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螺钿香(〇四)
此陈国舅乃当朝陈贵妃的同胞长兄,陈贵妃还有位二哥,兄弟并称“二陈”,两人现居京城,高官厚禄,还不足惜,仍在各府地结党营私,拉拢官员豪绅。
显然这王大人就是其门下之人,遇到这样的日子,王大人岂有个不孝敬的?想来这份生辰纲是连城之价,否则也不会请一位身经百战的官军押送。
庾祺从不置喙官场宿弊,所以一笑了之,只问:“两位国舅位高权重,赶上大陈国舅今夏生日,王大人送贺礼是理所应当,怎么你们齐大人不送么?”
“齐大人预备了一幅古人名画真迹,东西小,倒不用人押送,打发家下人跑一趟京城也就是了。”
“王大人送礼送得如此豪爽阔绰,齐大人就只送一幅画,不怕国舅爷多心?”
“嗨,原本齐家就失了势,送礼不过是因从前齐老太爷与陈国舅同朝为官的旧谊,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罢了。再则说,齐大人为人正直,若想靠趋炎附势升官,齐家在京城那么些旧交,早就该谋条门路走了。何况皇上还记着齐老太爷当年谏言之事,心里始终有个疙瘩,谁想帮都帮不了,何苦费那份冤枉钱。”张达说完,像是想到什么,另有深意地呵呵笑起来。
庾祺因问:“看你那样子,好像近来有喜事?”
“不是我有喜事。我好歹与先生共事一场,尽管先生不肯屈尊拿我当朋友,可我心里着实是钦佩先生的才干。是先生家有喜事,我这是替先生高兴。”
“我家有喜事?我怎么不知道,你说来听听。”
张达换到旁边椅上来坐,“今日齐大人向王大人告了三日假,其故是说家中要请要紧的客人,所以需得在家忙两日。我听齐府下人说,要请的客人正是先生一家,如此郑重,我看是齐家两位太太是瞧中咱们鱼儿姑娘了,这难道不值得高兴?”
庾祺稍默一瞬,轻声冷笑,“齐家瞧中鱼儿有什么可高兴的?我庾家瞧不瞧得上齐叙白还是两说。”
虽然他一向居高清傲,也有些家底,可论门第,到底还是齐府的门槛高过许多,真不知他还有哪里瞧不上叙白的。张达心头嘀咕,睐他两眼,没敢瞎打听。
庾祺已满心不耐烦,起身下逐客令,“你公务缠身,我就不耽误你的要紧事了,不送。”
张达只得讪讪跟着出来,在柜前打了声招呼便辞到街上去。九鲤因见庾祺脸上有些冷冷的,正想问他在里间同张达说了些什么,刚巧雨青来叫吃饭,将她打断。
次日一早绣芝携带细软来上工,雨青将她安置在前院东厢房内,隔壁是他们两口子的卧房,对过西厢也是两间屋子,一间做了装药的库房,另一间听说也招了个在药铺帮忙的伙计,过两日才搬来上工。
雨青一面领着她看各间屋子,一面甩着绣帕说:“嗨,其实我们家是最轻省的,老太太和老爷的屋子不要你管,你只管收拾鱼儿和仲儿的屋子,他们两个都是打小散漫惯了的,不像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许多事情都是自己动手,并不会事事麻烦你。只是老爷的意思是想要个人看着鱼儿,那丫头在乡下野惯了,所以你得常劝着她,免得她在外惹祸。再有,你得空的时候,帮我厨房里忙活忙活就完了,事情虽杂,却不累人,我也是个极好说话的人。”
绣芝只看那间分给她住的屋子也看得出来,庾家并不怎样分尊卑,除庾祺之外,无论上下大家都是有说有笑,才刚吃午饭还是在一桌上吃的,老太太也是个极好说话的人。
她暗松一口气,答应着随雨青走到九鲤房中来,说了几句雨青便自去厨房忙,留她下来替九鲤收拾屋子。
九鲤怕她对屋里的陈设不熟
,拉着她一一瞧过,最后转到妆台前,“那些桌子上摆的瓶瓶罐罐多半不值钱,不过摆着好看,要是不小心跌了碎了你也不要怕,我不会叫你赔的。喏,我屋里最值钱的就在这里了,是些首饰什么的,我不爱戴,就都放在这里,你没事的时候替我搽搽灰就行了。”
绣芝还没看见妆奁内的首饰头面,只看见旁边一只螺钿漆面小匣就惊叹,“这匣子真好看,是扬州点螺吧?”
九鲤将匣子拿给她细瞧,“我只晓得是螺钿,不知是扬州的,嫂子认得?”
“从前在人家走跳接些散活做,也见过这样精细的物件,只有扬州点螺才会这样色彩绚丽,选用的螺多是夜光的。”她捧在手里端详,“不过这样的小匣子,再精细也没有做成家具值钱,用处不大。”
倏然耳边闪过一声,像有个女人一笑而过,又像是猫尖利的叫声。绣芝猛然回头,身后却不见人,只是风卷着罩屏两边挂的青色帘子,又噗哒噗哒重重打在罩屏上。
想是暴雨将至,门窗来回扇动,屋子里黯黯的一片,一时狂风大作,似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光景,将案上的纸张掀得遍地,九鲤忙去拾拣,用镇纸压住,拉上了案前的窗,走回来看见绣芝面带异色,也跟着朝虚空中瞥着,“嫂子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绣芝渐渐回过神,“什么?”
“我也看见过。”
“看见什么?”
九鲤防备地抬起眼珠子,将屋子环顾一圈后,拉着她在床上坐,“我告诉你,我曾在镜子里看见过一个陌生女人,一回头她就不见了,我还当是我眼花呢,你是不是也看见了?”
绣芝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将两条胳膊相互搓着,“我方才什么也没瞧见,只是恍惚好像听见有人在我背后笑了一声,许是风。”
九鲤想着点点头,“也是,我是不信鬼神的,上回也说荔园闹鬼,最后水落石出,还不都是人做的。”
话虽如此,可她仍记得镜中窥见的情景,分明是有个女人站在罩屏那角落里,穿着黑袄黑裙,脸色灰中带青,像人死后的颜色。所以她又是将信将疑,一双眼睛仍居着在四下乱看。
“这屋子我也没久住过,就是刚到南京来时住过十来天,后来就到荔园去住了。嫂子,你说这屋里会不会不干净啊?”
绣芝忙跳起来,“哎唷你可别吓我了,我这人胆子小。我先搽一搽,替你四处看看。”
屋子仔仔细细扫洗过一遍,并未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连只死老鼠也不见,二人只得罢休,权当是看错了听错了,绣芝又转去隔壁杜仲屋内打扫。
外头暴雨滂沱,铺子里早没了客人,连街上也是一个人影不见,因此今日早早就上了板,吃过晚饭天不见一点亮,便各自回房歇下。
九鲤换了衣裳却睡不着,雨落在瓦片总觉得吵,只得掌着灯窝在床上看书,看什么不好,偏是本志怪故事。读到那书生下榻野店,夜间突下大雨,给雷声一轰,书生由铺上惊坐而起,漆黑中仿佛见从房梁上坠下来一个影子,长长地吊着,竟是个吊死鬼!
可巧窗户啪嗒一声被风刮开,蜡烛灭了,九鲤吓一跳,忙丢开书坐起来,突然一道电光劈来,白晃晃地照见那罩屏角落里站着个女人!
吓得她连喊也未能喊出声,见对过东厢窗户上亮着光,便连滚带爬地下了床,一径看门朝那头狂奔。
幸而庾祺没闩门,她猛地推门而入,直奔他那床上跑去,掀开被子一股脑往里钻。庾祺正在那头隔间里看账本,这一连串响动惊得他蹭地站起身,立在书案后一想,谁知她是不是又玩心大起,大晚上的捉弄人?
他款款踅出书房,先阖上外间的门,又朝这头罩屏里走,“又想着作什么乐子?”
九鲤坐在床上不搭腔,整个人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庾祺顺着地上一看,一路从门上过来一排水脚印,像没穿鞋。
他忙攒眉坐到床上去,“怎么了?”
她从被子里伸出只手,向着对过窗户颤颤地一指,“有有有有,有鬼!”
庾祺听她嗓子眼里也在颤抖,不像是玩笑,便走去推开榻上的窗,望到对面她那间屋里去,只隐约见两扇窗户敞开着,里头漆黑一片,什么看不清。
“哪里有鬼?”
“在墙角站着呢!”
“你看错了,这世上没鬼。”庾祺轻轻拉下她蒙在头上的被子,不想她刚露出个脑袋,便一头扎进他怀里。
他心里猛地一跳,两条胳膊抬起来,要抱她也不是,不抱也不是。一摸她胳膊上,有些湿润,想是跑来时沾上的雨水。
他对自己说是怕她受凉才抱的她,终于用一条胳膊环住她,“不怕,哪里来的鬼,大概是风吹动帘子,你看错了。”
幸好中间还堆着层被子,否则真怕给她听见他的心慌意乱。
她将两条胳膊紧紧圈在他腰间,头在他胸膛里躲藏一阵,方缓缓抬起来,自己也有些迟疑,“会是帘子么?可我屋里挂的帘子是竹青的,那女鬼穿的是一身黑衣裳。”
“黑灯瞎火,自然看什么都是黑色。”他见她脸上有几颗水珠,不知是吓哭了还是沾的雨水,反正他笑了笑,抬手替她抹去,“你不是一向不怕鬼么,在荔园还敢去抓‘鬼’。”
经他这么一说,她也打消了大半疑虑,对啊,荔园闹鬼闹得那样厉害,也不过是人装的。
她原想直起腰,可却忽然发现是在他怀里,便不舍得离开,只好接着“软弱”下去,“那是因为猜到有人作怪,可这是在咱们家里,谁会装神弄鬼吓唬我?”说着,干脆把脸贴在他怀中,死赖着不撒手。
庾祺垂下眼看她,见她鼓着腮帮子像在赌气,也就没推开她,反而伸手进被子里,摸到她冰冰凉凉的脚丫子,果然没穿鞋袜,好在在他床上把雨水都蹭干净了。
那脚似在他手中瑟缩一下,他马上缩回手,将被子牵到她肩上来,起码隔着这一层防御,两个人都还安全。
他好笑道:“你是不是又在看那些怪力乱神的杂书?”
“才没有,我都睡下了。”
他自是不信,她房中先一刻还亮着灯,不过这话他没说,免得以为他是在暗中窥探。
“少看那些东西,看多了人也变得疑神疑鬼。”
她咕哝一句,“我都说没有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无星无月,连廊下的灯笼也刮灭了几只。不过似乎雨小了些,庾祺疑心那淋漓浅浅的声音再盖不住他逐渐粗重的呼吸,毕竟如此久抱下去不是办法,总禁不住要想到别处去。
他放下环在她背上的胳膊,低下眼来,“我送你回房去睡?”
九鲤摆着脑袋,“不要回去。”到底是真怕假怕自己也模糊了,反正想着难得与他如此贴近,上回睡在他房里还是刚到荔园那天,真巧,也是下着雨。
她仰着脸央求,“我就睡在您屋里好不好?”
“那我睡哪里?”他有些不肯,又抵不住她哀求的眼色。
“您睡榻上。”她指指对过,又想起才刚跑进来时他正在那边隔间里算账,便道:“反正您一时也不睡,您就在榻上算账,像小时候,咱们住在栈房里,我听着您打算盘,就能睡得格外安稳。”
庾祺笑意稍滞,“那时候的事你还能记得?”
她又摇头,“记得一星半点,像做梦。”
他走去那头拿账本和算盘,“都记得些什么?”
九鲤将脑袋悬出床外,“我好像有个奶母是不是?我想不起她的样子,还有我娘,都只记得一个影子。”
他提起的心又慢慢放下,“那时候你还不满三岁,记不住也是平常。”
她望着他拿了东西走回来,脑袋又端正回去,笑起来,“可跟您在路上漂泊的那一年我倒记得多些,咱们转东转西的,好像走了好些地方,很久才回乡的。对啊,您
那时候为什么不一径带我回苏州?”
