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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双迷离(十一)


    按说庾祺与张达天不亮走来街上,买了两头现宰的猪羊,并几只活鸡活鸭,雇了个挑担的先行送往关家,二人则在后头慢行慢逛,近一个半时辰才逛到西隆大街上来。


    张达寻思一路,不知道因何今日庾祺如此有闲情,天不亮便撂下满园的病人不理会,邀他出园。他兴冲冲跟出来,原以为是为案子,谁知竟说是到关家祭奠。


    眼瞧关家将至,他身上连份帛金也没预备,再三踟蹰下,只好张口问庾祺借,“庾先生,没曾想您是到关家来祭奠,您瞧我这身上也没个预备,您要是手头方便的话,能否先借我二两银子,您放心,回去我就还您!”


    庾祺摸了二两银子给他,他连不迭说谢,往一户人家的对联上撕下来半截红纸,将银子包好揣在怀内,“先生怎想着来祭奠关展?素日看先生可不像是个喜欢人情往来的人。”


    庾祺睐眼笑笑,“张捕头在园中困了这些时日,不嫌憋闷?出来走走不是很好?”


    “不瞒您说,先前我哪有心思闲逛啊,案子没结,成日悬着心,就怕王大人怪罪。”


    “这两桩命案都是交由你们齐大人查办,即便办案不力,也是归咎于他,王大人怎会找你的麻烦?”


    张达苦笑,“您哪里知道,齐大人虽与王大人不是一路人,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到底是个官,何况齐家


    因齐老太爷的缘故,在京中还有不少故交,齐大人兄弟年幼时还曾给当今昭王做过伴读。王大人再不喜欢他,怎会真因这点事情怪责与他?还不是拿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差役治罪。”


    说到当朝昭王,也是个颇受争议的人物,天下皆知他本非当今皇上的亲子,原是皇上的兄弟平王的儿子。


    当年先皇在位,瓦剌来犯,先皇命骁勇善战的平王率兵出征,此战虽胜,可平王却战死宣府,留下一子一女,便由先皇做主,过继给当年的太子抚养。


    当今皇上原有两个儿子,自他登基后,封嫡长子为皇太子,次子与过继而来的这位侄子皆封为王,可前几年,两个亲儿子先后病逝,膝下只剩这位非亲生的昭王。


    按兄终弟及的祖制,将来当是这位昭王继承大统。不曾想,前年皇贵妃诞下一子,原属昭王的太子之位,如今悬而又玄。


    不过皇贵妃之子尚且年幼,而昭王正值韶华,将来之事又是渺茫难定,因而朝野之中仍有不少拥护昭王之人。


    齐叙白曾是昭王旧交,齐老太爷又曾是两朝重臣,按说他当前途远大,如今却在南京城屈位小小县丞,难道他就没有壮志难酬,包袱未展之愁?


    “那是从前齐家在京时候的事了。可到底与昭王有旧,王大人有些顾忌,没得为点小事与齐大人结怨。”说着,张达舒展了两下胳膊,“不过现下好了,那柔歌也给抓住了,只要她肯招,起码关展的案子就能了了,我也不必受责。”


    庾祺回过神来微笑,“即便她肯招,不是也没有力的证据么?”


    张达亦别有意思地笑起来,“虽无有力罪证,可她有杀人动机,也有作案的时间,去毁尸灭迹又留下罪证,只要招供,也能定罪。”


    这定罪定得也太不严谨,不过这倒是官府一贯的做派,但求了事,只要能敷衍得过去则罢。庾祺没驳他的话,反剪起手来,略笑着登上关家大门前的几级石磴。


    门上进出除亲友外,多半是关家生意场上结交之人,丝绸锦缎,马匹牲畜,粮油豆米,珠宝首饰,陶瓷古玩,典当钱庄,木材家具,关家皆有涉猎,所以宾客丛脞,络绎不绝。小厮问过身份便将二人领去灵堂,烧纸祭过,又见关幼君贴身服侍那媳妇过来请。


    这厢将二人领去内院一间小花厅坐着,坐不多时,关幼君前来,仍是通身素服,进门施礼笑道:“承蒙不嫌,屈尊来吊,只是人到便罢了,何须那些礼。”


    是说早上使人担来的那些猪羊鸡鸭,张达不敢居功,忙笑说:“那都是庾先生的心意,我可是打空手来的,就连进门的帛金还是问庾先生暂借的。”


    幼君又朝庾祺福身,“先生如此客气,何敢虚受。”


    庾祺拱手道:“不算虚受,昨日我不是也收了姑娘一份重礼么?”


    “那不过是一点入口的东西,先生何必在意。”


    “我今日送的,也只是些入口的东西。”


    幼君请二人落座,吩咐将温茶撤下,另换热茶并些新鲜点心,在对过笑问:“怎么九鲤姑娘没跟来?她要来就好了,今日许多亲友携家中小姐前来,好些是同她一般年纪,她初到南京,想必没多少朋友,趁这机会结交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往后走动说笑,也不寂寞了。”


    庾祺笑说:“她没说要来。”


    “我看是先生没告诉她。”


    张达笑着搭腔,“姑娘怎见是庾先生没和她说呢?”


    幼君抿唇一笑,“昨日我看九鲤是位活泼好动的姑娘,有这样的热闹她一定肯来,没来,想就是先生没说。”


    庾祺垂目微笑,“府上客来客往必定忙碌,带了她来怕给姑娘添麻烦。”


    “先生见外了,客来客往不少,不过多是些生意场上的朋友,若都要我亲自迎待,哪里应酬得过来?一般的人都是家中管事的人招呼,我能躲就躲了。”


    正说着,见她跟前那年轻媳妇进来回话,“姑娘,宁波布行牙纪张四爷来祭,请姑娘去说话。”


    幼君敛去一半笑意,神情庄重起来,“张四爷?他怎么到南京来了?”


    “来访亲戚,听见咱们家的事,就赶来了。”


    大老远的来,幼君不好不去,便理理衣裙起身赔礼,“二位稍坐,我去去就来。娘妆,你替我款待两位贵客。”


    那娘妆答应着送她至门前,又折身进来,“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只是难得来南京一趟,姑娘不见又不好。”


    庾祺含笑点头,“宁波米行的牙纪,贵府的生意真是做得远,想是在宁波也有地?”


    娘妆笑道:“都是人家拿来抵债的,多是荒田,产量不高,不过是小生意。”


    这口气虽谦逊,可从她姿态神色看来,便是“小生意”也够赚个盆满钵满,难怪关幼君当年情愿誓死不嫁人,也要守住关家这些产业。谁又能真做到视钱财如粪土?都是口里的话罢了。


    闲谈片刻,又有个小丫头急匆匆跑来,“大姑娘呢?”


    娘妆见她脸上发急,起身道:“姑娘在前头会客,出什么事了你这样急?”


    “太太又哭晕过去了!”


    “大夫来了没有?”


    “打发人请去了,不知几时能来,叫姑娘瞧瞧去吧。”


    “姑娘这会如何抽得开身?”娘妆脸上焦急,茫然一会,猛地扭头看向庾祺,“庾先生,您是客,原不该劳烦您,可听说您是位大夫,能不能请您先去瞧瞧我们太太?”


    庾祺稍一垂眼,便爽快起身,“请前面引路。”


    于是留张达在厅上等候,随娘妆及至后房中。只见卧房围了好些妇人,看衣着一半是下人,一半是亲戚家的女眷,当下叫开众人,走上前,见床上睡着个身段发福的妇人,便是关家太太,听说只四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却憔悴得似五六十岁。


    庾祺坐在床前把脉,“是忧思过度,气虚血弱所致,府中有没有灸针?”


    有个婆子忙道:“有有有!是先前一个大夫留下的。”


    庾祺命其取来,当下施针,未几即见关家太太转醒,醒来吃了半盏茶,和众亲戚说不到两句,又捶胸拍床地哭起来。


    有亲戚劝慰,“太太,人死不能复生,千万要节哀才是,不是听幼君说衙门已经拿住凶手了么?您不保重好自己,才能亲眼看凶手替咱们二公子偿命不是?再说您要有个好歹,幼君往后无依无靠可怎么过?”


    众人皆称是,却有个像是族中妇人意味深长道:“幼君是个自强的,倒不要什么依靠,瞧她一个人就把关家的生意料理得妥妥帖帖,南京城谁不说好?我看她是个最能干不过的人,太太当保重好自己,往后好享幼君的大福啊。”


    有人忙将她拉到一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少说话。


    果然关太太听见这话,非但没好转,反而哭得愈发痛心,一开口,嗓子哑得不像样,“我就这么个儿子,原来指望他,谁知老天绝我,真是老天绝我啊!”


    另有人忙哭着来接话,“这也是,幼君再强干,到底是个姑娘家,当下是说不嫁人,那不过是赌气的话,将来年纪再大些,难保。太太膝下只二爷一位公子,原以为咱们关家日后还能靠他,谁知——别说太太悲痛,就是我们将来也不知如何!”


    自古都说“养儿防老”,对姑娘是不报多大指望的,哪怕她再精明强干,也逃不过是个女儿身,做娘的同为女人,她更了解女人的脆弱和情难自禁,尽管是她自己的女儿,也难信任。


    庾祺听出这意思来,未在房中逗留,打帘子退到外间,正巧在帘后撞见幼君。


    她想是没听见他的脚步声,冷不防迎面撞上,先一怔,那双凛凛的眼睛里立时化出一丝笑意。


    二人出来,朝前头那小厅上慢慢走着,前院后宅隔着个小花园,远不及荔园的园子大,也是栽花种草,一步一景,但走到哪里都像空,大概是人口不多的缘故。幼君与他缓缓并行,微风拂面,带来一阵栀子花香,不知怎么,她渐渐想到十年前与人家议亲的事。


    其实不过同那位公子见过一面,就在这小花园里,连他的相貌都不记得了,却始终记得当时自己脸上的温度,摸上去简直灼手。


    抑或少年男女就是这样,无情亦先羞。九鲤与叙白并肩站在人家院墙底下,不知是挨叙白太近


    的缘故还是给太阳晒的,总觉面颊发烫。


    她偷么睐目,见叙白下半边脸上蒙着片斜阳,眼睛隐在阴凉中,也在看着她。她像碰着颗钉子似的,忙将目光端正回去。


    叙白也觉尴尬,微笑起来,不自在地抬手在脸边扇一扇,“午间这太阳有些热起来了,我看离入夏不远了。”


    九鲤双手放在背后,攲在墙上仰头,“入夏好,我最不喜欢身上穿得厚厚的,显得人臃肿得很。”


    “不会,你瘦,穿得再多也显苗条。”


    她憋不住一笑,“你真会和姑娘家说话,不像我叔父,对女人也是常日挂着张脸。”说完,隐隐担心起来。


    叙白道:“我听说他一大早就邀了张达出门,是不是关展的案子还有疑点?不知到底是我们这头先了结,还是他们那头先了事。”


    她听他口气较为悠闲,不像急着查案的样子,有些疑惑,“你怎么不急?不怕王大人怪罪?”


    他笑了笑,“不是不急,是有你和你叔父帮忙,我很放心。”


    九鲤听得高兴,“你就这样瞧得起我?其实我从前连贼也没抓过,亏你不觉得我是添乱。”


    “你天生聪慧,怎会添乱?”他站到她面前来,“难道从前没人说过你聪明?”


    给他直勾勾瞧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半低下脸,“不过家里人夸一夸,可家里人说的好话哪能全当真?我小时候不过学写个字大家也连声迭声夸我,”说着撇撇嘴,“只有叔父说我写得歪歪扭扭不规整。”


    叙白正要问个什么,不想有个衙役跑进这巷口,拱手道:“回禀大人,我沿河东问过去,到头了也没打听到那万三家。”


    昨日衙役在白玉楼打探出来,是有个叫万三的混子,常在他们门前守着,朝进出的客人卖弄机灵打秋风混饭吃。据那伙计说,他家就住在这小玉桥一带,因而叙白才会同九鲤到这里来。


    九鲤离墙站直了身,“是不是白玉楼的伙计记错了?”


