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双迷离(〇四)
伴着这冷声冷调,一阵冷风卷进屋内,杜仲一看庾祺面上虽带微笑,却笑得令人发寒,便立刻搁下碗箸下榻来迎,一面斜着眼梢将九鲤叙白瞟上一眼。
九鲤亦瞧见庾祺脸色不大好,忙由屏角底下搽着手过来,回头瞥一眼叙白道:“叙白正是来问案子的事,他听说叔父昨晚上检验了关展的尸体,就一径到这边来了,见叔父房门紧闭,以为叔父还不曾升帐,就在这里等候。”
庾祺当她是在替叙白分辩,益发冷淡,“我还要去巡诊,齐大人只好再等等了。你们两个既已吃完饭,就去收拾药箱随我去。”
撇下叙白一人,也不好在这屋里,只得一并出屋。在洞门外碰见张达寻到这边来,拱手道:“听说大人赶回来了,我去您屋里没见人,原来您到这头来了。”
叙白因问:“你从哪里来?”
“我天不亮便赶回衙门,回禀了王大人关展已死之事。”
他略侧转身,语气中暗含鄙薄,“那王大人做何吩咐?”
“他说与林默的案子并案,都交予大人查办,关家那头他去说。”
叙白轻点着头,可巧庾祺领着一班大夫从洞门内出来,两个人避让一旁,还是众大夫瞧见,争相过来向叙白问安搭讪。庾祺懒得等他们寒暄,领着九鲤杜仲先一步而去。
过后张达同叙白笑谈起,“庾先生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性情太冷,怪道快三十岁了也未能成家,跟他过日子,不是形同挨着块冰砖过日子么,哪个女人受得了?”
“你又懂女人?”叙白含笑睐他一眼,“听说昨夜是他验的尸?”
“正要回大人呢,据他验看,关展才是被人一刀毙命,且是从背后出刀,下手又狠又快。”
“他连这个都能看得出来?”叙白提了提眉毛,笑道:“你说,一个大夫,验起这些刀伤剑伤的,比衙门里的仵作还精准,是不是涉猎太广,懂得太多了?”
张达听得虽有些糊涂,但觉他话中有话,不禁扣眉思忖,“要说起来,他说到伤口上还真是头头是道,连何处施力何处收力都说得分毫不差,说句实在的
,连我这个舞枪弄棒的人都不及他知道得多。”
叙白睇着他笑了笑,收起谈锋,“先去关展那屋里看看。”
看至晌午,也没看出什么新的线索,回去房中,听说去往淳化镇的衙役带了李员外回来,叙白命将其带进来,又吩咐张达,“你去看看庾先生他们巡诊完没有,若完了事,将他们请到这头来。另外,听说厨房里有个吴嫂,你替我拿些钱给她,请她张罗一席好酒好菜,我要留庾先生他们吃午饭。”
不一时请来庾祺三人,那李员外也恰好领到,原是个身段肥肿的中年男人,穿一件玄色软绸比甲,套着灰锻直裰,栓满一圈腰饰,想是怕染上疫病,面上还罩着块灰布。
一进门来,扯去面上巾子,也不管谁是谁,目一睃巡,挨个手打手地向人抱怨,“叫我来作甚?叫我来作甚?!说是有话问我,我还有话正要问你们呢!怎么好端端的我这园子借给你们官府,里头竟出了人命案子?!”
庾祺不理会,自旋去旁边椅上坐下。
张达见他态度似有不敬,忙上前引见,“李大员外,这位是我们齐大人。”
那李员外打量叙白年轻,又知道齐家虽是官宦世家,在朝中势力却早已衰落,便有些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轻慢地侧转身,反剪过手,腆着圆肚皮斜回眼来,“我说齐大人,您说我好心好意将这园子借的给你们衙门,却落下两条人命在这里。本来当初我就不情愿借,那么些病人,弄得我这园子不干净不说,也担心有人病死在这里。没想到如今又有人死于非命,比病死的还晦气!我说齐大人,头桩案子也发了有些日子了,到底有眉目了没有?凶手是谁?您好歹要给我个说法啊。”
张达气上心头,重呼口气,搭过话,“我说李员外,我怎么听说当初您是高高兴兴地借出这园子?据衙门里的同僚说,您知道庾先生来主持治病,还连连说好,说治好了这些人,你这园子闹鬼的谣言就可以洗清了,有这回事没有?”
李员外回头嗔一眼,将两手又抄在前,相握袖管子里,仰下头,“哼,当初是这么想的,可这下好了,是没有人病死,却比病死的还不得了!更是弄得人心惶惶了,这往后还有谁敢买我这园子?”
张达也哼笑道:“不是听说一向有人想买您这园子,是您自己不肯卖嘛。”
“他们出的那点银子,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嚜!我李某人虽不精明,也谈不上笨,不能因这点子闲话就叫人低价讹了房产去。说起来,这还是我李家的祖宅呢!”
叙白听得不耐烦,朝他虚拱了拱手,“李员外放心,这案子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请你来就是为有些线索要向你请教。”
李员外一时笑开,“那好,可别耽误,好歹多上心,抓住凶犯,不单是告慰了死者,也是告慰了我李家啊。有什么话只管问,凡是我知道,一定照实说。”
九鲤方上前道:“近来您可派人回园子来祭奠过您家小姐?”
“没有。”李员外摇撼着手,“上回派人来祭她,还是年前的事,十一月间,是她的忌日,那时这园子还没进人呢。”
果然叫庾祺说对了,摆下那小小道场的人并不是李家打发来的,其真正目的也不是祭奠婴灵,是为故弄玄虚。
她回头看看庾祺,转过来又问:“那往年间,除了府上的人,还有什么人会来祭奠小姐?”
李员外叹道:“俗话说人死如灯灭,她小小个人儿,过世的时候又还不到三岁,除了爹妈亲人,谁还会想着她?”
九鲤见他面上难掩一片酸楚,想来不是假话,便没话再问,退到庾祺身边坐下。睐眼一看,庾祺只在座上吃茶,看样子李员外的回答早在他预料之中,自然也没话问。
叙白见状,只得先命张达送李员外出去,那李员外走前还不住央说早日查清命案,还他荔园一个清白。
杜仲望着他出去,扭头过来咂舌,“看他急得那模样,这园子肯定要价不低。”
这话犹如金锣一般,直敲打在九鲤心上,她蹭地拔座而起,朝庾祺道:“是啊叔父,要说这园子闹鬼,价钱可就上不去了,捡便宜的会是谁?”
庾祺牵动起一丝微笑,“你也会念生意经了。”
叙白听着,胸中顿时也明白过来,可嘴上却不尽认同,“就为压这园子的价钱就故弄玄虚,我看不至于吧?”
庾祺搁下茶,略带嘲讽,“齐大人是读书人,自然不大懂得商人重利之心。”
叙白只得笑笑,“若为装神弄鬼,杀一个林默也够了,何必再要冒险杀关展?”
“谁又说他们是同一个人杀的?”
叙白错愕一下,与张达对望,“这么说,这两桩命案没有牵连,不能并案?”
“也不见得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牵连,起码有个因势利导的关系。”庾祺立起身,呵地轻笑一声,“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想而已,两案不能并作一案来查倒是真。我原不该管这事,可王大人有话,一个月抓不住真凶还拿鱼儿仲儿过堂,我只好管一管。不过也帮不了大人多少,就择一案来查吧,还望大人见谅。”
叙白默了须臾,将余光扫到九鲤身上,心思转动,谦逊地朝他作揖,“不敢欺瞒,小可于追凶查案上实在有限,先生帮人帮到底,我看鱼儿小姐也是心细如尘聪慧过人,不如先生择一案,鱼儿小姐也择一案相帮。”
这提议好!九鲤正想着年岁渐长,要办几件漂亮事给庾祺看看,免得他总觉得她没长大,管东管西,连出个门他也不放心。
待要拍手应承,不想庾祺先道:“恕难从命,鱼儿不懂这些事,何况初到南京,她连哪门哪路也摸不清,再则说,她是个女孩子家——”
九鲤一听这话就不高兴,变了脸色,叙白瞧见,忙打拱说:“我看鱼儿小姐人不娇气,胆量也大,遇事机灵,不似别的女孩子,先就吓破了胆。我听说昨夜是鱼儿小姐先发现的尸体,没有惊慌失措乱了方寸,还将屋里的东西都维持着原貌,这样从容冷静,还强过许多男人。”
这一恭维,九鲤愈发想做出个样来,便拉住庾祺的袖子央求不迭,“叔父,行不行的您都叫我试试看嘛,您瞧人家官府都这般看好我,我也不想终日吃吃睡睡游手好闲,竟成个废物了。”
他久不应声,她便又丢开手,一撇嘴角,用起激将法,“昨晚上我同您说的那些话,您不也说我说得对么,怎么这会又觉得我是个女孩子办不好事了?难道您心里终是瞧不上我?怪不得呢,出门办事只带杜仲。唉,谁叫我是个姑娘家,说是疼,也好吃好穿给供着,可心里却在想,将来终归是别人家的人,不可靠,一亩田一份产业也是落不到她头上去的,唉,这样的疼还是疼么?”
说得庾祺脸上变化万千,调过眼来,“你别的不精,怄人倒有的是法子。好,你想办你就办,你要办哪件,你拣。”
她登时转为笑脸,“那我查林默的案子,您查关展?”又扭头向叙白道:“既然你要我们帮忙,那你可要支应我们,我们到不了的去处你得开路,我们不能问的人你得充面子。”
叙白趁势笑道:“这好说,我支应小姐,张达支应先生,各办各的,正是省力省时。”
庾祺冷扫他一眼,猜他如此分派,是有想与九鲤亲近之意。他不想答应,可转眼又见九鲤一脸兴奋的表情,又想起初衷无非是希望她结交些年纪相仿的朋友。纵不情愿,也不好再说什么,既不应也不拒,阴沉着脸先出去了。
叙白忙赶到门下款留,“我特地吩咐了午饭,还请先生——”
庾祺头也不回,九鲤看出他生气,也走到门首来,“叔父不高兴了,多谢你的午饭,我们还是回房去吃好了。”
“你请站站,我有句话想问问你。”
“什么话?”
“庾先生似乎很不喜欢我,到底我哪里开罪了他?”
九鲤歪眼一想,“叔父就是这样,不爱交际,更不喜欢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也许就因为你是做官的。”
他又笑道:“庾先生因何对官府的成见如此之大?”
“从前我们庾家是农户,遇上饥年灾荒,官府不作为,祖父饿死了。”她半真半假说完,急着要走,“我先不和你说了,再不跟上去,恐怕叔父就要反悔许我查案的事了。对了,咱们还得先使人去打听打听都有谁想买这荔园,明日我再来问你。”
言讫便一阵花风似的没了影,带起叙白的衣摆扫过门槛。他见她跑没了影,只好折身进屋,面上滞留着一片笑意,像是思虑着什么,坐在椅上缄默了一阵,才想起来吩咐张达,日后只往庾祺跟前听候差遣,又叫了个衙役来,使其去打听买卖荔园之事。
这风扬了又落,摇颤繁红嫩翠,九鲤在前面赶上庾祺他们,不知怎的又不敢近前去挨着他走。
这她自己也发觉这一向太忤逆了,小时候虽也常有不听话的时候,可终是关在家门里,脱不开是在一些吃吃喝喝的小事上,像这样执意要走出家门办些大事还是头一回。
她稍缓脚步,走在杜仲后头,琢磨着庾祺虽不喜欢为官之人,但对叙白好像显得格外不客气。
各中因由猜来猜去,也似雾里看花,朦朦胧胧只是个疑影,也足够她抿起一线微笑,将枝上那花折下一朵,捻在手中转几个圈,又失意地丢开。
其实她连什么自己也尚未能明辨,心事就如同她幼年的记忆一般模糊,又怎么去揣测庾祺?恰好他也最擅以沉默化解一切不想回答的问题。
隔会杜仲特地慢了几步,走到她身边来,小声同她嘀咕,“师父也真是奇怪。”
“哪里奇怪?”
“明明有意要与齐家议亲,可又像不喜欢那齐大人,把我也瞧糊涂了。”
九鲤惊愕得瞪圆眼,“与齐家议亲?议谁的亲?”
“自然是你的囖,难道还是我的?又没听说齐家有未出阁的小姐。”
“你听他亲口讲的?”
“倒没亲口说,不过上回我听见他与魏老说起你的亲事,他说已替你看中了一户人家,还在斟酌考量。我想咱们初到南京,只认得齐叙白一位当年的公子,又是个大人,才貌双全,不是他还会是谁?”
乱碧萋萋,九鲤随手拽了一根,往前剜了眼庾祺的背影,“我的亲事自有老太太做主,还不归叔父操心。再说他别的事上虽然精通,男婚女嫁之事他懂什么?要懂,他自己怎么这些年不娶亲?”
杜仲益发低声,“师父和老太太一向有嫌隙,老太太可不敢置喙他的事,没人提,他的亲事自然就一年年耽搁下来了嚜。”
老太太虽是庾祺亲娘,可自从庾祺携九鲤还乡那日起,她看他们母子相处起来倒不像母子,只似两个半熟不熟的亲戚,客气中透着疏离。还是当年老太太在兄弟二人中择了庾祺卖给那游方郎中的缘故,这在母子二人心里,都是个疙瘩。因而老太太格外宠她,是有些弥补庾祺的成分。
她想到这档子陈年旧事,又觉庾祺也是个可怜之人,不忍再怨怪他,丢掉那草根道:“反正不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就不算,况且连你也看出来叔父不大喜欢齐叙白,怎么会把我许给他?兴许只是敷衍那魏老头的说辞。”
杜仲思来也有理,听说那魏老家里有待婚配的孙子,恐怕那日是他牵头说起的这话。
不过想来又另有一层奇怪,“嗳,你不是和那齐叙白蛮要好的?怎么说起婚配来又像不情愿?你是不好意思还是怎的?你要是脸皮薄,我去和师父说。”
九鲤给他说得自惊,她与叙白要好?哪里看出来的?
她自己倒不觉得,从前在庄子也爱交朋友,送柴送花的人她都能与人谈天说地,连修房子的泥瓦匠她都能勤赶着去给人递砖递瓦。
不过真要说起来,和叙白相处,与旁人是有点两样。或许因他长得有几分像庾祺,看见他,就像是十七岁的她与二十岁的庾祺在时光的罅隙中碰见,有种久别重逢的温暖和羞涩。
她脸上浮起点若有似无的红晕,拧了杜仲膀子一下,“要你多嘴!眼下提这些有要紧没要紧的事做什么?查明案子要紧!”
杜仲搓着膀子笑,“不如你和师父说说,叫我也跟着你查办林默之案,你还多个帮手。”
她乜一眼,“你会什么?会验尸还是会侦查?”
“我会打听事啊!”杜仲挺起腰板,学那老夫子在下巴上虚捋胡子,“侦查缉凶,什么最要紧?消息灵通最要紧!咱们庄子上那赵媳妇瞧上砍柴刘,王老爹恋了小姨子,是谁告诉你的?还不是我打听出来的。”
她满目不屑,“净是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小道消息——”
“你还别瞧不起小道消息,小道消息没准就是线索关窍!”
两人窃窃地争论不迭,回到房中,没曾想不等九鲤替杜仲开口,庾祺坐定下来便先发话,“既然你要凑热闹查办林默的案子,就叫仲儿给你做个帮衬,免得你胡闹起来无所顾忌。”
这“无所顾忌”似乎别有意思,九鲤还没琢磨出来,庾祺又吩咐:“去厨房提午饭。”
杜仲忙要出去,他又道:“鱼儿去,不是嫌成日无事可做?那好,就多跑些腿。”
九鲤只得鼓着腮帮子“噢”了一声,低眉顺眼地捉裙出去。
旋即庾祺将杜仲唤来跟前,沉下声气吩咐,“你盯着鱼儿,不许她有什么出格之举。”
杜仲一头雾水,“什么是出格之举?”
庾祺两眼朝梁上转去,深刻领会了“前世冤家”这一说法的要义,真不知哪一世做下的孽,今生得报应,捡了这两个讨债鬼。
杜仲见他神色厌倦,忙转动脑筋,“是不是怕鱼儿那张嘴胡乱刻薄,在外头得罪人?”
庾祺暗磨牙关,“得罪人怕什么?我是说——”他斟酌用词,实在不想将九鲤同些男女私情的话扯到一起,“鱼儿到底十七了,她尽管还像长不大,爱玩爱闹,可她无心,保得住别人无意?那齐叙白虽是书香门第出身,看上去知礼守节,可终归是个——”
他想到“男人”二字会和九鲤牵连上,便十分厌烦,好像连说也是玷污了九鲤。他懒得再说下去,只将一双不耐烦的眼睛钉在杜仲脸上,指望他自己领会底下的话。
杜仲再笨也不至于笨得出奇,忙拍着胸脯保证,“师父放心,有我在,不可能叫鱼儿吃了哪个男人的亏!我明白,男女之间便是有情有意也得守着规矩,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话音未落,给庾祺截断,“你看他们像彼此有意?”
