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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双迷离(十六)


    庾祺捏起茶碗盖子,登时烟迷雾罩,发现看幼君有些看不清。


    只听见她慢条斯理的嗓音,“先生读不读史书?”


    他只微笑摇头。


    她自顾自说着,“当年玄武门兵变,唐太宗杀死兄弟,后逼父亲禅位,先生以为他只是为了自保,还是早已野心勃勃?”


    庾祺仍笑而摇头,“我不懂政治,只懂行医。”


    “我的浅见,先生可不要笑话。凡涉利涉权就会有争斗,权和利越大,越是要斗得你死我活。”说着,她慢慢站起来朝窗前走,“同室操戈算什么,人一旦争名逐利起来自然会六亲不认。”


    她转身向他笑,“先生来看,从高处望出去,景致会格外好。”


    庾祺坐在原处不动弹,“这么说来,你承认是你指使蔡晋杀了关展?”


    “怎么会?”她轻轻噗嗤一笑,“他是我弟弟,虽有些没出息,也不会做生意,只知饱食终日,挥霍奢靡——可他终归是我一母同出的弟弟。”


    庾祺没话好说,只是笑睇着她,越看越觉着真是好一个兰形棘心。他从怀中掏出个东西放在桌上,“我上来,是因为受人所托,还姑娘一件东西。”


    幼君定睛望去,是枚鱼形金佩,她走回桌前拿起来,想起这东西原是一半,另一半忘了搁在她房中哪个匣子里,合起来是“双鱼戏莲”。是当年老爹爹打的,怕姐弟俩争,特地叫匠人拆成两件。


    她呆了一会,慢慢将这一半鱼佩收进怀里,眼一眨就有泪落出来。但她马上从容地抬手抹去了,“庾先生,还是要谢谢你。”


    庾祺默然片刻,笑道:“以姑娘的心计,根本谁都不用谢,全是你自己精明能干。我看姑娘将来,必定还会更上一层楼。”


    她的眼泪只管掉,笑也只管笑,像是两个人两张脸,“谢先生吉言。”


    庾祺不由得叹服,起身告辞,走到门前,她又喊住他,“方才见先生行色匆忙,可是在找什么?不知有没有我能效劳的地方?”


    娘妆适时推门进来,“方才在楼下听先生是在找太苍街平安巷。”


    幼君面上的泪已搽干了,像他刚进来时一样,她永远缬着那点不朽的微笑,“太苍街我知道,这条街再往前走,头一个岔路右


    拐,那条街再走到头,见一座桥,过了那座桥就是了。说起来也太麻烦了些,不如我遣个下人给先生带路?”


    “不敢劳动。”


    庾祺拱手告辞后,幼君又走到窗前,片刻见他出了大门,往前头街上走了。倏起了风,那黑色的纱氅向后扬起来,一会就融进了人潮,再看也看不清了。


    那人流中如浪花泛出来三个人,又踏进平安巷。日影正悬,巷子里也直晒着,九鲤拄拐走在最后头,叙白杜仲要搀她她不肯,怕拖累了他们。蹦蹦跳跳不觉疲累,脸上却也蹦出点细汗。更兼刚用过些饭食,肚子给颠得像是岔了气,她只得停下来“哎唷”了一声。


    叙白听见声音马上回头,见她捂着肚子倒了根拐,忙上前看她,“是不是走得肚子疼了?该多在那馆子里坐上一会。”


    她皱着脸抬头看他一眼,“不好久坐,这是吃午饭的时候,那孟苒兴许回家来了,要是过了饭时她又出门,又往何处寻她?我不妨事,就是岔了口气,走吧。”


    横竖这巷子是条死巷,并无路人,叙白干脆打横抱她起来,“杜仲,你拿着拐。”


    杜仲脑中登时想到庾祺说的“出格之举”,一双眼瞪得溜圆,“还是我来抱吧!”


    “别费事了,没几步路。”他自抱着九鲤往前走,低头一看,九鲤一双眼睛同样瞪得溜圆,像只受惊后一动不敢动的兔子。他笑起来,“我这可不是趁人之危。”


    她脸上一红,低着下巴“噢”了声,假装不以为意地望到别处,心中难免有点异动。


    未几走到孟家院墙外,九鲤从叙白手上下来,接过双拐,隔着墙上的裂缝往里看,院中无人,只有两件男人衣裳挂在晾衣绳上,又听见几声男人咳嗽,想是那瘫痪在床的孟老爹。末了才看见孟苒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碗东西,正朝正屋走,想是给她爹煎的药。


    她朝叙白点头,“她在家。”


    三人叩了门,等不一会,孟苒来开门,一见是他们,像是闪躲地朝地上看两眼,在腰间围布上擦着双手,稍显无措地侧身让他们进院,“几位请在院中稍后,我正喂我爹吃药,一会就出来。”


    九鲤跳到那两间堆放杂物的屋子窗外,从窗纱上的破洞往里瞅,里面净是残破的家具,犄角旮旯插着几把桃木剑,卡着几个香炉,又塞着两个阴阳环和三清铃,果然不错,这孟苒的娘在世时的确是个女冠。


    她转过头,又看绳子上晾的那两件男人衣裳。叙白也正拉着那衣裳在看,上头打着几块补丁,太阳琰琰,可以想象在褪色之前这衣裳该是蔚蓝色。


    九鲤慢慢跳脚过去,低声道:“这衣裳不像是上年纪的男人穿的。”连庾祺这还未过三十的男人都不穿这样鲜亮的颜色。


    叙白丢开手,同样低声,“也不是替别人浆洗的,这孟苒该是与哪个男人有来往。”


    九鲤仰面又瞧那衣裳,渐渐想起来,上回来这家里见她盆里洗的就是这几件,当时洗出一盆泥浆。她颦蹙着眉,脑中忽然回荡来一句话——“万三,你前几日回乡下是不是撞见鬼了?怎么回来像变了个人,成日间耷着个脸,你这是给谁看呢?”


    她目光倏凛,旋即想到种可能,或许这衣裳根本就是万三的!所以他才会在外欠债。他原没有家人,自己开销也不大,借钱可能是为接济孟苒。


    她猛然扭头看向那正屋,又跳到正屋门前,歪着脑袋望进去,右边挂着片门帘子,里头想是孟老爹的卧房,听见孟老爹在问:“来客人了?是些什么人呐?”声音沧桑无力,想是病得不轻。


    孟苒声音带着点笑,“就是来取活计的人,爹吃了药只管睡您的。”


    “噢——”孟老爹仍像不放心,“你别是在外头惹上什么麻烦了吧?”


    “没有的事,我姑娘家家会惹什么麻烦?您别瞎操心了。快趁热喝了吧。”


    “今日这药怎么这么苦啊?”


    “您咳嗽总不好,我请大夫换了副药方。”


    隔会孟苒端着只空碗打帘子出来,看见九鲤站在门下,脚顿了一步,又慢慢向前走来,捉裙出院。


    九鲤一直跟她跳到厨房门口,“孟苒姑娘,你爹病得很重?我略懂些岐黄之术,不如我替你爹看看?”


    她把碗搁在灶上,低着脸摇头,“不用了,治得了病治不好命。”说完沉默着去舀缸里的水,刚舀起一瓢,手又顿住,隔会干脆将瓢一并丢回缸里,调转身来,“我想你们也不是来喝茶的。”


    她胸口几回大大地起伏,低着头朝门走来,“万三是不是都说了?”


    九鲤正要张口,叙白抢先出声,“对,他都招了,否则我们也不会再来找你。”


    孟苒将头低得更甚,九鲤看见有泪大颗大颗地往地上砸去,一下觉得她又不似上回所见那般老练,终归还是个小姑娘。她心头一紧,便撇下根拐杖歪下脸握她的胳膊,“你别哭啊,你别哭啊。”


    叙白两步走来,将她揽到一旁,冷声向孟苒道:“这时候哭是没用的,你还不快将事发经过一五一十地细说来!”


    孟苒抬起一张惊惶的脸,无措地四处看看,缓缓朝院中那破桌前走去,“我与万三是两年前偶然在街上认得的,那时我娘还在世,爹的身子也硬朗,家里根本不是这副光景,万三想来我家提亲都不敢来,怕我爹娘瞧不上他,我们那时还暗地里商议怎么才能说服我爹娘。”


    她苦笑一下,“谁知变得这样快,娘没了,爹也摔成重伤,为救他的命,我和万三匆匆葬了娘,把家里的钱都拿去请大夫。后来爹的命倒是救回来了,可成日睡在床上,不是这里不好就是那里不好,为给他治病,家底慢慢就掏空了,还多是靠万三才支应下来。”


    “我们没有定亲,一向都是私下往来着,就这么混到今年,前一段他忽然和我说有笔大买卖,要是做得成,不但我爹往后治病的钱有了,连我们成亲的事也能有着落。”


    九鲤在旁坐下,声音不觉柔软下来,“是不是荔园那宗买卖?”


    孟苒抹着泪点头,“他们北方话叫‘拼缝’,他替买主想法压李员外的价,买主给赏钱,还能从中拼点差价,算一算大概能赚几百两银子。可我们这样的身份,虽然认得李员外,却根本搭不上话,何况李员外是有名的悭吝,怎么会听我们的降低价钱?”


    杜仲也坐下来,“噢,所以你想到你娘在世时曾去荔园内做过法事,你也学了点摆道场做法事的皮毛,于是就想出个办法,要到荔园去摆个道场,把那园子不详的谣言越闹越大?”


    “闹大了没行市,李员外自然就肯降价了。从前我娘往荔园去的时候我也跟着去过,扮个道童儿,画符我也会些。”


    只叙白仍站着,“可巧你的邻居周嫂在荔园的厨房里当夜差,初五那天傍晚,你听她说身子不大爽利,你觉得机会来了,便主动说要替她去荔园当差。在荔园又发生了什么,能使你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有胆量杀人?”


    他的声音一贯温文尔雅,但孟苒仍被那冷丝丝的情绪蛰痛一下。她抬起头,面上泪水狼藉,渐渐回想起那个同样狼藉的雨夜——


    起初雨下得不算大,天却黑下来有些时候了,厨院里的人早散得个干净,正是时候,孟苒提着早预备好的篮子朝小竹林那头去。也是万幸,因为下雨,园子里并没人走动,畅行无阻。


    她走到林中那太湖石前,拾掇了原来摆的东西,先压上符纸,后点上香烛,跪在石头跟前拜了拜,“李小姐,我原不是有心要利用你,只是我家中实在艰难,只得借你造个声势,等回头我赚了钱,一定认认真真给你做场法事,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尽管托梦告诉我,我下回——”


    “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突然有人说话。一回头,背后站着个男人,电光闪过,照亮他一脸的油光与坏笑。


    孟苒登时吓得跌坐在地上,“我,我我——你是谁?”


    林默不答,俯身向前,一把扯下她罩面的布!倏地又一道电光劈来,原来是个脸生妙龄少女,姿色虽然平平,可胜在新鲜。


    也是该他的运气,本来下晌难得碰见个玫瑰花似的美人,偏偏扎手,着了她的道跑了一夜的肚子不说,还叫她给溜了!没想到茅房里出来,又遇见这女子,真是老天爷补偿给他的。


    他嘿嘿一笑,“原来你在这里装神弄鬼,我都听见了,这园子的名声本来就不好,要是给李员外知道你在这里摆弄这些东西吓唬人,他还不把你撕来吃了!”


    孟苒忙跪在地上,“这位官人,请千万担待,别,别和人说!我这就走!”


    “走?下着雨你走哪去啊?不如先到我房里去,我正好有件衣裳破了,想寻个人替我缝补缝补。”


    她一时没想别的,只盼着替他补好衣裳,他领她这个情,不去张扬此事。因而勉强随林默回到房中,屋内烛火未熄,她刚把门阖上,火苗猛地一抖,便给他由后头紧紧抱住。


    不好!她欲拉门向外跑,哪里挣得过林默的力道。他掰开她的手,将人强行抱摔去床上,“今日已是赔了夫人,怎能又折兵!你只管从了我,我自有无限好处与你!”


