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螺钿香(〇九)
此时此刻,两个人都只是个黑影子,九鲤看不见庾祺的表情,却听到他略显沉重的呼吸,以她往日对他的了解,很清楚他这时候分明是在压着火气。
可他为什么生气?难道是因为她说“常常”想着叙白?
她在黑暗中微笑起来,莫名其妙的,他越是生气,她越是想刺激他,便惬意松快地继续笑道:“说起来明日叙白也该往衙门当值去了,这两日他在家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也不到咱们家来——”
话音未落,恰好走到仪门来,门前有个石磴,她没留心,绊着脚险些扑撞到门上,庾祺急忙扯她一把,力道极重,又使她转来撞在他怀里。
“他这两日有他的大事忙,自然想不到来瞧你,你不要自以为是。”他这声音几乎有些恶狠狠。
九鲤心内一振,偏道:“他能有什么大事,都告假在家了。何况他告假也是为了张罗宴席请咱们家的客,足可见我在他心中的分量。”
其实这话说出来她也心虚,不过反正叙白听不见,只好随她编排。
庾祺不由得近近地贴着她冷笑,“你才结识了几个男人,你知道男人的野心有多大?又知不知道一个男人对权力的贪欲有多重?”
说到此节,他脑中忽然浮现起一张女人自嘲的笑脸,“女人可笑就可笑在,常常以为自己在男人心目中会比这些东西要紧。”
他蓦地攥紧了她的腕子,“这是你娘说的,她吃过的亏不想让你再吃,你要听她的话!”
但这话中愤怒的情绪却是他自己的。
“我娘?”九鲤怔了怔,试着追问:“我娘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她给男人骗过?”
说完,她灵光一现,“噢,我知道了,她是不是被我爹始乱终弃了?”
庾祺满心恼火,丢开她的手腕,转过身,“什么始乱终弃,从我认得你娘那天起,就从没见过你爹。你生下来就没爹,连个姓名都没有。”
怪不得后来是他给她取了名字,她忙转到他面前,“那我娘是谁?”
庾祺缄默一阵,无奈地握住她双臂,“我向你娘发过誓,绝不告诉你她的事。她想要你做庾家的小姐,她只想你平安顺遂的做个再寻常不过的姑娘。”
九鲤很清楚,以他的性格,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他那张嘴好似有铁将军把门,严得很,十几年了,今日才听他主动提一句关于她娘的话。
她干脆扒开他的手道:“这跟叙白是两码事,怎见得我娘给男人骗过,我也一定会给男人骗?难道吃男人亏这事还能遗传?”
他暗暗磨着牙根,“我现下怀疑齐叙白接近你是别有用心。”
她来南京之前与齐家从不相识,更无交集,叙白会别有什么用心?难道同她的身世有关?否则她也想不出别的什么缘由。
她没对他讲明这些揣测,沉默了须臾,装痴作傻地笑道:“会有什么居心?图财嚜,咱们家也没有他们家的家底厚,图色嘛,从前我就听柔歌说过,男女之情本就是因色而起。”
庾祺眼下也尚不清楚形势,只能道:“反正我看他对你心思不纯。”
九鲤嘻嘻笑起来,“那您当初为什么还要写信给老太太?”
“当初是当初,当初我也看他不错,近来才发现此人表里不一。”
“既然当初看他不错,怎么那时候就对人凶巴巴的?”
他发现不能自圆其说,只好沉默。
九鲤别开脸瞥他一眼,“不论他什么居心,他眼下又没有对我做什么坏事,都是您的一面之词,猜测而已。我可以听您的话提防着他,但总不能无端端让我与人反目成仇,这也太没道理了。”
庾祺无理反驳,还是沉默。她说得不错,眼下只能提防,倘或叙白果然是冲着她的身世而来,他既已起了疑心,再要避也避不开。只得暂且与他周旋着,先探清他的目的,或是他背后那位昭王的目的。
思虑一会,他才低声道:“虽不能反目成仇,可与他来往时要有分寸。”
“什么分寸?”九鲤垂着眼,漫不经心问。
“别让他占你什么便宜。”他怕嘱咐不够,加重了语气,“别对他动心,别喜欢上他!”
难道这种事也能全凭自控?她抬起眼皮瞅他一眼,点了点头。
他见她态度好似敷衍,一股火窜起来,厉声逼近,捏她两条胳膊,“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她低声嘟囔,“您都把我捏疼了。”
正说着,仪门忽然打开,丰桥探出个脑袋来,“唷,老爷,鱼儿,我说是听见有人在外头说话嘛,怎么回来不敲门?”
两人方前后进去,各自回房歇下。
却说他二人说了半宿叙白,叙白浑然不觉,此刻正与他大哥叙匀在一艘画舫上敬陪昭王周钰。
这画舫富丽闳崇,舱内大得似人家一间花厅,用一则屏风隔出内外。外头歌舞刚散,周钰便驱退左右,从席上执起酒壶玉斝,绕过屏风往里头去。叙白叙匀跟着进来,见他立在窗前含笑看那些舞伎捉裙上岸。
看了片刻,他笑着转过身,“我从不是好色之人,知道你兄弟二人也不是,可都察院官邸耳目众多,只好与你们在此相见。”
叙匀含笑点头,“王爷身份贵重,一举一动自然有不少人挂心。”
他慢慢走到上首雕花宝榻上坐下,搁下酒壶玉斝,指着叙匀,却向叙白笑道:“你大哥还是一贯喜欢宽慰人。你们坐,别老站着,站着和我说话的人,不都一定恭敬。咱们是年多的好友,不要讲这些虚礼。”
二人笑着打拱,退至两边椅上坐下,叙白道:“王爷若嫌都察院的官邸住着不便,下回再到南京来,我倒有一个好下处荐给王爷。”
“噢?不知是什么地方?”
“荔园。”
叙匀看他一眼,默然端起茶来呷。
“荔园?”周钰眯着眼,须臾便想起来,“不是上回集中医治疫病那所宅院?我听说这园子很大,是一位姓李的员外的祖宅。”
叙白点头,“正是此宅,自疫病治好后,这园子被一位外地商人从李员外手里买了过去,现今正在装潢,下次王爷再来,那就是个秘而不露的好去处。”
朝中达官贵人,向来有商人敬献,原没什么稀奇,周钰因问:“这外地商人姓甚名谁?”
“叫楚逢春,是个倒卖布匹的商人。”
“楚逢春——”周钰凝眉想了一会,“我好像从未听说过此人。”
叙白笑了笑,“王爷虽不认得他,但他身后的主子王爷是见过的。我曾听王爷说起,前年王爷到贵州镇压苗人作乱,途中曾与蜀地一位叫鲁韶的商人同行过一程,王爷可还记得?”
原来是他!周钰不禁端坐起来。鲁韶此人常年在四川开矿冶铁,当初因他做的是这门生意,而他又身份特别,有些忌讳,恐惹朝中非议,所以二人自同途一别后,再无任何往来。想不到鲁韶还有攀结之意,又借了个姓楚的来掩人耳目。
周钰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再是皇上唯一的儿子,陈贵妃之子已满周岁,皇上乃至满朝文武都对他寄予厚望,他这个过继的皇子将来只怕要势穷力尽。
他拔座起身,在榻前慢慢踱了几步,思虑良久,倏将谈锋一转,“这回到南京,父皇特命我来协同南直隶都察院和吏部查一查那王山凤,近来有人在朝中参他仗着与二陈相交,在南京为官不正,以公谋私。叙白,你与王山凤做了一年多的同僚,可确有其事?”
王山凤便是江宁县王大人,叙白冷笑,“有又能如何?王爷难道还看不明白?自从这几年皇上龙体违和,陈贵妃日益得宠,二陈就渐在朝中说一不二,眼下四皇子已满周岁,内阁更以二陈为尊,如今朝政已然是由二陈把持。王山凤早投在二陈门下,今年大陈国舅生日,王山凤已备了一份价值连城的生辰纲,前日刚刚启程送京,就算查出王山凤为官不正,也自有二陈在朝中保他,不过是小惩大诫而已。”
他大哥叙匀因见周钰背着身默不作声,便道:“叙白,不可年轻气盛。既然皇上命王爷来查,我想必是有意要重处,也是有心给二陈一个警告。皇上虽龙体有恙,到底是位明君。”
叙白看他一眼,无话可说,坐在椅上略显垂头丧气。
隔会周钰笑转过身来,“先办好眼前的事要紧,叙白不必置气,明日你照旧回衙,替我盯着王山凤,若有过失,拿住证据,我好回京向父皇复命,先看父皇如何裁夺。”
当下叙白领命,次日一早便往衙门里来,果然未见王山凤到衙,一问小吏,说是昭王刚到南京,王大人赶着去都察院官邸述职敬陪去了,交代这几日衙内大小事宜全凭叙白做主。
叙白暗中冷笑,踅入案后落座,翻检文牍,“这两日衙内可有什么要紧事么?”
小吏回道:“没什么紧要,不过是按部就班。只是前两日出了桩命案,眼下张达正在追查。”
“死者是谁?”
小吏将初情说明,别的也知道得不大详细,叙白原没大当回事,却听小吏说完后又笑道:“说起来还亏得上回那位庾先生,张达请他来验过尸,的确是他杀,否则都要当此人是自己酒醉后掉进河里淹死的。”
“庾先生?为什么请他?”
“大人还不知道?那死者曾偷盗过庾家的东西,也真是凑巧,张达奉大人之命替他家查访贼人,第二天这贼就淹死了。”
原来如此,即刻叫了张达问明,正说着,衙役来传话,说是庾祺与九鲤正在衙外,欲请张达同往汤家宅内查看,叙白便与张达一同出衙来会。
九鲤今朝一见叙白,又与往日不同,心想他八成知道些与她身世相关的事,更欲与之亲近,盘算着从他嘴里套出些话来才好。不过又记着庾祺的嘱咐,唯恐叫他反套了话去,因此愈发谨慎小心。
面上却和往常一样,常带着几分热络迎到门前来,“叙白,你家里的事忙完了?”
叙白笑着点头,一看庾祺站在后头,街前并没有车马停顿,因问:“这样大热的天,你与先生是步行而来的?既是帮衙门办案,打发人来说一声,衙门即刻派车马去接。”
“早起太阳倒不大,看街市上好生热闹,我倒想要走一走。”
庾祺从后头走来,一贯不冷不热的态度,“齐大人误会了,我们不是帮衙门办案,只是追查自家失盗的东西。硬要说帮,也是帮张捕头。”
张达登时不好意思,“都一样,我本来也是替衙门效力,先生帮我就是帮衙门。”
九鲤又笑问叙白:“汤成官的案子你都知道了?”