    衙役摇头,“那伙计曾在这里遇见过他,听他亲口说的,应该不会错。”


    说话间,杜仲搭着话走进巷来,“没错,我问到了,那万三家在桥西,并不是什么河房,他是吹牛,其实是在一条细宅巷子里,几间破瓦房赁给好几户人家,我进院去问过,里头的人说他此刻不在家。”


    几人出了这巷,越桥往西,未行几步便到杜仲说的细巷中,果然是个杂院,租住的都是些三教九流,门外一看,院中脏乱得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寻。


    叙白因见里头不好等人,便没进去,和九鲤道:“那万三成日没个正经事,出门归家也没个正经时辰,不知到底几时能回来,我看咱们先回荔园,叫衙役在这里等候,等到他拿去荔园问话就是。”


    “不好。”九鲤摇头,“荔园住着那么些病人,他肯定不愿进园,人若无辜,强人所难,人家不免委屈。反正咱们出来了,难得这样好的天气,干脆咱们在桥头寻间茶铺坐等,放心,就快到午饭时候了,他难道不回家吃饭?”


    于是几人过了桥寻间茶铺坐下,开窗临河,对面正是那巷口。叙白怕九鲤饿着,要了些茶点,又打发衙役到背后街面上买些熟食。


    谁知熟食还没买来,就见对面沿河走来个男人,看模样十八九岁,瘦猴一般,垂着头,与当日楚逢春所说的一样,脖子上有片黑斑。又见他朝那细巷里行去,岂会有差,不就是那万三!


    三人忙由茶铺里出来,追入巷中,果见万三踅进杂院,院内立刻有人高声调侃,“万三,你今日赚着什么没有?我看你不必往外头混了,老实在家坐着,自有贵人上门寻你。”


    万三懒得和他说笑,只看他一眼便往里头走,“少拿我打趣!”


    另有人拉住他,“不是打趣,才刚真有个人来找你,年纪和你差不多,不过同岁不同命,看人家那穿的戴的,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嗳万三,你别是讹了谁家的少爷,人家寻上门来打你吧?”


    万三甩开胳膊,仍是一脸不耐烦,“放你娘的屁!少和说这没影子的话!”


    有人也朝他嚷嚷,“万三,你前几日回乡下是不是撞见鬼了?怎么回来像变了个人,成日间耷着个脸,你这是给谁看呢?”


    “你管我的,少废话,让开!”


    九鲤三人在院墙外听见这番话,相看一眼,只等那衙役寻来,就命衙役闯进院中将那万三擒拿出来。


    不想这杂院所住之人素日多有坑蒙拐骗的行径,乍见个穿官差服色的,便乱嚷起来。万三在屋里听见,赶忙开门出来,趁便推倒些杂物挡住衙役,猴子似的向外窜逃出去。


    叙白与杜仲在院门那头说话,只见个影子冲出来,一时不及反应。九鲤恰好站在这边墙下,离院门稍远,看到万三她便迎身去堵。那万三不管不顾,猛地将她仰面撞翻在地,幸而她手快,忙反手拽住万三的裤管子,也将他拽翻在地,这时衙役才同叙白二人上来将其摁住。


    而后叙白两步过来将她搀起,在身前自头自足仔细看她,“你摔到哪里没有?”


    别的地方倒罢了,九鲤只觉背上有些疼,想是方才与万三拖拽时在地上蹭的。她反过手去摸,摸到点湿润,回手一看,指尖有斑驳的血迹,“像是擦破了皮。”


    他忙将她扳过身,她背上衣料蹭得褴褛,透出些渗血的皮肉,伤虽不深,面却大,不免触目。他将身上外氅脱来罩在她肩头,“疼不疼?”


    “不算厉害。”她还在笑。


    他却额心紧蹙,“咱们快到街上买些治外伤的膏药。”


    药膏买了,却没人涂抹,杜仲提议先回去荔园找个妇人帮她上药,九鲤却急着将万三押往衙门审问,叙白不肯,在马上道:“还是你的伤要紧,人既然抓着了,晚一日两日审没什么妨碍。”


    九鲤打着车窗帘子朝后看,那万三正反手给衙役押着,还似不服,只顾强挣,那衙役发狠,下头踹他几脚,上头扭折了他的胳膊,他惨叫一声适才消停些。


    她扭回脸,“怎么没妨碍,趁人这时候心慌意乱才好审,就是说假话也容易露破绽,倘或等个一日两日的,他冷静下来,细细编个慌,你还真不一定瞧得出真假。”


    叙白如何不知道,犹豫着回头看一眼万三,又在马上府低下背,朝窗里柔声问:“那你怎么样?”


    “哎呀我不过是擦破点皮,你们也太小看我了,真当我娇生惯养一点小伤就要死要活?”


    杜仲晓得她犟起来谁的话也不听,便也伸出个脑袋,“还是先去衙门吧,兴许衙门里有当差的妇人,请一个替她上药就是。”


    衙门上下多是男人当差,不过后厨里倒偶有女人,专管些烧灶瀹茶的差。叙白进衙便吩咐寻了位到内堂之中,叙白见其穿着虽粗简,却难得清爽,一双手伸出来,指甲修剪得平平的,缝隙里也干净。


    他这才放心,留下这妇人在后室给九鲤上药,自与杜仲踅到外堂问那万三。


    这万三虽没见过多大世面,却是年少无畏,给衙役推进来,一个趔趄后便梗起脖子,“衙门有什么了不起?衙门也不能平白无故抓人呐!我冤枉!我是冤枉的!”


    衙役一脚踹他跪在地上,“嚷什么?!先见过大人!”


    叙白坐在椅上睨着他一笑,“什么都没问你,你就先喊起冤枉了,那你说说你哪里冤枉?”


    万三一时无话,屁股落在脚后跟,歪下脑袋,“那你们要问什么?我可是个规规矩矩的老实百姓,平日从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叙白端起茶慢呷一口,“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那你为何见着官差就跑?”


    “我!”他窜直起身,慢慢搦动两下腰,声音恢复如常,“我没看清,以为是追债的,所以才跑。”


    “你在外


    头欠了许多债么?”


    他呵呵一笑,“我们穷苦之人,欠几个钱不是平常事嚜。这位大人一看就有钱,肯定不会欠债,不知一月多少俸禄啊?”


    那衙役抬脚踹在他背上,“放肆!”


    他扑在地上,又没皮没脸地笑着爬起来,“不过打听打听嚜。”


    叙白没所谓地笑笑,“有位姓楚逢春楚老爷,是个外乡人,认不认得?”


    “不认得。”他立马摇头,捉住手镣抠着鼻子,“我要是认得什么老爷,还会混得这样惨么?何况还是外乡人,小人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一辈子没离开过南京。”——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2章 双迷离(十二)


    叙白道:“噢?可他说上月十二日在白玉楼外见过你,白玉楼的伙计也说那日你的确在他们门外守着打秋风,这么快就忘了?”


    万三照样嬉皮笑脸,“嗨,我常在白玉楼外头守那些有钱的老爷,大人不知道,这些老爷们在外头常有不规矩,我万三专管打听他们这些不体面的事,遇着些要脸面的便舍下两个钱来堵我万三的嘴,遇见脾气大的,落一顿打,也没什么,反正我万三皮糙肉厚。”


    身后衙役不耐烦,踩在他后脚腕上狠狠一碾,“少胡扯这些没要紧的事!大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室中登起吱哇一阵痛叫,叙白也不理会,只管起身神闲吃他的茶,眼皮也是爱抬不抬,屋顶有几片透光的琉璃瓦,一点太阳正好落在茶碗中,他觉得甚是好看,不知怎么想到九鲤水光粼粼的双眼。他慢慢用盖子刮动着茶汤,一样水波粼粼,他渐渐笑了。


    待那衙役收了脚,万三不嚷了,他才往旁边搁下茶碗,收了笑意,“想起来了么?”


    万三龇着牙点头,“想,想起来了,小人是认得,是认得那楚老爷!”


    “说说是怎么认得的。”


    原来上月十二那日,万三照常到白玉楼门前“揽活”,碰见楚逢春与手下人说说笑笑地走来,万三见其面生,听口音又是外乡人,便想哄骗他几个钱花,趁白玉楼的伙计没留神,尾随楚逢春进了白玉楼中。


    这白玉楼乃是江宁最奢靡富丽的酒楼,上下四层,第四层皆是雅间,故而城中有头脸的人物常在此处谈事。万三一径跟着楚逢春上到三楼来,附耳贴在雅间门上听觑一阵,原来是在与那满亭闻名的铁公鸡李员外在谈荔园的买卖。


    听口气那楚逢春是个出手阔绰的人,只是李员外着实气人,见人拿得出一万两的宝钞,便想多诈他一些,竟要一万二千两。不想楚逢春赌气,反口压到八千两。


    这荔园十亭有八亭人知道不吉利,在李员外手里已耽搁了几年,而今别说八千两,就是六七千,也不是卖不得。这可不正是天上掉下的巧宗?可是要发财了!


    “小人便等那楚老爷出来,上前和他搭话。楚老爷当时答应,倘我有法子使那李员外应下八千两,就给我谢钱。”


    说到此节万三便打住了,叙白静候须臾,歪眼问:“后来呢?”


    “后来,”万三看他一眼,垂下眼皮道:“后来我回去一想,当时那楚老爷手底下的人一直叫我滚蛋,只怕他应我这话也不能当真,是随口打发我的话。何况,何况我也并没什么法能劝动李员外,这事就只能作罢了。”


    叙白沉默下来,朝他身后那衙役丟了个眼风。衙役当即弯下腰,反提起他已脱臼的那条胳膊,痛得他高声大叫。


    九鲤被这声叫唤惊得心一抖,忙要打帘子出去,替她搽药那郭嫂疾步过来,抓住她的手,“姑娘衣裳还没穿好呢。”


    又拉她回去坐在椅上,“等药晾一会再穿,不然都蹭到衣裳上去了。”一面说,一面含笑转到她身后,俯身查看堆在她腰间的衣裳,“有些蹭破了,这样好的料子,真是可惜。”


    九鲤心思全没在这上头,耳朵里只灌来外间的惨叫,不由得拧紧月眉,“衙门审案子一向是这样?”


    郭嫂转回她对面,“都是这样,姑娘听惯了就不觉奇怪了,有时我在最里头后厨也听得见,啧,可见做什么也别做犯法的事。”


    “可还没准呢,他不一定是犯了法。”


    “有准就要定刑了,还犯的着打么?有的人就是嘴巴硬,你不打他两下他一句实话不说。你听,这不就要说实话了?”


    果然听见那万三在喊:“别拧别拧!我说我说!”


    叙白又朝那衙役使眼色,衙役方丢开手。


    “小人,小人虽没想出法子压李员外,可也怕丢了这巧宗,所以想去找那楚老爷,可,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这才只能罢了。”


    叙白笑笑,“我看你那条胳膊也是不想要了。”


    衙役又要上前,万三慌了,忙磕头,“别别别,我说!”


    “倘或再有虚言,两条腿也是留不得的。”


    “不敢不敢。”他竭力笑笑,挂着一脸汗,吁长长吁了口气,“我招了吧,我服了!荔园那人,是我杀的。”


    据他说,他私心想压到七千两,届时好多向楚逢春讨一二百的谢钱,又怕那铁公鸡李员外不肯应价,筹谋多日,便想出个主意,干脆溜进荔园装神弄鬼,闹出更大谣言来,李员外再舍不得也只能应下。于是初五那日的晚饭时节,便乔庄打扮,装成是挑泔水的人溜入园中,去那小竹林里故布迷阵。


    “谁知撞见那林大官人出来上茅房,小人从前和他就认得,讹过他的几个钱,他看见小人就要打小人,还威胁要叫官差来拿小人!”