    她反手撑起来,他整个人却像座大山朝她压迫下来,根本翻不了身,也出不了声。后来她只觉得疼,除了疼一时也想不到别的,眼泪亦流得无知无觉。然而身上的疼还不算什么,要命是他贴在脸上的笑脸,像锥子似的扎在她心上!


    完了事他那张油亮亮的笑脸由狰狞变得餍足,坐在床沿上光着膀子,盯着她从床上滚到地上拾衣裳,“你叫什么?日后我自不会亏待你。”


    孟苒没作声,颤抖着手将衣裳套上,脑中只想赶快逃离这间屋子。


    “不说?是怕我还是瞧不起我?”他弯下腰一把捏起她的下巴,“好,你不说我可就去告诉李员外了。”


    她落着泪摇头,“我,我,叫孟苒。”


    “孟苒,”他咂摸着这名字,泪滴在手上也不觉烫,“没听过这园子里有姓孟的女人。”


    她声如蚊呐,“我是顶替厨房的周嫂来上夜的,她今日病了,我原是她家的邻居。”


    “怪不得面生。”他丢开她的下巴,站起身穿中衣,“正好我饿了,你去给我煮碗面来。可别一去不回,我和李员外可是老相识了。”


    她简直不敢看他那双长毛的腿,忙将衣裳系好跑出来。路上想,这园子里现有衙役,要不要报官?


    不行的,谁不知道在荔园能独居一间屋子的人都是有钱人,何况他说他认得李员外,必是有些家底。这样的人,就是官府也会向着他,没准告他不成,反落个夜盗荔园的罪名。


    她搽着眼泪归至厨下,不敢不听,真格煮了碗雪菜肉丝面,临要提去时,给那刀架上的一排刀晃了下眼。那些刀面映着闪电,真是亮眼,她不觉走过去,抽出一把。带去防身也好,要是他又行不轨呢?就带着防身也好。


    面提到那屋,搁在饭桌上,林默却坐在床沿上朝她招手,“我在这里吃,你给我端过来。”


    他竟像使唤家里丫头一样使唤她,口气理所当然,没有半点亏心和抱歉。她一面觉得不可思议,一面端着碗过去,那双手太抖,一不留神洒了好些汤水在他前襟上。


    过来一路,其实早已不烫了,可他仍然生气,斜瞪她一眼,“你故意的?”他一面吃一面说:“我不妨告诉你,多少女人想上我的床我还不答应,今日遇见你,该是你的福分。”


    他像是饿狠了,吃得很快,呼哧呼哧好大的声响,令她想到圈里的猪,方才曾给一头猪压在身下,她不由得想呕。


    “你出去打听打听我姓林的是个什么身份,”他吃完了,把碗向旁一递,接着道:“就你这样姿色的女人,往常在街上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实在是困在这里没办法,哼,人饿极了还挑什么,有什么便是什么了——”


    她接过碗往桌前走,听他在身后絮絮叨叨地讥笑嘲讽,不知哪一声笑变了调子,像瓷片刮在地砖上,听起来真是刺耳。她也不知是不是着了魔,碗搁在桌上,便往怀里摸那把刀,摸到了,紧握住,突然回身便朝他脖子上一挥!


    他当即捂着脖子向床上倒去,口里“你你你”地惊骇个不停。割到脖子还能出声?她惊慌之下,怕他嚷,立刻跳到他身上去,就着那口子再往深处割!


    “他死了,他死了!我杀了人,我竟然能杀人?”她一面述说,挂着泪的脸不可思议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惶然,“我当时怕极了,想跑,走到门前我回头一看,地上有一串血脚印,我曾听人说官府可以凭脚印找人,我又走回去,脱下外头的半臂衫子,从床前擦过来,收拾了碗筷,拧着提篮盒,一路擦到门外去。”


    “好在外头的雨是越下越大,我回到厨房,身上的血就都冲干净了。我在厨房里躲了一夜,以为会给人发现,没想到我走时也没人察觉。我先去找了万三,把事情告诉他,他也慌了,想了半日才想出个法子!他让我回去告诉周嫂那姓林的奸污了我,我是失手杀了人,他说周嫂也是女人,平日我们又要好,她肯定会替我遮掩!”


    叙白因问:“那把刀呢?”


    她听见他的声音,惊得肩膀瑟缩一下,“我原想扔,可不知道该扔去哪里,当时就带去了万三家,他让我把刀交给他去扔。”


    九鲤见她浑身抖得厉害,便握紧她两边胳膊,柔声道:“既然都已经同周嫂商量好了,怎么你与万三还要跑?”


    她胡乱揩了一手眼泪,“你怎么知道?”


    “上回我们到你家来,你在洗衣裳,洗了一盆的泥水,我想你与万三肯定跑到荒郊野外去过。既然跑了,为什么又要回来?”


    她哽咽道:“虽然和周嫂商议好了,可我还是越想越怕,万三也怕,所以我们就跑了。在山上躲了几日,我又放不下我爹,我怕我跑了他无人照料,所以就又回来了。”


    凭她行事如何老练,到底只是个少女,说完这些便眼泪掉个不停,可至始至终她都是低着声,唯恐给屋里老爹听见。


    九鲤给她哭得心乱如麻,一把抓起她的手道:“别怕,只要你说的是实情,你就是为自保才杀人。衙门会酌情定罪,兴许就定你个无罪呢?不过在衙门里收押几月,等衙门查证清楚,案卷交到刑部,刑部批了,或许仍放你回家的。”


    她呆了呆,含着两泡泪望叙白,“真的?”


    杜仲忙弯腰站到她旁边,“真的,又不是只要杀人就是死罪,杀人还分许多种呢,说到底你也是形势所迫。”


    她也算看出谁才是“大人”,仍看着叙白,“真是这样么?”


    叙白没作声,九鲤发起急来,将他扯到一边,“倘或她所言句句属实,那就是林默奸污民女在先,她不过反抗,难道这也有罪?”


    他朝孟苒看一眼,“就算她所言非虚,可她杀人的时候林默已经了事,这种情形之下不好定论。何况定罪量刑是王大人和刑部的职责,王大人与林家——”


    她搡他胳膊一下,“王大人是大老爷,你是二老爷,怎么都是王大人说了算?何况我听说你们齐家从前也很不得了,难道你说句话别人会一点面子不给你?你别事事和我叔父一样,他心肠硬,你难道心肠也硬?”


    他见她有些生气,只好一笑,“好,我答应你会和王大人据理力争,只是我与王大人的职权也都有限,终归还得交给刑部批核。眼下还是要先将她押回衙门候审。”


    九鲤只得点头,“这个我知道,不会为难你。”


    但心里不由得替孟苒揪着心,上回王大人到荔园,听林家那些人的口气,可个个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她看向孟苒,她还在那里埋头哭,又不敢放声,脑袋重得要将脖子折断似的,眼泪只管往腿上掉,打湿了裙子,湿哒哒地贴住一片嫩软的白花花的肉,像砧板上的肉——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7章 双迷离(十七)


    按说


    日影西斜,庾祺过桥而来,及至太苍街,尚未寻见平安巷,见两名衙役锁着一少女从街上过,听路人议论是杀林默的凶手。他扭头再看那少女,个头不高,身形也瘦,这样的弱质女流能杀得了一个大男人,真是应了“兔子急了也咬人”的俗语。


    再往前走不多一截,在一间茶棚底下看见九鲤三人,想是刚抓了凶手,在此处稍歇。九鲤一双眼睛正兴兴头头地朝四下里张望,“我还是头回坐在街边的茶铺里,不知道有没有茶点可吃。”


    叙白背身坐着,听声音松缓愉悦,“苏州城是商贸重地,又是产茶之乡,街上到处都有茶铺,怎么会是头一回?”


    她凑过脸抑下声,“叔父说街边的东西不干净,想是做大夫的都有些过分洁净的毛病。其实他年轻时候不是这样,我们回乡前,记得路上的小摊他也带我吃,那时候东西掉在地上他一样捡起来吃。也是那时候缺钱的缘故。”


    叙白睇着她笑,“回乡前?你不是一直住在苏州乡下?”


    “她是说早年间跟着师父离家看诊的时候。”杜仲突然笑呵呵打岔,“嗨,茶怎么还不上来?”


    九鲤看他一眼,会悟过来差点说漏了嘴。她端正了身,也扭头看那灶后乱忙的老夫妇。


    叙白见他二人在家世这类话上始终有些警惕,便没再追问,瞥下笑眼看九鲤的脚,不觉转开话峰,“奔忙了这大半日,你的脚要不要紧?”


    倏然背后有个冷声来搭腔,“拄着拐跳这半日,就是伤的那只脚没要紧,好的那只只怕也该跳坏了。”


    三人吓了一跳,叙白扭头见庾祺铁青着脸站在背后,他像是拐了人家女儿的轻浮书生,又心虚又局促,忙起身打拱。


    庾祺目光淡淡地扫过他,便落在九鲤身上,“我看该把你那只脚也打坏了才好,只有这样你才踏实得下来。”


    九鲤咬着嘴,忐忑惧怕地笑起来,忙将身旁长凳拽开,一脸讨好,“叔父,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快坐快坐!您一路走来渴了吧?喏,我们刚要了壶茶,您也吃一盅。”


    话音刚落,老夫妇提了茶来,桌上茶盘内倒扣着几只青花瓷杯,胎釉粗糙,绘纹鸦途,杯内结了些茶垢洗不净。庾祺自杯抬眼,望向对过叙白,“齐大人出身世家,府中使用的物件想必样样精细,怎使得惯市井中的粗简之物?”


    叙白笑道:“谋大事者当不拘小节,令先生见笑了。”


    庾祺一面取了只杯子用茶水浇洗,一面低着头微笑,“不知在大人心中,何为大事,何为小节?”


    “当是社稷民生为大,个人安危是小。”


    “齐大人年纪轻轻,为官不大,倒懂得许多重臣贤臣的道理。”他将洗好的杯递给九鲤和杜仲,自己不吃,摸出条帕子擦手,“命是自己的,个人的安危怎样在个人,那别人的安危呢?也可不顾?”


    这“别人”自然是指九鲤,说得叙白哑口无言,低下头去。


    九鲤一听这话是兴师问罪的意思,便忙呷了口茶将杯搁下,把他搁在手上的手腕摇一摇,“叔父,是我自己一定要出来的,不怪叙白。我也不是白出来,杀林默的真凶给我们访着了,刚押去衙门。”


    庾祺怒其不争地瞟她一眼,“我看见了。”


    “您看到了?”九鲤兴兴的表情稍微转得凶狠,“是个小姑娘,比我还年轻呢,要不是逼急了怎么敢杀人?是那林默先奸辱了她!这样的人,就是死一百次也是活该!叙白答应我会和王大人好好商议给那姑娘酌情定罪。”


    说着,神色又低落下来,“说来真是可怜,她家中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位瘫痪患病的老爹爹,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瞒着她那老爹爹的。我方才瞧过,她爹病得很杂,我没瞧出症结所在。既然您来了,好不好去替他瞧瞧?啊?”


    庾祺柔声冷笑,“瞧过病,是不是还要给他开个方,再往咱们家铺子里给他配些药?既是个瘫子,家中没有亲人,自然是无人照料,要不要接他到咱们家,再买两个丫头服侍他?”


    她笑起来,“好呀好呀!”


    庾祺笑意一敛,将手腕无情抽开,“哼,你这闲事管得太宽了些。你不管管自己,只怕也要做个瘫子!”


    她垮下脸翕动着嘴皮子嘀咕,他虽没听见她到底在说什么,猜也猜得到是抱怨他没人情的话。他却不当回事,待她呷过那口茶便起身,“茶也吃过了,还不回去?”


