏州。老太太始终半信半疑,不过从未细问他,一来不敢问他那些年在外头的事,怕提起来彼此更是疏远;二来知道他的性子,他不愿说的,就是撬掉他的牙也撬不出半个字。
可九鲤绝不是他在外头的私生女,这点她还是笃定的,凭他待谁都不冷不热的样子,没可能那么小的年纪就和女人有私情。别说是当年,就是此刻他也不会。
她今日才想着后怕,庾祺久不娶妻,九鲤如今又长得大了,两个人原又不是什么血缘亲戚,只怕有一天会生出什么旁的事端来。庾祺性格稳重,或还保得住,可九鲤疯起来全不讲规矩,难保她心里会对庾祺有什么异变。
无奈这些话又不好对旁人说,老太太只得叹气,“我倒不是吃醋,我就是怕,我就是怕鱼儿那丫头拿她叔父做榜样,想找个像她叔父那样的做女婿。”
“这有什么不好啦?”雨青不以为意,“我看老爷好得很,要是将来鱼儿拣个她丰桥叔那样的才有气受呢。”说着说着就发起狠,把刀剁得震天响。
老太太见和她说不通,只得把白眼翻到天上去,心里筹算着既然庾祺瞧不上齐家,就催着他赶紧另看人家,再耽搁只怕九鲤长歪了心。
偏晚饭之后庾祺又在前头忙碌,一更之后铺子才上板进来,进来后又忙着回房查看今日的药方,生生把老太太先熬睡了。次日他也是忙,仍没捡着空子说话。
到第三天,老太太特地起了个大早候他,只等他那屋里门一开,她便代雨青亲自端了碗清茶进来。
茶搁在桌上,庾祺见她不走,站在圆案旁犹犹豫豫地像有话不好启齿,他便主动道:“您有什么话就只管说。”
老太太便拖出圆凳坐下,“前日下晌,鱼儿在你屋里睡觉你知不知道?”
他自出去后至晚饭时候才进来,那时九鲤已醒了。原来有这回事,怪不得他夜间睡下时,在枕头上闻到缕玫瑰香。
“那丫头一向没大没小的,原也没什么,可如今她大了呀,倘或外人来家看见她在家没忌讳,随便在哪个屋里躺下就睡,到底不大好。”老太太谨慎斟酌着言语用词,面上一片为难。
正说到庾祺痛处,其实外人不会说什么,都以为他们是亲叔侄,不过家里人是知根知底的,想是老太太察觉了什么。
他只得假装不当回事地点头认同,“您顾忌得对,是我疏忽了。”
“要紧是怕人家说她的闲话,哪个姑娘家禁得起人这样议论?我看姑娘不出阁就难懂事起来。你说齐家不好,那你可另外
打算起来了?”
庾祺一手在圆案上握住茶碗,缄默须臾后摇头,“还没顾得上。”
“我晓得你忙,不如我替她留心好了?你放心,她虽不是我的亲孙女,可我待她就像亲的一般,不会随随便便把她许人,我看着好的,自然也要来问你的意思。”
这一点他还信得过,只得点头,“那就交给您去张罗。”
正说着,听见九鲤那屋也开了门,绣芝正端水进去给她洗漱。未几九鲤盥洗了出来,一径绕到庾祺房中,老太太已回正屋去了。
昨日下晌庾祺同九鲤寻去沈家,却因沈志不在家,他夫人又病着,便没进去,今日仍要去,不想庾祺因方才听过老太太的话,心里略有些不自在,不欲与她同往。
正愁找不到由头,可巧张达寻了来,说今日天还没亮陆家娘姨就来回禀了一件事,庾祺正好借故说要与张达同去陆家查问,吩咐杜仲陪九鲤同去沈家,说完也不顾九鲤在后头喊他,自行与张达往前面铺子里出去。
门上见云翳蔽日,起了风,想要下雨,庾祺便在铺子里拿了两把伞,出门递与张达一把, “那娘姨来回了什么?”
张达道:“她说昨日下晌老韩他闺女寻到陆家来,她听见老韩与那闺女说的话有些奇怪,所以今日一大早就到衙门来告诉我。”
“他们说了什么?”
“娘姨也只听见一句半句的,反正老韩他闺女像是急哭了,追着问老韩是不是他干的,别的娘姨没听清,不过她觉得他姑娘问这话十分可疑。”
庾祺睐他一眼,道:“不去陆家院了,改去老韩家。”
刚好下起雨来,幸而不大,九鲤与杜仲亦打了伞出门,雇了辆马车,一径去了城东沈志府上。谁知及至沈家门前,门下小厮却不让进,九鲤说是衙门的人,却平白惹小厮们笑话了几句,二人只得又坐了马车先转至县衙去找叙白。
叙白出来道:“我以为你们会和张达在一处,我因有件公务绊住了,所以一早打发他先去找庾先生,怎么你们俩倒没跟去?”
“我们去盘查别的人。”九鲤将名单拿出来,把对沈志的怀疑说给他听。
叙白凝起眉,“听你如此说,这沈志的确也很可疑。”
九鲤垮着脸抱怨,“何止呢,昨日去时这沈志就没在家,今日再去,谁知他们家的小厮拦着不给进,说我们不是衙门的人,又没有衙门的令,凭什么进他家盘查。我先只说是有事要问沈官人,又没说是替衙门问话,他家小厮就认定我们是去盘查的,可见他心里早知道衙门的人会去,这还不是心里有鬼?你们也是,帮你们衙门办事,却连份公函也不批给我们。”
马车晃来晃去,她头上那只蓝珀蝴蝶簪也变幻着颜色,叙白看见,宠溺地笑起来,“这有什么,明日我就批份文书给你拿着,想查谁家查谁家,想问谁你就去问谁。”
九鲤撇着嘴笑,“那我拿了这公文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了?”
反说得叙白尴尬,便将眼落去杜仲身上,“杜仲兄弟的腿伤可好些了?”
杜仲含笑点头,心道上车好一会了,他像是才瞧见他一般,这时才想起来问候。他瞥他们一眼,只管把脸转向窗外去。
不一时又转回沈家来,因有叙白领头,小厮未敢再拦阻,进去禀报后,门房内叫了个小厮出来将他三人请进门。
曲径回廊间走着一瞧,沈家这宅子果然不小,各处屋舍间穿插着不少怪石草木,蝉鸟之声百啭不穷,行过一处九曲桥,九鲤看见底下池中雨打菡萏,碧盘盛珠,忽想起汤成官指甲缝中的花瓣残屑,便在桥上驻足下来。
那小厮在前头渐没听见脚步声,回过头一看,三人立在短桥上窃窃私语,便忙走回来请,“大人,朝这边走。”
叙白打着伞随他走下桥来,一面笑道:“你们家这荷花开得真好,好些品种连我都不曾见过。”
小厮也知道些齐家的事迹,便笑,“大人是在京城见过大世面的人,说没见过不过是客气话,要是连大人都没见过,我们这些人就合该做瞎子了。”
九鲤在后头看他一眼,想起陆家娘姨说的,常跟着沈志的是个叫沈二的小厮,可巧方才门下小厮就管他叫“阿二”,必是他!因而和他搭话,“阿二,你是不是常跟着你家主人到曲中陆家去啊?陆燕儿姑娘的事你听说了么?”
阿二回过头来,“大人们来就是为陆姑娘前日被人杀死的事,对不对?”
“原来你知道她死了。”
“昨日跟我们爷出去听见人说的。”阿二笑着摇头,“要说谁杀的陆姑娘,我头一个想到陆家的厨子老韩。”
九鲤笑了笑,“连你也觉得是老韩?”
“陆姑娘别的事情我不清楚,可她待老韩我是知道些的,每回跟着我们爷到陆家摆台,我就在陆家厨房吃饭喝酒,常见陆姑娘挑老韩的刺。”
“你上回跟去,是不是就是初十那日啊?”
阿二在前面点头,“没错,就是前几天,老爷在陆家请客,我跟去的。”
九鲤见他淋着雨,便上前去将伞罩在他头上,刻意与他闲话,“那日你们老爷还买了几样首饰送陆燕儿是么?可见你们老爷待陆燕儿真是大方,我听陆家娘姨说花了近五两银子呢。”
阿二一看头顶,承受不起,忙退出伞外,“那倒没有,只花了一两多买了条手串,陆姑娘原还想要一只镯子,爷后来还赶出去与那买东西的讨价还价。”
果然和九鲤前日想的一样,那日陆家客多,娘姨没留意到,其实买下那珊瑚手串后,沈志瞧出陆燕儿脸上还是不大高兴,所以曾追出院去找汤成官买那镯子。
“那买下来了么?”
阿二摇头,“那卖东西的一定要三两银子,我们爷觉得三两不划算,倒不是东西不值,只是他的货一看就是偷抢来的,还敢要三两。他还嘲讽了我们爷小气,简直是个穷耍横的无赖,连个生意也不会做!后来回家时爷和我说,下回再见到那人必得要打他一顿才罢!”
说话间已至一间小厅上,只见那沈志打拱作揖地来迎,九鲤收了伞一看,倒是个潇洒风流的男人,真不愧是陆燕儿心中的“如意郎君”。
叙白与这沈志叙礼两句便开门见山,“沈官人,我们今日是为陆燕儿而来,她的事想必你尽知晓了?”
沈志一听就伤心起来,“我这里还百思不得其解呢,怎么那天见她还是好好的,转眼说没了就没了。”
九鲤睇着他叹气,“听说沈官人还曾想娶陆燕儿做二房,想必和她十分相好,怪不得如此伤心。”
沈志邀他三人落座,蘸着泪眼睇向九鲤,“这事情你们也知道?不过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罢了,她不肯。”
“她因何不肯啊?按说沈官人一表人才,家境富裕,人又年轻,陆燕儿不过是行院出身的女子,能嫁给你该是她的运气才是。”
“你们不知道燕儿的脾气,她心高气傲,我家中有妻室,她是断不肯矮人一头的。其实内人体弱,常日是靠药培着,哪有精力经管家里头的事?我和燕儿说过,嫁到我们家来就是她当家,可她说到底名分不正,就一直没答应。”
叙白因问:“那她的意思是想叫你休妻?”
沈志深深叹口气,“这事情我万万做不出来,虽说内人无子体虚,将来也难再生育,可终归与我是结发夫妻,所以我不能答应她,这事情也就作罢了。”
叙白看向九鲤一眼,“这么说,她果然和你提过这主意?”
“提是提过,不过我觉得她那不过是搪塞我的话,她明知我不可能休妻。”
也许根本不是搪塞,陆燕儿真格这么想,不过那时候沈志不肯,她便只好作罢,如今出了汤成官的事,她觉得机会又来了。
真相到底是不是如九鲤所想,还得看这沈志与汤成官之间的关联。因而她转问:“初十那日,你是不是曾在陆家摆台?”
沈志略垂这眼皮,似在回想。
“不
过前几日的事情,大官人还需想这么久么?”