“我刚问过了张捕头。昨日拘来的那个史七一口否认是他杀人,若不是他,我想他那媳妇岳红就有莫大的嫌疑,他可能只是帮凶。正欲往汤家去,可巧你们就来了,我叫人预备车马,咱们这就过去。”
“慢来,”庾祺抬了抬手,道:“齐大人,你还是先命人去小榕庄搜查一下史七家中,看看我家失盗的东西在不在那里。”
叙白忙答应,门上叫了个人来吩咐,顺便就要叫人预备车马,
九鲤却道:“又不远,何必兴师动众的?咱们就走走好了。”
于是四人另带了两名衙役齐往琉璃街上走,且行且议昨夜查问史七与夜访汤家之事。太阳逐寸逐寸往上升,不觉渐热起来,叙白因扭头见九鲤面上出了些汗,便在前头放缓脚步,仿佛是为刻意将就她。
九鲤察觉他这举动,心里直犯嘀咕,这人到底是真是假?若是装模作样,也过于细致入微了些。
小半时辰走到汤家,还未进门就听见岳红在院中同人吵架。稍听两句,原来是为那棺材板子不合缝,叫棺材铺另换了一块来不说,还要人退钱给她。
趁几人进去,棺材铺的伙计忙钻缝溜了,岳红拉他不住,转头便矫揉做作地拉扯庾祺,“瞧您这位大人,奴家正与店家商量着退钱,您一来就把人吓跑了,可值两钱银子呢。”
庾祺厌烦地朝叙白一指,“那位才是齐大人,你有什么话只管找他。”
“他是齐大人?昨夜不是说你是齐大人么?!”
九鲤笑道:“昨夜不那样说,你肯老实放我们进来么?”
岳红无法,只得乜了两眼。倒是叙白听得发蒙,九鲤便凑来和他解说了两句,他笑着点点头,命岳红让开,吩咐两个衙役抬开棺材盖,打拱请庾祺查验。
庾祺别的地方未查,只拨开汤成官的头发看了一会,便仍叫阖上盖子,见叙白在那头询问岳红,便走去院墙底下查看那口大圆水缸。
九鲤与张达也正在缸前,弯着腰细看,只见缸壁上的苔藓被刮蹭掉了大片,因向庾祺低声道:“叔父您看,这是不是汤成官挣扎时蹭去的?可奇怪的是若是汤成官用指甲刮掉的,该是一道一道的,怎会刮去大片?”
张达低声接嘴,“这有什么奇怪,八成是岳红事后发现这缸里有些刮痕,怕落下证据,就洗去了这一片。”
九鲤回头瞅一眼岳红,不过是个邋遢惯了的泼妇,连屋里都脏得那样,有个婴孩睡在床上,拉了尿了她尚不能及时发现,竟留意得到这种细枝末节?
“理是这个理,可我总觉得——”
张达笑道:“姑娘觉得没有用,你看缸里这些石榴花瓣,你早上不是说汤成官的指甲缝里就有些花瓣的残屑?”
她点点头,“不过到底是不是石榴花还不清楚,太细碎了,根本辨不清,又在水里头泡过,香味早就泡没了。”
“反正你和先生都认清是花瓣,那就准错不了。”
九鲤昨夜也是这样认为,可现今大白天光里走到汤家来,又觉有点不对。尽管这里凑巧有这么个大水缸,也足以淹死人,又凑巧缸内有些泥藻和花瓣,可疑凶却不对。
一个杀人凶手,明知今日官府要来查检她家,她竟还有闲心为二钱银子和卖棺材的拉扯周旋?要不是她心里的确没鬼,就是她有非比寻常的城府心计。
九鲤又扭头望向岳红,那岳红正和叙白叽哩哇啦扯着嗓门分辩,“哎唷我说大人呐,要我说几遍才罢?我和史七这一月都没见过,就是昨日他来找我,我才叫他陪我到衙门去领尸体,回来他在这里坐了一会,我留他吃了午饭就走了!”
她唯恐人不信,急得直在那头跺脚。
九鲤便问张达:“她说的同那史七说的可是一样?”
张达道:“一样是一样,只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事先就串通好的?汤成官出门那日直到次日发现他的尸体,史七说他那一段时间都是在家睡觉,他家只他一个,根本没人可以替他作证。”
九鲤嘀咕,“史七那样一个懒汉,在家睡觉也是寻常。”
可巧岳红所言也无人看见,急得她一时哪管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叉起腰吊高嗓门道:“难道说没人看见我没杀人我就是杀人了?要这样说起来,那天底下杀人的可多了去了!”
张达忙走去呵她一声,“你喊什么?!大人面前收起你那泼妇样!这汤成官虽没死在那河中,可确凿就是淹死的,你家里就有那么口能淹死人的水缸,那缸里又确凿留下些痕迹,你还有脸在这里大呼小叫耍无赖!我问你,那缸里为什么有一片是干净的?未必你洗缸就洗一半?!”
岳红望向那口缸回想,可不就是只洗了一半嚜!
昨日早上拖了汤成官的尸体回来,放入棺中,为庆幸这汤成官死得巧死得妙,她便特地进厨房烧了两个好菜。烧好了出来,见史七弯腰在那缸前擦缸,她还走去嗔他,“你向来是个白长手和脚的人,今日怎的忽然勤快起来了。”
史七直起腰笑道:“我不是见这缸里没水了,想着趁便替你擦干净,再担些水来。这姓汤的死了,他这房子自然是你的,虽小了些破了些,好歹也在城里,比咱们住在小榕庄便宜许多。往后我也搬过来,学得勤快点,上街找些零碎的活计,从此咱们踏实过日子。”
岳红笑着啐他一口,“呸,你这时候想着要勤快了,早知如此,当初也不会穷得把我卖给这死人。”
二人一个嗔怪,一个悔过,就丢下那擦了一片的缸,吃了饭,腻腻歪歪搅到床上去,再没想起这口缸来。
“史七那千刀万剐的,说要担水也没担,还是他走后我自己去担来把缸灌满的!”
九鲤又低头瞅那缸,也难断她的到底是遮掩还是实情。这就难办了,不论她二人是或不是凶手,都得另寻出线索才能证明。
正在作难,看见庾祺从那腌臜不堪的屋里出来,向这缸前走。
两个衙役也刚搜巡完厨房,因见叙白张达在审问岳红,便走来回禀庾祺,“庾先生,厨房里都搜查过了,没什么可疑。您说的那些失盗之物也没见。”
庾祺从缸里掬出一把水来洗手,“在厨房里有没有发现酒?”
九鲤见状,忙在旁寻了个水瓢替他舀水。
衙役摇头,“没见有酒,倒有两个空酒坛子,不过早就干了。”
庾祺点点头,“好,去告诉你们齐大人和张捕头,回去吧。”
九鲤搁下水瓢,又递上帕子,“叔父,是不是查明白了?”
庾祺笑睇她,“你在这里看了这口水缸半日,又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她失望地摇头,“这口水缸的确像是溺弊汤成官的地方,可若说岳红杀人我却有些不信,您看她,大呼小叫的没半点规矩,就算会杀人,也不像是会耍心机手段的人。也许只是巧合,不过没人替她二人作证,凭这口缸还有昨日史七在小榕庄夸的海口,她和那史七就是个说不清。”
庾祺擦着手道:“你又可怜起她来了?你忘了她骂你时的情形了?还有那史七砍伤了仲儿一条腿的事。”
她撇一下嘴,“不是可怜她,不过是就事论事嚜。假使不是他们做的,我就是再讨厌他们也不能一厢情愿地觉得是他们做的吧?”
庾祺笑了笑,把帕子递回给她,“打湿水,把脸擦一擦,晒了一脸的汗。”
她虽接过帕子,却满脸嫌弃,“我才不要,万一那缸里真淹死过人呢?”
“放心,汤成官并不是死在这里。”
他丢下这话,便朝叙白张达走去,向他二人泠然说了声,“两位,走吧。”——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47章 螺钿香(〇十)
这厢从汤家院中走出来,张达满面疑惑,说道:“才刚再诈那岳红几句我看她就要招架不住说实话了,怎的又说走就走?”
叙白虽不知缘故,但想来庾祺必是在那宅中查到了什么,便气定神闲微笑,“庾先生叫走,自然有走的道理,大概是先生访着了别的什么线索?”
庾祺转头瞟他一眼,反剪起手来,似笑非笑的脸上带着些微鄙薄之意,旋即又继续朝前自走自的。
心下只觉得,按叙白的聪明不会看不出那岳红史七二人并非凶手,只是再懒得在这些小事上计较费心,他不知真相,也不能说叙白是坏,只能说他大概自有他的道义,但此道绝非在这些寻常百姓身上。
叙白不闻他搭话,不免尴尬,刻意落后一步,走在九鲤身边,低声问:“先生可是有什么想法不便说?”
“叔父不说,就是还不到时候,兴许他是在等你派去史七家查看的衙役回来,要有那头的消息他才敢断定。”九鲤弯着一双笑眼睇住庾祺的背影。
叙白点头,“他们是骑马去的,应当午晌就能赶回来。”
她又道:“不过依我看,汤家并不是杀人的地方。”
“何以见得?”
“汤成官死前曾饮过很多酒,可方才两个衙役大哥搜检过屋子,汤家并没有酒,纵有两个装酒的坛子也是干的。而且岳红那人不但泼辣,还十分悭吝,即便汤成官有钱吃酒,她也不会舍得给他打酒吃,你听她说没有,连史七留下来吃饭也是没酒吃的。”
叙白听后,只笑不语。
九鲤睐他一眼,“怎么,你不赞同?”
他忙摇头,“不是,我只是想,要是那汤成官当日是在外头吃了酒回家,而后被岳红杀死的呢?”
九鲤抿着嘴,不能反驳。叙白又像怕她不高兴,刻意添补一句,“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我说的不过是其中一种可能。”
“既有这种可能,我说的就不一定有理了。”九鲤说完,斜着眼扇扇睫毛,“你为什么非要赞同我的话?若你是为讨我高兴,这倒没必要,对就是对,错就错嚜。”
他笑了笑,觉得有些弄巧成拙,而后忽然叹了句,“要是世间一切事都如你所说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也就没这许多纷扰麻烦了。”
九鲤拿胳膊暗拐他一下,“你这是怎么了,突然感慨起来,好像遇见了什么烦难的事?你可以告诉我听,就算我帮不上你什么忙,有人听你吐吐苦水也是好的啊。”
他笑着睐她,忽然觉得其实不论她与全姑姑有没有关系,遇见她,喜欢她,或许都是必然的事。
一路走着,不觉走到药铺门前,张达记挂起杜仲腿上的伤,问及九
鲤两句。叙白这才晓得此事,便欲进门探望杜仲,又不好空手,就共张达向前头点心铺子里去买茶果点心。
九鲤与庾祺则先进到里头来,一看铺子里没几个抓药的病人,想是午饭将近的缘故。她便忙到后头去告诉雨青,一会叙白与张达要来,多半要留他二人吃午饭,叫多烧几个菜。
老太太听见,忙抓住她问:“叙白一会也到家来?你见着他了?上回咱们到他府上做客的事,他可曾对你说了什么?”