杜仲窥他脸色,一时不能明辨其意,只得装痴作傻,“我暂且没瞧出什么来,我是说假如,打个比方。”
庾祺不喜欢这比方,但没有不喜的立场和道理,所以待要说什么,又攥起拳来没说,起身踅进内间翻看桌上的药方。翻得极不耐烦,满屋内只听见那纸张欻欻翻动的声响。
却说九鲤走到厨房来提饭,因有道煨蹄髈还欠点时辰,吴嫂请她内间坐等,她坐得无趣,想起林默中衣上洒的雪菜肉丝面的汤渍,便起身到灶间乱旋乱看。
瞥着眼打量灶上乱忙的三位厨娘,一个姓刘,上回她们同柔歌争吵她听见的,另两个不知姓什么。她稍稍思量,旋去那二人中间搭讪起来,“两位嫂子尊姓?”
一个在切菜,噗嗤一笑,“什么尊姓不尊姓的,姑娘真是太讲理了,我们粗手粗脚的人还听不惯!我姓覃,她姓林。”
九鲤扭头打量那林嫂,“这么巧嫂子也姓林?和那死的林大官人认得么?”
那林嫂揉着面笑道:“虽然都是姓林的,可他是什么人家,咱们是什么人家?只有我认得他的,没有他认得我的。要是认得倒好囖,到他府上寻个差事,家里就不愁了。”
“这里的差事不好么?不是衙门请的你们?钱想必许得也不少。”
那覃嫂撇嘴道:“姑娘以为官家的钱就好赚啊?你看我们几个忙活这上百人的饭食,成日连
坐下来吃口茶的空都难得,累得腰都伸不直!”
九鲤看见那筐子里有菜未择,便退到墙根下那小杌凳坐着,帮着择菜,“不是有人另要添饭食?想必是给赏钱的,难道好意思白劳动你们?”
覃嫂回头一笑,“实话对姑娘说,真为的就是这份钱,官府一月不过许二钱银子,说句不好听的,都搭进累病抓药里头了。”
“是这话,你们也着实不容易,园里这么些人,要吃这个要吃那个,都得单买单做。有的人还要宵夜,累得人大晚上的还要生火起灶。嗳,这吃宵夜的人多不多啊?”
“吃宵夜的虽有,却少,嗨,都是生着病的人,大夫吩咐要睡好,大家天一黑就都歇下了,大多也想不起来吃了,所以晚饭收拾完,我们这里采办的吴嫂不算,白天灶上是三个人,夜里另有个值夜的人。”
“值夜是轮值,还是有个专门的人?”
“有个专门的人,白天不必来,晚饭之后她才来。”
九鲤想起来,头回到荔园那天,就是跟着杜仲在这厨院里用的晚饭,那时候熄了灶,仿佛是看见还有位厨娘在厨房里忙,想就是值夜的。
“我好像见过那嫂子一回,蒙着脸是不是?”
覃嫂点头,“她比我们惜命,怕染上病,时时都蒙着脸。”
那吴嫂搭着话进来,“人家家里有三四个孩子,不当心点哪行,大人身强体壮的吃了防疫的药倒没什么要紧,就怕身上不干净,回去把病气过给孩子。”
如此看来,当夜给林默送夜宵的,必是这值夜的人。
“那嫂子又姓什么?”
“姓周,是个最勤谨不过的人,姑娘几时想吃夜宵了只管来说一声,她保管没有不应承的。”
九鲤笑着点头,“那她为什么只管值夜啊?经得住这熬?”
“嗨,这也是没法子,周嫂最小的孩儿才三岁,白天家里人都各有事忙,没人带孩子,她白天就在家带孩子,下晌家里人得闲带着孩子她才有空来。”
那吴嫂转到灶台这头来,低声道:“我听说还有个缘故,她年轻,相貌又过得去,她家汉子不放心,怕园子里白天人多惹出些闲话来,夜里到底走动的人少,清清静静的。”
九鲤两手掐在那颗芥兰菜的两端顿住,忽记起关展曾说过,林默此人好色起来便不论身份年纪。难道那夜他因跑肚跑得饿了,想起来吃宵夜,这周嫂送了面去,他对周嫂见色起意,言语行动欺负了这周嫂,周嫂一时羞愤痛下杀手?
“嗳!”吴嫂转头一瞧,那一筐芥兰菜给她掐丢了大半,心下一阵抽疼,忙来笑劝,“姑娘快歇着吧,哪能劳你一位千金小姐帮着做这活计?歇着吧歇着吧。”
九鲤出着神给她推到内间坐着,脑中盘算,今夜当要会这周嫂一会,即便她没杀人,没准也能从她嘴里问出些新线索。
趁天黑之后,九鲤欲往叙白房中去,又怕庾祺拦住不许,特地跪在榻上,将窗户开了条缝朝正屋瞄。外间虽没亮,可东内间却掌着灯,一算时辰还不到二更,庾祺向来是晚睡早起,又兼有关展之案绊他心神,不知几时才会熄灯睡下。
苦等下去也不是法子,她未敢执灯,轻手将门拉开,听得黑暗中吱呀一声,惊颤人心。好在庾祺不见得耳力这样好,她稍等不见那窗上的侧影有动作,才悄悄捉裙出去。
刚溜到洞门外头,忽见身边赶上来个黑影,吓她一跳,细看是杜仲,不由得火冒三丈,连捶他两下,“你个冒失鬼,几时跟来的?!”
杜仲嘻嘻笑道:“我在西间看见你开门出来,就跟出来了,是不是去找齐叙白说案子?”
“你出来叔父知道么?”
杜仲想着出来前庾祺特地嘱咐过,不叫说是他命他跟来的,问其缘故,庾祺闷了一会道:“鱼儿自小就脾气犟,又是这年纪的姑娘,只怕管她越紧她愈发离经叛道。”
他说起这话时眉间攒愁千度,自带她还乡不久,她的饮食起居自有下人照顾,教导督促也是老太太操心,他不过是往家里赚钱,得闲问她两句书,若无闲事绊心时,也愿意哄逗她一回。
责任这东西,真是逃也逃不开,没想到她长大了,反而轮到他操心。
杜仲唯命是从,对庾祺只字不提,只摇头说:“不知道,看样子师父也要歇下了,回去若惊动他,我就说我去了趟茅房。”
二人冒月色及至叙白那头,屋内灯火通明,两道隔扇门敞开着,右边窗户上有个影子碰着本书旋来旋去,这时候他还在看书,连好学这点也同庾祺一样。
那影子从窗户上慢慢淡化了,叙白人已踅到外间来,在上首那桌上端起茶碗呷一口,转头看见九鲤从院中走来,溶溶月色柔和了那酱紫色的裙衫,觉得她一时失去了分明的轮廓,恰便似那一汪水,一缕风,一首诗的风韵,美而无形,只可意会。
他跄济朝门首迎来,笑意登时浮在他脸上,“大晚上的,你们怎么来了?”
九鲤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掣开手指,笑弯了眼睛捉裙跨过门槛,“还是偷偷溜来的呢,给叔父知道,一定要骂人。嗳,改明日见着他你可别说漏了嘴。”
不知怎么,他心里有种同她雅会幽欢般的窃喜,玩笑地朝她作揖,“庾先生已经够烦我的了,我怎好再自去讨骂?”
她丢开裙子,将他两手所握的那卷书抽来,翻过封皮一看,是本史书,这点与庾祺又不一样,庾祺通常是翻阅医书典籍。
她意兴阑珊,将书还给他。他接过随手丢在一旁,向门外衙役要茶。
杜仲忙道:“不必了齐大人,我们不久坐。”
叙白回身望九鲤的背影,已有些难舍,执意吩咐衙役去瀹茶,一面将二人请至椅上,“你们两个大晚上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发现?”
九鲤转过头来反问:“你可打听到想买这园子的人?”
“下晌派了人出去问,还没得回信。”
杜仲忙道:“你们衙门的人也是不中用,要是我,不出半日就能给你打探出来!”
九鲤在椅上坐定,将厨房值夜的周嫂慢慢说来,又将心中怀疑细说一番后,搦着腰肢将两条细胳膊搭在桌上,向前略欠着身,“叙白,我想这周嫂也当查问查问,当晚她给林默送过夜宵,嫌疑也不小。咱们先不明问,略试她一试,看她所言是真是假,若她扯谎,可不就证实她心虚?”
那酱紫色的袖管子给一盏银釭映照着,化成薄柔的烟雾,她的小臂在里头半隐半现,仿若无骨。叙白匆匆一瞥便忙抬起眼,心却还像给绊在那油黑的桌面上,牵挂着一片暧.昧的黄色烛光,一片白藕色的软肉。
女人他见过不少,可九鲤似乎不一样,她是画卷里的美人跳到眼前来,带着一股迷人的古老的尘烟——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25章 双迷离(〇五)
九鲤见叙白有些出神不说话,便把桌面叩响几下,振动了当中那盏银釭,上面的火苗几经颤抖,像是抖落几点星光在叙白眼睛里,使他看她的视线逐渐烨烨生辉。
他回神过后,含笑点头,“真是个要紧的发现,还亏得你心细。”
这话显然有两分恭维意味,九鲤不免生出一股成就感,端直了腰,当即唤进门口一个衙役,以吃宵夜为名,命衙役到厨房传话,要了三碗汤面。
三人说说笑笑小半个时辰,总算见那周嫂拧着提篮盒送来,想是这会夜深人静少人走动,她脸上没再蒙着布,细看生得白净,一捻细腰,颇有妇人成熟的风韵。
按关展曾评判林默的话,这样的姿色足令林默起歹心。
九鲤起身来迎,歪眼盯着她笑,“你就是周嫂?”
“正是。”这周嫂唯唯诺诺地睇她一眼,点点头,忙将提篮盒递上,“这是大人要的
面,快趁热吃,走这一截路,再不吃只怕面坨住了。”
九鲤接过提篮盒放进小饭厅内,出来那周嫂正告退往外走,她忙喊她:“周嫂,你先略站站!”
周嫂方立住脚,掉过头又福身,“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她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得扭头看一眼叙白杜仲。杜仲机灵,把手抬起来掂一掂,她领会到是给赏钱的意思,偏大晚上出来没带着钱,只好朝杜仲使眼色。
谁知杜仲也没带钱,叙白瞧见他二人打哑谜,便自从怀中摸出个荷包放在桌上。
她走去在里头拣了个碎锞子,走回来递给周嫂,略感遗憾的口气,“听说嫂子的雪菜肉丝面做得好,一直想尝尝,偏今日替我们煮的是素什锦面。”
周嫂愣一下,没接钱,笑着摇手,“不敢,姑娘想是听误了,吃过的人都说我煮的素什锦面才是最可口的,别看都是素菜做的浇头,可那才叫鲜呢!”
九鲤绕着她踱步,“可那晚上你怎么想着给林大官人做一碗雪菜肉丝面?”
问得她又一怔,旋即嘴角抖动两下,将笑扯得更开些,“噢,那晚上是做素什锦的菜蔬不齐了,我就凑合做了雪菜肉丝面。”
叙白马上接过话,“你知道说的是哪个晚上?”
她敛了笑点头,“可是林大官人被杀的那晚?我因差官们问话没问到我,还在纳罕呢,想来我一向是值夜的缘故。我听吴嫂她们说了,正想着要找个空子来回明大人。”
九鲤立定在她身侧,“那晚你的确是给林默送过宵夜?”
她扭头,皱着眉回想,“那天约莫刚二更的时候,是,不错的,我听见打二更的梆子来着,林大官人逛到厨院来要了碗面,我没一会抻了面煮好就给他送去了,隔日听说他死了,我还吓了一跳。”
“你去他房中没发现什么异样?”
她蹙紧了眉头,缓缓摇头,“好像没有,我把面送去就走了,也没在他屋里多留。”
“路上你可曾碰见过什么人?”叙白问了这一句,怕她不明白,索性直言,“倘或你是最后见过他的人,多少会有些嫌疑,若路上有人见过你,就能证明你的清白。”
她想了想,“那晚上下雨,园子里根本没人走动——噢,对了,我回去厨房没一会,正巧我们家有位邻居来管我要件东西,不过她怕染上病,没敢进园子,厨房那院墙外头不就是条巷子嚜,她就在那巷子里隔着墙和我说了几句,我把东西从墙外头抛出去给她的。”
“是什么东西?”
“她家的钥匙,她那天出门,把钥匙暂搁在我这里了。”
叙白与九鲤相看一眼,九鲤笑着将那枚碎锞子塞进周嫂手中,打发她去了,慢慢敛着额心掉回身走回椅前,想得出神。
叙白望着她道:“要是她所说无假,就没嫌疑了,庾先生验明林默是死于那夜三更前后,她二更多就回了厨院。”
她发着怔点头,额心却仍未舒展,“该找她说的这位邻居问一问,只是平白叫人家到园子里来,有染上的病的危险。”
“这个好办,明日问明住址,我们寻去周家。”
“咱们?”九鲤作出一副为难的脸色,睃一眼杜仲道:“呀,可我们是给你们衙门拘押在这园子里,不好出去乱跑吧?”
叙白睇着她眼睛里流眄着狡黠俏皮,有些想笑,看来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姐,还不知道例法虽是死的,可官场上一向讲究权益变通。想是模棱两可的态度在她还不能算数,一定要人口头上给个明明白白的准许。
他只得笑着点头,“这两桩案子王大人已交由我全权查办,有什么事上头怪罪下来,自然也由我担责。”
九鲤把睫毛猛地眨巴两回,“不为难你吧?”
“这有何为难?是我请你们帮忙查案,难道连这点权力也不给你们?”
“你这人倒爽快。”她说着立起身。
看样子是预备要告辞,叙白忽有两分难舍,忙也站起身,“去吃面吧,既然叫那周嫂送了来,也尝尝她的手艺。”
她朝那小饭厅瞟一眼,想到那面上覆的素什锦浇头,还真有些饿了。走去门外看天色,反正已是晚了,庾祺想必已睡下了,要是没睡沉,赶着回去倒别把他惊醒。便扭头看杜仲一眼,点头留下。
三人踅进小饭厅,坐在那圆案前,九鲤坐在当中,胃口自来就小,吃了小半碗就饱了,朝左看杜仲照样吃什么都香,吸溜吸溜地吃了个底朝天,她直咂舌,一面把自己碗里的都挑去他碗里。
叙白睇着她一脸嫌弃的神色,忽然笑问:“那日我打发人给你们送的几样家常菜,你们可还吃得惯?”
杜仲吸着面囫囵点头,“吃得惯,几样菜都好吃,就只那壶酒过于清淡了些。”
“原是家母的意思,她说姑娘家都爱吃那种清甜的酒,太烈的大多不吃。那玫瑰酒还是她老人家去年闲时亲自酿的,不知鱼儿吃着如何?”
怪不得吃着和外头买的不大一样,酒肆里酿的花酒,因知道是妇人与不常吃酒的人买得多,为讨他们好,便故意搁许多糖,反而过于甜腻。
她搁下筷子称赞,“好吃。你娘该是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想不到还会酿酒?”
笑意挂在叙白面上,泠然悠长,“我娘不是正头太太,愈是闲来无事的人才愈会弄这些。她老人家说若你喜欢吃,等这里的事了了,她再打发人送一坛子去你府上。”
“送到我家去?”九鲤瞅他,倏地似被他眼底的温存灼了一下,屁股还是安稳地坐在凳上,心却有点跼蹐。她迟疑地笑起来,“你娘知道我?我又不是什么名门大户之家的小姐,初来乍到——”
“我那日回家去,娘问起我在荔园的际遇,我就说到了你,”他似乎有意停顿了一下,才笑着看向杜仲,“噢,还有庾先生和杜仲。”
杜仲捧着碗,觉得自己整副骨架都像是多出来的,有种无处安放的尴尬,只得呵呵一笑,两口将面条唆尽了,起身叫九鲤,“咱们走吧?看样子快三更了。”
叙白适时住了口,起身叫门口衙役相送,话里隐含的意思,相信九鲤左思右想,总能揣测得出来。
可惜九鲤一向只在戏台子上看人家眉目传情,从未亲自经历过,紧琢磨了一路,还是有些不敢确定。
进院眼看要同杜仲各归各屋了,方在廊下拉住他悄声问:“嗳,你说,齐叙白为什么要同他家里人提咱们?”
杜仲乜斜着眼,“你猜呢?”
九鲤觉得脸上有点火辣辣地烧起来,“会不会是,他想——”她用两只冷手捂住脸,又傻笑着摇头,“哎呀我看不会,我和他才认得几天啊。”
杜仲凑来她耳边,贼兮兮地道:“这世上多的是还不认得就谈婚论嫁的男女,头回见面就是拜堂成亲那天。”
他鬼鬼祟祟地口气说得她一臊,扭头拧他一把,“少胡说!”
“哼,我胡说?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少女怀春’了。”
“再说我撕你的嘴!快回房睡觉!”说着,她先推门进去,板着脸将门阖上。
漆黑中惊想,糟了!杜仲那没上闩的嘴,可别扭头就去告诉庾祺!待要开门叮嘱他一句,转身手把住门,却又停顿。
早晚是有这一天的,在她自己心里,与婚姻这事躲躲藏藏的趣味,全来自庾祺的眼光。
那边厢,杜仲刚关上门,黑暗中就冒出阵冷声,“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渐渐适应了这黑,才看见是庾祺站在东内间那碧纱橱底下,脸色看不清,不过只听声音就知这情形不妙。
杜仲心虚地低笑两声,欲去寻火引子掌灯,“是我把师父吵醒了?”