他忙笑开点头,“是是是,初十那日下晌我的确在陆家摆酒请客,事情是记得,只是不大记得日子,姑娘一说我才想起来。”
“那天傍晚,你是不是替陆燕儿买过首饰?”
“是买过。”
“都买了些什么大官人可还记得?”
他脸上忽然僵了一下,笑道:“嘶,这我可不大记得了,女人家挑首饰嚜,我一个大男人跟着掺和什么?我只管付钱。”
九鲤故意试探,“是不是买下了一条珊瑚手串和一只红玛瑙手镯?”
他一手攥住了椅子扶手,险些站起来,“没有!明明只买了一条珊瑚手串。”
九鲤嫣然一笑,“瞧,您这不是记得很清楚嚜。”
他脸上一片尴尬,又缓缓落了座,扭头向叙白笑了一笑,“要不是姑娘提醒,我哪记得这些。”
叙白似笑非笑地点头,“那个卖东西的人,大官人可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他又是笑,“一个卖东西的,我记得他做什么。”
九鲤一双笑眼冷冷钉在他脸上,“真不记得了?”
他仍是摇头,“真不记得,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九鲤也缓缓摇头,“没什么,不过是随便问问。”
正说着,只见个丫头在门外朝屋里瞅,要进不敢进的摸样。沈志因叫了她进来问,才知是里头夫人到了该吃药的时辰却不肯吃,要请他进去哄着她吃。
三人便趁机告辞,出来杜仲道:“看来沈志说得不错,他与他夫人果然是伉俪情深,难怪他不肯休妻。”
九鲤却道:“可他却在另一件事上说了假话。”
杜仲想了想,将手指在空中连点着,“噢噢,你是说在汤成官的事情上,阿二明明说沈志与汤成官吵了几句,还说日后碰见要打他,怎么可能不记得。他却偏说不记得,好像是刻意避忌的话。”
正是如此,倘或沈志心中坦荡,又何须避忌?难道是那日与汤成官口角之后,他回家气不过,便又寻到这汤成官,将其杀死?——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2章 螺钿香(十五)
雨仍在下,却说庾祺与张达好容易寻到韩家来,但见残砖败瓦,院墙坍塌,屋檐底下有四个年纪不等的小孩子在坐着摘菜,有的打着赤脚,有的只身着肚兜,连件像样的外衣都没有。打头坐着位姑娘看着比九鲤略大两岁,正低着脖子在剥豆子,想就是娘姨说的老韩那闺女。
那韩二姑娘抬眼见他二人站在塌了一片的院墙外,只管盯着院中看,她忽地跼蹐起来,扭头朝屋里看一眼,犹豫间放下腿上的筐走到院外来问:“你们是来找我家的?”
张达问:“你家可是姓韩?”
韩二姑娘低下脖子稍微点一点头,庾祺见她两扇睫毛浓密卷翘,挂着点细细的玉珠,令他想到九鲤,便将伞罩在她头上,语气不由得温柔,“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也知道我们因何而来,是么?”
张达听他这和软的口气,心下大吃一惊,不由得睐他一眼。
韩二姑娘也抬额看他一眼,旋即将脑袋垂得愈发低了,“你们可是衙门里的官差?”
见庾祺点头,她声音又小了些,“可是来找我爹?”
张达道:“不,我们是来找你的,有几句话要问你。”
韩二姑娘朝院墙内看一眼,轻轻拽着他二人的袖子往前走了一截,直到里头看不见,她才放开手道:“你们有话只管问我,别去问我娘,她身子不好,受不得惊吓。”
张达笑了一笑,“看来你猜到我们要问你什么。”
她隔了好一会才认命似的点头,“是不是同燕儿姑娘的死有关?”
张达又是一笑, “你今日天不亮就去过陆家是么?这么急着去找你爹做什么?”
这韩二姑娘心想,他们连这个都知道了,看来是瞒不过他们,只得照实说:“我昨日下晌听说燕儿姑娘死于非命,所以,所以我就想去问问我爹。”
“问你爹什么?”
她咬着嘴,隔半晌才道,“月初的时候,我爹回家来,抱怨了燕儿姑娘好些话,说这月才起个头,燕儿姑娘就寻出由头来克扣他五十个钱,这月还有一大半呢,谁知还要扣多少。他当时说起来很是火大,就说,就说若把他惹急了,干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和她拼了命。”
说完,她忙抬起头来,眼中兜着泪连连摇头,“不过他那时吃了酒,一定是醉话!我不信我爹会杀人,他向来是个老实人!”
庾祺看着她,有两分心软下来,“你爹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对么?”
“他说是这么说,可他不敢的!”
庾祺想想,朝她点头,“没事了,你进去吧,你爹过几日就回家。”
韩二姑娘瞪大双眼,滚下滴泪来,她忙抹了,慢慢顺着墙根往回走,将信不信地回头看了他好几眼。
一转身,张达同样疑惑地看着他,“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爹过几日就能回家?不摆明了人就是老韩杀的嘛!这可是他亲口说下的!”
庾祺自顾自朝前走着,“是他说的,恰恰表明不是他做的。”
张达忙赶上来,“这话怎么解?”
“我问你,倘或是你蓄意杀人,那么当你晚上潜入仇人的屋子,会随身携带何物?”
张达旋即思想,“自然是凶器囖。”
庾祺睇他一眼,“对啊,那为什么凶器会是陆燕儿挂在架子上的汗巾?老韩要是蓄意杀人,厨房里的刀就是他最趁手的凶器,而且他是个厨子,是使惯了刀的,怎么会就地取材,用条汗巾将人勒死?”
张达凝神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他抬手抓抓脸,“如此说来,老韩的嫌疑倒轻了。”
庾祺突然顿住脚,怔了须臾,忽然掉头,“走,去陆家。”
两人又冒雨赶到陆家来,却不进门,一径走到厨房后门那过道里查看。这过道里堆着许多杂物,什么生锈的铁锅,残漏的木桶木盆,坏了的蒸屉——张达跟着庾祺四处弯腰翻找,也不知找什么,反正见他在那些犄角旮旯里翻,他便也跟着翻不停。
终于庾祺从一堆木柴的缝隙里找出把匕首,张达给那寒噤噤的刀光晃了下眼,忙走来问:“怎么会有把匕首在这里?”他顺着柴堆往上看去,正是陆燕儿卧房的支摘窗,“敢是凶手掉下的?!”
庾祺翻看着匕首,终于在木柄上看见个标记,便将匕首递给他收着,“也是才刚说起老韩的时候提醒了我,若老韩要杀人,应当携一把刀在身上,那么凶手当夜也该是带着刀的,只是他遗失了凶器,迫不得已才选择用汗巾将人勒死。”
张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了,“先生,您真是,神了!简直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庾祺擎着伞望着他,半晌才牵起一抹微笑,“既然凶器找着了,你就把衙门里的人撒出去,查查这匕首的来历。”
“那您呢?”
“我去看看鱼儿那头有没有什么发现。”雨下个没完,他一个人打着伞朝那没人巷子前头走去,从巷口可以望到街上,一样冷冷清清的。
这雨看来不下到夜里不算完,街上比往日清净不少,九鲤三人自沈家出来便就近寻了家酒楼吃饭,吃毕又要了一壶茶两碟瓜子点心,九鲤今日吃得略多些,觉得坐着不大舒服,便握着茶盅站到窗边来。
这酒楼开着大支摘窗,站起来给上头斜撑的窗扉一挡,倒不大看得见街对过了,只看到街道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水洼,像一个个小池塘。她小时候最爱提着裙子踩这样的水洼,老太太怕她湿了鞋袜生病不许她踩,她偏不听,心里暗想,病了才好,反正庾祺是大夫,反正他总是外出给人瞧病,也该腾出空子好好留在家给她瞧瞧。
叙白与杜仲又在议那沈志,杜仲磕着瓜子道:“我看就算沈志同汤成官吵了几句,也犯不上杀人,再则阿二说得明明白白,他们在陆家散了后,他就随沈志一齐回了家,沈志哪里来的空子杀人?”
九鲤却不这样想,转过身来将后腰倚在窗上,“阿二是沈志的小厮,他自然是向着沈志,所以他的话不大可信。”
“既这么说,那他一开始就没必要告诉咱们沈志与汤成官吵架的事,这些话摆明对沈志很不利,他不会连这点都想不到。”
九鲤挑他一眼,“也许当时沈志的确是回了家,可在家中越想越气,就另
打发了个下人将汤成官叫去了家里。你瞧瞧沈家那么些下人,谁做什么事别人不一定都清楚,可能阿二根本不知道这事。”
杜仲还是不服,往桌上掷下一粒瓜子壳,“好,就当沈志将汤成官叫去了家中,你也说了,沈家那么些个下人,了不得叫几个人狠狠打他一顿也就解了气了,何苦杀他?”
“兴许是误杀呢?扭打的时候不留神将汤成官推进了那荷花池里!你瞧见他们家那荷花池没有?汤成官的指甲缝里就有些花瓣屑!”
“花瓣到处都有,又不单他沈家有!”
一时将九鲤堵得无话可驳,只好干瞪着眼睛。
叙白因见她像要生气,忙笑着调和,“依我看,你们两个说得都有理,倒别为一个沈志起了内讧。”
杜仲忍不住嘲讽一句,“眼瞧着你们就要议亲了,你自然是向着你的未婚妻说话囖。”
叙白倒很喜欢他这句讽刺,没反驳,只笑道:“我不过是就事论事。”
转头看,九鲤脸上有些红晕,益发凶巴巴地瞪着杜仲。叙白起身走到窗前,从她手中拿过空杯,又斟满回来递给她,见她头上那只蝴蝶簪有些歪了,他四下里瞅一眼,这时候店内无人,伙计掌柜远远地在柜台后面打瞌睡,横竖没人看见,他便抬手替她抚了抚簪。
因那窗扉挡住了两个人的脑袋,从街对过望进来,只看见两个人近近地贴着,显得格外亲密。庾祺擎着伞看了好一会,想到那夜九鲤曾答应过他与叙白来往会有分寸的话,其实怎能作数,人哪能真管得住自己的心?往往都是口是心非,尤其是姑娘家。
不过往好处想,九鲤能将她那份朦胧的情愫移到别人身上,不正是他一直期盼的?但他益发自知,也许真实现了,他又并不觉得高兴和松快,反而另外绷紧心弦,害怕要失去她似的。
他在雨中久站着不动,直到人家铺子里的人出来吆喝,“嗳,你别站在我们门前啊,生意都给你挡掉了!”
