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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了结


    那姓罗的可真是贪啊, 也真是够会享受的。


    六个女人,环肥燕瘦,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的都囊括了, 眼下全部被兵卒拉到崔栋面前站好。这些女人毫无预兆地就被捉了出来,正慌的不行时看到崔栋这位年轻戴甲的将军,其中一个心思一转,嗓音都夹了起来,涂脂抹粉的脸上眼睛给抽了似的狂给崔栋抛媚眼, 还扭着身子想要往崔栋这边靠近, “这位将军, 突然前来可是有要事?妾住在这里很久了,只要将军开口, 妾可以知无不言,只怕将军可以垂怜一二, 这么大的阵仗,吓得人家心慌。”


    “垂怜什么垂怜, 站直了, 好好说话, 站在你们面前的可是都尉大人。再敢往前,就地格杀。”旁边的士卒拔刀出鞘,雪白的刀身闪出一片寒光吓坏了这个女人,不敢再靠近。士卒这才收刀,喝斥道:“都尉问什么就说什么,再敢叽叽歪歪的,别怪我们不客气。”


    崔栋目光扫过这些女人,暂时没有什么需要问的,吩咐人将她们暂时先关押到一个屋子里叫人看守, 等先将罗营将的赃物搜罗齐全了,后面再叫人去查查这些女人的来历。看这些女人的状态,似乎也不全是自愿来攀附罗营将的,若是其中还有逼良为妾的事情,还就不能不管了。


    “抄得怎么样了?”崔栋问道。


    从破门而入、控制宅院里的所有人拢共花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余下的便是抄家找赃物了。崔栋先往书房去全部翻找过一遍,找到了不少罗营将与商人勾结倒卖粮草物资的契书,还有一本账册,上面记载了罗营将倒卖以及替人办事收取好处的条目、数额。还别说,这一桩桩,一件件记得很是清晰明了,姓罗的还有几分干账房先生的本事。


    陆陆续续有士卒来报说找到了什么东西,更是有士卒从庭中树下挖出了两箱金银——一箱千两白银,一箱黄金五百两,均在箱子里码得整整齐齐,黄澄澄、白花花,在这大冬天里差点要晃瞎人眼。


    崔栋摸了两块金铤在手上感受一下这压手的重量,对着四周忙活的兵将们高声说道:“弟兄们都把眼睛放亮些,一文钱也别给它漏了。”


    “都尉放心,哪怕要把这地皮都翻过来也绝不让一文钱跑脱。”忙得满头大汗的兵将们闻声皆拍着胸脯保证道。


    他们对于来抄家拿人这种事情无比的积极,尤其是抄罗营将那些人的巢穴这样大快人心的痛快之事。要知道罗营将那些人贪走的可都是本应该发放给他们的粮饷物资,本该到他们手里的钱变少了,吃的用的也是经过了那些人几轮克扣下来,更别提还有军功的事情,一切的一切最终成就了罗营将那些人的奢侈享受以及这满箱的金银财宝。


    这些金银有多闪,他们对罗营将那些人就恨得有多咬牙切齿。


    平日里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就不得不屈从于罗营将等人的淫威之下,受到了不公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将委屈苦楚生生往回咽。可没有人能在长期的不公和打压里保持欢笑的,打碎牙齿和血吞的感觉并不好受。他们有些人睡觉之前都要向漫天神佛虔诚祷告一番(主要是希望罗营将等人早日倒大霉)。如今得偿所愿,大王一来,罗营将等人悉数倒台,崔都尉奉大王之命过来调派人手前往远宁城抄家拿人时,想要前往的人不知凡几,他们能来的都是幸运儿,干起活来无比的尽心卖力,恨不得将地皮都翻过来查看过几遍。


    抄家的事情由底下的兵将们去办,崔栋来更多的是镇场子,掌握大方向足以。


    查抄出来的东西一箱一箱地搬往镇城将军衙署(这地方被临时征用了),崔栋还带来两个永定大营里的功曹对查抄的东西一样样地进行登记造册。一些与涉事军将有关系的人也被带到了衙署里进行看管或是关押。


    接近黄昏时,查抄也基本进行完了,该抓的人也抓了,确定没有什么大的遗漏,崔栋便下令解除了对街道的封锁,但城门依旧禁闭,任何人不允许出城。


    那些因为大批军队进城封锁而关门闭户的人家发现外面逐渐没了动静,探头出来见到兵卒都撤走了,一开始还不敢出来,但总有胆子大的尝试出门,发现没事之后,出门的人就逐渐变多了,街道也慢慢恢复了原有的模样。


    一场惊吓过后,大家伙少不了要凑到一起交流谈论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酒楼茶馆这类地方聚集的人最多,一群人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看到的、知道的,少不了要附上自己的猜测,又免不了产生争议,声音越来越大,吸引更多的人往这里聚拢。


    “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么多的兵卒子进城,围了好多家你们不知道?这次的阵仗之大据说连镇城将军都被囚禁了,几条大街都被封锁了。”


    “他们是来抄家的。我家旁边就有一家,住着二赖子和她的姐姐,他们就被抄了。那些兵卒破门而入,但有反抗直接杀掉。一开始那二赖子还对人家嚷嚷呢,连刀都拔出来了,当场就被好几支长矛给扎死了。啧啧啧,你们别不信,我亲眼看到的,起码七八支长矛,直接扎穿了,肠子都差点掉出来。”


    说这话的人怕听的人不信,当即就把当时的情形描述出来了,跟真的似的。而他家确实住在二赖子家边上,兵将破门的时候他耐不住好奇心扒门缝看来着,也的确看到自己二赖子拔刀反抗被长矛当场扎穿身体的场景。


    “二赖子家是个什么情形你们都应该清楚。”这话这人说得有点隐晦且意味深长,“如今二赖子家被抄,人也死了,大抵是个什么原因估计也不难猜了。”


    这“二赖子”在远宁城之中也算是一个名人,但此人有名归有名却不是什么好名声,看这诨名就知道此人德性如何了,没“发迹”之前做的都是一些偷鸡摸狗、调戏小媳妇的事,在这附近一代都是讨人嫌的存在。


    这种人靠自己自然是不可能发迹的,他的“发迹”靠的是他有一个漂亮的姐姐。此人的姐姐不知何时搭上了永定大营里的一个功曹成为其外室,此后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二赖子有了这么一个贵人姐夫之后,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小人得志,将那些平日里打骂过他的人通通收拾了一遍,下手狠时更是打断了人家的一条腿。断腿的人家不是没有报过官,只是后面不了了之了,显然是他背后的靠山姐夫帮他摆平了。


    尝到了一次甜头之后,二赖子变本加厉,连他“二赖子”的诨名都不许人叫,谁叫就打落谁一口牙,到后面欺男霸女的事情更是没少做。大家知道他嚣张,但却拿他没有办法,只能隐忍避开,少去招惹他。


    今日永定大营的人过来抄家,抄的自然也不会是二赖子的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奔着二赖子姐弟背后的功曹来的,很有可能远在永定大营里的功曹已经出事了。城里被抄的不止这一家,那些人家与二赖子这家都有一个共同点——与永定大营里的人有关系。想到这里也不难猜了,永定大营那边肯定已经出大事了。


    “该,恶人自有天收,死了也是活该。”有人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想来平时没少受到二赖子这类人的毒害。


    “这可不是天收的。”又有人颇显神秘地指了指上头,却不是指天,“前段时间大王可是来了边境巡视,定是查出了他们干的那些勾当,这才派兵把他们全抓了。”


    “我家有亲戚在永定大营里,这次就在派来抄家的队伍里。他可是说了,这次领头的将军是我们江都的都尉,手里拿着的是大王给的令箭。说明什么?说明这次军队进城抄家抓人就是大王下的令。”


    “大王英明,他一来就为我们除了这些为非作歹的害虫。”


    “诶诶诶,别说了,官兵来了。”


    突然有人跑过来喊了一声,惊得这帮人马上作鸟兽散。很快有人发现这“官”并非他们以为的镇城将军衙署的官兵,而是永定大营的士卒,这些士兵也不是来抓人的。既然不是抓人的,那百姓们就没有必要怕了,也不着急跑了而是一个个驻足在街边看热闹。


    只见十来个卒兵沿街敲锣,便敲边喊话,“崔都尉奉王命查处远宁城不法之事,上至守将,下至吏役,凡有作奸犯科、为非作歹者,皆可前往衙署检举。崔都尉将坐镇远宁城三日,凡有状告,一概受理。”


    街边看热闹的百姓听到这话都惊了,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纷纷扭头找身边人确认自己是不是耳朵出问题了。


    “我没有听错吧?这话的意思是要为受了欺压的人申冤做主?”


    “没听错,没听错,他们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这事我得赶紧告诉我二舅去。”


    ……


    如果说前面军队进城抄家拿人造成了远宁城全城震动,那士卒沿街喊话之后造成的就是轰动了。都尉亲自坐镇衙署受理状告之事,这在远宁城都可以算是开天辟地头一糟啊。但也正因为是前所未有之事,一些人难免迟疑,害怕最后告状不成反被报复。


    镇城将军衙署里忙得是热火朝天,一直都有兵将抬着东西进进出出,负责等价造册的功曹都要忙不过来了,手下的笔几乎没怎么停过,额头上一直在冒汗。崔栋看到逐渐把衙署厅堂堆满的查抄而来的赃物,再一看功曹登记出来的账目,不得不感叹这些人贪钱的本事。


    罗营将等人这些年贪污拿走的那些粮饷物资换算成的数字哪怕是他这个大将军之子、皇后外甥见了都要为之咋舌的地步。这些钱也不会为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独有,而是层层分下去,按照这个潜规则,越是底下的人应该分的越是少才对。


    但最后统计出来的账目显示并非如此,有几个什长、百夫长的抄家所得都超过了一些千夫长乃至校尉了。可想而知他们来钱的方式绝对不仅仅是分账,必定还有别的。而能让他们在短短几年间攒下如此庞巨的家财,那手段怎么可能会是什么正经的。


    所以,还得继续查,查这个远宁城。


    永定大营的后方就是远宁城,两者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可关系实在紧密。且不说那些军营里的兵将们得了空就喜欢往远宁城跑,就连部分远宁城的兵将都是从永定大营转过来的。永定大营里被罗营将等人搞出来一团污糟事,远宁城这里怕是也不怎么干净。


    崔栋凝眉沉思,提笔给在永定大营里的百里漾写了一份奏报,正写着的时候有人来报说傅提刑求见。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傅提刑”说的是傅殷,连忙叫人领人进来。


    “见过崔都尉。”傅殷一路过来绕行着穿过地上的这些赃物来到崔栋面前,拱手行礼道,“都尉今日辛苦了,今日的成果当真不斐。”他说的“成果不斐”意指这些抄家所得赃款赃物,如今全都摆放在厅堂之中,令人看了真是无限感慨,心中更有一股怒气在升腾。


    “若非傅提刑这段日子明里暗里的辛苦调查,寻找罪证,我们也拿不下这些人。”崔栋说道。他是知道此次他们能够扫清这些人傅殷功不可没,若非傅殷多方努力寻找线索,他们也不能以此为突破口或是顺藤摸瓜去查到罗营将等人贪污受贿的罪证。


    傅殷在此次的事件之中是功臣,又展现出了他出众的能力,待事情结束之后免不了要被论功行赏的。这样有才能的人崔栋待之相当的和颜悦色,但他有一个特点,他越是把你当自己人就越是随意,况且眼下正忙着,随意招呼傅殷坐,自己低头写奏报了。


    傅殷看崔栋没说两句话就顾自忙去了,只好开口道:“下官一路过来见有士卒沿街敲锣喊话,说是衙署受理状告检举,百姓虽有意动,但更多的是犹疑。”


    “犹疑,担心有假?”崔栋一开始没有细想,一心二用,手上不停,偶尔抬头说道,“一开始不信,等真有人跑到衙署状告被受理之后,自然就会有更多的人相信了。”


    傅殷道:“下官并非此意,而是今日城中方经历了一场动荡,各家各户正惶惶无措。都尉此举固然大善,但三日的时日还是短了些,一些有意之人恐怕难以做出决断。”


    看今日被查抄的人家的数量就可以看出这远宁城里藏着多少污秽了。有污秽不堪的人必然少不了污秽不堪的事情,而遭受欺压迫害的也只是无辜百姓罢了。这种情况在远宁城存在很久了,很大原因之一是因为远宁城的特殊位置,毕竟山高皇帝远么。


    如今大王腾出手来要肃清永定大营以及远宁城的污糟之气,相当于为这些受欺压的底层百姓驱散了一直压在头顶的黑云。但眼下只是刚开始,百姓们是看到了军队出动抄了一群人的家,但也只是抄家而已,人还活着,谁知道后面会怎么样,是放是杀?


    人头没有落地前,谁能保证人一定会死。更别说这年头权贵还能以金相赎或减罪,他们若是此刻跑出去揭发状告那些人,若是那些人日后没死绝来报复怎么办?他们普通百姓可承受不起这样的后果。


    说白了就是这些百姓还没有见到江都王肃清此地不正之风的决心,故而犹疑不决。而崔栋给出的时间就三日,等百姓们想清楚做出决定,人都走了。


    崔栋此举一开始只是想更快更全面地查清罗营将等人以及他们的拥趸在远宁城干下的勾当,他是武官,对于这方面的事情考虑的不是很全面,傅殷这么一说他也明白过来了,“这事是我考虑不周了,但我不能在远宁城停留太久。”


    他还要回去向百里漾复命,这些被抓捕的人要如何处置也要百里漾最终拿主意。没等傅殷再说什么,崔栋自己就想出主意来了,他笑道:“正好,此事正是为民申冤做主,这可是傅提刑你最擅长的。我回永定大营之后回向大王举荐你,由你代为处理远宁城后续之事。”


    崔栋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他很清楚待肃清永定大营之后,傅殷必然会受到百里漾的重用。如今的傅殷基本可以归为自己人的范畴,以他的能力,处理远宁城的后续之事并不是什么问题。崔栋相信百里漾也会同意他的举荐。到底是他们如今处在边境,可以放心用的人并不多,傅殷就正好。


    崔栋拿定了注意就没有再与傅殷多说这方面的事情,眼下他正忙着写奏报给百里漾禀报情况,还要给眼前这堆赃物登记造册,还有抓捕的那些人是个怎么处置法,底下的人不敢拿主意,时不时就来一个人报于他,忙得他恨不得此时马上长出三头六臂来干活。


    “傅提刑来得巧,正好可替我分担一二。”崔栋不由分说就将好几个竹简分到傅殷手上,转头又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傅殷捧着竹简一开始有些无措,左右看了看各自陷入忙碌的人,再看看自己手臂上捧着的竹简,努力平复心潮的涌动,找了一张没有人坐的桌案坐下,打开竹简开始处理。


    罗营将等人因为贪污受贿、冒改军功、结党营私等罪名被捉拿下狱,紧接着崔都尉拿了令箭带兵火速奔往远宁城拿人抄家,搜出了他们勾结商人倒卖粮草物资的罪证,用时短短不过两日,可谓是雷霆之势。