“说什么呀?”
“啧,自然是说他家两位太太如何说的你,又如何说咱们家啊!”
九鲤嘻嘻一笑,“您也不想想,就算两位太太说了咱们家的坏话,问他他也不会照实对我说啊,还不是只拣好的说。”
“倒也是。”老太太自点点头,而后一笑,“我看他们也说不出咱们什么不是来,上回咱们去,也没什么可挑理的地方,再瞧咱们丫头这相貌,别说他一个家道中落的小县丞,就是再大的官咱们也配得上,他们未必还嫌咱们不成?只是这两日回来,他们也不正儿八经请个媒人来,这又叫我心里有些没底了。”
九鲤因想,不派媒人来也好,这会正是“敌我不明”的时候,到底叙白有何用心还没探明,稀里糊涂同他定下亲事才真正叫人心里没底。
雨青同老太太笑道:“哎唷唷,这才过去几日啊,就算人家要请媒人上门,也得筹备些时候啊,老太太也太心急了,难道还怕咱们丫头嫁不出去?”
老太太想来也是,随随便便打发个人来也显得太轻视他们庾家,自然该郑重以待,媒人也要请个好的。因此摆摆手不再理论,并雨青风风火火到厨房里预备午席去了。
九鲤又走到前头铺子里,丰桥正领着新来的伙计在里间见过庾祺。她走到门下,丰桥又招呼那伙计来见礼,“这是咱们家的姑娘。小鱼儿,这是新来的伙计,叫胡阿祥。”
这胡阿祥二十来岁,九鲤便称他“阿祥哥”,和他笑说两句,便进门来问庾祺:“这就是那鲍伯伯荐来的人?”
庾祺呷着茶点头,“他自幼学医的,只是和仲儿一样,天资略差些,不过诊些寻常小病倒出不了错。”
九鲤点头拂裙坐下,他瞟她一眼,将手放在腿上,握着茶盅,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方才往后头去是不是告诉老太太齐叙白一会要来?”
“我想这个时候了,不好不留人吃饭,就让青婶多预备些酒饭。”
他不再作声,九鲤觉得奇怪,侧转脸来盯着他看。
“只管看我做什么?”
“您不生气?”
“生什么气?”
九鲤有些懵,“您昨晚才斥责我不该和叙白走得太近,今日我就留他吃饭。”
庾祺微笑着睐她,语气有种故作轻松,反而像叹气,“他们来探望仲儿,你是主人家,留饭是应有的礼数。何况你是个大姑娘了,我相信你心里自会掂量。昨夜是我脾气急了些。”
九鲤倒喜欢他那样急躁的脾气,平日太沉稳内敛,总叫人猜,她猜他这些年也总是猜不对。起码昨夜是真真切切知道了,其实他并不想她和叙白太过亲近,他没打算将自己许给齐家。
她终于松了口气。
可又怕没有齐家,还会有别家。
此刻沉下心来想,或许这也是她情愿与叙白继续来往的原因之一,和叙白误着自有好处,避免了将来又同别人去误。
想到此节,她忽然自惊,为什么总觉得同别人会是一种差错?怎么就此认定同别人的都不会是良缘?
她轻轻揪着眉暗自琢磨,起头都还没想到,叙白便与张达进来了。两人手里均拧着几包果脯点心,叙白想得周到,另买了卤鹅烧鸡,庾祺一看就明白他的心思,这是存了心要留下来吃午饭,买这些东西叫人想不留他都不行。
他们前脚进门,去往史七家的两名衙役后脚便赶来,说原是往衙门复命,到衙不见叙白张达,故寻到这里来。
叙白因问:“可在史七家中找到失盗的东西?”
衙役道:“把史七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翻到,连屋舍前后的地我们都细细看过,并没有翻过土的痕迹,想来并没有埋在地底下。”
叙白打发了二人,旋即明白了庾祺叫找东西的用意,想史七岳红二人若杀了汤成官,要么是汤成官偷盗的东西,要么是东西换来的银子,这二者之中总会有一样被二人藏匿起来,既然汤家与史家都没有找到,可见并未杀人。
因将此话说来问庾祺,庾祺笑道:“瞧,只要齐大人肯用心,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九鲤却还有一事不明,“叔父,那你又查验一回尸体是何缘故?”
庾祺道:“我这回是查验汤成官的头发。”
九鲤将眼珠子一转,笑了,“我也明白了!倘或汤成官是在那口缸里溺毙的,那么不论是史七或岳红杀他的时候,必定是将他的脑袋强按在缸里,汤成官一挣扎,势必会扯落大把的头发!”
“不错,可我验看了死者的头皮,并没有此迹象。”
“所以人还真不是这二人所杀。”张达也渐渐明白过来,拍了拍椅子扶手,“嗨,又白忙活了一通,史七那张贱嘴!成日家胡说八道的,连杀人这事也敢乱认!”
叙白笑道:“关他两天也不算他冤,叫他长长记性,往后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议完此事,有人来瞧病,九鲤便引着二人往里头去瞧杜仲。刚过了洞门,指明了杜仲的屋子,张达兴冲冲自往前走,叙白则与九鲤在廊下慢慢走着,趁此机,叙白从怀里掏出支蓝珀雕刻的蝴蝶银簪子递给她。
太阳照射下,那晶莹通透的蝴蝶倏黄倏蓝地变幻着。九鲤一时没好接,“很贵吧?”
他看出她的踟蹰,觉得两三日不见,她似乎与他疏远了点。面上倒是察觉不出来,她还是一样笑一样说话,只是此刻她的双眼浮动在那蓝珀上,那闪烁像是闪避。
大概是因为庾祺的关系,庾祺不喜欢他,她如此听他的话,想不受他的影响也难。
他失落道:“贵倒不怎样贵,起码在你在我都不会觉得它贵,你不必怕承受不起。”
九鲤一把接过来,咕哝一句,“怎么忽然说这样见外的话。”
“好像是你先同我见外的。”他笑笑。
九鲤怕他察觉什么,一股脑赖到庾祺身上,“叔父不许我随便收人家的东西,我怕他骂呀。”
“我竟是‘人家’么?”
她在半步前头走着,向后一仰脑袋,对着他烂漫一笑,“那倒不是,不过在叔父眼睛里,除了他,都是‘人家’。”
叙白心头倏然不对滋味,自己仔细一品,竟觉有点酸。
转头又想,即便九鲤不是庾家亲生的小姐,却是庾祺养大的,且不论年龄上的悬殊,只看长幼有别,这醋意也来得没道理。
走到杜仲屋前,他却不急着进去,说要先拜见老太太,九鲤只得往后厨请了老太太来,叙礼寒暄之后,这才带他踅进杜仲房中。
杜仲已从床上坐了起来,张达正在和他玩笑,“你们姐弟两个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受伤偏爱伤在腿上。”
他将双手反枕在脑后,“唉,这就叫同病相怜。”
“谁要和你相怜,我看相厌才是!”九鲤搭着腔进到罩屏里。
叙白跟着进来,见杜仲气色蛮好,家里开着药铺,又有神医在旁,这点伤倒不妨碍。只是走动不得,自昨日起,绣芝便专在这屋里服侍他,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绣芝因认得叙白张达,也不拘束,忙往床前端了凳子请叙白坐,奉上茶来,叙礼问候一番,方才出去。
张达不由得感慨,“郭嫂倒是寻了个好差事。到你们庾家,月钱比从前涨了许多不说,又遇见你们这样不苛待人的东家。”
九鲤笑着,“张大哥这话没道理,不好的人不用就是了,好的既然好,为什么还要苛待人家?”
“好与不好岂是你一眼能看出来的?”
杜仲接嘴道:“我看郭嫂就很好,又勤快,又干净,又不多事。”
九鲤攲在床尾屏架上,抱起双臂讥他,“又长得好看,是吧?”
惹得众人哄堂大笑,笑得杜仲脸色发红,很不好意思,等绣芝端
点心进来时,他看上看下,看左看右,就是不看她。
张达瞅见,故意与绣芝搭腔,“郭嫂细看还真算得上是位美人,只是不做打扮,把姿色盖住了,从前在衙门的时候竟没人发现。看来庾家真是来对了,你是千里马,庾家自有伯乐。”
绣芝听得满头雾水,后打他一下,“少拿我取笑!”说着又出去了。
吃过午饭,张达自去了,老太太特地留叙白吃茶,说了许多家常话,三番四次问及齐家两位太太在家忙些什么,叙白渐渐听出意思,原来是想问他家到底几时请媒人上门提亲。
正好两位太太也有此打算,只是齐家一直摸不清庾祺的态度,怕冒然请了人来,庾祺婉拒,倒令他们书香门第失了面子。
趁这会老太太问及,叙白正要将家里的打算说给老太太听,没曾想庾祺在旁边咚一声搁下茶碗,道:“齐大人公务繁忙,不好久坐,老太太,还是放齐大人先去吧,有话往后再说。鱼儿,送齐大人出去。”
只待人一出去,老太太几番暗窥庾祺的脸色,终于忍不住欠身过来,“到底你是什么个意思?”
“齐家这门亲事,轻易做不得。”
老太太骤然挤紧眉心,“做不得?可你那时写信回乡,不就是为了做这门亲?”
“今时不同往日,齐叙白不像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老太太自忖度片刻,嘟囔道:“我看叙白是个好孩子,官虽然当得小了点,可到底还年轻,有的是往后。再说这孩子的相貌是难得的,和咱们丫头多配啊,错过了可就难寻了。”
庾祺懒得再说,她见他神情虽澹然,却坚决,便叹,“我就怕拖来拖去,拖到和你——”
余下的话她没说,但庾祺猜得到,怕九鲤耽误来耽误去,和他一样,耽误了终身。
“您放心,没有齐家,还有大把好人家,我近日便放出风声去,叫人知道咱们不敢攀附,没拣中齐家。”
他一向说一不二,老太太也不敢同他争,再说他见多识广,他说不好,自然是有不好的缘故。罢了,九鲤是他领回家来的,好吃好喝将她养大,总不会害她。
因而想一想,老太太只好点头,怕就怕家里已有个老光棍,往后再添一个老姑娘,人说她庾家祖坟风水不好。
却说九鲤这厢送了叙白到铺子门前,原就要折身进去,偏叙白有意绊她多说几句话,因指着那右面树荫底下那凉棚道:“那几个桶里装的什么?”