    “小人好求歹求,求去他房里,他又是命小人跪下磕头,又是对小人百般戏耍刁难,小人那时也不知怎的,突然很是气不过,便掏出随身带的刀来,挥手就是一刀!他摁着脖子倒在床上,小人慌了,见他还没死,还能出声!小人怕他把官差招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骑到他身上去!又连割了几回,他这才咽了气。”


    九鲤听他所述的杀人手法倒和庾祺检验的不差,且万三此人想来不大识字,不知道脖子上的脉门也是常理,再则那时荔园看守不严,晚饭时节正是往外挑泔水的时候,能轻易给他混进去,也合情合理。


    只是仍觉有哪里不大对,她在椅上暗暗攒着眉,听见像是耗子在啃东西,嗑嗤嗑嗤的,循声望去,原来是对过郭嫂的牙齿在打颤。


    她歪眼瞅着她好笑,“郭嫂,你光是听也听得害怕?”


    郭嫂紧蹙眉头,“我的王母娘娘,杀人就杀人,割人家脖子,还割那么多刀,得流多少血呀!我想想那场面都怕人。姑娘不怕?瞧姑娘年纪轻轻的,倒像见过不少场面。”


    她有点得意,“不瞒你说,那死者的尸体我还验过呢。”


    “你是仵作?啧,我瞅着可不大像。”


    她又心虚得一笑,“是我叔父验的尸,我在旁看来着。”


    “姑娘的叔父是衙门的仵作?”


    “不是,我叔父是荔园主持疫病的大夫。”


    郭嫂诧异,“噢!敢情你是庾大夫家的小姐?庾大夫我听他们回来的人讲过,是位神医可是?”


    正说着,见杜仲笑嘻嘻钻进门来,“这案子了了,想不到咱们还抢在师父前头,回头师父总该褒奖褒奖咱们了,嗳,你要什么?”他把脸向上仰起来,美滋滋畅想道:“我横竖想好了,师父要是奖,我就要他那个玉腕枕。”


    那玉腕诊是庾祺常带着出门看诊的,每逢从医箱里拿出来,有钱的病人一瞧,少许了诊金怕他看不起,往往就许下重资。


    九鲤一面将叙白的氅衣也穿上,忍不住嗤笑,“你还没学出师呢,又不能自己给人瞧病,要那腕枕有什么用处?”


    那郭嫂将眼也转来他身上,笑了笑,“你是庾神医的徒弟?”


    杜仲刚挨九鲤嘲讽一句,本来面上有些挂不住,此刻生人一问他,血潮当即从脖子涌到脸上来。他吭吭咳两声,走到九鲤旁边坐下,翘起腿,有点不好意思看那郭嫂,“你别看我年轻,跟着我


    师父学了不少本事呢。”


    郭嫂掩住嘴别过脸,轻轻笑出声,杜仲不得不朝她看去。这一看,心仿佛被人撞了一下似的,原来她还有些年轻,应当是未越三十的年纪,头发虚笼笼地挽着,没插什么簪环珠饰,只耳下一点珍珠随她的笑轻轻摇晃着,她一只手虚捂着嘴,上面一双稍显细长的眼睛朝他将瞟未瞟地。


    烟视媚行原来是这样,他年轻的心还在余震。


    不一时叙白也进来,看样子是审完了,九鲤忙起身,“你觉不觉得这万三说的话有哪里不对?”


    叙白攒着眉想了想,旋即笑道:“可他说的与死者的情形都对得上,杀人的时辰也说得不差,难道庾先生会验错?而且这会衙役押他去家里找凶器去了,咱们在这里等一等,寻来凶器,回荔园请庾先生与死者的伤口比对,若对得上,那就错不了。”


    他坐下来,郭嫂则很有眼力见地起身,福身说回后厨去给他们瀹茶。杜仲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瞟着她走去将门帘子挑开,放了片短促的光亮进来,随即便暗了,像有颗种子落在地里,给土掩上,不知将来会不会有时机发芽。


    机缘这东西真是说不清,谁知道往后一天接一天,是越来越暖,还是越来越寒?反正幼君回想当年议亲,总觉得那是人生的转折,谈不上心动,但此后再没感受过当日自己身上那份热温。


    沉默中,她睐一眼庾祺,才想起来谢他,“幸亏庾先生今日在这里,不然照他们去请大夫,不知几时能请来,我娘岂不凶险。”


    “我不过是凑巧。”


    “凑巧——”她咂着这两个字似笑非笑,“或者也能换个说法,”


    庾祺等着她余下的话,没等到,转来看她,见她目光意味深长,他心中一跳,觉得她猜出了他的来意。


    “缘分。”没想到她峰回路转,笑颜渐开,慢慢又敛成微笑,声音低下来,自点着头,“兴许也能称得是‘命数’。”


    庾祺反剪双手,看着她失落的脸,恍惚中又似见到故人,不禁心生恻隐,“姑娘信命?”


    “信不信的我也说不好。小时候人家都说我命好,生在富贵之家,日后一定是安稳享乐,我也以为会是这样,平安长大,嫁位良人,过一个女人该过的日子。想不到世事难料,那年爹过世,关家风雨飘摇,我只得弃了外嫁的念头,留守家中,保住家中基业。”


    “怎么不招婿上门?”


    “自家人都姓不过,何况外人?”她凄凄淡淡自笑着,忽将话峰一转,“庾先生怎么不求学为官?男人家的抱负不都一向是入仕?怎的做了大夫?”


    “命数。”他一笑了之,“我也不是为官之才。”


    “难得一个男人家,竟不贪恋权势。”她扭过脸,还是微笑,只是那微笑里平添几分锐利,“我猜庾先生必是没尝过呼风唤雨的感觉,倘或尝过,就由不得你了。”


    他笑着缄默,慢慢点了点头,“看来关大姑娘已从最初的情非得已,变成如今的乐而忘返了。”


    幼君向前一步,在他面前立定了身,笑着睇他一会,眼睛渐渐垂到他一只手上,目光直扎进他的手心,“看,男人的手天生是这样大,女人的命数始终是握在男人手里,只要是女人,都希望遇见的男人有颗温柔心。”


    庾祺收回手,笑道:“真可惜,人都说我最是个心肠硬的人。”


    幼君并不觉意外,仍从容地并他朝前走。


    他又道:“不过关大姑娘有句话说错了。有时候男人的命数也是握在一个女人手里。”


    “噢?此话怎解?”


    “有句古话,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睐着冷冷笑眼。


    幼君笑容稍滞,很快又恢复了神色,只是再笑,也笑得力不从心,看着前面路上遍地金光,总觉得是末日似的,很有些悲凉。


    说话仍回到小厅上来,张达在这里坐等了半日,早是百无聊奈,一见他二人进门,忙起身迎来,“太太可大安了?”


    幼君看一眼庾祺,笑着施礼,“有劳张捕头挂心,还多亏了庾先生,已经醒过来了,亲戚们正陪着呢。”


    张达呵呵一笑,“这不是缘分么,可巧今日就有位神医在你家中!”


    缘分,多么诗情画意的一个词,可幼君今日听来说起,都觉得并不是什么好词。缘分缘分,不也叫劫数么?偏不知何处冒出这庾祺,生意场上勾心斗角这些年都没倒下,难道今朝要折在他手里?


    她抱着纤弱的胳膊临窗站着,听见外头和尚道士们在唱超度的经,那片隐隐约约的嗡嗡声也是不可靠,给风一吹就散了。她眯起眼睛,仰起头来,让太阳照在脸上,心里想,亏得自己是个不迷信因果报应的人。


    侧转过身,看见几上放了盆不合时宜的红色芍药,她便掐断那花,随手撇在盆里,将娘妆叫进卧房里来,“去请蔡晋来。”


    娘妆有些踟蹰,走近道:“怕不是时候吧,那庾先生和张捕头刚走不久,要是给他们在路上碰见——”


    幼君微笑着朝立了满面墙的大圆角柜前走去,“你当躲着他们就不会碰见了?你信不信,他们此刻就守在咱们家门外,等着抓蔡晋一个现行。”


    “那不是更不好叫他来了么?要是他们见蔡晋与咱们有瓜葛——”


    她拉开一扇柜门,目光从柜门后头飘过来,似鬼似魅,“他庾先生想打草惊蛇,我成全他。”


    娘妆脸色急得褪了一层红润,“姑娘是说,那位庾先生今日来,是特地来试探姑娘的?”


    “我看这位庾先生是个再心细不过的人,既露出意思来,就不是无心,他是猜到了我是主使,但苦于没有证据,这才来故意试探我,好令我慌乱之下露出马尾来。”


    “他是怎么察觉出来的?”


    幼君在柜子里翻了一阵,实在翻不到什么,便垂下手,缓缓走去妆台前,“才刚回房来就在想这事,我想,一定是那天我与文关家去荔园的时候给他看出来的。”


    “姑娘那天露了马脚?”


    她哼出一缕鼻息,“我左思右想,那庾先生还是疑在那两碗茶上。”


    “茶?”娘妆皱着眉走来跟前替她挑拣头面。


    “那日我们齐大人不在,张捕头请我们在他房中坐着,看屋子恰是蔡晋。他那个人,也好心得过头,他怕我吃不惯荔园的粗茶,专门拿了自己的好茶叶出来给我们吃。我也是,偏没留心这点,吃得顺口就吃了。庾先生那双眼睛,真是——”


    她笑着摇头,“就这么点纰漏,就让他察觉出我和蔡晋原来认得。可那日我们为避嫌,偏一句话没多说,装作不认得。倘或当日与蔡晋说上一两句客套话,他献茶也属平常。”


    娘妆仍不大敢信,“那庾先生如此神通?不就是一碗茶嚜。”


    “也怨我,当时总觉他话中有话,一时乱了神,就把个柔歌牵扯进来,想让他们怀疑是她因爱生恨痛下杀手。”她丢下支玉搔头,自对着镜中一笑,“果然听说他们拿了柔歌,可却不拿去衙门,只押在荔园,倒像是做给我看的。”


    娘妆大惊,“那岂不是更不能在此时与蔡晋见面?”


    挑来拣去,也拣不出什么合宜的首饰,她又起身,朝她一笑,走去柜里继续找衣裳,“不过庾先生只知英雄难过美人关,却不知什么叫‘甘之如饴’。”


    娘妆还是犹豫,“姑娘对蔡晋有十足十的把握?”


    “我知道蔡晋,苦惯了的人,大概是会为一点甜头卖命的。这当口,也只能赌一赌了。”


    幼君认识蔡晋是前两年的事,他到家来替衙门派税,一来二去,她知道他家境贫寒,纵做个捕快


    ,一月二两银子,也是入不敷出。适逢她在生意场上顺风顺水,一闲下来,觉得寂寥,便拿他当个消遣。


    不过她没嫁过人,不大会和男人谈情说爱,不免生疏笨拙,恰是那几分笨拙,倒显出一份真心。蔡晋既得她的钱,又得她的“真情”,唯独没得到她的“身”,这几样结合之下,足够令男人一头栽下去,甘愿替她卖命。


    也是因为她没嫁过人,有时候喜欢扮演一个对男人唯命是从的女人,尝尝寻常为人妻的滋味,所以在他面前,她也肯做出副伏低软弱的姿态。


    她终于将柜门死死阖上,低头自视自身,澹然一笑,“人家说要想俏,一身孝,我这不正是?算了,也不必费心寻什么衣裳了,去请他来吧。”


    这一等,直等到日影西斜,庾祺张达在关家对过的茶铺里坐了许久,张达茶连吃下去三四壶,肠胃有些寡得受不住,早是饥肠辘辘,催着庾祺往前面街上寻家馆子吃晚饭,且豪情万丈地拍着胸口说由他做东。


    庾祺微笑着道声“何敢破费”,仍坐在凳上不动身。张达坐得烦躁,又问:“先生到底坐在这里等什么?”


    以为他又是不作答,岂料他轻笑一声,“来了。”


    但见那蔡晋远远从街上走来,穿着家常衣裳,钻进关宅院墙旁的巷子里,像是要由后门进关家。那巷里也有许多络绎不绝的宾客,蔡晋混在里头,倒不怎么起眼。


    张达却一眼认出他来,一股焦烦化为疑惑,“蔡晋怎么上关家来了?”


    庾祺自斟着茶,“你来得他就来不得么?”


    倒也是,衙门的官差多于关家认得,此时关家治丧,在这里碰见同僚也不是什么奇事。可张达转头一想,怪就怪在昨日是吩咐蔡晋送棺回来,该尽的情谊昨日就当尽过了,怎么今日又来?