    经过此事,边境也真正见识到了他们的大王是如何的手腕了得、动如雷霆了。


    很显然,此后边境的天是要彻底变了,再也不是褚氏独大的局面了。因为罗营将等人的落马,边境上层的权力构成必然会迎来大换血,一些人忍不住盘算自己能有几分上位的可能,但这也只是少部分人的想法。更多的如下层的兵将以及百姓得知江都王巡视边境把一干贪官污吏一网打尽,无不拍手叫好的,盛赞大王英明的。


    边境这么大的动静,消息很快传回来江都郡城那边,对于处在上层的权贵大族又是一次震荡。永定大营和远宁城之内可是有不少人与这边有关系的,不是自家出身的子弟就是门生故吏,要不然就是姻亲旧故。这次的风波里,有人被关入牢狱等待问罪想方设法传信回去让捞自己一把,有人则是想着能否再这次的风波里乘风而起。


    一时之间,江都郡城的上层也起了不少风波,大家各有各的算计,无论是求情说项的,还是想走路子通关系更上一层的都把目光转向了王宫永延殿和范国相身上。大王对王妃有多爱重但凡有眼睛的都看在眼里,而范国相随大王就封至今一直深受大王倚重,为肱骨之臣。若是能够请动这二人为他们说话,效果只怕比求大王还要有效些。


    可惜他们想的是很美好,颜漪与范国相怎么不知道他们的心思。颜漪身为王妃,处在王宫之中,寻常人难以相见,即便请见也会被拒绝。人都见不到,纵使巧舌如簧也无处施展。


    至于范国相那里,他忙着准备冬日犒赏的事情,对于这些存了别的心思的人是一概不见。大王的谋算眼看就要成功收尾了,这些人这时候找上门来无非是各有算计。大王还没有传信回来,范国相不可能在这个关头去许诺这些人什么的,他只需要稳住江都的局势,做好他该做的,等待大王回来就是。


    至于底下的那些人怎么慌怎么乱,那不是他们应得的么。事情做了,好处得了,被查出来才知道慌知道害怕,早干什么去了。


    对于这样损江都而肥己身的人,范国相不仅不会求情,还会奏请加重处罚。何况这次风波里被扫进去的人,本身屁股就是歪的,他甚至不吝于出手落井下石。


    对于百里漾第一次巡视边境就取得如此大的收获,范国相可谓是惊喜,这个结果比预期的要好上太多了。经此事后,边境军权收归大王之手,褚氏再受打击,日后再想做什么来掣肘大王就很难了。


    范国相一面欢喜,一面又在思索着用何人填补处置了罗营将那些人之后空出来的位置。新上任之人必不能与褚氏等世家大族再有粘连,还得选任能力出众足以担当之人。这也是一件复杂的事情,他得好好想想,为大王分忧才是。


    而远在永定大营的百里漾确实需要人为他分忧。看着崔栋传回来的奏报,他简直是要气笑了,那些查抄出来的东西折算成金银都超过了黄金万两,更别提还有他们依旧他们的附从在远宁城狗仗人势欺良压善、为非作歹的事情。远宁城守将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到罗营将等人贪污粮饷、冒改军功的事情之中,但他收受贿赂、对城中不法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乃至包庇纵容是事实,此乃渎职之罪,继被软禁之后直接就被去掉盔甲下狱了。


    真是乱糟糟的一团事,一群人,基本上都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抖一抖全是飞溅出来的污渍。要完全理清这些事情,可有得头大了。但头大也要去做,一点点慢慢来吧。不过有一点值得宽慰的是褚之邑那边,在百里漾他们抓了一连串的人之后也依然安静如鸡。


    怎么说呢,也算是识相。


    崔栋从远宁城回来之后,未免生乱留了一定数量的永定大营兵将在城中镇场子,也向百里漾举荐了傅殷处理远宁城后续之事,百里漾没有多想就允了。


    傅殷一开始是范国相举荐之人,来历背景都是查过的,没有什么问题,如今又显露才能立下大功,用他是必然的事情,留着人在远宁城处理后续事宜也未免不可。


    暂且将远宁城的事情放过一边,百里漾接下来便要想着如何处置罗营将那些人了。到了这个时候也不算很难处理,只是人多事杂罢了。


    这次的事件牵扯进去两个营将、其余校尉、千夫长、百夫长、什长以及功曹若干,百里漾处置他们可不会手软。其中贪的最多、犯事最重自然是两个营将,百里漾给予了他们枭首示众、抄没家产、三族之内男丁免官去职的大礼包;其次是校尉、千夫长、功曹级别的,通通抄家问斩,家产充公;最后就是下面的百夫长、什长之流的,削职抄家,罚二十至四十军棍不等,打完之后还能不能有个全乎全靠自己的身体素质够不够硬了。


    作为主将的褚之邑也要罚,不能换他还不能罚他么。永定大营里出了这么多的害群之马,他身为主将难辞其咎,百里漾让他留任原职但罚金百两,待日后将功折罪。


    有罪之人处置完了,他们留下来的烂摊子还要处理,最麻烦的就是这一块了。罗营将那些人这几年不只是贪墨粮饷的问题,还有篡改军功的事情。这几年的账都要从头到尾查一遍,军功簿也得重新核查,有不实之处要使它更正过来。那些因为虚增的军功而获益上位之人要惩处,而那些被冒领了军功的人也要重新计算军功。


    这无疑是一件相当浩大繁重的工作,但却不能不去做。永定大营的兵将大多都是底层平民出身,他们向上晋升的渠道唯有军功,然而想要获取军功往往是需要以命相搏的。他们拼死拼活得到的军功到头来却被篡改到别人的头上,成为别人加官进爵的基石,那他们那么拼了命地杀敌算什么?


    这军功的账必须要算清楚,否则迟早寒了将士的心,这以后的仗还要不要打了。


    重新核算军功之后,原来虚增的被撤销,相应获得晋升与奖赏也被撤销,相关人员受到程度不同的惩处;那些军功被少记或者不记的人则是重新补录,相应的奖赏也补上。如薛季平这样因伤退役的则是补发遣归银,那些已亡故的则是将追加的抚恤银发放到家人手中。


    薛季平在伤退前累功至百夫长还差点就到千夫长了,这次百里漾他们能够如此迅速地查到罗营将等人的罪证他出了很大的一份力,亦是有功。不过他到底是不能再留在军营了,但他的功劳足以让他退役后转业,在江都境内的衙署任职并不是问题。


    该杀的人杀了,该换的人也要换下,经此一事后的永定大营以及远宁城不能说是大换血,但也确实是因此空出不少位子来。换谁上去也是一个大问题,百里漾若不想边境过几年又重新恢复如今的状况,他只能更多地挑选忠于王命的能臣干将上去。一些职位可以以下补进,如营将这样的高位将领则必须要选任可靠之人。


    营将的地位在永定大营之中仅次于褚之邑的定襄将军,非勇猛有胆识有谋略的将领不能担任。且不久的将来大衍很有可能与离渊有一仗要打,永定大营届时必然要出战,这营将的位子就很重要了。况且百里漾自己也存着想法将人培养出来以便将来能够换下褚之邑,这空出来的两个营将的人选就更要慎重了。


    好在因为离渊人要过冬远遁,百里漾还有一点时间考虑。


    等永定大营和远宁城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十一月末。


    “今日这一场真是痛快。”


    刚下过雪不久的校场里,百里漾与崔栋过招,两人持刀好一通酣畅淋漓的对战,很是活动了一番筋骨,让这段时日因为忙于处理后续繁杂事务的两人感觉浑身都舒展开了。


    打完之后两人各自回营帐擦去一身汗换了一身衣服,崔栋跑来百里漾的大帐喝茶。崔栋捧着热茶,看向外面逐渐纷扬的飞雪,感慨道:“这天是愈发冷了,眼下操练都要事先好一阵活动才能将筋骨舒展开。”


    想了想,他又说道:“这么冷的天连熊都受不住回洞里冬眠了,离渊人还不知道缩哪里去过冬了。”


    “固然如此,哨防巡逻亦不可松懈。”百里漾觉得越是这种关头就越是要谨慎。


    冬季严寒,天地沉寂,别说人不想动,就是豺狼虎豹都不会轻易出洞觅食,离渊人还得防着马牛羊被大批冻死,汗王之位的争夺还没有落下最终帷幕,这时候发动对大衍的进犯绝对不是明智之举。但也不能绝对的想当然,该防还得防着,万一就有谁突然灵机一动了呢。


    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凡事最怕的就是意外,最防不住的也是意外。


    崔栋道:“放心,有我盯着,他们必不敢松懈。不过也不必时时盯着,军营里的兵将们一个个可有干劲了,白日里校场上时时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挥舞兵器都比以往更有劲了。负责操练的营将校尉跟我说偷懒缺勤的都没有了,负责操练的营将校尉跟我说偷懒缺勤的都少了很多。那两颗脑袋挂在辕门上也是他们应得的。”


    他今日抽空去辕门周围转了一圈,顺道看看给挂在辕门示众的那两颗大好头颅。因为天气的寒冷让头颅的表面结了一层白色的冰霜,从断口处流出来的血也早结成了冰渣子,驻足的时候还看到路过的兵卒朝着头颅的方向啐了一口。


    “据说每日路过那的士卒十个有九个都要啐一口再走。”


    由此可见,罗营将那些人有多遭人恨了。


    百里漾声音冰冷道:“这些人死不足惜。”


    将士们杀敌浴血奋战,将生死置之度外,却被罗营将那等尸位素餐之人克扣了应得的饷银、物资,食不饱、衣不足,杀敌而无功,任是谁都会痛恨的。


    一想到罗营将那些人依靠着挪用贪墨军资所得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百里漾恨得牙都痒痒,当即决定将罗营将两人悬首示众一月的期限延长,至于延长多久?


    “就到冬至的前三日吧。”


    “冬至啊。”崔栋并无异议,摸了摸脸上因为好几日没有刮剃而长出来的一层短短的青色胡茬,感叹道,“时间过得还真是快,没多久就是冬至了。犒赏、冬衣等物资应该准备上路了,将士们可以过一个好年了。”


    百里漾:“不出意外的话,腊月中之前便能到。”


    此前未免因为在永定大营和远宁城的大动作造成江都的震荡出现不可能的局面,百里漾传信给范国相令他稳住后方,勿使宵小生乱。范国相做的很好,江都那边虽然因为边境的变动而有些不安,有些人想要趁机搞事也被范国相按下去了。


    随后范国相也令人传来奏报,其中提到了筹备犒赏、冬衣等物资之事,言道一切已准备妥当,不日便能令人押送运往边境。


    因为强敌在侧且不时来犯的缘故,大衍自高皇帝起便定下了“北御离渊,以藩镇边”的国策。现有的诸侯国除了皇弟百里横的淄川国在西南,其余的都在北边且与离渊毗邻。诸侯国内皆设营置军御边,由各诸侯王统帅,以诸侯国之力养之。


    众所周知,养军队是一件耗费巨大的事情。


    江都富庶,每年地赋税收入刨除上交给朝廷的那一部分,剩下的部分有相当大的比例投入到了边境养军御边之上。百里漾知道北御离渊的重要性,自就藩之后就对此投入了相当大的重视,军资这一块更是不敢缩减,每年还要琢磨着哪里可以添上一点。


    哪曾想,他在江都想着如何省点钱再将省下来的钱拨给边境御边的将士们,改善一下他们的生活,让他们能够无后顾之忧去卫国杀敌,结果永定军营里就出了罗营将他们这样的大耗子拼命地偷油喝,差点给百里漾气完了。


    好在最后查抄罗营将等人的家产所得稍微安慰了一下百里漾的心灵,加上进入腊月,天气愈发寒冷,百里漾便加大了对永定军营的犒赏,以振奋军心,去去晦气。


    永定大营上下最近皆是一派喜气洋洋,尤其是许多兵将们。大王一来直接将欺压他们的罗营将等人一网打尽,驱散了一直存在于他们头顶的乌云。不仅之前被克扣的饷银重新补发,军功也被重新核算了。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冬至日之前,而且大王此前说过他们英勇抗敌,冬日时要犒赏他们。


    两桩事合在一起简直是喜上加喜。


    押运犒赏物资的队伍在腊月初一出发,腊月初五便抵达了永定大营。大批的物资拉到军营之中,那景象实在是蔚为壮观。


    领到冬衣的士卒们摸了摸衣服厚实的质感,当场便欢喜地在身上比划起来。还饱饱地吃了一顿肉,那可是真正大块的肉,每个士卒都能吃到一块肥得流油的肉。以往顶多能够喝几口肉汤,如今能吃一整块,当真就是美滋滋。还有赏银,按照级别,每人都能领到一定数量的铜板。即便是火头兵也能领到三十个铜板。


    看着被麻绳串成一串躺在手心里的铜板,士卒们是揣到了兜里又忍不住来来回回地拿出来看。一边吃着肉,一边数铜板,士卒们乐得牙花子都龇出来了。


    “大王千岁,千岁,千岁!”


    军营里喊声震天。


    百里漾坐在大帐之内,听着这些声音,心情倍感高兴。他打开信,就着油灯看见了其上隽秀清逸的小字,“夫君顿首,妾在江都遥盼君一切安好……”


    这是一封报平安的信,乃是颜漪亲笔所书。颜漪在信中说了一些江都的事情,说赖范国相勤恳用事江都一切安稳,王宫之中亦安好,问百里漾在边境是否安好以及何时归来。后面的问归信上没有明说,是百里漾从字里行间自己推测出来的。


    他轻轻摩挲着信上的每一个字迹,一边想象着颜漪在写这封信时是如何的情态,但无论怎么想也只是空想而已。他来边境也有好几个月了,也以为这他们分离了好几个月。几月不见,不知道王妃有没有想他。他倒是、格外地思念王妃。


    这封信是随押运的犒赏一道送过来的,还有一些颜漪捎给他的东西。


    百里漾将这封信看了又看,最后恋恋不舍地将信小心妥帖地收到一个红漆木盒子里,内里垫了软衬,数一数一共有七封信了,这些都是这几个月颜漪从江都给他写来的信。将信放好之后,百里漾将目光投向了一道捎来的小物件——一盒脂膏。


    这不是王妃第一次送来这物什了,头一次送来的时候已在信中写道“边境风沙大、风霜似刀剑,唯愿此物稍解烦忧”。


    第一次看到这脂膏的时候,百里漾愣了两下,随后找出一面铜镜端详自己的脸。边境条件恶劣,冬季之前风沙大,遇到风大的时候不注意就容易吃一嘴的沙子;入冬之后则是严寒无比,风霜似刀剑绝非虚言。这人要是在这里待久了,确实很容易变糙汉的。


    边境取水不已,多数时候只能保证日常饮用,洗澡什么的就别想太多了,一月不洗乃至三月不洗都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否则也不会专门诞生有洗澡假这类的休沐日了。军营里条件简陋,百里漾也不好搞特权天天洗,于是也就半个月洗一次。


    在这样的环境以及生活条件下,加上如今又是寒冷的冬日,军营里都是一群“不拘小节”的糙汉子。一些懒得搭理自己的兵将更是满脸粗犷的胡子,都不知道他们多少天没有净面了,被风雪一扑脸,半张脸都是结冰的“白”胡子。


    没见崔栋都变糙了么?-


    作者有话说:更新了,大家能给我点评论么?有点互动也好的啊。


    第112章 回去


    在周围都是一群糙汉的环境里, 百里漾自己很难不日渐变糙。但不行,固然今世变成了男人,他也不能日渐“堕落”。


    无论什么时候, 护肤也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


    原先在来边境之前,百里漾对这里的气候环境做过一定的了解,炎热时黄沙漫天,寒冷时则堪比冰天雪地,也就春秋两季稍微温和凉爽些, 但这时候又很容易遭受北边离渊的突然袭击, 离渊人也挑气候舒适的时候来劫掠, 也是很烦人的。