“不用点灯。”他又出声阻止,“不关你的事。”
朝窗户上看一眼,外面东厢房也是漆黑一片,不过总觉那窗户里头也贴着双蠢蠢欲动的眼睛,朝着这屋里刺探着。他不知出于何种心情,并不想给她了解得太深,便只借着门窗上踅进来的一片斜月光蹒到外间椅上坐下。
桌上有半壶冷茶,他正要自斟,杜仲忙近前来替他倒了一盏,“是为盘查厨房里那个值夜的周嫂,鱼儿怀疑她有作案嫌疑,可这周嫂专管上夜,白天不在园子里。”
“犯的着盘问这一夜?”
“那周嫂煮了三碗面去,我们就留在那头把面吃了才回来。”
“好吃么?”
“好吃好吃!”
抬眼一看,越是黑暗中,越显得庾祺那双眼凛凛的,威严中带着讥讽的波光,使他整个人不至于太冷,仍有份为人的生机。
正因这点,杜仲仍敢腆着脸笑,“同咱们家青婶比起来,不过寻常。”
“少同我花马吊嘴,我说过几回,行医者要稳重。”庾祺训斥一句,见他脸上有了些怯色,又不忍,口气放软两分,“除了盘问疑犯,他们还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是闲说些家常。”
他呷了口茶,不经意地笑一笑,将茶盏慢悠悠搁下,“不过几天就熟那份上?还说起家常来了。”
杜仲揣测其意是事无巨细都要知道,便细细说来:“鱼儿倒没多说什么,齐叙白说得多些,上回那衙役送来的饭菜,是他娘亲自打点的,对了,原来他亲生的娘是并不是齐家的正头太太,是姨太太。”
庾祺提着根手指抚着那茶盏的沿口打转,“噢?那他是不是请鱼儿到他府上做客?”
杜仲忙将脑袋拨浪鼓似的摇起来,“那倒没有,就算他邀,鱼儿也不会应他,哪有年轻男女不经长辈应允就私自相邀的?就算鱼儿要应,我也会拦着不许。不过他说——”
“说什么?”
“他说他娘想送一坛亲自酿的酒给鱼儿。师父,他娘还没见过鱼儿就这般殷勤,是不是想打咱们鱼儿什么主意?”
这还用问?一定是那齐叙白回家说了九鲤不少好话。他有些后悔不该放任他们来往,可经不住细一想,就是亲生的爹娘也难阻挠孩儿的人生际遇。九鲤长大了,能跑能跳,终归是要碰见些什么人,就和当年碰见他一样,是剪也剪不断的缘分。
他过了近三十年的日子,尽管从未有过热烈的心情,却也从没有像这一刻,突然有种老了的心情,好似回到那年闹饥荒的时候,老太太拉过他的手,交到师父手中,换了活命的二两银子。他被师父牵着离家,依依不舍地扭头看,老太太却像躲避着他的目光,拉着他大哥钻进那黄泥土坯的屋舍中去了。
他那时比九鲤当年略大些,已经体会了人生的悲凉与孤独,大概是这缘故,当年没忍心丢下九鲤,后来也留下了杜仲。
他坐在黑暗中像个年迈的人,抚着茶盏的沿口,动作也似显得老态龙钟,迟缓得厉害,慢慢吁出口气,“这话日后再说。往后他们再说什么,你都来告诉我,要紧是看住他们,不要乱生什么出格的事,坏了庾家的名声。”
庾家要名声?又不是什么名门之家。这话杜仲也是头回从他口中听见,觉得怪异得很。不过道理他明白,一律点头,“我知道。”
其实那齐叙白真是不错,官虽做得不大,可到底还年轻,前途还无可限量。他忖度着,向前一步,“我看齐叙白是个好相与的,我瞧他还有两分长得像师父。”
“像我?”庾祺好笑,又鄙夷,“像在何处?”
“乍看有点像,他眉毛底下也有颗痣,不过他的痣生在瞳仁上方。”
庾祺暗中挑着眉毛轻蔑地一笑,他师父从前就对他这颗痣满是遗憾地评判过,这痣要生在瞳仁之上,倒是滔天富贵之相,生在眉尾之下眼尾之上却主凶,没想到竟有几分准。他的过去的确没少涉凶度厄,难道齐叙白的滔天富贵是在未来?官场上风云际变,还真是难讲。
“你觉得他堪配鱼儿?”
杜仲听他语气平淡,不敢妄断,心内焦躁,到底好或不好也不给个准信,只叫人猜,猜还猜不透!他只得傻笑,“还是写信回去问问老太太的意思吧,老太太在家就总说,就算是王孙子弟她老人家也要亲自瞧过再说。”
庾祺点着头,不过还是旧话,“日后再写。”
在他仿佛什么都不紧不慢,万事皆可容后,关展的案子也是一样,说是说由他来查,一日夜过去了,他却连问也不问一句。次日一早张达寻到这头来,见他仍是照旧,正会同了众大夫欲望各屋巡诊。
张达在院中连喊他两声他不理,自领着众人离院。张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九鲤杜仲立在东厢门外,只得晃到那廊庑底下,“庾先生昨日答应了我们大人查关展的案子,怎么像是忘了?”
他答应的事从不会忘,九鲤知道,看他那不急不躁的样子,怕是已有了眉目。这还得了!她在这里忙到深更半夜还没查出个准确无误的线索,他那头云淡风轻的,倒有了结果了?
她正拿篦子梳着长发,想到此节,便把长发向后一甩,甩出一阵玫瑰香,垮下脸进门,“忘是不会忘,放心好了张捕头,跟着叔父办差,你倒轻省了。”
张达朝门内望一眼,掉个身,用肩轻撞杜仲,“嗳,你姐姐这是怎么了?大早起的便不高兴,谁惹她?”
这回连杜仲也难猜,方才九鲤进北屋请安,庾祺并没有问她昨夜晚归之事,也没责骂她什么,她不知怎的却不高兴起来,偏疑心是他泄露了昨夜之事。
他一口咬定没有,她倒益发恼了,骂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杜仲此刻想来还有气,抱起双臂横了张达一眼,“她不是我姐姐,我是她哥哥还差不多!”说着把脑袋歪在门下,背着身,并不朝里看,“你快着点!到底出不出去了?”
张达因问:“你们要出去?”
“与齐大人一道去平安巷查问个证人。”
这头又有了新的证人,那头庾祺却连句吩咐也没有,按说做捕头的不该与大人竟功,可他听后不免心焦,忙低着脑袋追庾祺去了,心道如影随形跟在他身边,不怕他想不起案子的事!
未几九鲤挽好头换了衣裳出来,只管往门上去会叙白,到正门前一看,叙白想得周到,已命人套了辆马车,叫她同杜仲坐车,他自己骑马。
正要升舆,看见前面有一顶软轿抬过来,轿旁跟着好些个穿素缟的男女仆从,个个神色悲痛肃穆,身上虽一概钗珰佩环俱无,却瞧麻衣里头那衣裳料子,非绫即绸,必是大户人家。
那轿停到跟前,自有轿夫压辇,里头弯腰钻出来个女人,说是太太奶奶,那头挽得不像,若说是位小姐,又似年长了些。
她站直了身,看得九鲤一呆,一张清淡的脸,却淡得不薄不寡,相反,是福气里堆出的一种从容恬淡,眼角略微上扬却不显妩媚,显出的是一种高傲,有礼的那种,气度也是那么不同俗流,娴雅中透着股威势,表情却是平易近人的。
她在轿前睇着叙白下马,笑是笑,却笑得力不从心,和叙白福身见礼也像憔悴无力,看那礼原来并不是齐家的人。他们说了几句后,叙白仍旧上马,那女人只领着一个家仆踅入荔园。
九鲤杜仲适才钻进车内坐定,她仍是垮着脸,杜仲捱不过,挨在她身边搭讪,“你猜方才那女子是谁?”
她冷冷淡淡地道:“还用猜么,那样的排场,又是位姑娘,总不会是病人,这时候跑到荔园来,还不就是死者的家眷。林家的人早来过了,还不就是关家的。”
因见她还没个好脸,杜仲不得不指天发誓,“昨晚的事我一个字也没和师父讲!昨晚咱们回去时他早睡下了,早上你又去得早,我就是想讲也没找着空子啊。”
九鲤反而又翻他一记白眼,他那张嘴生歪了,该讲时不讲,不该讲时瞎讲!可腔子里这颗心总是多变,自己也难预料,怎好怪杜仲?
她不知和谁
怄气,动作极大,一把撩开小窗帘子,朝车旁问叙白,“方才那姑娘是关展的什么人?”
叙白笑着伏下腰,略贴在马背上,“你知道她是关家人?”
“谁会没事到荔园来呢?”
他直起腰来点头,“那是关家的大小姐,关展的同胞姐姐,在南京城可算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
“巾帼不让须眉,怎么讲?”
他神神秘秘地微笑,“她叫关幼君,听说今年是二十七的年纪,却还没出阁。论家世相貌,你看她像是嫁不出去么?”
九鲤用力摇头,也觉奇怪,“怎么会这年纪还不出阁?难道和我叔父一样,无人主张?”
“那倒不是,她是自己不愿出阁,为了操持关家的生意。原该她议亲出阁的年纪,关老爷偏偏亡故了,那时候关展还小,太太又顶不了外头的事,族中叔伯纷纷来争生意夺家财,那时她也是十七岁,出面同叔伯们相争,叔伯说她是位小姐,日后终归是别人家的人,说了不算,她便在关老爷坟前立下誓言终身不嫁。”
“这还不算什么,想来做生意也讲天分,她就是个有天分的女人。那一年,她力挽狂澜,挽住了关家偌大的产业,后来也逐渐在生意场上立住了威望。如今南京的生意场,早忘了关老爷,只记得这位关大姑娘。”
九鲤如石抛静湖,涟涟惊骇,渐渐张开了嘴,叹服不已——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26章 双迷离(〇六)
同样一番话,张达这头亦正对庾祺讲完,庾祺脸上却未见惊异的表情。再厉害的女人他也见过,他照常澹然整理着早上巡诊开出的药方,“这位关大姑娘进园来可曾在哭?”
他懒得安慰人,若是来哭着要交代的,就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张达道:“眼睛红红的,想是昨日就哭过了,这会倒没哭。没地方迎待,我命人暂将她请去了我们齐大人房中稍坐,她也算知书识礼的,不像林家人那般难缠。不知您几时忙完?”
庾祺握住两张方子沉默须臾,“你好像认得她。”
“这些做生意的人常有官司,就算没官司,因每年各项杂税收缴也少不得要打些交道。说起来他们关家缴纳税银倒一向守时守例,不像那些人,三拖五赖的,这位关大姑娘为人也十分大方,我们这些办差的每逢跑他们府上的差,她都不叫人空着手走。”
“又会做生意,又大方豪爽,真是位女中豪杰。”庾祺理完医案,踅出案来,“那好吧,我就随你去会会这位女中豪杰。”
张达想他是怕麻烦,忙笑着引路,“其实先生多虑了,她在门前就碰见了我们大人,该说的都同我们大人说了,要见您,只是想问问案子的进展。既说到这里,我冒昧问先生一句,先生这么不慌不忙的,是不是心里已有了什么想法?”
庾祺顿住脚,发了须臾怔,瞥着他身上官差的服色,含笑摇头,“案发还不出五日,哪能就有眉目了,难道你们齐大人或王大人有此神通?”
张达尴尬一笑,“那先生还不急?早上我见鱼儿姑娘与杜仲兄弟兴冲冲同我们大人出园去了,说是去查问一个新证人,我看林默的案子就快要水落石出了。我做捕头的,输大人一筹不算什么,就怕先生做叔父的,输给晚辈——”
余下的话咽住了,暗窥他的脸色。
他仍是那副闲散冷倦的神气,“又不是科举考试,还分个次第。鱼儿仲儿年轻爱玩,难免性情急躁些,我没什么可急的,我也不拿朝廷的俸禄。”说着斜睇他一眼,“张捕头如此敬职敬责,想必每月薪俸不少。”
“一月三两银子,勉强糊口而已。”
说话间走到叙白房中,隔扇门敞开着,门口有个衙役站得笔直。屋内侧座上有一男一女在吃茶,男的四十来岁,大概是关府的管家,女的便是那关幼君。
张达急着要进门,庾祺伸手拦了他一下,二人在门外略站了片刻,窥看着门内的动静。
那关幼君虽是个女流之辈,举止神态却稳重从容,她坐在间陌生的屋子里,并不见半点局促,也不好奇,裙下的椅像化了座宝莲台,一双眼睛并不乱看乱瞟,只管半垂在茶碗上,茶烟一熏,仿佛眼底有潺湲的溪,静雅舒缓。
这气度倒令庾祺想起位故人,他沉默地笑了笑,望着她跨进屋内。
二人见有来人,相继搁住茶碗,起身见礼。张达上前引介,“这位便是庾先生,现今二公子的案子就是他在查办。”
关幼君脸上苍白枯悴,却仍有礼地牵动起一线微笑,“见过庾先生,不知我弟弟的案子有什么进展没有?”
庾祺朝她作了个揖,走到上首坐下,“姑娘请放宽心,只要林家的案子查清,杀害令弟的凶手自然就能落网,方才你不是在大门前碰见齐大人了么?正是林默的案子有了新线索,他赶着去盘查。”
“不是说——”不是说这是两桩案子两个凶手么,怎么这会他言语中又将两桩案子搅在一处?张达正要插嘴,幸亏机灵,一看庾祺眼色,又改朝幼君笑道:“是啊关大姑娘,我们大人担簦不歇,一心扑在案子上,又请了庾先生帮忙,不出一月,案子一定水落石出。”
那关家管家立马接过话问:“那我们二爷的尸首呢,几时能接回家去?”
他说话一急,语气就显得有点凶。幼君登时威严地睇他一眼道:“文叔,不得无礼。”
“无碍。”庾祺道:“你们想接尽管来接去,林家暂没来接,是怕尸体上还带着病气,不过令弟的病早就痊愈了,尸体也验明了,随时可以入殓下葬。”
幼君又含笑做了个福身的姿态,礼却未尽,不过意思意思,“多谢庾先生体谅,家母这两日为弟弟的事病倒了,病中唯一惦念的,就是让弟弟入土为安。”
“关大姑娘不必多礼。”庾祺暂做了主人,摆手请她落座,笑了笑,“令堂大人就不惦念抓住凶手?”
她拂裙落座,抿着一线微笑,“做娘的,真到这时候,最先惦记的还是子女,老人家信这些说法,唯恐弟弟魂魄不安,万事都可以略放一放。”
“令堂膝下就只你们姊弟二人?”
“家业虽大,难就难在人口单薄。”
“没有族亲?”
她笑意里发着苦,“族中亲戚虽多,终归不算一脉至亲。如今弟弟也不在了,就只剩我与母亲,真格是孤儿寡母了。”说话间,她发觉眼里有泪滑落,便从袖中摸了绢子轻轻拭去,“先生见笑。”
庾祺含笑摇头,一时无话,余光瞥见院中走来个衙役,在门外便止步,想是到了换班的时辰。
新换那衙役朝屋内睃一眼,不见有大人在,便一旋身子,坐到墙对过那吴王靠上,可以看见他半边身子倚在那廊柱子上,似在打瞌睡。
庾祺敛回余光,望向下首桌上,“姑娘请吃茶。”
这一说话,张达才想起来,请庾祺来应酬苦主,坐了半晌,却连碗茶也不见给他上。他忙走到屋外,悄声吩咐那打瞌睡的衙役去要碗茶来。
庾祺却向门外唤住张达,“张捕头,不必了。”
张达撤身进屋,想着这里不是衙门,厨下都是些粗茶,讲究的都是各自从家里带的茶,这屋里虽有好茶,到底是叙白的居所,他人不在,他也不敢胡乱去翻。
因而抱歉地笑了笑,“也是,厨下只有些难以下咽的粗茶,沏来想必先生也不会吃。”
庾祺睇着幼君微笑,“倒不是这话,粗茶关大小姐不是也一样入口?我庾家哪比关家富贵,有什么吃不得,只是懒得麻烦了。”
正巧幼君端着茶碗,听见他这话,从容的眼睛忽然闪了一闪,旋即将茶碗放下一笑,“先生取笑,我们做生意的人家也是不大讲究的。”
目光却不再落落大方
,只看他一眼,便一径掠到张达身上,像是在和张达说。
庾祺低头微笑,撑着膝盖立起身,便说要走。
行到幼君椅前,她忙站起来喊住他,“庾先生,我听说我弟弟在这园子里有个女人,可否容我见上一见?”
“噢?”庾祺扭头看一眼张达,又看她,“据我所知,令弟风流倜傥,在这园子里与他要好的女人可不止一位,不知关姑娘指的是谁?”
“听说叫柔歌,是位行院女子。”
庾祺笑着点头,“这是你们关家的家务事,就是正经衙门的人也管不着,姑娘想见就见。张捕头,替人去请吧。”
言讫自行出来,在廊下瞟一眼那打瞌睡的衙役。
那衙役见他在看,适才站起身,“庾先生有事吩咐?”