“因为没钱。”
离开家乡是迫不得已,可要回去,也觉得该是衣锦还乡,怕落魄潦倒地回去老太太会失望。
“后来您是怎么赚到的那大笔钱?我记得咱们回苏州后,您就赁下山头雇人种药材,不过二三年,咱们家那宅子就盖起来了。”
他笑道:“不是赚的,那笔钱有近五百两,是我师父攒下的,从前我跟着他四处行医,所赚的钱他都存放在他老家的房子里。他老家在山西,所以那时候带着你东奔西走,就是到山西去取那笔银子。”
九鲤极少见他这样笑,好像带着股少年意气。她突然想起来了,的确是这么回事,那日他在一座老房子的后院举着锄头挖坑,挖得满头汗,她蹲在那黄土坑边上瞧他,颤颤巍巍倒了碗水递去,他没接,不耐烦地瞅她一眼。
后来他从坑里取出个沉甸甸的包袱,十分难得地托着她两条胳膊,将她举得与天齐高,意气风发地对她说:“小鱼儿,往后你日日都不愁乳酪吃了!”
从那时候起,她才得了这名字,她受宠若惊,在天上跟着他咯咯咯地笑起来,那一刻的天空,近得好像伸手就能抓来一朵云。
后来是根据这小名,才起了“九鲤”这大名。
她带着怀念倒在他的枕头上,窗外风停雨住了,格外清凉。
次日起来,老太太知道九鲤是在庾祺房里睡的,问其缘故,认定她那屋里不干净,老太太信这个,忙命雨青上街请了个道士来做法事。那道士走后,绣芝才来归置屋子,突然发现妆台上的妆奁与那只螺钿漆匣皆不见了踪影。
了不得,那些寻常的头面首饰就罢了,匣子里还有庾祺送的镯子呢!两个人到处翻找,九鲤本来还疑心是不是午间做法事那道士顺手牵羊,可忽然发现妆台前有几枚带泥的鞋印,倒不是那道士,那道士只在院中耍了几回花架子,并未进屋。
她忙蹲在地上看,也是个男人的脚。正巧杜仲进来,以为她在看什么趣事,也凑来蹲着,“你在瞧蚂蚁搬家呢?”
她趁便将眼转到他的黑锻靴上,将他推倒在地,抬起他的脚去合那脚印。倒不是他的脚,这地上的脚印前重后轻,应当是垫着脚走路。
“家里遭贼了!”
杜仲一脸惊愕,“丢了什么?”
绣芝急起来,“别的屋里还不知道,姑娘这屋里丢了些头面首饰。你先回你房里点算点算,我再去问问他们!”
跑出去一趟,把大家都惊动到这屋里来,庾祺也从铺子里过来,进门便问丢了什么。
九鲤噘着嘴,一脸失落坐在床沿上,“别的不打紧,只是您送我的那只红玛瑙镯子,我装在关姨娘送的匣子里,现今连匣子也给那小贼拿走了!”
老太太直拍胸口,“亏得你昨晚上不是在屋里睡的,不然撞见那偷儿进来,简直不敢想!”
庾祺走到妆台前,半蹲下来查看那几枚脚印,隔会起身,“是个身量不高的男人,大约是翻院墙进来的。”
丰桥连连点头,“咱们这宅子的院墙就是矮了点,等回头我找几个泥瓦匠给它筑高一些。”
九鲤将众人睃一眼,“你们可曾丢了什么?”
众人皆摇头,庾祺睇着她半笑不笑,“昨夜你跑出去的时候没关门,那偷进来,自然就趁便进了你这间屋子。”
她撇着嘴,“那时候吓得我,哪还顾得上关门!”
庾祺见她苦着张脸,便走来床前,柔化了嗓音哄她,“不过是丢几件首饰,回头再置办就是了。”
她暗瞪一眼,心中还是不痛快,想来想去,倒猛地想起个人,“对了,昨日我在铺子里帮着抓药,有个男人贼头贼脑的,身量也是瘦小,会不会是他干的?”
庾祺不记得有这号人,却是丰桥眉毛一跳,上前来,“是不是周掌柜说的那人?”
话音甫落,雨青便来狠拧下他的耳朵,“周掌柜说的是谁啊?”
丰桥忙笑呵呵讨饶,揉着耳根子道:“她说那人是咱们这街上有名的泼皮,我也没问姓名,要不我这会去请她来问问?”
雨青狠乜他一眼,“你想去,美得你!我去!”
不一时雨青请了周掌柜来,周掌柜坐下便道:“我就说他一来准没什么好事,他会舍得拿钱抓药?那样的人小病小灾的还不都是扛着。我看他八成昨日是来踩点来了,你们这两日开张,客人多得很,他见你们生意好,就动起了主意。”
九鲤在凳上欠着身子问:“他叫什么?家住何处?”
“叫汤成官,家住前头太保巷,你们要找就快去找,要是他把东西拿去典了卖了,你就是打死他他也还不了啊。”
那太保巷就在琉璃街上,离得不远,老太太听见要拿贼,有些怕,劝九鲤算了。九鲤气不过,又实在难舍那只红玛瑙镯子,一定要去,庾祺只好陪她走这一趟。
想一想她的首饰头面有好些都是他送的,他常到苏州城中,认得打金银首饰打得极好的老师傅,时不时会给她打上一件回去,却不知她为何单对那只红玛瑙镯子放不下。何况那只镯子是她自己心血来潮主动问他要的。
九鲤看他一眼,低着脸嘟囔,“您带回镯子那天,下着好大的雨,马车在路上翻了,镯子滚到山崖底下去,您爬下去找它,腿在石头上剐了好长一条口子,您就忘了?”
正因他为这镯子流过血,所以觉得它与别的都不一样,她要那些头面首饰原就不是为戴,多半为他一口答应时她心内产生的满足感。
寻到那汤成官家,从院墙上一望,房顶斜了半边,瓦片不全,露出前头屋脊来。有个三十岁上下瘦不拉几的妇人来开门,手虽拉开了门,脸却还朝那见方湫仄的院落中撇着,嘴上骂骂咧咧,想是在骂屋里的孩子。
一回眼,看见九鲤,目中一亮,又看见九鲤后头的庾祺,更是一亮,马上变成一张谄媚的笑脸,“呵唷!哪里来的贵客!”
九鲤带着气问:“汤成官在不在家?”
这妇人脸色又转得不耐烦,“不在,吃过午饭就出门了。”
“那他几时回来?”
“我哪知道?”妇人抬起手弹着指甲盖,眼睛只盯着自己的手看,“他出门一向没个定数,或是晚饭时候回来,或是三五日回来,说不准。你找他什么事?”
九鲤从她手上看到头上,在她鬓后看见自己妆奁内的一朵绢花,益发愤懑地叉起腰,“你说找他做什么?他是个贼!夜盗了我家,偷了我的东西,贼赃现就在你头上戴着!你把东西还给我!”
妇人也叉起腰,转着脖子抵赖,“什么贼赃?你这姑娘可真有意思,大太阳里走到人家来,就说人家偷了你的东西,我认都不认得你!”
说着抵过身子来,贴着九鲤一步一步朝前逼,“你说谁是贼你找谁去啊,难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什么?敢是瞧我独一个女人在家好欺负?”
九鲤连连退步,让到庾祺旁边,妇人又贴向庾祺,越发把胸挺起来,凶横中又做尽媚态,“还带个男人来,你是不是也打量我男人不在家由得你摆布?哼,像你这种男人我是清楚不过的,看着体体面面尊贵得很,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你是不是早瞄上我了?什么偷了你家的东西,我看你就寻个由头找上门来调戏轻薄我。”
竟将庾祺也逼退两步,和九鲤退到巷中。
妇人向他飞个眼风,一回身折进门内,砰地将门阖上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42章 螺钿香(〇五)
谁能想会遇到如此穷横不讲理的妇人,偏又是个豁得出去没脸没皮的,况且听见那屋里还有娃娃在哭,纵是庾祺也
没了办法,只得道:“告诉张达一声,叫他明日带衙门的人来访这人。”
走出街来,他疑心那妇人的唾沫星子飞在了他衣裳上,总是左掸右掸,干脆脱下外头的乌黑莨纱氅挂在臂肩,只穿里头的蜜合色鲛绡单袍。
九鲤睐着他紧皱的眉宇,终于憋不住笑出声,“原来叔父也有吃哑巴亏的时候!”
庾祺冷冷看她一眼,她马上闭口不言了,一张脸憋笑憋得红扑扑的。
转头看见有家酒楼门前搭起凉棚在卖雪花酪,她又缠着庾祺要吃。庾祺原怕那冰结得不干净,一看她脸上起了层细汗,只好答应。
两个人在八仙桌旁坐等,看见来来往往好些人给烈日晒得神色恹恹,尤其是那些下力汉子,或是担东西卖的货郎小贩,或是替人抗货拉车的,哪个身上不是汗津津的,脖子上的汗成股成股往衣襟内淌,浸湿前胸后背,却是歇也不敢歇,照样东奔西忙。
有个扛大包的从凉棚前过去,走不多一截,忽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九鲤蹭地由长条凳上惊起,跑上去查看。
“叔父,他是中暑昏厥了!”
一时有许多人路人围拢过来指指搠搠,庾祺冷叱众人一声,“让开!”便抱起那老头走到凉棚内,将他放在地上平卧着,又借了店家的抹布打湿水,揭开老头的衣襟在胸口腋下搽过两遍,那老头方渐渐转醒。
九鲤松了口气,一看此人岁数起码是五十来岁了,这样大热的天还在街上卖力气,心中十分不忍,搀他起来慢慢在长凳上坐下,把两碗雪花酪推给他吃,“新做出来的,我们还没吃过,您吃了吧。”
老头千恩万谢,忙不迭吃过,仍然扛起大包赶路。
九鲤又要了两碗,坐下来和庾祺慨叹,“真是不容易,这么大的太阳,又是这么大的年纪,还不能在家享清福。”
“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这不过是书上的盼望,要不就是为官之人的场面话。”
他语气尽管是一贯的澹然,但九鲤却听出里头暗藏着一点唏嘘。可不是,并不是谁都像她这般运气好,无父无母,却遇见他。如此一想,觉得他倒并非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庾祺环顾这凉棚一眼,又道:“现下天气益发炎热,咱们铺子门前也可以支个这样的棚子,每日熬煮几锅凉茶供暑热的行人自取自饮。”
九鲤装痴作傻讽刺道:“熬凉茶?那不是也要费几个钱?再说让他们自取自饮,他们把桌椅板凳碗碟什么的都给偷着跑了怎么好?您舍得啊?”
“不必摆什么桌子凳子,累极了的人哪里坐不下?也不必放什么碗碟,他们渴极了,路旁摘片叶子也能舀水喝。”
她笑着趴在桌子上,歪着脸睇他,像换了个立场来看待他,忽然发现他半垂的眼睛像庙里的菩萨,也是无情无绪的脸,其实细看的话,那脸上未必没有带着一份悲悯。
倏瞟到街对过走来个熟悉的身影,她端起腰来笑迎。原是叙白,正坐轿子从此处经过,见他二人坐在凉棚内,便命停下轿,携一书帖前来向庾祺作揖。
庾祺扫过他一眼,仍自顾倒茶吃,“齐大人若有事忙,请自忙去,不必下轿来招呼。”
叙白撩开衣摆在长凳坐下,把手上的请客贴递与庾祺,“我正要到府上去下帖子,请老太太先生明日携鱼儿杜仲上我家做客,家里太太预备了酒席款待,望先生不弃。”
庾祺接过帖子一看,下帖的却是齐家太太,如此郑重,看来是两家相看之意。他微笑着将帖子阖上,点头答应,倒要看看他到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是果然对九鲤真心。
叙白倒有些意外,原以为他会借故不去,何况男女相看,虽需长辈在场,可这长辈多以妇人为主,少有男人家掺和进来。
九鲤在对过倒了盅茶推给他,笑问:“你要不要吃雪花酪?”