    百里漾过来时是深秋,没过多久就入冬了。毫不夸张地说, 现在百里漾跑去大帐外被呼啸的冷风一吹,那脸上以及其他裸露出来的皮肤感觉到的除了冷、僵之外, 还有就是一股被钢刀刮蹭钝痛感。冬至之前,这份严寒会持续加剧直至冬至达到顶峰, 但顶峰一过, 天气就会朝着转暖的方向变化。


    这种天气之下, 免不了有人被冻伤,严重点的甚至皮肤都皲裂了。百里漾此前已经叫人又采购了一批冻伤膏回来。他因为年轻力壮外加长年习武倒是没有被冻伤,但脸上的皮肤确实糙了不少,自己摸着手感都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这怎么能行,难道回去之后要让王妃看到一个糙糙的自己么?哪怕王妃不嫌弃,自己也要嫌弃好么。何况,他怎么舍得委屈王妃。


    百里漾来边境之前是有带一些防止冻伤以及保养的脂膏过来的,但他错估了这边风霜的威力,带来的脂膏根本不够用。就在脂膏即将告罄的时候, 他收到了来自颜漪的信以及一份小礼物——脂膏。他至今依然记得自己打开盒子看见其内是脂膏时那一瞬间的愣怔以及微囧,但所有的一切都被很快涌上来的欢喜全数淹没了。他随后给颜漪回了一封信,上面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这份小礼物的喜欢。


    从那以后,百里漾就美滋滋地用起了王妃给他捎来的脂膏。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每次百里漾的脂膏快要用完了,江都那边都能来信,也同样捎带了一盒脂膏过来。


    如今百里漾手里仅剩的这盒脂膏余量也就只够几日的用量了,然而这次颜漪捎信过来却没有再随带着捎来一盒新的脂膏。


    百里漾心想,她知道我要回去了。


    回去,回去就能够见到王妃了。


    这念头一起,百里漾心中便立时生了一股迫切感,恨不得能给自己插上瞬息万里的翅膀下一个瞬间便出现在王妃的面前。他们有好几月没有见到了,不知道王妃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江都之中是否有哪个不长眼的与她过不去、使她为难或是受委屈了?


    这些百里漾都不得而知,只因颜漪在心中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她若真遇到了难处也不会写信来报与他知晓使他忧心的。王妃毕竟是初来江都不久,许多人和事他都没有带着她完全认清熟悉了,他们就不得不暂且分开了。他不在江都镇着,万一有人觉得新王妃是个好欺负的或是倚仗自己不怎么样的身份地位想要拿捏王妃而搞事,使王妃劳神烦心怎么办?


    百里漾越想就越觉得忧心不已,夜里都有些辗转反侧了,甚至半夜腾然坐起。


    他想王妃了,真的很想很想。


    如今边境的事情已然了结,眼看着马上就要冬至了。他是时候该回去了。


    来时近十月,回时是腊月中。


    也就是说百里漾在边境待了两月余的时间。在这两月余的时间里,边境因为贪墨、篡改军功等事被处置了一批将官,上至镇城守将、营将,下至普通的士卒都有受到惩处。如此大的变动不仅仅只是边境范围内受到震动,连江都境内都受到了不小的波及。毕竟,那些被处置的营将、校尉们背后牵扯的可有不少都是本地的权贵大族。


    但再大的风波也终有平息的时候,边境局面已定,褚氏独大的局面已经被打破,永定大营认清了他们真正的统帅是江都的王,这便已达到百里漾此行的目的了。


    事已圆满,合该返程。


    腊月初□□雪暂歇,天光难得暖融,道路上的积雪化开,百里漾等人在褚之邑率众恭送下启程返回江都郡城。来时多少人,回时亦如此。但来时与回时的心境到底是不同的。随行之人中除了侍卫甲士还有不少如同傅殷这样的官吏,不少人在边境这样的“苦寒之地”待了两月余,日夜盼着何时回去看,如今返程可谓是归心似箭。


    那种地方真不是能待久的。水没有水,吃食一般,饮酒几近禁绝;每次出门不是风沙扑脸便是寒刀刮骨,人都要冻僵了。一些人哪受过这样的苦,可是大王自己都身在此处,他们即使心有不满嫌弃也只能憋在心里或是私底下说几句,可不敢让人知晓。


    如他们这般心思的人有,但更多的是随大王巡视边境肃清地方的志得意满与春风得意。他们此次立功而返,待回到江都郡城之后必有拔擢,少说也要官升一级。带着这样喜悦的心情返程,想到不过三五日之后便能回家见到家人,让这样的欢喜因为思念而多了几分迫切。


    因为无需赶路,回程没有去时那般赶,大家的心情免不了染上了几分松快之意。即便偶有风雪,往回走的马蹄却是无比轻快的。大家在路上免不了说说笑笑,谈及回郡城之后可能迎来的升迁时,许多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不远处的傅殷。


    谁都知道此次边境之行之后,这位年轻的傅提刑怕是要一步登天了。在永定大营时,谁也没有想到傅殷会在这次的风波里立了这么大的功,甚至后面大王还让他负责远宁城后续的状告抚民事宜,这是何等的倚重和信任。


    毫无疑问,傅殷分明是入了大王的眼了。待了回郡城之后,还不知道要如何受重用,将被授予何等官职。但不管怎么样,很大可能从此之后他们就是两路人了。


    这些人不由羡慕起了傅殷的好运道。


    可不就是好运道么?一介布衣平民不仅得进不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郡国学进修,还在郡国学之中得到了范国相的青眼。授官入仕之后还被范国相引荐到大王跟前,从而让大王记下了他的名字。否则这次大王带了那么多的人为何偏偏就对他傅殷一个委以重任?


    不管文官还是武将想要晋升,最名正言顺、无可挑剔的途径就是“功劳”,无功不受禄,理应如此。文官升迁依靠治民的政绩,武将则是卫国杀敌的战功。可功劳不是那么容易立下的,不仅要有足以立下功劳的能力,还要获得去立功的机会。


    机会从何而来?


    除了因缘际会以及机缘巧合碰上并精准握住,更多的则是来源于上位者的赐予。他看到了你,记住了你,在某个时候想起你这么个人来,觉得你堪用,机会就会给到你手里。宦海沉浮,不进则退,谁不想得到上峰乃至是君王的赏识和重用,从此一路高升,位极人臣。


    但可惜了,人之所以渴望一件事物是因为他得不到,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渴求。而因为求而不得就会对得到之人产生羡慕乃至是嫉妒的心理。尤其是这个人还是平日里他们不怎么看得上的布衣出身,这让那些出身优越却得不到拔擢之人心气如何能平?


    可再如何心气不平也只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这种人注定与傅殷不是一路人。既不是一路人,那傅殷又何必去管他们如何想。他此时无意与这些人有太多的交流,只面子上过得去就足够了。此刻他更多的是即将回家的喜悦,就连这段时日几乎日夜不停歇处理远宁城后续事宜带来的身体的疲累及沉重都暂时被遗忘了。


    如今诸事已毕,傅殷别无烦忧,唯有挂念家中母亲是否安好,眼下几乎是归心似箭。他扫了一眼周围之人皆是眉眼舒展,脸上洋溢着归家的喜悦。


    回家,眼下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欢喜之事了。


    “离家两月余,别说,还真的挺想念家里的。”崔栋单手拽着缰绳,骑马优哉游哉地跟随在百里漾身边,只落后了三分之一马身的距离。他也不怕百里漾笑话,说着说着反倒自己笑起来了,“若是入湛京之前的我怕是打死也不会相信自己会变成这样。”


    这样,是哪样呢?


    从前经常三五日不着家、眠花宿柳、坚持独身主义死活不愿意成亲的浪荡公子哥在成亲之后不仅“从良”还变得有点恋家,这转变令人看了实在是有些惊奇的。


    “都说先成家后立业,这句话虽然不能适用于所有人,但放在你身上却很合适,果然是知子莫若母啊,舅母很了解你呢。”百里漾看着坦诚自己变化的崔栋笑道。


    说实话,把时间拨回到前往湛京之前百里漾也不会相信崔栋会有如今的变化。老实说,他那段时间看对于成亲之事颇为抗拒的崔栋还担心这货破罐子子破摔不干了或者是成婚之后依旧我行我素、让妻子独守空闺。这样真的很不好,不用想都知道崔栋怕是会被舅父抽成陀螺了。


    可能是因为继崔栋成亲之后百里漾也要迎来自己的婚仪,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未知的担忧让他那一阵子着实是多思多虑、愁肠百结了些。他与崔栋是从小一道长大的表兄弟,崔栋是何性情他是清楚的,虽然有时候看着是不着调了一点,但大事上还是很靠得住的。崔栋是有责任感之人,也是因此“先成家后立业”这句话放在他身上才会适用。


    此世不比百里漾的前世,成亲的意义着实重大,尤其是对女子而言。一段婚姻若是不顺随,女子承受的代价与痛苦总是要多于婚姻之中的男子的。固然这一世的风气较之前的朝代开放许多,女子丧夫、和离之后皆可再嫁,可不论对错也总是免不了一些恶意的看待与评论。


    崔栋与卢氏是典型的政治联姻,他们的婚姻可以说是代表了同为武将出身的大将军府与卢家的阵线联合,至少在世人眼中是如此。也正是因为如此,这段婚姻牵扯过多,想要解除是很难的,因为解除的后果是需要两家来共同承受了,而不是仅限于婚姻中的男女两方。


    崔栋若真要是在成亲之后依旧不改之前的作风,作为妻子的卢氏受委屈是必然的。丈夫流连外面的花花世界,只将家作为一个临时歇脚旅店,这样的婚姻注定是扭曲的,它要维系下去只能是依靠另一方的隐忍与委曲求全。


    那样的生活光是想想就令人窒息。


    好在崔栋不是那样的人,他有责任心,向来都分得清楚自己肩上承担的的责任是什么,如今更是与卢氏夫妻恩爱和睦,真是令人欣慰。


    “你能这么想当真是长大了,舅舅舅母在湛京也可放心。”归家总是令人心情愉悦,百里漾故作老成地打趣起崔栋来,“我瞧着也颇是欣慰。”


    “……”崔栋无语。


    他想起了他们的幼时,身为弟弟的百里漾时常表现出一种不符合年纪的沉稳懂事来,每当自己要做什么捣蛋事时,百里漾圆润可爱的脸蛋上总是将两条眉毛紧紧皱起显出一种无言的不赞同来,一本正经地同他说后果,“你这样不好,回去要被舅父提起来揍屁股的。”


    是的,揍屁股。


    崔大将军是打孩子的,他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这一教子之理,但凡年幼的崔栋做错事,首先迎接的就是来自父亲“沉甸甸且充满了力量的父爱”。崔大将军大孩子专挑屁股打,那里的肉厚,打了让崔栋既知道痛又不会真的伤到。等崔栋捂着屁股哭唧唧的时候就迎来了李氏一边涂药一边说教式的教育。夫妻俩这么多年都是这么配合过来的。


    但是,这关百里漾什么事?


    当然关的。因为那会儿百里漾与崔栋作为年岁相当的表兄弟,崔栋很理所应当地成为百里漾的伴读,两个人成天凑在一块,少不了静不下心读书的崔栋撺掇着百里漾去干“坏事”。崔栋正准备去干呢,小表弟就拧着两条眉毛“教训”他,表现出一副大人的沉稳来,很多次都让他怀疑到底谁是哥哥、谁才是弟弟。


    作为要拉着五皇子逃课去调皮捣蛋的小鬼,不管百里漾应没有应他之邀、事情做没做成,崔栋最后都是要被收拾的。可无论回家后屁股会被亲爹揍得多肿,下一次他都能乐此不疲地继续邀请百里漾去干“坏事”,完全是记吃不记打。


    “不说这些了。”崔栋并不想回忆这些“悲伤”往事,他手执马鞭一指远方,那是江都郡城所在的方向,再次开启了与百里漾的一场新的比试,“还有三十里,我们比比,看谁最先抵达城门下。”


    “好,就比谁先到城门下。”


    然而百里漾话还没有说完,落后于他半步的崔栋一马当先直接奔了出去,马蹄子后蹬扬起来的积雪撒到半空又掉落在显露出来的草叶上,再次将它们掩藏。


    百里漾脑海里一瞬间有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


    靠,这货又是这样。


    百里漾心里骂骂咧咧,却不得不一扬马鞭拍马朝崔栋追去。


    两人突然的策马奔驰带动了身边的侍卫亲军一齐而动,数百上前的马蹄奔腾在极快的时间内将脚下的雪地“清扫”出了一条露出泥土的道路。这里本来就是官道,只不过是被白雪覆盖掩去了原本的模样。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惊了随行的官吏们,初始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山匪劫道?不可能,且不说江都郡城附近早就被荡清了匪祸,他们的这一支队伍可是为了保护江都王而出动的侍卫亲军之中的精锐,足足数百人,真有匪人也不至于这么不长眼,活腻歪了才会选择挑衅这么一支精锐之师自找死路么?


    但他们确实看到了数百骑兵奔腾而出的壮观景象,不免疑心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转头一打听才知道原委,顿时有点淡淡的无语。不过那到底是上位者,他们也不少真的说什么。


    三十里的路程,快马加鞭之下约莫需要花费将近两个时辰,可百里漾与崔栋骑的都是千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的良驹,这个时间还要再缩短。


    不过这场比试百里漾最后还是输了。


    “你就是为这东西停下了?”勒马驻足在城门前,崔栋看着牵马而来、手里却捧着一大捧在这冬日里也盛开得鲜艳绚烂的花束的百里漾,不用想也知道这捧花是要送给谁的。


    “路上见它们开得好。”百里漾面上是如水般温柔的笑容,纵然只是浅浅的,只在他的眼睛中漾开了一点波纹,可那弯起的弧度是如此的温暖。


    冬日本就是草木凋零的季节,但在这也并非冰天雪地之中也并非生机断绝、寸草不生、无花盛开。百里漾于奔驰驱策间余光偶然一瞥见到了这盛开于路边的一从烂漫的山花,他不自觉地被吸引,放弃了与崔栋的比试,折返回来去采摘这一束于冬日盛开的山花。


    在看到那一从烂漫山花的那一刻,百里漾的脑海里油然冒出来的想法就是摘下它们送给颜漪。身随心动,等百里漾反应过来,他已经手捧花束了。


    崔栋看百里漾一脸温暖柔软不输手中花束灿烂的笑容,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虽没有如同百里漾这样对妻子如此喜爱,但早年流连于花丛的他又如何分辨不出来一份喜爱的真假。他只得在心中叹气,那位江都王妃是真的很得江都王的喜爱了。


    但这样,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不过,以目前来说,夫妻恩爱和睦对于百里漾、对于他们都是一件好事。


    巡视边境两月余并以雷霆手段处置了一群包括高级将领在内的永定大营以及远宁城官员的大王要回江都,且已经在路上了,然而江都这边的官员直至大王出发了两日才受到消息。


    王上出巡回返,有不迎之理?然而却来不及了,他们再次收到消息的时候,大王已经距离江都郡城不过三十里了。一群人连忙去找范国相拿主意,吵吵闹闹,甚至有言语间暗戳戳质疑范国相已经事先得到了消息而不告知他们的。


    “诸位稍安勿躁。”范国相只能安抚了这群人,“本相亦是不久前才收到大王即将抵达的消息,并不比诸位提早知道多少。大王不提前传讯我等,亦是不想诸位因此劳师动众,亦不会因此责怪,诸位还有什么担忧的呢?”