他摇摇头,向院外走去了。
幼君在屋内望着他,管家与张达在交涉也不理会,不觉走到两片隔扇门间,看得没了人影还在看,脸上的笑意逐渐散了,眼底散出点异样的光,稍纵即逝。
隔会张达上前来,“关大姑娘,您再坐坐,我这就去请柔歌姑娘。”
她回神点头,笑道:“张捕头,方才那位庾先生不是听说是位大夫?怎么又帮你们官府查起案子来了?”
“噢,您不知道他,比我们衙门十几年的仵作还要厉害,慧眼如炬,眼睛一辩就知道凶手用的是什么凶器。”
“做大夫的还懂这些个?真是眼明心细。”她旋踵朝椅前走,“那杀我弟弟的是什么凶器?”
“是,”张达正要坦言告之,倏想到方才庾祺那记眼色,又笑着改口,“和杀林默的一样,都是刀刃一类。”
“刀刃也分许多种,到底是何种刀刃?”
张达怀着歉意笑两声,“要能细知道这个,岂不是神仙了么?我还是那句话,请放心,衙门一定会给你们关林两家一个交代。姑娘稍候,我这就去叫柔歌姑娘。”
这一去请来柔歌,便放她们在屋内说话,张达自寻往庾祺房中。到这头来,只见房门紧闭,叩门也无人应,他只得又闷头回那头去陪客。
怪了,举头一瞧,此刻已近午晌,巡诊早完了,庾祺分明先他一步回来,又不是爱闲逛的人,这会倒找不着了。
那太阳悬在中天,虽是春天的日影,盯着久看也使人感到一阵晕眩。九鲤站在马车旁,望着天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行人在车后缓缓流动,她只管呆呆地立住出神,风摇荡着她的裙角衣带,活似市井之中捧出的一尊神相。
直到眼睛被灼得有点酸胀,她才垂下脑袋想要揉眼。刚抬起胳膊,就被叙白伸手握住小臂,“不要揉,闭一会就好了。”
离得如此之近,近得人不觉把声音放低,益发显出一份柔情,“你在发什么呆?”
九鲤闭目片刻,感到有泪要流出来,方抬头猛地挤眼睛,“我在想那位关大姑娘,她长得真是美!”
叙白轻笑,“难道你觉得自己不够美?”
“我?我自然是美的——”她得意须臾,又觉脸皮略厚,哪有如此自夸的?忙朝他咧着牙根笑起来,“你要是觉得我自不量力,就当没听见过这话。”
越说越有点不好意思,她连连摇晃着只手,恨不得将方才的话扇个烟消云散,“忘了吧忘了吧,我没讲过!”
那腮畔有颗泪珠,烨烨一闪,被太阳碰碎了,都散在身前身后的阳光里。女人的眼泪是明珠,叙白第一次觉得这比方十分准确,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希望她倾下一筐的“明珠”来淹没他。
“这叫英雄惜英雄。”他略退开身,朝她笑着。
这一笑,恍惚又像庾祺,曾经梦中的庾祺。她觉得脸给太阳晒得发热,不由自主微微低下头,“她的美是藏头露尾的,那才有韵味呢,不像我,太年轻了,好像到处在招摇显摆。”
“真有意思,天底下的女人都想年轻,你却嫌自己年轻?”
她对那关幼君实在印象深刻,也许是因为有一瞬间,觉得她和庾祺一样内敛。是不是年纪大些的人都是这样?她此刻觉得自己过分张扬,美不知收敛,就显得浅薄。
她抿着笑摇头,不知如何作答。想到小时候,步子迈得小,跟在庾祺身后永远担心他腿太长,走得太快,一个错眼就抛闪了她,所以日夜盼着快快长大,长大就好了。
如今终于是长大了,可庾祺一样也在长,只怕永远赶不上他。
一时见杜仲从巷中跑出来,与二人道:“周嫂家是住在这巷子最里,听动静她在家做午饭呢。”
九鲤收敛一片怅惘,正色道:“那别惊动她。她说的那邻居呢?”
“就在她家隔壁,此刻家中也有人。”
三人朝巷里走,一个证人而已,其实找个衙役来问问便罢了,叙白以为九鲤在荔园关了几天,有些憋闷,所以昨夜才说一起出园来询访证人,不过是想借故放她出来逛逛而已。
不想睐目见她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他也不禁有点郑重起来,“你以为周嫂说的是假话?”
她沉默须臾,蹙眉摇头,“我也是盲瞽摸象,昨夜我睡在床上想她说的那些话,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杜仲因问:“哪里不对啊?”
“我要是知道倒好了!”
这巷子湫窄,走到最底那孟家外头,院墙上有几个地方砖头残缺,从漏洞中望进去,有个相貌平平的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在院内洗衣裳。九鲤上前敲门,隔会那少女来开门,看见是三个陌生男女,一脸奇怪。
叙白道是衙门的人,这少女迟疑着将人请进院内,从正屋里搬了两根长条凳出来让坐,“难道是我们家缠上什么官司了不成?怎么还劳动了衙门的人?”
杜仲听她说话老练不怯懦,心生两分好感,忙笑着摆手,“不是不是,你别怕,不过是来问几句话。姑娘怎么称呼?”
“孟苒。”这孟苒又旋去倒了几碗水来,“你们要问什么?”
杜仲便问起那晚她去荔园外头找周嫂取钥匙的事,她细说起来,与周嫂讲的并无多大出入。
脚下因泼了一地浑浊的水,九鲤顺着污水望到那木盆里,洗的是几件寻常男女布衣,不知怎么穿的,竟能穿得如此脏。
她在污水之上坐不住,便起身走到旁边干爽地方去,款步巡顾。这家里看着虽残旧,屋舍倒有三.四间,只是像住的人口少,倒有两间屋子是空的,窗户破了也不修,里头堆放好些杂物。
倏然听见几声咳嗽,从正屋窗户里头传来,九鲤望那窗户一眼,掉身回来问:“你们家还有些什么人?”
孟苒看那窗户一眼,“还有位老爹,瘫痪在床。”
杜仲不免心生怜悯,“那这家里是靠你一个姑娘家养活着囖?你靠什么营生呢?”
她苦笑,“不过平日里接些浆洗织补的活计。”
九鲤点着头看那木盆,“你那些衣裳也是替人家洗的么?我看料子寻常,难道一般的人家也花钱请人洗衣裳?”
她跟着望去,恍然一笑,“这个不是,这是自家的衣裳,好几天没活了。”
九鲤又听见隔壁有孩子的笑声,因问:“你与隔壁周嫂很要好?怎么放心把钥匙放在她身上?”
“素日我都是在家做活计,所以他们家忙不过来时,我就帮他们照看照看孩子,常来常往自然就熟。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姑娘瞧我家里还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么?再说老爹时时在家,他只是起不来身。”
正说着,忽然周嫂端着碗才出锅的菜进院,看见他三人在这里,神色刹那有一丝慌乱。
叙白倒坦然,起身向周嫂道:“本官说过,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都要验对过才算。昨晚你说的话我们问过了,若你还能想起旁的什么事,可随刻去园中回我,我们不搅扰了。”
周嫂端着碗侧身,半垂着脸让他三人出来。
走到门外,九鲤还扭头朝院内瞅一眼,杜仲见她目光似乎还在钻研着什么,忙拉过她,“走了!我看这周嫂的嫌疑可以洗清了。再说了,周嫂看着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寻常妇人家,就是逼急了我看也不一定敢杀
人,你当谁都跟你似的胆大包天。”
九鲤回头剜他一眼,“我是替你找眼珠子呢,我看你的眼珠子是落在那孟苒姑娘身上了!”
“胡说八道!我根本没怎么瞧她。再则说,她姿色平平,有什么好看的?”
两个人吵闹斗嘴,叙白含笑听着,三人走出巷来。
午晌已过,因三人还未吃饭,九鲤难得上街来一趟,不舍得回去,叙白便就近领他二人去往间小有名气的酒楼用饭。吃的是地道南京菜,其中有一道板鸭烧得极好,咸香酥烂,九鲤吃了好些,回园还赞不绝口。
园中叠影重翠,小路上到处是小块小块的阳光,像有一面玻璃镜子摔碎在地上。九鲤叽叽喳喳同叙白杜仲二人说着话,“其实我们家老太太烧饭才叫好吃,她还认得许多野菜,有时候掐些回来,好些我都叫不出名字,却是甜有甜的好,苦有苦的妙。”
正走到池边,在旁有座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可巧庾祺就走在那假山后头,抬眼看见那假山外一排柳丝飘拂,听见她的声音仿佛是柳荫里跳来蹦去的雀儿。看不见人单听那声线,他才觉得她连嗓音也像有了变化,比起前几年的那种尖细,柔润了些,不那么刺耳了。
不过听说话他三人像在外面馆子里吃的午饭,他又觉似有那么一丁半点的锥心。
叙白道:“长居乡野间的人,自然识得许多野意。府上不过是大鱼大肉吃惯了,偶然吃野菜才会觉得香,见天吃那些的人也不觉得美味。”
杜仲道:“从前我们那地方闹过灾,荒年的时候连野菜也没得吃,饿死不少人,我们老太爷也是那时候过世的,大爷也是那一阵落下的病根,大了也不见好。”
大爷指的自然是庾祺的兄长,也就是九鲤的爹。叙白以为九鲤会触语伤情,可瞟眼看她,她仍是一脸舒缓的神态。他心内疑惑,顺着杜仲的话往下探问:“不知是什么——”
话音未断,九鲤陡然眼皮一跳,站定了身,拽下根柳条对杜仲扭过谈锋,“咱们在外头吃饭,不知叔父午晌吃饭时有没有等咱们?要是他久等咱们不回来,一会又要挨训。”
杜仲也似领会,眼睛瞟过叙白,笑起来,“不会的,师父知道咱们出去问案子。”
叙白余光朝两边扫一扫,又顺着他们的话往下说:“我看你们都像怕庾先生,他在家时也同在荔园一样,总是板着张脸?”
刚问完,听见“吭”一声短促轻盈的咳嗽,庾祺从旁边假山后头走出来,脸上带着丝刻意的微笑,却比板着脸时还显得冷冰。
老话说隔墙有耳,谁知隔山也有耳!九鲤忙将柳条抛开,转过脸吐舌;杜仲则暗幸方才没说他什么坏话,不然拧他回去,少不得叫他倒背《千金要方》,轻而易举便能寻个错处罚他一通。
只叙白神色自若,上前打拱,“庾先生。”
庾祺稍稍点头,一径错身过去,走到九鲤所站那柳树底下,“我讲过多少回,外头馆子里的饭不干净,要少吃。”
九鲤掉过身来低声咕哝,“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两回。”
“你说什么?”
她抬起脸呵呵一笑,“那家酒楼干净着呢,不是街边的小馆子,上下两层,人家用的桌椅都是水曲柳的。”
“噢?还是家名贵酒楼囖?一顿饭下来想必花费不少,谁会的账?”
“叙白。”
庾祺半笑不笑地,“人家没有姓么?”
九鲤轻翻眼皮,调子托得懒懒长长的,“齐——叙——白——”
“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在外头白吃白拿人家的?”
她听了生气,掀眼皮剔他一眼,“我和杜仲身上忘了带钱嚜,我还帮他查案呢,也不算白吃。给您这么一说,我倒成那起贪吃贪喝爱占人便宜的人了?您就是如此看待我的?”
庾祺没想到自己反而落下个不是,一口气梗在喉间,只得扭头看了叙白一眼,“我没这意思,只是怕外人以为庾家的姑娘一顿饭就能收买。会了多少账,回头拿银子还给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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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双迷离(〇七)
那柳树疯长,细密的柳条织成片嫩绿的帘子将二人掩在里头,说话听不清,叙白只在那轻轻掀动的“帘影”中窥见庾祺脸上没多少表情。九鲤脸上倒是春色潋滟,百般变化,一时生气一时调皮,眼珠子一瞬间能翻转许多意态,比台子上唱戏的还要生动。
他含笑问杜仲:“你们说起来怕庾先生,怎么还总见鱼儿同他顶嘴?一定是仗着你们老太太的威势。”
杜仲撇撇嘴,“她自己就够了不得了,还犯得上仗谁的威势?再说我们老太太也是听师父的,庾家归根到底是师父当家。”
“老太太听儿子的?”他侧一眼,自点头,“想必是因为庾先生见多识广。”
“倒也不是为这个,我们老太太一向有些怕得罪师父似的。”
“母亲怕儿子?这是什么道理?”
“人老了就会怕子女,这有什么奇怪的?”他自觉比叙白懂得多,油然而生一股得意,乔张致地反剪起一只手。
须臾庾祺由柳树底下走出来,朝他看一眼,他忙把手垂下,跟着走了。
九鲤走几步回头,冲叙白瘪嘴,脚步慢慢滞后,拿手指指庾祺的背影,又满是无奈地摊开两只手。叙白领会,只好点头笑了笑。她也朝他点头,扭脸撞上庾祺扣着眉冷着眼看她,她又忙假模假式地低着头跟上去。
吃了一番无缘无故的教训,她非但不学乖,心里不知何故,益发想跟庾祺对着干。偏他不准许什么从来也没个明确的指示,反正管来管去怎么也管不到点上,像是替人挠痒痒总挠不对地方。
不过倒也装着规矩了半日,回去便在屋里坐着回想早上见那孟苒与周嫂的情形。那周嫂见着他们似乎总有些紧张,若她心里没鬼,又紧张什么?又觉那孟苒也有些不对的地方,十四五岁的丫头,倒比她还显得老练许多——
渐渐想到困倦,便卧到床上去。睡醒起来,天已黑尽,恍惚记得先时杜仲来过,像是喊吃晚饭,她因没胃口就没去吃,又蒙头睡去,这时也不知是几更了?
听见后面大夫们所住的屋子里仍有不小动静,想必还不算晚。她还是不觉饿,胃里酸酸胀胀的,又似隐隐在绞着疼。
起来倒茶吃,盏刚衔在嘴上,听见敲门,走去开,是杜仲拧着提篮盒进来,“这都过了二更了,你可算醒了,饿不饿?晚饭给你留了,我又拿去厨房热了一回。”
一说吃九鲤便拧紧眉头,“不要吃,没胃口。”
杜仲看她脸色不好,精神也似不妙,如临大敌,忙回房叫了庾祺来。
庾祺进来先摸了她的额头,后又拉起腕子探脉,旋即丢开她的手冷笑一声,“积食着凉,真当外头的饭好吃?”
她一听,生怕他又责怪,忙捂着额头装头疼,踉踉跄跄往床上退,“哎唷脑仁也疼,身上也冷。”
庾祺只好咽住话峰,口里说下几味药,命杜仲往厨下配齐,又叮嘱,“搬个小炉子回房来煎,厨房不干净。”
杜仲忙跑出去,庾祺慢慢走去将门阖上,后头那班大夫夜聚饮笑的动静也关在门外,炕桌上的烛火在沉静中颤巍,稳定下来,屋里只有九鲤的“哎唷”声,因为自己也觉突兀,便一声低过一声。
庾祺听着好笑,款步走回床前,低下眼睨她,“行了,没那么严重。”
她半张脸贴在枕上,朝他歪上来一只眼睛,又转开,嘟囔道:“真的不大舒服。”
“我知道。不过是午晌肉吃得多了,脾胃不消化。”他坐下来,捉起她的手腕又诊一遍,声音低柔了许多,“你本来脾胃弱,不该贪吃。”
九鲤悔不当初,“那道板鸭好吃,就多吃
了两块。”她翻正了身,掀开被子,“叔父,您替我揉揉肚子。”
从前每逢不大消化的时候总是老太太或冯妈妈替她揉,倘或那时庾祺外出看诊不在家,她就在她们的手掌下可怜兮兮地问庾祺几时回来。玩得高兴的时候倒不怎样记挂他,一病就希望他陪在身边。
他看了眼她身上,将被子牵来替她盖好。
她又不满地掀开,“隔着被子怎么揉得好?”
她穿着身烟灰色的薄绸衫裙,薄得可以明显感到肌肤的触感,他没好说什么,扔将被子牵回来,手掌覆在被子上头,略微用力,“积食后容易着凉。”
她只得噘着嘴乜他一眼,心想,长大也有不好之处。
她禁不住长长地“唉”了声,庾祺好笑,“你还会有什么愁事不成?”
“我就不能有烦难忧愁么?”她嗔一眼,指望他问。
他却不问了,嘴角挂着丝笑意沉默下去。
真是讨厌,她盯着他微鼓起腮帮子,无声地埋怨着,这埋怨却不干脆,是幽怨缠绵的,提不起气来。庾祺半低着脸看自己的手在那片被子上摩挲打转,察觉她的目光总在自己脸上,他没敢抬头,唯恐在她眼睛里撞破什么,她那双眼睛不擅藏事。
岑寂中僵持持续过去一段,杜仲配完药进来了,将小炉子就放在床前,扇火煎药,不一时黑罐子烧沸起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叫九鲤想起往年冬天在老太太房里吃肉锅子的情形,庾祺在老太太屋里坐不惯,难得他在家吃饭,也总是早早就放下碗走了。
那一早刚下过大雪,她歪着脑袋看他打帘子出去,身上只穿着件寻常棉袍,有寒风扑进来,她忽然替他觉得冷,忙放下碗问老太太:“您不是给叔父缝了件袍子么?我拿去给他。”
是件湛蓝银鼠里子大氅,做成好些日子了,不知怎的老太太也一直没给出去,见她自告奋勇,忙命丫头取了来给她,摸着她脑袋和冯妈妈说:“我们小鱼儿大了,也晓得心疼人了,总算你叔父没白养活你。”
她六岁,抱着袍子跑到庾祺房里,路上跌了两跤也不觉疼,反而跌出阵欢天喜地的笑声。
庾祺听见打帘子出来看,见她个头不大,却抱着个大包袱皮,以为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忙去接来,“这是什么?”