    杜仲赶忙立身而起,转来搀起九鲤,将骑来的马让给庾祺,与九鲤一并上车。


    归至荔园,叙白不放心九鲤的脚,原想跟到那边房中,却碍于庾祺那张冷硬的面孔,只好在岔路上告辞,自回房中。


    庾祺回过头来,见九鲤一蹦一跳走得极慢,索性夺过拐交给杜仲,将她横抱而起。


    九鲤这一日给两个不同的男人抱过,心情也有些不同,给叙白抱的时候觉得诧异和羞涩,是种新鲜,而在庾祺怀抱里,听到他心跳的强弱,她也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他的呼吸里一阵一阵地紧缩,这感觉分外新奇,好像这颗心长出思想,不再是自己的一样。


    晚饭过后,九鲤跪在榻上推开窗,风是柔暖的,她把手抬起来挡住强光去追看太阳,太阳早沉没在对过那片房檐后头,斜阳西坠了,忽见柔歌挽着包袱皮前来。


    问过方知,原来是她家人雇了轿子来接她出去。九鲤想到她所谓家人是鸨母,心中有丝哀然,忙请坐奉茶,因说:“你这里回去曲中,往后还做从前的营生?”


    柔歌望着她捆得严严实实的那只脚好笑,“你背上的伤都还没好全,怎的又弄成金鸡独立了?齐家那样书香门第的人家,挑奶奶想必极重姑娘是否端庄贤淑,你这横冲直撞的性子,就不怕人家不喜欢?”


    说得九鲤脸上一红,“我又没说要给齐家做奶奶,管它什么喜不喜欢的。”


    “你成日与那齐二爷混在一处,还说不想?怕什么臊啊,这屋里只我两个,又没别人。”


    “我那是帮他查案。”九鲤不想在这捕风捉影的话头上打转,趁势扯到别处,“对了,你要出去,衙门答应放人了么?”


    她点头,“张捕头下晌对大家说,两桩命案的真凶都拿住了,痊愈的人尽可归家。我托人去给我妈传了话,她马上就雇了轿子来接我,现在园外等着。”


    九鲤不由得替她忧心,“听说做鸨母的都黑心,赶着接你去,是恨不得叫你立刻替她赚钱吧?”


    柔歌笑着摇头,“那倒不是,是赶着接我出去嫁人。”


    “嫁人?”九鲤大吃一惊,怎么突然要嫁人?,“嫁给谁?”


    “是一户老客人,扬州人,常到南京来跑买卖。才刚听我妈讲,他上月过来说是要替我赎身,我因困在荔园,竟不知道。”


    她难得半低着脸,不知准不准确,九鲤从她的笑意里看出几分认命的意味。


    “那关展呢?你忘得了他?”


    “忘得了怎样,忘不了又怎样?我又不是他的妻房小妾,没道理替他守寡。”她看着九鲤迷蒙的神态,翛然一笑,“你还小,小姑娘都是这样,以为喜欢一个人就能喜欢一生一世。其实一生那么长,谁说得准?”


    风由背后吹进来,缭乱了她的鬓发,她回过头去,脸被夕阳映得璀璨,“兴许明日我就不记得姓关的是谁。我没有以为自己有多矢志不渝,路多得很,只要不死,就要拣一条往下走。”


    “难道只有嫁人一条路?”


    “我又不是关幼君,我是靠男人吃饭的。不过你以为男人的饭好吃么?我柔歌旁的不在行,哄骗哄骗男人倒是打小学起来的本事。”


    一身的本事也在关展身上栽了个跟头,不过不怕,爬起来天还是那天,一样苟且过活。


    她一口呷尽盅里的茶,拧着包袱站起身。见九鲤也似要起身,眼皮一翻,笑了笑,“罢了,你也不要勉强送了,有缘再见吧。”


    九鲤仍执意送至门外,看着晚风将她的裙边漫漫卷起来,那背影不免伶俜。她扶着吴王靠坐下,朝那洞门一望望半天。


    天色渐暗了,庾祺坐在书案后面侧目,见她还在廊下坐着,横着条腿,脸上有点淡淡的哀哀的表情。女人最怕心怀情愁,一愁就易老,他却卑鄙地想,她倘或老一点也好,当初就不必叫他“叔父”,在他也能减少两分自咎。


    案子一了,不过两日,递嬗有好些痊愈的病人离园,大夫亦辞去好几位,荔园蓦地空下来大半,更显荒凉。春色却盛浓,到处是乱蓬蓬的花团,日影穿透,光与色形成一片无序斑斓,美而缭乱,像什么都不能永恒。


    九鲤背上的擦伤在愈合,总是痒痒,想挠又挠不着,杜仲哪里弄来柄白羽扇,叫她穿得薄薄的趴在榻上,他坐在窗根底下拿扇子替她轻轻刮蹭着。


    叙白进来时,看见两个人都是昏昏欲睡,太阳从窗户撒下来一大片,照透九鲤的背,直看到里面的皮肤,结了些斑斑点点的殷红痂,像跌落的胭脂红粉。


    他站在门前轻轻念道:“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婉香。轻烟薄雾,怎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①。”


    九鲤徐徐撩开眼皮,脸侧在枕上朝他一笑,而后又是失落,“好好的偏要在后头加这句‘只与离人照断肠’,前头再美,也不免伤感。”


    近来荔园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她也不免沾染些离愁。她爬起来,将光一掩,衣裳的质地旋即变得严严实实,再透不出一点皮肤,他一样有点失落,别开眼一笑,“我也是来告辞的。”


    杜仲撇下羽扇从榻上跳下来,“你也要回家去?”


    他点头,“案子查明,自然该搬回家去,我本就是为案子住进来的。”


    九鲤横着那只受伤的腿坐在榻上,脚上的板子拆了,只缠着些白布,一只脚缠得又圆又大,像脚上窝着只小兔子,令她不好动弹。


    她撇着嘴没搭话。他瞧出她不高兴,在凳上坐下,“你的脚可好些了,几时能痊愈?”


    “再有两三日就差不多了。”她叹了口气。


    他笑着,“等你的脚好全了,我邀你到我家中做客,我娘一直想见见你。”说完,又斜上眼望杜仲,“自然还有杜仲和庾先生。庾先生呢?怎的不见?”


    杜仲笑道:“有个病人请了他过去。”


    叙白暗里松缓下来,仍凝望回九鲤,见她偏着一张微红的脸,抬着下巴,神情还似不高兴,里头又掺着一丝骄傲。


    他给她镶滚着金边的侧脸刺激得心神一荡,格外温柔地道:“我也能到府上拜访你,你们。你们是定的几时出园?”


    九鲤抑着笑意道:“我们还有几日,还有几个病人没痊愈。”


    “你们一回去,药铺想必就要开张了吧?”见她点头,他又笑,“我回去一定预备好一份大礼,去贺你家开张之喜。”


    再说两句,他也怕撞见庾祺回来,便起身告辞。谁知出门就见庾祺站在院中,晒在太阳里,像已经站了有一会了。


    他不进屋,是因为既是道别,放他们多说几句也不为过,何况此事就该放任自流,顺其自然,男女之间怕最怕“棒打鸳鸯”,尤其这年纪的男女,哼,总是自以为是过甚其“情”。


    他看见叙白出来才踅入廊下,叙白要与他打拱辞别,他却懒得听他说话,只点头回礼便错身进屋,“今日转着脚腕还疼不疼?”


    旋即叙白听见九鲤有点雀跃的声气,“早就不疼了,几时能拆啊?裹得像只粽子。”


    庾祺难得玩笑,“没听说哪个地方有用猪蹄包粽子的风俗。”


    叙白听见她重重地哼了声,像是故意哼给人听见,摆明是撒娇。他扭头从窗户望进去,看见庾祺正躬身在榻前查看她的脚,只看见她披满长发的后脑勺,庾祺的脸越低,她的脑袋越歪,一头青丝从旁坠下来。


    她在追着庾祺的脸看,他想到这可能,有点惊吓住了,而后在诧异与一点嫉意中走出荔园。


    荔园外老远站着个人,见他出来,尾随了一截,走到大街上才上前与他搭讪,“齐大人。”


    叙白扭头上下照他几眼,想起来了,此人是那楚逢春的手下,他稍稍点头,“原来是你啊。”


    “我们明日就要动身回成都府去了,楚四爷特地打发我来同大人说一声。”


    叙白朝宽巷子中睇一眼,继续顺街上走着,“这园子的买卖做成了?”


    他落了半步走在他身边,“做成了,昨日李员外与我们签了契,等园子里的人搬空,我们自会请人来拾掇装潢。等这园子收拾好,还望齐大人代为敬献王爷,只要王爷肯受,日后我们老爷上南京来,还有重谢。”说着,摸了张银票递来。


    叙白看也不看,双手也不去接,只管朝前走,“不必言谢,这在大家都是得利的事情。”


    这人笑着点头,将宝钞收回袖中,朝他郑重作揖,“大人是做大事的人,自然不看中钱。那我代我家老爷多谢大人成全,愿将来我家老爷能与大人和王爷共计大事。”


    叙白摆摆手,自往岔路上去了。


    那路上琼楼玉宇,遮住了太阳,他在阴凉中缓缓牵动嘴角微笑,一个个游人从他身边走过,丝毫没有闪动他的眼睛。他看不见他们,只看到头上的太阳,放着火光万丈。


    自然答应九鲤替孟苒求情的事他是想不起的了。


    拖过两日,九鲤向张达打听,也没听见什么确切消息,只说那孟苒在衙门过了堂,而今押在监房里,至于如何论罪量刑尚不知道,只知道卷宗已呈交了南直隶刑部。


    九鲤不免有些悬着心,成日念叨,念得庾祺发烦,可巧这日吏部赵侍郎来荔园探望,他趁便同赵侍郎提及此案。


    这赵侍郎名赵良,岁数不算大,只三十七岁,原在京城吏部任职,全因前年得罪贵妃娘家的人,被放到南京吏部来,官职虽未变,到底南京不比京城,不是天子脚下,纵有一身功绩也难被皇上看见。


    时日一久,这赵良免不得养成些自由散漫,连坐着也全不似当年庄重,反有两分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只管笑着摇手,“这原是小事,南直隶刑部的殷大人与我是同科,又有些情谊,倘这案情属实,我与他说一声,请他核案时再三斟酌着定罪就是了。”


    庾祺拱手,“多谢。”


    赵良将睐不睐地看他一眼,翘起腿捋着胡子笑,“只是奇怪,兄弟你说不问闲事,当初我千请万请,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将你请到南京来治病,这会案子了结,你该躲清闲才是,怎么还管起一个毫无瓜葛的凶犯的死活?”


    庾祺倦怠一笑,“我是不管这等闲事,可鱼儿最好管闲事。”


    提到九鲤,赵良哈哈笑起来,将桌子一拍,“自你们到南京,我还没见过那丫头,快把她叫来我瞧瞧,看她还是不是像在乡下那般闹腾!我这一向到苏州考绩去了,昨日才回来,今日就赶到荔园来瞧你们,她可不要生我的气才好啊。”


    庾祺瞟他一眼,端起茶来,“你不是来瞧我们,你是来瞧我有否负你所托将这些病人治好。”


    赵良笑着端茶,咂舌道:“看你这人,你这算是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了啊,我既请你,还会不放心你?哪里的话!我听说明日就闭园了,总算了我一桩头疼之事,等你过两日药铺开张,我定送去黄金百两,权当奉贺之礼。”


    刚好九鲤在廊下听见这句,搭着话进来,“良伯伯,这百两黄金分明是我们来前朝廷就许下的,而今您拿来做我们家铺子开张的贺礼,这不是拿官家的钱做您自己的人情嚜?这倒好,您又省下一笔开销了,啧啧——”说着,合掌对着空气拜两拜,“阿弥陀佛,良伯伯这么会过日子,将来就是告老还乡也是富甲一方了。”


    赵良一手捋着须,一手笑着点她,“这丫头,还说我会算,我看谁都算不过你去,我压根没想到那层!”