他回头瞅那人一眼,那人立刻噤声,缩着脖子进去了。
他站得没趣,只好掉转身走了。
可巧九鲤转向窗前,见街上有赶马车的过来,她忙将人叫住,叙白会了账,三人便出来登舆往家去。
马车先经过齐府,叙白跳下车,打起帘子邀他二人进府坐坐。杜仲的腿伤沾了雨水有些发疼,九鲤因想着不如进去给杜仲换了纱布,顺便探一探他的底。上回来是来赴席,不免太过郑重客套了些,况且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叙白待她是别有用心,所以竟全没留神。
她与杜仲打着伞随叙白进了府门,一路四面打量着,“随便哪里坐坐好了,就不进内院了,免得无端扰了两位太太。”
“许多都是空屋子,不如到我的小书房里稍坐,我叫他们拿纱布剪子来。”
一时进到那间小书房里,也分内外两间,外间设有榻椅,不过上头都乱堆着好些书,叙白引二人进罩屏内坐,便自出去寻人取东西。九鲤与杜仲在窗根底下坐着,一看对过和书案后头两大排高耸的架子,上面也摆满了书,前头是张大书案,上头笔墨纸砚纸张啷啷当当挤了一排,中间空出一片来,斜放着一卷画轴。
杜仲心想在这屋里不见挂有名人字画,想来叙白不喜欢,却在这案上单摆着卷画,难道是什么稀世古画?
于是起身去看,正好那画轴扎带上的犀牛角扣没扣上,顺手一拨开,就露出个女人的脑袋,画上这女人风鬟雾鬓,眼如秋水,好个仙姿玉貌。他歪着脑袋看了须臾,马上抬起头看九鲤,“这画上画的人是你嗳。”
“我?”九鲤拔座起来,与他歪头并看,是瞧着有些像,“是我么?”
他提起画轴在她脸畔比,“真是你!只是你从不做这副打扮。”
九鲤拿过来细看,杜仲又道:“大概是齐叙白对你日思夜想,所以画了这画。不过我看他画得不怎么样,眉眼相似,神韵却不像,你看画里的人瞧着比你娴静淡雅得多了。”
她扭头瞅他一眼,把画又挪到他眼前给他看,“你说,这画上的人会不会是我娘啊?”
“你娘?你要这么讲的话还真像母女或姊妹。”杜仲歪着眼细看,又自摇头,“没有的事,齐叙白怎么会有你娘的画像?”
“那可说不准。”她自嘀咕了一句,指着画角的年号,“这画是二十年前的画,不过纸墨较新,大概是临摹的,临摹之人把年号也照写下来了。”
她沉吟须臾,将画轴卷起来递给他,“快放好,不要被人发现了。”
二十年前?杜仲神色狐疑,立刻把画放回原处,走回窗根底下并她坐着,“难道真是你娘?”
九鲤忙在唇边比了噤声的手势,刚放下手,即见叙白端着剪子纱布等物进来,他不露声色地笑道:“你们家自有抚疮膏,所以我没拿药,怕用混了反而不好。先换下干净的纱布,回家后再另上药吧。”
二人答应着,九鲤蹲下来替杜仲换了新布,再少坐片刻,就说要回家去。叙白忙款留,“不如等雨停了再走?”
九鲤扭头看一眼窗外,“这雨恐怕入夜才能停呢,我想叔父八成已经回家去了,我们再不回去,家里人要担心的。”
“方才咱们进来时好像给太太屋里的丫头瞧见了,她定去回了太太,只怕太太这会正张罗着要留你们吃饭。”
说起他家那位正头太太,九鲤并不大喜欢,大概是这位太太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出身,和她这样的乡野间长大的丫头脾气不大合称,虽然上回也算相处愉悦,可在她眼皮底下总觉别别扭扭的。倒是他那位亲娘还好,到底是做姨太太的出身低些,反而显得温柔和善平易近人。
她一力要辞,“耽搁晚了回去叔父要骂。”
叙白只得笑着点头,起身送他二人往门上坐车。眼见马车刚走,又见他大哥叙匀乘轿回来,他便站定稍等。
叙匀并他往门里走,“我才刚看见九鲤姑娘和杜仲,他们到家来了?”
“路过家里,我请他们进来坐了会。”叙白说着,反剪起手自笑起来,“看来王爷没猜错,鱼儿真的大有可能是全姑姑私生的女儿。”
叙匀侧首, “果真?你怎见得?”
“方才请他们到小书房吃茶,我故意将那幅画摆在桌上,他们果然打开看了。我听他们议论起来,原来鱼儿还真不是庾家的血脉,她若不是庾家的姑娘,那就是庾家收养的。大哥还记不记得当年给先帝瞧过病的那个野郎中?好巧不巧,庾祺也是个大夫,兴许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也未可知。”
叙匀听后默了半晌,反剪起手来叹了声,“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翻腾起来对你和王爷都没什么好处。眼下要紧的是替王爷抓出王山凤的把柄,好让王爷回京有交代。”
叙白冷笑,“大哥也以为靠王山凤就可能把二陈拉下马?你们别做梦了,二陈得皇上宠幸这么多年,早已党羽遍布,一个小小的王山凤根本伤不了他们的什么。”
“即便重伤不到他们,也可借王山凤试一试皇上近来对二陈的态度。”
“皇上的态度难道还不是昭然若揭?这些年朝中多少人弹劾二陈,都是什么下场?时至今日,你还以为靠那点渺茫的希望可以重振我们齐家?”
“你不要太气盛!”叙匀不由得呵了声。
叙白迫不得已沉默下来。
隔会叙匀平复了语调,又道:“还有,不论九鲤姑娘是全姑姑的遗孤,还是庾家的女儿,你既然与人谈婚论嫁,就当拿出真心相待。”
叙白渐渐噙起一抹笑,“大哥怎知我不是真心?”
叙匀睐着他,觉得他这些年越长心思越重,做兄长的都不能看透他了。他只好点头,“那就好,男婚女嫁对你来说算不得什么,可对女儿家,到底是一生的大事。”
言讫正走到岔路上,叙匀自向那头去了,叙白站在远处看他的背影,倒觉得他大哥越长大越有些妇人之仁。
却说九鲤杜仲乘了齐府的马车归家,因那马车头上挂着齐家的灯笼,离铺子还有段距离九鲤便叫停了。杜仲知道她是怕给庾祺瞧见,嘿嘿笑几声,陪她打着伞走了一节。
刚进到铺子里,见庾祺与一位病人从里间出来,在柜前拿了张方子给阿祥,格外叮嘱了几句。转头看见他二人,他本来没笑意的脸上顷刻转得更冷了几分,没和九鲤说话,只将杜仲的腿瞥了一眼,叫着他进里间去换药。
九鲤见庾祺脸色难看,一时没敢跟进去,撑在柜前问丰桥:“叔父是几时回来的?”
“回来好一会了,病人都瞧了三四位。”丰桥凑过头来,“老爷回来时脸上可不大好看,你留神。”
“我留神什么啊,又不是我惹的他。”她随手拿过抹布擦柜台上的药渣,一面往里间瞅。
庾祺正命杜仲撩起裤管子看他腿上的伤,本来担心外头下雨,伤口不免沾上雨水,可瞥眼一瞧,他腿上的纱布已换了新的,他一想便想到大概是去齐家换的,从沈家回来,可不正要经过齐府。
因而板着脸端起茶碗呷了一口,“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杜仲瞅着他的脸,片刻会悟过来,“噢,我和小鱼儿回来时到齐家坐了会。师父您说奇不奇怪,在齐叙白的书房里,我们看见一幅画,那画上的女人和鱼儿长得好像!”
庾祺慢慢放下茶碗,“有这回事?那画上可有落款?”
“有,画师叫什么陈韦,按画上题的年份看,是二十年前的画作,不过齐叙白这画像是后来临摹的。”
果不其然,上回在齐府看见昭王周钰的护卫并不是偶然,也许周钰那日出现在齐家,根本就是专门为去看九鲤的。
正说着,九鲤磨磨蹭蹭地走到碧纱橱底下,杜仲便住口没说了。庾祺吩咐他道:“你先回房去上药。”
他出去时九鲤暗瞪了他一眼,心道方才叫马车停在前头简直是多此一举,这“奸细”什么不对庾祺说?只怕去了齐家的事他已说给了庾祺,否则庾祺脸色不会比方才她进门时还难看。
她跨进门槛,低着脸,“是因为杜仲的伤口给雨水打湿了,他说疼,我们才进了齐府先换了干净的纱布。”她说着摇撼起双手,“并没有久坐,换了纱布我们就出来了,连齐家太太我们都没去拜见。”
庾祺没作声,却留意到她头上插着支蓝珀雕刻的蝴蝶簪子,这簪子他从没见过,再说她先前的首饰早被那汤成官洗劫一空,又是哪里来的这件?
谁还会送她首饰?这齐叙白真是会见缝插针。
不过也是他疏忽,以为她素日不爱戴首饰,就没想到要补这个空子。他踟蹰片刻,拔座起身往门下走,“跟我来。”
九鲤屁股还没挨到椅上,又一个猎古调起身,跟着他走来街上。前头就有家卖首饰的铺子,店面虽不大,东西却摆得多,也算精致。堂前有一套桌椅,街里街坊的,那掌柜的也见过他叔侄,忙请二人落座,命伙计上了茶,庾祺环顾一眼,命掌柜拿些簪环耳珰来看。
未几掌柜托了个木盘到桌上,里头琳琅满目,九鲤拣起支步摇来笑,“您要给我买首饰啊?我以为您还指望我那些东西能找回来呢。”
庾祺还是板着脸不搭话,她将步摇横在他眼皮底下去晃荡两下,叫魂似的叫:“叔父,叔父,叔父——”
庾祺睐她一眼,她立马朝他仰起谄媚的笑脸。
那掌柜见他二人似乎缓和了些,便上前搭腔,“姑娘敢是要出阁了?置办嫁妆?”
九鲤故意摆脑袋说:“不出阁,我出阁了将来谁给我叔父养老啊?”
掌柜忙笑,“瞧这姑娘,多孝顺啊,情愿不出阁也要伴着叔父。”
九鲤笑着点头,有意说给庾祺听,“可不嚜,我是要陪叔父一辈子的。”
终于说得庾祺肯露出一丝笑意来,从茶碗沿口上斜她一眼,立刻又正了声色,“快拣,拣好了就回家吃饭。”——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3章 螺钿香(十六)
挑拣了几件首饰,算下来需花费二十两银子,和那掌柜的说好晚夕开了单子送到家去会账,两人便从铺子里出来。雨恰好停了,云翳中放出一束晴光,九鲤见庾祺脸色仍然不大好,便在身边绕前绕后地玩笑,硬说他是为花这二十两银子心疼。
地上到处是水洼,庾祺看不惯她跳湿鞋袜,一把拽定她,“好好走!看病了谁管你。”
“噢。”九鲤背着双手,尴尬一闪而过,咬住笑,频频窥他脸色。
隔会庾祺冷声道:“既然已给你买了簪环,头上那个就不戴了。和齐家的婚事是做不成的,不好平白无故收人家的东西,明日还给他去。”
九鲤当即就把簪子从头上拔下来,“您怎么知道这是叙白送的?”
“除了他谁会送你簪子送得这般及时?你前脚丢,他后脚送,好像生怕你没有首饰戴。他哪里知道,你根本不爱戴这些东西。”他瞥着那簪子冷笑,“你也是,今日特戴上它,可不就有了份收获?”