    他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好坐定,“庾先生在这里坐这半晌,就是在等他?”


    庾祺点点头,“张捕头看来对你手下的人有些疏于关心,连他与关家的人常有往来也不知道。”


    “这我何处知道去?他们下了值谁还问他们的私事。”张达低着脖子歪过脸,“不过他与关家何人常有往来?”


    “你猜猜看。”


    猜来猜去,张达将关家认得的人都猜了个遍,却怎么都猜不到会是关幼君,谁也想不到一位立誓永不嫁人的富贵小姐会与个不起眼的捕快有瓜葛,真是应了女人心海底针那句话。


    女人,真是难捉摸,庾祺想来好笑,慢慢思绪旁溢,脸色也跟着渐渐凝重起来。


    果不其然再等上一会,却见蔡晋是由关家大门上走出来,不再像才刚由巷里进去时那般前顾后盼怕给人撞见似的,这会远远看他的神情,虽然落魄,倒有几分毅然决然的坦荡。


    张达欲起身去和他搭讪,庾祺一把将其拽下,“我看什么都不必问了,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过不了两日你心里的疑问都会有人解答。”


    “疑问什么?”张达又坐回来,眼睁睁看着蔡晋从热闹的大街上失魂落魄走过去,“庾先生,您可是把我弄糊涂了,今日无端端到这关家来,又无端在这里等蔡晋——对了,我想起来,你前两天夜里就和我打听过蔡晋!”他脑子连番一转,总算开了些窍,“是不是蔡晋和关展的案子有关系?!”


    接着他一再联想下去,总算想到关展之案与林默之案最大的不同便是脖子上的伤口,林默的伤是被人割了多次造成的,而关展是一刀毙命,凶手显然清楚颈部脉门所在,可见是个有经验的杀手。蔡晋做了多年捕快,身怀武艺,杀死匪类无数,恰好符合这些条件——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3章 双迷离(十三)


    “可蔡晋有什么道理杀关展呢?他与关展一向无冤无仇。”张达将胳膊搭在八仙桌上,埋头苦想。


    庾祺却在想着才刚蔡晋出来时的神色,不知他那一脸决绝是为什么。因问张达:“那蔡晋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蔡晋父母双双俱在,只是岁数大了,没有营生。他还有个寡嫂带着四个孩子,他兄长原也是做捕快的,不过六年前因公殉职了,如今他家里上上下下全靠他养活着。”


    “因公殉职,怎么朝廷没有嘉奖?”


    “按例有六十两的殓葬费,不过,”张达苦笑,“说是这么说,这银子每年由各府报上去人数,由朝廷统一发放,从京城到南京,真发到咱们底下人手里,还能剩下一半就算好的了。”


    按如此算,一家老小七八口人,睁眼就要吃喝,三四十两银子满破只够大半年的开销,蔡晋这样的小捕快,一月薪俸不过二两多银子,就是吃糠咽菜也得省检着些才能将日子过得下去。


    倘或这些年是关幼君暗中接济着他,又是那么位清丽脱俗的美人,是个男人也不免沉沦。换言之,这关幼君能令一个男人为她杀人,还心甘情愿替她抗下一切罪名,也真是不可小觑。


    如果真与他料想的一样,只要蔡晋将罪名都揽去他自己身上,还真没法治关幼君的罪。


    张达说完蔡晋家中情形,也有些明白过来,“照先生的意思,蔡晋或是为了钱替别人杀人?可谁会要关展的命呢?难道是关家族中那些叔伯?”


    他自说自话,“对对对,关展是关老爷唯一的儿子,按说关家的生意都该他来继承,他若死了,得利的自然是那些亲戚。”


    庾祺扭过脸来笑笑,“能继承关家生意的人,你怎么不把关幼君算在里头?”


    “嗨,她终归是个姑娘,即便终身不嫁,做生意也不是个妇人家该走的路。当年不过事出权宜,那时候关展还小,根本料理不来生意,她没法子才硬着头皮顶上。”


    “是啊,如今关展大了,生意就该顺理成章交给兄弟了。世人都会这样想,也包括关家太太,是不是?”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嚜,再说姑娘家,好好享清福不好?挖空心思做生意该是男人家的事。”张达将胳膊搭在桌上,抖着腿说完,忽然定住身,“先生是说,真正主使之人,是关幼君?”


    庾祺噙着笑起身,“大权旁落,谁会舍得?其实在名利之下,男人女人都一样。”


    言讫掏了枚碎锞子放在桌上,叫伙计来会账,他则反剪过手,侧身向着关家大门。那门上此刻罩着半片斜阳,里头反而显得有点黑洞洞的。想是晚席将开,人来人往更繁脞了些,不是一脸精明的老爷,就是腆着肚皮的员外,进去出来迎面碰上,打拱作揖,带着半真半假的笑容寒暄,关家将这白事办成了生意人的交际场。


    日暮十分,二人归至荔园,恰在门前碰见叙白与杜仲老远骑着马过来,旁边还跟着辆车,车内必是九鲤。


    庾祺便在门前站住,瞧着杜仲洋歪歪地坐在马上,也似个贵气公子的模样,他不由得想笑。和看九鲤一样,这些年总觉得杜仲也不过是个孩子,眼下远远看着,杜仲的身量个头竟与叙白一般,在他心里显得突兀。


    杜仲看见他,忙从马上下来,“师父,张大哥,你们是打哪里回来的?”


    庾祺点点头,眼睛望向那片妆花锻马车帘子。


    是张达道:“我们去了趟关家。”


    九鲤在车里听着,心中泛起丝不悦,不是老早就去关家了么,这会才回来,难不成在关家坐了整整一日?


    她撇撇嘴打起帘子下车,谁知庾祺看见她也是怫然不悦,“你穿的什么?不成体统!”


    还不就是裹着叙白的外氅,她不瞒地嘟着嘴,朝自己肩后瞥一眼,“后背衣裳蹭破了,叙白借他的外衣给我裹着,怎么,穿不得?那我脱下来好了。”


    偏巧庾祺今日没穿外氅,通身是件绿纱白底的圆领袍,要解也解不下来,只得吭地咳一声,稍缓和了几分态度,“衣裳怎


    么会蹭破?”


    “还不是为了抓凶手,那万三撞翻了我要跑,亏得我机灵,反手扯住他的裤腿!他拖着我向前跑了几步,喏,后背就在地上蹭破了嚜。”她越说越兴奋,颇有些了不得的神气,“不过不碍事,上过药了。”


    庾祺听见她受伤已然大为不快,又听她说搽过药了,愈发生气。出门在外,身边都是男人,会是谁给她上的药?就算是杜仲也不应该。


    不过相较之下,还是担心为多,他皱着眉斜瞟她的后背,“要不要紧?”


    “不要紧,就是擦破点皮,在街上买了点治外伤的膏药,臭也臭死个人了,您闻,还是您的‘抚疮膏’又好闻又好使,我要回去洗个澡,搽抚疮膏。”


    “外伤不能随便碰水你不知道?”


    虽如此说,可庾祺知道她爱干净,不给她洗恐怕她会整夜睡不着,又怕其他妇人粗手粗脚弄疼了她,因此与张达暗暗交代放柔歌过来,一面回到房中,叫杜仲去厨房打些热水。


    天色昏昏绰绰,炕桌上点着灯,九鲤在榻上盘坐着,脱下叙白的氅衣,转过身,背上衣裳果然丝丝缕缕刮破了些,里头药膏混着血渍糊了大片,乍看像伤势严重,血肉模糊的样子。他不禁倒抽一口气,眉心打了个死结。


    他坐在榻前的圆凳上,她扭头瞅他,嬉笑一声,“那是抹的药,看着吓人而已,不信我脱了衣裳给您看。”说着便底下头扯衣裳带子。


    本不该讳疾忌医,从前给妇人治病,该看不该看的也看过,可此刻他的心猛地一跳,反是他这做大夫的忌讳起来,摁下她的手。


    九鲤不明就里,一张脸歪在他眼皮底下,见他脖子上似乎有点红,不知道是看见她的伤生气还是另有原因。


    “您不看么?”


    他将她的脑袋扭过去,嗤啦一声,就着衣裳刮破的地方撕开,露出整片背后。


    伤多在两边肩胛骨上,他在她手里拿过帕子,抹去多余的药,一看的确伤得不深,不过他脸色并未好转,口气仍然严厉,“抓犯人,哼,你益发有本事了,衙门的人是死的?犯的着你逞这个英雄?”


    “可巧我就站在前头嚜,见人跑过来不拦他,难道还要躲开呀?”


    她向着窗盘坐,微微仰起脸,看见月升,一团朦胧的白影子,柔化了边缘,像朵可爱的棉花。她的上身一扭一扭地动着,因为给他搽得有点痒,偶尔泄出“嘻”的一声轻笑,瑟缩下肩膀。蜡烛的火苗也随之轻颤两下,像黑夜中的精灵在调皮地眨眼睛。


    她动着肩胛骨,蝴蝶将要展翅似的,然而没有翅膀舒展出来,只是骨头底下从前面延伸过来两条淡紫色的丝带,在后腰上打了个结。


    他看到那结,有股冲动自下涌上来,想要扯开那绳结,脑中想到前面那片遮羞布落下来,她会是什么样子,惊惶地捂着胸回头?眼睛里既是羞怯又是软弱。


    旋即他自吓一跳,忙把眼转开,帕子丢在榻上,嗓音干涩沙哑,“好了,快把衣裳穿上,当心着凉。”


    九鲤听见他的声音有点异样,其实自己心里何尝没有点奇异,不过从前家里的丫头有跌伤的,一样解开衣裳给他瞧。不论男女老少,给做大夫的看好像天经地义,这时候谁也不会有闲话说。所以她羞涩也要装得不羞涩,明明有点鬼祟的情绪,也要装出一派大方坦然。


    她乔作若无其事地转头看他,“这就好了?”


    庾祺忽然不能直视她的眼睛,只得站起身,“一会柔歌姑娘来了再叫她替你洗搽一遍,再上药。”


    待她一套上衣裳,他立刻将门拉开,唯恐在这秘密的空间里,在她,在自己,都有一种随时倾压下来的危险。门开后有夜风吹进来,幸好,稍微吹散了这屋里热烘烘的温度。


    九鲤系好了衣带,掉过身来坐着,“要放柔歌姐来,这么说您已经找到杀关展的真凶了?”


    他站在门前低头笑了下,“如果我猜得不错,真凶过不了两日就会自己站出来。”


    她辨出他嗓音里有轻微的落寞,试探道:“您今日在关家,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他沉默须臾,转过脸摇头,“没有证据的事,不好乱说。”


    这意思他也只是推想和猜测,九鲤待要追问,偏杜仲提着壶热水回来,刚把水倒上,柔歌也来了。庾祺谢过柔歌两句,便带着杜仲去往园东。


    叙白与张达已打着灯笼在停尸房外等候了一阵,见他二人过来,叙白往廊外迎了两步,欲问庾祺九鲤的伤,因见他脸色不好,又没好问,只得悄声问了杜仲。


    庾祺进屋,听见他二人还在门外嘀嘀咕咕,便向旁伸出只手,声色俱冷,“凶器。”


    张达忙将一把六七寸长的剔骨刀奉上,刀刃是弧形,只得三四寸。


    叙白亲自擎着灯来替他照明,“这是在万三家中找到的,”


    庾祺抬额剔他一眼,又绕到尸体那头去,比对一会,直起腰道:“不错,正是这把刀。”


    旋即叙白露出松快的笑脸,“那这就错不了了,杀害林默的必是万三。”


    “齐大人如此笃定?”


    “万三今日交代了杀人的过程,与先生所验严丝合缝,连凶器也对得上,难道这还有错?”


    庾祺转身将剔骨刀递给张达,摸出帕子擦手,“我听鱼儿说了,不过我有一事尚且不明。”


    “什么?”


    “据万三说,他当日要进园来装神弄鬼,怕出什么意外,所以临出门前随手将家里一把剔肉刀揣在身上。可我听鱼儿和仲儿说,那万三所居之处是个杂院,各家赁下屋舍,共用一间厨房,想必厨房里的刀也是共用,你可拿这把刀问过那院中居住的人?”