    九鲤上前来拍下他那只捋胡子的手,“您还不到四十的年纪,偏做出这副老先生相,女人可不喜欢这样的啊。”


    赵良歪了歪身子,“不怕,横竖你伯娘厉害,不让我讨小老婆,不讨女人喜欢倒少些麻烦。你倒要说说你叔父才是,你看他比我小好些,也惯做那副老古板样,难怪迟迟给你讨不上一位婶娘。”


    九鲤便又转到庾祺这边,假装认真地盯着庾祺打量,认同地点头,“这话没错,按说以我叔父的相貌,多的有女人会喜欢的,只是他这人太没趣,一不会说笑,二不会哄人开心,所以才没女人瞧得上。”


    庾祺板着脸看她一眼,“没大没小。”


    赵良笑个不停,直夸九鲤是个“好丫头”。庾祺一脸没奈何,却是难得肯留客,吩咐九鲤往里间取些银子,去托厨房置办一席好菜。


    九鲤拿着银子出去,走不远,又绕回廊下听觑,听见那赵良笑平了,声音小了许多,叹道:“当年连你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子,想不到还真把这么个小丫头养大了,还养得如花似玉活蹦乱跳的。她母亲若在天有灵,想来也能安心了。”


    庾祺却冷声道:“我早说过,是你认错了,鱼儿不是当年的那个小丫头。”


    赵良仍悠哉笑着,“好好好,随你怎么说。”


    此话便转过,谁也没再往下说。九鲤只得怀着份疑惑转去厨房,未几置办了一席酒饭,直吃到下晌,园中最后逗留的几位大夫也相继辞回家去,赵良不好耽误他们归家,也半醉半醒地告辞。


    九鲤见他走路东倒西歪,有点不放心地去搀扶,“良伯伯,您是乘车来的还是坐轿来的?”


    他只管醉意熏熏地朝她摇撼着手,“别管我是乘车还是坐轿,反正我没醉,不会跌到秦淮河里头去!”


    “他一向是个路倒尸。”庾祺漠然冷笑,但眼睛一转,还是叫来杜仲,“扶你良伯伯出去,要是园外没有车轿等候,你就打发衙役去雇顶轿子送他回去,顺便给咱们也雇辆马车来。”


    九鲤暗自琢磨他这语气,二人绝不像是因为那年替赵良的母亲治病才认得,只怕和她猜测的一样,在那之前二人就打过交道,只是他不肯说,问也问不出来。


    忽然庾祺喊她:“鱼儿,回房收拾行李。”


    “噢。”她笑着回头,笑嘻嘻跑上廊,“回家囖!”


    来时只不过一口大箱笼,这会却不觉多出来一堆东西,好在庾祺托了张达,仅需收拾些随身细软,下剩的杂物叫衙役明日打点了送去家中。她稍不多时便收拾停妥,挽着个包袱皮转到北屋来,见庾祺也收拾了个包袱搁在椅上,这会正在埋头收捡案上那沓药方。


    才刚吃饭时赵良特地说起,欲将这些药方收入南京太医署,以备将来何地再闹此疫用得上。按说一个大夫的药方原是赚钱机密,越是疑难杂症,越得将方子严防死守,庾祺在饭桌上虽没应承,但这会见他整理分列得这般细致,九鲤猜他必会送去赵良宅中。


    到底他是无情还是有情,她此刻也有点看不明白他了。不过越是看不清,越想探究。她只管在碧纱橱下盯着他琢磨,不觉痴迷。


    ————————


    ①宋苏轼《减字木兰花春月》——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8章 螺钿香(〇一)


    椅上那灰缎包袱倒勾起九鲤记忆中的一段往事,是十岁的时候,那天庾祺要去往苏州城中替人看诊,她听说后忙叫冯妈妈帮着打点了细软,追至大门外,一把抢过杜仲肩上的药箱,背在自己身上,“我也去!”


    庾祺在马车前掉转身,神情漠然,“你去做什么?”


    她那两日不知为什么和老太太怄气,怕留在家中忍不住主动与老太太和解。却不屑说,只固执道:“反正我要去,回回您都只带杜仲去,我也要到苏州城中去逛逛。”


    杜仲嘀咕,“我是学徒,自然要跟着。”


    冯妈妈追到门上来,附耳和庾祺说了几句。庾祺方知她是与老太太赌气,不过凡与老太太相关的话,他常常是沉默,所以不好劝解她什么,便走到她跟前,将丑话说在前头,“不许嫌山路颠簸。”


    她仰起脸来,“好!”


    “不许嫌饭食不可口。”


    “好!”


    “不许嫌睡的地方不如意。”


    “好!”


    她心道自己才不是个娇气的人!


    谁知不在此处磨折人,便应在别处。她上车就有些瞌睡,便枕着庾祺的腿睡下去。山路颠得厉害,朦朦胧胧中觉得是给他一直用胳膊揽着才没跌下去,途遇野店打尖,看见他下车来就直甩胳膊,想是扶她扶得手麻。她看见了一面自责,一面又暗中得意。


    马车刚进苏州城,她仍是在他腿上睡醒,仰面看他,路上一个日夜,他嘴上下巴上起了一圈淡青的胡茬,她伸手去碰,硬得扎人。他不耐烦地偏了下脸,身上洋溢起一片微冷的气息,像山野中寒露的清香。


    她在路上摘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一股脑都塞在车内,下榻病人家中也不肯丢,“这些花都要插在屋子里,好不好,叔父?”


    庾祺脸上已有些不耐烦,也只好应她。她与杜仲抱着包袱往人家门上走,回头见庾祺正握着一捧乱蓬蓬的细碎白花跳下车。他穿着件黑纱白里的袍子,白的皮肤映着那圈淡青的颜色,头发稍显凌乱,脸上也有些厌倦疲态。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就认定男人就该是这样子,一片狼藉中仍然从容不迫。


    就像此刻,他理着那些药方,心里只怕是厌着赵良,也嫌麻烦,却仍将药方归置得细致。


    庾祺虽未抬头,也觉察到她站在那里,澹然开口,“都收拾好了?”


    九鲤抱着包袱进来,将鼓囊囊的包袱拍拍,“都在这里了。”


    庾祺抬头看她一眼,不觉微笑,“来时高兴,走时也是一样高兴,你到底是喜欢在外头还是喜欢家里?”


    要她说都是喜欢,在家困久了想外头,在外头逗留久了又恋家。她走去案前,歪下脑袋寻他的眼睛,“您在哪里我就喜欢哪里。”


    他明知道她这话没有暗藏的意思,但传进耳朵里,仍引发一阵心跳。他怕眼中有闪烁,始终低着脸,平静地笑笑,手上照旧忙着。


    九鲤恨他该说话的时候偏像个哑巴,沉默得多了,总让人以为他冷血无情,她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


    “你总说自己长大了,却还是离不得大人。”


    他开了口,却不是她爱听的,便又哼了声。


    “那好,回去就寻个人来照管照管你。”


    这更不是她乐意听的,苦着脸绕到他身旁来,“您真格要找个人服侍我啊?”


    他立起一沓药方,在书案上笃两下,郑重其事地望着她,“青婶要管一家人的饭食,哪得空照管你?你和仲儿如今都大了,像这回你受伤,他也有许多不便照顾你的地方,何况仲儿并不是你的下人,他和你原是一样,在乡下也有丫头服侍着,你从小压他压得还不够?他如今是个男子汉,你就不想着给他留几分面子?难道还要他为你鞍前马后?”


    恰好杜仲在街上雇了辆马车回来,九鲤心中忽给庾祺说得愧疚,便转去西内间帮他收捡行李,行动言语颇有些做姐姐的摸样,惹杜仲好笑,说她是屎壳郎坐太师椅,臭摆架子。好不到半刻,两个人又打闹起来,庾祺在这头听得脑仁突突直跳。


    赶在晚饭前归到琉璃街,临街的铺子还未开门,便取道巷中由仪门进去。奇怪仪门未关,也不怕走来贼人。进去便是前院,地上晒着些药材,不见丰桥雨青两口子,绕进二院,才听见正屋里有说笑之声。


    九鲤刚听见两句,便抢先急急从廊下跑去,进门一瞧,果然是老太太与雨青坐在里间榻上。她忙在罩屏外高声喊:“老太太!”


    老太太掉过身,上穿蓝灰软绸长袄子,底下半罩蟹壳青罗裙,身形略微一点发福,面相慈眉善目,头发掺着些银丝,梳得齐


    齐整整,只戴一根碧玉簪子。


    一见九鲤,便将两条胳膊长长地朝她伸去,笃了下脚,“哎呀我的鱼儿!快,快过来我瞧瞧可清减了没有?!”


    她跑来扑在她怀中,“您是几时到的?”


    “赶在你们前头一步,昨日到的,可巧庄子上的老陈两口子到南京来探亲,我就和他们搭伴坐了船来,倒快噢,只四日就到了。”老太太摸过她的脸,又摸她的手,瘪嘴道:“瘦了,肯定是在那什么园子里受了不少委屈!”


    “是荔园。”九鲤笑道:“委屈倒不曾受,只是里头吃得不可口,正想您烙的饼子。咦,您没带个人来?”


    “带人来反倒麻烦,我又怕你们赁的这宅子住不下,叫他们在家好生守着屋子。再说我也不惯人伺候,年轻的时候下地种庄稼,家里浆洗缝补,不都能忙活?”说着,伸着脖子朝那门外瞟,声音放低了些,“你叔父和仲儿呢?”


    “在后头呢。”


    老太太忙缩回脖子,假装没问过,眼睛却不住扫着门上。少顷却独见杜仲进来磕头,一样嘴巴甜,把她哄得眉开眼笑,那慈爱的笑颜里却始终有丝失落。


    还不见庾祺进来,连雨青也有点尴尬,望着门口笑道:“老爷想是在查看外头晒的药?”


    九鲤站起身,“我去叫他!”


    跑到廊下,未见庾祺,又绕至前院,果然见他与丰桥在查检地上晒的那些药,丰桥答话答得勉强,时不时扭头朝洞门这里看一眼,终于看见九鲤出来,便暗朝她使个眼色。


    大家都知道庾祺不过是借故在这里俄延,他母子二人本来素日就生分,隔了这些时未见,自然更是尴尬。有时候九鲤甚至会想,要不是当年因怕她这小拖油瓶无人照管,他根本就不会还乡。


    她捉着裙蹑脚走到场院中来,趁其不备,陡地搡他的后背,“叔父,要摆饭了!”


    庾祺早瞧见她一个影子斜在地上,未受惊吓,澹然回头,“和老太太说完话了?”


    “话一时哪里说得完?您不快进去问老太太的安?她是一个人坐船来的,老太太几十年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您还不去问问她路上好不好?”


    庾祺不禁想到年少时跟着师父走南闯北的光景,倘或有得选,他也不肯背井离乡。他像没听见,仍弯下腰拣起一枚药材细细捏着。


    “您真是没意思。”她不满地噘起嘴。


    他怀疑她另有所指,漠然道:“怎么样才叫有意思?”


    九鲤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是说您对老太太啊。”


    他慑她一眼,她没敢再说,小心扯他的袖子,“这时候忙着查看这些药做什么?您不饿我还饿呢,进屋吃饭吧。”


    他若无其事地拍着手,也不搭话。她只得拽着他往里头走,他虽然脚步迟缓沉重,心中却有些湿润绵软。


    走到正屋,他只对老太太说了句“您来了”。老太太要起身未起身地,也显得十分局促。而后这顿晚饭也吃得仓促,仿佛各自都有话要说,却有各种缘由捺住了没说。


    老太太这一来,自然占着正屋,庾祺睡在东厢一间大屋里,九鲤与杜仲占了西厢两间屋子。因服侍的人不够,雨青自是先伺候老太太要紧,九鲤晚上洗漱的水还是自去后厨打来的。老太太冷眼瞧了两日,见九鲤到南京不过两月,连烧茶炉子也学会了,心疼得要不得。


    这日清早趁九鲤来屋请安,她便说:“我这老太婆倒也罢了,是吃过苦的人,可你自小是由人服侍着长大的,这回到南京来,原怕带来的人多麻烦,就没叫人跟着来,瞧,连端水洗漱还得靠你自己。你这细胳膊端得动那一盆水啊?我看该在这里找个人服侍你。”


    倒与庾祺想到了一处,可巧庾祺进来请安,也道:“我也是如此打算,只是不知哪里去寻妥帖的人。”


    老太太见他难得肯搭自己的话,拘谨地笑了笑,“也不要多妥帖,只要手脚干净做事情麻利不躲懒就行,这里铺子还没开张,将来生意做得做不走还是两说,要是生意不好做,还是回乡下去,到时候还是家里的老人伺候。”


    言讫,她又觉话有不妥,窥看庾祺的脸色,“嗨,我是乡下人没见识,说的话也不中听。生意自然是能做下去的,你名声这样大,求医买药的人自然多。”


    庾祺却因她过分的小心眉心暗结,茶还没吃到半盅,就说要到前头铺子里看看。


    今日是开张吉日,一会还要放炮仗,前头只有丰桥杜仲两个人,想有些忙不过来。况在荔园也结识了不少人,这时候已递嬗来客,听见外头逐渐有人说笑起来。


    老太太只好笑着点头,直看着他出去。落后回过头来一瞧九鲤,一份尴尬立时化开了,浑身骨头也松懈不少,脸上的怅惘却难化开。


    “你们到南京来,你叔父像管你管得多些?”