九鲤起先以为他是指才刚买的那些东西,眨眼才领悟他说的是在齐家见到的那幅画。这合该砍头的杜仲,什么都肯说!
“您都知道了?”她双手捉住他的手腕,拽得他也停住脚,“那您干脆就告诉我,那画上的人究竟是不是我娘?”
他抽出腕子,“我又没看见那画,如何知道?”
九鲤以为他又要避而不谈,不想他朝前走开,竟缓缓说起来,“你娘姓全,叫全善姮,原是从前声名远扬的大将军全道雍的独女。全道雍将军战死那年,你娘才十四岁,先帝与道雍将军君圣臣贤,十分和睦,所以不忍看她六亲无靠,便命她进宫做了位女官,特许她在御书房校书,所以那时候进出宫廷的人都敬称她为‘全姑姑’。”
九鲤木怔怔张着嘴,险些没惊掉下巴, “您是说,曾威震瓦剌的全道雍将军是我外公?!”
庾祺斜睨她一眼,蔑道:“要不是身上留着武将的血,一个姑娘家,岂会如此疯野?”
“我不就是稍微活泼点嚜,何至于疯野?”她翻了个白眼,忙小跑着撵上去,“那我娘此刻身在何地?”
“她死了。”
九鲤倒没怎样意外,要不是她娘死了,她又怎么会被庾祺领回家?一个能进出宫廷的女官,又得先帝庇护,总不至于是因为养不活一个女儿便将她送人。
“那我娘是怎么死的?”
庾祺沉默住了,连他也不知道,他只记得那天夜里他赶回全宅,只见漫天大火,他是从火堆里将两岁的九鲤救出来的。不过他也知道那场火绝不简单,却不能告诉九鲤,免得她探究起来,必会惹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只能告诉她,“是意外,下人打瞌睡,没看好烛火,等发现失火的时候,人已经跑不出来了。”
九鲤半信半疑,不过他倘或说谎,那就是不想告诉她实情,再问也问不出。她只好转问别的,“那您知道我爹是谁么?”
“不知道。我跟你说过,我从没见过你爹。”
这倒是真话,自他认识全善姮那天起,她就有一个两岁多的女儿,尽管全宅上下并没有一个人说那小丫头是小姐的女儿,但他也猜得到。大概是私生女,否则不会遮遮掩掩连个名字也不起。
九鲤面色黯然,“那我就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他斜下眼,“庾家谁不是你的亲人?”
也是,她自记事起就跟在他身边,庾家就是她的一切。她又笑起来,歪着眼睇他,“那您跟我娘是怎么相识的?”
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他不想提起,故意冷淡了目光,“你今日问得够多了,我也说得够多了。记住,这些话不要和旁人说,对老太太也不能讲。”
九鲤只得答应了一声“噢”。
说话走进铺子里,绣芝正出来叫吃晚饭,便趁雨关门上板往后头去。饭毕首饰就送了家来,庾祺结了银子,彼时有些晚了,九鲤见他又进了杜仲房内,不知关在房中和杜仲说了些什么,瓦檐上滴滴答答滴着水,想听也听不见,她只得走到妆台前心满意足收检她那些首饰,虽然不爱戴,却不能没有,人家姑娘有的,她一件也不能少,还要比她们更多,才会觉得庾祺是宠溺疼爱着她。
一早起来,虽晴空万里,却因昨日下了一天的雨,倒不怎样热。吃过午饭,九鲤和杜仲便要出门。走到铺子里给庾祺撞见,问她往哪里去,她忙笑,“昨日问了那沈志,他却遮一半藏一半地没尽说实话,很是可疑,所以今日想再去沈家瞧瞧。”
庾祺已尽知昨日他们盘问沈志之事,反剪起手来,“昨日他没实话,怎见今日他就会说实话?”
杜仲走到左边来道:“昨日下着雨,没在他家园子里查看,今日去便是要好好看看他家那花园子,倘或汤成官是死在沈家,只怕会留下什么痕迹。”
庾祺点着头,眼转右边,见九鲤头上戴的是昨日新买的一支贝壳嵌的孔雀蓝扇形簪子,脸色稍好些,“齐叙白也同去?”
她咬着下嘴唇一笑,“我们昨日就约着一会在沈家那条街上碰头,您不是叫我把簪子还给他么,我带在身上的,一会见着就给他。”
她说完等一会,见他没吭声,知道他是默许,便拉着杜仲急急出了铺子。
走不多时,杜仲倏然摸出几两散碎银子给她,说要请她也替他也买支像样的镯子。他小时候家里穷,到了庾家虽不缺钱,却一向是抠抠搜搜从不乱花钱,每月的月钱都是攒起来,所以九鲤瞥着那两三个锞子一脸诧异,“你买镯子做什么?难不成你还要戴?”
杜仲呵呵一笑,“你别问,只管替我买来就是了。”
“你怎么不自己买?”
“我不会挑啊,不知道女人喜欢什么样式的。”
九鲤横着眼,笑起来,“原来是要送给女人的,送给谁啊?你不说清楚我就不替你挑。”
反正迟早逃不过她的眼睛,杜仲便抠着脸轻描淡写道:“送给郭嫂,我受伤那两天,亏她悉心照料,难道不该谢她?”
他该不会真对郭嫂起了那种心思?算一算郭嫂可大他十来岁呢!
她接过银子,眼含深意打量他,“你谢就谢好了,竟舍得花四.五两银子置办谢礼,突然间如此大方,可有些不大像你素日的性格。”
杜仲把眼珠子一转,豪爽笑道:“四.五两银子算什么,昨晚上师父给了我二十两。”
“叔父为什么无端端给你钱?”
“他说给你买了首饰,我又不戴首饰,便给我现银,叫我喜欢什么就买些什么。”
原来昨晚上庾祺去他房里是拿银子给他,大概是为她新添置的那些首饰,怕杜仲觉得他做长辈的厚此薄彼。这倒好,他们两个一日便花费了家里四十两,人家寻常一家一年也不过花费四.五十两银子,不知庾祺要看几个病人卖多少天的药才赚得回来。
她倏然哀哀地自省起来,“咱们两个真是只会花不会赚,和蛀虫有什么分别。”
“嗳,别这么说,我可常给师父打下手,我是会赚的。”杜仲将一张隽美不凡的脸凑来。
九鲤顺手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又奉送了一记白眼。
说话走到昨日吃饭的酒楼,叙白先已到了,要了壶茶坐在窗边,眼睛斜向窗外望着。他穿着月魄色袍子,眉眼间那颗小痣在太阳光里分外显眼。九鲤原想将簪子还给他的,此刻一看见他,又稀里糊涂不大想还了,想着将来亲事不能成,也是个纪念。
她过去将桌子轻轻叩响两下,他调转目光,旋即请他二人也坐下来吃杯茶。九鲤拂裙落座,歪着笑眼,“你来了多久了?”
“我也才刚到。”他提起茶壶晃了晃,“我自己带来的茶,刚叫伙计沏上来,你们尝尝。昨日沾了雨,杜仲兄弟的伤有无妨碍?”
杜仲直说没事,把一条腿大喇喇地从长凳外抬来踩在长凳上,顺手抓起瓜子嗑。叙白见他脸上比往常还要高兴精神几分,便点点头,“我看也像无碍,你这精神比昨日还要好。”
九鲤闲剥着瓜子道:“得了二十两银子,自然精神囖。”
“怎的,杜仲兄弟赚钱了?”
“他能赚倒好了,是叔父给他的。”
“庾先生?你们姐弟每月自有月钱,怎么庾先生还要另给杜仲兄弟二十两?”
杜仲嘴快道:“你犯不着替她不平,又不是单给我的,昨日师父花二十两给她添置了首饰,自然就一样给了我二十两银子使。”
叙白脸上稍微僵了下,笑着看一眼九鲤,“原来如此,怪不得没见你戴那簪子。”
九鲤有两分尴尬,岔开话头叫来伙计会账,催着朝沈家门上去了。
那沈志想是正要出门,没想到会在门前碰见他们,脸色显出两分慌张,忙朝叙白作揖行礼。
叙白在石磴底下含笑睇他,“沈官人话里客气,可我看你这脸上像有些不大欢迎我们的样子啊。我们不过是昨日来看见你家园中的景致极妙,无奈下雨,未能细观,所以今日又来叨扰,沈官人若嫌麻烦,只叫个下人带我们逛一逛就罢了。”
“岂敢岂敢。”沈志无奈又折身领着他们进门。
叙白又道:“我们怕是耽误了沈官人的要紧事?”
他笑一笑,“没什么要紧事,昨日下雨,今日天晴,正是栽花种草的好时候,所以叫了些花匠来家中栽种花草,怕吵闹,所以想出门去躲一躲。”
“那我们来得还正是时候了,沈官人必是添置了不少奇花异草。”
“哪里哪里。”沈志勉强笑着。
顺着条小径慢慢逛进去,果然见好些花匠挽着裤管子在泥地里翻土栽花,这倒好了,九鲤心想,不必他们自己细找什么线索了,只需盯着这些花匠,看他们会不会翻出什么东西来。那汤成官要是死在此处,当时又不会傻等着人将他溺毙,死前必有一番恶斗,倘或从身上拉扯下什么来,就是证据。
沈志见他三人一路四处乱看,不由得心虚,逛了一会,忽然耐不住向叙白打拱,“齐大人,我直说了吧,昨日我虽说了几句虚话,可那汤成官的死的确与我不相干啊!”
三人暗觉意外,没料到他会突然坦白。
九鲤敛去惊讶,笑问:“沈官人何出此言呐?我们并没说你与汤成官的死有关啊,况且昨日我们是来问陆燕儿的事。”
沈志满面焦愁,“姑娘就别和我打哑谜了,我知道你们昨日不会无端来问我那姓汤的,肯定怀疑上了我。我干脆实话说了吧,我前两日听说衙门在查一个命案,死者是个做贼的,叫汤成官,我当时就吓了一跳,想起来这不就是那日我在陆家遇见的那个卖东西的?我因和他吵了几句,怕你们以为我报复杀人,这才没敢对你们说实话。”
杜仲笑起来,“你既没做亏心事,那还怕什么?”
他苦笑着窥了叙白一眼,“这不是衙门惯来的办案手段么,凡这种枉死的,要么仇杀要么情杀,我倒霉,偏在那天和这姓汤的吵了几句,衙门岂不正好问我个仇杀?可三位仔细替我想想看,我沈志是什么身份,犯得着为和个贼斗气坏了自己的前程?我再气不过
无非狠狠打他一顿也就是了,是不是这理?再说燕儿,我就更不可能杀她了,我爱她还爱不及呢!”
九鲤鄙薄地笑笑,“不一定吧沈官人,你既说你爱她,怎么她的后事你却不管?”
他不得已咕哝一句,“我爱的是活人,既然都死了——”
底下的话九鲤没听见,不过心中嗤之以鼻,怪不得陆燕儿不嫁他呢,嘴上说得好听,真到用得上他的时候他就放着不管了,连那日替人买件首饰还要再三忖度划不划算。
她故意咧开嘴送他一个大笑,“沈官人,您还真是个生意人噢!”