    正是因为担忧所以才找上门来的,可他们的担忧是可以宣之于口的么?老东西,你说你没有提前知道大王回程的消息,你猜我们信不信。


    大王回江都不告诉他们,若是平时就罢了,可如今的大王可是去边境一趟杀了个人头滚滚才回来的,又在这个时候无声无息地回来了。你说他们能不慌么?他们可不会觉得大王在边境杀了一批人后事情就结束了。结束了当然最好,但他们怕的可不就是没有结束么。


    权贵世家本来就是一张网,以人为基础通过各种关系联结在一起的。处在这张网上,你以为你与他没有关系,实则弯弯绕绕隔着好几个人就能勾连出关系来,所谓“一表三千里”某种意义上也是这种关系的写照,即便血脉已远,但到底曾经是出自同一个祖宗的,不是么?但仅仅只是这样的关系并算不得什么,即便是权贵人家谁还没有几个穷亲戚。


    这些人怕的是这个么?显然不是。


    “阿爹,他们如此着急忙慌地来寻您探听消息,看来那些在边境滚落人头之人背后还真与他们有勾连。”送走了那些人,范国相长子回来说道。


    “他们是怕被回来后的大王清算。”范国相冷哼一声,“若不是参与其中了,此刻何必如此着急忙慌。来人的名字都记下来没有?”


    长子回道:“记下了。”


    范国相:“如此甚好,待面见大王时我便呈交上去。”


    他还能不知道这些来急吼吼地来是想干什么。这些人看似因边境之事而惊惧交加慌了神智,但其中未免没有藏得更深之人扔出来探路的石子。但不管怎么样,有动作就说明背后之人不是不慌的,有迹便可寻,不怕揪不出人来。


    “大王眼下也该到郡城了吧?”


    “已入城门,正由随行的侍卫亲军护送入王宫。”


    “甚好。”范国相此刻就犹如寻常百姓家再慈和不过的长者捻须笑得一脸的慈祥,“大王不愿我等官员出城迎接怕也是嫌弃我等碍事了,他更想直接见到之人莫过于王妃了。也好也好,到底是年轻人,久别胜新婚,自然眼中容不下其余人。”


    “也不知道何时王妃能诞下王子?”范国相疑问感慨中带着憧憬。


    长子:“……”


    外人怕是很难想象一直以老成持重端方示人的范国相私底下会是这么一副模样。作为长子,这些年他一直侍奉跟随江都王就藩的父亲身旁,实在了解父亲对大王是怎样的一派忠心赤诚。大王没有成亲前焦心湛京那边何时能给大王定下王妃成婚,大王成婚之后则担心夫妻会否不合,如今开始着急王子何时能降生。


    范国相虽然不说,但是长子知道他内心恨不得王妃马上就能诞下子嗣。问题是,这种事情是能着急来的么?即便是孵小鸡崽子也要先下蛋再孵蛋,少说也要半个月。不,不能这样想。怎么能用孵小鸡崽子作形容。那是不敬君王。


    长子内心反省自我后,面色恢复了以往的稳重,“阿爹,到喝药的时辰了。”


    此时正好负责熬药的婢女将汤药奉上,长子便搀扶着父亲坐下,亲自侍奉汤药。


    说是汤药并非是因为范国相病了,只是一些江都王赐下的补身保养的药材所熬制而成的补品。范国相毕竟上了年纪,人的年纪一旦上去,身体的各项机能都不比年轻时,会比以往更加“脆弱”,加上范国相随行就封以来劳心劳力、竭诚奉公,大病没有小病却是不断。即便是小病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也是有伤害的。


    范国相对百里漾有辅佐之功,百里漾就封至今能够逐步掌控江都的权力,范国相功不可没。而即便刨除了这些,他也实在是一位可以信赖的慈和长辈,百里漾自然是不愿意他身体出了问题的,也希望他日后退休能够荣养安享百年。


    ……


    大王回宫,王宫宫门大开,使得这位江都之主可以驾马长驱直入。


    “王妃,大王回宫!”初禾万分欣喜地向颜漪来报。


    “已至何处?”颜漪自座上而起,一双满载秋水的眼眸中闪现出惊喜之色,她边说着边往殿门走去。事先并无传来百里漾回来的消息,此时大礼迎接已然是来不及了,但她就是想去迎他,更为了能够更快一些见到他。


    时间就是这么巧,当颜漪方跨出殿门时,迎面百里漾便向她走来。他是一个人朝她走来的,背对着此刻天边橘红的霞色,眼里有光,唇角微扬,不可忽视的是他手中捧了一束开得烂漫的鲜花,绿叶鲜嫩,衬托花朵的娇美,在眼下这片霜色的世界里端是鲜亮无比。


    颜漪有一瞬间的发愣,不知是为这捧鲜花还是为捧着鲜花的人。她回过神来时百里漾已至她跟前了,急忙要行礼,却被百里漾伸手托住手臂阻止了她的下摆,两人的目光对视。


    百里漾看着这张在这两月余曾在自己梦中出现过好多次的面容,如今人就在自己眼前,那些过去的思念尽数化为安然,眼里的笑意化为璀璨的光,将手中的花束往前递,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嘴笨舌拙,“回程路上所见,虽、虽是杂花,却是一抹亮色,摘来送予王妃。”


    他面上维持住了身为江都王一贯的镇定沉稳,但此刻内心难免有些忐忑与后悔。当时骑马乘风却是被偶然一瞥见的这一抹亮色惊艳,油然而生出的想法便是摘下回来送给王妃,但现在看来这捧花无非就是颜色鲜亮了些,却不是什么叫得出名字的名贵花草,不过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野草。如今采摘来送人,也不知道王妃是否会嫌弃?


    很快百里漾就发现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颜漪接过了他递过来的花束,面容上绽开了笑容,竟是比手中的那捧鲜花还要令人夺目灿烂,“多谢大王,我很欢喜。”


    她说的是“欢喜”,不只是喜欢百里漾送给她的这捧花,更是欢喜于百里漾送花给她的心意,也是欢喜于百里漾的归来。


    “喜欢、喜欢就好。”百里漾看着颜漪明亮的眼眸,憨憨笑了,并没有注意到颜漪说的是“欢喜”而不仅仅只是喜欢。


    “大王一路辛苦,且先进殿歇息。”颜漪说道。


    两人站在殿门前,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一直站在这里说话也不好看。况且百里漾从边境返程必是一路风尘,还是入殿沐浴更衣为好。


    “好,我们进去。”百里漾自无不可。


    大王回宫,整座王宫因为百里漾的回归而动了起来,最主要的是长乐殿与永延殿。因为百里漾一入宫门就直奔永延殿而来,柳姑姑便吩咐人将他的衣物送往永延殿去,又吩咐了一些事宜,在永延殿拜见百里漾后便告退了。


    正如范国相所言,小两口小别胜新婚,他们这些“闲杂人等”还是不要打扰小夫妻团聚了。王宫里不乏有眼见识趣的人,在准备好沐浴、膳食等事项之后,永延殿之中只留下了几个侍女在周围隔着一段距离立着等候吩咐。


    “大王先沐浴更衣还是先用膳?”颜漪问道。


    “唔,先沐浴吧。”百里漾嗅了嗅自己因为一路风尘显得灰扑扑、脏兮兮还有点味道的衣服,果断选择了先沐浴更衣。若是一身臭烘烘的坐在王妃对面用膳,莫说王妃嫌不嫌弃,就是他自己都要嫌弃自己了。


    浴池宽敞,热汤注入,空间里充盈着热腾腾的白色蒸气。百里漾身体浸入温热的水里,只露出一个头来,任由无处不在的水浸润身体的每一处毛孔,舒服地发出一声叹息。


    之前在永定大营的时候因为是冬季,加上那边取水不易,百里漾几乎是半月洗一次澡。当然,身为江都王,若是百里漾想要频繁地洗澡也不是不行,但他并不想劳师动众以及显得自己特殊,所以并没有这么做。


    这样造成的结果就是百里漾洗完没两日就觉得自己臭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男子的身体本来就出汗大,加上他又是在军营里,有时候操练也是跟着将士们一起的,一结束后整个人就一身的大汗淋漓。军营简陋,不能洗澡也不能由着汗水自己干,只能用热水擦擦身。但这无疑是不能替代洗澡的舒适的。


    背靠在浴池壁上,百里漾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回澡之后,想着王妃还在等他用膳,况且泡久了也头晕。他起身拿过浴池边放好的衣物穿上后去寻颜漪去了。


    “大王。”颜漪已在膳桌边候着等百里漾过来一道用膳。


    百里漾止住了她起身欲迎的动作,又看了一眼桌面上的菜色,见大部分都是他喜欢的,不用想就知道是王妃吩咐的,心里很是高兴但也不忘说,“不必只顾我,也叫厨房上些你喜欢的菜品。”随后他转头对初禾报了几道菜名出来,让她去吩咐厨房做。


    初禾微微有些讶异,因为这些菜名确实都是王妃喜欢吃的,大王能够准确无误地报出来,可见平日里有留心过王妃的饮食。她眼里的笑意深了些,见王妃没有不同意,当即领命去办了。


    今日大王回宫,王宫各处都打起精神候着,若是大王王妃有吩咐他们便立即能去办。初禾带着命令去到厨房,大厨们立即开火,一群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没过多久就将新鲜出炉的菜品送到了永延殿。


    时隔两月余,百里漾终于再次与颜漪一道坐在一起用膳了。


    一般用膳两人不怎么说话,只是很有默契地给彼此夹菜吃。这次也是如此,看着对面的王妃安安静静地用膳,即便不说话,百里漾心中却有一道温情脉脉在流淌,享受着一种岁月安然的感觉。哪怕进食的速度慢下来,但却是胃口大开,饭菜都无比的美味。


    这里不是永定大营。在永定大营之中凡事几乎都讲求一个效率,甚至连吃饭都是快速的。毕竟军营之中吃的是大锅饭,动作不快可能吃都没得吃饱。当然也不至于谁都来抢江都王的饭吃,只是氛围能够影响人,加上军营里事务繁多,忙起来的时候更是只求快速吃饱好继续办事。这种时候即便饭菜再美味可口囫囵吞枣下去也没啥滋味。


    百里漾巡视边境等同于出差,在外一切自然不能比在王宫之中。以往也不是没有出门许多日的时候,但如这回这般想回来的念头如此急切还是头一遭。其中缘由自然是因为……


    百里漾看了一眼颜漪,只觉得“我媳妇真是哪哪都好看”,她还是自己妻子,光是这么一想心中就充满了满足与愉悦。


    颜漪不知道百里漾心里所想,只是察觉到百里漾在频频看她,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被看的多了,她也不免有些羞涩。


    饭食毕,侍女们将膳桌撤走,初禾上前给二人沏了一杯香茗。一般的茶饮多了夜间容易睡不着觉,他们喝的是兑了果汁的,换个名称可以叫果茶。


    “我不在时,宫中一切可好,江都一切可好?”喝了一口茶,百里漾不错眼地看向颜漪问道。其实他更想直接问的是“王妃可好”,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口。


    第113章 剖白


    “国中政务有赖国相劳心操持, 一切安稳;宫中一应事宜也有柳姑姑相助,诸事无虞。请大王放心。”颜漪手捧着一盏香茗,朝百里漾看来的目光澄净无暇, 自带一股安然舒心,眼角的弧度微微向上弯起如新月,眸中清波更似一泓深水,仿若能令人深溺其中。


    百里漾出行巡视边境,自是要令人暂时替代他的位子留守江都, 相当于监国。以前都是范国相担任, 此次他将此重任交给了颜漪, 范国相从旁辅佐。这位置权重责任也重,即便是有范国相辅助, 也必然是劳心累人,更何况还有王宫之中的事务需要操持。


    颜漪不说自己的辛劳, 而是将功劳归功于范国相与柳姑姑,这是何等的谦虚。百里漾自己处理过那些事务, 知道有多繁琐劳神, 其中必然辛苦, 看向颜漪的目光中不自觉多了几分怜爱与喜欢,声线也是轻柔的,“国相与柳姑姑辅佐有功,我已知晓。王妃亦是辛劳,幸得王妃,我在外可无后顾之忧。”


    百里漾突然如此郑重其事的夸赞令颜漪有些微的不适与不好意思,颜漪眼眸低垂,一时间有些不敢直视他真诚的目光,自己在他眼中竟是如此的好。得百里漾如此信赖与爱重, 她心中触动,重新对上百里漾的目光,正待说些什么,百里漾却是先动了。


    百里漾久不见王妃,如今人就在自己眼前了,总想离她近些、再近些。他告诉自己,他们都是夫妻了,连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日常相处再亲密些也是无妨的。他起身离开自己的位席,挨到了颜漪身边,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只剩下了半臂之远。


    初禾等在殿内伺候之人见状似有羞涩,忙垂首退下了。


    “国中、宫中一切安好,你呢?七娘还没有告诉我自己可安好,国中可有刁缠之人与你为难?若有,你告诉我,我替你去收拾他们。”一番话百里漾说得极为豪气干云,说着他更是握住了颜漪柔弱无骨的手,好似要把力量传递给她一般。


    他凑得近了,感觉自己霎时间被颜漪身上散发出来的芳香包裹了。他一直觉得王妃身上的味道很好闻,虽然很大概率是因为她用了熏香,可是自己私底下也偷偷用过相同的熏香,效果却不如王妃的好。他只能归结于体质有异,毕竟他如今只是一个泥做的糙汉子。虽然难免有些遗憾和嫌弃自己,但是王妃香香哒他也能生出一股与荣有焉的自豪感。


    不知为何百里漾总觉得自己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人欺负了去。颜漪生出些许无奈的同时也为百里漾对她的这份维护感到欣然,但也不免好奇道:“大王觉得何人能欺负我?妾身可是大王之妻,玉牒正名的江都王妃,不看僧面亦看佛面,何人敢欺我?”