“老太太给您缝制的衣裳。”
他眼皮稍垂了下,苍冷的脸色有点尴尬,把衣裳随手放在桌上,既不打开,也没叫拿回去,忙着要出门。
九鲤又去将那包袱皮抱来塞在他怀里,“这大氅是蓝色的,您瞧我的斗篷是白色的,您穿上这衣裳抱着我一道出去,不是很衬么?”
庾祺看一眼那袍子,又看着她好笑,“说半天你是想让我带你出门?”
她狠狠点头。
他却脸色一变,“不行,外头都是雪。”
她猛地扇着一对眼睛,“好容易积起这么厚的雪,我会背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了,还不能领会那情景,您不带我瞧瞧去么?”
后来经不住她缠,还是牵了她出去,刚到田间她就不肯走了,怕滑到田坎底下,一定要他抱。
他上月命人撒在田坎上的白花蛇舌草。这一片的田地及对过一座小山头都给他赁下了,仍雇庄上的人种些常用药材。白花蛇舌草这种药不占地方,随便在田坎上撒些草籽就能活,只是不耐寒,偏缝这几日大雪,少不得来看一眼。
他蹲下去,将她放在腿上,拨开积雪一看,底下冒出一片嫩绿的草。她在他怀里探出身,伸手碰那些嫩芽,碰到一点冰凉,但在他怀里是暖的,所以像是在冬日里触到了春天,扬起一片清脆的带着无限希望的笑声。
他抱着她站起来,睇着她好笑,“你怎么瞧什么都觉新奇?”
他倒是瞧见什么都是那副了无兴致的样子,好像早与这世间断了关系。
九鲤遂想起另一件怪事,他午间怎会有兴致在园中闲逛?
正想问,窗外倏有人用探问的口吻喊“庾先生”,听声音是张达,杜仲去开门,他朝屋里张望着,一面笑呵呵道:“北屋开着门亮着灯,又不见人,我想你们八成是在鱼儿姑娘屋里。”见床前在煎药,又惊道:“唷,是谁病了?”
杜仲让他进来,“小鱼儿吃多了积食。”
险些没讲九鲤怄得跳起来,她忙爬起来分辩,“没吃多,就是吃了肉不怎样好克化。”
杜仲特地走到罩屏内看她的脸色,“要不要紧啊?”
“不要紧,就是肠胃有些不大爽快而已。”见庾祺从床沿起身,像要领他出去,她忽然来了精神,“是不是说案子啊?就在这里说嚜,我也听听!”
庾祺只得在外面罩屏坐下,摆手请张达也坐。张达道:“午间过来就不见先生,还以为有发急症的病人,”
“没有,我不过闲来无事,在园子里转转。”言讫,漫不经意地笑笑,“张捕头,你们衙门那些官差可有些不像样,今日齐大人不在园中,一个个便歪的歪,靠的靠,无精打采的,说是巡园,也不过闲转几圈就聚到间空屋子里饮博去了。”
张达诧异,难不成是早上在叙白屋里时,衙役忘了给他上茶,他心里怪罪?竟是个小肚鸡肠之人,他暗暗鄙夷,面上笑着替底下人开脱,“当差的都是如此,大人不在跟前,能躲个懒就躲个懒了,若真有事,您放心,他们都勤谨着呢。要是有人歪声丧气不敬重先生,先生告诉我,我罚他。”
别人不知道,九鲤可是知道的,庾祺从不过问人家的闲事,兀的说起这些,必有深意,因而益发将耳朵竖起来。
庾祺笑着摇手,“没什么,连日操劳,好容易你们齐大人不在,不免松散些。不过日间在那边屋里坐着时,见交班前那个衙役倒是精神,上峰在或不在他都是一样,依我看,偶有懒散的可以不罚,时时勤谨的却不该不嘉奖,不知他姓什么?”
张达蹙额回想,朗声笑道:“噢,您说的是他啊,他姓蔡,单名一个晋字,四.五年的捕快了,倒一向是个勤谨人,不过人老实,不大会说话,所以在衙门不讨好。”
庾祺点点头,转而问:“今日那关大姑娘见着柔歌了么?”
“我正是来告诉您这话的,今日午间我叫了那柔歌过去,原以为两个妇人坐在一处会对着哭,谁知两个人说不到几句,竟吵了起来。”
“噢?吵什么?”
“也不是,是那柔歌一头在吵。我说那柔歌也太不识相了,关大姑娘要许她银子,她不领情就罢了,还骂人,说他们关家狗眼看人低,又说什么她虽是行院出身,可能弹能唱自会赚钱,犯不上拿他们关家几个臭钱。您听听,这真是不讲理,人家关大姑娘不过是怜她无名无分跟她兄弟在这园子里混过一段——”
说着,神色忽便,口气转得凝重,“嘶,对了,要说有可能杀关展的,这柔歌就得算一个,怎么没想起查她来?”
九鲤乍听这话,忙掀了被子下床,“嗳,张大哥,你这话我可不赞同啊,怎么柔歌姐就得算一个?就因为她和关展相好?难道她喜欢他,还喜欢出错了?”
她趿拉着鞋,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到榻前庾祺低眼一瞧,那浅口绣鞋上还露着一片白腻的脚背,他忽然感到脑仁隐隐作痛。
他稍提了下她的裙面,将那双脚掩住,横她一眼道:“你又好了?回去睡着!”见她不走,他又道:“那我们就出去说。”
她只得又掉身回去,上床裹了被子坐着,还似不服,“要说与关展相好就有嫌疑,那园中有嫌疑的人可就多了,不是还有那位卢家媳妇?”
张达立起身走到罩屏底下,回头望着庾祺,“可别的人不像这柔歌那么蛮横霸道啊,上回不就是她因为吃醋装成鬼吓唬人?”又转头看九鲤,“这事不还是姑娘你亲眼所见?”
“就算你说得对,可杀人
的动机她兴许有,杀人的时间她没有啊,那天晚上我们是一起到关展房里去的,进门他就已经死了,我和杜仲皆可作证。”
杜仲挑着根箸儿连忙点头,听见嗤啦一声,药扑出来,他忙端罐子出来,在炕桌上泌药。
张达又追到榻前来,“那夜你们虽是一齐发现的尸体,可那柔歌却是先你们到的小竹林,怎知她不是在你们去之前先把人杀了,然后再到小竹林里埋伏你们?”
按时辰算也来得及,可九鲤还是不信,“柔歌姐一个妇人,怎么可能轻易杀得了一个大男人?那屋里可是连打斗的痕迹也没有。”
“嗳,兴许就是关展没想到,她是出其不意在背后下的手,所以关展根本没有防备,何来的打斗?”
两个人争论起来,各自有理,却无结果,再争下去只怕谁也不必睡了。庾祺端起药碗往里走,暗下逐客令,“天不晚了,你吃了药也该睡了。”
张达自然不好再多留,只得告辞,走前又说:“对了庾先生,那关大姑娘说回去预备好棺椁,过两日来抬她兄弟回家。”
庾祺澹然点头,只盯着九鲤将药吃得一滴不剩,这才叫杜仲收拾了炉子回房去睡。
次日起来,九鲤那副肠胃的确是好了,可因夜间踢被,果然有些伤寒发热起来,庾祺另开了药方,严令她不许再出去,叫杜仲也不必跟去巡诊了,在屋里将她看住,他便听她在屋里呼哧呼哧擤了一日的鼻涕。
又过一日,亏得那伤寒总算没大发起来,不见咳嗽,精神也还好,鼻涕也少了些,只是昨日擤得多了,鼻翼底下一片红,火辣辣地疼。
杜仲自己吃过早饭,收拾了碗碟提去厨房,捎回来两三尺细软的布,九鲤在榻上裹着被子看他在那头裁布,奇怪,“你难道要做衣裳不成,拿这布做什么?”
她伸手一摸,又不如他们素日身上穿的料子好,“怎的,你节俭起来了?”
他嗤啦啦将布撕成两片,懒声懒气道:“这是师父叫我托吴嫂买来的,叫裁碎了给你搽鼻涕用,那草纸太粗,不是将你人中那一块磨得疼了嚜。”
九鲤见是庾祺吩咐的,忍不住一份欢喜得意,早上庾祺出门时还因她不吃早饭说了她两句,又说“懒得管你”,却记着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她将被子裹紧,两腿盘着榻上歪两下身子,把炕桌上的药端起来一饮而尽。
未几叙白过来探望,见她不梳头,蓬散着长发,脸上果然带两分病气,一个灵俏的鼻头拧得红彤彤的,益发俏皮。好在看她精神还好,他心里的弦松了松,将个两层提篮盒放在炕桌上。
“这是什么?”
“我娘听说你病了,特地打发人从家里送来的清粥小菜。”
九鲤一揭开盖,见是一碗芥菜肉糜粥和一碟米醋糟鲜笋,还拌着点山楂蜜饯。齐家的厨子真会做!方才还没胃口,此刻给这酸味和山楂一引,倒引得开胃了。
叙白笑道:“这是我娘说下的做法。”
怪不得,如此细腻别致的菜色,他娘必定是位温柔贤淑的妇人。“你娘怎么会知道我病了?”
“昨下晌我过来瞧你,可巧家里打发人给我送东西来,因在屋里没看见我,问了底下衙役,就知道了。”他笑着撩开衣摆,坐在榻前那凳上,“家里这些下人,回去什么话都说。”
无论如何都亏得人家惦念,虽还没打过交道,饭倒吃了人家两回,九鲤不知何以为报,翻箱倒箧的翻出闲时做的香袋子递给他,“你带回去给你娘吧,谢谢她饭。我针黹不在行,是不大中看,不过里头配的香料却是用了心的,天热了防蚊虫最好,不好佩在身上,就挂在帐子里好了。”
“你说昨日来过?我怎么不知道?”说着看向杜仲。
杜仲只是摇头,“什么时辰?我也不知道。”
叙白不以为意地笑着,“我来时杜仲也没在,只在院外头撞见庾先生,他说你睡着了,我就没进来吵你。”
九鲤回想,昨日可没睡午觉,一定是庾祺借故不放他进来。便挑高了眉峰,“叔父还对你说了什么?”
他垂下笑眼,支吾了一阵,却摇头,“没说什么。庾先生不论说什么,想必也是为你好。”
一定是说了难听的话,否则他不会显得如此为难,今日大早上来,大概也是因为庾祺早上要去巡诊,故意避开着。
她心里哼了声,歪嘴道:“你别听叔父的,他那人,小时候不大管我,长大了倒管头管尾起来了,这就叫管不到地方。”
说话把碗碟摆开来吃,一面说案子的事,“我病了这两日,可别把正经事耽搁了。”
“耽搁不了,你放心。”
前两日派去外面打听有意买这荔园的衙役昨日回了话,的确是有好些人家打听过这荔园的价钱,一户姓孟的,一户姓于的,姓黄的,姓萧的,都是些本地名流富绅,除这些人家外,还有姓楚的,是个外乡人。
不过听说李员外狮子大张口,开价开到一万五千两银子,大家都说李员外这宅子闹鬼,还敢开出这个价钱,是不自量力。李员外争说闹鬼是谣言,咬死了要那个价钱,后来大家拉扯不下,也都像作罢了,只那姓楚的外乡人还像有意要买,不过他还的价钱李员外不答应。
这些人家九鲤听都没听过,南京城的房产价格她也不清楚,不过听叙白的口气,一万五千两显然是高于行市。
“不是说这园子闹鬼么,李员外不说便宜点,还敢要价一万五千两?”
叙白笑道:“按一般行情一万五千两的确是略高了些,不过这园子的地段极好,出门便是繁华街市,柴米油盐,布匹药材买什么都便宜,可谓闹中取静。”
“且这园子虽是李家的祖产,可在李员外手中是翻修过的,当时翻修所用的木材都是从云南而来,砖石也都是上等货,而今不过是久无人住才看不出光彩。若谁买下它,不必怎样花钱翻新,只需请人扫洗扫洗,将园中花草修理一番,添置些家具即可。你日日在园子里走动,看见那些花草树木没有,有许多都是奇珍。”
怪不得园中花草树木好些九鲤不认得,从前也没见过,她摇首咂舌,“要这么算,一万五千两也不算贵,那些人怎么还不买呢?”
“做买卖的人要都像你这样爽快岂不是亏死了?生意人为点蝇头小利打得头破血流的多的是。”叙白笑着摇头,“不过那也是先前开出的价格,如今荔园已出两条人命,再开价,我看李员外也未必敢开出这个价钱。”
难道真是为压低这园子的价钱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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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双迷离(〇八)
九鲤垂着眼皮吃粥,暗中琢磨起那楚姓外乡人,上回李员外来园中说话,并没有提及这回事,想必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看来是还价太低。
因问:“那姓楚的当时还了个什么价钱?”
叙白说来也奇怪,“那姓楚起初还价一万两,李员外不肯,想要他再加两千,姓楚的反而又压到八千两,气得李员外甩膀子便走,说他是耍着人玩。”
“这都是你派去打听的衙役说的?他怎么能打听得这么清楚?”
杜仲蔑道:“要换我去,一定比他知道得还多。”
叙白笑道:“这楚官人当日与李员外约在三彩街的白玉楼谈价,衙役是向白玉楼的伙计打听的。”
九鲤不做生意的人也知道,谈买卖当是你出个价钱,我还个价钱,磋商几个回合,最后敲定个中间的价钱,两边得利方可。姓楚的如此还价,要么不是诚心要买,要么是另有势在必得的主意。
因喃喃道:“未必真是这楚官人为了压价,故意将这园子变作凶宅?”
杜仲在旁笑着插话,“嗨,这可说不定了,有些有钱有势的人不是就视人命如草芥么?有一回我与师父去一大户人家瞧病,亲眼见他们
家打死个下人。这种事在那些有钱人府上常有,事后许他家几个钱,人家也就不告了。”
她见那头说得有理,连连点头。
叙白笑着摇首,“据白玉楼的伙计说,姓楚的十分豪气,当日谈价便随身带着一万两的宝钞,还曾放在桌面上给李老爷过了目。凶宅人人忌讳,能出得起一万两银子,却为压这几千两就杀人,且杀的是在南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个风险冒得只怕过于大了,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
见这头说得也有理,九鲤一样点头。
可不管怎么说,姓楚的这人也是来历不明,且像专冲着这荔园而来,也当去探探他的口气。
思及此,她拖长了调子叹了声,“只恨我这会病着,叔父不放我出门,不然我们今日就该去会会那位楚官人。”
不但庾祺不放她出门,连叙白也不愿她出去,这时病还未愈,可别因出门又加重了。于是宽她的心,“不急在这一日两日,我派人打听过了,姓楚的寓处就在三彩街的缘居客栈,他是上月初住进去的,一个多月了还没走,我看他不买到这园子不会轻易离开南京。”
九鲤适才放心,谈谈讲讲间,不觉将粥与笋皆吃去大半。
近午庾祺与众大夫巡诊归来,未至院中,远远见个穿沉香色圆领袍的男人从另一条翠阴密匝的岔路上走过,看那方向正是打他们院子那头过来的。虽没看清是谁,但这园中还会有哪个年轻男子穿得起那种衣裳?
庾祺渐渐将眉心聚拢,本来随和的目光一沉到底。
与他并肩走着的是一位较年轻的大夫,不过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姓鲍名显尉。这鲍显尉睐着他那脸色又冷淡下来,以为是哪句话得罪了他,忙拱手而笑,“我若是哪句说得不对,还请庾大夫指教。”
他虽年长庾祺好几岁,在诸位大夫中却是难得的谦卑有礼,因而与庾祺讲医论药,并不敢小瞧他年轻,也不曾嫉他之才。庾祺亦待他与别个不同,虽一样话不多,却难得知无不言,坦诚相交。
庾祺见他误会,含笑摇头。过会忽想起他府上也有位小姐,好像与九鲤年纪相仿,先前还曾到园中来给他送过换洗衣裳。
可巧,正好请教,“我记得鲍大夫家中有位千金,前一向见她进园来给送茶饭衣裳,听她言谈举止真是乖巧懂事,不知是怎样教养的?”
怎么兀突突说到家务?鲍显尉诧异顷刻,旋即想起他那位伶牙俐齿的侄女,便笑着摆手,“那是在外头装装样子罢了,在家也是一样,和姊妹们拌嘴吵闹,何来乖巧懂事?我这一向到荔园来,也真是难得耳根子清净。”
“令媛可曾定过亲?”
鲍显尉摇头,“定下了,只等夏天就要打发出阁了。”
“今年?早了些吧?”