说着,正好逛到池塘边上,有两个花匠站在里头栽种荷花,新买的荷花是用几个大桶装着,就摆在岸边。九鲤因被那花吸引,移步去看,只见桶里粉的白的黄的开得娇艳欲滴,还结着些可爱莲蓬。她捡起支折断的莲蓬,忽然脑中电光一闪,想起那日在陆家吃饭,老韩做的一道荷花酥。
荷花酥做起来麻烦,她那时还和老韩客套说:“随便做两样菜来吃吃就罢了,何必做这样繁复的点心。”
当时老韩回道:“反正有许多人家送的莲子吃不完。”
谁会送陆燕儿那么些莲子呢?总不会是卖菜的。
此刻她心觉蹊跷,便拿着莲蓬走过去问沈志:“沈官人,你这些荷花都是从何处购置的?”
沈志道:“有个姓梁的花商,专培植荷花,我家的荷花都是从他手上买的。”
亏得她多嘴问这一句,一听这梁姓乍觉熟悉,忽想起娘姨说下的名单里恰就有个姓梁的!只是该死不死,这会偏记不起全名来了!便忙问:“叫梁什么?”
“叫梁祖跃。”沈志笑笑,“姑娘家里也想种些荷花?”
九鲤呵呵一笑,旋即与叙白附耳说了几句,叙白便与沈志拱手告辞,三人辞出沈家。
不想刚走到街前,远远跑来个衙役,回禀叙白说唐姑娘抬了棺椁到衙去领陆燕儿的尸体及她的一干财物,偏张达不在衙内,一干小吏不敢做主批文,皆等叙白回衙亲批。
叙白轻皱眉首,“王大人呢?”
衙役道:“王大人受命往都察院回话去了。”
看来近来都察院奉命访查王山凤是访着些证据,王山凤自然慌了手脚,所以一连几日都不在衙内当值,忙着到昭王跟前卖乖奉承去了。叙白暗自冷笑,只得暂辞了九鲤杜仲,随衙役先行往那头回衙。
九鲤自带着杜仲急匆匆朝这头走,杜仲忙问:“咱们这是往哪去啊?”
“曲中陆家。”
二人兜转至陆家院,杜仲是头回来,坐在正屋四下里打量,原来南京的行院人家这派头和苏州妓家的差不多,不管识不识字的,都爱挂些字画装文雅。
九鲤听见他嘀咕,乜道:“你在苏州城中还去过这种地方呢?”
杜仲忙笑,“我也是跟着师父去过。”
她立时瞪起眼,“叔父也去过?他去做什么?”
“行院里头也有人生病啊!”
庾祺无事怎会到这种地方逛,自然是替人看病才去的。她暗和自己说两回,只觉虚惊一场,嘴上又浮起笑意。
隔会娘姨端茶进来,九鲤问及老韩,娘姨有些不好意思,“这两日和他在这院里,我担惊受怕的,他像是看出来,就说先回家去,等唐姑娘料理姑娘后事的时候他再过来。要说老韩这个人啊,真是蛮实诚的,姑娘,你们查清楚没有啊,到底是不是他杀了我们姑娘?”
“还不知道呢。”九鲤摇头,“我记得你上回说你们姑娘有户客人叫梁祖跃,不大常来是么?”
“是啊,姑娘不都写在那单子上了么?”
“上回问得不细。”她抱歉地笑笑,“这梁祖跃是做什么买卖的?”
娘姨在下首扶椅坐下,“好像是种花卖的,我们厨房里那些莲子都是他送姑娘吃的,听说他专门在村子上包了片池塘种荷花。姑娘怎么问他?”
“没什么,都要问。那他和你们姑娘好不好啊?”
娘姨拂着裙子笑,“好不好不就这么回事,我们姑娘做的就是这生意,看着和谁都好。不过比起来呢,与这梁祖跃要稍疏远些,是他自己不大来,就是来也是为了谢我们姑娘才来照顾她的生意。”
杜仲好笑着搭话,“这就奇怪了,他照顾你们姑娘的生意,该你们姑娘谢他才是,怎么却说是他谢你们姑娘?”
“嗨,外人哪里知道,他关照我们姑娘,是因为我们姑娘也常关照他,他是卖花卖草的,姑娘的熟客里都是家里有大房子的,自然少不得要栽些花种些树,凡有这种买卖,我们姑娘便把他荐给那些人。”
九鲤诧异,“原都是一样来关照你们姑娘的客人,那些客人还要被这梁祖跃赚钱,难道他们不吃醋生气?”
娘姨掩着嘴笑,“姑娘又不会直告诉他们这梁祖跃也是她的客人,她只说认得。我们姑娘会调停,再说姑娘是做生意,客人一般也体谅。譬如上回沈老爷来摆台,那梁祖跃在楼上也摆了一张台,沈老爷根本都不知道,互不相扰,还吃什么醋啊?”
九鲤神思一振,“你是说初十那天?”
她点点头,“是啊,就是那个姓汤的来卖东西那天。”
如此说,当日这梁祖跃应当也看见了汤成官。九鲤忙问:“那他可曾和姓汤的说过话?”
娘姨想了想摇头,“没有,姑娘买东西的时候,他一直就在楼上没下来过。是姓汤的走了之后他才走的。”
九鲤更是警觉起来,“姓汤的走了多久他走的?”
“我想想啊——那时姑娘买了东西随沈老爷进了正屋,吩咐老韩给楼上屋里送酒添菜,酒是我抱上去的,我上去后,服侍了一会,那梁祖跃就说他有点要紧事要赶着去办,叫他三个朋友只管留下来吃喝,说完他敬了他们一圈酒,就走了,也没和我们姑娘说。”
一时连杜仲也觉得蹊跷,和九鲤面面相觑了一阵,遂问:“这个梁祖跃,你还知道他些什么?”
“他嚜,就做宗花草生意,比沈老爷他们嚜自然是比不上,不过和一般人比,还是好上许多,家里也有两房下人使唤,屋舍嘛也有几间,就是没儿没女,也没老婆。”
“他还没娶亲?”
娘姨摇头,“不是没娶亲,是他媳妇死了。好像死了有三四年了。他那个人倒还重情,媳妇死了三四年也没说要再讨一房。对了,我听说他先前是个手艺很好的木匠,还是为他媳妇死了他伤心,再静不下心来精雕细琢,所以改行种花种草了。”
九鲤噌地拔座起来,弄得屁股底下那张椅子嘎吱一声,十分突兀,“你说他从前是个木匠?是做什么的木匠,他会不会点螺?”
娘姨稍惊,张着嘴睃他二人,“他原就是扬州来的点螺师傅啊。”
那就对了!九鲤心头一跳,早就说这两桩案子都与那只螺钿匣子有关!
她笑起来,在小厅上转了两圈,“这梁祖跃家住何处?”
“十里桥附近。”
当下九鲤和杜仲便匆匆辞过,一径又往十里桥去——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4章 螺钿香(十七)
却说庾祺下晌在家,看诊了几个病人,正歇口气的工夫,张达忽然兴冲冲走了进来,原是为那把匕首的主人找到了,名叫梁祖跃,家住十里桥。庾祺便放下茶碗与他一同前往,路上细问这梁祖跃的身份家世,好在张达都打探清楚了,与那陆家娘姨所说不差。
庾祺听说这梁祖跃曾是位擅长点螺的木匠,不禁放缓脚步,悄自惊疑,“难道真和鱼儿说的一样,这两桩案子都与那只匣子有关?”
张达听见,狐疑地窥他脸色,“什么匣子?”
他只缓缓摇头。
这厢寻到梁家来,看门的小厮却说梁祖跃不在家。张达唯恐人跑了,一把将那小厮从门里揪着衣襟揪出来,呵道:“他上哪去了?!”
小厮连忙摇撼双手,“不知道啊,老爷一大早就出去了,要么是在外头会朋友,要么就是在荷塘那头。”
庾祺看张达一眼,示意他松开手,又沉声问小厮:“你老爷常去哪几位朋友家中?你家荷塘又在何处?”
那小厮先说了两户人家地址,“这是老爷常来往的两个朋友,我们家的
荷塘是在大柳村。”
听见这话,张达双眉一挤,“大柳村?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啊。”
庾祺勾动唇角一笑,“自当耳熟,那日我们乘船游河,遇两条支流,右上是小榕庄,左上就是大柳村。”
这就对上了,想必初十那夜,汤成官就是被梁祖跃溺毙在大柳村的荷塘里,然后凌晨将尸体抛入河中,尸体顺流而下,至观月桥才被人打捞上岸。只是不知这两人之间到底有何渊源,按说汤成官一个小毛贼,本不该与花商梁祖跃有交集,唯一的交叉点就是那只匣子,也许正是出自梁祖跃之手。
庾祺正暗暗思索,却听见那小厮抓着脑袋叨咕,“今天也不知什么日子,都来找我家老爷,又都不像是来谈买卖的——”
“还有人来找?”庾祺稍稍垂目,又抬起来,“可是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
小厮点头,“还有个年纪一样的少年,两个人长得就像天上的金童玉女,他们也问了我们家荷塘的地址,方才已寻着去了。”
不消说,必是九鲤和杜仲两个,他二人从小连杀鸡都不会,杜仲腿上还带着伤,竟就敢单枪匹马去寻杀人凶手?胆子也太大了!
庾祺骤紧了眉头,忙拽了张达道:“你带人去他说下的地方搜捕梁祖跃,我去大柳村!”
张达正要答复,可他人早已跑远了,听也听不见。
却说九鲤杜仲二人转至河道,乘船而上,及至大柳村,进村一问,无人不知,不多时便寻到那梁祖跃赁下的两片荷塘。一望左右塘中菡萏盛艳,在夕阳里如火如荼,顺着中间小路往前去,有一片余晖正罩着前面两间屋舍,久看有些刺眼。
二人在屋檐底下喊了两声,却无人应,九鲤因见正屋的门半掩着,便推开朝里张望,“有人么?有没有人?——主人家在不在?”稍后片刻仍然无人应答,她便扭头对杜仲道:“我进去瞧瞧,你到那间屋里看看。”
随即吱呀一声,轻轻推门进屋,只见里头虽装潢简单,却十分整洁,迎面摆着张八仙桌,正墙底下放着套桌椅,桌上搁着些精致茶器。右面用些竹竿竖列起来做了隔断,里头像是间小小的卧房。她又朝卧房里探进去,只有张架子床,待要走,眼角却扫见那枕头旁边放着个东西,她定睛细看,可不就是她的螺钿匣子!