    叙白把灯交给张达举着,怀着点蔑意轻笑,“这还用问么?谁会找把刀来栽赃自己呢?”


    “这些证据不核死了,倘他将来翻供,届时再核,岂不麻烦?”庾祺转过身,笑意深沉,“我只是觉得有一点不合常理,他带刀说是为防身,防什么身?谁不知道荔园之中有衙役看守,他还会怕在园中遇见强盗不成?”


    细想这话,叙白也惊觉有点不对。


    “还有一点,他在衙门说素日谋生,要么对人说些阿谀奉承的话讨几个喜钱,要么以些不体面的小道消息去讹那些有钱的老爷,时成时败,败时落人家一顿痛打也是常有的事,这样的人,那天夜里不过挨林默几下拳脚,受他些威胁刁难,突然他就受不住了,这不有些反常么?”


    “即便他忽然讲起尊严来了,可他当夜进园,原是为弄得谣言四起好和李员外压价,事情既做到一半,兴许过后就能赚到几百两银子,就为这点发财的希望,他也该忍一忍,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沉不住气?”


    张达听来,很觉有理,在旁连连点头,后瞟到叙白有些尴尬的神色,又忙顿住,要赞同也没敢出声。


    叙白尴尬须臾,便笑着点头,“先生说得很是有理,我早说我不擅长查凶案,看来请先生和鱼儿帮忙真是件最正确不过的事。那照先生说,万三的供词里有假,不过他怎么能将行凶的过程说得如此细致?且交出的这把刀也正是凶器。”


    “你说呢?”庾祺凝着他笑笑,“齐大人不是那样蠢笨的人,不会这时候还想不到,只是懒得费心去琢磨罢了。”


    叙白旋即谦逊地垂下眼皮,“那万三要么是目睹了整个行凶的过程,要不就是听凶手说过,不论怎样,这把刀都说明他与凶手认识,否则如此重要的东西,不会落在他手上。”


    庾祺转头,对着张达又是那讽刺的微笑,“看,我说齐大人可不笨吧。笨人,怎可能做得了昭王的伴读?”


    闻言,叙白心中一跳,也笑,“那已是幼年时候的事了。”


    “都一样,人只有越长越聪明的,哪有越长越笨的——”说着,睨眼盯着张达手中的剔肉刀有些出神。


    门外的夜中已有稀稀疏疏的吟蛩了,似有暖春的感觉,这时候倘在乡下,就该捉得到蛐蛐了。


    南京城的夜不像乡下那般静,偶有丝竹之声,想是不远有哪户富贵人家在开夜宴,听着却像是天宫里传来的,辨不清方向,杳杳


    的。


    “我还情愿一辈子住在这里。”柔歌放下药膏,忽然道。


    显然她这是评说被张达放出屋子的话,真奇怪,那日她与张达吵得不可开交,倒不怪人家冤枉她?九鲤拉上衣裳,在床上扭头看她。


    谁家吹苏笛,像招魂幡,柔歌神情尽管惘然,却不由自主从床沿上起身,慢慢走到罩屏外来看,窗外月色凄冷。


    “这时候才到二更,曲中正是热闹的时候。”她对着窗户笑了一笑,无限凄惶。


    “今日叔父去了关家。”九鲤也走出来,“关家要停灵半月,这几日倘能结案,你出去还能赶得上送关小官人一程。”


    “这几日就能结案?”


    她笃信地点头,“听叔父的口气,像是差不多了。”


    “到底是谁杀了他?”


    “我还不知道,也许过两日就能真相大白。”九鲤笑着把一盏等放在炕桌上,却还不坐下,仍与她并肩立在榻前,“柔歌姐,你是真喜欢他。”不是问句,“只有喜欢谁,才会为他掉眼泪,不喜欢的人又哪能伤到你的心呢。”


    柔歌拨了额前一缕散碎的头发,仰面笑起来,“你呢,可曾为谁哭过?”


    “小的时候和杜仲打架哭过,打不过他,也很伤心。”


    柔歌笑出声,转身坐下,半个人陷在黑暗里,表情难得温情起来,“其实你别瞧关展喜欢跟女人胡混,有一半倒是装出来的。”


    九鲤一脸疑惑,扶着炕桌在这端坐下,“这有什么好在装的?人家都是往好了装,他反要还装坏么?”


    “是啊,他要装坏,装不成器。”她眼泛泪光,柔情地笑着,“他先和我说,他母亲太偏心,对他好得过头,姐姐为关家辛苦操持这些年,母亲不念她的精明能干,却只记着姐姐是个女人,不好依靠,这两年总明里暗里劝姐姐把关家的生意交给他。他不想伤姐姐的心,所以故意不学好,想着自己坏一天,关家就不得不依靠姐姐一天。”


    她说着,将一条红绳系的金雕鱼形坠子放在桌上,“这他的东西,是我偷拿他的。庾姑娘,你什么时候去关家,替我还给关家。”


    那坠子像是一半,因为鱼儿嘴上衔的荷花只得一半,九鲤正拣起来托在手心细看,突然听见敲门声,庾祺推门进来。


    随即柔歌告辞要走,九鲤起身送她,扶着门,看她若烟若雾地消失在暗中。兴许没两天案子一了,荔园的人放出去,从今往后就难见了。


    九鲤这样一想,便怀着一缕怅然所失的情绪,将门缓缓阖上,走回榻前,把那鱼坠子递给庾祺,“您拿去还给关家吧,是关展的东西。您和关大姑娘熟些。”


    庾祺接来,在手中握一握,揣进怀内仰头睇她,“背上还疼不疼?”


    九鲤神色恹恹地摇头,“上过抚疮膏就不疼了。”言讫慢慢走去罩屏里,趴到床上去。


    他跟着进来,一边肩膀攲在床尾的罩屏上,“怎么,有些不高兴?”


    她看他一眼,又翻身坐起来,两手握住床沿,低着头,“您说,关展的死是不是和关大姑娘脱不了干系?”


    “为什么这么以为?”


    “您什么时候肯与陌生女人说那么些话?要不是疑心她,难道是喜欢她的美貌?您才不是个好色的男人。”


    庾祺想逗她高兴,难得肯和她说两句没有上下的玩笑,“怎见得我不好色?是男人就好色。”


    刚说完,又自悔,这玩笑也过于越界了。他想尽快让它给彼此都遗忘,便若无其事地走到对过窗前,推开两窗,好散一散这一时的脸热。


    九鲤睇着他的背影,心生不屑,简直是自说自话,他倘或是真好色,怎么这些年都没见他风流一回?


    不,也许他是看不上,或者他好色,也偏好女人的性情,像关幼君那类迷一样的女人会不会是他所好?


    难说,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对那样的女人有好奇,有别样的复杂情绪。


    “这么说您是因为关大姑娘的美貌才与她多说话的囖?”


    庾祺背着身无奈一笑,“你一会问案子,一会问私情,到底想知道什么?”


    “案子和私情就不能混为一谈么?”


    他点点头,掉过身来,挑着眉峰,“像你和齐叙白?”


    九鲤翻着眼皮,“怎么,您不赞成?”


    他既不好反对,也说不出赞成的话,只好怀抱起胳膊,顾左右而言他,“我总觉得那齐叙白有点不简单,你和他交往,凡事要留神。”


    “人家是做官的,能简单得了么?”她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一只绣鞋在踏板上狠狠碾着,“他是正经科举出身,没有仗着家里胡乱混个官做,这样的人已强过许多官场上的人。”


    庾祺听来不快,但难得在这样静谧的夜里谈心,记得鲍显尉曾特地嘱咐过,这年纪的姑娘肯不隐瞒地和长辈说两句心里话,当长辈的不论她说得对错与否,都不要急着教训人,否则日后再有天大的事她都不肯再和你说。


    他只得小心翼翼试探,带着笑脸,装作不当回事,“这么说,你心里是有几分倾慕他?”


    九鲤低着脸暗暗一笑,“倾慕是什么样的感觉?”


    “就是喜欢。”


    “喜欢又是感觉?”她歪起脸,“您喜欢过什么人么?不如您教教我。”


    庾祺将背抵在窗上,竭力作出一身松缓的姿态,“这种事当是到时候就无师自通,谁也教不了你。”


    “那您是因为喜欢关幼君才和她说那么些话么?”


    他笑着垂垂眼皮,“一半是为案子,一半是因为她有点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长这样大倒是头回听他说起老朋友的话,以为他从前除了他那位游方郎中的师父,和别人从不结交。


    不过细问他他一定不肯说,九鲤点着下巴,脑中千回百转,把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想了八百个来回,最后得出个十分大胆的结论——


    “我怀疑叔父从前喜欢我娘。”——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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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双迷离(十四)


    “啊?”


    杜仲捧着碗,对九鲤这总结简直吓一跳,只把一双箸儿悬在半空,迟迟落不到碟子里去。半张着嘴,下巴上还挂着颗饭粒子,显得一副蠢相。


    九鲤瞅着他一连翻了二百记白眼,怎么会有人以为他们是龙凤姐弟?!他这样子,绝不可能同她是一母所出,没这可能!


    晨光艳艳地落一片在炕桌上,她伸过胳膊去,透着光能看见袖里她的皮肉,逐渐蜕脱了丰腴的稚嫩脆弱,倒是女人纤柔坚韧的情韵一日比一日显现出来。


    她用手抬起他的下巴颏,把他的嘴阖拢,“吃饭不要张着嘴,叔父没教么?!”


    杜仲忙把嘴里的东西粗嚼两下咽进肚皮,欠身过来,“你说师父喜欢你娘?你亲娘?”


    她自信地点头。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他也不由得翻个大白眼,“那我也大胆猜一下,你会不会是师父与你娘的私生女?”


    九鲤顿住手,倘按年纪算,庾祺就当是十一二岁的年纪生下她,这年纪的男人生孩子,虽然少见,也不是没有!


    她只觉悚然,忙放下箸儿,“会有这可能?”


    杜仲嘿嘿一笑,“你想


    啊,不然师父为什么肯收养你?为什么连老太太问你的身世他都不愿说,没准正是因为年纪轻轻就胡来,所以脸上无光。”


    九鲤紧蹙眉头想了半晌,突然抬手打他,“少胡说!”


    他笑倒在榻上,她听见他放诞的笑声,心里渐渐松了口气。没可能的,庾祺和她长得一点也不像,何况庾祺从没有露过这种意思,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狠剜杜仲几眼,“你快别说这种玩笑,我吓也要吓死了。”


    “师父是你亲爹难道还不好?”杜仲笑得肚子疼,慢慢坐起来,“谁让你先胡诌?师父喜欢你娘,亏你想得出!”


    “我不过是胡乱那么一想。”


    “那你怎么不想想,也许师父与你亲爹颇有交情,所以才收留了你。”


    九鲤握着箸儿遥思,也没这可能,在她模糊的记忆里从没有“爹”出现过,只有娘,也只是一个窈窕而冷漠的背影,她每逢想到就觉着心酸,她娘似乎不大喜欢她,好在有庾祺,是他在漫天苦痛中抱起了她。


    杜仲见她像在想着什么难过,便把碗敲敲,“快吃吧,吃了咱们还要出去,昨日师父不是说了么,万三屋里搜出的刀虽是凶器,可还得去核准。”


    九鲤撇下嘴,将渺茫记忆掀过,当即便搁下碗说不吃了,忙坐去镜前挽发。


    不一时便整妆出门,走到院中,见蔡晋没穿官差服色站在院里,怀抱一柄十来寸的刀,一双眼睛毫无情绪地望着北屋那两扇阖拢的门。


    她有些猜到他来的目的,心里虽有两分怕,却也走过去和他道:“我叔父巡诊去了,你要是有事,不如去找张大哥?”


    蔡晋回过神,脸上刹那惊愕,而后落拓一笑,“有些话只有和庾先生才好说。”


    “那你等一等,现今好些病人都痊愈了,叔父巡诊很快就能回来。”九鲤打量他一回,点点头领着杜仲离园而去。


    蔡晋今日既然来了,就不会跑,在廊下坐了会,果然见庾祺与一班大夫回来。


    庾祺看见他从廊柱子后头绕步现身,倒有点意外,还以为他要宽些时日安顿家人,难道早早过来是怕自己后悔?