“嗯?”九鲤又跨出门槛,朝那头一望,笑道:“那个呀,那是熬煮的凉茶,叔父说天气炎热,摆在那里给过路的人解暑热的。”
叙白走到布棚底下揭开木桶盖子瞧,凉茶煮得浓浓的,很舍得用料。倒不知庾祺还有这普济仁慈的一面,那张漠然的面孔底下仿佛还有千面是自己不了解的,但自己却像早给他看透了一般,难道这就是常言说的姜还是老的辣?
九鲤也走到棚子里,“要不要舀一碗你尝尝?”
他笑着摇头,“我才吃了茶。”
“我看你们衙门门口也该摆几桶凉茶给人解暑,其实这东西不贵,又能惠及百姓,又能彰显官府恩德,何乐不为呢?若嫌到底是笔开销,我告诉你一个巧宗,以官府的名义号召各大药铺捐赠那些药材残渣,反正药铺里又卖不出去,不如送给官府做人情,老百姓也不会嫌。”
叙白不禁另眼相待,“我看你很有利民安民的头脑。”
“这算什么,稍微动动脑筋就能想得出来。你哪里知道,热也是真能热死人的。”
叙白点点头,“是我们当官的疏忽了。到底是你们做大夫的才懂治世救人。”
他心里蓦地对她有些钦佩起来,同时也想到方才庾祺的态度,十分失落,“庾先生上回从我家回来,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没说什么啊。”
叙白笑了笑,“自你们走后,我家里倒是议论了许多,两位太太的意思,是打算夏天之后,趁中秋节下,托人到你家来。”
九鲤心中暗松口气,这会离中秋还有两个月呢,她不必拒绝,也不必答应,反正是和他周旋,两个月的时间里,谁先露了底还是两说。
她轻轻点头,脸上的红热刚刚好,自己也难辨真假。
正说话,幼君忽携娘妆从街对过走来,隔得三步远就轻笑一声,“齐大人和鱼儿在这里说什么呢?也不嫌热。”
九鲤忙转过身来施礼,“姨娘好。”
叙白听得一愣,怎么是这称呼?也没多问,与幼君说了两句便先告辞走了。
幼君回过头来,笑得另有意思,却是一切只在不言中。九鲤十分不惯她这种长辈似的关切注视,心里恶狠狠责怪庾祺,因为他,她莫名其妙比好些人矮了个辈分!
她硬着头皮笑道:“姨娘是路过还是专程来的?”
“专程来的,托唐姑娘打听的事有了点眉目。”一行说着,一行随九鲤踅进铺子里。
扭头向隔间看去,庾祺正在里头替人看诊,那椅上还有两三人等着,幼君便道:“我到里头去等吧。”
九鲤便将她请到里头正屋来,幼君原要拜见老太太,听说老太太在歇中觉,不便搅扰,又听说杜仲受了伤,就进了杜仲屋里探望。坐不多时,才转到九鲤房中。
一看这屋子虽只里外两间,却十分敞亮,她在外间榻上坐下,手边恰好有个玩意,一根红绳上系着两只铜铃铛,她拣起来摇了摇,“这是什么?”
“那是系在我窗户上的,昨日掉下来,我还没系上去呢。”
“挂在窗户上,你不嫌吵?”
“小时候叔父就拿这个逗我,我听惯了不觉得吵,反而喜欢这叮叮当当的声音。”
原来庾祺还会逗孩子,幼君想想那场面,觉得温馨又好笑,“你叔父自小就这么疼你?”
九鲤撇下嘴,“才不是,他板着脸的时候多。”
幼君含笑,“庾先生看着是蛮严厉的一个人。”
九鲤转身将铜铃收起来,幼君见自进屋里,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便问:“怎么你连个丫头也没有?近来我正要买人,顺便买个好的送你。”
九鲤走回来,顺便在圆案上倒茶,“我们请了人的,就是方才那位郭嫂,只是这两日杜仲行走不便,她专在那边照管他。”
娘妆忙去搭手,嗔她,“一个人怎么行?顾得了那头就难顾这头,瞧,这些琐碎的小事还要你一个小姐亲自做。我们姑娘自见了你啊,就打心底里喜欢,不忍心见你受委屈,买个丫头不过几两银子,你又和我们姑娘见外。”
她讪讪一笑,“不是见外,我真的不觉得有什么委屈,我在乡下虽然也有丫头,可她是陪着我玩的,有时候还要我给她倒茶吃呢,这点小事没什么。”
幼君纵容地一笑,“那好,随了你吧。”
九鲤心里嘀咕,完了!怎么这口气好像不单是长辈,还似亲人!到底是做生意的人,三言两语叫人根本没理由不和她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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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螺钿香(十一)
也亏得幼君耐性,竟在九鲤屋里等了一个多时辰,脸上并没半点烦躁,始终带着点微笑,且话不多,又不至于冷场,谈的话题总能勾起九鲤的好奇心。
九鲤与她聊着聊着渐渐发现,怪不得人家都说她厉害,连自己对她也是想讨厌也讨厌不起来。不过要说喜欢,心里始终有点疙瘩,不单是觉得她有想做她“婶娘”的嫌疑,还为了关展的死因。
瞥一眼窗外天色,时候也不早了,九鲤见缝插针道:“叔父不知几时忙完,姨娘有话不如告诉我,我一会和叔父说。”
不想说曹操曹操到,庾祺正巧进来,幼君朝他微笑点头,“庾先生忙完了?”
庾祺一样
点头回礼,“有几个要紧的病人,让大姑娘久等。”
“不要紧,横竖我今日得闲。”
九鲤一听这话,唯恐说着说着老太太醒来,听见她在这里,又少不得留客。便说前院小厅里凉快,将其请至前院小花厅说话。
幼君自是客随主便,跟着过来,拂裙坐下就道:“唐姑娘今早打发人来和我说,也是初十那日晚饭前,你们说的那个姓汤的小贼曾去过陆家,陆姑娘买下他一条珊瑚手串。鱼儿,你的首饰匣子里可有这件不曾?”
九鲤点点头,“是有件珊瑚手串,只是没见着东西,不知是不是我的。只是这陆姑娘又是谁?”
“也是曲中行院人家的姑娘。”
“她花多少钱买的手串?我好把钱带去给她。”
幼君笑说:“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想东西既到了这位陆姑娘手上,要索回,她恐怕会想多讹点钱。若想一个钱不费,也可以,明日带着衙门的人同去。”
九鲤摇撼双手,“算了算了,人家姑娘也是花钱买的。”
幼君呷口茶,口气漫然,:“她明知是贼赃还肯买,这就算她的过失。”
“那珊瑚手串倒不要紧,只是我那只红玛瑙手镯呢?可曾见?”
“这倒没听说,一会去一趟问问那陆姑娘。”
九鲤转头看庾祺脸色,庾祺因想着需得叫上张达,便道:“这会天晚了,明日再去吧。有劳关大姑娘特地跑这一趟。”
也是奇怪,幼君等了半日,好容易等到庾祺,却不大于他说话,听见这一句,竟就起身告辞了。
九鲤送了她出去,回来还有些稀里糊涂,到底她对庾祺有没有那份意思?好像专程来一趟真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或是如她所说,是来瞧自己的?
她在夜间翻来覆去,琢磨半宿也没琢磨明白,好像幼君同庾祺之间全是她捕风捉影,这就没道理怨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人了。
有股焦烦闷得她难睡着,又爬起来,走来点妆台上那支燃去大半的蜡烛。手中的火折子一晃,仿佛照见镜子里站着个人!
是谁?!
猛一回头,屋子里什么人也没有,再看镜中,一切如常。桌上亮着一盏昏惨惨的蜡烛,遍地酒阑人散后的冷清。陆姑娘仔细一听梆子声,也有三更了,原要歇下,可屋子里散着一缕幽魅的沉香,似有勾魂夺魄之力。
她心里却始终挂碍着,便走到榻前,打开箱笼,把那只螺钿漆面小方匣子拿出来,将匣子放在炕桌上,转身坐下,趴在桌上欣赏。香味正是打这只匣子散出来的,她心满意足地微笑,逐渐陶醉进一个悚然的发财梦里。
第二天一早,庾祺正在铺子里同丰桥交代事宜,九鲤打着哈欠出来,他一看她眼皮略显浮肿,猜她昨夜没睡好,便说:“你要是困,就留在家睡觉,陆家我同张达他们去。”
九鲤非但不依,还十分不高兴,“不行!我一定要去!哪有案子查到一半就叫人撂下的?要是抓不住凶手,找不回我的东西,我寝食难安!”
尽管知道她是这好事爱刺激的性格,可大清早的突然发脾气,无非是想借题发挥。他心知肚明是为昨日关幼君来家的事,虽不宽慰,却也没同她计较,反而好脾气地笑笑,叫阿祥到街前雇了辆马车。
二人上车刚坐定,九鲤支撑不住,便一头栽到他肩膀上瞌睡起来,到衙门门口他也没叫醒她,由她又多睡了两三刻,直到风吹动帘子,一块太阳光跳在她眼皮上才将她唤醒。
醒来一瞧,太阳都爬到屋顶了,出门的时候才刚在西天冒个头呢,从家过来哪用得着这样久,何况还是坐的马车。她想到庾祺刻意等她多睡了一会,心里又没好怨他了,擦了擦嘴问:“张大哥他们呢?”
“还没去叫。”
“那快别耽搁了。”
她说完先跳下车,走到门前,守门的衙役早认得他二人,不等吩咐,便笑呵呵同她问候了两句,钻进门内请人去了。
不一时叙白张达出来,四人齐往曲中先找到唐姑娘,问唐姑娘那陆家的住址。唐姑娘道:“陆家藏在条小巷子里,极难找,谁叫是关大姑娘打下招呼的,说不得我好人做到底,领你们去吧。”
说话亲自领他们去寻那陆家院。曲里拐弯地好容易在一条巷子里寻到,只见大门紧闭,九鲤也知道些行情了,这时候行院人家多半还在睡觉。因此不好意思大声惊扰,只轻轻敲了几下门,便有个娘姨来开了门。
那娘姨认得唐姑娘,叙几句礼,唐姑娘道:“听说你们姑娘有几件东西想卖,他们想买,我特地带他们来瞧瞧。”
那娘姨将五人请进屋里坐,对唐姑娘笑说,“我们姑娘这时候还在睡觉,最烦人吵她,我可不敢叫去,这几位客人要是不急,就请吃杯茶略等等,过会姑娘就该醒了。”
上了茶来,娘姨便自行去忙。九鲤朝周遭细瞅,见麻雀虽小五内俱全,陈设家具应有尽有,墙上还挂着几幅今下名人字画。只是奇怪不见老妈妈,这样的人家,都有个虔婆当家,前日早上在唐家那唐家妈还出来见过一回,怎么陆家妈不出来招呼客人?难道打量他们不是嫖.客所以不见?