“这还算晚的呢,她今年十六岁,家里的表姊妹们差不多十四.五就出阁了。”
庾祺三缄其口,原想讨教些如何规范少男少女间来往的话,又怕叫人误会九鲤是个多不守规矩的姑娘。因此改笑道:“是不是这年纪的丫头都不爱听长辈的话?你说一句,她倒有千般道理等着来驳你。”
“这也不单是先生一家之难,我家中两个女儿,小的十二岁,一样和她娘顶嘴。姑娘家,打又不敢狠打,骂也不能狠骂,不读书识字的倒也罢了,尤其是读过几本书偏又没吃过什么苦头的,自以为在书上学得万种道理,你那些过来人之言,倒成了迂腐势力了!所以我和她娘这两年都少说,嗳,还真别说,少说少管些,她们倒还听话些。”
原来凡养女的人家皆有此烦恼,青春年少的人,多少都有些反叛,也许鲍显尉这法子不错,少问少管,没人同她争,她也不必跟你对着干了。
“我听说令侄是老太太带大的?”
庾祺点头,鲍显尉又笑,“这就更难了,祖父祖母疼起孙子孙女更是没边!何况做叔叔的,更不好管紧了,就怕对不起她天上的父母。依我之见,庾大夫该娶位夫人进门替你管一管,家中有能主事的年轻妇人,将来议亲时也要少吃些暗亏。”
将庾祺说得无话可答,只得言谢。
因说到议亲之事,不免探听起齐家,“园子里那位县丞齐大人,他府上的情形不知你清不清楚?”
“齐叙白?”鲍显尉笑叹一声,抑下嗓音,“说起来他们府上,那才是货真价实的书香门第,他曾祖父乃是状元及第,祖父自幼读书,当年是三鼎甲出身,不到四十便入列内阁,曾做过两朝重臣。可惜当年‘皇梁之变’,齐老太爷因以煮豆燃萁之说劝谏新帝宽恕意图谋逆篡位的兄弟,后被新帝剥权留名,劝以致仕,将齐家遣回南京老家。”
所谓“皇梁之变”,是说当年皇室争储之乱,那时当今皇帝还是皇太子,其弟丰王篡改先帝遗诏,意图篡皇太子之位,那封遗诏正是放在先帝书房的横梁上,所以民间戏称“皇梁之变”,也取黄粱一梦之意,取笑当年丰王想登基为帝不过是南柯一梦。
后来丰王败终,当今皇上正位登基,丰王与几十名亲眷皆被处死,素日拥护丰王的臣下也皆受牵连。齐老太爷当时替丰王求情,自然也不免遭秋后算账。
“他们一家迁回南京不久,齐老太爷就病逝了,没两年齐老爷也跟着郁郁而终。那齐叙白还有个兄长,兄弟俩虽然都是正经科举出身,可因受祖父牵连,始终不得朝廷重用。齐家大爷现今不过在南直隶礼部担个员外郎的虚职而已,齐叙白虽有实权,也不过是个小小县丞。”
鲍显尉说完,不闻庾祺言语,睐目一看,见他似在出神,便一笑了之,“要说人品才学,齐家兄弟没得说,这回南京疫病,起先官府不闻不问,还是那齐大爷辗转托了其祖父京中旧交的关系,将消息上达天听,朝廷这才重视起来的。齐叙白虽是小小县丞,可素日为百姓争利,也没少得罪县令王大人。庾大夫若不图什么滔天权势,齐家倒是户好人家,虽然仕途受阻,可几代人的积攒,锦衣玉食的日子还有得过。”
言讫见庾祺还在走神,便连声唤他:“庾大夫,庾大夫?!”
庾祺回神,含笑点头,“多谢鲍大夫所言。”
说话已归至院内,大夫们各自回房。庾祺理存完今日药方,坐在椅上稍歇,手指不觉在案上笃笃慢敲起来。回想方才鲍显尉所说的话,齐家竟是这么个齐家,往日只听说他们家是书香门第根基深厚,原来曾是两朝忠臣。
不过齐家既得罪了皇上,现今仕途受阻,也算忧患遂绝,何况众人又都赞齐叙白的人品才学——想到这名字,他又觉烦心,人大约是个好人,可就是叫人无从喜欢得起来。
这矛盾就像他既希望叙白与九鲤往来,又希望这往来无关儿女情长。他忽然惊察内心其实无非是想在他们的关系“将成难成”间,可以心安理得地立身。
这何尝不是一种“小人之心”?
正觉得羞惭,杜仲提了午饭来摆在案上,在碧纱橱底下叫他。他踅出来一看,桌上只摆着两幅碗筷,因问:“鱼儿呢?她连午饭也没胃口吃?早饭就没吃,再没胃口也该吃些。”
“才刚齐叙白送来一碗粥和一碗鲜笋,说是他娘打发人送来给鱼儿的,做得倒巧,鱼儿吃了大半,这会吃不下了。”
又是他府上,看这情形,只等荔园的事一了,齐家必有人登门拜访。
既然他自己对这事始终打不定主意,几番权衡,饭后便修书一封,将叙白的家世人品说明,叫杜仲送回家交给丰桥,寻人带回苏州乡下给老太太,全权交由老太太裁夺。
杜仲离园半日,在家耽搁一阵,九鲤喊他不见人,便特地走进北屋来问,庾祺只说打
发他回家送东西去了。九鲤见他坐在案后自忙,也不问她为什么不吃午饭,更没多余话说,不觉失落,只得仍回房去卧着。
近晚饭时候杜仲回来,走到廊下,被九鲤一把拽入房中,“你回家送什么去了?”
杜仲虽没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不过也猜到个八.九,“信中好像说的是齐家的事情。”
九鲤乍听得糊涂,“齐家有什么事好告诉老太太的?又不认得。”
“就是因为不认得,所以才写信,好叫老太太知道知道齐家的门第家境如何,齐叙白此人又是如何。只要老太太有意,这事就能定下。”
她在他嬉笑的眉眼中渐渐反应过来,心里倏然一声轰隆,说不清是惊是喜,更多的生气,不由自主垮下脸,“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那你愿意么?”
她不作声了,真说到这事,总是答不上来。有种焦躁的情绪,一颗心被那太阳从背后晒得隐隐酸胀。
杜仲窥着她那副郁郁的神态,笑着坐到她身边,“我看你不会不愿意吧,你连人家亲娘的饭都吃过两回了,也回了礼,是不是好意思?”
她一口气堵上心头,只管推他,“你快回房去吧!我刚见吴嫂提饭过来了,仔细误了你的终身事业!”
他终身的事业自然是吃饭,于是立起身,“你不吃?”
“你去对叔父说,我没胃口!”
谁知庾祺并不来劝,那头自吃了。
捱到次日,早饭仍不吃,只吃了半碗药,百无聊赖地窝在榻上看雨,也在窗户上看见诸位大夫出院去巡诊。庾祺不爱挨着人走,落在人后头,撑着把暗黄绸伞,落叶一样的颜色,半罩住他的脸,露着个凌厉的下巴,不往这边看。
她趴在窗台上,恨着吸溜下鼻子。
到午间杜仲仍来叫她吃饭,她分明饿得有点捱不住,却仍窝在榻上,坚持说没胃口。
杜仲总算瞧出来,她这像是在同谁赌气呢。他稀里糊涂走回北屋,闷头嘀咕,“怪了,我又没得罪她——”
庾祺坐在圆案前唤他:“你在说什么?还不快吃饭。”
他坐下来道:“鱼儿又说没胃口,我看她是在和谁赌气。”
庾祺挑起一侧眉峰,“写信给老太太的事,你和她说了?”
“说了。”语毕,他两只眼睛转一转,笑了,“噢,别是害臊吧?听说姑娘议亲时,害臊起来有闭门不出的,不过还没听说连饭也不吃的。”
庾祺简直给他那笑声怄得脑仁疼,便瞪他一眼,他忙敛了笑,老实端起碗来扒饭。
庾祺自也端起碗,一面搛菜,一面从门中望出去。九鲤仗着下雨无人走动,便不关门,可以斜望进屋内,门旁边是那张榻,榻上有一片茶色的裙角忘记收敛,想她八成是贴墙坐在那榻上,不知有没有缩头缩脑朝这屋里看。
他故意抬高声音问杜仲:“那晚你们进关展房中,可曾留意到院内情形?”
怎么突然说起案子了?杜仲一怔,努力回想,“进去时那院里黑漆漆的,只关展那屋里透着点光,就是想看也看不清。”他端着碗琢磨这问题的意图,忽地后怕,“师父,您是不是怀疑,我们进去的时候,凶手就躲在院内?”
庾祺点头,一反常态,声音还是大,“你们在小竹林里与那柔歌纠缠了一阵,也没见有人从那院里出来。而你们进去时关展分明刚死不久,凶手是怎么从你们眼皮底下离开的?”
果不其然,九鲤在那屋里听见他们在说关展的案子,忙不迭从东屋跑过来,进门便道:“那凶手会不会是飞檐走壁从房舍后面溜走的?您不是说他只用一刀就结果了关展的性命,八成是个武艺高强之人,像侠义故事里说的那些?”
庾祺略扬起嘴角,恢复了平常音量,“那是故事,世上没有这样高超玄妙的武艺。再说他根本不必飞檐走壁,只需躲在院子的暗角里,在你们进屋时再悄声溜出院去。”
九鲤忖度着他的话坐下来,也端起一副碗筷,与杜仲相视,“我怎么没想到,是啊,当时院子里黑成那样,又有好几棵大芭蕉树,正好能藏身。凶手杀了人,本来要走,却听见我们三人在外面小竹林里争执,所以不敢出来。要是我们早进去一刻半刻的,没准关展就不会死了!”
她扭头一看庾祺脸上平静的笑意,一面搛菜,一面不瞒地噘了下嘴,“叔父,您是不是早就想到这点了?怪不得张捕头急成那样,您却丝毫不急。”言讫顾不得素日的教养,狠狠扒了口饭。
杜仲在一旁默契地替她搛菜盛汤,也问:“您是不是已经知道杀关展的凶手是谁了?”
庾祺知道他们在林默的案子上尚无大的进展,而九鲤那性格又一贯是急躁要强,何忍再打击他们,便凝住眉摇头,“我又不是神仙。”
九鲤喝过半碗热汤,终于缓过腹中辘辘,又恢复以往细嚼慢咽的习惯。
庾祺睇着她吃,忽然柔声道:“往后不要拿不吃饭和人赌气,饿的是自己。”
这道理谁不懂?要是同别人赌气,她才不会如此孩子气。正因为是他,她拿准了他一定舍不得她挨饿。
尽管今日这“哄”的方式不够温情柔软,但也亏他想得到,利用她那份不由自己的好奇心,将她钓到饭桌上来。
两人默契地将信的事决口不提,像一切都没发生。
从前常常也是这样,为点记也不再能记得的琐碎和他赌气,得他好言哄劝也好,严厉斥责也罢,总之她的目的,无非是要他不能漠视自己。
听见庾祺还不知道杀死关展的真凶是谁,可叫九鲤宽了心,又有暖衣饱食,次日早上鼻涕就不见再流,药也不必再吃了。既已病愈,不好再耽搁,只怕落在庾祺之后,马上便梳洗换衣裳,领着杜仲去寻叙白,急着要出门找那姓楚的外乡人。
走到那边,叙白因不放心她的缘故,不慌不忙,一再问她大安了没有。
九鲤见他安安稳稳坐在椅上,手中卷着本书,反去催促,“哎唷你怎么积粘起来?我自己好没好难道我不清楚?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我叔父开的药?叔父都许我出去了,你倒在这里磨蹭,到底是为谁的事?”
叙白只得丢下书起身,吩咐人备车套马,三人寻访到三彩街的缘居客栈内。
这缘居客栈装潢富丽,后院是栈房,外头四间铺面打通,设着二十张八仙桌,是专管吃饭的地方。因下着雨,又未至饭时,客人不多,不大嘈杂。九鲤走进去便隐隐绰绰听见个熟悉的声音,歪着脑袋朝左面一个逼仄的雅间内望去,竟是李员外那胖胖的身子坐在里头,正唾沫横飞与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谈事。
伙计忙来迎待,问是吃饭还是住店。九鲤不答,暗拿胳膊肘将叙白拐了一下,朝那雅间内递一下下巴。
叙白望进去也瞧见李员外,便指向紧挨着的另一雅间,与伙计道:“我们吃饭,就坐那间屋子。”
三人随伙计进去,随便要了几样菜,便阖上门来静听隔壁说话。
所料不差,与李员外谈事的正是他们要寻的那位楚大官人,略带蜀地口音,正悠哉笑道:“罢了罢了李员外,我看用你们江南话讲,您有些‘拎勿清’。您当我外乡人消息就不灵通?我听说了,现今您那荔园出了两条人命案,而且都不是病死的,是给人杀死的!眼下这情形,您还来和我漫天要价?”
李员外前头还当人不知道这事,要价要得振振有词,此刻听见人已尽知,脸色渐渐转得颓然,又尚有些不甘,“我原当你不是诚心要买,没想到你倒打听得一清二楚。既你是诚心看中我这园子,那么好了,按你出的价,就一万两!”
“您看看,您又‘拎勿清’了,当初我出的是八千两,不是一万。”楚大官人笑着攲在椅背上,一掀衣摆翘起腿来。
李员外当即瞪圆眼,当初那八千只当他是为赌气,谁知这会倒真按这价钱来谈。
楚大官人又一笑,“而且八千两只是闹鬼的价格,如今又闹凶杀案,可就不能再按八千算了。这样吧,我也不欺你,一口价,七千。”
见李员外不吭声,他又悠然道:“做买卖全凭自愿,我不强人所难,我看李员外再回去考虑考虑,若考虑好了,我随时在客栈奉候。”
须臾听见椅子吱嘎一响,想是李员外离席。旋即像是又进来个人,口音南北交杂,也夹着点南京话,“楚四爷,价钱压得太低,这李员外不
会不肯答应?咱们来时可有交代,可一定要拿下这园子。”
“放心,若说这园子闹鬼,那还是子虚乌有的事,有人信有人不信。眼下情形不一样了,是实实在在有人枉死在里头,寻常人谁还敢打这园子的主意?他姓李的就是想提价也提不起来。只管耐等着性子等等,不出半月,他一定再来找我。”
“也是,您楚四爷谈买卖,向来成算大。反正咱们耗得起,不急,不急。”
旋即听见二人说笑着从雅间出去,九鲤三人也忙从这头出来,拦下那楚大官人——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29章 双迷离(〇九)
那楚大官人身量不高,有些伛偻,头戴黑锻巾帽,一身縠衫丝履,一双小小的眯缝眼,目中透着股奸猾精明,疑惑地盯着三人打量,“几位是——”
叙白稍打一拱道:“我们是江宁县衙的人,有几句话想来请教请教楚大官人,不知方不方便?”
“我一个外乡人,与你们县衙似乎并无瓜葛,怎么会来问我?”一面狐疑,一面还是将三人请回雅间内,又打发跟着那人去吩咐伙计撤换酒菜。
想必此人见过不少世面,见官差也不怕,坐在椅上翘着腿,背略微斜靠着椅背,将手中一个羊脂玉雕刻而成的元龟手把件从左手甩到右手,右手抛至左手,全然是一副翛然从容的姿态。
叙白看他片刻,笑道:“楚大官人是蜀地人氏?到南京来是访亲会友,还是做买卖?”
楚大官人放下腿来,笑着点头,“都有。怎么,可有哪里妨碍衙门的公干了?”
“哪里。楚大官人要谈的买卖,是否是李员外家那座荔园?”
楚大官人闻言大笑两声,“我大约猜着了,大人想是为荔园的命案而来?这官爷可就问错人了,我不过是个外乡人,初来乍到贵宝地,荔园死的人姓甚名谁我都不知道,问我?那可是瞎耽误工夫。”
“那大官人是如何知道荔园死了人?”
“这有什么?我想买那园子,自然会设法去打听园子的消息,不为过吧?”
叙白含笑摇头,“不为过,不为过。”
楚大官人因见他衣着不俗,仪态不凡,身后站了男女随从,恐不是一般小差小吏,便问:“敢问这位官爷,现今在县衙是何官职?”
“小小县丞而已。”
“原来是位大人。”他在桌上就势随便打了个拱,也不大敬重,“敢问大人尊姓?”
叙白也不见怪,“姓齐。”
楚大官人脸色稍变,将叙白通身照一遍,“可是当年三鼎甲的齐魁齐老大人府上?”
“那是祖父。”
这楚大官人忙起身作揖,道出名字,原来是叫楚逢春。
适逢伙计来上新菜,楚逢春一看,不过是几样寻常菜色,便叱那伙计没眼力,另要了一样蟹羹,一只板鸭,两斤上三年的火腿,荷香六珍,燕窝秋梨炖乳鸽。不想那伙计干瞪着眼说没有。
楚逢春又坐下,将手中玉龟放在桌上,朝叙白拱手赔礼,“今日仓促相见,只好请齐大人将就,改日再去白玉楼敬奉大席。”
“无功不受禄,大官人太客气了。”叙白瞥见那玉龟朝上翻着,上头似乎刻有个“韶”字,便把眼皮略垂,想着什么。
一他二人遽然客套寒暄起来,九鲤站在一旁,不耐烦这些繁叙应酬,便拉开旁边那张椅子,朝楚逢春嬉笑,“我不请自坐,大官人不见怪吧?”