叙白含笑摇头,因问:“你们怎会坐在这里?”
九鲤便将家里失盗的事情细细告诉他,又说:“正想告诉张大哥呢,请他替我们访那汤成官,你们衙门师出有名,不怕东西找不回来。”
“这事容易,等我家去就打发个下人到衙门传话。”说话间,见庾祺总不搭腔,他自觉无趣,便起身告辞,“既然帖子已送到先生手上,我就先回去了,明日还请早来。”
九鲤笑着点头,看他上了轿,凑来和庾祺说:“不知齐府大不大,齐家太太好不好相与?”
庾祺放下茶盅一笑,“明日去瞧过不就知道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老太太便携雨青上街买了些礼物,丰桥往街上雇了两辆马车来,四人同往齐家去。到齐府门前,有两个看门的小厮坐在门槛上说话,见到四人,忙起身问是不是庾家,殷殷勤勤将四人引进门内。
一路进去,绿荫密匝,亭台半隐,只是因府中人手不够,许多地方缺了打理,过分枝繁叶茂,反而显出一种消沉落寞。但仅看那些关着门的空屋子也能瞧出齐家当年也是风光无限,如今楼阁依旧,人丁稀薄,引人感慨唏嘘。
下人们倒还是书香门第的样子,十分懂规矩,远远看见有一小厮毕恭毕敬将两个青年男子领进间轩馆内,惹得庾祺多看了两眼。
他走在最前头,因向引路的小厮笑道:“想不到贵府客人繁多,早知就不该今日来搅扰。”
那小厮先没反应,扭头看见那轩馆内有人进入,便笑,“庾先生别多心,不是客人,只不过是来修剪花草的花匠,那屋子横竖也是空着,让他们在里头歇个空吃杯茶而已。”
那二人生得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旁人看不出,庾祺一眼辨得,分明是习武之人。他略笑着点头,反剪起手来跟着朝前走。叙白已在垂花门上等候,又由他亲领着四人到一间花厅。
齐家太太穿戴得华贵丽雅,携叙白亲娘与兄长嫂嫂早在厅内等候,一见人来,便含笑迎到门首。众人相互见过礼,齐家太太便拉过老太太的手,邀着一干女眷到隔间榻上坐,留叙白兄弟在外间奉敬庾祺。寒暄不多时,便开席坐筵,直吃到未时方散。
这厢叙白亲自送了四人出去,折身进府,便一径去了外书房。
推门进去,他大哥叙匀倒坐在旁边椅上,书案后头另坐一位锦袍罗衫气度不凡的年轻男人,正展开副画轴在看。他走到书案前打拱,“王爷。”
原来此人正是当朝昭王周钰,他眼睛仍盯着手里的画,略点下巴,“方才我还和叙匀在议论,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相貌如此相像的陌路人。”
叙白直起腰,斜立着看那画上的女子,“这画自从王爷上回给了我,我看过许多次,也觉得与鱼儿很像。可画终归是画,画得再好也有些虚,我到底没见过画中之人,也不敢断言。”
周钰道:“可我是亲见过全姑姑本人的,这样的美貌,真是世间少有。”
叙匀笑道:“可是当年从没听说过全姑姑定下过人家,更不曾听说她曾育有子女。”
周钰卷起画轴,仍放在书案上,攲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宫闱之中,看似规矩森严,可暗中任性妄为的人多得很,当时我们又都还小,更不清楚这些秘闻。只是我曾听宫里的老太监讲,当年‘皇梁之变’,全姑姑也牵涉其中,所以后来才会畏罪自杀。你们想想,若无私情,她何苦冒着杀头之罪帮丰王谋篡皇太子之位?”
叙匀含笑点头,“王爷此言有理,可叙白多次试探,庾家上下口径一致,这位九鲤小姐的确是庾先生兄长之女。
依我浅见,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要找两个相貌相似之人未必找不到。”
周钰静默须臾,又问叙白:“那个杜仲呢?他到底是庾家的什么人?”
叙白道:“听说他原是庾祺一位病人的儿子,那位病人死后,庾祺见他无所依靠,就将他收为医徒养在庾家。我看这倒不像是假话,假使杜仲果然与鱼儿是同胞姐弟,大可以也说他是庾家大爷的儿子。”
周钰起身,慢慢踱出案来,“大概是这样的美少年太少见,又偏在鱼儿姑娘那样美貌的姑娘身边,谁都会误以为他们是对龙凤胎。”他向着窗户外的花影一笑,“其实有时候这样的误会倒不必澄清。”
转头又道:“不管怎么说,那位九鲤姑娘倾城之色,你若能娶她为妻,也算一桩美事。”
叙白笑中透着失意,“可庾祺对我的态度始终有些冷淡,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答应这门亲事。”
“听说那庾祺医术高明,南京城的疫病就是他治好的?”
叙白点头,“这倒是名副其实,此人不单医术高超,且心思缜密,追凶查案也十分强干。”
“这也算个人才,你可要讨得岳丈家的喜欢啊。”周钰玩笑一句,因还有公务,便出门领着两个人离了齐府。
那二人穿家常衣袍,可庾祺总觉不似寻常人,似乎是军中出身,身形虽魁梧伟岸,却气度平平,不像朝中武将,倒像是谁家的卫队。他阖着眼在想,齐家书香门第,皆是文官,且早已日落西山,来往之人中需有护卫护其左右的,唯有一人,便是幼年曾与齐家兄弟相交的昭王。
曾听叙白的口气,说他兄弟二人与昭王不过是总角之交,因齐家颓落,各自两地成人,也早疏远了。看来这只是他欲盖弥彰之词,想是昭王是过继的皇子,身份尴尬,所以与官员相交也得掩人耳目,以防在朝中落个结党的话柄,何况齐家曾是皇上的眼中钉。
如此思来,在齐府瞧见昭王的护卫也不稀奇,可怪却怪在为什么偏是今日?
今日齐府上下都为宴请他庾家的人而忙进忙出,难道就不怕把昭王冷落了?还是齐家兄弟与昭王的情谊已好到不分尊卑内外?
正思及此,马车刚好及至铺子门前,众人相继下车,进门却见张达坐在里间吃茶。
昨日叙白曾说将失盗之事交与张达查访,九鲤猜他今日八成是来回复此事,便走到里间来,“张大哥,是不是我的东西找着了?”
张达忙搁下茶碗起身,“唷,你们可算回来了。那小贼我访着了,不过得请姑娘到衙门去认一认。”
“那我的东西可是还在衙门里?”
他抱歉一笑,“真是对不住,人我是访着了,可姑娘那些东西我一样没见着。”
九鲤垮下脸,“那你叫我去辨个什么?”
“辨认到底我访着的是不是你说的那汤成官啊。”
九鲤摇着纨扇坐下来,“他家里有老婆,要我去认什么?你叫她老婆去认好了。对了,她老婆头上还有我一朵绢花呢,虽说不值钱,可是我的东西就一件不能少,我都是要要回的。”
张达直摇头,“可别提汤家那婆娘了,午晌我派人传她去认人,她死活不肯去。”
“怎么,她怕被连累呀?”
“那倒不是,她是怕见死人,在家就吓昏过去了。”
“死人?”九鲤陡地精神振奋,伸直了腰杆,“你是说那汤成官死了?!”
张达叹了口气坐下,“可不是嚜,瞧我这运气,早上我带着两个人到曲中一带查访汤成官的行踪,刚到那里,就听人说从河里捞上来一具浮尸,我赶过去,听见看热闹的人里有说是汤成官,所以我才请你去认认。”
“那围看的人说是,就应当是,还会认错不成?”
“你不知道,他那张脸不知给什么东西划得不成样子,认的那人和他也不熟,认不准,只说像。你不是见过他?正好你去认认,等汤家那婆娘好了,我再叫她去。”
九鲤一听有命案,正是个巴不得,遥想那时在荔园惊心动魄的日子,自回家来,虽过得恬淡安逸,却少了份刺激。
她当即拔座而起,“好!趁这会天还不算晚,我随你去!”
不料庾祺问过店内之事,正从外头进来,“没一会要吃晚饭了,你又想到哪里去?”
张达马上腆着脸笑起来,“正好,庾先生也一道去?我们衙内那仵作终归不可靠,查验半天说是淹死的。我看不像,我看十有八九是他杀!”
九鲤益发兴奋,“你怎见得是他杀?”
“你去瞧瞧就知道了,身上到处有伤,不是他杀就有鬼囖!”
杜仲在外头听见一言半语,也兴兴走来,“死人啦?也带我去瞧瞧!”
三个人说得兴兴头头,谁知庾祺一脸漠然,自跨进门内,拂衣坐在椅上,冷眼盯着九鲤与杜仲叽叽喳喳说不停。
张达扭头看见他的脸色,不好意思道:“我知道不该麻烦先生,先生又不拿朝廷俸禄,也不吃衙门的粮米,本不该管这闲事——这样,一会验看完,我自掏银子请先生吃饭!”
九鲤也忙来跟前撒娇卖乖,一把纨扇只摇在他脸边,“叔父,去嚜去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庾祺冷哼,“你闲着我不闲,放着自家的生意不经管,却替别人忙活。”
九鲤打扇打得益发卖力,“就快晚饭的时辰了,也不会有几个看诊的病人,病人也得吃晚饭呐。而且咱们在荔园帮了张大哥那么大的忙,还没吃过他的请呢。”
庾祺半晌不吭声,一双眼厌厌地照在张达身上,望他良久,方极不情愿地点头。
四人及至县衙,除当值的衙役外,一应小吏早已归家,仵作间无人值守,只锁了门,张达哪里拿钥匙打开,倒是间大屋子,摆着七八张床板,只停放着一具尸体,用白布盖着,想就是那河里捞出来的尸体。
床板旁边放着两个小木桶,杜仲眼疾,凑去一看,当即冲到门外。九鲤听见他在门外打干呕的声音,不屑地嗤笑一声,朝那两个桶里瞅一眼,一时也撞开庾祺与张达往门外冲。
旋即庾祺垂目去看,原来一个是掏出来的一副肠胃,胃给切开了,另一桶里放的胃中的积物。
“因为尸体身上没有致命伤,所以仵作切开了尸体的腹部,剖了胃,说胃中有酒肉,还有大量积水,想是吃醉了酒掉进河里淹死的。”张达一面说,一面掀开白布,露出尸体的上半截,“可我不大信,要是如此简单,尸体身上怎么会有这么些伤口?”
果然尸体身上脸上皆有好些凌乱的伤痕,庾祺待要拨开伤口验看,想起什么来,抬眼看向门外,“你们不是一力闹着要来?这会正是学本事的时候,还不来看?”
二人在门外听见,杜仲还未直起腰便先推九鲤,“你快去。”
九鲤横他一眼,“你怎的不去?”
“你本事大,你方才不是还笑我么?”
九鲤直起腰,狠咽了几回方将腹中那股翻江倒海的劲头抑下去,拉着杜仲一道进门,“一道去!”
两个人站得离那床板远远的,九鲤先指指那两个木桶,“张大哥,你把桶提开,我见不得那个。”
张达一头往墙根底下提,一头笑,“这有什么见不得的,你们没吃过猪下水?和猪下水不是一样?”
九鲤咽着恶心道:“我才不吃那些!”
说着与杜仲手拉手地挪过来,张达瞧他们像两只受惊后团在一处的兔子,十分好笑,“怪不得都当你们是对龙凤胎。”
“谁和他是同胎。”九鲤翻着眼皮撒开手,跑到庾祺身边,两手又紧抓住他的胳膊,脸也埋在他胳膊上,露着个眼角,要看不看地瞄那尸体,“他肚子缝上了么?”
幸好白布盖住了腹部,瞧不见腹上大开。张达走来笑道:“查验完仍把胃肠给他塞回去,到那时再缝。”
九鲤咧着嘴十分嫌弃地“咦”了声,并嘱咐庾祺,“叔父,您要掀开他的肚皮可得先告诉我一声噢。”
庾祺冷声道:“怕你还非嚷着要来。”
她讪讪一笑,“我不是怕死人,是怕看见那些肠肠肚肚的东西。”
庾祺退后半步道:“你来验伤口,上回在荔园就教过你。”
她放开他的胳膊,凑去尸体肩膀,先拨看着胸
前两道伤,后又看脸上,“咦,这些伤口都很浅,根本不可能致命。”
张达在对过道:“会不会伤口过多,所以流血过多而死?”