    九鲤撇下嘴,哼了声,“他老是不该管的地方瞎管!”


    老太太低着声,好像怕给庾祺听见,“他就是这样,面上凶,其实心肠是好的,你小时候最怕他,又粘他粘得厉害,一生病就要找叔父。”


    九鲤自己也笑,“因为他是大夫嚜。”


    “不过他这回算管对了,我听他信上说那齐家,像是户大好的人家?什么书香门第不书香门第的我也不懂,只是听咱们家吴账房说,在南京城是名门,到底是不是?”


    可算说到这话了,九鲤知道她正是为这事来的,不然她一向怕出门,坐四五日的船更是难熬,才不肯来。


    她却只管笑着打哈哈,“不清楚,我也不大熟。”


    老太太又问:“听说是个做官的?年纪大不大啊?”


    九鲤随意点头,“做县丞的。”


    “唷,可别像咱们县上那老爷,都快五十了。这年纪我可不答应,咱们又不是一定要嫁富贵人家。”她见雨青端着几小碟精致点心进来,又望着雨青,“咱们丫头这模样,配谁配不上,犯不着与那些老皮老相的磨,再说如今咱们庾家也不缺钱。”


    雨青搁着碟子笑道:“人家年轻得很,看模样不过长咱们丫头四.五岁,我见过一回的,一表人才,照咱们老爷差不多。”说着自惊,“您别说,还真和咱们老爷有两分像。”


    要说相貌与庾祺有两分像,老太太便放心下来,“管他县丞还是县令,年纪轻轻能当官就是有出息的。”


    正说着,就见杜仲跑进屋,“齐叙白来了,说要进来给老太太请安,师父叫我来问一声,老太太见是不见?”


    老太太还有些发蒙,不知齐叙白是谁。


    雨青笑着拍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原来说半天说的就是此人,老太太慌了神,忙叫雨青进卧房取了镜子来,唯恐哪里没拾掇好不庄重,可别在这样的公子面前跌了庾家的份。亏得今日因为铺子开张,穿了身簇新的枣红衣裙,理了衣襟又拂头,将镜子递给雨青,“叫齐什么白来着?”


    九鲤笑倒在榻上,“齐叙白!”


    她渐有些会悟过来,想是庾祺写信回去根本没将齐家说得清楚,否则老太太不可能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暗中好笑,抬手帮老太太扶一扶玉簪,“瞧您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您丢在外头的亲孙子找来了。”


    老太太把她的腿一拍,嗔道:“瞎说!”


    刚好叙白随庾祺进到二院的时候,听见九鲤带笑喊了声他的名字,心头一震,像纶音圣旨宣他觐见一般,挺直了腰板,显得分外庄重。


    庾祺瞟他一眼,领他由廊下慢慢绕去,“齐大人真是消息灵通,没下帖请就知道今日我这铺子开张。”


    “先生行事深藏若虚,可满亭都传遍了,谁不知今日庾家的同寿堂开张?我听说王大人也预备了份礼要赶来贺。”


    头先共治疫病的大夫都带着礼来了,也有好些病人合力打了块“惠及于民”的匾额送来。叙白自然也在前头铺子里挂了礼金,又另有些东西,单差个小厮抱着跟在身后进来。只是听庾祺的口气像不大欢迎,一时心中忐忑,生怕一会大家说起话来时,庾祺在老太太跟前表露出对他不大喜欢的意思。


    好在庾祺领他进


    屋后只稍作引介,便又要往前面去。


    九鲤忙起身追出罩屏喊他:“叔父,外头忙不忙呀?”


    他掉过身朝罩屏看一眼叙白,又看她,将笑未笑道:“问什么,再忙你也帮不上,你不是要陪老太太待客么?”


    九鲤回头瞅一眼,悄声咕哝,“又不是我请他来的。”


    他脸色稍显难堪,心里有股自作自受的苦闷,没作声,板着脸出去了。九鲤只得掉身进来。


    叙白正向老太太作揖行礼,老太太穿戴虽十分体面,言行间却还是个久居乡野的妇人,有个当官的和她郑重拜谒,她简直受宠若惊,慌得不知打哪头扶他好,“当不起当不起,我不过是个乡下老婆子,哪受得你的礼唷!”


    他本有些瞧她不起,不过抬眼一看九鲤紧挨在她旁边坐下,挽着她的胳膊和他微笑,他便又拿老太太当素日往来的官宦人家的老太太一般敬待,“今日贵府大喜,家中太太听说庾先生的母亲到南京来,原也要来拜访,又怕唐突,便先遣了我来给您老人家请安,您老身体一向硬朗?”


    老太太笑个不住,“我还走得动,你母亲好不好?是多大的年纪?”


    “家母今年四十三。”


    说的是齐府正头太太,九鲤附在老太太耳边说了两句,老太太会悟,又问:“那你娘呢?”


    “我娘是四十。”


    老太太点头,“听说你还有个大哥?”


    “大哥长我两岁,现今在南直隶礼部任员外郎。”


    老太太似懂非懂,总而言之赞道:“反正都是有大出息的,不像我们仲儿,比你小不了几岁,学医还学不明白,难道还指望他读书当官啊?”


    叙白笑笑,叫了门口小厮进来,“我母亲听说老太太到南京,怕老太太嫌麻烦带的衣裳不够,特地在家拣了几匹好缎子送给老太太裁衣裳。”


    四匹缎子,有两匹颜色鲜亮,一看就是年轻姑娘穿的花色。老太太侧目睃一眼九鲤,又看他,“回去替我谢过你母亲,明日我请她来家坐坐,可不要嫌我们这地方小。”


    “巧了,我母亲还想过几日请老太太到家里吃顿家常便饭。”


    老太太握着九鲤的手点头,“好好,当去的,当去的——你今日别急着走,留下来吃午饭,也别跟外头那些人吃,就在这屋里,咱们自家人清清静静地吃。”


    叙白听见“自家人”三字,会心一笑,把九鲤瞄一眼。


    九鲤回以一笑,又觉得尴尬,只好挽紧了老太太和他打趣,“我们家吃的都是粗茶淡饭,不比你府上的饭菜精细,你吃不吃得惯啊?”


    他笑得有两分不好意思,老太太瞧在眼里,十分满意,觉得也只有这样斯文好脾气的人才包容得下九鲤的骄纵任性。


    午饭难得热闹,老太太在正屋里摆了一席款待叙白,庾祺自在前院厅里摆了三桌招待来贺之客。


    庾祺原无意留客,可这些人坐在厅上讲讲谈谈总不说走,直捱到午晌,丰桥不得不硬着头皮私下同他道:“老爷,怎么着也得摆上酒菜,否则太说不过去了。”


    庾祺睃一眼那些人,只得攒眉点头,“那也不要费事了,去街上酒楼里要几桌酒饭来摆上。”


    这些人逗留原是为候那王大人与赵良,他两个相邀着姗姗来迟,席面摆上了才到。那徐卿和魏老忙慌地迎到街面上,见他二人落轿便上前打拱,“二位大人怎的这时候才来,酒席已齐备,大家都不敢入座,就等着两位大人。”


    赵良打帘子下轿,哈哈乐道:“等我们作甚?还不吃了快走,庾祺心里头只怕烦得要死了!”


    庾祺勉强立在门前,倦怠地打了个拱,“哪里话。”


    也亏得有这班趋炎附势的大夫,令他免去应酬之麻烦,不过陪着用了饭,便吩咐丰桥在厅上款待招呼,借故躲进二院。里头在一片哄笑声中倒显得清幽,他走在廊下,听见九鲤的声音从房中传出来,轻盈雀跃,正映着廊外那片潋滟晴光。


    而叙白则用一贯温文尔雅的口气细说着他家中的人和事,都有哪些人口,各自在忙些什么,唯独不提他祖父当年的风光,显得为人谦和。


    老太太听下来,只觉齐家是户再好不过的人家,人口并不繁杂,心下益发满意,因而分外热络,“你吃啊,这雪里蕻是我自家腌的,这回特地从乡下带来,鱼儿最喜欢吃它炒这毛豆。”


    叙白本没多大胃口,知道九鲤爱吃,也搛了些吃,“老太太的手艺是好,不像外头卖的,咸淡恰好。”


    老太太不禁想到大儿子,和他一样嘴巴甜,不像庾祺,打小就不爱说话,给他吃什么就吃什么,说不出一个好字,也不说坏。


    她细细盯着他的脸看,都说他有两分像庾祺,其实倒有四分像老大。她心里一动,便忍不住给他搛菜,“你多吃些。”


    叙白瞥一眼碗里,全没了胃口,碍着九鲤才硬着头皮吃下去,嘴上一直谢,“老太太待我这般亲近,叫我想起从前祖母在世的时候,我也就不见外了,日后常来叨扰,也不怕老太太嫌。”


    “不嫌不嫌,巴不得你常来呢。”她凑近些瞧他,“瞧你年纪轻轻的男人家,有些清瘦了,是不是常生病啊?我们鱼儿小时候也娇弱,我常盯着她多吃,这两年倒好些了,吃药到底不如吃饭好。”


    说着又搛了块鹅肉在他碗里,叙白已觉得要从胃里呕出来,拼命抑着那股恶心,笑着夹起来吃了。


    庾祺从门口斜望进小饭厅,看见他脸上满是不由衷的谦和亲切的笑意,心里觉得可笑。不过又看三个人坐在那里简直其乐融融,他倒像个局外人,又感到一阵微妙的局促。他反剪起手,低头看一眼脚前的门槛,就掉身走了。人是他招来的,他根本没有认为人家可笑的道理——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9章 螺钿香(〇二)


    算一算已入初夏,怪不得太阳这般晒人,幼君站在织坊门前,瞧着街前那太阳有些却步。她眉心缀着颗亮晶晶的汗珠,额钿似的,娘妆瞧见一笑,摸了条绢子递给她。


    她轻轻蘸了汗,将帕子拿在手里看,“这是哪里来的?”


    “不是姑娘的?”


    是条灰色的干干净净的鲛绡帕,没有绣纹,她从没有这样的帕子。细想才想起来,是那回去荔园见庾祺,说到弟弟哭起来,他递过来的一方手帕。大概浆洗的丫头当是她的,仍洗了送回房中,今日娘妆凑巧就带了这条。


    织坊的掌柜捧着账本出来,“这是上月的账,我给姑娘搁到马车上去。”


    幼君回神,脸色变得肃穆,“广州要的那三千匹布一定要赶在下月前都纺出来,宽了你们几日,倒把你们给宽懒了。不能按时交货,还做什么生意?我看你这掌柜做了七.八年想是做得烦了。”


    掌柜抱着沓账册哈腰点头,“大姑娘放心,我一定催促着他们。”


    “不单要催,还得紧盯着,不要因为赶日子就疏了质地,做买卖诚信最要紧,把我关幼君的招牌弄坏了,我可要拿你是问。”


    “是是,大姑娘请放心!”


    幼君点点头,看着他把账本放去车里,这才从屋檐底下走出来。可巧看见县令王大人的软轿从街前抬过去,她停在马车前问一句,“王大人这是到哪里去了?”


    那掌柜道:“前头同寿堂开张,想是吃人家的席去了。”


    她听着耳熟,“不是庾先生家的药铺?原来他家也是在这琉璃街上?”