    开了门,他没请他进,蔡晋自跟进来,阖上门,朝庾祺的后背双手托起一把长刀,“庾先生。”


    庾祺转过身看他一眼,接过那刀,走去椅上坐下,“你就是用这把刀杀的关展?这不是衙门常规的佩刀。”


    他笑笑,“这是我兄长从前请人打制的,他喜欢刀。”


    庾祺抽刀出鞘,举在面前看,“唐制障刀,盖以障身以御敌,用于近身格斗。你兄长果然是个好捕快,他一生羁匪杀盗,报效朝廷,你反倒成了个杀人凶手。”


    “报效朝廷有什么好处?死后一家老小还不是连吃饭都成问题。”


    庾祺手稍一扬,收刀入鞘。蔡晋看着不免诧异,却一句多余的话不说。庾祺睇他一眼,这样管得住好奇心的人,一旦打定主意,是撬不开他的嘴的。


    他把刀搁在旁边桌上,一笑了之,“说吧,你来,是想求我什么?”


    蔡晋双膝落地,“关展是我杀的,与他人无干,请先生不要再追查了。就算您再查,也是无凭无证,先生不是官府中人,何必去枉耗精神?”


    庾祺在缄默中扬起微笑,“你而今跪在这里,想必是已无后顾之忧了,既然你已甘愿赴死,我还瞎操什么心?起来吧,我这人福薄,受不得人家的跪。”


    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蔡晋有些不敢信,踟蹰着起身,“先生真的不再往下追究?”


    “往下追究,你就会指认主使之人?”他自笑着摇头,“你知道反正自己已是难逃一死,不如独自承担,保全想保全的人。保全了她,以她大方的性格,必也会保全你的家人往后都是吃穿不愁的日子。只是我有些好奇,你们这样到底是因为情,还是因为利益?”


    问得蔡晋一怔,半晌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她清楚,但没同我说过。”说着凄然地笑了笑,“本来男女之事就是笔糊涂账,说不清的。”


    庾祺歪着眼审度他片刻,将那柄障刀丢去他怀里,“去找张达吧,编好你的罪供,他虽愚笨些,可你们齐大人却没那么好糊弄。”


    他接下刀,放了心,“齐大人从不在意我们这些小人物的事。”


    庾祺紧了紧眉头,看着他开门出去后,自走到门前来慢慢踱着。齐叙白不在意小人物的事,那他揽这两桩案子在身上,意欲何为?


    恰是此时,九鲤亦紧着眉头在一间厨房里乱看,说是厨房,简直不像样!一件完好的炊具没见,纵有几只碗碟也破得不成样子,灶冷得像几百年没烧过,墙下堆的净是些落了灰的扁担木桶。


    有个男人歪在那门上笑,“那些是从前有个挑泔水的落在这里的,破了,使不得,谁都懒得丢它,就任它堆在这屋子。”


    九鲤一听原是泔水桶,万幸自己的手还没触到,她忙把手缩回来,直起身,瞥了那男人一眼,嘴唇翕动两下,没听见声音。


    叙白知道她是在骂那男人怎么不早讲,她爱干净,真给她碰到,还不恨得把自己的手指头剁下来?


    他看着她好笑,由怀中摸出条丝帕递给她,回头问:“那你们从不在厨房里烧饭?”


    “谁有这闲空?”那男人不以为耻,呵呵笑道:“别看我们这小院,住的可都是在街面上混饭吃的人。”


    既不烧饭,何来的剔肉刀?亏得庾祺提醒来这院中问一问,否则真给那万三蒙骗过去。九鲤忙朝杜仲要了那剔肉刀给他看,“这是不是你们院里的东西?”


    那男人翻看几回摇头,“不是,这是割肉的,我们这里又不生火,弄把这样的刀做什么?”


    “那你从前可曾在万三房中看见过?”


    他苦想一会,仍是摇头,“没有,别看万三嘴上要强,其实胆子比老鼠还小,从前我还劝他常在街上走动,不如买把匕首揣在身上,遇到那些老爷支使下人打人的时候,掏出来吓唬吓唬他们也行得。可那胆小鬼不敢,说怕不留神反把自己给伤着。”


    “那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杀人?”


    那男人愈发蔑笑,“他杀人?我看他只有给人杀的份!上回有两个催债的来,将他堵在院里一顿好打,他当时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等人走了他才破口大骂。”


    九鲤回头看一眼叙白,又问:“还真有讨债的来找他?”


    “那小子在外欠了七.八十两银子,不知道怎么欠下的,他平日又不赌钱吃酒,也不嫖女人,不知开销到哪里去了。”


    九鲤见他说不清,只好把刀拿回来,一路出去,看至桥头才将刀递给杜仲。


    登舆后便一径往衙门来,进衙直奔监房,就听见那万三有气无力地在“哎唷”,想是昨日拧脱臼的胳膊还没给接上。他自叫唤他的,两个狱卒自在前头桌上吃酒,也不理会他,抬头看见叙白方起身来迎。


    及至那间监房前头,狱卒开了门,万三听见动静,便朝叙白迎过来,“大人,大人,我都认罪了,就叫个大夫来把我这胳膊接上吧,死也要让人好死啊!”


    杜仲不待叙白说话,笑到跟前来,握住他的胳膊咔咔几下狠拧,丢开手拍他的肩,“你想死还没那么容易呢,你以为你说什么算什么啊?当衙门是你家开的?”


    万三提着胳膊转几回,觉得好了便笑,而后又察觉他这话中有话,登时收了笑脸,“我都招得一干二净了,你们还想怎的?”


    杜仲把刀摸出来,叮咣一声丢在地上,“这凶器你是哪来的?”


    “我从家中带的啊。”


    “放你的狗屁!你住那杂院根本不起灶不烧饭,哪来的剔肉刀?”


    万三睃着三人,啻啻磕磕起来,“我,我,我记岔了,是我路上买的。”


    九鲤笑问:“在哪条街哪家铺子买的?”


    他一看三人较了真,便低下头去,“我我我,我不大记得清了。”


    “这才多早晚的事情你就记不清了?我看你这记性也是差得没谱子。”说着,九鲤看一眼叙白,从袖中摸出张黄符,“我问你,这可是那夜你带去荔园装神弄鬼的?”


    他一看便


    点头,“是是是,是我带去的。”


    她照着他脸上丢去,“还扯谎!这符纸是我才刚在路上随便买的,是张保平安的符!”


    万三脸露慌张,接着那符纸看一会,又道:“对对对,是保平安的符,我看走眼了,我去荔园画的符是红色的。”


    九鲤笑了笑,“这么说那符是你亲自画的囖?那好,你此刻再画一张给我们瞧瞧。”


    他一时哑口无言,若说不是自己画的,他们定要问是谁画的,还要去查证。他只得呵呵一笑,“我说大人,我都认罪了还问那么多做什么?直接把我开铡宰了不就了事了嚜,反正我万三是贱命一条不值钱,何苦累得你们再去费事?”


    九鲤有些笑不出来了,“都是命,何来贵贱之分?”


    叙白听见这话,不由得从旁睐她。她神色何其郑重,屋顶有束阳光正落到她身上,使她看起来有种神性的光辉。他尽管不大赞同她的话,这一刻也心似震荡。


    他看向万三,对这形同草芥之人也忽然生出两分怜悯,“要是有人拿你家人的性命做要挟,你大可直说,本官自会保你家人平安。”


    万三抬头瞅他一眼,却向角落里走去,落寞地蹲下来,“有劳大人费心,不过我没家人,我家里人早就死绝了,就剩我一个。”


    既然不是受人胁迫,那就是自愿替人顶缸,会是什么人使他连性命都可以舍弃?


    九鲤因见他与杜仲差不多的个头,却瘦得过头,缩在那角落里像条野狗。她心有不忍,走到跟前去,拿绣鞋踢踢他的脚,“剩你一个你就不要命了?要是你爹娘在天有灵,岂不心疼?”


    他歪仰起脖子,油盐不进地赖笑,“我不要人心疼,你瞧不起我啊?我还要心疼别人哩!”


    “那就对了,你心疼的人瞧见你这样,他也心疼啊。”


    他又埋下头去不作声,拣了根草棍子在地上乱画,那嗤啦嗤啦的声音,像小兽的呜咽。人相较于兽,不过是多了份情。


    九鲤见问不出什么,只好先一步钻出监房。叙白杜仲紧随左右,她走到外头太阳底下,看见杜仲在四处乱看,因问:“你看什么呢?”


    杜仲心虚地笑笑,“没什么,这县衙也蛮大的嘛。”


    她乜他一眼,突然回头向叙白道:“我会查出来的,你不要再打他。”


    叙白同样晒在太阳底下,一时有种无处遁形的窘迫,朝她笑了笑,“不会。”


    她轻轻撇下嘴,“你昨天就打了。”


    他眼皮直跳,只得下了个保证,“你放心。”


    这一行出来,又不知该从何处查起,且只能乘了车马转回荔园。进园天将晚,有个衙役打着灯笼跑到门上来迎,说是杀关展的凶手主动投了案。九鲤二人一并随叙白赶去他房中,其实二人心里已有了答案,不过进门见蔡晋笔挺地跪在那里,仍有刹那心乱。


    手底下的人,叙白相熟的只有个张达,旁的大多记不住全名,记得个什么字便在那字前头缀个“阿”字,南边都兴这么叫。


    “阿晋?”他睨着蔡晋走到前头椅上,骇异的神色很快趋于平静,“怎么会是你?”


    张达在旁边惋惜地睇一眼蔡晋,他先前已审了三四遍,可不论如何软硬兼施,蔡晋只管咬定是因与关展有过节才在冲动之下杀了他。


    他将一张供状呈给叙白,“都招了,大人请过目。”


    九鲤挨过去看,供状上说蔡晋从前去关家替衙门传话时曾与关展发生过口角,早已心怀怨恨。凑巧那夜荔园值夜,蔡晋当头班,园中遇见关展,关展请他房中说话,说不到两句又吵起来,所以一时恨起,痛杀之。


    张达特地传了关家两个下人前来做证,现下还在屋内,两个下人皆道:“是去年年关那阵的事,菜捕头到家来传王大人的话,说时下近年关,恐有强盗出没,叫各行各铺子里多加留心。我家大姑娘特地封了六十两银子给蔡捕头致谢,蔡捕头收了银子,我二人送他出去,就在前院碰见我们嫁二爷,二爷拉了蔡捕头在前说话,说了一会就听见我们二爷骂起人来。”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确切说了什么蔡晋自己也不大记得了,总之关展不知从何察觉到他与幼君的私情,又怕旁人听见有损他姐姐的清誉,只得将他拉到一边质问。


    关家下人道:“只听见二爷说蔡捕头是为了我们家的钱,骂他杂碎。因隔得远不大听得清,反正二爷那天发了好大的火。”


    这证词和供状上一样是删其要,留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除了证明蔡晋与关展确凿有过口角以外,旁的证明不了什么。


    叙白抖抖那供状,朝蔡晋睨下眼,“阿晋,真是为你多讨了关家几个赏钱?”


    蔡晋咬死道:“关大姑娘一向这样大方,素日去关家的差官都有赏,只是那时恰好赶上年节,关大姑娘比往常多打赏了些,也是看两位大人面子。没想到出来和关二爷撞个正着,他想是舍不得,就骂了小的一阵。”


    叙白无从去分辨真假,不过据他所知,关展一向不是个悭吝之人,怎会为多打赏人几个钱就生气骂人?


    只得又问:“既然已生过节,那夜关展怎么又会邀你到他房里去说话?”