    她能这么说就是无人欺负的。百里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解释道:“江都总有些刁缠之人自觉有倚仗之势喜欢指手画脚、与你对着干。我初至江都时气焰最为嚣张,说一句能顶回来十句,想做什么都有万般阻力,实在叫人厌烦。不过现在好多了,他们再敢聒噪,便一个个将他们收拾了去。”


    他说这话时眉尾上翘,目光凌厉,显出别样的神采飞扬来。可见是极有自信收拾那些人为她出气的。


    “有大王在,自是无人敢欺负我的。”颜漪轻轻回握了百里漾的手,嫣然笑道。


    其实并不难想象百里漾初初就封江都时遭到了本地权贵世族怎样的为难。新王年少,难免会有人倚老卖老、倚仗家世通过欺负他来达到拿捏他的目的,何况江都本地大族向来以褚氏为首,地头蛇做久了,褚氏自然不愿意让新王凌驾顶上、真正掌控江都的权力。这些年褚氏等必然没有少给百里漾使绊子、使他难做,百里漾的处境一开始不能说是艰难,但想要做什么困难重重是必然的。


    但这些百里漾都挺过来了,在范国相等人的辅佐之下逐步收拢了自己的权力,打压分化江都本地的权贵世族,到如今可以说是真正掌控了江都,可以说是很厉害了。


    尤其是这次从边境回来之后,江都之内不知道有多少人心有戚戚然,缩着脑袋不敢冒头尚且来不及,哪里还敢出来生事。但他们缩着不冒头了,可不代表百里漾就愿意放过他们了。


    “此风不可长,必要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使他们不敢再犯。”百里漾与颜漪大致说了一下永定大营与远宁城的情况,他们是夫妻,是一体的,他要做什么总要与她说的。


    “边境离江都总归是远了些。”颜漪言简意赅说道。


    从江都至边境,哪怕快马加鞭也还有三日的行程。真有什么事情,三日的时间也足够改变许多事情了,也足以抹掉一些痕迹。


    “说到底还是褚氏坏事。”即便是已经在边境杀过一次人头滚滚了,百里漾如今依旧还是很生气,“军纪不彰,赏罚不明,这样的军队如何能够打胜仗。他日离渊来犯,如何抵挡敌人的来势汹汹。”


    亏他还以为褚氏虽然与他立场不合,但褚之邑这个定襄将军统领永定大营多年不出大错还挡住了离渊上一次的来犯,大局立得住也算是能将,结果只是将私心藏得深罢了。眼下永定大营没有出大乱子还是万幸,但任由他们再这么胡搞下去,迟早要坏事。


    眼看着百里漾如此气呼呼,颜漪只好给他顺毛,“幸得大王英明神武,洞察秋毫,让宵小无所遁形,还边境一片清明。”


    “我也没有这么厉害,更多的时候是傅殷他们在用心办事。”百里漾听得王妃这么真诚地夸他,颇觉不好意思,面皮有些微发热,自己并没有她夸赞的那么好。明明他这一世因为身份的原因听过的马屁以及阿谀奉承之语不知凡几,按理来说应该是有抗性的,但在王妃面前他建立起的防御墙好似很轻易的酒倒塌了。


    颜漪道:“大王有识人之明,使贤良之士各得其位、各展其长。”


    贤明之主当如是。颜漪觉得百里漾在这一点上已经做得很是不错了。可当她这么说的时候,百里漾的反应却是有趣极了,像是一个受了夸奖的孩童,有羞涩却也骄傲,嘴上谦虚表示自己没有那般好却把头昂得高高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中透出期待,期待你能再夸夸他。


    既然如此,她自然是从善如流了。


    喝了一盏安神的香茗,边喝边叙话,等结束时已经到了就寝的时间了。百里漾其实还不想睡觉,他许久不见王妃了总觉着有说不完的话想对她说(两月余两人书信没少往来,但书信终究浅薄有限),仅仅是多看王妃几眼总是好的。


    颜漪却想着他返程奔波辛苦,哪怕眼下看着精神奕奕身体实则是疲乏的,劝他早些休息,来日方长。她口中的“来日方长”说服了百里漾,将近处的烛火吹灭后,两人很快躺到了榻上。


    这时候已经很冷了,外面寒风凛冽,冻得人直打抖,但殿内有地暖,哪怕四周开了几扇窗通风,可内殿深深,又隔着好几扇屏风,风难以长驱直入,寒意消融。离得远些掌有几盏烛火,使得殿内并非全然的黑暗。


    两人并着躺在床榻上,盖着同一张被褥,距离很近,不到半臂。这般距离之下,百里漾稍微扭头就能看到颜漪朦胧的脸部轮廓,弧度仿若也是被精心描摹过的,勾勒出极致漂亮的侧颜。他静静看着,静谧的夜里只有隐隐呼啸的风声以及彼此浅浅的呼吸声。


    “大王还不睡么?”颜漪不免有些无奈,这人睁着眼睛不睡觉一直在看她,却始终没有其他的动作。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在此时此刻着实是有些“扰人”了么?


    “唔,马上就睡。”见自己好像是扰人清梦了,百里漾连忙把自己摆正好睡姿,闭上眼睛,做出一副马上要入睡的姿态。


    不知过了多久,被褥之下,颜漪感觉自己的手指被勾了勾,见她没有反对,动作的主人更是“变本加厉”握住了整只柔荑。颜漪只好再次睁开眼睛,转头看向身侧的人。


    殿内因为远处点着烛火的缘故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可视线却是昏暗的,她刚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影子,那影子便欺身而上笼罩在她的上方,那一瞬间,她有些紧张起来。


    “大王?”


    “王妃,我可以亲你么?”黑暗中,百里漾感觉自己的声线有些颤抖,即便是如此进的距离之下,他也很难看清王妃面部的神情。或许是他想念王妃的次数多了,也或许是这副身体真的是很容易激动,更或者是兼而有之,当两个人靠的近时,他的心底猛地蹿起一把火,并无比迅速地将他整个人都烧着了。


    他想亲近王妃,想要彼此更亲近,乃至最后亲密无间。


    颜漪的睫羽轻颤,她看向上方的人,明明是寒冷的季节,她此刻却只感受到了一股火热,这股温度极具传染性,从他们交握的双手迅速地烧到了她的身上。


    她不说话,让正在等待着的百里漾渐生了退却之心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交握的手上传来一股轻微的拉力让他朝前近了近。


    百里漾惊喜,他身体继续前倾很轻易地就衔住了那抹柔软的唇瓣,两个身影在黑暗之中逐渐交叠,接下来的事情自是不便言说了。


    许久都没有睡过如此安稳的一次觉了。前两月余宿在永定大营,各方面自是比不上在王宫之中。虽说百里漾也不是那么娇贵的人,非要锦衣玉食才对得起这一世的精贵身份,可到底是不一样的,不在物欲而在精神。如今回来了,他才有一种倦鸟归巢的安心感。


    昨夜一场好梦过后,身体得到充分的休息之后精神随之变得无比充沛。百里漾自酣睡中醒来之后,眷恋这一刻的温暖,躺在被褥里懒洋洋的不想动。他怀里还拥着王妃温香软玉般的躯体,略微垂首就能看到她恬淡安然的睡颜,目光再往下一些,看到了一朵朵雪地红梅。目光仿若被烫着了般收回来,想起自己是这始作俑者,不觉羞赧,但唇角忍不住上扬。


    百里漾见怀中人依然在安睡,也不想有什么动作惊扰了她。反正时辰还尚早,今日似乎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赶着处理,偷一下懒也是可以的。此刻什么都不去想,安安静静地躺着,放空一下自己也是好的。


    寝殿内无有动静,初禾等人不敢如往常一般进来打扰二人的安睡。大王昨日可说过了,他要睡到自然醒,他们安静等候主子醒来再伺候便是。


    “大王,该起了。”等百里漾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颜漪给唤醒的。他睁开有些迷迷瞪瞪的眼睛,视野里王妃的身影逐渐清晰。果然是安逸使人懒惰,他之前不知不觉间又睡着了。


    “唔,好,这就起。”百里漾懒懒地应了一声,冬日里温暖的被窝实在是令人难以割舍。他懒洋洋地半坐起身,看着已经起身的王妃用金帐钩将帘帐勾起,外面伺候洗漱更衣的侍女依次捧着用具鱼贯而入。


    这下也不好再懒床了,百里漾闭眼缓了一下神,然后起床。


    今日在洗漱更衣之前多了一项沐浴,两人分开沐浴洗漱,再次相见的时候便是在膳桌前。时隔两月余,他又能与王妃一道用早膳了。


    百里漾胃口大开,早膳便多用了些,后面觉得有些撑住了,干脆邀王妃去花园走走消食。但外头实在是太冷了,他刚牵着王妃的手走出去两步便后悔了。他皮糙肉厚的不要紧,冻着王妃染了风寒可不好了。


    “大王?”颜漪见他走了两步便不走了,拧着眉毛一脸沉重,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我们不去了。”百里漾闻声转头看向颜漪,手里握着的柔荑已经染上了些许凉意,他忙握得更紧了些,以期将自己的体温传过去,解释道,“天太冷了,我们在殿中走走就好了。”


    天地造物有其奇妙之处,放在男子与女子身上尤为明显,至少这一点百里漾体验最深(毕竟不是谁都有如此神奇的遭遇前世为女今世为男的)。以前就听说冬日时男子的身躯就如同火炉,如今百里漾自己亲身体会了,确实气血旺盛,妥妥的一个大型人形取暖器。女子的身体就恰恰相反,至少是没有男子这么“热气腾腾”的。


    如今正是寒冬腊月,头顶的阴云不散,眼看着似乎要下雪了,温度再降,寒风吹过来身子骨弱些的都要直打哆嗦。百里漾这年纪正是气血方刚的时候,加之从小习武比一般人抗冻,可颜漪不行啊。他握着手中的小手都觉得有些凉了,这可不行。


    百里漾当即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到颜漪身上,一面拉着人往回走,边说道:“冬至将近,天儿只怕会越来越冷,保暖务必要做好了,火炭之类的取暖之物别省着,若是冻病了要喝苦得不得了汤药不说,身子也难受,多不值当啊。”


    他还朝初禾伸手示意她把手炉拿过来。


    初禾转身就要去,被颜漪阻止了,一双含着笑意的水眸看向百里漾,交握的手也微微用了些力气,略略有些无奈,“大王,我还不是很冷。”况且他们已经步入室内了,殿内烧了地龙,待的久些就不是冷而是热的问题了。


    百里漾看着差点被他裹成熊的颜漪沉默了一下,好像是有点穿多了。不过,他看着姣好的容颜,心想,即便是成熊了,王妃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


    但还是有点小尴尬,百里漾轻咳了一声,“我是不是有些絮叨了?”


    颜漪当然不会让他这样想,“大王关系爱护于我,我、心中欢喜,怎会觉得大王絮叨。天气寒冷,不只是我,大王也应当注意保暖,勿要生病了才是。”


    百里漾听得心中欢喜,点头应道:“放心,我不会生病的。”


    他还想陪颜漪再坐坐一些时候,但长乐殿的宫侍过来禀报说范国相求见。百里漾没有想到范国相来的这么快,虽然知道范国相今日必定回来求见他,但不能等吃午饭之后再来么?


    百里漾眨了眨眼睛,还未想好如何回那宫侍便听到王妃格外善解人意对他说道:“大王国事要紧,我这里不妨事的。”


    范国相特意来求见,必然是为了公事。


    虽说此次百里漾巡视边境之前亲口吩咐“一应要务,禀与王妃”,但颜漪毕竟是第一次监理江都国事,许多事情更多的是已经拟出了处理方法然后禀报于她知晓决断,真正办事的还是范国相这群人。如今边境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后续还没完呢,如何处置应对还需要与范国相等人开小会讨论,等过几日的廷议怕是还有的争论一番。


    范国相昨日没来找百里漾是念着大王刚回来与王妃小别重逢不好打扰,耐心等过一日才来求见的。


    “那我便去了。”没办法,百里漾在内只好如此说道。


    毕竟范国相此刻怕是已经在长乐殿的小书房等候了,也不好让忠心的老臣久等。虽然作为江都的君主,百里漾有任性的权力,他当然可以让为人臣子的范国相等人等候或者改日再来,但这显然并不是一个合格且成熟的上位者该有的行为。百里漾要是真的这么做了,就朝着长夏王靠拢了,而且以百里漾的为人也做不出撵走年迈忠诚的老臣这样的事来。


    无法,百里漾只好暂时告别王妃,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王妃,大王且舍不得离开呢。”看着百里漾依依不舍地离开,初禾忍不住打趣道。大王爱重王妃,她作为随从远嫁来江都的“娘家人”心里比谁都高兴。大王看重且愿意维护王妃,那么在这江都的地界就无人敢欺负、对王妃不敬了。


    “促狭的你,大王你也敢在私下胡言。”颜漪警告了初禾一番,但眉眼间却带着清润软暖的笑意。


    他待她自然是好的,好到她搜寻遍记忆认知中的每一对夫妻都无有他这样好的。乃至于百里漾去边境之前同范国相等人说的那句“一应要务,禀与王妃,见王妃如见我”都令她震惊了。他知不知道这句话的份量有多重,从来都没有过王妃监国的,相当于是把权力分享给了她。虽然那只是短暂的,可到底是不一样的。


    这固然也是颜漪自己想要的,但她从未想过百里漾竟如此轻而易举地就给了她,反倒叫她无所适从了。她想,他说过他们是夫妻,从此夫妻一体,他真的是很认真在说、在做的。


    初禾知道背后议论大王不好,但她是由衷为颜漪高兴,也只是在颜漪面前说,知晓分寸,训过一句便罢了。但训过之后,见主子低眉沉思,似陷入了什么纠结难解之事。初禾不敢打扰,只敛息安静候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颜漪回过神来,微蹙的黛眉慢慢松开,招来初禾吩咐道:“大王与国相等人议事,不知何时能结束。先叫厨下多备着午膳,若是长乐殿那边传膳也能来得及。”


    “是。”初禾应下了,当即令人传令到厨房去。


    颜漪转面朝外仰视天光,天依旧是阴沉沉的,大有风雪欲来之势。她静坐了片刻,叫初禾将冬至贺冬赐礼的单子拿过来给她过目,有些细节还需要再斟酌一二。


    “这些国之蛀虫,贪赃枉法,损公肥私,使纲纪不存,民亦受其害,若不尽除之,国将难安。”


    “褚之邑为定襄将军,边境一片污遭,他岂是纯白无暇之辈。”


    “此事必定要追查到底,臣请彻查,不能漏过一个害群之马。”


    长乐殿的小书房之内,在详细得知了永定大营与远宁城的事情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之后,一时间群情激昂,严厉痛斥那些贪官犯将,更是要求继续严查下去。他们万般义愤地说了一通,顺带着提出了不少可行的建议。百里漾都听在耳中,但并没有立即做出决断。


    “褚氏其心不轨,为王臣却不忠王之事。永定大营何等重要,大王是信任他褚之邑才将边境安危托付,然而永定大营乃至远宁城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无论如何他都难辞其咎。臣请大王革去褚之邑定襄将军之职,押解回江都,听候发落。”


    边境之事虽然令人愤怒,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好在大王巡边及时查出此事,将事涉边境将领官员处置,及时遏制住了事态发展,实乃大幸。可事情到这里绝对不是结束,不少人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打压褚氏的机会。


    此刻能在长乐殿的小书房开会的无疑不是百里漾的心腹或是能够确认忠于百里漾之人,那么他们思考问题时必然是立足于百里漾的立场的,凡事考虑更多的也是百里漾的利益,毕竟他们需要为主上分忧。而褚氏无疑是他们为主分忧的一大重点对象。


    整个江都谁不知道褚氏现任的族长褚之彦的嫡长女嫁给了定安王为妃,今年初时这位王妃还为定安王生下了嫡长子,褚之彦与定安王翁婿关系愈加亲厚,褚氏更是要为那位出身高贵、胸有远志的女婿分忧卖力了。


    只是褚氏立足于江都国的土地,表面上做着江都王的臣子,实际上却是想方设法地行损江都而利己、以权谋私的勾当。褚氏心里究竟打着什么主意,人尽皆知。


    偏偏褚氏算是江都本地的第一大族,树大根深,势力不俗,很是难铲除,实是令人如鲠在喉。这几年虽已经打压下去不少,打着褚氏标签的人在堂上已少见了,但也只算事剃除了血肉部分,真正的主心骨还没有动到。主心骨不倒,褚氏这颗大树也难死。