她因向唐姑娘悄悄问起,唐姑娘笑答:“陆家没有妈妈,陆燕儿前两年从老妈妈手里替自己赎了身,赁了这所房子自己做生意。”
原来如此,九鲤了然点头。
茶吃尽一碗,还不见那陆燕儿起身,适逢娘姨来续热水,唐姑娘笑道:“你们姑娘这时候还不起来?未必屋里有客?”
娘姨笑道:“哪有什么客呀,昨夜不过在家坐了个局,不到三更就散了。按说这会也该醒了,你们再坐坐,我上去瞧瞧。”
便从屋外西拐角那楼梯噔噔噔上去,不多片刻,就听见陡然一声惊叫,将几人从椅上惊起身来。走到外头檐下,只见那娘姨连滚带爬从楼梯上跌下来,哆哆嗦嗦反手指着楼上,“死死死、死人了!”
庾祺脸色一变,撩开衣摆,三步并作一步上楼,只见厢房那床上纱帐缥缈,有双女人的腿套在薄纱裙子里垂在地上,走去拨开帐子,这女人仰面倒在铺上,脸部紫胀,眼球微突,舌尖外露。
他收回手,转头朝后进来的几人说:“被勒死的,”
九鲤忙走到床前来,拾起地上一条粉色汗巾,再看陆燕儿脖子上的淤痕,笃定道:“是被这条长汗巾子勒死的。”
庾祺点头,旋即同叙白在屋里慢慢转开查看,屋里并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妆台上有个首饰匣子好好摆着,庾祺打开来看,里头是些金银头面,还有九鲤的红珊瑚手串。榻上有垒着两个箱笼,是放衣裳的,他又走去翻着查看。
须臾张达叫了那娘姨上来盘问:“昨晚没有客人留宿?”
娘姨脸都吓白了,只知摇头,“没,没有。昨日下晌虽有户客人来家摆局子请客,可不到三更就散了,客人们都各自回家了,还是我打着灯笼送出门去的。”
叙白朝她招手,“你进来看看可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她踟蹰着不敢进,张达呵斥她一句她才低着脑袋进来看,查了几处要紧的地方,也是摇头,“一样没少。”
庾祺站在榻前道:“凶手不是图财。”
九鲤走过去一看,两只大箱笼里除了些衣裳外,角落里还整齐摆着几锭子五十两重的银子,足有三四百两之多。
她随手翻翻那些衣裳,搅动起一股香味,闻得她暗暗皱眉。见箱子里放着两个稍大的香囊,她捡起来一一细嗅,似乎有点不对。
张达还在问那娘姨:“客散之后,再没人来过?”
娘姨很笃定地点头,“客散后姑娘就上楼来了,我和老韩在下头收拾了一会,烧了热水,我端水上来服侍姑娘洗漱,紧着我就下楼去睡了。”
“老韩是谁?”
“老韩是管烧饭的厨子,他老早出门买菜去了
,这会不在家。”
张达往窗前走去朝下头望,娘姨也跟过来,“这屋子下头是厨房,老韩素日就睡在厨房里,对面那间小屋是我睡的。瞧,院门就在旁边,若半夜有人来敲门,我和老韩不会听不见。”
“是不是你们昨夜忘了闩门?”
娘姨跺了下脚,“不会!昨夜是我亲手闩的门,我又没吃酒,不会连门都忘记闩!”
背后墙上还有扇支摘窗,是开在罩屏里头那妆台上面。庾祺走去将窗户推开,底下却是条窄窄的过道,想是厨房后门开在底下,墙根下乱堆着好些东西不说,还高高垒着好几堆柴火。
他平静道:“凶手是从这里爬上来的。”
叙白也走来看,“凶手爬窗进来,又没有财物失窃,难道是专为杀人而来?”因而走到外间来问娘姨:“你们姑娘有没有什么仇家?或是近来可曾与什么人有过龃龉?”
娘姨想想摇头,“没有,我是自从姑娘赁下这房子自立了门户就服侍姑娘的,从不知姑娘有什么仇家,要说两年前,那我就不晓得了。”
那唐姑娘走进屋来,壮着胆子朝罩屏内匆匆瞟一眼,也道:“陆燕儿是个好性子,就是对着再难缠的客人她也是笑脸相待,我们姑娘们素日说起她来都佩服,难得她这样有耐性,要不是脾气好,也不会几年就赚够银子替自己赎身。她的身价银子可不低,赎身之时又赶上她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想想看,少说也得五六百两银子。”
既说到此节,叙白少不得问:“那她有没有因为赎身之事与鸨母结怨?”
“怨气嚜多少是会有点的,不过这在我们行院之中是常有的事,大人总不会以为我们做姑娘的同她们做老鸨子的还真能情同母女啊?”唐姑娘自嘲地笑笑,旋即摇头,“不过为这个杀人倒没必要,再说都是两年前的事了,她们早就银货两讫了。”
叙白点着头,目光扫进罩屏里,见庾祺正立在床前看那尸首,九鲤在榻前丢下箱笼里的衣裳,也朝他那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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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事,字数有点少,抱歉!
第49章 螺钿香(十二)
床尾就是一张龙门架,架子上挂着一套衣裙,像是陆燕儿昨夜换下来的,勒死她的那条汗巾子想必就是凶手顺手从这架子上取的。九鲤将帐子挂起来,再看陆燕儿身上穿的是一身蓝纱透肉的衣裳,应当是一套寝衣。
她扭头朝娘姨招手,叫她进来问:“那你昨晚睡觉之后可听见什么动静不曾?”
那娘姨要看不敢看地瞥一眼床上,忙避开眼摇头,“并没有听见。我们这房子的院墙高,有人翻进来我能听见,敲门更不用说了。”
九鲤便走到庾祺身边低声说:“我看凶手多半与这陆燕儿是相熟的,否则爬窗进来,陆燕儿不会不嚷,可她非但没嚷,还连件像样的外衣也不套上。”
这一点庾祺也早想到了,赞许地朝她点头微笑。
叙白因见庾祺查验完尸体,便问及陆燕儿的亲人,娘姨却说她原就是个老鸨子买来的,这些年也没见她有什么亲人上门,自前两年赎身出来,干脆连同那老鸨也不往来了,如今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叙白只得与唐姑娘商议,“本官先命人将尸体抬去衙门,张贴了告示替死者寻亲觅友,若三日后还无人替她收尸,只好麻烦姑娘替她料理后事。姑娘放心,她留下的那些银子届时也都交与姑娘使用分配。”
横竖也不白费事,唐姑娘自然应下,叙白便命张达回衙叫人来抬尸体。
唐姑娘一面并几人走下楼来,一面叹道:“真是可怜,前日她还同我说打算要嫁人呢,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到小院中,庾祺因问那娘姨,“陆燕儿和谁定了亲事么?”
娘姨摇头,“并没听说这回事啊。”
唐姑娘扭头道:“那就是她没和你说。”
“嗨,还用姑娘说么?我成日看着她,她要是同谁谈婚论嫁我会不知道?姑娘现今做的几户客人虽都是熟客,可我并没见姑娘和他们谁人商议婚嫁的事。”
“那就怪了,她那日的确和我说过要嫁人的话。”
庾祺掉过头问唐姑娘:“陆燕儿是几时说起的?”
“就在前日。就是关大姑娘领着你们来家找我那日。”
唐姑娘记得清楚,自那日幼君和他们走后不久,吃过午饭,便有个客人来邀局子。摆台是摆在罗家院,她一番精心打扮后,携了娘姨去出局。可巧席上人多,坐局的姑娘也多,她因记挂着幼君交代的话,便趁空子在席上悄悄问那七位姑娘近两日可曾买过什么首饰没有。
都说没有,只有陆燕儿饧着眼道:“我前日倒是得了串珊瑚珠子,倒别说,是上成的好货,温润油亮,疵颣极少,价钱嚜也公道。嗳,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还缺首饰戴?”
唐姑娘坐到她身边,“你是朝谁买的?”
陆燕儿勾着嘴一笑,“是有人拿着货上我家去问的,我看那人也不像什么正经人,东西想必也来得不正,所以不敢朝高了要价,买下来倒很划算。你想买呀?看他这两日还来不来,若来我替你留住他,他东西虽没多少,可样样都是好货。”
唐姑娘吊起眉尾,“怎么,你没听说呢?”
“听说什么呀?”
她紧皱起眉头,“那卖东西的好像是个小毛贼,偷了人家的首饰到处找买主,前日也去过我家,我没买他的,谁知昨日河里捞起来一具尸首,就是那贼!”
陆燕儿大为惊骇,“有这事?倒是听见他们议论说河里死了个人,竟就是他?”
“而且呀,这小毛贼好像死得还有点蹊跷。”
陆燕儿敛起眉心,“你是如何知道的?”
“早上关家大姑娘领着两个人来问我,说是失主,我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不单是为找东西,还为查死人的事。”
陆燕儿沉默下来,顷刻又问:“噢,敢情你问首饰,是替那两个失主问的?我那珊瑚珠子可是真金白银买来的,可不是我偷他们的!”
唐姑娘笑着拍她一下,“嗨,你怕什么,人家看着也不像缺钱的人,找你要回东西,自然会把钱补给你。”
陆燕儿笑着点头,神色渐渐有些恍惚,直到她陪的那客人输了酒,把酒盅递到嘴边来,她方回过神笑着接酒来吃。
到席散之后,唐陆两人坐着小轿同路了一段,走到半路,陆燕儿因吃多了酒,让落轿,在巷中翻肠倒肚吐了一回。唐姑娘自然下轿来,又是递帕子又是替她拍背,陆燕儿隔会吐完,娘姨早在街前买了碗水来,她漱完口,先打发了轿夫,趁着日影朝西,这会有风了,说要走一走。唐姑娘也吃多了两杯,给轿子颠来晃去不舒服,便也叫娘姨们在后面跟着,陪着她走。
二人慢行款叙,唐姑娘乜道:“我最烦吃老酒,醉得死人。”
陆姑娘笑道:“没办法,谁让咱们做的这生意,你倒好噢,这两年有关大姑娘照拂,新添了好几户有钱大方的客人,别的抠抠搜搜的客人少应酬些,也不缺银子。”
“纵是我想少应酬些,你看我妈可会答应呀?还是你好,生意嚜不管赚多赚少,都是自己的。”
“赚多赚少都要有得赚才行啊,我这两年光景不好了,到底是岁数大了,哪比她们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这样一年一年下去终归不是长法,我看我还是趁这会还没人老珠黄,嫁人好了。”
唐姑娘诧异地睐过眼,“嫁人?这可不像你说的话,你从前不是说给人家做小老婆还不如自己做生意划算?嫁人嚜当然好了,只是谁肯要咱们这样的出身做正房老婆?难道有人向你透露出这个意思了?”