    “自林默之案案发以来,小的跟随张捕头进园来当差,也曾碰见过关展,原没说过什么话。可那夜刚出来巡夜就碰见关展,他突然叫小的去屋里说话,小的也觉奇怪,跟着进去才知,他是看上了园西的一个女病患,叫什么李玉仙的,可那李玉仙是个规矩人,不肯相从,他叫小的去,就是要小的强逼那李玉仙。小的自是不答应,他生了气,又骂小的只知拿他关家的赏钱,却不替他关家办事,是条不听话的狗,小的一连想起前头他骂小的的话,一时怒从心起,便旧仇新恨一起算了。”


    一时向门外传了那李玉仙进来问话,确有关展曾戏她之事,至于别的,她也一无所知。


    九鲤听下来,蔡晋的供词并没什么差漏,连关展进屋只给自己倒了一盅茶,并没有给他倒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自然了,关展瞧不起他,怎会给他倒茶吃?


    但据九鲤曾见,关展为人虽然傲慢,却不是个易怒之人,到底是他编造的成分多,还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使关展怒不可遏?


    反正关展已死,人也确凿是他所杀,一切只好随他去说。不过他怎能说得如此心平气和?在他眼里也不见半分不甘。


    这案子算问到头了,凶器,证人,供状皆有,和张达一样,纵然叙白觉得另有隐情,也无处查证,也懒得查证,只命人连夜将蔡晋押回衙内。


    片刻散了出来,月色朦胧,九鲤仰面看着,觉得脑中有点混混沌沌,觉得所谓水落石出,其实不过是雾里看花。花是一朵玉芙蓉,在她心里逐渐幻化成关幼君白皙惨淡的笑脸,她突然对这个女人感到悚然,然而那悚然里,又另有一种叹服。


    她因走得心不在焉,突然绊在哪里,狠跌一跤,脚踩进个坑里。杜仲搁下灯笼搀她,她拔出那只脚来,一动脚腕子却疼得厉害,“上回崴的是这只脚,这回还是这只!我是不是跟这只脚犯冲!”


    “我看你是这只脚踩到小人了。”杜仲笑道:“一定是上回还没好全,你自己犯懒嚜,不疼就不擦药。”


    他刚蹲下身要背他,不想庾祺从黑暗中冒出来,“我来背,你来打灯。”


    他“噢”了声,拾起灯笼站到一旁等庾祺将九鲤背起。


    九鲤两条胳膊紧紧圈在庾祺脖子上,像要将他勒死,庾祺一手勾着她的腿弯,一手拍拍她的胳膊,“松一点。”


    她想起小时候他也背过她,多少年了,再没有机会能趴在他挺括的背上,倏然暗中庆幸崴了脚,依恋地笑伏在他肩上。从他肩头往出去,还和小时候一样望得远,尽管那远处是黑暗,也像在暗中看见了满园凄乱


    的春色。嗅到他脖子上的气味,像湿润的带着草木香的冷气。


    “叔父,您怎的找来了?”


    庾祺后悔不该背她,因为能明显感到她柔软的胸紧紧贴在他背上。不过他不背就是杜仲来背,杜仲年纪一样大了,两个又不是亲姐弟,只怕肌肤磨着肌肤,横生事端。


    他自觉嗓子里有些异样,刻意压得比往常还要冷还要沉,“天黑了也不见你们回来,我猜也是跟着齐叙白审问蔡晋来了。”


    九鲤听声音以为他生气,在他肩上歪着脸窥他的神情,“早上我们出去看见蔡晋在院里等您,他和您说了什么?”


    “没什么。”


    她乜一眼,“您又骗我。”


    “反正不会是指证幕后主使。”


    还真有个主使,“我猜是关幼君,是不是?”


    她在他背上激动地扭两下,他竭力不让心生波动,所以没作声。


    她却以为他的沉默是在替人掩护,有点不高兴起来,嗤道:“您收了人家的好茶叶,也做那昧良心的事。”


    杜仲打着灯笼,还在琢磨她前一句话,道得迟了,“我看也是。”


    一时两双眼睛朝他斜来,他打个激灵,忙摇头,“不是不是!”


    庾祺好笑着收回眼,“我几时长的良心?”


    九鲤在他背后轻轻一哼。


    他慢慢平下笑脸,“人是蔡晋所杀,起码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他并不是冤枉。”


    “我晓得。”


    她心里想着关展,却偏在庾祺肩上看着杜仲,觉得杜仲像比先前又高了些,个头长得太快,吃再多也是清瘦,她心窝里忽有点牵疼,不由自主伸手去拧他的脸。


    杜仲瞪她一眼,“掐我做什么?!”


    掐就掐了,反正他不敢还手,在他她还有点当姐姐的威势在。她翻个白眼,目光又转回他脸上,不知道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反正忽然很想亲眼看着杜仲成亲生子。


    杜仲在她如此温柔的注视下,很不习惯,哼了两声,“你脚不疼了?”


    说不得,一说九鲤转了转悬空的脚,一转便“嘶”了声——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5章 双迷离(十五)


    庾祺回房找了膏药,过来东屋,命九鲤脱了鞋袜到床上去,他自床沿坐下,将她的左脚抬来放在自己腿上,捏住她的脚看脚踝,那关节处又红又肿,衬着她白嫩的皮肤显得可怖。


    “不要动。”他挖了坨膏药在手心匀开,在她脚踝上轻轻摁着。


    九鲤一时“嘻”地一声,一时“嘶”地一声,眉头倏展倏攒,一双眼睛从他的手顺着望上去,遗憾是他垂着脸,看不见他的眼睛,她只得不瞒地咕噜,“痒痒嚜。”


    他紧低额头,眼睛只盯在她脚踝上,唯恐稍一抬起来便会对上她的眼睛。即使看不到他也知道她眼睛里一定泛着异样的光,也许她自己从没发觉,她看他时常带着软弱的依恋。


    那目光仿佛是有触感的,常令他觉得是有只小猫趴在他手臂上蹭着,把人的心也蹭软了,麻酥酥的。


    不过逃也没处逃,看着她的脚也是一样,心头一样像有蚂蚁在爬,蠢蠢欲动地痒着,他不由自主吞咽一下喉头,“到底是痒还是疼?”


    “又痒又胀。”她觉得有什么从心里膨起来,无名的,使人不安焦躁,同时也是种紧张刺激。这感觉好像是随着年纪一日一日不知不觉涨起来的,等她发现,已查不到来源。


    揉了半晌,庾祺拿了两块短木板将她的脚踝夹住,用布带子捆上,“这两日少走跳,我外头去买副拐给你。”


    她一听不能多走动,脸登时拉出一片苦相,倒在枕头上唉声叹气。见他起身要走,衣摆上湖绿的外纱在半黑暗中略略一扬,水似的挽不住。她心里发慌,又忙爬起来,实在找不到话来绊他,眼珠子一转,便说到杜仲,“叔父,几时该给杜仲娶亲啊?”


    简直是没话找话,但他也顺势逗留下来。却走去开了窗,即便外面没人,也要做给人家看似的。大概因为心中有鬼,越是怕什么,越要证明什么。


    “仲儿还早,男人过了弱冠之年再娶亲也不算晚。”


    他在榻上坐下,隔得遥遥的和她说话。炕桌上有盏灯,用鹅黄纱罩罩住,透出的光晕在他脸上,五官更清晰了,眉目显出一种森冷禁忌,反而更引人神往。


    她低头抠着褥垫上的花色,想说自己其实也还小,但又怕说出来是个把柄,他以后管她更能以此为名。


    总之长大这事也是有利有弊,她深深叹了口气。


    庾祺觉得她在那里假装一个心事重重的哀怨女人,无奈地想走去哄她两句,又怕哄起来没完,便撑膝而起,“睡吧,明早我再来瞧你。”


    奇怪这会她却没留他,一头倒在枕上,拉了被子把脸蒙住,瓮声瓮气地答应了一声。他拉拢窗户,要吹灯,她又忙掀开被子,“别吹!我还要用灯。”


    不晓得还要折腾些什么,他疑惑着归至房中,脱下外袍,却发现那绿纱底下的白底上像落了块斑,恰在后背的位置,仔细看才看出是片小小的血迹。


    怪不得不叫熄灯,原来是这回事,他好笑地扣拢眉,心里责怪她是不该粗心的地方粗心,自己连日子都不记得。他将衣裳随便搭在椅背上,向床走一步,又禁不住回头看那红色的斑迹。一颗心管也管不住地又想到她那双白嫩柔软的脚,红的红白的白,挤满他的心,实在容不下半点光。


    他将床头伫立的一盏高灯掐灭了,总算在漆黑中看不见自己,什么也看不见,那一份龌龊自然就什么都不用面对了。


    次日九鲤起来得稍晚些,杜仲拿了副拐来给她,“师父天不亮就出园去替你买,可巧人家铺子里有一副现成的,不然等人打好你也使不上了。”


    拄起来他直笑她是“铁拐李”,九鲤剜他好几眼,“饭呢?”


    因怕她起来要茶要水的不便,杜仲洗漱完就到这屋里来了,没得空去提早饭。


    待要出门,碰见吴嫂笑盈盈将早饭提了来,搁在炕桌上,转头就看见九鲤拄着拐单脚跳过来,她笑,“我说杜仲今早怎么不去提饭呢,原来是姑娘的脚伤着了。唷,可伤得重不重?”


    “不妨碍的,只是崴了一下,疼虽疼,过几日也就好了。”


    吴嫂搀她坐在榻上,眼睛瞄到窗台上一把刀,“姑娘屋里怎么还放着刀?伤着人可了不得。”


    九鲤往窗台上拿下来,笑道:“没什么,放着防身的。”


    “防身不放把匕首,却放把剔肉刀?”吴嫂笑着接过来看,看着看着,眉心一夹,“唷,我怎么瞧这把刀眼熟呢。”


    “眼熟?”九鲤脸色一变,忙拉她坐下,“您再细看看。”


    吴嫂翻着细瞅,自顾自点头,“我说呢,这原是我们厨房里的家伙,你瞧这木柄,当时用了没两天就脱了柄,这柄是覃嫂子自己另找块木头磨了杵上去的,磨得不大圆。”


    “你是说,这把刀原是你们厨房里的?”


    吴嫂点头,“是啊,不过怎么会在姑娘这里?”


    九鲤敷衍一笑,“我在园子里捡到的。”


    “厨房里乱,一会找不着这个一会找不着那个的,这刀使得少,几时丢的也不知道。嗨,反正厨房里头刀子多,姑娘若有用就留着吧。”吴嫂没当回事,照常去了。


    九鲤拿着刀又看,杜仲捧着碗道:“难道值夜的周嫂没跟咱们说实话?”


    九鲤凝眉,“说不定她那邻居孟苒是在给她做伪证,你想,她们是邻居,多少年的情分,孟苒常给她家带孩子,她又常给孟苒送吃的,要是孟苒帮她扯谎骗咱们也不是不可能。”


    杜仲略显迟疑,“


    会么?那孟苒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敢跟衙门撒谎?”


    她放下刀乜他一眼,“你十四五岁的时候是个什么德行你不知道?”


    杜仲仍疑惑,“可这把刀怎么会落在那万三手里呢?难道万三和周嫂有什么关系没告诉咱们?”


    其中关窍九鲤也不清楚,于是匆匆吃了几口饭后,便命杜仲去将请叙白过来,把吴嫂方才的话说给他听。


    叙白听后默了半日,眼睛却转到她悬在榻外的那只脚上,“你这脚是怎么了?”


    “昨晚上崴的。”九鲤急得不耐烦,“说案子呢你管我的脚做什么。我说,咱们是不是该再往周嫂和孟家去一趟?即便从周嫂口里试探不出什么,诈一诈那孟苒也好,兴许她年纪小,一诈就诈出一两句真话也未可知。”


    叙白紧紧攒眉,“这时候去?你这脚——”


    “哎呀你不要再理我的脚了!不这时候又拖到什么时候?拖来拖去周嫂跑了我看你怎么结案!”九鲤说着便拄拐站起来。


    叙白只坐在凳上不动,杜仲叹了口气,“你还是随她的吧,不然她急得满屋乱转那脚也是一样不得歇。要走趁师父这会巡诊去了赶紧走,不然他回来可就走不成了。”


    于是叙白只得命人预备马车,领了九鲤出去。


    及至平安巷,孟家门上挂着锁头,便一径去了周家。家中只周嫂的婆母在,问说周嫂两口子带着孩子往亲戚家吃喜酒去了。


    老妇问及三人身份,九鲤朝叙白使了个眼色,叙白领会,环顾院中,见靠墙放着些做家具的好板材,新上过漆,想是晾在那里。便笑道:“我们听说您儿子打得好家具,特地来请您儿子打一张床,这就不敢巧了,他不在家。”


    一听生意上门,老妇忙赶着瀹了壶热茶来,笑嘻嘻睃着叙白与九鲤,“敢是打你们小两口睡的床?”