她抬起头来摇一摇,“不可能,这些伤口虽多,可加起来也不会流多少血,不会危及性命。”语毕便歪着脖子细瞅尸体的脸,“嗯,是像汤成官,他这瘦瘪瘪的模样我不会认错,像只大耗子。”
庾祺又吩咐,“你再看看是被什么利器所伤。”
她又埋头细验,“不像是利器,好像是树枝石头一类的划伤。”
“是死者在河中漂流时的剐蹭伤。”庾祺点头道。
张达一手捏着自己的下巴瞅尸体,“仵作也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蹊跷,难道是我错想了,这人真是淹死的?”
惯常侦查凶案的人,一向有些直觉,庾祺看他一眼,拉开九鲤,自己俯身查,看一阵,索性歘一下将白布全部掀开。
杜仲与九鲤皆猝不及防,忙侧过身去捂住眼睛。九鲤嚷道:“您怎么不预先说一声!”
庾祺看她一眼,继续沿下查看伤口,“但凡死人,比这可怕的样子还有。”慢慢查看到那头去,渐将额心微蹙,“这些伤没有收缩情状。”
张达马上放开下巴,“收缩什么?”
他直起腰,又将白布盖至胸前,“人若受外伤,皮肤会因刺激而略微紧缩,伤口会有深浅不一的凝血状况。此人身上的伤口全没这种情形,应当是死后才被蹭破的皮肉。”
九鲤放下眼前的双手走来,“会不会是他掉进河里没一会就淹死了,尸体后在水流中漂浮,才剐了这些伤?”
庾祺稍思,点了点头,“有这可能。”
张达因问:“那确凿是淹死的?”
“的确是溺弊。”他又拉出尸体一只手给三人瞧,“从尸体的双手也能看得出来。”
九鲤盯着细瞅,益发觉得恶心,连声咂舌,一个男人家,偏留着两分长的指甲,指甲缝中又满是腌臜。她狠乜了两眼,“那绿油油的是什么?”
“是河中的泥藻,他在水中拼命挣扎过,乱抓一气,自然指甲缝里就会抓些泥藻。”旋即吩咐杜仲,“仲儿,把指甲缝里的东西都挑出来,包在纸里。”——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43章 螺钿香(〇六)
按说验毕,四人走出县衙,虽已见日薄西山,但夏日天长,离天黑还有一阵,街上仍是热闹,周遭店铺未关,摊贩未收,正趁着这凉风徐徐时候多做些买卖。
张达走在最尾,将手插.入斜襟,暗暗一数,身上所带银钱不多,根本不够请他一家三口下个好馆子的。他只得将手拿出来,默口不言,一路跟在他们后头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腔。
以为他三人已忘了他要做东请客之事,正暗暗庆幸,谁知走着走着,杜仲忽然扭头问他:“张大哥,咱们到哪里吃饭去啊?”
九鲤亦转头,“是啊张大哥,你常在这条街上行走,想来各家酒楼你都吃过,谁家好吃呀?”
张达心头又窘又慌,啻啻磕磕笑道:“要说哪家好吃呢,还真是,真是没有,你别瞧这街上开着五.六家酒楼,可都十分将就,要说好吃嚜——”
眼瞧着前头摆着个馄饨摊子,他心中算盘一拨,指着道:“那老妇人煮的馄饨不错,真的!你们别看它就是街面上的小摊子,手艺真是一绝!”
九鲤待要点头,谁知庾祺冷笑发声,“跟着张捕头跑这一趟,车马没有不说,连晚饭也要用几碗街边馄饨打发我们,张捕头这算不算是过河拆桥啊?”
这人说话真是不讨人喜欢!张达心里暗恨他一回,发讪道:“嗨,这是哪里话,庾先生想吃什么只管说,前头有家苏州馆子,要不去吃一吃家乡菜?”
想着与那家的掌柜还算熟识,了不得挂上账,下月再结。
不想庾祺侧过身,反剪一条胳膊,又道:“听说各地才子富商到南京都爱夜游秦淮,想必那一带有不少酒楼饭馆,我们自到南京还未去游过,张捕头既要做东,不如请我三人到秦淮小坐如何?”
此刻张达恨不能遁地而逃,可话是自己说的,这会再推,恐怕男子汉脸上无光,只得硬着头皮点头,“也好,也好。就是离得稍远了些。”
“远怕什么啦,反正天黑还要一阵子。”九鲤一听要往秦淮一带去,满心欢喜,从前总在书上看人颂赞秦淮风光,眼下终于自己也能去逛逛了!
四人便向着曲中一带去,约行小半时辰,渐见竹摇清影,兰街灯市,许多人家门前悬挂灯笼,仰头望去,楼上小轩窗内到处是金樽檀板,笙笛参差。
九鲤举着脑袋看个不停,一行看一行笑,从前还只有在大节下才得见这场面。庾祺斜眼留神着她,眼见她要撞到个相公身上去,忙一把将她扯回。
她“哎唷”一声,并未撞到那人,那人却朝她作个揖,“撞疼了小姐不曾?”
九鲤见他是个书生打扮,又如此有礼,便嘻嘻一笑,“没有没有。”
那人直起身来,还欲搭讪,不想庾祺将九鲤拽至身后,挡在前头冷眼看那相公。相公在他注视之下打个冷颤,只得悻悻走过去了。
九鲤走在旁边道:“您为什么一定要对人凶巴巴的?我看他很有礼,又不曾冲撞咱们。”
庾祺满心无奈,不欲理她,看见一家装潢清幽淡雅的酒楼,扭头与张达道:“我看就这里吧,懒得再往前走了。”
张达抬头一看,好嚜!岚松楼!这可是曲中一带最贵的酒楼,好些有名的妓家都是朝这楼里叫酒饭款待贵客,亦有许多外地富商才子在此摆席设宴。
他站在门前踟蹰不前,偏杜仲拉着他道:“走啊张大哥,师父都进去了。”
一进去,见店内四甃皆有各地才子题诗题字,一径题到楼上去,雅间内又挂着些名仕画作。推开几扇窗,秦淮河尽收眼底,河中画舫游船川流不息,沿岸行人熙来攘往。
九鲤站在隔扇窗前,欢喜得直叫庾祺来看,“叔父您看河里,好生热闹!瞧那些姑娘,打扮得真好看!”
庾祺刚要完一席酒菜,缓缓走到窗前来,“真是时人不识苍生苦,那些姑娘未必想有这份热闹。”
九鲤原觉得他这话有些扫兴,可忽忆起荔园那位柔歌,又觉得他这话不错,再看画舫中那些歌伎舞伎,仿佛个个言不由衷笑不由心。
她拉下笑脸,“您说得不错,我不过是‘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①。’之人。”
因见她神色颓落,他又不忍心,转开话峰,“这回你总不会再怨我日日把你拘在家里了?”
她轻哼一声,向上抬着眼珠子,“那往后也要常许我出来逛逛才好。”
庾祺没奈何地笑一笑,朝河中望去。水流自西向东,稍有湍急,想是前夜下过暴雨的缘故。因而转头问张达:“此处离尸体打捞上来的地方远不远?”
张达正在桌前暗暗算账,算到心痛处,哪里还听得见人说话?还是杜仲走到他跟前敲了敲桌子他才醒过神来,“先生方才问什么?”
“我问此处离打捞起汤成官的地方远不远。”
他走到窗前来张望一会,朝下方不远一座石桥指去,“就在那桥底下捞上来的。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我不过是在想,他是从何处跌下河而已。”
张达摆着手往桌前走,“嗨,管他哪里跌下去的,反正不是他杀就不关我的事了。明日叫他老婆来把尸首领走,这事就算完了。”
九鲤忙跟去,“怎么就完了?我的东西还没找回来呢。”
他坐定了讪讪一笑,“不是我推脱,我看姑娘的东西八成都随汤成官掉到河里了,现今不知冲去了哪里,姑娘总不能叫衙门为了几件首饰把秦淮河捞一遍。再则说,衙门有规矩,替人打捞财物需得事主出银子,赔这许多人力财力,也不值当不是?”
九鲤无话能
驳,只得气呼呼拂裙坐下,“衙门里的人都是这样当差?”
张达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地笑道:“我还算尽职尽责的嘞!也不是我背后说人,我告诉你,从午晌我带了尸体回去,王大人不过随便吩咐了两句,根本不大放在心上。”
“那叙白呢?”
“齐大人不是这几日告了假嚜。”
杜仲呵呵笑道:“怪不得常言道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呢,上回荔园案发,王大人急着就要拿我和鱼儿过堂,这回又懒散懈怠,原来是因为荔园的死者家里有钱,而汤成官不过是个穷偷儿。”
张达笑叹:“小兄弟,你早明白这个道理也不失为你的好处。”
说笑间,两个伙计敲门进来上菜,七个碟子八个碗的一摆上,张达就笑不出来了,心内又在盘算为这一顿饭,不知后头要打多少日子的饥荒。
九鲤喊了庾祺用饭,掣动碗碟,和张达道:“我那些东西不可能掉进河里。”
张达没应声,杜仲倒问了句为什么,她抬抬月眉,“你想,汤成官偷了东西,第一件事当是做什么?”
“自然是销赃囖。”
“那不正是了?他偷我的那些东西,都是头面首饰,曲中这地方妓家多,你看方才咱们过来,街上好几家打金银器的铺子,这些东西卖给他们,熔了另打,不正是个销贼赃的好去处?”
杜仲不住点头,“有道理,正是因他销了赃,手里有了钱,心里一高兴,这才吃得醉醺醺地跌进河里!”
两人趴在桌上相互.点头,九鲤一扭脖子,见庾祺还在那窗前站着不过来,以为他没听见喊,便起身去叫。到窗前一看,楼下靠岸边正泊着只花船,两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吃得微醺在船头嬉戏打闹,引得岸上也有几个相公驻足观看。
她当庾祺也是瞧这两个女人瞧出了神,便把脑袋伸到窗外,偏着脖子瞅他,“叔父,虽说秀色可餐,可终归还是饭菜实在啊。”
他斜睨下冷眼,看见她的发鬓在夜风中丝丝缭乱,映着星汉灯火,动了他的心魄,他又没奈何地笑了,“你这张嘴,到底是几时学得这样刻薄?”
“耳濡目染嚜。”
“家里都不是嘴巴尖利的人。”
九鲤歪着一双笑眼紧盯着他,他须臾会悟过来,冷哼着转身走了,“我也从不是刻薄之人。”
入席后,庾祺端起碗,看见张达的愁容,又看看满桌珍馐,笑道:“张捕头怎么对着这满桌的好酒好菜也像毫无食欲的样子?可见家中也是顿顿美酒佳肴,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张达别过头去抓耳挠腮,须臾回转脸来,提起箸儿豪情万丈,“唉,不说了,不说了,大家吃!先饱餐这一顿再说!”
待用完饭,叫来伙计会账,一顿饭竟吃去二两多银子,张达实在掏不出这些钱来,只得借故将伙计拉到一边,正欲悄悄商议赊账之事,谁知庾祺却掏了锭银子放在桌上。
张达惊愕一下,心弦一松,脸上忙笑,“庾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您瞧,说好是我做东的,何劳您破费?”