陆燕儿把双眼朝前看着,嘴角勾着一抹笑,心里像正盘算着什么。
“她就提了这么两句,我问她要娶她的人是谁,她只笑着不说话,不过我看她那样子倒不像胡乱说的,像是真有这个打算。”
唐姑娘一面细说完,一面攒起两弯柳叶眉,手中摇着柄绢扇使劲想也想不明白。按陆燕儿素日的性格,一定不会随随便便嫁个人做小妾,即便是个有钱人,人家的家业她占不到一分,不过日常得几两银子花花,却还要看大房的脸色,在她是件不上算的事情。
“她就是
要嫁人,也一定是想做正房的,且一般的穷汉她断不肯嫁,她自己上面还放着几百两银子呢,才不舍得把自己赚的银子白搭给人家。”
那娘姨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唐姑娘这话不错,我们姑娘心里有把算盘,打得精着呢。”
叙白见庾祺有耐心听这半日闲话,猜到他的意思,便吩咐娘姨,“这样,你把你们姑娘素日的客人拟一份名单出来,谁和她十分要好,谁和她曾有口角,你都标明,我们是要一一盘查的。”
娘姨打了下手心,“唷,我可不会写字啊。”
九鲤上前道:“你说给我,我来写。”
才在正屋里铺开纸笔,张达就领着人赶回来了,两个衙役抬了陆燕儿的尸体出去,叙白因要回去替陆燕儿寻觅亲友,也要跟着张达他们先走,趁庾祺还在各屋查看,他便走到正屋来同九鲤说:“你的那串珊瑚珠子我先一并带回衙门,等衙门登了卷宗你就可以取回了。”
九鲤点点头。他因见九鲤头上乌油油光森森的,没戴他送的那只蓝珀蝴蝶簪,又笑问:“那支蓝珀簪子你不喜欢?”
“嗯?”九鲤摸了摸头,讪讪一笑,“我今早起来蒙头蒙脑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戴。”
他又细看她眼睑那一片皮肤有点淡青,“你昨夜没睡好?”
“快别提了,昨夜我做了个噩梦,半夜吓醒了就再没睡着。”
那梦也做得蹊跷,竟然梦见她那只丢失的螺钿匣子沉入了水中,伸手去捞,怎么也捞不到,反而从水里拽出把水藻来,那水藻在手里顷刻又变成一把湿漉漉的头发。
想到此节,她突然双眼一睁,搁下笔,噔噔噔跑到楼上去。
可巧张达来唤,叙白到院中来与庾祺告辞,庾祺只淡淡应酬他两句,依然转身进到厨房里查看。
这间厨房倒大,靠后门摆着张板子搭的床铺,灶台是三灶的,行院人家酒席多,自然灶要多,不过才刚听来,陆家只有一个叫老韩的厨子,一个人又是买菜又是烧饭,如何忙活得过来?
橱柜也有高高的一排,最顶上摆满了酒坛子,中间那些架子上放着各式精致碗碟,各样瓶子罐子,打开来瞧,这陆燕儿平日倒是个会保养的人,诸如阿胶,麦冬,党参,红枣,枸杞等物各装满一罐子,又有好几罐莲子,干的新鲜的都有,想是常做药膳汤饮之用。
他正抓起一把新鲜莲子看,倏地有个男人跑进来,从他手里抢下罐子,没好气道:“你是谁,在这里乱翻什么?要是摔了东西算谁的?!我自家还成日赔不完,难不成还要替你们担待?”
庾祺打量他约有四十多岁,身材稍显肥胖,身后放着副担子,两个筐里都是些肉蔬,便问:“你是厨子老韩?”
娘姨正好闻声赶来,忙和老韩说:“这是衙门里的老爷。姑娘死了,他们正查问呢。”
“姑娘死了?”老韩稍稍一惊,瞅了庾祺一眼,瞥开眼问:“昨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我也纳罕啊!早上你不是去买菜去了,几位大人过来,我去楼上叫姑娘,敲门没人应,我就推门进去,谁知就见姑娘被人勒死在床上!险些把我魂都吓掉了!”
老韩听完虽有些骇异之色,却全无悲怜之心,“那姑娘死了,咱们这月的月钱怎么办?”
“这个头先有位大人说了,先将姑娘的尸身和银子首饰带去衙门登记,替她寻几日亲友收殓,如无人来收,后事就交给唐家姑娘,到时候唐家姑娘给咱们结算银钱。”
“也行,只是上回姑娘说这月要扣我五十文钱,还扣不扣啦?”
“唐姑娘结钱嚜自然就不扣了。”
庾祺在旁听他二人说这几句,忽然插话道:“陆燕儿经常克扣你们工钱么?”
老韩冷哼一声,“发几个工钱就像是白拿她的一般,她心里总是个不舒服,一月千寻万寻,反正要寻出你几个错处扣你一些,能少发就少发。这般会算,难怪她年纪轻轻就能攒够银子赎身出来。不过赎身出来有什么用啦,还不是一样卖皮卖肉!”
娘姨劝道:“姑娘死都死了,你也少说两句。”
庾祺微微噙笑端详老韩片刻,摸出锭银子来,“我们正愁绊在这里没饭吃,横竖你们这里有新鲜的肉菜,不如劳烦你们替我张罗一顿,这是银子。”
娘姨忙笑着接来,老韩瞥一眼那银子,却问:“你们是几个人吃啊?”
娘姨道:“他们只剩两个人了。”
庾祺因想,张达一会必定还要赶来,就改说是三个。老韩摆着手道:“不管是两个三个,都用不着这些钱,粮米油菜嚜现今没了主,我也不好收你的,你就给我二十文的辛苦钱就罢了。”
庾祺笑着瞥一眼橱柜,“我看这些东西既已没了主,你们两个不如拿去分了,也不枉你们服侍陆燕儿一场。”
娘姨只笑着不说话,老韩则一脸不屑,“谁要她的!不是我的我不要,是我的她凭什么想方设法克扣?!别说她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原也可以私拿些厨房里的东西抵我的亏空,可我是讲理的人,从没拿过!她倒好,成日疑心我偷喝偷吃了她的,愈发变着法扣我!”
庾祺满面无奈地笑着点头,目光落在老韩身上,却带着凌厉的寒气。
隔会咚咚咚地听见有人从楼上下来,他走出去,见是九鲤一条胳膊上挂着几件陆燕儿的衣裳,一只手里拿着两个大香囊往正屋里走。
他跟着进屋,“这些衣服怎么了?”
九鲤将东西搁在张椅子上,一会拿起衣裳来闻,一会又拿起香囊闻,“似乎这衣裳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香味,您来闻闻。”
庾祺提起来闻过,点头道:“这香囊里是艾叶,丁香还有薄荷。但这衣裳上除了这些香,还有股浓郁的沉香。”
九鲤抚着方几转身坐下,“那就对了,这是我那螺钿小匣子的香味,才刚在楼上的时候我就闻着有些不对。可奇怪的是,方才搜检楼上,并没有看见我那匣子,里头的红玛瑙镯子也没见,就只那珊瑚手串。”
庾祺也自坐下,“你是说那只红玛瑙镯子多半也被陆燕儿买了下来?”
“这谁知道?得问问那娘姨。”
随即又将娘姨叫回正屋来问,姨娘回想着说:“我记得那日是晚饭时候,生意好,有两户客人来摆台请客,上上下下人多得很,我在厨房帮老韩的忙,进进出出的院门没关,那卖东西的就进了来——”
汤成官背着包袱进了院,只见正屋里摆了一大桌酒,围坐男女有十来个人,左边厨房里头锅灶响得热火朝天,有个小厮摆了张矮桌子在里头围坐吃酒,楼上那间屋子也似有划拳吵闹之声。
如此热闹,他想着自己生意来了,待要往正屋里走进去请人看货,谁知娘姨从厨房里跑出来拦他,“你是谁啊你,见人院门开着你就乱闯,快出去快出去!”
这汤成官一面辩说,一面将包袱打开给她看,“我这里有些好东西你要不要?你看看,真是好货!比铺子里头便宜,真的,错过我这宗,吃亏的可是你们!”
娘姨正扭着人往外赶,不想陆燕儿从楼上槛窗匆匆看见他包袱里的东西,忙出声拦道:“等等!等我下来瞧瞧。”
末了从楼上跑下来,摇着扇子命汤成官将包袱摊在地上打开,只见里头好几件头面首饰,金的银的玉的都有,还有个螺钿匣子装着只红玛瑙镯子。
她一眼看中那镯子,一问价钱要三两银子,便别过身,故意把调门提高了冷笑,“你还敢说比铺子里便宜啊?开口就是三两银子,也真敢要!”
好叫客人们都听见,看谁肯替她出钱买。
汤成官忙站起来笑,“姑娘别欺负我不懂行市,我这些东西可都是请人约过价钱的,这镯子可是上好的红玛瑙,搁铺子里没有五两银子下不来。”
“那你怎么不搁在铺子卖?看你这些东西就不是正经来的,还不是人家铺子不肯收你才往我们人户上来。”
“你别管我哪里来的,只要你给了钱,就是你的。”
在这里高声说了这半天,也没个人出来说买给她,她自己硬撑在这里不买,面上又过不去,只好退而求其次,问那红珊瑚手串。
这个倒还好,只要一两半的银子,都预备自己掏这份钱了,谁知正屋里摆台的客人笑呵呵走出来道:“这东西我替你买了。”旋即摸出银子付定了这份钱。
陆燕儿再想要那红玛瑙镯子,又想人家方才听见三两银子没吱声,听见这一两半的才肯出来揽下,自己再张嘴要也是白绕口舌,别弄得当着这么些人脸上不好看。
因此只好罢了,得了这一件,便赶了汤成官出去,当即便陪着这位客人进了正屋,一面扭头朝厨房里吩咐:“老韩,再烧条鲥鱼,搬坛茉莉花酒到楼上去!”
娘姨仍回厨房,听见老韩在灶前一面炒菜,一面啐了口,“呸!这骚哄哄的娘们眼睛瞎掉了,我这里长八只手还忙不赢,又要添鱼又要添酒,她怎的不自己来?只顾张嘴使唤人!”
娘姨忙劝,“酒我搬去好了,你只管烧你的菜,快点,不然姑娘一会要生气。”
厨房里坐的几个客人的小厮便打趣老韩,“你老韩嘛只敢背地里说,当着你们姑娘的面我看你那张嘴就跟吃了哑药似的。一个字说不出来!我们倒替你出个主意,反正你们一个屋檐底下住着,哪天你趁她睡觉的工夫,跑去她屋里也睡她一觉,把你吃的亏讨回来!反正她是干这营生的,就是被你睡了也不好去告官,谁说得清你是白睡她的还是你给她白使唤的啊?”