楚逢春惊愕一下,见叙白没说什么,便笑着摆手,“姑娘请自便。”
她也不客气,坐下便问:“大官人买那荔园是自住还是有什么别的用道?”
楚逢春避而不答,反笑,“这和命案有什么相干?你们不过是怀疑我为压房价,在那荔园之中杀人行凶,还管我买它来做什么?”
九鲤没想到他如此坦率,只好尴尬笑笑。
叙白道:“大官人可别多心,不过是照例查问。”
他摇摇手,“不多心,我们做生意的人不免有官司缠身,也常与官府的人打交道,我知道撞上这种案子,凡有可能的都要问一问。”
九鲤继而问:“那这月初五晚上,大官人在何处,做什么,可有人证?”
“原来命案是初五晚上发的?”他眯着眼回想,“初五晚上,好像下雨,哪里也没去,就在栈房内与手底下的人吃酒。我连手下一共是四人,店内伙计端菜送酒可以作证。”
九鲤暗向杜仲使个眼色,杜仲便悄然离身。
楚逢春尚察觉了也不慌张,仍顾着自叹自笑,“我真犯不上为了压个价钱就弄出人命来,犯不上。虽与李员外讨价还价,可买卖东西嚜,讨价还价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不瞒三位说,我当初压价,一是气那李员外欺我是外乡人,我打听过,他要价一万五,同别人最低曾谈到一万的价钱,可跟我说便是低于一万二不往下谈;二来,我也想着给跟着出来的人匀出几个辛苦钱,慰劳慰劳大家。”
跟出来的人,这说法不像是主仆关系,倒像是上下级。
九鲤一笑,“大官人当真不认得荔园两名死者?他二人在南京城也是赫赫有名的生意人家。”
“做生意的多了,未必都认得。我是个外乡人,在南京人生地不熟,旁的生意一样不做,只做荔园这一宗买卖,只需认得李员外一个就够了。”
“只做荔园一宗买卖?”九鲤口峰一转,“为什么一定要买荔园?这荔园可是个不详之地,现今又出了凶杀案,别人躲还躲不及呢。”
楚逢春笑道:“有人怕就有人不怕,可没有哪条律例说凶宅不许买卖。”
叙白在旁听他二人对答半日,忽然插话起身,“自然没这条,买卖自愿,这原不是衙门该管的。”转而向九鲤一笑,“该问的也问过了,咱们走吧。”
二人正要往外走,楚逢春欲要相送,刚拔座起来,倏地拍了下桌子,“对了,我想起一个人来,不知对你们查办这命案有没有用。”
九鲤忙掉身,“是谁?”
“我也不认识,是那日从白玉楼出来在街上碰见的——年纪轻轻,看模样不过是个街边的小杂碎,在我跟前胡言乱语了几句,我看他是想借故讨些钱花,便随手打发了他几个钱,也没大理他。”
“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楚逢春凝眉回想,那日是在白玉楼约了李员外谈价钱,李员外怄着气先走了,他与手下人在里头略用些酒饭出来,看街上碧瓦朱户,宝马雕鞍,热闹非凡,也不急着回栈房,就在街上闲逛起来。
不想没走多时,便听见后头有人赶着叫,回头一瞧,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那少年穿一身靛青短打,打着两处补丁,哈腰躬背嬉嬉笑笑地近前来打拱,“楚老爷发财!小的万三,听说楚老爷正在与李员外谈一宗买卖,小的特赶来效忠。”
逢春那手下见他不过街头混子之流,便挥手驱他,“去去去!哪里来的杂碎。”
那万三偏赖着不走,泥鳅似的绕过那手下,溜到楚逢春身旁,乍惊乍怪道:“楚老爷,我可是好心,李家那园子可轻易买不得,那园子闹鬼!”
逢春鄙薄一笑,“不用你说,这个我知道。”语毕不理他,仍掉身朝前走。
万三不依不饶,还缠在一旁
,“也只有楚老爷这等有见识的人才不怕鬼啊怪的,这荔园合该是老爷的。只是那李员外太不是东西!看老爷是外乡人,以为老爷不晓得那园子的行情便不松口,小的倒有个法子逼他让价——”
这等市井无赖,能有什么法?不过是到跟前来卖乖混个闲钱而已,楚逢春懒得理他,玩笑道:“你倘或能使他让到八千两,我自然谢你,此刻我还有事忙,你去吧。”一面令手下人摸了几个钱赏他,打发去了。
楚逢春说着,将他二人送出客栈,“是上月十二的事,后来再没见过此人。”
九鲤因说:“万三?这不是真名吧?”
逢春摇头,“谁知道?我也没问过。不过他既说他叫万三,即便不是真名,也是个惯用的称呼,你们要打听也不怕打听不到。”
叙白致谢告辞,先搀九鲤登舆,再自上马。
九鲤钻入车内,见杜仲早坐在里头,便拢着衣裙坐下,“你问过店里的伙计了么?”
杜仲道:“问过了,初五晚上楚逢春的确是和手下人在栈房内吃酒,伙计进进出出给他们送过好几趟酒菜,从没见他四人出去过,直喝到三更后他们才歇下。”
看来这楚逢春并未说假话,九鲤转背打起车窗帘子,叙白在外头马上点头,“我听见了。我早说肯花万数银子的人,不会为几千两冒大风险,人不是他杀的。”
九鲤仍微微皱眉,“我是奇怪另一桩事,他为什么一定要买荔园呢?倘说安家,我看不像,他分明说他在南京没有买卖,又不是南京人,无端端跑到这里来置什么房产?倘说要用荔园来开什么买卖,也不像,荔园连个临大街的门脸也没有;倘说倒买倒卖,更不会了,这样不详的园子落在手里,根本不好出手。且你看他,听说出了命案也不忌讳,仍要买——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叙白端坐在马上笑笑,“不清楚。这也不干命案的事,做生意的人眼光和常人不一样,咱们也问不着。何必理他呢,眼下当务之急是访出那万三。”
九鲤遂点头,“这也是。”
她悻悻放下帘子,谁知过一会,不知转到哪条街上,叙白说此处离他府上不远,要回府取几件换洗衣裳,命赶车的衙役先送他二人回荔园。
亏得回来得及时,才刚下马车,便遇丝雨如尘,幸在不大,两人蒙着头疾步往大门里进来,至园中,远远见另一条路上有两个衙役推搡着一女子往园东那头去,那女子不大肯从,正扭胳膊甩膀子地高声大骂。
听声音是柔歌,九鲤与杜仲忙跑到那路上去,拦下三人,一看柔歌手上还套着镣铐,诧异不已,“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衙役道:“张捕头吩咐,此人有重大嫌疑,要押她去问话。”
那晚说起关展的案子,张达的确是怀疑柔歌,可到底只是推论,并没证据,怎么今日忽然铐人?九鲤一时顾不上午饭没吃,便要跟往张达房中去,一面吩咐杜仲回房去告诉庾祺。眼下叙白不在,张达或能庾祺吩咐。
柔歌嫌两个衙役粗鲁,挣着膀子道:“不用你们推,我自己会走!哼,你们不过是看我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便把脏水往我身上泼。说我杀人,你们哪只眼睛瞧见了?!”
两个衙役早不耐烦,只管狠推她一把,“啰嗦什么!”
她朝前一扑,险些跌倒,九鲤忙搂住她,低声劝,“你别急,一会到那边我好好问问张捕头,想是有什么误会。”
柔歌抬眼看她,“你不信我杀人?”
见九鲤摇头,她倏然鼻子一酸,落下泪来。这一哭便止不住,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滚,九鲤问她她不答,连声劝她她也不理会。劝过一阵,九鲤见她哭得目怔怔的,泄了方才精神,一脸颓然惨淡,一步步走得沉缓。
她窥着她终于明白过来,她大概是替关展哭呢。
押去叙白房中,张达在那椅上坐着,见九鲤也跟来,便起身问:“我们大人呢?”
“他说是回家去一趟,要晚些才回来。”说着,赶上去将他扯到一旁,“为什么拿柔歌姐?怀疑是怀疑,没有证据你就铐她?你们衙门一向这样办事?”
张达回头瞥一眼,低声道:“没身为捕头,有证据会胡乱拿人么?姑娘你别管,你听我问她。”
说着走到柔歌身边,围着她踱了两圈,突然叱了声,“说!人是不是你杀的?!”
这是衙门审人的花招,出其不意猛地问一声,有的嫌犯根本没防备,真话往往脱口而出。
柔歌身子一颤,却道:“我没有。”
九鲤暗中叹气,这张达,与他难说,只好走到一边椅上坐着,盼庾祺早来。
“你没有?”张达抱起双臂一笑,“那关展死的那晚,你在做什么?”
柔歌恍过神思,慢慢定下心,朝他翻了记白眼,“这会还问?那夜我不是同庾家的小姐少爷一起到那房中发现的尸体么?喏,庾家小姐就坐在这里,你不信,再问她。”
“少在这里混淆视听,我问的是你在遇见他们两个之前。”他刻意等一会,见她答不上来,笑着睨她,“我问过与你同屋的小阿锦,她说那晚雨刚停你就出去了,那时候还不到一更——”
柔歌忙抢白,“我就是提前到小竹林里等卢家媳妇,谁知来的却是他们姐弟!”
“是啊,你说你在小竹林里埋伏了一会,可谁看见了?没人看见。我也可以说你是径直去往关展放中将他杀了,再出来林子里等人,等不了一会,他们姐弟就来了,你便顺水推舟,引着他们与你同去关展屋里发现他的尸体,如此一来,你的嫌疑就洗清了。”
“你胡诌!”柔歌瞪着红眼圈,“你们这些混衙门饭吃的人,自己无能查不到真凶,便胡乱往人身上栽赃!”说着冷笑起来,“哼,前头先抓了他们庾家姐弟,说他们是嫌犯,见人家庾大夫是个硬汉子,不受你们衙门的欺凌,就换个人诬陷。可不是,我是什么人?原是没靠山的浪蕊浮花,外头众有妈妈姊妹,也不是亲的,谁替我出头呢?还不是由得你们作践罢了!”
阴阳怪气说得张达脖子一粗,“你少装可怜!那我问你,昨晚上你偷偷摸摸跑去停尸的屋子做什么?莫不是担心有什么线索留在尸体身上,放心不下,所以去趁夜去毁尸灭迹?”
“你!——”柔歌干瞪着眼睛,却一时词竭。
九鲤知道她那要强的性子,真是激她激急了,没准真能反口认下此事。她心中发急,眼珠子一转,忙起身过去,“柔歌姐,你昨晚去过停尸的屋子?”
柔歌不答,侧身掉转一边。
只得又问张达:“那屋子外头不是有衙役守着么?她怎么进得去?”
张达哼笑,“看门的人正好那时上茅房去了。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哼,要不是她丢了条手帕在里头,今日还不能拿她呢!”
“那手帕呢?”
张达不知哪里寻出条月魄色丝帕递给九鲤,“就是这条,帕角绣着个‘歌’字,看她如何抵赖?”
柔歌脸色一变,瞥了那帕子一眼,依旧转过脸去,又是那恨恨的表情不张口。
九鲤翻着手帕看了会,只见上头一圈一圈地洇开些干了水渍,她暗自叹了口气,正要张口,可巧杜仲此刻踅进屋来。
九鲤拉他走到一旁,悄声问:“叔父怎么不来?”
杜仲却抽开身,走到张达身前道:“师父说既然张捕头已经抓住了凶手,他就不管了,随你们衙门处置。不过他还说,柔歌姑娘这两日又有些咳嗽起来,不好押去衙门,暂且还在这里收押着为好。”
张达答应着点头,旋即命人将小阿锦挪出去,那间屋子只许柔歌一人独住。
九鲤一脸诧异,又拉杜仲到旁,“叔父真是这么说的?不能够吧,他怎么会认为是柔歌姐杀的人?”
杜仲附耳来道:“师父说衙门疑谁就带谁问话,这原是衙门的规矩,他管不着,叫你也别管,先回去吃饭。他还说,柔歌暂且押在园子里,只要不到衙门过堂,就遭不了什么罪,咱们前一段
不也是一样么?”
这“一样”两字,又像不认为柔歌是真凶,但因何任张达胡乱押人?不知到底是因庾祺秉性冷漠所以不理会,还是他葫芦里另有药卖?
杜仲一力拉她走,“咱们先回去,林默的案子还没查清呢,你又揽这宗做什么?我饿了,要回去吃饭。”
她只得一面走,一面扭头看柔歌。都到这时候了,柔歌还是没话说,像是多替自己辩解两句都会跌碎自尊,真是要了命的自尊。
杜仲半道上转去提饭,她自己归到房中,北屋外间庾祺,钻进东内间,才见他在书案后面澹然坐着开药方。她睇住他漠然认真的脸,忽觉有点心寒。尽管知道他从来不是个善人,可眼睁睁看着个人无辜受冤他不理会,她不免有些怪他。
因走到案前,抽走他手中的笔,怨瞪着他,“您明知道柔歌姐不是凶手,还一句话不替她说。”
庾祺只得向后贴着椅背,两手垂在案上,“我怎么又知道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哄鬼!”她撇下嘴,“其实您心里有数,您是故意让着我,想叫我先查明白林默的案子。这可没意思,平白冤个人在那里,我又不是输不起。”
庾祺笑了,“当真?输了也不闹脾气?”
她把笔搁在笔架上,笃定地摇头,“不闹,我保证!快去对张大哥说把人放了吧,柔歌姐潜到停尸房里,是去哭关展的。”
“你又知道?”
“张大哥在停尸的屋子里拾着柔歌姐的手帕,就当是证据,可那帕子上全是泪痕,大晚上赶着去毁尸灭迹的人,还顾得上用手帕揩眼泪?”
“你越发聪明了,看来这些年没白吃饭。”他笑着又道:“不是为了顾你的自尊,押着她是另有缘故。我也保证,不出三日便还她自由。”
果然是葫芦里有药卖呢,九鲤登时放心下来,拼命捺住一份好奇不问他,不然真显得自己格外在意输赢似的。反正就是在意也得装作不在意,她如今长大了,不想再叫他一猜她一个准,简单得太过的姑娘,也没意思。
庾祺见她目中倏明倏暗,懒得猜她在转什么心眼。他朝她招招手,将她叫到案后来,摸着她一截袖子,“怎么湿漉漉的?”
她低着眼,看他的手一片一片攥起那衣料,在摸到底打湿了多少,她却觉得他的手攥住了她的胳膊,一寸皮肤一寸皮肤试探地摸着。
她心里砰砰砰在跳,人像僵住了没动,声音细软得缱绻,“外头在下雨呢。”
“下雨了?”他陡然觉得她这声音也带着灼人的温度,使他不得不放开手,另一手推开身侧窗户,转过帘去,“我竟不知道——”
空气里侵入些凉丝丝的水汽,廊外就是雨帘,他剩下小半张脸对着她,可以看见脖子上拧起的脉络,有力而萧索。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抱她在怀里,脖子上也是脉络狰狞,恍惚中有刀光,也有血溅在他脖子上。
庾祺回头看她,轻微鄙薄的口气,“这雨几时下起来的?齐叙白怎么连把伞也不舍得买?”
九鲤惊了一下,有点木讷,“我们到园子门口才下的雨。”回过神又替叙白分辩,“再说他没跟我们一路回来,他回家去了。”
这却怪了,难得他们出去,齐叙白竟舍得和她分道而行?他略斜上眼笑着,“他怎么会想着回家去?”
“他说回去拿几件换洗衣裳。”
为这没要紧的事,亲自弃下九鲤回家一趟?更不大可能了——他凝着眉起身,“你先回屋去换了衣裳好吃饭。”——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0章 双迷离(〇十)
饭毕,庾祺特叫九鲤收拾碗碟送去厨房,单留杜仲在屋里,照例询问早上叙白与九鲤在外的言行。
“没什么,出去还是我同鱼儿乘车,齐叙白骑马,没半点出格的举动。不过——”
庾祺旋进书案后头坐下,攲住椅背,两手交扣在腹前,目光凌厉起来,“不过什么?”
“噢,不关鱼儿的事。”杜仲忙笑一下,眼神逐渐迷离,“我是觉着齐叙白有点奇怪,也可能是我多心。”
庾祺眼色转得温和,“哪里奇怪?说来听听。”
他走到椅旁,“人人都说齐叙白虽只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却爱民如子,可早上我们过去请他往外头查问那姓楚的人,他却不慌不忙,只担心鱼儿病好没好全,怕她出去着了风寒。其实他素来就关心鱼儿,原也没什么奇怪的,可我总觉得,一个爱民如子的官,首要不是惦记查案子,满心只记挂女人,这,好像有点不务正业。”
庾祺斜看他一眼,没作声,仔细回想,自案发以来,齐叙白看着是成日为追凶奔忙,可却事事都倚赖他和九鲤,他不过以主理官身份从旁协助,到底是力不从心还是根本不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接着说。”
说到那楚逢春,正好九鲤回来,听见一句半句,忙把个装炭的小竹篓放下,踅入东内间,“叔父,您说这楚逢春奇不奇怪,一个蜀地人氏,在南京又没有亲戚朋友,也没有生意,买荔园到底是为什么?”