    娘妆含笑摇头,“不大清楚。”


    二人相继登舆,还要往珠宝行中去查账。马车朝前走,幼君打起小窗帘子慢慢望过去,终于看到那同寿堂。门前遍地红艳艳的炮仗碎屑,适逢庾祺在门前送客,一阵风吹来,将他卷在那纷纷红雨中。


    这药铺倒大,他这年纪,又是白手起家,能做到业内翘楚也算厉害,何况是个心细的聪明人。幼君微笑着丢下帘子,“我们也该


    来贺一贺的,说起来,庾先生总算对我有恩。”


    娘妆稍后领悟过来,是说他没往下紧紧追查案子的事。她点点头,又说:“可我瞧庾先生这人不算好相与,对谁都是冷冷的。”


    幼君沉默着看她一眼,而后轻声道:“道是无晴却有晴。”


    不多时走到珠宝行,她收了账本,叫掌柜拿了些难得的好货进内堂,吃着茶,与娘妆在桌上慢慢拣。挑来挑去,最后挑定两颗猫眼大小的红蓝宝石。


    原要命人打个金镯子嵌在上头,想想算了,“金子未免俗气,想那小鱼儿姑娘年轻,不会喜欢。”


    娘妆与九鲤也有过一面之缘,回想起来,含笑点头,“不如就找个精致好看的匣子装了送她,随便她拿去嵌什么。”


    幼君旋即叫掌柜拿了好些装东西的匣子来,可看来看去,不过是些花色俗气的锦盒,装这两颗石头不配。


    那掌柜道:“咱们典当行里倒有些好看的木料匣子,都是好料子做的,大姑娘何不去那里找找?”


    因又走到典当行中,开了库房,有大堆木制妆奁匣子搁在架子上,都是人家拿来典的。东西虽是好东西,可华而不实,一典就折了一半的价钱,赎的懒得再来赎,买的也买不起,多半束之高阁,什么时候有人买了贵重的古董顽器,搭着装来送他。


    这间库房光线黯淡,幼君正顺着架子慢慢往里走,忽然“嘎嘎”两声,不知打哪个角落里扑出来一乌鸦,从她头上飞出去。又听“咣当”一声,有东西从架子上跌下来,幼君定睛看去,正巧是只巴掌大的黑漆木制首饰匣子。


    她因看大小合宜,拣起来吹了吹积的灰,露出上面精致的螺钿花纹,匣侧是相连的彩云追月纹样,匣面是一副飘逸的广寒仙子图样,嫦娥怀中抱着只玉兔。可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九鲤就是属兔的。


    匣子在手中渐渐散出古老的沉香,仿佛一缕魂,曲曲绕绕地缠到她身上来。她捧着匣子笑一笑,眼睛钉在上头,仿佛看不见别的。倏地也像在耳边听见缕声音,尖尖细细的女人声音,像两排女人的糯白的牙齿突然咬在她耳朵上。


    她猛地回头,见是娘妆与掌柜站在身后,门不知几时关上的,屋子里更暗了,到处是沉香木的香气,像困在一口棺材里。


    她有点疑神疑鬼,“你们听见没有?”


    娘妆问:“听见什么?”


    “有个女人在笑。不是你?”


    “不是我。”娘妆满面疑惑地摇头,“姑娘别是听岔了。”


    幼君蹙起眉头,明明就是耳边,似哭似笑的。她狐疑着睃巡一眼库房,看见一团黑影子蜷在那角落里,是个活物。她小心翼翼走过去,那东西突然跳起来,“喵”地一声闪不见了,原来是只黑猫。


    真是自惊自吓,她直起身回头对掌柜说:“就是不常进的库房也要时时扫洗,瞧这一屋子的灰。”


    拿这螺钿匣子装好两颗宝石,再登舆往回走,又转到琉璃街上。她在马车里瞧见同寿堂内客已散毕,门前满地残红,像戏园子里散场,人家撒了一地的果皮瓜子壳,斜阳照着柜后那一排乌油油的药柜,庾祺正背身在那里查检那一个个小抽屉,在他身后,空气里浮荡着不少尘埃,这情状竟有种凄凉之感。


    她忽然想起蔡晋,有点怯,“天晚了,明日再送来吧。”


    临放帘子,看见铺子旁边的小巷中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齐叙白,一个是九鲤,真是双璧人,她丢开手,了然于胸地在车内微笑。


    庾祺掉转身,马车刚好从铺子前过去,他踅至柜外,走到门首朝街上一望,行人寥寥,周围的铺子大多关了门,长街余晖,再繁荣的南京城此刻也显得空寂。望到这头,看见九鲤并叙白站在巷口,大概是从仪门那头出来,在候马车。


    这遍地余晖仿佛是着了火,逼得他向后退步,回到门内,有心无心地竖着耳朵听,却是什么也没能听见。


    九鲤道:“谢谢你。”


    叙白愣了下,扭头看她,“谢什么?”


    “下晌我听张大哥说刑部复核林默的案子,最终给孟苒定了个私相复仇,本该无罪,不过她又受李员外所告,需在狱中服役半年才放她回家。”


    原来是说这个,叙白差不多都忘了孟苒的模样了,哪还记得替她申辩。不过他看着她斜阳里透亮的笑脸,决定居了这份“功”,笑着点头,“不必谢。”


    经她这一提,他倒想起来摸了锭银子递去,“既然你家的药铺开了张,就劳烦你替那孟老爹抓些药交给周嫂,他们是邻里,一向交情深厚,大概肯照料孟老爹。”


    九鲤不肯受,“嗨,我们家就是开药铺的,还要你破费什么?”


    “上回你跟庾先生提过,他不是不许你白抓药给人?不过是钱,没什么好计较的,你何必惹他生气?”


    马车赶来了,他迟迟不收回手,九鲤只得接了来,望着他登舆。他坐定了,又将门帘撩开,笑道:“我今日说请你们到我家中做客可不是客气话,过两日就给庾先生下帖,你千万要来。”


    她握着银子连连点头,忽然觉得他那笑脸有些孩子气,叫人不能不满足他的要求,自然而然就忽略了自己的感受。


    她朝前走到铺子里来,见庾祺站在柜后低着头拨算盘,便将那锭银子搁在柜上,“这下总能给孟家老爹抓药了吧?”


    庾祺猜到是叙白给的,瞥那银子一眼,没抬头,“还给人家。”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平白无故收别人的钱?”


    她乜一眼,“这又不是给我的!是人家出钱请我给孟老爹抓药。您的心不善,还不许别人做好事么?”


    他哼笑着,“齐大人日理万机,会有空闲理会这些蝼蚁之人的事?”


    九鲤有时真是看不懂他,对叙白分明处处透着不喜欢,偏要写信给老太太。想来这份矛盾大概连他自己也是弄不清的,往往人都是这么稀里糊涂过活。


    她伸去胳膊,轻轻拨弄算盘珠子,低着脸,“看您把人说得,人家在孟苒的事上也算尽心了,不然那孟苒胡乱给那王大人一定罪,岂不误了她的性命?这回好了,我听张大哥说不过关她几个月,到时候就放出来。”


    庾祺抬起头,举起算盘一扬,歘一声,各子归零,他却没分辩什么,只拿过银子,“要抓什么药?”


    “我不知道,我没看出他是个什么症结。”她两肘抵在柜上,托着讨好的笑脸,“不如您去给看看?”


    他冷笑着,“我没那样的好心。”


    九鲤料到他会这么说,也并不抱什么期望,她将双眉轻轻往上一提,撇下嘴也就罢了。


    没曾想次日清早,九鲤吃过早饭回房睡回笼觉,因睡不着,坐在榻上推开窗,就见庾祺从对过东厢房出来,穿着身鸦青圆领袍,脚套黑丝履,像是要出门。她正欲问,庾祺倒先朝她招了下手,她一笑,忙跑出去,绕到对过,杜仲可巧也从前院进来,回他说已雇来了马车。


    “雇了马车?叔父大清早要上哪去啊?”


    庾祺不答,漫不经意地朝她睨下眼,“你去不去?”


    管他哪里去呢,反正同他出门去逛逛也巴不得,她重重点头,马上要回房换衣裳,怕他不等她,一步三回头,“要等我噢!”


    出来却不见人,她忙跑到铺子里,看见他在和丰桥交代话,心弦一松,欢欢喜喜先上了马车等他。


    杜仲早背着药箱坐在里头,她坐


    在对过问:“咱们是往哪去?”


    “不是去替孟老爹看诊么,你不知道?”


    “叔父昨日还说不管呢。”


    “齐叙白不是给了银子?师父早起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反正那锭银子看诊抓药都有宽余。”


    九鲤心头高兴,却翻着眼皮,“还没诊过呢他就知道会有宽余?”正好庾祺钻进车来,她忙迎着他甜甜一笑,“叔父。”


    那平安巷离琉璃街约莫个把时辰,九鲤在车里晃得直瞌睡,不管不顾地便将个脑袋搭在庾祺肩上,庾祺斜瞥她一眼,也将眼阖上,靠在壁上假寐。然而她身上甜丝丝的玫瑰香总往心里钻,想睡也睡不着,他只得又将眼睁看,斜睨见她两排浓密卷翘的睫毛,帘子漏进来的一点光斑在她眼皮上直跳,使她睡不安稳,他便横出胳膊将那帘角拽着,像在搂抱着她。


    经过荔园门口,有些闹哄哄的动静,吵醒九鲤,她撩开小窗帘子一瞧,见是好些泥瓦木花匠推着小车出入,看来是在装潢。难道这园子还真给上回那个楚逢春买下来了?


    她狐疑着放下帘子,瞥眼一看,庾祺肩头湿了一片,想是自己流的口水。她不好意思地摸出帕子搽了嘴,又替他搽衣裳。杜仲在对过嘿嘿直笑,她便将帕子朝他脸上扔去,狠剜他一眼。


    及至孟家,先去寻了周嫂,一同去孟家给孟老爹瞧病,那孟老爹睡在床上,两眼木怔怔地睃着几人,“小苒呢?她到底上哪里去了?怎么这么些日子了还不回家?”


    周嫂忙笑道:“不是跟您老说了嚜,小苒姑娘去人家大户里做活计去了。”


    “什么活计要做这些日子?”


    “人家是结亲,好些东西要赶在喜期前做出来,所以暂留小苒姑娘在府里。您老别担心,小苒姑娘去时和我交代了,叫我代她照管您,小苒姑娘是去赚大钱去了,您看,她在外头给您请了神医,今日来给您瞧病的。”


    说着让开请庾祺诊脉,诊过倒无大碍,只是人常瘫在铺上不得活动,所以这病那病的便寻上门来了。


    他起身道:“就是下半截动弹不得,能动的地方也要日日动一动,既是筋骨,就要舒展,还要常到屋外去晒晒太阳。”


    周嫂请着几人走出来,一面作难道:“他是半身瘫痪的人,就是我和婆母两个人时时在家,也弄不动他啊。”


    九鲤钻到前头来,“周嫂,你丈夫不是打家具的么?会不会打车撵?要是会打,我出钱打一张给孟老爹使,他进出活动不就便宜了?”


    说着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两银子来,要递去,又扭头看看庾祺脸色,轻哼一声,“我使的是自己的月钱,大不了我这月少买些零碎。”


    因而庾祺也不能说她,先一步往前走到院中。听见周嫂在后面和她笑说:“我听娘说有对年轻貌美的夫妇曾到过我家,说要打张睡床,问了好些话。我当时就想大概是姑娘与齐大人,果然不错,不然姑娘怎知我丈夫会打家具。”


    杜仲走在他旁边,也听见此话,恨不得将个脑袋埋到孟家的地缝中。庾祺凌厉瞟过他一眼,扭头去望九鲤,九鲤忙讪笑,“嗨呀,那都是您家老妈妈自己猜的!”


    言讫忙跑到庾祺跟前来,低着头像犯了什么错。一路走出平安巷,再登上舆她也有些不敢看他,怕受他责骂。


    果然屁股刚落座,庾祺便冷声道:“人家猜错了,你就不会替自己分辩两句?”


    她只得小声咕哝,“又不是什么大事。”


    “姑娘家名节不大,还以什么为大?”


    她稍斜一眼,“名节难道比命大?”


    “你那时候事关性命了么?”他只管冷盯着她,“既与性命无碍,为什么由得人家将你同一个男人不清不白牵连在一起?要是传出去,将来谁还登门说亲?”