众人说着前仰后合乱笑起来,老韩那脸上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或是灶火熏的,反正是满面通红。
他拧起锅出欻欻几铲子出了菜,没好气地将锅掷回灶上,那铲子在锅里头丁零当啷一阵乱响,像是代他发了一通脾气。他却一声没言语,仍赶着往墙根底下拾掇那条鲥鱼去了。
九鲤细听下来,陆燕儿不过翻了翻那螺钿匣子,根本没买,总不至于那衣裳沾着一点匣子上的香至今未散,再说她箱笼里放的皆是秋冬的厚衣裳,根本是挨不着的事。
不对!这娘姨一定漏了什么,匣子一定曾到过陆燕儿手上,而且一定曾被她放进过装衣裳的箱笼里!
可娘姨言之凿凿,“真的没有呀,我当时就在旁边,亲眼看见那客人付的银钱,买东西的把珊瑚手串递给了我们姑娘,然后就栓了他的包袱走了。就是初十那天傍晚的事,我不会记错的!”
九鲤将一只手放在桌上,轻轻敲着,“会不会是后来那位客人又答应替陆燕儿买下那玛瑙镯子,然后出门去追上了汤成官?”
“那卖东西的叫汤成官啊?唷,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当时搬酒到楼上去了,下来也没进正屋,一直帮老韩在厨房里摘菜切菜呢。”
也就是说,那时候场面乱哄哄的,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
娘姨和她说了半日,有些糊涂,“姑娘,你干嘛老问那只匣子啊?这跟我们姑娘的死有什么关系啊?”
九鲤正在思索,给她这么一问,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是种感觉,总觉得那只匣子有些诡异之处,先是那股香就和一般的沉香木不一样,其次好像是自从得了这个匣子之后她屋子里才开始闹的鬼,后来匣子给汤成官盗走了,汤成官死了,而后曾落到过陆燕儿手上,她也死了,可匣子还是不知所踪。
自狐疑着,那头庾祺却另问娘姨:“早上你是怎么进的楼上那间厢房?”
娘姨又走到他跟前来,“我推门进去的啊,我们姑娘夜里睡觉不闩门。”
“为什么她不闩门?”
“她的屋子在楼上,我和老韩睡在楼下,纵然院子里进了人,我们两个自然先醒了,她怕什么?而且做这买卖的人,常吃得烂醉,就是想闩也常忘。再一则,有时候她吃醉了睡过了头,有人来,我上去敲门敲半天她都听不见,所以她就干脆不闩门了。”
如此说来,凶手或许不是爬窗,是从门进去的,之所以娘姨半夜没受惊动,还有种可能,凶手并不是外来的,根本就是这家里的人口,没必要过那道院墙——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0章 螺钿香(十三)
厨房里的锅灶乒铃乓啷响了起来,突兀地打破院中的悄然,不一时便有股饭香飘过来,庾祺闻出锅里蒸了鲜鱼,姜味不重,却也没有鱼腥味。还蒸了些莲子,像是要捣成莲茸做一道荷花酥,炸荷花酥考验火候,想必这老韩手艺不错。
他趁老韩此时听不见,便朝娘姨打听起来,“老韩在这里做了多久了?”
娘姨道:“也有一年半的光景了。”
“方才听老韩说起,陆燕儿时常借故克扣他的月钱,想来是不大喜欢他,怎么又能容下他一年半之久?”
问得娘姨也渐渐起了疑心,朝门外看一眼,走近了低声说:“老韩这人嘛素日蛮老实的,就是口舌笨,不大会说话,所以姑娘一向有些厌烦他。不过他手艺很好,从前是正经大酒楼里出来的厨子,我们这里做生意摆台,席面也要有些讲究才好,老韩会烧好些像模像样的大菜,所以姑娘虽不喜欢他,倒也一直用着他。”
庾祺端起茶呷了一口,“厨房里一直只有他一个人?我看你们家里人口虽不多,可一旦有客人来,必定忙碌,为什么不多请两个帮工?”
“姑娘哪里会舍得呀?您看,人家的姑娘除娘姨外都要有个小丫头,我们这里就我一个。我倒还好,说句良心话,老韩才是着实不容易,像人家院子里,厨房单是做饭都有两三个人忙,他一个人做三个人的活,月钱又只拿两个人的,要不是他家里张嘴吃饭的人多,他早就不做了。饶是这样,姑娘还觉得自己吃了亏,发他两个人的工钱,所以常寻出点岔子来,这里扣他一点那里扣他一点。”
九鲤将脑袋凑在桌上搭腔,“这样老韩也能忍得下来啊?”
“有时候忍不下去了,老韩也说要辞工,姑娘就变了口气,好说歹说劝他留下,又许他这又许他那,去年还说厨房里吃不下的菜蔬,不能久放的,许老韩送回家去给家里人吃。可时日长了,姑娘又觉得破费,怪老韩是故意多买菜蔬放在那里。”
“这陆燕儿也真是够难缠的。”九鲤和庾祺撇了撇嘴,扭脸又问娘姨:“老是这样,老韩没同她吵过?”
娘姨摇头叹气,“谁说不是呢,吵嚜肯定是吵过,只是老韩嘴笨,哪里说得过姑娘那张嘴,回回吵到最后,倒成了老韩没理了。有时候我也从中劝劝,也就罢了。”
可怨恨是会积起来的,天长日久,谁能保证一个老实人不会变成凶神恶煞?何况老韩可以轻而易举进陆燕儿的卧房,而杀了人
不拿钱,这也符合他的秉性。
庾祺轻叹了口气,继而又问:“近来他们吵过么?”
娘姨细想一阵,“也不算吵,就是初十那天,不是客人多嘛,有个客人因见老韩忙前忙后,趁他上菜的时候赏了他半吊钱。后来席散了,收拾桌子的时候,姑娘就坐在这椅上叨咕,说要不是她,老韩上哪里赚这些钱去。老韩倒没说什么,不过就连我心里头听着也不大舒服。”
自然了,人家是凭自己手艺赚的辛苦钱,陆燕儿却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这也罢了,只怕她念叨那些话,还是嫌老韩收了赏钱却不交账。
倏然间张达搭着话进来,“我要是这老韩,只怕我也忍不住要起杀心。”
娘姨听见这话,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不成我们姑娘真是老韩害的?”
庾祺怕打草惊蛇,微笑道:“不是,只是你们姑娘死在家里,所以常在这家里进出的人口都要问问,不是也问了你么,也要问问那些客人。”
娘姨想来也对,没再多疑,又往厨房去给张达瀹茶去了。
望着她出去后,张达笑着掉过头来,往旁边椅上坐下,重重叹了口气,“我看这回是错不了,多半就是这老韩干的,长日受这种窝囊气,老实人也能逼急了,狠起来什么事做不出?”
这回庾祺倒有些和他想到了一处,不论怎样,老韩杀人的动机是有的,也能在不惊动娘姨的情况下进到陆燕儿的房间。
不过苦于眼下还没有找到十分有力的证据,即便抓了人,只要他抵死不认也没法定案。张达的意思,需得细细查明老韩这两日的动向,也许能寻出什么紧要的证据。
九鲤听见张达这说法,倒打趣起来,“还要证据呢?当初在荔园的时候,衙门说我与杜仲是凶手,不是也没有什么十分确凿的证据么?不是一样也要拿我们去过堂?”
说得张达不好意思,“事情都过去几个月了,你还记得。再说那不是王大人的话嚜,我和齐大人可没照办。再说我这个人,虽说不如你们聪明,可道理还是讲的,尤其是这些日子受了庾先生的教诲,可不敢拿人命当儿戏。”
九鲤便走来推搡庾祺的肩膀,“叔父您瞧,张大哥这是拍您的马屁呢,也不枉您这两日东奔西走地帮他查案。”
推搡完后,手还搁在他的肩上。庾祺因当着外人的面有些不自在,说到底不能清者自清。
便拨下她的手斜看她一眼,语调低沉,显得有点严厉,“你只在那头好好坐着说话就是,走来走去的,踏实不了一刻。”
她早习惯了他的严肃,并没当回事,放下手来,转头又说起,“不过忙了这两天,汤成官的案子还没查明,今日又生出陆燕儿的命案,我总觉得这两桩案子有牵连。”
张达摇撼着手,“我看你是得了疑心病,当初荔园那两桩案子初看也有相似之处,可最后查下来,不也是不相干的两桩案子?我看这回也一样。”
庾祺心下觉得九鲤的怀疑也不无道理,可眼下算起来到底还是老韩的嫌疑最大,总不能舍近求远,还是先查明老韩要紧,因此没立时认同她的话。
九鲤见他神色平淡,以为他和张达一样,也认为她是多疑,便有些悻悻然地旋回椅上安坐。
正好厨房里饭菜烧好了,娘姨与老韩递嬗端了来。她暗暗盯着老韩看一会,心里还是疑惑,总觉得不论陆燕儿是不是老韩所杀,都应当先查明那只螺钿匣子的踪迹,到底它有没有到过陆燕儿手上,现今又在何处?兴许这才是真相大白的关窍。
在这里吃过饭要回去,临走前,张达按庾祺的意思吩咐娘姨老韩两个,陆燕儿的后事料理完之前,还得守着这院子,因讲明多留一日便多得一日的工钱,他两个自然没话好说,只得答应。
这厢走出巷来,庾祺与张达商议两句,叫他暗中监视老韩的动静,“倘或真是他杀的人,他未必会有那么坦然,恐怕会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你只要派人盯着他,保不定能拿到什么证据。”
张达答应着跨上马,此刻正是日头最热的时候,庾祺亦往街前雇了辆马车来,彼此车内车外共行一段。
人声鼎沸,万树蝉鸣,这些声音并作一片,简直催人瞌睡。九鲤原本昨夜就没睡好,来时虽打了个盹,可经过这一早上的忙碌,又困倦起来,便自然而然地挽住庾祺的胳膊,脑袋倚在他肩上。
车窗帘一打一打地掠起一片角,张达就骑马行在车旁,庾祺怕他瞧见,肩膀让了让,一手托开她的脑袋,“靠在那头睡。”
九鲤不依,只管闭着眼睛把脑袋重搭回来,“不要,那板子上硬得很。”
他怕硬推她把她的瞌睡推没了,只好作罢,向那掠起的帘角看一眼。
张达恰在外头笑了声,“鱼儿姑娘本该在家好吃好睡的,像个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都是为我才叫她大清早如此乏累。”
倒没觉得九鲤与他亲密得过分,他心中暗暗松懈,声音平缓低沉,“便是不为你她也闲不住,专爱问这种事。”
九鲤还没睡着,在他肩头弯着嘴笑,他斜下眼,也歪牵动嘴角笑了。慢慢地,他将一条胳膊从她背后伸过去,握住她的臂膀,以防马车将她晃跌下去。
她又觉得回到三岁的时候,在他怀抱里,浑身骨头都尽可以放软,尽管不知道明天的路途又要转道何处,却没一点茫然凄惶,唯一的不安是怕他把她推开,丢下。
马车刚到家门口九鲤就醒了,精神抖擞,进院先去瞧杜仲。杜仲在家躺了两日,正觉无趣极了,见她进来忙问她案子的进展。
她坐在床沿上翻眼皮,“还进展呢,汤成官的案子一点进展没有,早上又死了个人!”