刚拿起那匣子,倏闻杜仲在西边屋里大叫了一声,她忙向外走,谁知门上站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正一步步朝她渐逼进来。
这梁祖跃约三十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挑消瘦,一件靛青袍子虽有些旧,却十分洁净,皮肤白得像带着病气,眼神空而冷,显得人有种阴郁的气质。不过平心而论,他的相貌身材的确是更胜沈志一筹,女人都容易被美的东西迷惑,对待男人也不例外,所以陆燕儿想嫁的人其实是他。
九鲤看着他将昏迷的杜仲拖来绑在床尾,麻绳在床架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捆得死死的,他还没醒,脑袋歪搭在床沿上。她自己则被反绑在床头这边的地上,心中又是惧又是急,面上却不肯露出来。
梁祖跃拾起地上那螺钿匣子,打量着九鲤,“听说汤成官是个贼,他卖的这些东西都是偷来的,想就是偷的你的?”
听这口气,果然那些东西都落到了他手里,九鲤心眼一动,朝他讨好地笑一笑,“你要是喜欢,都送你了。”
谁知他脸色忽一变,凶狠地握着匣子在她眼前扬一扬,“这本来就是我的!是我的!”
“好好好,是你的,是你的。”九鲤见他变脸变得快如此之快,情绪起伏如此之大,可别是个疯子,只好先顺着他说:“我原也不知是你的东西,人家送我我就收下了,你可别怪罪。”
“谁送你的?”
她又怕连累了关幼君,便隐其姓名,“一个开当铺的朋友。”
“当铺?”他直起腰,看着手上的匣子沉吟。
九鲤歪着脑袋瞅他,“真是对不住,我不知道这匣子对你这么要紧,要早知道我早就还你了。”
他背着身子冷笑两声,慢慢转过头来,“你倒会说话,还我?你先又不认识我,上哪里还我?”
“一回生二回熟,朋友不都是这样处起来的么?”
“小丫头,你叫什么?”
九鲤见他态度似有松缓,忙笑,“我叫庾九鲤,我家是开药铺的,你放了我们吧,我叔父必有重谢,他有钱的,你要多少他都肯给!”
“谁说我要钱?”他脸色又凌厉起来,“你以为我是贪恋富贵的人?!你看我像么?!”
她吓一跳,忙摆脑袋,“不像不像!你一看就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谁知这话也似不合他的意,他凑近脸朝她狰狞一笑,“光明磊落?你怎么看得出来,我告诉你!越是道貌岸然的人越爱装出一副君子做派!”
九鲤双眼畏惧地在他脸上一转,觉得他这些话分明是种自嘲的意思,此人必是矛盾重重,不能乱拍马屁。她当即改换策略装可怜,睫毛一扇便扇出一颗豆大的眼泪,“你放了我们吧,我再不回家,家里人该着急了。”
他紧盯着她泪光闪烁的双眼看一会,忽然伸出根指节蘸了她脸上的泪珠,望着手指笑了笑,“你哭起来真像她。”
“谁?”
“翠莺。”
九鲤眨眨眼睛,想到娘姨说他是个专情之人,那这翠莺想必就是他亡妻,这人难道正是因为妻子早亡受了刺激,所以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的?她唯恐哪句话再刺激到他,没敢言语。
“你多大年纪?”他问。
“十七。”
他怀念似的微笑着,“翠莺嫁给我那年,也和你一样年纪,她也很会说话,常宽慰我说不是我的手艺不好,是那些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她常说我的点螺比那些进贡的还要好,将来有一天我必定会出头。真是滑稽,她不知道我改行了,如今不做木匠做起花匠来了。不过她要是看见外面池塘里的荷花,也必会夸赞我,一定会说我种的花比别人种的都开得漂亮!我们做了十年夫妻,要不是她早死,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可惜应了红颜薄命的老话,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活不长。”
不知不觉地,天色暗沉下来,屋里没点灯,不过仍能看清他佝着背,一片消沉。九鲤心里咯噔一跳,眼睛慌张地垂到地上,此时此刻情愿自己长得不漂亮。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掉过头看她。
“我在想翠莺夫人的相貌,肯定长得跟仙女似的!”
这句话似乎博了他的欢心,笑着点点头,“不错,她就是个仙女——”他言语一顿,笑意转得凄怆阴鸷,“仙女本不该活在这人世间,这世上的人都坏。连我也坏。”
九鲤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偏巧杜仲“哎唷”着睁开眼,觉得后脑勺疼得厉害,想抬手去摸抬不起来,这才发觉身上被麻绳紧紧缠绕,手被反捆在背后床架子上。不能动弹。
他徒劳地挣扎两下,一转头,见九鲤被绑在那头,便慌起来,忙朝梁祖跃瞪过眼去,“你绑我们做什么?!告诉你,快将我们放了!我们是官府的人!”
九鲤两眼一闭,险些气昏过去,这关头说什么官府不官府的?!一个连杀两条人命的凶犯,不管他想不想,都已成了个亡命之徒了,难道还会畏惧官府的人?
果然梁祖跃不慌不忙地收起脸上的悲情,斜下眼盯着他笑,“你不必说,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几日衙门在查那小贼和陆燕儿的死因,我知道迟早会查到我身上,不过令我没想到,王山凤竟然会派你们两个手
无缚鸡之力的年轻男女来。”
九鲤听他的口气好像对王大人怀着不小的敌意,急忙道:“我们可不是王大人手底下的人!我们和他没什么干系!”
“那你们是为谁办事?”
“谁也不为,我就为找我那些首饰。”
梁祖跃转头又把那匣子从窗台上拿起来,打开取出里头那只红玛瑙手镯,慢慢噙笑走来,弯腰替九鲤套在腕子上,“你找到了,可以瞑目了。”旋即替她解开绑在床架子上的绳索。
可双手另被一条绳子反绑在背后,九鲤挣了挣,“你想干什么?”
杜仲忙大声喊起“救命”,才喊了两声未断,梁祖跃哪里拾起根棍子,咚地一棍子又将他打晕。吓得九鲤也不敢喊了,只连连往后头退步,“你别杀我们,东西我不要了,保管不对旁人提你一个字。”
“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否则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杀陆燕儿?”梁祖跃一面说,一面上前扭住她的膀子,一手捂了她的嘴,“有你们这么一双漂亮的男女做养分,我的荷花一定会开得更盛,更艳。”
说着把九鲤押至屋外,走到池塘边来。此刻天色昏昏,明月初升,荷塘的边与夜连成一片,黑茫茫的,叫人恐惧。九鲤根本不会凫水,何况双手还被绑着,这会是真哭了,不住摆脑袋,撒了一地的泪。可力气哪及他大?嘴始终给他死死捂住,要喊也喊不出声。
死定了,她心里才冒出这念头,就被梁祖跃一把推下池塘。只听扑通一声,耳朵里哗啦啦灌进水来。她想到凫水的鸭子,两脚拼命在水下蹬,可身子还是慢慢向地下沉。水逐渐淹过头顶。这池塘像没底似的,一沉再沉,越来越黑,喝了好些水还是越来越窒息。只怕这回真要死了,她万念俱灰地闭上眼睛。
忽然听见头顶扑通响一声,她忙仰头,见水面那轮明月碎了,庾祺正从那白茫茫的碎月里朝她游来。
天昏地暗中,觉得有张濡湿温热的嘴巴贴在她的唇上,一缕气息像勾魂索,渐将她的三魂七魄给勾了回来,她睁开眼,看见庾祺的额头紧贴在眼前,嘴巴正往她口里吹气。她感到一颗心渐渐给他吹得膨起来,人也似轻飘飘的,自己也不知道此刻是死是活。
眼看他要探起头来,她立马闭上眼睛。他向旁深吸一口气,又埋下来往她嘴里吐气。他的嘴巴刚一贴上来,她就希望这一刻暂停,觉得再凶险的一刻也没有此刻刺激。
隔会庾祺终于感到她的舌尖动了动,像鱼儿的瑰丽的尾巴似的,轻轻溜过他的嘴唇,他忽然血气上涌,起身盯着她的眼皮看,胳膊搂在她脖子后头晃了几下,“鱼儿,鱼儿!鱼儿!”
再装晕只怕露馅,九鲤便慢慢把眼皮掀开,眼睛在他面上晃了晃,忽然撑起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双手攀住他的脖子哭了声,“叔父!”
心里却偷偷在笑,他从没亲过她,小时候也没有,但现在庆幸没有过,仿佛此时才是恰合时宜,刚刚好,不但把她的魂勾了回来,还打通了她心中某个关窍。
她呜呜咽咽在他怀里哭着,起初是怕他骂假哭,可摸到他身上水淋淋的,她才想起来后怕,竟真掉出眼泪来。
庾祺只好不住抚她的脑袋,“不怕了不怕了,我来了。”
她眼泪与水混了一脸,渐渐化为抽噎,“您怎么突然赶来了?”
庾祺深叹一口气,“我不来后果岂不是不堪设想?仲儿呢?”
她忙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两眼震恐,“还在屋里!”
扭眼一看,那梁祖跃正躺在地上。庾祺捡起从她身上解下来的绳子,朝梁祖跃走去,“我把他打晕了,你去救仲儿,我来把他绑上。”
九鲤原还想狠狠踢这梁祖跃几脚,因急着去瞧杜仲,只得暂罢,爬起来拖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裙往屋里跑。杜仲还歪在床架子前,额上淌着血,九鲤替他解开绳子,叫了几声他不醒,便到外间倒了杯冷水泼在他脸上。
大柳村正好有跑船的,庾祺包了这船,将梁祖跃捆好丢在船上,连夜送往衙门。这梁祖跃上船便转醒了,稍一回想,方才正要折身进屋将那少年也拖出来扔进塘中,不想黑暗中突然闪出个人,一掌劈在他后脑上,他便昏厥过去,醒来怎么是在船上?
正想着,一盏油灯照到跟前,面前正是那少年阴恻恻的笑脸,“嘿嘿,你也死了,阎王殿上我们来算算账!”
梁祖跃茫然地一转眼,那少女也恰在旁边,几缕头发湿淋淋地贴在她惨淡的脸上,她朝他渐逼过来,“要你偿命!”
他突然冷笑了两声,看向斜对过的庾祺,“想必这位就是阎王爷了?”
杜仲在对过踹了他一脚,“专杀你这等恶人!”
他不为所动,稍刻震动身子大笑起来,把头仰歪在舱壁上,“要是真有阴司地狱倒好了,我就能见到翠莺。”
九鲤怕庾祺听不明白,特地坐到他身边,附耳过去,“翠莺是他的亡妻。”
庾祺漠不关心,只挂碍她身上还滴滴答答掉着水,他将她拧到船尾,“把衣裳拧干点。”旋即一条腿蹲下去替她拧裙子。
她在上头拧着上衣,他身上也是湿.漉.漉,他凡事一向是先顾着她,她也一向习以为常,此刻却另有种别样的欢喜,觉得他是匍匐在她在脚下,像个成为一个女人裙下之臣的男人。
船慢慢摇晃进曲中一带,周遭灯火一点两点渐多起来,庾祺的侧脸也渐在万家灯火中清晰,她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不是不想嫁人,是不想嫁庾祺以外的任何人。
她给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自吓一跳,目光在他身旁闪动好几回。
庾祺察觉到,斜下眼,“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她痴痴呆呆地扇几回眼,而后笑着摇头。
朝前望去,渐渐又觉得心在万千灯影中渺茫零落起来。嫁给庾祺,这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有的念头!说出来是要受人唾骂的。
不过她仍怀着一线希望瞄他一眼,万一他和她一样想呢?