庾祺起身道:“不必客气,你若过意不去,明日你再还席,请我三人游河如何”
游河,开销岂不更大了?张达只好讪笑点头,“好,好,明日就请先生游河。”
次日一早,庾祺三人果然又雇了辆马车到这一带来,及至河背后的大街上便下车步行。此街相较夜间又是另一番景象,许多妓家尚未起身,到处是清和院落,别馆幽静,街上的铺子倒是都开了,以饭馆酒肆,脂粉头油,布匹首饰的居多,真是百宝争辉,琳琅满目。
九鲤看见家独占三个门脸的脂粉头油大铺子,里头也带着卖些头面首饰,因想到自己那些东西也大有可能销在这种铺子里,便和庾祺说了两句,捉裙走进店内向柜后那伙计打听。
那伙计倒伶俐,即便不是来买货的人也一样笑脸迎待,认真想了会道:“不认得什么汤成官,我们铺子里虽然收货,可一向收的都是老主顾的东西。”
“你再好好想想,那人是个勾肩驼背矮矮瘦瘦的男人,瞧着就没个好人样。他卖的东西里该有一支凤头衔珍珠流苏小串的金步摇,或是一对嵌粉碧玺的压鬓簪,又或一只——”
话音未端,就听见内室有个女人搭腔,“瞧着就不像好人的人,那就更不敢收他的东西了。”
旋即人打帘子出来,竟是关幼君。如今穿了些稍有颜色的衣裳,不过仍是淡雅得紧,她身后跟着个精明相的中年男子,想是这铺子里的掌柜。
“庾先生也在。”她含笑近前来向庾祺稍稍施礼,又问九鲤:“怎么,鱼儿姑娘是在找人还是找东西?”
九鲤眨眨眼,见礼道:“真是巧得很,姨娘也在这里,您是来买东西的?”
她摇头笑笑,“我是来查账的。王掌柜,这三位是我的朋友,有劳你上些好茶果来。”说着走去撩开那帘子,“庾先生,请内堂说话。”
三人进去,九鲤窜到庾祺跟前来,笑道:“原来这也是姨娘家的买卖。”
幼君一面邀坐,一面谦逊,“不过是在曲中一带开个小买卖凑个热闹而已。”
“这还是小买卖啊?”九鲤环顾着内堂落座。
“南京这地方,最负盛名的就属这秦淮河风光,外地商人到南京都不免要到这里逛逛,在这里开间铺子,不过想多结识几个天南地北的朋友,不是为赚钱。”幼君说着,看了庾祺一眼,又不与他多说什么,仍向九鲤道:“姑娘方才到底是想问人还是问东西?”
九鲤坐在庾祺旁边,向前欠身道:“既问东西也问人,是这样的,家中失了盗,那人偷走了我的头面首饰,昨日那偷儿在这附近吃醉了酒,跌到河里淹死了,尸体是捞上来了,却没找着我的东西。我想那偷既在这里吃酒,想必我的东西也是在这附近销的,所以就想着问问这些卖有首饰的铺子,没想到才进第一家,就是姨娘家的生意。”
恰逢那王掌柜亲自端了茶果进来,忍不住搭腔,“原来昨日河里死的那个人是个偷?昨日捞人时我也去瞧过,没见过那人。幸好姑娘先进了我们家,也省得后面虚费口舌了。”
“这是什么意思?”
王掌柜挨桌奉着茶果,“我在这里看铺子看了七.八年,这一带的行情我最清楚,这街上的铺子虽多,三教九流的人也多,可没有哪家正经做买卖的会收来历不明的东西。您想啊,今日花钱收了,明日官府访来收缴了东西不说,还落个罪名,谁肯做这亏本的买卖?”
庾祺呷了口茶问:“照如此说,东西一定不在这条街上?”
“那也不一定。”幼君摇头道:“正经开铺子的不敢收,没准行院人家会收,那些钗环首饰本来就是姑娘家戴的,她们上哪里买不是买,若遇到东西好价格低的,自然就收了去,反正官府查访也不会挨个去查他们家中。”
九鲤重重叹了口气,“那就难访了,这里妓家如此多,我们也不能挨家挨户去问。”
幼君看一眼庾祺,笑说:“不过丢了几件首饰,庾先生又不是另买不起,姑娘何必一定要原来的?姑娘出去瞧瞧,看中了什么,我叫他们包了给你送家去。”
九鲤仍是失落摇头,“多谢姨娘,只是我那里头有件东西是世间再难求的。”
“世间难求?我倒想听听是件什么珍宝?”
庾祺咳了声,搁下茶碗朝幼君无奈一笑,“她是小题大做,这丫头就是这脾气,是她的东西,就是放着不使,也不能丢,即便另买新的,她心里一样疙疙瘩瘩不痛快。”
可见真是个常给宠着惯着的丫头,为几件她不戴的首饰,一家子陪她大热天里寻访。幼君心里如此想,也觉得要待她体贴点,大概如此,庾祺这人只怕也能变得亲切一些。
思及此,她便放下茶碗,“这样好了,我带你们去找个人,或许她能帮你们找着东西的下落也未可知。”
九鲤跟着起身道:“不会耽误姨娘的正经事吧?”
“不妨碍的,我这里的事情办完了。何况离得又不远,不耽误什么工夫。”
一行出了铺子,幼君见他三人无车可乘,道又近,便也弃了马车不坐,与九鲤并行前头,顺着大街朝前领路。未几踅进条小巷中,走不多时,来到一户妓家门前。
敲开门,院墙下千竿细竹,长得也不高,刚越过墙头,投下半亩翠阴,随下人蹙进前院
洞门,内院又有棵老榆树,枝影横参,直投在西厢门窗上。
那门旋即开了,只见一位二十岁出头尚未梳妆的娇娆女子走出来,拉了幼君的手便嗔笑,“唷,是关大姑娘啊,您可是难得肯上我家来一趟,想是有什么难应付的差事想起我来了?”
说话瞟见庾祺,立时羞红了脸,忙用手将垂在胸前的一缕头发刮了刮。
幼君反握住她笑笑,“难道无事就不能找你?好些时日不见,我倒惦记着唐姑娘的好琴音呢。”
“前些时贵府的二爷没了,我还去了,只是大姑娘贵人事忙,略吊一吊就走了,不敢打搅。”
唐姑娘一面说,一面将众人请到正屋,不等他们开口,便急着回房梳妆。末了唐家妈赶来拜见幼君一回,寒暄几句后,又忙下去张罗好茶果。九鲤从未到过行院之中,看那些人只觉新奇,便在椅上伸长了脖子往隔扇门外看。
那头唐姑娘正好梳妆完进来,看见她掩嘴一笑,“唷,这是哪里的一位天仙似的小姐?让我都自叹不如了。”
九鲤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该怎样答话好,却听幼君在上首椅上澹然笑道:“这是我的外甥女。”
竟成了她的外甥女?九鲤瞠目,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跟着笑,“唐姐姐,你认得柔歌么?”
“她啊,听说她嫁人了。”唐姑娘拂裙坐下,扭脸问幼君:“你们是来找柔歌的?”
幼君摇头,“我这位外甥女丢了几件要紧的首饰,想那偷东西的小贼大概会到曲中来销赃,我想你帮我留心看看这些东西都给谁买了去,若有了下落,我们自会出钱买回。”
唐姑娘正端着茶碗,一时笑散了,睃几人一眼,“你们说的那贼是不是昨日淹死的那个?”
幼君点头,“正是,你认得他?”
“倒是不认得嚜,只是前日下晌他曾到过我家,抱着些东西来卖,我当时正要出局子不得空,就没看他的。果然卖的不是正道来的东西,我说呢,看他长得就贼眉鼠眼的。没想到昨日听说河里捞上来个人,我家娘姨去瞧过,说身形和前日来的那人一样,十有八九是一个人。”
庾祺忽然插话,“姑娘能否帮忙打听打听,看这一带是否有人认得他。”
唐姑娘媚眼如丝地打量他几回,“先生是衙门的人?是为查东西呢还是查死人呢?”
“都为。”
那唐姑娘慢笑着点两回头,又把眼睛照到幼君身上,噗嗤一声笑出来,隐含意味,“那好,我打听到了就到府上告诉大姑娘,大姑娘再去告诉官爷。”
幼君看了眼庾祺,心中有些尴尬,脸上微红,只好低下头呷茶。
九鲤观着她二人神色渐渐领会,想是那唐姑娘误以为幼君与庾祺有什么关系,偏偏两人都不讲明,叫人要辩白也不知从何说起,何况主家还没开口呢。
她又暗窥庾祺脸色,他倒没什么,仍像事不关己。
这厢出来,告辞了幼君,三人沿小巷往河边走,去会张达。庾祺行在最前,九鲤盯着他的背影,想到才刚与关幼君道别时她眼中一丝若隐若现留恋。
正好杜仲凑过脑袋窃窃私语,“嗳,你说那关姨娘怎么会待咱们家的事那般热络?放着自己的正事不理,还亲自引咱们来托这位唐姑娘。会不会是因为在她兄弟的案子上,师父——”
连他都有所察觉,只庾祺像不知情,真不知他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九鲤益发不耐烦听,甩了甩手,“哎呀不知道!人家肯帮自然是好,还管她为什么。”
他鬼鬼祟祟笑一笑,“有人帮忙嚜当然好囖,就怕不是白帮忙,日后要报答的。”
“什么报答?”
他朝庾祺的背影递个眼色,“我看她是对师父有意,不然这么位大忙人,会无端端为个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奔走?”
九鲤哼哼唧唧替人寻着借口,“万一,万一人家就是一副热心肠呢?”
“热心肠?”杜仲冷笑,“你忘了关展是怎么死的了?虽没有证据,可咱们都心知肚明。”
可不是嚜,哪有三番两次送东西帮忙的?何况关幼君又不是她,是个无事忙,就爱管闲事。她渐把脖子低下去,甩着手上细细一条竹枝,心里像倒了只醋瓶似的,汩汩冒着酸——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44章 螺钿香(〇七)
出巷子便是临河小街上,三人转向左行,和张达说好在碧青桥汇合。九鲤紧跑了几步,走到庾祺身边来,见他一双眼远近复睃,盯着河两岸在看。日头照着流水,斑斓地投映在河对岸那些人家的墙上,真是好一个“万树鸣蝉隔岸虹”。
不过她此刻是无心瞧那些花红柳绿光影斑斓的景致,满心只想着关幼君。庾祺偶然睐目,看见她一脸兴致索然,全不似早上出门时候那兴高采烈的模样,他心下一想,猜到个八.九分,却不愿分辩什么。
有时候某些误会的发生,恰好能妨碍某些心事的发展,倒也未必是件坏事。
九鲤斜眼看见他莫名其妙在微笑,那微笑中似乎隐藏苦意,鼻腔里便哼了口气,将竹枝狠狠掷在河里,“您在想什么?”
庾祺笑着不说话,她愈发不高兴,“您不说话,是不是在想关大姑娘?”
“我想她做什么?”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心道没想最好,然而自己几句话总不离幼君,“您说,关大姑娘怎么连行院人家也有来往?”
“这有什么稀罕?关幼君常年在生意场上混,少不得要结交几个风月场中有手段的女人,好替她在席上应酬周旋,哄得那些人高兴了,谈起生意来更有成算。那些女子也不白帮忙,既能攀上些有钱的老爷员外,这头又得她的赏钱,是几方得利的勾当。”
如此说来,关幼君一个女人家,岂不是要忍受那些老爷在席上的放浪形骸?可见女人要做大生意,不单要有聪明的头脑,还得有不露声色的器量。
她越是佩服,越有些不对滋味,唯恐庾祺也情不自禁对关幼君渐渐钦慕。但他从没承认过,当然也未曾否认,即便否认,也是些“不能高攀”的说辞,并不代表心里不喜欢。
她越想越忐忑,只得盯着他半边脸庞,生怕放过了什么蛛丝马迹。
缓步近碧青桥下,忽然听见有人喊“庾先生”,九鲤四下里张望,终于看见从桥底下划过来一只乌篷船,张达站在船头,方才喊的正是他。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忙靠近河边朝那船上打量,瞧着像是只寻常搭人渡河的小船,弯着腰往棚里瞧,两边只设有长凳,除此之外,连张矮几也没有,挤着大概才能勉强坐得下七.八个人,根本没地方摆茶果酒菜,和人家的画舫游船简直相差千里。
正觉失望,庾祺厉声拽她一下,“仔细掉下去!”