    而褚氏的主心骨,褚之彦算一个,褚之邑也是其中一个。巧的是这两人一个掌文,一个掌武,皆在江都位高权重,而褚之邑涉及的更是最重要的兵权。


    没有人会愿意将足以威胁自己身家性命的大杀器放在一个不站自己而站在对手那边的人的手里。褚之邑是统帅军队的将军,然而这个将军实质上并不忠诚于名义上的君主而改投他人,换作是谁做这个君主睡觉都不能安稳。


    百里漾也一样,底下效忠于他的臣子也是如此。他们之中早就有人盯上永定大营里,盯上了褚之邑的定襄将军之位,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如今机会来了,如何能不令人激动。


    请求将褚之邑革职的人不少,但他们说出来之后却发现无论是范国相还是大王都没有回应他们,于是沉默,沉默之后也明白了二人当前并没有这个想法。不,或许是有的,除了这样的事情,会有这样的想法是人之常情,大王他们也必然想过的。


    想过了,后面却否了,那必然是有不得不否的原因。


    这些人能走进长乐殿的小书房中必然是没有蠢笨的,他们很快想到了百里漾此次巡边的主要目的,而后唯有扼腕叹息。若非是为了江都的大局、为了大衍的大局,此次褚之邑决计没有这般好过。虽然很可惜,但也只能就此放过他了。


    范国相见他们一个个都想明白了,也不继续在褚之邑的问题上再多赘言,而是说道:“克扣粮饷军资,低价转手,再将金银运藏回江都,整件事要做成殊为不易。其中层层转手不说,还要打通关卡,掩人耳目,只边境一方有人可做不来,必有其他人策应。而贪墨的金银也大多被那些人藏匿回江都郡城之内了。”


    边境条件清苦,将士们绝大部分时候更是待在军营之中,即便是偶尔休沐去远宁城花钱的地方也不会太多,真要是一掷千金了也太显眼了。那些贪墨的犯官犯将不会选择将金银藏匿在边境,军营里也注定不会是一个好藏钱的地方,稍不留神就容易被人发现了。聪明的做法就如同被枭首示众的罗营将那厮一般,以契书为凭,在江都郡城之内就可以兑付金银。


    这固然可以省去了金银转运的问题,两相得宜,但也只是省略了整个贪墨流程里的一小节而已,粮草军资到底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不会凭空消失,也不会凭空从一个地方变到另一个地方,销赃洗白、改头换面成为普通的货物都需要过程,期间必然要有人经手。而整个过程是一环扣一环的,但凡其中出现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就必然会面临暴露的风险。


    在场之人都听懂了,这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罗营将那些人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都别想跑了。罗营将那些人大多身上都带着褚氏的标记,此事办得好了必然能够重挫褚氏。


    想到此处,一个个皆精神振奋。


    事情走到这一步亦是不难办了,顺藤摸瓜便是,但也要防着褚氏等人抢在前面销毁罪证、及时止损。大方向是有的,初步的涉案名单也有,剩下的就是如何安排人去做。


    小书房的会议一直开到日落时分,期间百里漾留他们在长乐殿用午饭,期间有人出去,拿着百里漾签发的手令点兵点将去拿人。


    兵贵神速,真要是还等着廷议给那帮人扯皮争论的时间,黄花菜都凉了。


    百里漾再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外面还飘着雪,踏入永延殿前掸去了落在身上的雪花。颜漪闻讯迎上来,替他脱去了身上的黑色大氅。他本想牵着王妃的手一同入内,刚有动作却发现自己的手都冻红了,只好作罢。


    “外边冷,大王冒雪过来,先暖暖身子。”颜漪见百里漾这时候还过来心中自然是欢喜的,看他从外面进来带了一身的寒气,怕他冻着,将自己的手炉给他捧着,又拉他到炭火盆旁取暖,又问道,“大王可用膳了?”


    先前长乐殿那边来人传百里漾的话说议事不定何时能结束,让永延殿这边不必等他用膳,百里漾是担心王妃会等他用膳反倒让自己饿肚子了。但百里漾还没有问呢,颜漪倒是先问了。


    炭火盆里烧的是一种叫做银丝炭的木炭,表面较一般的炭火灰白些,因为燃烧释放的热量大以及烟少,冬日时富贵人家会在室内放置炭盆将其置于盆中燃烧取暖。但毕竟是在室内燃烧,依旧是要注意开窗透气的。


    百里漾把手伸到炭盆上烘手,另一只手摸摸自己的肚子,睁着一双眼睛看着颜漪,没有说话但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颜漪掩唇轻笑,转头吩咐初禾叫小厨房将灶上一直温着的饭菜端上来给百里漾食用。


    面对百里漾带着些许惊喜的目光,颜漪道:“虽说大王已令人过来传话说不必等用晚膳了,但想想还是备着为好。”


    这是不确定他有没有用晚膳、会不会在议事结束后过来,但还是让厨房做了晚膳备着。百里漾意识到这一点,心中熨帖,笑着邀请道:“王妃可还有胃口,一道用可好?”


    “大王且用膳,我就在边上候着。”颜漪婉拒了百里漾的邀请,她已经用过晚膳了再用晚间就不该积食睡不着觉了。


    外面风雪大作,殿内却被烛火投射的暖融的光照亮了一隅。百里漾吃着酒菜,旁边坐着颜漪,暖黄的烛光照在他们身上,安静也温馨,形成了一片别人融不进去的氛围。


    “夜深风雪愈重,今日又忙碌一日,大王何不在长乐殿用膳安寝?”颜漪问道。


    她其实没有想过百里漾真的会再过来。正如她所说,与范国相等人议事一整日的百里漾更好更便捷的选择是在长乐殿用膳就寝,何必冒着风雪过来永延殿。长乐殿本来就是百里漾就封以来的起居之所,今夜就是在那里住下又能如何。


    颜漪承认,她在得知百里漾今晚不会过来用晚膳甚至很有可能也不会在永延殿就寝时心中升起了一抹难掩的失落。


    那时她才恍然记起“百里漾本该居住在长乐殿”这个事实。只不过是她来了江都之后百里漾一直歇在永延殿,两人几乎同进同出,早晚都能见到彼此,甚至百里漾都将臣子奏事的书简搬到这边来处理。这样的日子久了,让她都快要忘记了如她与百里漾这样的夫妻该有的相处模式是什么样的。


    这世上权贵之家的夫妻分院别居的比比皆是,遑论是坐拥一国的诸侯王。在没有娶她之前,百里漾本来就是居住在长乐殿的,倘若他哪一日重新住回去也是应当的。他们成婚以来的相处模式本就是这世间“少见的异常”,即便不是现在,日后也终会回归“正常”的。


    这种“正常”才是世间常态,在知道有这桩婚事之前她本就预想过也是接受的,怎么如今却是隐隐生出了几分不愿来?


    其实颜漪自己知道答案,是百里漾这段日子待她太好,他的一切言行举止甚至一些所思所想让她生出了一种错觉,一种期盼与渴望,觉得这样的日子如果可以持续下去也未尝不好。但期盼与渴望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们所指向的美好愿景是需要追逐才能够实现的。实现愿景的道路必然是艰难的,需要追逐的美好之物皆是难以获取的。


    他们这样的出身,背后更是牵涉众多,怎么可能如同寻常夫妻那般。只是百里漾这段日子待她太好了,好到她生出了错觉,好到她几乎要忘记了一开始自己在决定迈入这场婚姻的自己的“初心”。


    颜漪觉得自己应该“清醒”过来,她不该去期盼那些难以企及之事,也不该生出这种难以达成的期待。须知期望越大,将来落空时的失望也就越大。他们这样的人家,一旦踩跌落空底下很有可能就是万丈深渊。她不敢去赌这个可能。


    在这桩婚事里,她应该比百里漾更该保持理性与清醒。毕竟在这张桌上,他们手中拥有的筹码数量是不一样的,世人待他们的宽容程度也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地位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先入戏的,从一开始就更容易输,不是么?


    但百里漾待她属实是真的好,她能够感觉到他在用心且真诚相待。他真的是一个很不一样的男子,即便是放在寻常男子之中也是少见。他倾诚以待,自己也并非全然的木石之心,她不能否认,那样的美好愿景对于自己是有吸引力的。如果,对方是百里漾,是今时今地赤诚待她的人,她愿意去尝试。


    而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她对百里漾并非没有触动的,她从一开始的接触就好奇百里漾的与众不同,并且随着时日的推移以及接触的加深,她的好奇并没有因此削减反而愈发加重了。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之中,她对百里漾的在意也在加深。因为喜欢了,才会在意。


    喜欢百里漾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情,发现自己喜欢上百里漾于颜漪而言也不难。


    无人知道自得知百里漾很有可能今晚不会过来之后,颜漪的眼中便再也看不下手中书简上的一句半字,陷入了对她与百里漾未来该如何的迷惘与纠结之中。理智的做法无疑是顺其自然,不去问不去管多余之事,她只需要做出符合江都王妃身份的行为就是最合宜的。


    那时她已经想好并选择做出抉择了,只是百里漾突然的到来将这一切重新搅乱了,对着百里漾那双澄澈分明的眼睛,她终究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百里漾并不知道在他不在永延殿的这段时间里颜漪想了些什么,他此时也不会明白颜漪的纠结与顾虑,但他敏感地察觉到了王妃此刻的不同寻常,他看不太懂王妃眼眸中蕴含的情绪,她问他问题绝对不仅仅是字面上的。


    她想知道什么?


    气氛变得沉凝,百里漾用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短时间内想不明白王妃为什么要问这话,但他选择真诚,诚如王妃所说,为什么不在长乐殿用膳安寝,偏要饿着肚子冒着风雪跑来永延殿呢?


    看着颜漪近在咫尺的面容,百里漾忽然笑了,甚至笑得有些傻,“我只是想着七娘可能在等我,不想你空等。当然,更多的也是因为长乐殿中没有王妃,我想去有王妃的地方。”所以哪怕是饿肚子也没有关系,被雪淋了也不要紧,他只是想来到王妃身边。


    说出这样的话无异于当面表露心迹。即便他们如今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但表白这种事情对于百里漾来说还真的是两世头一遭、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他感觉自己现在浑身都在发热,胸腔里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仿若下一刻就要破胸而出了。他现在的脸不用手摸就知道一定很烫,就是不知道脸有没有变红。


    颜漪愣住了,是切切实实地愣住了。她看着百里漾羞红的脸、强自镇定与她对视的眼睛,愣了片刻,在百里漾忐忑不安中,面上缓缓绽出笑颜。


    百里漾大受鼓舞,上前执起王妃的手,“我喜王妃,不知王妃亦喜我否?”


    他们的结合不是源于爱,一开始的初见其实算不上多美好,但他们已经是夫妻了,走不了正常先恋爱后结婚的流程,但可以走先婚后爱的程序。他不想他们走到最后,明明是最亲近的关系,却也是最为疏离冷淡的。至亲至疏夫妻,他并不想走到那一步。


    “我喜王妃,更喜七娘。”剖白心迹这种事情迈出第一步很艰难,但一旦迈出去了,后面就很轻易顺畅了。百里漾看着颜漪,亮晶晶的眼睛中是真诚也是希冀,声音略有低沉,“亦盼王妃喜江都王,更喜百里漾。”


    并非百里漾自夸,而是事实如此。这世界上喜欢江都王的人可以有很多,身为江都王妃,颜漪喜欢自己的丈夫江都王是再应当不过之事。


    可江都王妃喜江都王与颜漪喜百里漾是不一样的。百里漾想要的是后者,他的王妃向来聪慧,不会不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后面颜漪是如何回答的?百里漾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君待我以诚,我当以诚报君。”


    他的王妃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百里漾却感知到王妃是喜欢他的,或许还没有到爱的程度,但这已经足够令人欣喜若狂了不是么?欢喜过后,他几次三番将这话拿出来反复咂摸,明了这话换一个说法应该是“惟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他觉得没什么不好的,爱一个人自然是希望能够得到对方回应以爱,能够相互呼应的才是爱最美好的模样。


    这一夜,百里漾因为过于欢喜而精神亢奋,白日里几乎不停歇地议事带来的疲惫都被一扫而空,他拉着颜漪想做许多的事情,但又不知道做什么,最后干脆变成了颜漪任何事情他都要粘着,一整个乐傻了的模样。


    这一夜过后,如初禾这般在百里漾和颜漪身边伺候的宫侍发现两位主子的关系似乎变得更加粘腻热乎了。大王几乎是时时都要粘在王妃身边,那痴缠样都要没眼看了。只有看到王妃,大王眼里立即就看不见其余人了,要快步在第一时间抵达王妃的身边。哪怕依旧端着大王的仪态架子,可那闪闪发亮的眼睛配上大步向前的动作,让初禾甚至怀疑若不是大家都在看着,大王就要又蹦又跳奔向王妃了。


    而王妃待大王似乎与此前没有多大的不同,但那就是一种感觉,初禾也说不上来具体的,总之就是感觉自己的存在愈发插不进他们三人了。好些时候,她感觉自己就不应该在这里,但到底要在哪里,自己也弄不明白,有种进退两难的感觉。


    如果初禾拥有百里漾前世的一些知识,她就会知道有一个词汇可以精准描述她现阶段这怪异的感觉——灯泡。没错,她如今的状态杵在百里漾和颜漪身边就宛若一只大瓦灯泡。


    但不管怎么说,主子们的感情和睦、关系愈发亲近是她们所喜闻乐见的。毕竟主子们好了,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才能过得好-


    作者有话说:更新了。


    第114章 处置


    百里漾与颜漪自从那夜相互剖白心迹之后, 日子是过得越来越好了。他们是好了,有些可就倒大霉了,当然, 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冬至之前的最后一次廷议,有廷臣当堂参奏永定大营及远宁城贪腐之事,附列出了一长串的名单,一一弹劾名单上之人,并呈上相应的罪证若干, 请求将名单所列之人抓捕入狱, 令他们认罪伏法。百里漾令人将名单与罪证呈上, 览阅过后,当场准许。立时便有人急了, 按捺不住出列道:“事关重大,岂可轻忽?证据不明, 一下子抓捕如此多的官员,恐引发动荡, 请大王收回成命。”


    此言一出, 顿时有不少人附议。


    这些人之中如此着急忙慌地阻止, 不外乎是存了私心想要保下那些牵涉其中的官员,或因为沾亲带故,或因为派属利益驱动。


    “轻忽,证据不明?”崔栋出列说话,目光睨着那些反对之人,露出鄙夷,“罪证在此,尔等看都不看一眼就说证据不明,究竟是证据不明还是尔等没长眼睛, 或是长了眼睛却不用,全当摆设用?奉劝诸位,有眼睛就不要装瞎,也不要当别人也瞎。”


    武将说话多是直白,崔栋对这帮人没有什么好感,一番话直接是将他们虚伪的脸皮生扯下来扔到地上踩,怼得他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反驳却说不上话来。


    因为罪证确实是实打实的,他们对于想保下的那些人究竟做没做贪墨枉法之事心里门清,但依旧是垂死挣扎想要保一保人。其实他们内心深处最卑劣的想法是以势压人,他们人多,代表的势力也大,即便是大王也要因此退让一二。以前他们就是这么做的,大王最后也退让了不是么?