庾祺道:“你没问问他?”
九鲤不瞒地翻着下嘴皮,摇头,“问了,他不说,倒嘲讽了我一句,说不与案子相关。”
虽不与命案相关,可此人的确可疑,不过事不关己,庾祺稍垂着眼皮思忖片刻,又懒得过问,仍靠回椅背。
杜仲道:“不过他说出个叫万三的小混混,那万三曾对他说有法子逼李员外让价,现下衙门的人正查访这万三呢。”
庾祺歪眼望着九鲤一笑,“林默的案子就要真相大白了,你要赢了。”
九鲤觉得他是故意在关展的案子上捱延,赢也赢得没多大意思,把嘴一撇,往墙隅搬出个小火炉,走去碧纱橱外拿了那篓炭进来。
小炉子是前两日煎药留下的,为吃茶便宜,懒得跑来跑去往厨房提水。她不会生火,蹲在那里点了半日还点不燃,杜仲一面骂她笨手笨脚,一面走去夺过火引子。她还着嘴起身,恰巧望见窗户外头有个面熟的女人走进洞门。
是关幼君,和上回见她一样,还是穿一身素缟,未着珠饰,脸上是淹淡的白,但走在院中就带着点微笑,行得慢,裙在烟雨中似化作飘絮,游荡随风,有种缥缈的美感。
背后有个与她一般年纪的媳妇替她撑伞,她怀里则抱着个不大不小的匣子,用蓝色妆花锻裹着。
九鲤猜她是来寻庾祺的,果然不错,她站在院中,望进窗户里来,对着庾祺的侧脸喊了声“庾先生”,庾祺扭向窗外才看见她,微笑示意。九鲤难得见他对生人笑得如此和善亲切,很不习惯。
他迎至外间,幼君轻声吩咐那媳妇在廊下等候,款款捉裙进来,与他见礼,“今日来带弟弟回家。”
来领关展的尸身怎么不去找张达?九鲤坐在小炉子前打蒲扇,歪着脸朝外看。
“正好前两日有人送了些新茶,虽不是明前的,我尝了也是上好,便预备了些给先生带来,望先生不要弃嫌。”
庾祺摆手请她上首落座,“关大姑娘客气了。”
“不客气,弟弟的案子多劳先生费心。”
她将匣子放在中间桌上,亲自打开,里头装茶叶的罐子是天青色汝窑,价值不菲,真是大手笔,怪不得说他们关家很有钱。
九鲤睇向杜仲,见他也在盯着人家看,她暗剜他一眼。
“现就尝尝关大姑娘的好茶。”庾祺取出那罐子,朝碧纱橱内唤了九鲤出来,将罐子递去。
九鲤接来,见关幼君含笑望在自己身上,“这就是先生的侄女?”
连他有个侄女也知道,看来私下里都打听过了。
庾祺和九
鲤指道:“见过关大姑娘。”
九鲤走到跟前见礼,一时不知该怎样称呼好,斟酌后喊了声“关姐姐”。
幼君掩着嘴笑,笑声淅沥沥和门外的雨响作一处,听着都是轻轻清清的,“你叫我姐姐,可我与你叔父是一般年纪,这样叫岂不是叫乱了辈分?你还是叫我姨娘好。”
九鲤笑道:“这样叫不是把您给叫老了么。”
“人总是要老的。”她笑意唏嘘。
“姨娘不出老。”
她笑着看向庾祺,“您家这丫头真会说话。是我没想到,竟忘了给姑娘带见面礼,下回吧,下回一定带来,”又看回九鲤,“姑娘素日喜欢些什么玩意?”
听起来这“下回”不是客气,九鲤心里说不出的一点别扭,只好摇头道:“我也说不上来,姨娘快别费心了。”
她倒认认真真打量起九鲤,自头至下,定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我们珠宝行里上月收进来一批宝石,我挑一些打个镯子你戴,小姑娘家太素净了也不好。”
庾祺道:“何敢破费。”
“常言宝剑赠英雄,我看宝珠赠美人,都不是破费。”她淡淡的口吻,说完笑叹了一声,“说来不怕先生见笑,我虽做生意,有时候也真不像个生意人。我们珠宝行里常有些人花大价钱买去那些宝石,按说我该高兴,可高兴之余,也替那些东西惋惜,像姑娘这样的,才觉得是正配。”
一个女人得到另一个女人的赞赏该要由衷的高兴,九鲤高兴之外,却有点怅惘。她谢了两句,抱着茶叶罐子走回东内间。
幼君跟着她望进去,看见杜仲,也赞了他一番,也说要给他预备一份礼。
杜仲挨近九鲤,窃声和她议论,“这关姨娘真不愧是做大生意的人,好大方。”
九鲤没吱声,将两肘抵在腿上,塌着背摇蒲扇,时而落眼看火,时而抬眼望出去,姿态漫不经心,耳朵却竖着听她和庾祺说话。
无非是在说关展,庾祺说起张达收押了柔歌之事,“衙门疑心她是对令弟因爱生恨。”
幼君神色诧异,渐渐也像想明白了,“要真是如此,弟弟也有不是。说起我这弟弟来——”
她苦笑着摇头,“自他前年娶了妻我就劝他,该改一改从前那朝三暮四性子,也收收心,学做些正经事,将来生意交到他手上,我也好放心。谁知屡劝他不听,娘又十分惯他。他若肯听我一句半句,何至于今日落得这下场?”
说着便落下泪来,一时在袖中找不到帕子,庾祺递过一张去,“所谓情难自禁,自己都难管自己,何况他人。大姑娘也尽了做姐姐的本分,不必过分悲感自责,何况男女之情,变化多端,谁也想不到昨日还你侬我侬,今日便能恨之入骨。”
她接过来,牵出一片凄楚的笑容,“其实那柔歌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庾祺收过眼笑了一笑,“大姑娘真是菩萨心肠,她杀了你兄弟你还同情她。听说那日你找她,好心要许她些银子,她还对你破口大骂。”
幼君蘸干了眼泪摇头,“天下女人谁不可怜?我也是女人。本想着她与弟弟总算要好一场,弟弟死了,许她些钱也不为过,受她骂两句也没什么。没想到她竟是杀害弟弟的凶手——我此刻也不知到底是该恨她还是可怜她了。对了,不知衙门会怎么处置她?”
“自然是依法处置。”
她怅然一瞬,轻点着头,“这下回去,我也好对娘有个交代了。”
语毕里头沏好了茶,九鲤端了两碗出来,她却扶案起身告辞,庾祺亦起身送她至门首,见她与仆妇撑着伞走远了,便剪起手唤来杜仲,“你不是好凑热闹么?关家领尸体,排场想必不小,你不去瞧瞧?”
杜仲窥看他的笑脸片刻,似懂非懂地点头,也跟着往园东瞧去。
果然关家从总管到一般的下人,来了几十个,皆站在停尸那屋外,披麻戴孝,掩面啼哭。又有好些园里的病人闲来看热闹,杜仲寻一阵,见张达陪着关幼君坐在太湖石所隔的一间空屋子里,等打发去衙门的人回来。
未几有个面熟的衙役行来,张达看见忙在隔扇门内唤他,“蔡晋,可取来文书?”
原来这衙役就是蔡晋,那天晚上张达曾在九鲤房中说起过他。杜仲细看去,怪不得格外眼熟,发现关展尸体那夜,他出去喊人,第一个赶来的便是这蔡晋。
那蔡晋果然携了份公文,呈给张达瞧过,张达又命他交与幼君过目押印。他将文书交给幼君后,便在她跟前立住。
杜仲望着他,不由得心起疑惑,嫌看不清,又埋头走到右边,从这边太湖石后面往里瞅,可以看见那蔡晋的目光一旦落在那关幼君脸上,就有一丝难掩的异样。
隔会幼君摁过手印,举着个拇指四处找帕子找不到。袖子里倒有一张,是方才庾祺给她的,她不知是忘了还是怎的,压根没往袖中掏。倒是蔡晋忙自怀中摸了帕子给她。她睇他一眼,澹然接过,起身向张达致谢。
张达跟着起身道:“关大姑娘不必客气,不知府上预备停灵几日?我好告诉二位大人一声,想他们必是要去府上祭一祭的。”
幼君道:“和家母议定了停灵半月,二位大人若肯屈尊,自当奉候。”
说话三人出门,往旁边停尸的屋子走,张达趁便吩咐蔡晋送一趟。
一时关家几个仆从进屋,将关展换了寿衣抬出屋,放在抬来的檀木棺椁中,合上棺,阖家放声大哭,前头有人撒纸钱举灵幡,启动队伍,关幼君左右由仆妇搀扶着往外走。杜仲一径随看热闹的人跟去大门上,眼看关幼君登上马车,那蔡晋贴车而行。他心思一动,也跟在队伍后头走。
往东约行大半个时辰,转到西隆大街上,又行不多时,看见关家的宅门,门前早有人一堆人守候,为首的是位上年纪的妇人,一样着素服,淌眼抹泪,身边不断有人安慰,必是关家太太。
那关家太太看见队伍过来便一身抢扑在棺椁上,嚎啕大哭起来,关幼君想是在车内听见,忙打帘子要下车,不想马车还没停稳,颠了她一下,险些将她从车上摔下来,亏得蔡晋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她只看他一眼便收回胳膊,赶上前去安慰关家太太。
凭她拉着好说歹说,关家太太充耳不闻,满口里只哭喊着“我的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在她身上。未几那太太哭得有些上不来气,又由一干仆妇搀进门去,关幼君立在原地,理了理衣襟,掸了掸身上,这才进去。自然那蔡晋也跟着进了门。
此刻天已云开,杜仲索性在街对过寻了间茶铺坐下来,一等等到下晌,方见蔡晋出来。
“他进去约有两个多时辰。”杜仲天黑回来说给庾祺,“出来时手上拧着个食盒,大概是从关家带出来的饭菜,是今日跟着关幼君来的那个年轻媳妇送他出来的。”
因他回来得暗,九鲤庾祺先吃过了,给他留了些饭菜,这会是九鲤另去厨房请周嫂热过,刚提进门,听见半句,忙阖上门回头,兴冲冲走到圆案前,“谁啊谁啊?谁送谁出来?”
杜仲虽在茶铺里用了些点心,可这年纪饿得快,一两个时辰过去,又顶不住了,急得夺过提篮盒,忙摆碗碟,“去去去!”
他坐下便开始狼吞虎咽,九鲤看不过眼,替他倒了碗水去,“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一去去半日,天黑了才回来,你不怕遇见拐子拐了你去啊?”
庾祺听她取笑,怕两人又拌嘴,便道:“先叫他吃饭。”
九鲤只得旋回上面椅上坐下,搦转腰和庾祺道:“您午间叫他去瞧热闹,到底瞧什么热闹?问您好几遍了也不说,这会他都回来了,总该说了吧?”
庾祺挑着眉剔她一眼,“你追着问了一下午了,就不烦?”
“这叫学而不厌。您不是从小就告诉我,学学问就得多问多听嚜。”
“我说的是学问。”
她笑着乜一眼,“都一样,都是不明白就问。”
他只得没奈何地笑,中间放着盏银釭,映得彼此脸上黄黄的,却不似蜡黄,反是一种温暖祥和的氛围。
杜仲捧着碗,忙咽下满口食物搭话,“师父叫我跟着关大姑娘去看看,我起先也不知是看什么,看着看着倒明白了,敢情您是叫我看蔡晋和关家的关系。”
“蔡晋和关家的关系?”九鲤满头雾水,稍想了下才想起那晚庾祺曾向张达问过蔡晋此人,便有些恍然大悟,“原来您叫杜仲去看热闹是假,跟踪才是真。不过,您为什么怀疑关展的死与那个叫蔡晋的衙役有关?”
庾祺手里握着茶盅,低头抹着盅沿,“我曾说过,这世上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你们当时走去关展房中时,凶手就躲在院中的暗角,待你们进屋他才溜出去。可不消片刻,杜仲便跑出来喊人,他一向腿脚快,你说他跑出去的时候会不会看见凶手?”
九鲤思忖一瞬便灵光乍现,陡然拍桌,噌地立起身,一脸兴奋,“是了!他跑起来就跟个猴子似的,跑到小竹林,也许差点就赶上了凶手,凶手害怕,干脆一回头!装作是闻声赶来的人,就是那蔡晋!”
说着,她干脆在他跟前走来走去,一手点在自己下巴上,“怪不得您什么都不对张达说,您是怕他走漏了风声,或是包庇手下?”
庾祺看她在跟前像在跳舞,一片裙飞来扬去旋个不停,便歪攲在椅背上好笑,“你能好好坐定一会,就算是我的造化。”
她只得又走回椅上坐着,却把手越过来摇他搭在桌上的手臂,“您快说嚜!”
“不全然是,我只是一直想不通蔡晋杀关展的动机,所以只能按兵不动。直到那日关幼君到荔园来,我会了她,才想到也许关窍就在关家人自己身上。”
“难道蔡晋是因与关家有何过节才杀害关展?”
庾祺放下盅,笑了一笑,“不是没这可能。”
九鲤偏着脸看他的笑,看着看着才明白过来他今日在那关幼君面前因何格外平易近人,但这怀疑她自己也有些不敢信,“难道与关大姑娘有关?”
可巧杜仲吃完饭,抹了嘴转到跟前来坐,“今日关家接了关展的尸体回去,已经设好了灵堂,关家大宅也都布置好了,好些人来吊唁,人来人往的,本来应当顾不上一个小小衙役,可却是关幼君贴身的人送了他出来,而且我总觉这蔡晋与关幼君之间有点不对。”
庾祺因问:“有何不对?”
杜仲瘪着嘴摇头,“我也说不上来,面上看他们两个好像不大熟,可我觉着蔡晋却是处处留心着关幼君的举动似的。”
庾祺沉默下去,想着什么起身,慢慢踱步。
九鲤一双眼睛紧跟着他转,想问又怕打断他的思路,只得抑着份急躁耐心等着。
谁知他转着转着,转到那碧纱橱门下,反剪过双手,扭头吩咐,“天晚了,你们也早些去睡。”
九鲤险些怄得两眼发昏,忙跟进东内间,“您最是讨人厌!说话只说一半,叫人如何能睡得着?”
庾祺立在书案后头,脱下外氅搭在椅背上,回身笑叹,“你也不是十分沉不住气的人,这会已近二更了,病才好,非得又折腾病了才罢?”
她不依不饶站在案前,要单为案子也不是不能忍耐,可想到关幼君,便莫名难抑一份好奇。总觉关幼君和她从前所见的女人不大一样,单凭她立誓永不嫁人这一点,也足令她身上多了两分传奇色彩。
庾祺走到床前,瞥见她还站在那里,便板下脸,“还不走?”
她磨磨蹭蹭的,低下脸看着脚尖。
他只得又道:“眼下我也还说不清,等我想想,想明白了明日一早就告诉你。”
她仍是拖拖拉拉不愿走,自己觉得这会又不单是为问话。
他只好过来捉了她的手腕要送她,开门听见雨声,有雨斜洒入廊下,他对她走路也似不放心,怕她不留神沾上雨水又要着凉,便折身进去寻了伞来,亲自将她扭送回东厢。
九鲤进屋便急着掌灯,可见庾祺的身影在门前转过去,像立马要走,她又顾不上摸火引子了,在黑暗中喊他,“叔父!”
庾祺回转过来,屋内漆黑一片,她站在榻前,只是个幽昧的影子,蓦地觉得那抹影陌生。
“您说,像关幼君,一辈子不嫁人会怎么样?”
他沉默住了,半晌才轻轻笑道:“关幼君是迫不得已才没嫁人。”
她顿住了,总觉得自己也有个不嫁人的理由,但却像团疑云悬在心上,道不清。不过脚还是不由自主地在黑暗中向前挪动一步,本能似的,觉得靠近他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他见那窈窕身影靠近了一点,却以为是个危险向自己逼迫过来,一时慌了神,“别说傻话,快睡。”
丢下这句,他便落荒而逃。
她赶来门前,要喊他又踟蹰,只好把门阖拢,又慢又长的吱呀一声,淹没在雨声里,感到一阵无名的怅惘。
都说春雨是越下越暖,倒不错,第二天九鲤老早就爬起来,天虽未大亮,寒意却骤减许多。她没顾上梳洗便走来北屋,仍想问关幼君的事,不想庾祺不在屋里。奇怪,明明还没听见众大夫从后头过来。
杜仲打着哈欠从西内间走出来,“师父天不亮就出去了。”
“到哪里去?”九鲤满眼疑惑,“徐大夫他们都还在后头呢,难道他一个人去巡诊?”
“和张大哥往关家去了。”
她一听是关家,心中像有块小石头压下来,不痛不痒,只是有点不大爽快,“就是去问案子也不至于这么早啊。”
杜仲坐到椅上,自倒了盅冷茶呷一口,点点头,又摇头,“好像听见师父问张大哥哪里有好的酒和现杀的新鲜猪羊,像是去还昨日关幼君的礼,也像是去问案子,我那时睡得迷迷瞪瞪的,也没细问。”
她旋裙落在另一张椅上,支颐着脸,发起怔。
果然人家的茶叶不是白吃的,怕最怕礼尚往来,人和人往往就是这样,东西送来还去的,不觉间就能建立起一段关系——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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