她给他一吼,虽然不高兴,倒不敢顶嘴,老老实实站得离河远了些。
说话间张达命船翁将船靠到前头石磴下,站在船头朝他们笑呵呵招手,“庾先生,快上船!”
杜仲先走下石磴,跳
上船去,而后庾祺跨上船头,朝九鲤伸过手来,生怕她站不稳跌入河中,另一条胳膊又来稳稳环住她的腰。
九鲤站稳后,弯着腰往舱内打量,“张大哥,这就是你包下的游船啊?”
“啊。”张达看出她脸上有些嫌弃,笑道:“你别嫌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你看不是也有坐处嚜,也能遮阳挡雨!”
“这天又不会下雨。”九鲤低声嘟囔着,一屁股坐在船头,不肯进那促狭的船舱。
庾祺勉强躬腰进去,与杜仲对坐在舱头,笑了笑,“张捕头包这船一日,花费多少银钱?”
当着船翁面前,张达没好意思吹嘘,弯腰钻进舱内,笑道:“钱有什么要紧啊,既然做了这个东道,就要紧着客人高兴,只要三位高兴了,花费多少都是值当的。”
九鲤本想嘲讽两句,可转念又想,他虽是个捕头,却不是那种滥用职权欺民谋私的人,一月不过赚几两银子,还有家人要养活,真叫他赁一艘像模像样的船,只怕下半个月都不必过了。因此纵有一腔埋怨,也忍住了没再说。
船儿逆流而上,河道渐宽,未及半个时辰,便摇到捞起尸首的小石拱桥底下,只见那桥壁上题着“观月桥”三字,再往前行不多远,就是昨夜他们用饭的岚松楼。
这一带最是酒家妓家鳞次栉比之处,因而两岸游人集中,河中蓦地多出好些游船。九鲤坐在船头,有人朝她嬉笑着吹哨子,她先还不懂是什么意思,直到庾祺将她拽进舱,才领会原来净是些不怀好意的轻浮之人。
庾祺原想训诫她两句,见她脸上给太阳晒出点汗,又不忍心,改口道:“把脸上的汗搽一搽。”
偏她找半天没找见帕子,他只得叹着气摸了自己的递去,“你现下知道了,到处是心怀不轨的人,还总想着往外跑。”
她板着脸咕哝,“难道坏人多了,好人就不该出门了?”
庾祺只好睇着她笑,笑一会没奈何,走到船头来与那老船翁攀谈,“阿伯,这逆流而上是不是十分吃力?”
老船翁笑道:“倒也还好,这河道平,要不是前几天夜里下过一场暴雨,逆流也不费多大力气。老头子我就是吃这卖力气的饭嚜,不打紧。”
庾祺点点头,眼见那桨摇出水面,上头缠了些绿油油水草,因想起昨日汤成官指甲盖里的秽物,其中不乏一丁点嫣然之色,便问:“那是什么水草?”
“噢,那是寻常的金鱼藻,一般的河里都有。”
“金鱼藻——”他沉吟思索,“不知这河里有没有些颜色鲜亮的水草?”
那老翁摇头,“没见过,偶然倒见河面上飘着些白色小花,我也不认得叫个什么名字,不过这一段河道是没有。”
庾祺暗暗攒起眉来,举目一望,渐见两岸行人寥落,店家疏少,临河生长的树木枝丛愈发多。
前头正有几棵覆在河面上的歪脖树,掩着几个石磴,石磴上去搭建着一间草棚,那茅檐上挂着张旗幌,原是家小小的酒肆。
此刻午时已过,他便命船翁将船靠在石磴旁,叫大家登岸,踅入酒家,将就要了些酒菜,拣了张靠河的桌子坐下。展眼眺望,酒家前头遇两条支流汇合而下,而两条支流沿岸均显有些冷清。
那店家端上酒菜来,庾祺趁便问:“敢问掌柜,前面那两条河上去,分别是什么地方?”
店家搁下碗碟,热络指着道:“除了沿岸有些零散的人家,左面那河道上去,最近的是大柳村,这右面上去是小榕庄,那里倒有棵几百年的榕树可瞧,别的可再没什么热闹玩了。”
庾祺道了谢,店家正要走开,九鲤却将其叫下吩咐,“店家,再要一壶酒和两个小菜,烦你给船上那老伯送去。”
庾祺看她一眼,默然应允。
张达一面为众人筛酒,一面笑道:“鱼儿姑娘还真是个菩萨心肠。”
筛足了三杯,庾祺再不要他筛,只道九鲤不吃酒。九鲤偏不依,端起他的酒杯浅尝了一口,被辣得直吐舌头,“这酒怎的这样烈!”
杜仲乜她,低声道:“郊野小店都是烈性酒,本来也不是卖给你这样的姑娘家吃的,你凑合吃茶吧。”
说着将茶壶放在她手旁,她剜他一眼,将茶壶挪开,提起箸儿吃菜。这六.七道菜虽卖相平平,吃着倒还不错,像在乡下老家吃饭,吃得出一股乡野人家的恬淡新鲜。
张达望着她一笑,转头问起庾祺正经话:“我看先生今日游河是假,是不是还是为汤成官的案子有疑点?”
庾祺瞅他一眼,“你不是也有疑虑?”
“啧,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好歹我也做了多年的捕快,就是有一种感觉。”
“你感觉哪里不对?”
他呷了口酒,盯着那粗糙的酒杯道:“虽然尸体在河中泡过,验不出确切的溺弊时间,可我想,他一定不是死在昨日午间,午间那一带游人众多,怎么会一个大活人掉进河里没人看见?我推测,他是在早上人烟稀少的时候醉酒掉下去的,可谁会大清早的吃那么多酒?”
难就难在此处,夏日炎炎,尸体又在水中泡过,许多特征不明显,的确很难精确死的时辰,连庾祺也只能验算出是死于前一日和次日早晨之间。
他睇着张达狐疑的脸,半晌笑笑,“你不是说今日叫汤家把尸体拉走,这事就算完了,怎么此刻又发愁?”
他讪讪一笑,“嗨,话虽这么说,可我昨晚回去想了一夜,还是觉得不大对。我们这些做捕快的就是这毛病,疑神疑鬼。”
庾祺微笑着提起酒壶,替他续上酒,“昨日我答应到衙门验尸,并不为别的,正是为你张捕头的这份认真。”
张达难以置信,带着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托起杯来就他的手。
他斟满了,搁下壶又道:“当今官场上,做大官的争大权,做小吏的争小利,头脑心肠都只为各自钻营,谁还像张捕头,肯为一个平头百姓疲劳费神?”
张达反很觉不好意思,摆着手直笑,“我也钻营的!我不是钻营不过他们嚜。怪只怪——嗨,是个粗人,没读过多少书,不然我也当官了!没本事嚜,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做做功夫。再一则,我不干谁干,本来就是我的差事嚜。”
九鲤接过嘴,“嗳,叔父倒是讲得对,张大哥做捕头嚜就是脑子笨了点,人还是蛮尽责的呀,在荔园的时候我们都是瞧在眼里的。”
杜仲也点头附和,三人夸赞之下,张达满面潮红,连推说自己不是那样的人。连店家听见也笑起来,直叹,“现今这世道也不知是怎的,做恶的做得百般有理,做好人的反倒不好意思承认。”
九鲤听见一笑,笑后心中忽觉悲哀,可不是嚜,自从在荔园与许多人打过交道后,发觉为善之人要惹人嘲笑,老实人竟也成了笨人蠢人。怪不得庾祺这些年面冷心硬,大概也有世风不正之缘故。
她将两臂搭在桌上看庾祺,他因吃了两杯烈酒,脸上难得潮红,下颌角有颗汗珠微微闪动,显得整个人有了份难得的生机活力。她觉得心似慢慢给一股温情淹没,不由自主抬手想替他揩去脸上的汗。
不想他将脑袋一偏,让过了她的手,迅速瞟了眼张达,见他只顾吃酒没看见,心里才稍微缓和,眼色却端得稍显严厉,睇着她,“一会要往前去,上头可再没有卖吃食的,这时不多吃些,一会饿了可不管你。”
“噢。”九鲤暗暗生气,只得端起碗,又搛来菜吃。
他却搁下竹箸起身,走到临河的木栏杆前,为方才那一瞬间的慌乱自惭形秽。人就不该做贼,连贼心也不该起,也就不必时时心虚。可太阳迎面暴晒过来,避得开人眼,却逃不过日月昭昭。
只有不要想,不能放任去想。他狠眨几回眼,转头朝左右看了片刻,摸了帕子随便搽了汗,叫
张达过来,“你说得不错,那汤成官并不是在前头人烟聚集处掉下河的,咱们沿观月桥一路上来,到此地才见两岸长着这些倒在河面上的树,你想想汤成官身上那些伤口。”
张达眯着眼朝茅棚旁那几棵乱倒的树细看,掉进水里的枝条上果然生着密密麻麻的短刺,令其恍然大悟。又想可巧这里就是家酒肆,因回头瞅一眼那店家,凑来悄声道:“先生是说,汤成官是在此处跌进河里的?”
庾祺刚张开嘴,九鲤却在身后抢先开口,“才不是。张大哥你要勤转转脑筋呀,人不勤思勤想是要越变越笨的。”
张达回头道:“嗨,我这脑子生来是这样,再勤转也转不聪明。你说不是,你倒说说为什么?”
九鲤仰起面孔,“你说,咱们由观月桥上来,行了多久?”
张达正在算,船上那船翁笑道:“用了一个多时辰。”
庾祺笑道:“尸体在水里泡的时间起码在两个时辰以上。”
张达攒眉,“您是说还在前头?怪不得您方才向店家打听上面两条河是通向何处。您是不是打从昨日验尸的时候就瞧出不对了?嗳,那您怎么还说是淹死的?”
九鲤道:“这还不明白?是淹死的,但没说不是他杀啊。”
他沉吟须臾,笑起来,“那这么说,我的感觉倒还是准的噢?”
“准的准的。”杜仲笑嘻嘻走来,“那张大哥,你再感觉感觉凶手是谁?”
“去!你这小子,我要是能感觉得到这个,还做什么捕头,我去当个半仙神算子好嘞!”
说笑间,庾祺已到柜前会了账。四人相继踅出茅棚,下了石磴,复登上船,那老翁谢过酒饭,摇桨摇得愈发卖力,片刻就近了那两条河道,庾祺拣了右面那条河道上去。沿途果然人家越行越少,约行两个时辰,渐见右面有田地草舍,再行一段,有上百户人家错落聚集,想是那店家说的小榕庄。
几人涉岸而上,沿田间小路及至庄子上,遇见个牧童,问明正是小榕庄,便循路而进。行不远见有棵蓊葧繁茂的大榕树,树下摆着三张桌子,有一妇人正在棚下摇扇闲坐着。
杜仲受庾祺吩咐走近前去,还不及张口,妇人先笑问起来:“几位客官可是要歇脚吃茶?”
杜仲扭头朝庾祺笑喊:“师父,果真是卖茶的!”
三人缓步前来,那妇人原在树后设有茶炉子,未几瀹了壶茶来,又摆上碟瓜子。庾祺扭头看那树,树干约得四人合抱,枝叶遮天蔽日,便喃喃道:“这树恐怕得有四.五百年了。”
那妇人笑着搭腔,“客官真是好眼力,我们这庄子就是因这棵树得名,每逢春夏时节,倒也有些好走的外地商客逛到这里来瞧这棵树。”
杜仲笑道:“怪不得大嫂会在这里摆几张桌子卖茶。”
“闲来做个小买卖而已,卖的不是什么好茶,也赚不了几个钱。”
正说着,有个穿栗色短打,包着头的男人由前路埋头走来,田庄野路上,由不得人不去看他。妇人直起腰紧着他看,果然见那男人一溜烟绕到树后,擅自舀她桶里的水吃,吃完一抹嘴,又抓她筐里的瓜子。
她忙赶过去,拿了葫芦瓢便打,“要死的史七!我眼一错你就溜来拿我的东西,你给我放回去,放回去!不然叫我汉子打死你!”