    说得她不高兴,干脆抬起头,“还用别人登门说亲么?您心里不是早就有了个人选么?您连老太太都请来了,这会却说这种话。”


    “不过是人选,又不一定是他。”


    她把脸偏到一旁去,“既然要选人,为什么又不能是他?折腾来折腾去,有什么意思。”


    庾祺心头冒出股无名火,“那是替你选夫婿,你当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事?”


    她一口气堵上来,梗起脖子道:“倘或一定要替我选,不如选他!”


    这“倘或”是留有余地的,可庾祺偏偏不能在这余地里转圜。他盯着她不作声,最后只得无可奈何地将眼转开。


    杜仲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唯恐火药烧到自己身上,便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喘,恨不得此刻谁也看不见他。


    转回家中,日头高悬,九鲤从马车上跳下来,只觉口渴,谁也不理,急急穿过铺子,一径往后头吃茶去。刚进二院洞门,就听见正屋里有人说笑,有两个是老太太和雨青,还有个女人的声音,听着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绕进屋一看,外间那桌上摆着些东西,一看就是人家送的礼。再朝右边罩屏内看,原来是关幼君同老太太坐在榻上说话,雨青与娘妆在对过凳上坐陪,四个人各捧着碗冰乳酪在吃。


    老太太扭脸见九鲤进来,便和幼君一笑道:“瞧,回来了,我们丫头在家总是坐不住,在乡下的时候就爱领着丫头漫山乱转。”


    说着拉过九鲤看她脸上,一面嗔怪,“今日外头热得很,瞧你脸上都出了汗了。城里头不比乡里,都是认得的人家,我看这南京城中的人比苏州城里的人还要多,都是南来北往的,没准就有贼盗,你偏要跟着你叔父出去。你叔父和杜仲呢?”


    “在铺子里拟药方呢。”九鲤见老太太手里握着柄新的苏绣纨扇,一看幼君手上也有柄差不多的,便知是幼君所赠,又走到幼君跟前福身,“关姨娘。”


    幼君打着扇道:“姑娘在外头跑热了?可巧我带了两把扇子来,老太太才刚拣了一柄,还有一柄,娘妆,你去拿来。”


    娘妆起身踅出罩屏拿了个扁匣进来,打开给九鲤看,老太太也伸头瞅一眼,又瞅自己手里的扇子,“我是随便拣的,你看你喜欢哪一把,我让给你。”


    幼君在旁微笑,“老太太真是疼孙女,怪不得鱼儿姑娘是这性子。”


    九鲤见老太太业已收下,自己不好不收,便将扇取出来道谢,坐在老太太身边,伸出脖子,“姨娘贵人事忙,怎的今日得空到我家来?”


    幼君笑道:“我听说你们药铺昨日开张,原该昨日就来贺的,不过昨日事情缠身,没得空,所以贺得迟了。”


    说话见庾祺进来,几双眼睛齐齐望到外间去。幼君只稍稍看他一眼,又收进目光和老太太笑道:“庾先生来了,怎么不见小少爷?”


    庾祺道:“杜仲还在外头配药。”


    老太太见他额上也有层汗,想说什么又没能张开嘴,只好睇雨青一眼。


    雨青迎将出去,“老爷是吃茶还是吃冰镇乳酪?”


    “吃茶吧。”他款款走到罩屏里来,看九鲤老太太两个手上都摇着新扇子,想是幼君送来的礼,便朝她打了个拱,“何敢劳动关大姑娘破费?”


    幼君笑笑,“不算破费,都是我们自家的东西,外头市价听着唬人,其实花不了几个本钱。我听说昨日先生家里热闹得很,南京城差不多数得上名号的大夫药商都来了,连王大人与吏部赵侍郎也亲自来贺,我怎敢不亲自来?所以略备了薄礼前来,请先生恕我唐突。”


    又使娘妆将余下几个小匣子都抱了进来,有一细长锦匣,翻开来是支品相极好的人参,她道:“我们一位掌柜前几年到辽东,得了几支好参,都送给了我。我搁在家里又一直使不上,想着先生的药铺大概有用道,就给先生带了一支来,权当贺礼。”


    庾


    祺看那匣子一眼,微笑道:“如此贵重之礼,庾某愧不敢受,大姑娘还是带回去自用吧。”


    “昨日那么些人来贺,想必送的贺礼也不少,先生难道都不收?”幼君将笑脸转向老太太,“先生从前帮了我些忙,要不是先生,我弟弟只怕如今还死不瞑目,先生不收我这礼,我就只当是瞧不起我或是瞧不上这东西,要不然就是庾先生怕这份礼会烫手,怕我将来有事相求?”


    说着,又微笑着转看庾祺,“先生尽管放心,我关幼君在南京城做了十年的生意,还甚少求人的。”


    “我也从来无力帮得上大姑娘什么。”庾祺不爱和人推推让让,只得点头,“那我只好笑纳了,参放在我铺子里,不过是寄存,姑娘日后倘有用处,尽管来取。”


    幼君和老太太道:“庾先生太见外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40章 螺钿香(〇三)


    九鲤像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管盯着娘妆手上的那只螺钿漆面方匣子在看。匣子虽小,可上面的螺钿手艺简直巧夺天工,嫦娥仙子背后的宫阙一角熠熠生辉,美轮美奂,连身上穿的衣裙亦随光影变幻,多姿多彩。渐渐又闻到一股幽香,沁人心脾,醉人神魂。


    幼君瞧见她的目光,便从娘妆手上接来匣子打开,递在炕桌上给她和老太太看,“上回初见姑娘时我就十分喜欢,同姑娘说好的,一定要给姑娘预备件像样的礼物。可巧叫我在我们珠宝行里找到这两个,我因不知道姑娘素日喜欢什么首饰,没好自作主张,就没叫他们雕琢,姑娘喜欢嵌个什么就另请师傅雕了嵌上去吧。”


    老太太眼前一亮,虽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也看得出是顶好的玩意,连她也不敢受,忙摇撼纨扇,“这样好的东西,我从前真是见都没见过,大姑娘送两把扇子也就罢了,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们哪敢收!”


    “东西再贵重也只是个东西,玩意而已,老太太再要客气,我下回可不敢登门了。况且我上回就同庾先生讲过,这样的东西只有和鱼儿姑娘才是正配,我才不忍心见它们流落到那些俗人手上。”


    九鲤鬼使神差伸手去接,还未接到手,听见庾祺咳了一声。旋即幼君将盖子阖上了,啪嗒一声,九鲤还魂,缩回手,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庾祺。


    庾祺一味从容客气,“上回的话不过是彼此客套,当不得真,关大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人参就罢了,这两颗宝石价值不菲,鱼儿万不能受。”


    幼君见他一家子都拒得坚决,只得微笑点头,又看九鲤还盯着匣子看,便将两颗宝石取出来交给娘妆,匣子仍递给九鲤,“里头的东西我拿回去,匣子给姑娘留着玩吧,我看姑娘喜欢这小匣子。”


    说话一笑,“这匣子虽精致,可却不值什么钱,是人家拿来典当的物件,多少年也没人来赎,我是见它好看就拿来装这两颗石头,庾先生可不要再说什么贵重不能受的话。”


    庾祺见九鲤实在喜欢,想这东西也不算很贵重,倒没说什么,看了九鲤一眼,“那你谢过关姨娘。”


    九鲤接了匣子,到跟前福身。


    幼君托住她的胳膊,“不必不必,再施礼我倒要受不起了。”


    一时杜仲进来,也来跟前见礼喊“姨娘”。幼君又望在他脸上,笑着笑着,心头不由得泛起一丝僝僽。


    稍过须臾,她猛地眨眨眼睛,从沉湎中回神,由袖中摸出件东西递去。杜仲低头一看,是一件金打的双鱼戏莲佩。


    九鲤亦够眼去瞧,那佩子她认得,原是关展的,只得一半,后来托庾祺还给了她,想来另一半是在她手里,如今她将两半又融成完整的一块,送给杜仲,不知是个什么意思。连娘妆眼中都有丝诧异闪过。


    她在这里客气了半日,此刻倒是不见了虚伪客气,剩一脸温情注视着杜仲,“我实在猜不到你这岁数的少年郎君喜欢个什么,只好送你这个。”


    她仿佛是推让得累了,不容拒绝地拉过杜仲的手,将鱼佩塞在他手中,“我兄弟英年早逝,你就承了他往后的寿数吧,要长命百岁。”又横眼看看九鲤,“和你姐姐两个相互扶持,共进共退。”


    这祝词倒令庾祺说不出什么,只好命杜仲收下道谢。


    幼君再坐片刻便起身告辞,老太太原要送她,她却说外面日头晒人不必送,老太太只得叫庾祺相送。


    庾祺并她主仆二人慢慢走出来,一路无话,走到铺子里,幼君却说要抓一副药。庾祺看过方子便知是关家太太吃的药,随口问:“你母亲的身子还不见好?”


    “旁的都稍好了些,只是精神头还是不好。弟弟的死对她打击甚大,心病难医。”


    庾祺因见丰桥在为别人抓药,只得自己绕到柜后亲自去抓,“不知时至今日,姑娘有没有后悔过?”


    幼君在柜前淡淡一笑,“庾先生常有后悔的事么?”


    庾祺举着小秤回头看她一眼,她将脸略微歪着,眼中仿佛暗藏一丝冷冰冰的挑衅。


    庾祺笑了一笑,仍旧扭头抓药。一个个装药的小抽屉拉出来,散出各式各样的药香,别有种古朴神秘的韵致。


    “我真喜欢闻这股味。”九鲤道。


    杜仲见她又凑去闻那螺钿匣子,轻蔑地笑起来,“这不就是一般的沉香木?有什么稀奇。你这人就是没出息,放着两颗值钱的宝石不要,要人家装东西的空匣子。哼,要是我就收下,横竖关姨娘有的是钱。”


    “你不是已得了个黄金鱼佩么?看样子也有几两重,你还不知足?”


    杜仲走来倒在她铺上,“那鱼佩是空心的。”


    “空心的也有三四两重!你就是贪财。”


    “我贪财?真是没良心,我还想将那东西拆做两半,咱们各执一半,这才像亲兄妹,看来也不必给你了。”


    九鲤乜一眼,“谁和你是兄妹,明明是姐弟,你非要同我争大小做什么?”


    她坐在妆案前,把先前的妆奁打开,翻来翻去,总算翻到只红玛瑙镯子。这匣子实在小巧,一般的步摇簪钗装不下,匣子里正好做了棉垫子,放这只镯子正好,黑的匣子与红的镯子,颜色也是相得益彰。


    她将盖子阖上,搦转腰朝杜仲扬一扬,“我正缺个像样的匣子装这只镯子呢。”


    杜仲坐起身劈手夺来打开,“这不是你十四岁那年师父送你的?你一向都不戴,我还当你不喜欢呢。”


    不是不喜欢,是太喜欢,怕戴上给磕坏了,连放在妆奁内也怕给别的钗环步摇剐蹭到,终于今日得了这么个精致匣子来装它。


    “别给我摔了!”她一把抢回来,又嗅了嗅匣子,抚摸着上头的嫦娥,“你看这面上的螺钿画,有只玉兔,正好我是属兔的。”


    杜仲哈哈笑她,“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九鲤剜他一眼,仍转回来对着镜子。用的是一面方形雕花座玻璃镜,比寻常铜镜清晰,她一抬眼,恍惚看见镜角照着碧纱橱一角,那角落里竟站着个女人!


    猛地回头,碧纱橱下却根本没人,只放着一张高几,几上摆着盆鲜红的月季。杜仲见她紧盯着那角落看,也朝那头看去,“你在瞧什么?”


    家里就这几口人,哪会有什么陌生女人,想是看花了眼,她摇摇头,“没什么。”


    杜仲便复倒下去,适逢老太太进来,见他睡在九鲤的床上,忙走进卧房来狠拍他腿一巴掌,“都这样大了,还不分个地方乱倒乱躺的!快起来回房去睡,我和你姐有话说。”


    他笑呵呵坐起来,“什么事情不能给我听啊?”