    但是他们急昏头的脑袋是忘了,今时今日已经不是数年之前了,百里漾不是那个初到江都、无人可用、势单力薄的江都王,褚氏也不是那个跺一跺脚江都就震三震的怀郡褚氏了。褚氏这把大伞已经不再罩得住他们,他们的好日子已经结束了。


    “褚卿,此事汝你为当如何处置?”一片寂然之中,百里漾问褚之彦道。


    “家事有家法,国事有国法,律法如何自当如何。”褚之彦说道。


    “大善。”百里漾冠冕之下看着褚之彦的目光颇为意味深长,“卿有此觉悟,本王深感欣慰。”很难不说这是讽刺了,听的人面面相觑、面上不禁浮起诸多怪色,唯有主角褚之彦面不改色,气定神闲地拱手作揖退回原位。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江都郡城之内可谓是风声鹤唳,当然这是仅限于对那些牵涉进边境贪墨之事的人而言的。统管刑狱之事的府衙兵将按照抓捕名单直接上门抓人,视情节轻重决定是抓某一个、几个人还是全家下狱。逃是逃不掉的,一旦发现该被抓的人不见了,通缉的画像酒会被张贴各处,四处城门更是已加强了巡防、严查进出之人的身份。而意图藏匿潜逃者,罪加一等;包庇藏匿者,坐与同罪。


    “你干了什么?好端端的一个家生生被你搅得要家破人亡了。”


    江都郡城中某一官员家中,刑狱衙门官兵上门抓捕这家的男主人,并查抄家中财物。官兵押解戴枷男子从书房中出来,他的妻子情绪崩溃,绝望之中冲到丈夫面前又捶又打,哭喊着骂他,“你要我们娘俩日后怎么活,要怎么活啊?”


    男子本因被逮捕心如死灰,被妻子扑上来打骂,登时怒从心头起,一脚将她踹倒在一旁,目光凶狠,“我拿回来的那些金银难道你没有花用么?见天的就知道花钱,与人攀比饰物,旁人有的你都要有,不给就回家与我哭闹。我落到如此下场,你就没有半分责任?果然,圣人诚不欺我,娶妻不贤,为祸三代。悔不当初娶你这泼妇入我家门。”


    “你怪我!”妇人气得指着丈夫的鼻子骂,“分明是你在外头养了个小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有什么好东西都往那送,我呸!”她也是一个凶悍的,爬起来扑将上去对着丈夫的面门又抓又挠,估计是狠极了,用了狠力,直将人脸上挠出来几道血痕来。


    眼看着这对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狗咬狗实在不像样子,官兵立即将两人分开,带着人和查抄出来的财物离开了。离开之前还对那妻子说道:“你家只问罪你丈夫一人,但他贪墨数额过大,情节严重,要查抄家产充公。此处宅子亦要收走,限你们十日之内搬走,若是限期不走,别怪府衙后头来上门‘请’人了。”


    官兵走后,看着家中一片狼藉混乱,想到日后不知该何去何从,妇人又是忍不住一阵哭天抢地抹泪。但此时哭泣后悔 又有什么用。她身为自己丈夫的枕边人,多年夫妻,丈夫干的那些勾当即使一开始不知道,但看到丈夫时不时偷偷捧回来的金银财宝就该猜到些什么了。


    诚如她丈夫所言,那些金银财宝她也不是没有取用享受过的。花用的时候快活了,却没有想到后面会被查出来,引来官兵上门拿人抄家。


    这段时日里,同样的情形在城中也不止发生一回,至少这家相对而言还算是轻的,只男主人一人入狱,家中财产被查抄而已。有的则是全家上下都被镣铐拷走,后面不知道要如何发落,但少不得人头是要落几颗的。


    “这些人当真是死不足惜。”


    颜漪刚进得长乐殿的小书房来就听到百里漾怒骂了一声。她刻意加重了些脚步声让看书简看得入迷的百里漾发现了她的到来。抬头见是她,百里漾的怒气稍减,招手让她过来。


    “大王为何事发怒?”颜漪是来给百里漾送暖身汤的,将汤放在桌案上后问道。


    这段时日因为查处贪墨之事引得百里漾要处理的事务增多,忙得都有点脚不沾地了。一开始的两日他频繁地往返于长乐殿与永延殿之间,颜漪心疼他这样来回跑,天气又冷了,他又这样忙,若是冻坏生病可不好。她劝百里漾不必这样来回奔波,先紧着忙政务要紧。百里漾不愿意,上班这么辛苦还见不到媳妇,想想都悲催。可王妃的顾虑也确实有理,于是聪明的他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让颜漪住到长乐殿来。


    主意可行,于是颜漪就住到了长乐殿来。


    “还不是这些贪官蛀虫,此前我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他们有多能贪,可最终他们还是刷新了我的认知。”百里漾手里捏着的正是刑狱衙门呈递上来的抄没清单,一桩桩一件件看下来,实是令人火大,“这么多钱花出去了,竟是有半数都流进了他们的口袋里。难怪一个个平日里都衣轻乘肥,原来是这般由来。”


    贪墨这事古来有之,是极难完全杜绝的,在如今这时代背景之下尤其是如此,甚至在一些地方区域还是普遍存在的,有时候即便是皇帝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里漾也知道情形如此,他也不可能将所有伸手之人都揪出来打杀,对一些明知道是捞油水的行为也只是当做瞧不见。但这有一个前提,不能过火。


    有些钱动一点不耽误事那算不得大错,但把手伸到赈灾、修河堤、军饷这些上面,那就绝对不能容忍了。更让百里漾生气的是,这些人里面贪得最多的反而是那些出身优渥、家世显贵之人,其余人十个捆在一起都没有这一个贪得多。


    对此,颜漪看得明白,“正是这些人自小锦衣玉食,过惯了好日子,他们比一般人更难忍受不能恣意挥霍的生活。”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百里漾叹道。


    其实不只是由奢入俭难的问题,更根本的原因在于那些人的根子就是坏的。他们自小就受尽家世身份带来的特权,锦衣玉食地养着,出则前呼后拥,动则挥金如土,偏偏不思进取,又自以为高贵,视人命如草芥,截留这些事关万千百姓生计的款项供自己挥霍。对于这些人而言,贱民的生死何足道哉,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快活。


    “亏得他们还自诩‘以诗书仁义传家’,家中却教出了此等寡廉鲜耻刻薄不仁之辈。”颜漪手里翻看着这些清单,眼眸中有厌恶,问道,“大王要如何处置他们?”


    “自是依律处置。他们伸手的时候就该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百里漾眉眼若落霜,提笔在刑狱拟出的裁决下勾决,决定了这群贪赃枉法之徒的结局。


    被抓的这群人好多其实不只有贪墨这一罪,但好些人仅贪墨这一项就足够人头落地的了。像这种情节极其严重且要数罪并罚的,百里漾直接给他们安排抄家问斩大礼包,本人立斩不赦,抄没家产,女眷罚为奴,男丁或流放或充军。有协助作案的,依照情节轻重处罚。往下就是稍轻一些的,本人问斩抄家,其余就不罪及家人了。再往下就是罢官杖刑,还能留下一条命来。


    “刑狱司这回的差事办的漂亮。”刑狱司呈上来的奏事之上写的内容只是拟判,真正的裁决是需要百里漾画了红勾才能下发执行的。他一条条看过去,发现并没有裁判不当之处,他只需要勾决就可以了。这就令他省事许多了。


    “这傅殷还真是一个人才。”百里漾将手中的奏本递给颜漪看,“七娘,你看,这些裁决有许多都是他拟的,办的很是妥帖。”


    他递过来的动作很是随意,颜漪接过来看也是随意。她也是懂得一些律法的,即便不清楚,奏本上面也列明了,连拟判的原因也写得分明,并不令人难以看懂。


    “如此看来,此人确为良才。”颜漪颔首,看向百里漾,将奏本递回给他,“听说大王能够顺利查处永定大营以及远宁城一应事,此人亦是功不可没。”


    “确实如此。”百里漾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一截冷白如月的皓腕,心痒痒,顺从自己的心意一手接过先将奏本放到一边,另一只手握住了那截手腕,将人拉到了自己身边坐着。


    他身下的坐榻坐下一个人绰绰有余,但若是要再坐下一人就不免拥挤了。但这个问题也不是没有解的,颜漪坐进来之后因为空间局限她只能挨着百里漾很近很近,百里漾一伸手就将她半拥在了怀里,两个人一下子呼吸可闻了-


    作者有话说:赶在十二点之前写够字数了。


    第115章 褚氏的困境


    百里漾没有将事情押后处置的习惯, 况且眼看着就要到冬至了,前后都还有事情要忙。他看刑狱司处理的没有什么差错,勾决完的第二日就将奏本发回刑狱司, 让他们遵照执行。


    刑狱司收到勾决的奏本,上面还有大王批复夸奖他们的话,万分欢喜。这次的差事他们竭力办得漂亮,大王也的确对他们这次的办事效率很满意,这就是功绩, 按照以往的惯例, 冬至又近在眼前, 届时刑狱司上下都能得到奖赏,一些人甚至还能得到拔擢。


    “这一阵总算要忙完了。”刑狱司的一把手身边的佐官乐道, “判决大王已勾复,那些人总算不会再来烦我们了。”


    所谓的“那些人”则是这段时间明里暗里想要贿赂刑狱司办案官员为涉案之人减罪或者免罪的人, 被拒绝之后,某些人恼羞成怒甚至隐隐透出了威胁之意, 问他不怕得罪其后的势力么?至于这种人, 一把手是一点好脸色都欠奉。开什么玩笑, 怕得罪人还干什么刑狱。且不说查办违逆纲纪国法之徒本就是刑狱司的职责所在,如今这局势,明眼人还看不出来么?


    褚氏要不行了,他家自大王就封江都以来一直明里暗里地与大王作对,谁不知道褚氏打的是什么主意,大王岂能容得他们一直蹦跶下去。褚氏要为了隔壁的定安王在江都掣肘阻碍大王,简直是异想天开,往上椒房与东宫皆在,那三位还能坐视大王被欺负不成?这江都到底是大王的封国, 君上臣下,褚氏再硬气还能硬气得过大王。


    一把手看得分明,只要褚氏舍不下江都的祖业,大王收拾褚氏不过是时间问题。这次的贪墨事件搅进去的可大多都是与褚氏有粘连之人,经此之后,褚氏不说是被连根拔起,但也绝对是元气大伤了,日后只有夹着尾巴做人的份。


    “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为那些亲朋故交操办身后事,好好送他们一程。”这一把手前段时间可是被那些人烦透了,这会儿嘴巴跟淬了毒似的,“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也算运气好,今年的秋天已经过去了,还能见到下一次叶落。”


    可不是算运气好么。这些被处置的人之中除了个别情节实在恶劣的被判了斩立决,其余要处死的皆是被判了秋后处斩,可不就是要等到下一年的秋后了么,差不多又能苟活一年了。运气再好些的,若是能在这一年之中等来大赦,都不用死了,多多少少也能捡回一条命来。


    一把手看了看手中经勾复发回的奏本,心中有些话没有对着佐官说出来。他们这位大王已经算是仁慈的了,甚少动用酷刑不说,还给了那些人一个痛快的死法。他们干刑狱的最怕遇到的就是办事不按章法来的主上,因为遇上了有时候就不得不为主上的“奇思妙想”而去违背自己一直以来遵奉的理念。


    大王有仁主明君之相,他们为人臣子的就没有过多的顾虑,只需奉公尽忠就足够了。


    “说起来傅提刑的运道还当真是好,先有范国相赏识举荐于大王,后被选入大王巡边的队伍之中,如今又立下如此大功,此事一了怕是又要升官了。”佐官语气无不羡慕道。


    “他有才华才能得到范国相慧眼识珠。”一把手看的开,但也不乏感慨,“不过年轻人还真是厉害啊。这才调入刑狱司都不足一年便又要高升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追上我了。”


    这话佐官就不敢接了。


    但他心中也是认可这话的,经此事傅殷是彻底入了大王的眼,将来必受重用。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只是一般的平民出身,就坐到了如此高位,想想他那个年纪在干什么,真有种活到了狗身上的感觉。这傅殷俨然已经是江都官场之内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趁着他还在刑狱司时与他打好关系,于将来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大概是想赶在冬至之前迅速完结手头的这些贪墨案,刑狱司极为快速地对外宣告了结果并进行了执行。这些动作对于江都郡城之内的绝大多数寻常百姓来说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只是临近冬至天愈发冷了,给懒洋洋躲在家里猫冬的人们提供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对于这些案子里被处置的人以及他们的亲朋故友等来说,差不多就是天塌了。


    这些人大多数是与褚氏有粘连之人,褚氏本族族人、姻亲故旧在这次的风波里陷进去可不老少,有的被撸掉官职终身不得入仕,有的则是去职抄没家产,更惨一点的还要流放,但这些都还算好的了,起码命是抱住了。最严重的那些直接被判杀头抄家,快的话不日就要执行了,慢的话也只能活到明年的秋后了。


    着急上火的一大堆,几乎是全部跑到褚之彦这里来哭求了,褚之彦也不能不见他们,会客的厅堂里充斥着他们的哭求之语,是一个哭得比一个惨,各种姿态的都有,哭得最大声的数褚氏中一个辈分颇高的族老,他是褚之彦的嫡亲叔叔,此刻哭的那叫一个老泪纵横、泪如雨下。他的年纪看着实在是很大了,头发花白,垂垂老矣,哭得太过伤心以至于快要喘不上气来,旁人都要担心他撅过去,忙让他坐着,安抚他的情绪。


    “可怜我那儿子,将将二十岁,还未来得及听妻子腹中孩儿叫一声爹爹就要奔赴黄泉了,从此天人两隔。我老朽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痛哉!”