“打我?”那男人发狠哼笑一声,“你叫他来,我就在这里等着!我告诉你,爷爷我昨日刚杀了一个人,这会还有些杀红了眼,你叫他来,我叫他站着来睡着回去!”
此言一出,桌上四人皆变了神色,益发细看那叫史七的男人,此人约同庾祺一般年纪,脸上虽带几分凶相,却显得虚。
妇人听后只稍有点顾及,脾气仍大,将瓢哗啦一声掷回桶里,叉着腰道:“你赶紧滚!不然一会连我爹我也叫来,你倒杀个看看!”
那史七趁其不备,又抓了把瓜子撒腿朝庄子里跑了。
妇人没奈何,骂骂咧咧绕回来,到桌前一笑,“叫几位客官见笑,那是我们庄上最没正行的泼皮,不骂他两句他不知收敛,指不定连我的筐子也给我抱了去。”
张达笑着摆手,“不妨碍,这样的地痞流氓我们也常见。”
妇人朝地上啐了口,“呸、他还赶不上地痞流氓呢,人家地痞流氓好歹有混饭吃的路数,他有什么?下地嫌地里晒,上梁嫌梯子难爬,纵有两块薄田也给他荒在那里,混得吃不起饭,连自己的老婆都肯姘给人家。”
“姘给人家?”九鲤听不大懂,便不耻下问,“有听说过卖老婆的,姘老婆的是怎么回事?”
“就是不清不楚送到人家去,得人家几个钱,明着是人家的老婆了,私下里又与他瓜葛不断,不就是姘老婆么?”
杜仲也是头回听见这样的事,忙追着问:“那人家肯啊?天底下还有心甘情愿做王八的?”
妇人也憋不住笑,“人家也穷啊,听说是个三只手的偷儿,也是饱一顿饥一顿的,哪里出得起钱买断?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再说老婆虽在家里,可腿长在她自己身上,她爱跟谁走动谁还能时时刻刻管得住?”
九鲤猛地想到方才那史七说的昨日才杀过人的话,这么巧,老婆姘给的人家又正是个偷!因而试问,“你说的那个偷儿,是姓什么叫什么?”
妇人摇头,“谁打听他这个,反正听说是住在城里的,住在城里也不见得就是有钱的人。不过我见他那老婆倒是常回来,嗨,估摸着那偷儿总不在家。”
九鲤与庾祺相视一眼,又问:“你说的他那老婆,是不是三十左右的年纪,身条干瘦干瘦的?骂起人来很凶?”
“凶什么呀,外强中干,真凶能叫那史七将她姘给别人?不过你说的身形年纪倒都对得上,怎么,姑娘认得她?”她打量着九鲤,自顾着摇头咂舌,“不像,姑娘这摸样,怎会和他家婆娘认得?”
说着,恰逢有个上年纪的人扛着锄头从前路走来,妇人忙朝他招手,“阿叔,阿叔你来!”待那人走到跟前,她走去给他倒了碗茶来,“阿叔,我问你啊,史七前两年不是把他媳妇姘给了人嚜,姘的那人姓什么啊?”
那老叔笑道:“这我记得,姓汤,就在城里琉璃街上住,听说也是个穷汉。你问这个做什么?”
妇人道:“没什么,刚才瞧见史七,想起来问一问。”
老叔递回茶碗自去了,妇人端着茶碗走回这桌,“姑娘,可和你认得的人是不是一个?”
九鲤看着庾祺,暗暗点头。
张达旋即立身而起,问那妇人:“刚才那史七家住庄子何处?”
妇人见他神色忽然肃穆起来,有些受了惊吓,啻啻磕磕朝远处一间破土坯房子指去,“就,就是那家。”
张达向众人一笑,“想不到今日一游,倒把凶手给游出来了。你们在这里坐等,我去拿了那史七来。”
杜仲闻声兴奋而起,“张大哥,你一个人行不行啊?我跟着你去,好歹多个帮手,能帮你堵个门什么的。”
庾祺未说什么,想着张达身手应当不错,何况方才见那史七不过是寻常乡野村夫,不会令杜仲深陷险境,既然他爱凑这热闹,就默许了他跟去。
九鲤瞧着二人沿路向庄子进去,转过头来,窥着庾祺脸上并没什么表情,便将两臂放在桌上,歪着脖子道:“叔父,您是不是觉得那史七并不是凶手?”
庾祺看她一眼,“哪个凶手杀了人会随便招摇?”
九鲤虽也觉得不是,可想了想,却道:“兴许他是故意的,越是到处嚷嚷,人家越不会当真。这叫欲盖弥彰。”
庾祺看着她凝眉认真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你说的这种人是有,可不会是那史七,一个连下地都怕太阳晒的人,转不动这种脑筋。不过拿住他也好,也许能从他嘴里问出些线索。”——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45章 螺钿香(〇八)
在这大榕树底下约等了有三刻,还不见张达与杜仲拿住人回来,九鲤不禁有些担忧,转到榕树后头去眺望史七家的房子。瞧着也并不远,怎的一去就不见回来,难道是那史七跑了不成?或是他家有什么人难缠?
因又转到前头来问那卖茶的妇人,“大嫂,史七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妇人摇头,“史家都死绝了,就他一个。”
一个人还好对付,可九鲤还是坐不定,在桌旁走来走去。野风吹拂,庾祺瞥见她石榴红的裙边像鱼尾在水中游来游去,要抓抓不住
似的叫人心痒。
庾祺朝那房子望一眼,叫她仍坐下,“放心,张达的身手不错,不会有什么事。”
“您怎晓得张达的身手不错?”
他没答复,又朝妇人要了壶茶。九鲤渐渐想起什么,看他一眼,也闭嘴不问了。只是不知怎的等得心焦,横竖坐立难安。
过不多一时,终于见三人从那坎坷不平的泥路上行来,张达将那史七反手擒着,杜仲却在旁边拖着条腿走得一瘸一拐。
九鲤心道不好,跺了下脚,“叔父您瞧,杜仲像是受伤了!”
庾祺噌地起身,朝杜仲定睛望去,见他只是走路走得不利索,别的地方倒还齐全,便暗松了口气,朝三人大步迎去。
九鲤紧随其后,跑到杜仲跟前,一看他的腿,果然那小腿上像被砍了一刀,流了好些血,连裤子和外袍的衣摆都打湿了一片。“是怎么弄的?”她忙蹲下身去查看,好在伤得不深,没伤到筋骨。
杜仲洋洋得意道:“这狗东西想跑,给我绊倒了,一脚踩在他肩上,不想他哪里摸到把刀往我腿上砍,我挨了一刀硬是没挪开脚!”
张达也笑赞,“杜仲看着文文弱弱的像个不成器的小公子,动起真格来倒不怯场,比衙门里新当差的捕快还像模像样。是个好小子,将来准有大出息!”
九鲤却兜着一肚子火,无处可撒,便照着那史七的腿一脚接一脚地狠踹去,“叫你砍他!叫你砍他!”
“好了。”庾祺拽住她,又将杜仲背到茶桌前坐着,撕下他袍子上的一块布,一面将他小腿缠住止血,一面吩咐九鲤,“去田下看看有没有蓟草。”
九鲤答应着与那妇人走去附近田地里,不一时拔了些蓟草来捣烂,裹在那布里,仍替他缠上。而后几人谢过那妇人,背起杜仲往河岸回去,仍坐了那艘船顺流而下,至岚松楼与张达分道扬镳,雇了辆马车归至琉璃街上。
及至药铺门口,丰桥一看杜仲是给庾祺背着进的门,慌了神,撇下一干抓药的客人跟到里间来,“这是怎么回事?”
庾祺刚把杜仲放在椅上,杜仲便一脸得意,“我抓住个杀人凶手!”
丰桥扣紧眉头斥他,“你还笑得出!”
庾祺直起身,也瞪杜仲一眼,打发丰桥仍去抓药,吩咐九鲤去打了些水来搽净伤口,重新上过抚疮膏,才命九鲤将杜仲搀回后头去歇息,他则留下来替个病人看诊。
才刚打水便惊动了后头的人,老太太正赶来洞门底下迎,一见杜仲跳着进来便骂:“常说你姐姐不听话,我看在大事上,你倒比姐姐还不听话些!听说你去帮着拿什么贼人强盗?你愈发能干了,难道将来要改投个捕快不成?!”
说着搭了把手,与九鲤一齐将他搀回房中。绣芝早将床铺好了,接了老太太的手,将杜仲搀到床上躺着。老太太不放心,连问了九鲤好几遍要不要紧,九鲤怕她过分忧心,反正那伤口包着瞧不见,便哄她说只是条一寸长的口子。
“一寸的口子,要包得那般严实啊?”
九鲤笑着推她,“叔父做事情一向严谨,您又不是不知道。您先去吃饭吧,我们一会就来。”
“那我去叫雨青煨只蹄髈,腿上受了伤就得吃蹄髈!”
九鲤折身进来,见绣芝正倒了盅茶给杜仲递去,谁知杜仲忽没了先前那股精气神,神色奄奄地靠在枕头上朝她一笑,“谢谢郭嫂,郭嫂你自吃饭去,我不要紧。”
绣芝笑嗔他一眼,“你没听见老太太才刚说还要煨只蹄髈?这一煨,不知几时才好呢。”
杜仲捧着茶盅抱歉地笑笑,“真是对不住,想你忙活一日,早就饿了,我倒耽搁你吃晚饭了。”
绣芝拂裙坐在床沿,“我替你把外头这件袍子脱了吧,省得把床铺弄脏了。我倒不是嫌洗起来麻烦,你睡着也不舒服。”
她伸过手去解他腋下的衣带,他不知为何脸上发红,倒把个九鲤瞧得呆呆的,在罩屏底下看了一会,而后明白过来,这臭小子凡见个漂亮女人就要脸红,也不知几时竟长成了个好色之徒!
她翻着白眼走到床前,“你方才不是厉害得很嚜,怎的这会连件衣裳都不能自解了,还要劳烦人替你脱?”
杜仲斜上眼乜她,“你出去好不好?我这屋里已经够热的了,你还站在这里挡风。”
九鲤怄得瞪圆双眼,绣芝见识过他们吵闹拌嘴,笑着调和,“姑娘就拿出个姐姐样子,饶他一回,他不是有伤在身嚜。”
“要不是郭嫂替你求情,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带着伤!”
话虽如此说,可到用晚饭的时候,绣芝要替杜仲拨出一份送去房里,她急着站起来多搛了好些肉在碟子里,嘴上嘲讽着杜仲生来是个饭桶,受伤了更得多吃些好菜好饭。
饭后她又去屋里瞧他,说不到几句,又闹起来。吵着吵着她怀着气走出屋子,恰逢庾祺关了铺子里的门,从廊下走来,“在外头就听见你们吵闹,仲儿如今受了伤,你就让一让他。”
她哼了一声,转身一屁股坐在吴王靠上。
庾祺瞧她这样子就像是憋着的气还没撒完,可见比往常体贴杜仲许多,便笑着反剪起一只手,从她身边走过。
九鲤转着眼睛跟着他,此刻正赶上日落,东厢房的门窗上爬着半壁余晖,他推门进去,门上落了些灰下来,金齑飞舞。未几左边小书房的窗户也开了,他坐在书案后头,一面研墨,一面整理纸张,额上有一层亮晶晶的汗。
她这才想起来,他自从回来便一刻没歇过,先替杜仲治伤,又为病人看诊,匆匆进来吃过晚饭,前头还有个病人等着,又去看,这会上了板子进来,还得斟酌开方。屋里又没有丫头服侍他,老太太雨青绣芝三个这时都一心扑在杜仲身上,丰桥还要在前院切药碾药,谁也顾不上他,他自从吃过晚饭像连茶还不曾吃上一口。
她总觉不是滋味,看着他的侧脸没由来心酸,便往后头厨房里去,趁灶上火未灭,烧水瀹茶,端着往他房里来。
庾祺在案后看她一眼,见她因烧水烧出一脸汗,便道:“这些事叫雨青和郭嫂做,你不是怕热?”