    九鲤面上一热,急欲否认,不想叙白却笑问:“妈妈怎么看出我们是夫妇?”


    “嗨,瞧这位奶奶,脚上还带着伤都赶着出来打家具,要不是自用的会这般上心?啧啧啧,再看您这位爷,和奶奶相貌如此登对,简直是画里画的金童玉女,这不一猜就猜出来了?”


    叙白含笑点头,“妈妈好眼力。”


    “年轻夫妻睡的床一定要好看,我儿子会雕好些时兴花样,做了好几家的喜床了,不过两年就都生了儿子!”


    “那么托福,有没有样子拿来看看?”


    老妇进屋内拿了几块细雕的板子,有蝠团纹的,寿字纹的,囍字纹的,也有素雅冰裂纹的,菱格的,叙白真格在凳上细瞧起来,还拿给九鲤看,“你看好不好?”


    九鲤脸上红晕未褪,瞅他一眼,更添一层红,不好意思地点下头。


    老妇笑说:“别看我儿子在木匠里算是年轻,可从小跟他爹学手艺,也是三十年的老师傅了,奶奶若想要别的花样,拿来我儿子一看,没有雕不成的。”


    九鲤只觉脸上要烧起来似的,忙把话峰转过,“家里就您儿子一个人赚钱?我看家里想是人口不少,也够辛苦的。”


    “我老婆子在外也有些零碎的活计,儿媳妇倒强过我,吃官家饭,给衙门当差。”


    九鲤乔作好奇,“妇道人家也能给衙门当差?”


    老妇讪笑两声,“这不是衙门的人也要吃饭呐,媳妇在荔园的厨房里当差,荔园奶奶晓不晓得?”


    “南京城谁不知道?算是给衙门当差。”九鲤点头笑着,“嗳,那在荔园当差苦不苦啊?我听说里头都是些病人。”


    “苦倒不苦,就是熬人,她在厨房上夜,傍晚去次日早上归,孙子们还小,白天走不开。我说上夜还轻省些,园子里有官差守着,又不怕,每日去多半是在厨房里睡觉,睡到次日回来,也不耽误什么。有时病了或是有要紧的事,给管园子的差官一说,也许个假。”


    九鲤急着要问个什么,想一想,眼珠一转,又不紧不慢地笑开,“那她常告假么?只怕常告假也不许吧。”


    “媳妇倒是个勤快人,当了个把月的差只初五那夜没去,实在是着了凉。”


    三人登时有点变了脸色,相互看看。须臾九鲤又笑,“她这月初五没去荔园上工?”


    老妇笑道:“虽没去,可衙门一样算了那天的钱,都说衙门的钱只有进没有出,我看不是那么回事,还是很体谅人。”


    说话间,她往厨房里装了碟点心出来,九鲤双眼紧随,看见厨房那门头上贴着张脱色的黄符,家宅中贴符纸的也常见,她也不过是顺便问一问:“家里还贴着符啊?是保平安的么?”


    老妇回头瞅一眼,道:“贴着快两年了,还是隔壁那家的嫂子在世时送我们的,自她过世就没人送了,也懒得上街去买,将就贴着。”


    九鲤心头一振,“隔壁是家道婆?”


    “唉,那嫂子在世时是个能掐会算的女冠,别说还有些真本事,就那荔园李家小姐跌死的时候还是请她去做的法事,缝那李家小姐的祭日,李家都是请她去摆道场,前些年很是能干,赚了好些钱。可自前年秋天两口回乡下走亲戚,遇上暴雨,从山上滚下来,嫂子给神仙招了去,老哥也摔瘫了,花了好些钱医治才捡回条命。这两年不是这病就是那病,一直在吃药,把个家里都吃穷了,还有个丫头今年也不过十四五岁,根本不顶什么事。”


    老妇摇头摆手地叹着,三人却暗在心头抽丝剥茧。要说那孟苒的娘在世时是位女冠,孟苒耳濡目染岂不也学了点画符摆道场的本事?若她娘常去荔园做法事,她想必也曾跟着去过,认得荔园的路也不足为奇。


    何况那夜周嫂分明在家没去上夜,衙门照算了那日的工钱,可见她根本没向衙门告假,是有人顶替她去的!那日问周嫂话,她说得漏洞百出,且不论她擅煮的是素什锦面,她分明交代给林默送完面就回了厨房,可那只碗又是谁去收走的?


    九鲤如醍醐灌顶,对对对!怪不得上回她瞧那孟苒有些不对劲,敢情就是看她那双眼睛觉得熟悉!那时她初去荔园,在厨房瞟见的那个蒙着脸的女人根本不是周嫂,而是孟苒!


    可孟苒与那万三又有什么联系?


    三人相觑着起身,那老妇诧异道:“你们就走了?”


    九鲤拄着双拐笑说:“既然不在家,那我们明日再来,我顺便带个我喜欢的花样来给您儿子看看。”


    老妇连声应着将他三人送至门外,走过孟家门上,仍落着锁,杜仲便提议,“不如先到街上寻家馆子吃饭,眼看要午晌了,我也饿了。”


    “你又饿了?”九鲤望着他摇头咋舌,“今日早饭吃得晚,你一样到时辰就饿,你上辈子可别是个饭桶投生的。”


    杜仲磨着牙道:“等回去我就告诉师父,今日是你死活闹着要出来的!”


    平日间管不住她就罢了,现下她脚上带着伤,庾祺岂能不生气?


    果然庾祺巡诊回房,因不见他二人在房中,便板着脸寻到叙白房中。没曾想连叙白也不在屋内,只得个张达守在屋里,在那书案后头绞尽脑汁代叙白写关展之案的卷宗。


    正愁得抓耳挠腮,见庾祺进来,忙搁下笔笑呵呵迎到外间来,“可巧先生来了,我正有个字不会写,正想找人请教呢。”


    庾祺漠不关心,“你们齐大人也不在?”


    “齐大人与鱼儿姑娘他们出去查问案子,先生不知道?”


    庾祺猜也猜到了,只是以为叙白见九鲤脚上有伤会不肯带她出门,谁知他也辖制不住她,真是个没用的杀才!


    他一脸厌嫌地朝张达瞥去,“他们是往何处去了?”


    “太苍街,平安巷,厨房值夜那周嫂家住那里,他们去盘查那周嫂。看样子林默的案子还是那周嫂的嫌疑最大,我就说——”


    话音未断,庾祺已拂袖而去,径直出了荔园,朝那太苍街寻去。


    午晌正是热闹,八下里太阳烘着,人声喧哗着,酒楼里更是来往繁脞,传菜的伙计偏要提着调门喊,楼上楼下跑得满是


    噔噔噔的脚步声,隔壁雅间里觥筹交错的笑谈声,真是没一刻清净。


    不过幼君这两日给家中的哀锣悲鼓打了个岔,此刻再听见这些声音,反有一种亲切。人要变成另外一个人也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只要一日一日地改造,终有一天,自己也会不认得自己。


    她搁下酒盅,站起身,却不急着走,反走到窗前来朝街下看。才刚和她谈生意的许员外的大肚皮正从这酒楼大门挺出去,立时他那马车旁的下人就赶来将其搀住,他呵呵呵连声笑着,连娘妆看得出来,这桩买卖后面必能谈成。


    “两方都得利的事情,怎么会不成?”幼君含笑睇她一眼,“他方才不过是看我是个女人,想逼我让他两分利。哼,让就让了,此刻我让了他,明日照样从他身上赚得回来。”


    娘妆点头道:“这许员外还亏是个做了几十年生意的人,就只盯着眼前这点蝇头小利,我看他那生意也做不长。”


    “做不长人家也做了几十年了,无非是做不大。”幼君掉转身,将背抵在窗台上,让风吹一吹周身的酒气,“叫店家将这残席撤了,到咱们马车里取些茶叶,沏上两碗来,咱们在这雅间里坐坐再回去,这两日给家里的锣儿敲得我脑袋疼。”


    “咦?不是那庾先生?”娘妆忽撑住窗户道。


    幼君转身向下望,果然在满街行人中一眼看到庾祺,穿一件黑纱外氅,里头是玉白圆领袍,眉宇稍蹙,行色匆匆。想他静时是那般冷静从容,动起来却是这样风生水起的风度。


    听说昨夜蔡晋投案自首,给押到衙门去了,而后那头再没动静,难道真不往下追查了?她有点不放心,眼皮半垂道:“你去拿茶叶,顺便将庾先生请上来坐坐。”


    “请他?这时候可别是往枪头上撞。”


    “不怕,该来的躲不掉,我正要探一探他的口气。”


    未几娘妆下楼,幼君低着眼见她由楼下大门出去,拦住庾祺说了几句。庾祺仰头朝这楼上望来,方才匆忙的神色变成一种冷态。她澹然有礼地朝他一笑,末了就见他随娘妆踅入酒楼,听见咚咚沉而缓的脚步声,她心里莫名有种“春风为我来”的淡喜。


    雅间内残席已撤,但庾祺进来却还闻到些酒气,便淡而有礼地一笑,“想必关大姑娘的生意是谈完了,我上来也不算打搅。”


    他像是早起忘了刮胡须,唇上,下巴上有淡淡的一片青,比先前还要给人一种稳妥的沉闷感。幼君大方睇着他的脸,觉得是走在条冷僻幽深的巷子里。


    她身上仍穿素服,迎来见个礼,“庾先生怎知我是在这里约人谈生意?先生请坐。”


    庾祺撩开衣摆坐下,“方才楼下见姑娘的马车,周围候着六.七个家丁,姑娘倘或不是约了人谈正事,怎会摆这样的排场。”


    幼君亦拂裙落坐,“也许见的不是生意场上的人呢?”


    “不是生意上的人又会是什么人?总不会是带着那么些家丁来私会情郎。”


    幼君倏地惊讶,倒不是惊他说这样的话,知道他说这话是带着试探的成分。惊是惊他口里竟说得出“情郎”这个词,总觉得这类轻浮的话与他稳重内敛的做派很不符。


    她掩嘴一笑,“想不到竟从先生嘴里听见这样的玩笑。”


    经她一说,庾祺心中亦有点尴尬,面上倒还维持着那半分笑意,“我险些忘了,假使大姑娘身边真有这样的人,自昨夜而起,恐怕也是见不着的了。”


    听这口气,蔡晋果然独自承担了一切,没把她供出来。她觉得可以放心了,微笑中不免泛起一丝得意。


    庾祺端凝着她的笑脸,她给他凛然的目光稍微看得久了点,刹那心头又慌张,“庾先生只管看着我做什么?说句轻浮的话,这样直勾勾看着个女人可不好。”


    他眼皮一垂,敛回目光,“记得昨日在府上,我曾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眼下再说这话,又觉此‘关’字真是有些意思,是个实的‘关’字。”


    “什么虚的实的,我看不过是一个字而已。”


    “正是了,都是一个字,一笔写不出两个关字,姑娘何以如此狠心,连同胞兄弟也不放过?”


    幼君笑意一僵,把眼垂在桌上,“谁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关?先生不是也有位兄长么,难道兄长在世时家中没有过厚此薄彼的事情?”


    庾祺心头也似冻住了。


    她斜看他一眼,又笑起来,轻声细语地,“何况我是女人,女人嚜,未出阁的时候住在娘家,娘家只当她迟早会是别人家的人;出嫁后到了婆家,也不是同一个姓,人家一样对她有些提防。其实女人嫁不嫁人有什么分别,再辛苦都是白忙,操持十年,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庾祺斜睇她一眼,接着她的话道:“所以你只有杀了你兄弟,如此一来,关家的一切就永远都是你的。”


    她沉默着,恰好娘妆亲自端进来两碗茶,她摆出个请的手势,“这是我自己带来的普洱,不知先生吃不吃得惯,好歹尝一尝。”——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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