庾祺瞥着她,突然脸色转冷,“你怎么敢和仲儿两个寻到大柳村去?你就没想过若这梁祖跃真杀了汤成官与陆燕儿,还会怕再多杀两个?”
九鲤恍过神来,吐吐舌头,“我当时没想这许多,我就是想知道真相。”
她那截粉嫩的舌头灵巧地一伸一缩,提醒了他方才在荷塘边嘴贴嘴替她渡气之事,虽然那时是形势所逼为救人,可此刻想来,不由得心热面热。他两手在背后紧攥一下,仍硬着嗓子训斥,“你的好奇心就这样重?连命都可以不顾?”
她忙乖巧地笑一笑,向他移近一步,两手捉住他的手臂央求,“就看在我险些给淹死的份上,您就不要骂了。”
“有的错不能犯,你心里有数没有?”
她因为此刻心里有鬼,便觉他这话另含深意,所以丢开手,没吱声。
庾祺提高了两分音量,“到底听没听见?”
“听见了。”她朝他哼了一声,掉身预备钻回舱内。
“回来!”
给他一呵,她只得又不情愿地走回来,低着头端正了态度,“我听见了,下回不敢了。”
庾祺见她总算有了些悔改之色,方软了态度,“我不是一定要教训你,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老太太当如何?我又当如何?庾家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
她点点头,隔会抬起脸,“我不会死的,我还要给您和老太太养老送终呢。”
庾祺冷笑一声,“替老太太送一送就行了,我就不必了。”
她稚气地想,那倒是,他们要死也要一起死,谁也不会给谁送终。
说完话进来,她把那梁祖跃踢上一脚,方远远坐下。杜仲挨过来悄声道:“嗳,我才刚问他,他什么也不肯说。”
“问他什么?”
“问他为什么要杀汤成官和陆燕儿啊。”
九鲤乜他一眼,“废话,要命的事,他自然不会承认啦。”
杜仲摇头,“非也,杀人的事他肯认,不过他不说缘由,像有什么难言之
隐。”
杀人都敢认,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九鲤将眼扎在梁祖跃身上,暗暗打量,想到他在池塘屋子里说的那些话,老是有头没尾神神叨叨的,莫不是真有些疯傻?
船到曲中靠了岸,庾祺又不知打哪里雇了辆车,将人押到了衙门。正好张达派人连夜满城搜捕梁祖跃,还没得结果,没承想庾祺竟将人扭送上门。他忙迎到门上,命人叫手底下的人召唤回衙,一面往里头请他。
庾祺回头瞅一眼马车道:“不进了,你们审问,若从他家里搜出鱼儿的东西,明日我们来领。”
不一时归到家中,已将近二更,庾祺命绣芝雨青烧水给九鲤洗澡,不想九鲤洗了澡还是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地打起来,老太太此刻已歇下了,老人家觉轻,她又怕将她给惊动起来,一打喷嚏便捂嘴。
庾祺也洗完了澡,正在外间圆案旁坐着看她有没有要病的势态。她怕吃他骂,忙把手从嘴上撤下来在空中摇摇,“我没事,我不要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雨青走到外间来问庾祺,“要不还是先煎点药吃吃?”
庾祺说下几味药,叫雨青到前头抓了来,走进罩屏来摸她额头,“到被子睡着去,一会药煎好了再起来吃。”
九鲤刚躺下去,就听见杜仲在隔壁屋里吱哇叫了一声,想是绣芝正给他额上的伤上药。
庾祺不听见则罢,听见便怄得面上铁青,瞧她的目光变得又可气又可笑——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5章 螺钿香(十八)
未几雨青在前头抓了药进来给庾祺过目,大晚上的带累着雨青不能去睡,还要煎药,九鲤心下正十分过意不去,恰巧那头绣芝给杜仲上完药走了来,抢过药罐子让雨青去睡,她去煎。
雨青原不肯,绣芝笑说:“你瞧他们两个,明日想是不能早起的了,我也不必忙着打水给他们洗漱,可以跟着多睡一会,你明日还得起来做早饭,自然你先去睡。”
雨青便让了药罐子给她,轻手轻脚往前院去睡了,绣芝也自往后院去。
九鲤又向庾祺道:“您也去睡吧,我等着吃过药也睡了。”
话音甫落,她肚子里便咕噜叫了一声,这才想起来他们三人这一日都还没吃晚饭。她觉得都是自己害的,心下愧疚,偏恨肚子里头还叫个不停,她抬起眼,咧着牙根很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
庾祺给她笑得全没办法,道:“我去瞧瞧厨房里还有没有现成的饭菜,要是没有,只好做个便宜的来。”说着虚掩上门出去了。
他下厨房?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她心里觉得是为她才有这“奇景”,不禁窃喜。心里越欢喜,就觉得身上越热,便下床来将书案前的窗推开。当空一轮不大满的月亮,却格外明朗,院中罩满银辉,与廊下的几只灯笼交映着,这夜真是亮!
不多时庾祺从窗前走过,见她趴在床上翻闲书,对着风口,没盖被子。他进屋放下东西走到床尾攲着,本想训她两句,却听见她不知看到什么有趣的地方,咯咯笑起来,整张床都跟着她的身子骨轻轻颤栗,她孩子似的前后晃着脚,脚背一下一下打在软和的被子上。他想起她很小的时候背她,她也是这样踢打他的背。
那么个小小的丫头,好容易才长得这样大,哪还忍心骂她?他只得临时改口,“起来吃饭。”
端来的是白面馒头配豆腐蟹黄羹,馒头是晚饭老太太他们留下的,他们晚饭在家吃蟹,下剩的几只剥下肉和黄放在碗里,他趁便拿来煮了这羹,幸得绣芝在旁指点。
杜仲并不知道是他做的,坐下来吃了一口便道:“这羹咸了,奇怪,青婶从不下这么重的盐。”
九鲤忙在圆案底下踩他一脚,他握着个馒头看见她使眼色,又扭脸看庾祺,一时笑呵呵改口,“不咸不咸,正正好!”
庾祺瞟他一眼,“我还没和你算账。”
两个人同时发问:“算什么账啊?”
“她说去大柳村,你就一拍即合跟着去?你如今长得也快及我高了,脑子竟没跟着长?”
杜仲把馒头塞在嘴里,一言不敢发,九鲤亦低着头不敢吭气。好在庾祺不是个啰嗦的人,看他二人已有了些悔过之意,就没再说。饭毕绣芝正好把药煎好,他看着九鲤吃过药,便自回房去了。
次日起来,九鲤开始有些咳嗽,庾祺便命她这两日不许再胡乱跑跳,在家将养。九鲤只当是有意罚她,也不争辩,也耐下性子老老实实在家呆了两日,陪老太太说话,因见夏日庾祺用帕子用得多,又跟着绣芝学些针黹,替庾祺做了三条帕子。
这日早上没听见九鲤咳嗽,杜仲额上的伤也结下痂,两个人皆有些坐不住,庾祺特许他二人出门,却不许远去,只许在近两条街上逛逛。
二人出了铺子向左行,顺便杜仲要九鲤给他选买首饰,琉璃街上三家卖首饰的铺子逛完也没挑中件合适的。杜仲从最后一家铺子出来便咕哝,“我看咱们去的第二家有只玉镯就蛮好,为何不要?”
“你懂什么,像郭嫂那样的,不要戴玉镯。”
杜仲在旁乜眼,“郭嫂哪样?你能戴她怎么就不能戴了?玉也不过是个物件,难道戴它还看配不配?”
九鲤斜他一眼,“我又没说郭嫂不配戴玉,我是说玉这东西在她没有金子上算。”
他嗤笑一声,“凭什么别人就要讲上算,师父给你买首饰的时候,你就只管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嗳,你搞搞清楚,我和郭嫂不一样呀,我又不缺银子使。郭嫂家里有个儿子和婆母,都是靠她一人养活,想来日子艰难,玉那种东西,好看是好看,可真要是遇见什么急事要用钱的时候,要把玉脱手哪里有金子脱手容易?你既要送人东西,总要送得合时宜才好,不如你再添几两银子,去买一件金首饰给她,既可以戴,要用钱时还可应急。”
稍后见杜仲有些犹豫,她蔑笑,“怎么,你是舍不得添银子?你攒那些钱做什么?将来你娶亲难道叔父还要你自己掏银子不成?”
杜仲摇头,“不是舍不得添钱,只是——”
九鲤窥着他转一转眼珠子,笑着点头,“噢,我晓得了,你是不想你送她的东西给她拿去当银子使,是吧?哼,送礼要只送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那还不如不送,若送的礼能解人家的燃眉之急,那才叫人受用喜欢。”
杜仲想想点头,“你说得也蛮有道理。那好,咱们去打一件金的好了。”
“我知道前头街上有家金铺,咱们去瞧瞧。”
前头街上是天北大街,县衙门恰就在这街上,杜仲方明白过来,她是想顺便到衙门里打听打听那梁祖跃招没招。二人从金铺里出来,往前头衙门去,走不多一截,偶值张达在斜对街那馄饨摊子上吃馄饨。
二人走去在其左右长凳上坐下,望着张达呵呵笑,张达一看是他们,便也笑起来,“是你们啊,我还正想去找你们呢,昨日我带人把姓梁的家中和大柳村两间屋舍查抄了一遍,找到些首饰,和你们先前报失的东西都对得上,一会你们随我进衙内去认一认,等结案了若是你们家的就领走。”
九鲤记挂的不是首饰,急得叩响了八仙桌,“那梁祖跃招了么?他到底何故要杀汤成官,又为什么要杀陆燕儿?上回我听他说起过,杀陆燕儿是为了灭口,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陆燕儿手里有他杀汤成官的证据?”
提起来张达就搁下箸儿大骂,“这合该砍头的老贼狗!自进了监房就一个屁不放,倒装起哑巴来了!”
杜仲道:“那用刑啊,你们衙门那些刑具不
会都是摆设吧?”
“用了!可这小子就是不说缘故!昨晚上还想畏罪撞墙,被狱卒救下来了。”
杜仲又说:“不是有了那些罪证么,还要他招做什么?”
张达笑叹,“卷宗上这些都要写清楚的,否则刑部来核查,反而落下过失。再说你也不懂,查案只查出凶手有什么趣?罪证,动机,不到这案犯亲自承认,这案子都办得不痛快。”
九鲤连连点着下巴颏,“我明白,这就跟猜谜似的,只有谜底没有谜题也没意思。”
这厢会了账,张达领着二人进衙去,叙白正在衙内当值。九鲤虽到过衙门几回,却从没进过值房,进来便不由得好奇打量,见上首有套桌椅,左右也各放着两套桌椅,两套桌椅后头则各有四张书案,书案上摞满笔墨纸砚书籍文牍,想是衙内大小官吏皆在此当值公办。
此处说话不便,叙白又将二人请去待客的小厅,吩咐下两盏清茶,命张达去取从荷塘屋舍搜出的首饰,好让九鲤辨认。
一时清净下来,叙白换下方才肃静的面孔,与九鲤和软笑道:“我以为抓住了梁祖跃,你会到衙门来听审,没想到你竟不来,想是家里有事绊住了?”