她把茶放在案上,木盘随便去找地方搁下,“青婶在给杜仲熬大骨汤,郭嫂在给杜仲煎药,连老太太也在杜仲房里看他的腿呢,我再不给您沏碗茶来,您就要渴死了。”
他笑一笑,“未必我自己没长手?”
她旋到案侧,抢了他手中的墨石接着研,“您就两只手,又要研墨,又要理那些药方,忙都忙不赢,还有空自己舀水吃?”
他没再搭话,自顾埋头开方子。
九鲤歪着脑袋瞅一眼,见他开了当归熟地两样,就知道是个寻常的血虚风燥,便拉他起来,“我来开。”
“你会么?”
“这有什么,养血润燥嚜,开一副四物汤。”刷刷添上两味,提着笔仰头,“起疹子么?”
庾祺点头,“还需祛风止痒。”
他在案前看她写字,想到她四岁时刚学写字的样子,站在他怀里,握笔是用拳头握,说了她几回不改,他没了耐性,训斥了她两句。她兜着两泡眼泪望着他,直望到他心软,又缓和态度手把手从头教起。
后来发现因为老是心软这毛病,总也教不好她,她五岁那年只得进城中寻了位老秀才来家教,那老秀才刚来头一天便拿戒尺打哭了她。
她淌眼抹泪着来寻他告状,“我不要那老先生,他凶得很!手心都要给我打破了!”一面哭,一面把挨打的手伸给他看。
他冷漠地瞟过一眼,“谁学学问不挨几顿打?是我吩咐先生只管打的。”
她恨得跺脚,“我再不和您说话了!”
第二天她又挨了打,他听见那戒尺声,像拍在他心上,响一下便心惊肉跳一下。不过为她好,他只能假装听不见看不见。
现今她的笔迹早练得灵秀飘逸,他看着不觉微笑,“你再写一副清热解暑的凉茶方,交给雨青,叫她明日一早煮一大锅出来。”
她却搁住笔,“这个不用写,青婶晓得凉茶的方子。”
“那你去吧。”
“去哪里?”
“回房去歇息。”
她赖在椅上不起身,握住两边扶手把脸一偏,“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人家才替您开好方子您就赶人。”
庾祺自微笑着不辩驳,也不再赶她,由她坐在那里。他则去书架上取了枚小小的纸包,坐到窗户底下的椅上,将那纸包打开来看。
“是汤成官指甲缝里刮下来的东西?”九鲤瞅着那纸包眼熟,走来看,果然是些细碎的污秽。
他哪里摸了根针,一点点拨挑着那些秽物细看。九鲤坐到旁边椅上,脑袋凑在几上,一会看纸包,一会看他的脸。余晖映在他面庞上,有种颓靡萧条的美感,她的心绪渐渐迷失在他一片认真的神情里。
还亏得那汤成官的指甲略长,庾祺才能挑出两点尘砂大小的嫣红之色。他用指腹沾起一点,抬起头,就撞见九鲤迷离的目光。
当中这张方几有点小,以致两个人凑得太近,她用手托着半边脸,手把脸挤着,嘴唇也挤得嘟起来,像等着人亲。
他忽然有股冲动想亲上去,这倒是原来还没有的,所以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恶劣起来。
得管紧自己,他心里暗暗警告,咳了声,贴回椅背上,举起指腹来一面细看一面摩挲,却总是心乱神醉。
“这是什么?”九鲤将胳膊肘撑在几上,愈发朝他欠身过来,头发上的玫瑰香直往他鼻子里钻。
他另一只手抬起来抵住她的额头往后推,“别挡光。”
九鲤侧脸向窗外一看,余晖散尽了,天空黯淡,像太阳落后的一片寒灺。不过还看得见,她又去添了盏灯烛放在几上,也学他沾起来一点嫣红的碎屑,摩挲完凑在鼻下嗅,“不是衣料不是纸屑,像是花瓣。”
庾祺轻轻点头,“这时节,开在水中的花,又是姹紫嫣红的颜色,什么花最多?”
“自然是荷花。”
“对了,荷花。”他微笑起来,“这就说得通了。”
九鲤原想问,可自己捺住想一想,也想明白了,“怪不得您说汤成官的确是淹死的,只是他不是在河里淹死的。”
他将指尖的荷花碎屑捻在纸包里,瞟九鲤一眼,九鲤也照做,他摸了帕子搽完手,又递给九鲤搽。
九鲤却不接那帕子,倏地起了玩心,像小时候那样把手伸出去,等着他给她搽。他起先不愿意,两个僵持了一阵,然而他到底是禁不住她这娇妩的楚楚可怜的样子,还是拖过她的手。
她那只手又托住脸,盯着这只手在他手掌中翻来翻去,搽得格外仔细,她也暗暗希望这只手再脏一点才好。
不知怎的,不说话像有点尴尬,她便自顾自嘀咕,“不知道张大哥从那史七嘴里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没有。”
庾祺摇头,放下她的手,高抬了下眉毛,“我是说也许能问出什么,也许什么也问不到。史七大概只是从他那媳妇嘴里听说汤成官死了的事,这才随口吹嘘。”
她蓦地把脸凑来,“您说,会不会是那媳妇杀的?下晌那小榕庄那妇人说,这媳妇虽然姘给了汤成官,但她常往家跑,可见她心里惦记的还是史七,会不会她杀了人,好回去与史七团聚?”
这也不是没可能,庾祺思忖片刻,突然立起身说了个“走”字,便向外间大步而去。
九鲤忙随他跑出门,“走哪里去啊?”
顷刻出了仪门,转到街上,庾祺向右而行,“张达说汤成官的尸体今日已让他老婆拉了回来,咱们去汤家看看。”
横竖是隔不远,行至太保巷,天刚好黑下来,汤家院门关着,不过那扇木门下面残了一块,九鲤弯着腰往里望,见院中放着口没上漆的棺材,那媳妇正对着那棺材烧纸,只是干烧,没听见一声哭。
九鲤退后一步,看庾祺一眼,便抬手敲门。须臾那媳妇举着盏油灯来开了门,把灯凑在他二人跟前一照,脸色一转,挺着胸.脯一面向庾祺身上贴,一面骂道:“又是你们,又来做什么?!早说了没见你们什么东西,不信就进来搜!搜不出来我倒要告你们个夜闯民宅想奸.污我!”
庾祺给逼得向后退了两步,九鲤忙挤身到二人中间,一手也叉起腰,一手指着她,“你不要叽里呱啦乱凶!今日来可不是为偷东西的事,是来查你谋杀亲,噢不,谋杀姘夫!”
反逼得媳妇向门下退两步,九鲤扭头一瞄庾祺,满面得意。
一时这媳妇醒过神,又挺着胸朝她逼来,“你什么人呐就来查我?!一个黄毛丫头,不是官不是兵的,张嘴就敢说我杀人,我看你是想来讹我,呸!一向只有我讹人的!”
九鲤低头一看,这妇人瘦归瘦,一对胸却生得颇有分量。输人不输阵,她也挺胸抬头,反手指着庾祺,骄横道:“你有眼不识泰山!告诉你,这位是县衙的齐叙白齐大人,我查问不得你,他难道还查问不得?!”
媳妇日间往衙门领尸时是听说有位姓齐的大人,再看庾祺仪表不凡,气势威严,又冷冷咳了声,一时吓得她败下阵来,忙引着二人进门。
院中逼仄,一目了然,除了些破烂堆在墙角,庾祺还见那里放着口大圆缸,与九鲤走近一瞧,缸中盛满水,水中落一轮明月,照得见缸底结满一层泥藻。水上还漂浮着些花瓣,仰头一望,原来隔壁人家种了棵石榴树,那树越过院墙,榴花如火,落了些在这水缸里。
难道是先前想错了?真是这媳妇与史七合力杀了姘夫?庾祺正在水缸前暗自沉吟,听见那媳妇窃声问:“你们到底要查问什么?”
九鲤嫌外头太暗看不清,便道:“进屋去说。”
谁知进去一瞧,屋里乱七八糟,扑鼻而来一股臭汗味,还有婴孩的屎尿味,因又忙退出来,“还是在院里说吧。”
院中有石磨,她便斜坐在那石磨杆子上,“你叫什么名字?”
“岳红。”
“有个叫史七的你认不认识?”
这岳红将油灯搁在石磨上,笑着摇头,“不认识。”
九鲤打量着她冷笑,“这史七不是你丈夫么,怎么会不认识呢?”
岳红眼珠一转,一改脸色狠道:“哼!他既已把我卖了,谁还肯认得他?!”
“如此说,你和史七是不大联络的囖?”
她连不迭点头,“散都散了还联络什么?史七没良心,自从嫁了他,我一不嫌他懒二没嫌他穷,谁知他反嫌起我来,说娶个媳妇帮不上他什么,反还添张嘴吃饭,便将我一吊钱卖给了汤成官。这事已有两年多了,我自从来了汤家,再没见过史七。”
“你还说谎!”九鲤厉声一呵,指着那棺材道:“要是没史七帮忙,你一个人怎么能从衙门把尸体拖回来?!”
岳红陡地吓得身子一颤,不知是在诈她,当即便改口认了,“是是是,是史七帮的忙,是他早上陪我去衙门拉回来的尸体。可我也是实在找不着人帮忙了啊,正好他今日进城来找我,我就请他搭了把手。嗳,我们可没杀人呐!”
九鲤笑睇她,“你怎么知道他是被人杀害的?”
她瞪圆眼睛四下里望望,“嗳,这不是你们衙门的人说的嚜,说可能是被人杀的,也可能是自己掉进河里淹死的,所以才开膛破肚验了尸啊。”
九鲤忽觉尴尬,这时庾祺从墙角走到棺材旁来,“这棺材钉死了么?”
岳红摇头,“还没有,那盖子有些不合缝,明日我还要去找那卖棺材
的换一块呢。”
庾祺看她一眼,“那好,明日也不要封棺,我要来开棺验尸。”言讫便朝院门走去。
岳红又吓一跳,忙说不行,“不是已经验过了么,又要验,要是把他的鬼魂惊醒了怎么办?!”
九鲤起身乜她一眼,“你既说你没杀人,那你怕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就是有鬼魂也找不到你头上,自去找杀他的人。”
说着跟上庾祺,出了汤家,幸而今日月满,照得街上亮堂堂的,两个人没打灯笼也看得见。
九鲤挨在庾祺身边问:“叔父,您才刚一直在瞧院子里那口水缸,是不是人就是在那口缸里淹死的?”
庾祺默了片刻,摇头,“夜里到底有些看不清,明日叫上张达再来查看。再则要验尸,得有衙门的人在旁见证,咱们毕竟不是官府的人。”
四下里起了风,有些凉丝丝的,庾祺斜下眼睨她,“冷不冷?”
“大夏天怎会冷?就是夜里起风,也是凉爽,不会冷。”
他端回眼道:“你从小就禁不住风吹,入夏也会吹病。”
她一向不肯承认自己身子有些孱弱,“那是因为乡下的山风寒一点,在城里不觉得。”
他放心下来,沉默一阵,突然问:“方才为什么说我是齐叙白?”
辨声气像有点生气,九鲤窥他的脸,那表情还是和平常一样,便道:“想到他,就说是他了嚜。要说您是王大人那才叫人不信,谁不知道王大人有些年纪了。”
这还是夸他长得年轻?庾祺不知该笑或是该气。他明知不该问,又忍不住往下问:“为什么会想到他?”
九鲤有些懵,这还有为什么?自然是说到衙门就想到大人了。不过觉得他多此一问有点异样,是能想还是不能想?
她琢磨不明,看他一眼,“自然而然就想到囖。”
“你常常在想他?”
她仰头看见天上的月亮,倏觉胸中惬意,“不是前两天才去过他府上嚜,您说的常常,是指多少时日想一回?三两个时辰想一想算不算‘常常’?”
他没作声,正好走到仪门那巷子里来,两边墙挡住了大半月光,再看不清他的脸色,但看见他目中闪烁,并不觉得温暖,反而有股逼人的寒意——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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