杜仲心情振奋,忙撑着向上坐起来些,“死的是谁?”
九鲤嗔他,“你听见死人还笑得出来啊?”
他敛起笑憋着,“谁喜欢死人?我不过是好奇。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将陆燕儿的事细细说给他听,又说了自己的怀疑,“我觉得这两桩案子有相连之处,可叔父与张大哥觉得没什么关联,还是说那老韩的嫌疑最大,现正派人盯着他呢。”
杜仲想了想道:“要不让他们只管找那老韩的证据去,咱们另外查起。”
九鲤瞥他的腿,“咱们?你的腿好了么就跟我说‘咱们’。”
“我这腿又没伤到筋骨,不过是外伤。”他卷起裤管子给她看那缠裹的白布,“这两日伤口已经结痂了,你看,都没再渗血了,走走路嚜不成问题。”
她一巴掌拍在他没受伤那条腿上,“那你还成日睡在床上?!”
话音甫落,绣芝刚好端了碗雪花酪进来,一看九鲤也在,“呀”了声道:“姑娘几时回来的?我再去给姑娘买一碗去。”将这碗先递给杜仲,“那卖栗子酥的今日没出摊,我就只卖了雪花酪回来。”
卖雪花酪的明明就在街上不远,他说自己走路不成问题,却还是将绣芝支使来支使去的。九鲤算是瞧出来了,他就是喜欢折腾人,享受人家替他忙前忙后。
她禁不住暗乜他一眼,转头对绣芝笑道:“郭嫂你不要去买了,我要吃我自己去那摊上吃,我又不像某些人,不过伤了一条腿,就成了瘫子。我看反正那条腿也是闲着没用,不如一刀都砍了去!”
说着作势又立起掌来要朝杜仲另一条腿劈去,绣芝见状,忙拉住她的手,“罢了罢了,看我的份上,不要吵了,老太太正在歇中觉,闹起来又把她老人家给吵醒了。”
杜仲受其维护,得意地向九鲤挑挑眉。
她回来原也想睡中觉的,可因在车上睡了两回,这会反而精神得睡不着,看着杜仲吃雪花酪,也犯了馋,便回房取了点钱,走到那雪花酪摊子前,要了好几碗叫送到家里。
除老太太没有,众人都有了,趁着一时得空,丰桥和阿祥皆捧着碗在柜台后头吃,阿祥起先说了好些谢的话,九鲤在隔间里听见,忙放下碗走出来叫他不要客气。
丰桥也说他,“你不要谢来谢去的,长了你就晓得了,我们姑娘大方得恨不能做个散财仙女,你要谢,将来可谢不完!”
九鲤仍笑着转进隔间,庾祺睇着她问:“方才你看仲儿的伤怎么样?”
“他自己说已结痂了,不过我没拆开看。”
他点点头,摆在身旁的那碗雪花酪根本没动,他在看谁拟的一张药方。
九鲤知道他素来很少吃这些东西,她便把那一碗也端到自己面前,嘻嘻笑着,“买都买来了,您不吃不是浪费了嚜,我吃好了。”
庾祺移过眼瞥她,“你只许吃一碗。”
“噢。”她撇撇嘴,只得又将碗推回去,“您看什么呢?”
他将方子递给她,自吃起茶来。她扫一眼方子便放在桌上,“不过是寻常的热伤风,杜仲都不会开错,丰桥叔更不会错的。”
“这是阿祥开的。”说着也自满意地点点头。
“阿祥既是鲍伯伯荐来的,肯定不会有什么差错,您不是信得过鲍伯伯的么?”九鲤一面吃着雪花酪,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张单子来放在当中桌上,“您还是瞧瞧这个吧。”
这是在陆家经娘姨说下,她拟写出的一张名单,上头都是陆燕儿常有来往的客人,统共六户,除了一个是做官的,别的都是些生意人。
她瞟着上头的人名,想问又不敢问地,终还是揪着眉心问了:“陆燕儿一个女人周旋这么些男人,这些男人难道就不会吃醋?不是说男人在女人的事上,都是争强好胜的么?”
庾祺皱起眉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吐了吐舌,“从前柔歌姐说过,唐姑娘也和我说了些。”
“这些人都要把你教坏了。”
她低声嘟囔,“您不是也说过嚜。”
他陡然想起来,那天晚上在仪门外,因为叙白的事,是对她说了些“男人女人”的话,此刻想着,暗里有些难为情,总觉和她说男女的事也是种禁.忌。
他脸上闪过一丝难堪,捡起那份单子遮掩,但眼角的余光又总是悬悬地瞟到她脸上。
他每回细看她,总希望从她脸上找到许多她小时候的影子,寄希望从那些影子里端正起对她日渐歪斜的感情。
可她实在与稚童时候判若两人,尽管她小时候吃东西也爱舔汤匙,但小时候只会让人觉得她的动作笨拙且可笑,不像此刻,舌.尖像条濡润的细蛇,又在唇角卷进去一点乳白的颜色进去,自我满足地笑笑。不由得一个男人不往情.色方面去歪想。
九鲤因他没答复她的话,丢下汤匙咂了咂嘴,不死心又问:“您还没告诉我呢,您也是男人,难道那些男人不会吃醋?”
“就是吃醋也只在心里头吃。”
她把一条胳膊搭在桌上,兴兴窃窃地凑过来,“为什么啊?”
庾祺脸上刻意显出两分不耐烦,“妻是妻,妾是妾,偷是偷,妓是妓,男人一向分得很清楚。”
“难道感情也可以凭身份来区分?”
他轻巧漠然地答道:“即使不能区别,又有什么所谓,男人不会把感情看得这么重。再说所谓感情,多是自己哄自己高兴,哪来那么多感情。”
“咦,您怎么把男人说得这样坏。”她悻悻地贴回椅背上。
“本来就坏。”
她陡地转过脸,笑着睇他,“那么您呢?也是一样坏?”
“我也是不过是个男人。”
她非但没给他恐吓住,反而在桌上撑住胳膊肘,托住脸,轻轻挑高了眉,“您倒是坏一下来瞧瞧嚜。”
这细微的动作简直是挑逗,也许她自己不觉得,脸上没半分羞.耻,还笑得坦荡荡。但庾祺心里突然没章法地乱跳,像在黑暗中站在她背后偷.窥,不敢有所动作,她又全没察觉,他的兴.奋只是徒劳。
他忙抖抖手上的纸张,乔作镇静地调过眼看上头的字。
字没一个不认得,但钻入他脑中又个个陌生,看看半天也没看出个大概来,只好丢在桌上怪她,“你瞧你做的那些批注,乱七八糟,什么意思只有你自己才瞧得明白。”
九鲤捡起来看,当时陆家娘姨口述得太快,她写得匆忙,的确有些乱。她只好一个个说给他听:“这个冯老爷有五十多岁,待陆燕儿是最大方的,家住城北,不过上个月他又恋上了别的姑娘,这月没大到陆家去了。初七那天打发人送了十两银子给陆燕儿,陆燕儿当时没收,对冯家下人说:‘钱到人不到有什么意思,他若还记挂我,就亲自给我送来。’,娘姨说她不是不想收那钱,是怕冯员外从此不来了,故意讲的这话。”
庾祺斜着她,“你连这都问?”
“问一问怕什么?兴许真相就藏在这些细微的话里。”
他岂有个不知道的,她打听得如此细致,一半是为案子,一半不过是因为对男女之事好奇。他无奈摇头,“还有谁?拣要紧的说。”
“什么是要紧的啊?”
他敲敲桌子,“有没有谁曾和她说过想娶她的话?哄骗她的也算。”
她忙指着名单上一个人给他看,“他!他叫沈志,三十来岁,娘姨说他曾动过讨陆燕儿做二房的念头,不过陆燕儿不答应,因他家中有个正头夫人,虽然常日病着,可一时半会死不了。”
言讫她蹙起额心,“为什么您一定要问谁和她说过婚姻之事?这个有什么要紧么?”
恰有个病人来看诊,庾祺便未及时作答,忙着坐到旁边椅上替那病人诊脉去了。她意悬悬地等了半日,终于等到那病人出来,忙来替他收捡腕枕,一面又问一遍。
庾祺端起茶碗,碗里却空了,他便往院内走。九鲤忙跟上,进了他的屋子,忙去替他倒了茶来小书房。
庾祺坐在书案后头,慢慢呷着茶道:“早上唐姑娘说陆燕儿动了嫁人的心思,可日日跟着服侍陆燕儿的娘姨却说从没听见过她有此打算,两个人虽然说得矛盾,可都不像在说假话。”
“真也好假也好,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他凝起眉,“这事情看似无关紧要,也许和真相息息相关。你仔细想想唐姑娘说的话,陆燕儿是在什么时候和她忽然提起嫁人的话?”
九鲤点着下巴颏细算,“唐姑娘说她是在我们去找她的那日午后去出局见着陆燕儿的,我们去找她是十二日的早上。不错,就是汤成官的尸体捞上来的第二天,早上与关大姑娘去找过她,从她家出来,我们就坐船去了小榕庄。”
“对。”庾祺放下茶盅,边思索边道:“那娘姨日日跟着服侍陆燕儿,倘或陆燕儿从前真与什么人谈婚论嫁,是一定瞒不住她的,因为还得靠她传话跑腿。她说没有,那就应当是没有。也许,陆燕儿是在十二日的下晌才突发奇想动了这个嫁人心思。”
她听来有些不可思议,“怎么连嫁人这种事都能临时起意?”
“向来这些行院女子,最终的归宿都是找个人嫁了,不过陆燕儿算盘打得妙,既不想给人做小妾,又怕嫁个家境不好的汉子反要她贴补,所以一直没这个打算。她当日忽然打算起来,或许是撞见了一个什么好的契机。”
九鲤坐到窗根底下,“会是什么契机?”
他望着她,缄默了须臾,像是已想到了,便笑,“你再回忆回忆,十二日陆燕儿是在什么情形下和唐姑娘说起的这打算?”
九鲤仔仔细细将唐姑娘说的话想了一遍,忽然脸上一惊,“是在唐姑娘说起汤成官死了之后!”
他点点头,“大概正是这个消息才激发了她要嫁人的念头。”——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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