    老太太又打他一下,连带着嗔他,“男人家,怎么偏好听这些家长里短?快回房去睡你的,睡不着就到前头去看铺子。”


    杜仲只得让将出去,老太太笑他一回,拉过九鲤走到外间榻上坐着,“才刚来的那位关大姑


    娘,我听说是因为她兄弟给人杀了才认得你叔父的?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好问她,你告诉我听听。”


    九鲤便将关展一案说给她听,不过对于关幼君的怀疑没提半句,全按结案卷宗上的话来说。


    老太太听后直叹,“原来是这么回事,真是怪可怜的,年纪轻轻就死了。不过那关大姑娘也真是难得的厉害,一个女人家,独自担着那么大一份家业,连许多男人也比不上她。”


    “可不是嚜,论做生意可是南京城数一数二的人物。”九鲤将两手压在腿下,仰面傻兮兮地笑着,“我要是有她那么能为就好了。”


    “听雨青说她还没嫁过人?”


    她摇摇头,“为守住家里的生意,所以没嫁人。”


    “那怎的不招个女婿上门?”


    她还是摇头,“不清楚,不好问人家的。”


    老太太含笑点头,“我问她年纪,她说与你叔父一般大。好懂礼的一个人,倒比那些常拘在家里的女人大方。”


    九鲤心头一紧,窥她的笑脸似乎冒着别的念头,她想问不敢问的,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了:“您喜欢她?想给叔父说亲?”


    “我喜欢管什么用,人家心中对你叔父有没有意还不清楚。”老太太无奈笑着,将两手搭在腹前,“不过我瞧她与你叔父站在一处真是极登对的两个人,年纪又相当,容貌身段也相称,对你们晚辈也和气大方,难得是像她这年纪又没嫁过人的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就是她府上想来是个大富的人家,咱们小门小户的——”


    九鲤许久没正经听过要给她找个婶娘的话,眼下骤然听见,十分不习惯,又像回到当年提心吊胆那一段。也是奇怪,现如今都长大了,还是怕庾祺娶位婶娘来约束她。


    她低着头呵呵讪笑,太阳照在后脖颈上,像有只手从后头圈过来,捏得她有点呼吸不畅。


    老太太自己摇着手,“算了,我也就是随口说说,你叔父怎肯听我这些话?我也不好和他说,从前每逢说起这话,他都是闷不吭声的。”


    闷不吭声倒是庾祺一贯的做派,九鲤从不知道他到底在娶妻这事上是何态度,原来总是忐忑不安地等,等到这事了无踪迹就完了,从没有问过他的意思,何况哪有做晚辈的去问长辈的私情?


    这时候却忽然想知道他心里对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是因为无暇打算,还是不想打算?或是从没遇见一个动他这念头的女人?


    她心里一忖度,这倒是个难得的时机,因而笑道:“那我去替您问问叔父的意思?”


    老太太稍想须臾便点头,“也好,反正你一向有些没大没小的,他也不会怪你多事。”


    如此这般,九鲤踅到铺子里来,四下一瞧,关幼君已走了,庾祺正在隔间内替人看诊,杜仲与丰桥都在柜后忙着抓药,那侧面墙下还坐着好几个等着抓药的客人。


    她便也绕到长长的柜台后头,朝那几个客人打量,其中一个男人身形瘦小,短褐不完,人虽老老实实坐在凳上,可一双眼东跑西颠地朝四下里乱看。


    她因看他有些贼头贼脑的,便拍着柜喊他:“嗳,那人,你把药方拿来,我替你抓。”


    那男人眼睛一亮,嬉皮笑脸走到柜前,“你?你认不认得药啊。”


    “我不认得药开什么药铺?啰嗦什么,只管拿来。”


    他色眯眯地望着她笑,“我没药方。”


    “没药方?那你是要先看诊?”


    “也不看诊,嗯——我也没什么要紧的病,就是心头有些火燥,你替我随便拣些祛火的药就是了,要便宜的。”


    九鲤打量他身上不像揣着钱的主,便随便替他配了三味药,包成一包丢在他面前,不过三十几文钱。这男人倒真摸出钱来数在柜上,却不忙走,一双眼睛不住向周遭打量。


    九鲤跟着他乱看几眼,板起脸来,“你在瞎瞧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他嘿嘿一笑,拧着药包走了。


    可巧街对过开酒肆的老板娘走来,和这人错身而过,扭头看了他两眼,一径走到柜前来和九鲤道:“姑娘不该理他,他是这街上一个泼皮。”


    这老板娘姓周,九鲤管她叫“周姐姐”,因道:“周姐姐放心,我才不会给他蒙,他才刚是给了钱的。”


    周掌柜倚柜笑着,“不是这意思,这人平日专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我看他来抓药是假,背地里还不知安着什么坏心呢,可得当心点。”


    九鲤答应着,说不到两句,丰桥便凑来和这周掌柜搭讪,“您怎么过来了?是来抓药还是怎的?敢是病了?”


    她甩着帕子一笑,“我想配一副耗子药。”


    九鲤因见隔间里头的客人出来,便趁势让开,走进隔间里,一屁股在椅上坐下,歪着脸看庾祺在桌前收捡腕枕,“那关姨娘是几时走的?”


    庾祺朝她瞥一眼,没搭腔。


    “您怎的不留客?”


    “你要是想留客,方才在里头为什么不留人家?”


    “是老太太想留客。”她敛回眼,两只脚一抬一落地好玩,“老太太问我您与关幼君的关系。”


    庾祺斜下眼,见她腮帮子有些鼓起来,两只眼睛是硬管着不朝他看。他轻描淡写笑道:“我与她能有什么关系。”


    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我知道啊,可老太太不清楚,她老人家很喜欢关大姑娘,还说,这样的人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她想试试您的意思,又不好问,只好我来问囖。”


    “我能有什么意思?”他自旁边椅上坐下,理着衣摆,“你的事都叫人操心不完,她又操心我做什么?”


    “要是关大姑娘中意您呢?”


    他倦淡地笑着,“你哪只眼睛瞧出来的?”


    “不然她为什么如此殷勤,您与她不过是因关展之案相识,说起来泛泛之交,她却到咱们家来,还送那么些贵重东西。”她有一种直觉,关幼君虽常与人来往应酬,可看着断不是那种好交朋友的人,关展的死早已告一段落,根本没必要再同庾祺来往。


    他仍然不以为意,“咱们开着门做生意,就挡不住别人要来。你去回老太太,关家是富极之家,非寻常人家可高攀,咱们切不可有非分之想。”


    九鲤在沉默中窥他,他半低着脸,手只管摘着衣裳上落的药渣,神色全无半点异样,眼神和平时一样清冷。她渐渐放心,抿起一线微笑来,朝旁边门上看。


    门板上糊着高丽纸,透进一片光斜罩在地上,空气中弥散着药香,进进出出来抓药的人,街外也有些戚戚叽叽的动静,一切动与静都使人觉得光阴悠长而稳固。


    倏然听见个熟悉的声音,还未进门先就笑着与丰桥打了声招呼,九鲤探头望去,原来是张达进到铺子里,穿着差官服色,朝碧纱橱这头一望,便笑呵呵向这头走来。


    “张大哥,你是来抓药还是瞧病?”九鲤起身相迎。


    张达摇头,和庾祺打了一拱,“我到附近街上公干,王大人命我顺便领个人来给先生瞧瞧,先生是不是昨日曾说起要寻个手脚干净懂礼数的妇人服侍小姐?可巧就有这么个人。”


    说话往铺子外叫了个妇人进来,这妇人穿件蟹壳青长衫,月白百迭裙,头上包着块蓝色巾子,瘦条条的身段,十分识礼地垂着头,太阳光蒙在她光洁饱满的额上,两条月眉显得分外温柔。杜仲正在柜后抓药,掉过身一看见她,眼里便迸出一丝异样的光彩,伸着脖子直盯着她走到里间。


    九鲤看她两回猛地想起来,这不就是上回在衙门里替她上药的郭嫂。她原本不大情愿要人服侍,此刻一见是熟人,又没抱怨了,反笑嘻嘻和人打招呼,“郭嫂,原来是你呀,怎么你衙门的差事不做了?”


    郭嫂笑着向两人福身,“衙门虽好,可进进出出的多是男人,我一个寡妇到底有些不便宜。昨日听王大人说起您家想找个人服侍小姐,我就央张捕头替我和王大人说了,想来试试。”


    庾


    祺因问:“你叫什么?会做些什么活计?”


    “我姓郭,叫绣芝,家常活计都会。”


    “认得字么?”


    “认得不多。”


    认得字倒难得,庾祺自头至足打量她一遍,见她穿得虽旧,却难得干净,有的地方料子都洗薄洗透了也不见一块污斑,可见她还勤快。


    “你多大年纪,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绣芝道:“我今年整好三十,家住春山巷,家中只有婆母和小儿,都只能靠着我吃饭,所以听说先生愿开三两银子的月钱,我就来了。先生只管放心,我从前虽没在人家长日当过差,可也走跳过,大户人家当差的规矩我都懂些,手脚勤嘴巴严这是头一件要紧,还要时时能劝着主子。”


    九鲤笑着拉过绣芝在旁边椅上坐下,张达走来庾祺身旁帮腔,“要说郭嫂这人,干净勤快还是其次,要紧是懂规矩,在衙门当差这几个月,不该打听的事她从来不问。”


    庾祺睐见九鲤与绣芝在旁叽叽哝哝地说着话,因想她们既然认得,日后更好相与,于是便对绣芝道:“原是想找个人服侍小姐,可我们家这位小姐倒自强得很,用不着人时时在旁端茶递水,所以你只需费心教她些规矩。另外,我家还有位少爷,和她一般年纪,他也不要人如何服侍,只是少不得替他做些缝补浆洗之事。我知道经管两个人不免麻烦些,月钱我给你开到四两,不知你意下如何?”


    绣芝忙起来福身,“多谢庾先生肯容留!”


    “那好,你回去收拾好细软,明日到家来。鱼儿,你带她到后头去给老太太瞧瞧,而后送她出去。”


    九鲤先领绣芝进了后院,不多一时又领她出来,送出门去。


    门上转身,看见杜仲在柜后直朝她招手,她见庾祺还在里间与张达说话,便拖拖拉拉走过去,眼珠子懒得理会地朝上翻着,“做什么?”


    “那郭嫂是来瞧病的?”


    “你猜。”


    杜仲暗暗咬牙,歪斜了身子撑在柜上,“你爱说不说!我才懒得跟你费工夫。”


    “你急什么?前头师父不是说要找个人服侍我嚜,张大哥带她来看看。”


    “她衙门那头的差事呢?”


    九鲤笑道:“她在衙门做事,一月不过一两银子,到咱们家来一月是四两,你说拣哪头?”


    他笑起来,目光荧荧,“那师父留下她了么?”


    “叫她明日来上工,老太太也是这个意思。”九鲤睐他一眼,见他笑得窃窃的,登生疑惑,“你这样高兴做什么?噢,你想着往后就有人替你浆洗衣裳收拾屋子了?”


    他立刻敛了笑,“去去去!还不快进来帮忙抓药?”


    此刻已近晚饭,来抓药的人仍是络绎不绝,全赖庾祺在荔园挣下的名声,好些治愈的病人出来一力替他宣扬,经过一段,他怪手神医的名号已满城皆知,更兼药价公道,自然生意好。


    张达伸头望着,连道恭喜,“昨日才开张,今日生意就这般红火,先生日后少不得是要大富大贵的。”


    “借你吉言。”庾祺睇他一眼,端起茶碗慢呷一口,“早上我路过荔园,见那园子在装潢,怎么,总算是脱手了?不知到底花落谁家?”


    张达凝眉一想,“好像就是那个外地商人楚逢春。”


    庾祺记得,正是此人惹出的林默被杀一案,他搁下茶碗,“我听说他是蜀地人氏?他此刻还在南京?”


    “不清楚。”张达笑着摇头,“先生有事要找他?我可以替先生打听打听。”


    “不必了,我只不过随口一问。”庾祺将眼落在他身上,见他坐在那里暂无告辞之意,便提醒,“你不说有公务在身?”


    张达还不自觉,笑着摆摆手,“嗨,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因下月是陈国舅的生日,王大人想找个可靠的人押送生辰纲,我想到前两年有位被贬斥回乡百户长,是我的旧识,就来托他,业已和他说定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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