九鲤还未张口,杜仲先抢白道:“还不是为帮你们抓凶手,她病了两日,连我也伤了脑袋!”
叙白细看他额头上果然有块血痂,正掩在额发中,问是怎么回事,杜仲将那日擒凶之事慢慢说给他听,他听来不禁后怕,忙细细打量九鲤身上,“你有否受伤?”
他急切的声音一时连自己也不能分辨是真情还是假意,心里的关切也不像全是假装。或许假戏做着做着就真了,连自己也骗了过去。
九鲤笑着摇头,目光像在恋恋地回味着什么,“好在叔父去得及时,我不过是呛了点水。”
又是庾祺,他总是及时。
今时不同往日,叙白因知道九鲤果然与庾家不是血亲,想到素日她对庾祺的信任倚赖,以及庾祺待她的纵容宠溺,总有点骨鲠在喉。按说当日要不是唐姑娘来抬尸首,就该是他与他们同去大柳村,那救下九鲤的就该是他,或许此刻九鲤对他的依恋会不会深一点?
心里想着,不由得失落地微笑,“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工夫张达端了那些首饰进来,用个大木盘托着,九鲤在木盘里拣拣看看,都是她被盗的首饰不错,连陆燕儿买走的珊瑚手串也在里头,螺钿匣子里的红玛瑙手镯也原封未动。她阖上匣盖,想到两桩命案多半是因这木匣而起,梁祖跃一字不肯说也不怕,或许查一查这匣子就能查命他杀人的动机。
便把匣子里的镯子拿出来,将这木匣拍拍,“张大哥,这匣子先给我拿去,我查查它到底曾经过什么人之手,或许能查清梁祖跃杀人的内情。”
叙白因问:“这匣子虽做得精致,却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宝物,会有什么特殊的经历?”
九鲤拿起匣子扬一扬,“先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说罢几人吩咐衙役预备马车,当即赶往关家。正值幼君在家,门上小厮进来通报,幼君听见是九鲤他们,便问都有些什么人,小厮一一说了,唯独没说到庾祺。
幼君含笑放下手中账本,吩咐娘妆,“你和他一道出去,就说我不在家,有什么事,你能办的就答应他们去办,办得好办不好,总归你也尽力了,齐大人不会怪罪的。”
娘妆细细品咂她这话的意思,领会了,点着头并那小厮一齐走到门上来,对众人福了个身:“门上的人不知道,才刚我们姑娘有事出去了,走的角门。齐大人有什么话只管对我说,我能做主办就办,不能做主的等我们姑娘回来我告诉她。”
这娘妆不单是贴身服侍着关幼君,还是她的左膀右臂,所以关幼君无论去哪里都带着她,今日却不带她?九鲤想这必是关幼君的推诿之词,难道是嫌他们麻烦?也罢,反正不过是请他们家帮个忙,谁帮都是一样。
她将匣子捧给娘妆看,“嫂子还记不记得上回姨娘送我的这个匣子?当时姨娘说是从你们家当铺里找出来的,能不能带我们去当铺查查是谁典当的这个东西?”
娘妆一口答应下来,当下叫小厮套了车与他们同到典当行中。
九鲤进去一瞧,这间当铺可不小,光是门脸就占着四间,里头一排全是半高的柜台,柜台上又竖着木栏杆,像监房一般,伙计们只在栏杆后头坐着接看东西。右角有道门,门内进去是个小院子,小院正对着是待客厅,厅后穿过去,东西北共有六间库房。
那掌柜的亲自出来招呼,奉茶果点心面面俱到,唯独说翻账本就有些支吾,尽管答是答应着,却又说:“那库里的东西都是过期人没来赎的,又都是两年以上的期,账也都是旧账了,这个娘妆是知道的,恐怕得慢慢翻。这会是翻不出来了,几位请先回去等,等我几时翻到了就到衙门回话。”
娘妆也笑劝,“齐大人放心,一旦翻到马上就去衙门给您回话,衙门的事我们可不敢耽搁。”
二人虽恭敬有礼,可这些话听着不过是敷衍的话,九鲤心下也不明白这关幼君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想帮不想帮,还是她与叙白有什么过节?
几人从当铺里走出来,辞别了娘妆,往衙门回去。路上九鲤打起马车帘子问马上的叙白,“你是不是曾得罪过关幼君?”
“我会有哪里得罪她?我与她不过是认识,却不熟,从前因税收打过两回交道,不过是公事公办而已,何来得罪?”
“那她今日分明在家,怎么又不肯见咱们?说是帮忙,可都是说的空头话。”
叙白含笑凝眉,“关幼君这个人一向面面俱到,说话办事从不得罪人,不过她也不会惧怕什么人。难道嫌我们今日搅扰了她的清净?”
杜仲在九鲤对过随意笑笑,“要是师父来问,肯定就问到了。”
是啊!今日庾祺没来!九鲤总算回过滋味,丢下帘子瞪着杜仲。杜仲觉得莫名其妙,把脸摸了摸,“我脸上刺了字啊你瞪着我做什么?”
九鲤没搭话,只管气鼓鼓地把脸偏到一旁。
这厢一径坐了衙门的车马回家来,庾祺正送了位病人出门,见他二人便问:“逛到哪里去了,一去去这样久,连午饭也不回来吃。”
杜仲小心翼翼道:“我们顺便去了趟衙门,问那梁祖跃招了没有。”
庾祺半点不奇怪,要不是因为前两日九鲤病了他强硬留她在家,她早就飞去了。既有预料,他也懒得生气,自转身往院里走,“给你们留了午饭,还不快进来吃。”
老太太刚躺下歇中觉,怕将她吵醒,雨青将饭热来摆在九鲤房中,庾祺也在榻上坐着,一面吃茶一面问梁祖跃。
九鲤吃到一半便放下碗,走去将那匣子拿给他看,“您瞧,就是这匣子,那日梁祖跃和我说起话来,我听他的意思就是为这件东西杀人。这原是他做的,只是不知后来为什么会流落到关家的当铺里。”
庾祺见过这匣子,却从没留心,此刻端着细看,点螺的家具虽贵,也没什么特别,这是只小匣子,贵也贵不到哪里去,特别之处无非是做得格外精致。
他放在鼻子底下闻,九鲤在圆案上捧着碗睇他,“是不是这沉香的味道有些古怪?我当初就觉得这匣子不同于一般沉香木的香,且自从得了这匣子,我这屋里就闹起鬼来了,您说怪不怪?”
庾祺分辨半日,总算分辨出来,笑道:“这上头掺染了其他的香料,在天竺有种香料,是从一种致幻的毒蘑菇里提炼出来的,天竺人常在一些祭祀中用它,使徒
众产生幻觉,能见鬼神,便更加信奉神明。这香料在我朝少见,可能是关家当铺的库房里有存货,这匣子和那些香料放在一处,年月久了,自然就染上了这种香。”
九鲤原就不大信鬼神之说,听他一解便明了,转而道:“我们今日去关家查这匣子的来历,可关姨娘连叙白的面子都不给,推说不在家,只打发娘妆与我们去当铺查,好像是有意的,那当铺掌柜又推说账太久了,不知压在哪里,要慢慢翻。他这一翻,不知要翻到猴年马月。”
她说到“关姨娘”三字,语调刻意放得重了些,又连带着朝庾祺翻了两个白眼。
庾祺暗暗好笑,却不搭腔。她见他没任何表示,又歪声歪气道:“我看旁人去烦她她是不肯理会的,您去就不一样了,她肯定上心,说不定还要亲自领着我们去查呢。”
庾祺放下茶碗,歪着头微笑,“那你是要我去还是不要我去?”
去是一定要他去,只是心中难免不痛快。她放下碗,带着气道:“自然要去囖!”
次日一早,庾祺便与九鲤杜仲去了关家,幼君今日特地不出门,算准了庾祺要来,果然吃过早饭正在吃茶的功夫,听见门上小厮来报庾先生来见,她轻轻用盖子刮着茶碗,不紧不慢地命人将人请进小厅坐着,自己耽搁了半日,才往小厅上去见。庾祺道明来意,她又二话不说,吩咐人套两辆马车,共往典当行去。
果不其然,她亲自来了,那掌柜不敢耽搁,命几个伙计把当年的账一一抬到内厅来,大家一齐翻找。连幼君也亲自捧着本账在翻,一面盯着查找,一面笑叹,“倒是我的错了,本来只是见鱼儿喜欢那匣子,就当个玩意送给她装东西,没承想竟惹出这些祸事来。”
这话不知对谁说,反正九鲤听得出不是对自己说的,否则不会说“她”不说“你”,她没好搭话。
庾祺只好来搭腔,“千怪万怪也怪不到姑娘头上。”
她半剪着眼皮子,目光还是在账本上,又没后话了。
这一翻便翻了半日,渐渐翻得九鲤心焦不已,又不好帮着去翻,到底是人家店里的账本。一看庾祺倒气定神闲,幼君在上首坐着也是一样,两个人像是有种默契,故意坐在这里捱延似的。
九鲤禁不住扶住两边椅子扶手,轻声催问:“可找到没有啊?”
幼君笑看她一眼,“鱼儿性子一向是这么急么?”
九鲤听口气也不像是在问自己,偏要揽过话头,便呵呵一笑,“我从小就是这样。”
她笑着点头,“小姑娘是要活泼些才显得青春朝气,你要是等不及,也过来一起翻。”
九鲤没好意思,“这是姨娘家的账,我不大好随便翻看的。”
“这有什么,我喜欢你,自然待你和待旁人不一样,把你当自家人。”她温柔地朝她招招手,“你来,有我在,庾先生不会怪你的。”
九鲤听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却挑不出个错字,叫人不好拒绝,再说她本就着急,只得僵着身子走上前去坐,拣起本账翻起来。
翻不了一会,她惊叫一声:“找到了!”
只见那账上写着典当人叫孙宽,当时将这匣子典换了四两二钱银子。那掌柜的走来一看道:“是他啊,他是老主顾了,曾在衙门做过衙役,如今改做起买卖来了。嗳,这人张捕头也认识,要找他去问张捕头就能问得着。”
找来找去,原来这匣子却是被个衙役拿来典换的。
九鲤突然想起来那天梁祖跃说到王大人的情形,简直是咬牙切齿,难道是和王大人有关?
正在思想,听见幼君在旁宠溺地笑了声,“还是鱼儿中用,我们这些人在这里翻半天翻不到,鱼儿随便一翻就找出来了,怪不得先生偏疼她。”——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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