    老头悲痛万分,狠捶两下胸口,拂开旁边欲搀扶之人的手,住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褚之彦面前,一把抓住了褚之彦伸过来搀扶的手,眼中满含希冀与哀求,“彦侄儿,我独此一子,怎忍心看他年纪轻轻便丧命。请你出手捞他一把,只求保住性命即可。”


    在座的都是褚氏内部的自己人,对彼此的情况也能算是知根知底。就比如这个老头,他是褚之彦之父一母同胞的小叔叔,这些年一直是褚之彦父子的坚定支持者。他能力中庸了些,但以他的身份,没有给褚之彦捣乱就已经是帮忙了,因此很多时候他但凡有所请,褚之彦也不会驳了他。


    这位叔父年少风流,妻妾成群,外室也养了不老少,但一直无子,好不容易年过四十得一子,自然是千宠万宠,捧在手心里怕化了,要星星不给月亮的。这样万般宠溺下来养出来的也是一个纨绔不成器的,前年好不容易给捐官入仕了,看着似乎安分了一些,但却没有想到他私底下胆子如此之大,不仅贪墨公款,还弄出了不少腌臜事来。


    这次的风波里这位老来子也卷进去了,因为他官职低,贪墨、收受贿赂的金银不算特别多,凭这些判不了死罪,真正让他被判斩立决的是他欺男霸女、打死良民,手上沾了三条人命。偏偏事情做都做下了,却又做得不干净,如今被人翻出来作为治罪的依据。他们此刻也很能理解这叔父此刻的心情,毕竟这膝下唯此一子,死了可不就是绝后了。


    而如今在这个厅堂里,家里即将要死人又何止叔父这一家。悲伤在这一刻拥有超强的感染力,这些遭遇了同一件悲伤凄惨之事的人皆眼眶发红地盯着褚之彦在看。唯今之计,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褚之彦了,都希望他能够出手救一救自家牵涉进去的人。


    所有人都在看着褚之彦,场面瞬间变得寂静,更像是进入了无声的拉锯之中。他们都在等褚之彦表态,一旦他松口答应叔父的请求,那么其他人的请求他多多少少也要答应一二。褚宗铭在旁边看着这一幕,默默吞咽了一下,不敢出声。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而漫长的等待总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所有人都在等褚之彦的动作,都如同饿狼一般盯紧了他。


    “叔父,大夫说您上了年纪,身子骨弱,情绪不宜起伏太大,我叫人先送您回去歇着。”褚之彦将被紧握住的手抽出来覆在那双长了老人斑的手上,脸上微微含笑眼中却是不容置疑,随后转头吩咐周围人送叔父回去。


    一瞬间,叔父眼里的光整个都灭了,他知道答案了,褚之彦不会帮他救他儿子了。他整个人瞬间变得黯淡,看着苍老了十岁不止,也失去了生气,形如木偶般失魂落魄地由着人带出去了。


    一些人看着不忍,但终究没有出声。其余那些抱着同样的心态过来求褚之彦出手救命的人更是心如死灰。连自己的亲叔父的苦苦哀求都拒绝了,难道还能应了他们这些人所请么?不能了,这话没有正面回复已经等同于拒绝了。


    待这些上门求救的人都被好言好语劝走之后,褚宗铭回到书房禀复,“父亲,人都送走了,没有闹出事来。”


    “那就好。”褚之彦背靠在椅背上,眼睛闭着,略感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如今这个局面,他们褚氏是被架在火上,进退两难了。


    随后无人说话,书房之内又陷入沉寂之中。


    褚宗铭心想着方才那些人心如死灰的凄惨样,又看了眼立在书房中低眉垂眼的褚宗锒,问道:“父亲,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别人便罢了,那可是叔公膝下独子,若是连他都不救,恐怕日后族中不满的声音便压不下了。”


    身为掌权的主支,他们本来就有扶助族人的义务,如今来求救的不仅仅有姻亲,还有这么多年的故旧,他们一个都不帮,日后怕是少不得要担一个薄情寡义、见死不救的坏名声。这日后他们如何掌权,再发号施令还有人听从么?


    “救,你告诉我如何救?”褚之彦猛然睁开了眼睛,显出一种因为被人掐紧了脖颈而无能为力的暴躁愤怒来,“你能想到的事情难道我想不到?但你知道如今这背地里有多少人在盯着我们褚氏么?你前脚一有动作,信不信他们下一刻就能抓你一个现行。江都王是恨不得将我们褚氏处之而后快,此次若非褚氏壮士断腕、及时止损,折进去的岂止这些人。他百里漾正愁着无法借此事将褚氏一锤钉死,你这就要上赶着给人家送把柄么?”


    褚宗铭自及冠后嫌少被褚之彦如此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还是当着庶弟褚宗锒的面,又羞又恼,但却不敢反驳父亲褚之彦的话,低头认错,“是儿子思虑不周,请父亲息怒。”


    “罢了。”褚之彦摆摆手,胸中憋闷的怒火因为这一通发泄了不少出去,情绪平复下来。他看向习惯性一言不发的次子,问道:“二郎,你如何看待今日之事?”


    褚宗锒很多时候习惯了沉默,被允许进入书房议事之后亦是保持了此前的一贯作风,基本上是别人有问到他,他才回答,这次也是如此。


    褚之彦问的是“今日之事”,今日发生的不就是方才那些褚氏的姻亲故旧上门求救被拒之事么,更明确些,他问的是“救还是不救”的问题。在此之前,褚宗锒的长兄已经表态过这个问题了,他的态度是,救一些相对重要之人,不管救不救得回来,褚氏都应该有所行动,以免让那些跟随之人寒心。


    而褚宗锒内心的态度是,不当救。道理就如同方才褚之彦斥骂褚宗铭的一样。这些年随着大王日渐坐稳王位、收拢权力,褚氏日渐步履维艰。褚氏与大王的立场对立,从褚氏女嫁与定安王为王妃那一刻起,褚氏与江都王注定是敌人。这次爆出来的贪墨乱纪之事损了一群姻亲故旧还在其次,褚氏真正最大的损失是失去了对永定大营的掌控,那可是褚氏在江都立足的支柱之一啊。


    其余旁的这些被这次清查贪墨乱纪之事扫出来的人,只能说他们被判斩刑或抄家或流放一点都不冤。他私底下看过刑狱司的判文,那些人所犯之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真实存在的,并无添加删改之节,一切皆是按律裁判。在这一点上,褚宗锒对他们褚氏的敌人——江都王是敬佩的。


    在褚宗锒看来,那些人就如同附在褚氏这棵大叔上的蛀虫或是正在腐朽的烂枝叶。世族百年,枝繁叶茂的同时难免生出一些算不上美好的东西,这些不美好的东西紧紧巴在大树上汲取养分,没有半点回馈,还在逐渐腐蚀其他健康的部分。尤其是如今这形势,这棵大树正在风雨飘摇之中。他对那些“蛀虫”般地存在几无好感,就比如那位叔公的独子,借着这次的事情清掉了也好,忍一时之痛,免得日后酿出更大的危机。


    但他不能将自己真实的想法表露,而是低眉恭敬回答,将褚宗铭和褚之彦前后的话结合了一下,“血脉至亲,固不可袖手旁观,任其遭劫。然强敌在侧,虎视眈眈,非我等不愿,实是不能因小失大。”


    总之不是褚之彦他们无情凉薄无义,而是那些人明摆着已经救不回来了,他们不能因为注定挽回不了的人拖着整个褚氏一起死。身为掌权的嫡脉主支,要更注重大局,因为他们要肩负起整个褚氏一族的兴衰重担。


    对于次子的回答,褚之彦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问到了另一件事,“上一次吩咐你去办的事情办的如何了?”


    他指的是之前吩咐褚宗锒去物色合适的女子加以秘密培养最后献与江都王从而达到在江都王身边安插自己人的目的之事。原先这事只是提了出来并交给了褚宗锒去办,但当时褚之彦并没有多看重此事,然而现在不行了,褚氏已经被逼到了墙角。更重要的是,透过江都王巡边却让王妃监国这事,让他看到了献美这事若是操作得当可能带来的巨大益处。


    由是如此,这事便要十分上心了。


    褚宗锒没有想到褚之彦会忽然关心起这件事来,略僵硬了一下,垂首回道:“儿子无能,目前仍在物色人选。”


    “怎动作如此之慢?”褚之彦不满,想要训斥两句,想想又算了,“此事要紧,你需得更为上心。年终之前我要看到结果,你可知晓?”


    “是,儿子回去后便加紧去办。”


    另一边的百里漾还不知道褚氏在遭受重挫之后另辟蹊径将给他献美以图扭转局面的举措加快提上了日程,他这几日加班加点赶着将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又宣布了一大波人事任命。


    边境那边永定大营还有远宁城的军将都得换掉一批,好在大部分按照军功晋升即可,重要的是解决军功登记混乱的问题,另设监察的官员,不至于真有争议的时候只能任由熟悉军规、拿笔杆子的功曹说了算。


    这样的话,问题就很大。一件重要的事情,如果决定权只在少部分人或者单一方面的人手里,事情的成败与好坏就看这些人的良心了,然而世间真正的圣人终究是极少数,事情最终必然导向极其糟糕的局面。考良心肯定是不行,必然需要行之有效的制度约束。


    但也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在永定大营的时候,百里漾思考过出现为何会这个问题。想来想去,发现其中导致这个问题出现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绝大部分兵将都不识字,文盲率很高,这就导致他们看不懂军规,解释权在别人手里,很多时候只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连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若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得扫盲。可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在极其漫长的一段时间里知识时掌握在那些世族权贵的手里的,即便到现在也仅仅是打开了一个口子,有一点效果但不多,其中一个就是傅殷。换作二三十年前,以傅殷这样平平无奇的出身若非有天大的机遇是根本没有机会读书识字的,他的未来是注定的碌碌无为的一生,只能从事那些被视为下九流的营生,何谈后来的步入仕途-


    作者有话说:更新了,希望大家多给点评论呀。


    第116章 关于孩子


    门阀世家垄断知识, 截断知识向下流通的渠道,以此来保证他们的优越性,从而把控官位, 以至累世公卿。这种观感在百里漾每次廷议时都会被放大,显得无比的真实。参加廷议的官员百里漾不敢说能够全都叫的出来名字,来历更不可能完全知晓,但前几排的那些身居高位者他还是认识且能够说出来他们的仕进之路是如何的。


    在百里漾刚来江都的前三年,承运殿前排的这些位置上所站之人除了他从湛京带过来的几位辅佐官员一水的全是江都本地世族权贵出身的人, 要么就是与之有紧密关系同站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说真的, 那几年他对着陛阶下的前面几排位置上毫无变动的几张动不动就反对他的老脸, 心情真的很不美妙。


    真不敢想象前朝后期的那些个皇帝上朝时是一种什么感受,每次见到的都是这些要么有直接血缘关系或者间接有各种关系的人, 但凡他们要反对就是一群人出列,这个说不行, 那个也说不行,想想都令人窒息。


    皇朝强盛时世族俯首称臣, 皇朝衰落世族则改投他主。故而皇朝百年而衰, 世族却可以不断地在皇朝之间占据高位从而延绵数百年之久。百里漾想高皇帝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下定决心要打击世族的。也的确是世族的运道开始走下坡路了, 碰上了前朝末年十几年的战乱,多方混战,世族因为战争而没落从而消亡的不在少数,剩下来的好不容易挨到大衍建立,又遭遇了高皇帝的铁腕打压,再不复当年之强盛了。


    这样挺好的,作为新兴皇朝的子嗣,百里漾可不愿意如同前朝那样受世族的气。虽然刚来江都的几年确实没少受褚氏他们带来的气,但这气他至少不会一直受下去。就如同现在, 褚氏再敢叽歪可别怪他不客气。


    想到经过数年的努力终于将褚氏杵在跟前的巨大绊脚石搬开,百里漾心情就很愉悦,甚至于哪怕是连着好几日忙个不停,他浑身也充满了干劲。他心情好,最先察觉到的就是身边人,连颜漪也说道:“大王近日心情很好啊。”


    百里漾并不否认,当他从成堆的奏本、公文之中抬头就看到了自家美美的王妃歪头朝他看来,啊,真是顾盼生姿又不失俏皮可爱。


    明明外面的天依旧是阴沉想要下雨的模样,可百里漾此刻却觉得长乐殿的小书房之内尽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好吧,以上的说辞都是心理作用导致的,但也充分证明百里漾此刻的心情实在是很好。


    百里漾见手头上的批文写的差不多了,他搁下笔,几步挪到颜漪身边挨着她坐下,也不说话就看着她处理手中的事务。


    这段时日颜漪搬到长乐殿来住了。看着往日只自己居住的长乐殿添置了颜漪的物品,一点一点地沾染上颜漪的气息,百里漾心里有一种无比的满足感。


    而颜漪身为王妃,整座王宫的一应内务都要由她处理,以往都是在永延殿处理的,如今搬来长乐殿了,百里漾就令人在小书房里收拾了一块地方出来给颜漪布置办公的地方。小书房地方就这么大,给颜漪布置的处理事务的桌案就在百里漾的右前方,真就是挪两步的距离。


    每回他们俩一起处理事务时,虽然很多时候是各忙各的,并不怎么说话,可那种有人陪着你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内心会充满无比满足的幸福感。哪怕是偶尔累了抬头看一看对方,浑身的疲倦仿佛也能一扫而空了。


    “大王的政务处理完了?”颜漪对于黏人的百里漾很是无奈,有种身边多了一个大号孩子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她不讨厌就是了。


    “唔,还差一点。”百里漾有些慵懒地回应着,一边捉了王妃衣饰上的一片衣带来玩。


    他最近很喜欢做这些小动作,明明并没有什么好玩的,可他就是乐此不疲。他玩着玩着就被王妃那满头如瀑的青丝给吸引了,因为王妃的发质真是好,他这一世很少见如此漂亮的秀发。他很想捉来把玩,但白日里的王妃妆容俱成,他要是动了就是搞破坏了。


    没办法,百里漾只好歇了这个心思。


    顾自玩了衣带一会儿,见颜漪依旧专注于手头上的事务,百里漾凑头过去看了一眼,“是冬至赐宴的名单,还有贺冬的献礼啊。”


    所谓的冬至赐宴是惯例了。冬至是一年之中极其重要的日子,当日百里漾身为江都王不仅要去祭祀宗庙,随后还要赐宴臣子,王妃则是要赐宴外命妇即臣子的女眷。赐宴人员的名单要提前拟好,什么人来什么人不来也是有讲究的。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江都的官员虽然也多,但有资格参加冬至宴的人数也就那么些,往年都有惯例,甚至名单都有记档,叫人找出来结合最近的事情酌删改就是。


    最重要的还是贺冬献礼。既为献,那便是以下敬上。百里漾身为诸侯王,逢年过节是需要向帝后、东宫献上贺冬礼的,如今便不能马虎轻视了。


    “大致就按照这单子上的来即可。”百里漾认可了颜漪所拟的这份礼单,又凝眉沉思片刻,从颜漪手中接过笔,在上面添上了几样东西,“这样就好了。”


    颜漪看了下百里漾新添上去的物品,算起来并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珍贵的东西,只能说是百里漾了解帝后、东宫以及栎阳长公主的喜好选择敬献上去的。


    百里漾见她目光停留在那上面久了些就解释道:“比起这些,阿爹阿娘他们其实更在意的是其中代表的心意。”


    就富裕程度来说的话,富有到据有天下的帝后与国之储副的太子必然是要比他一个地方诸侯王富裕的,他们也不缺百里漾送来的这点东西。但不缺是一回事,百里漾却不能不送。这是他作为儿子、作为弟弟甚至是作为应有的心意、应尽的责任。


    他看着颜漪认真的眉眼,忽然说道:“这些贺冬礼送上去阿爹阿娘他们虽然也会高兴,但可能也会有些失望。”


    失望?有所期待落空之后才会有失望。颜漪不解,帝后有什么是期望从百里漾这里得到却实现不了的?


    看着颜漪投来询问的目光,百里漾忽然有些说不出口那个答案,嘴唇翕动了两下,终是没有说出声。颜漪觉得很奇怪,她看着百里漾忽然发红的耳后以及开始飘忽的眼神,突然间福至心灵想明白了答案是什么——孩子。对于如今的百里漾,帝后最期待欢喜的莫过于他们从江都报来喜讯,来年诞下子嗣,好让帝后能够抱上孙子。


    颜漪也有些羞涩了。但她与百里漾已经是夫妻了,感情也很好,考虑到他们背后所牵扯到的人和事,他们确实是需要生孩子的。不管是对于她还是对于百里漾而言,拥有孩子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必要且有益处的。


    其实更进一步说是椒房与东宫需要他们尽快生下孩子。太子身子孱弱,成婚多年膝下仅有一女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无论是帝后还是支持椒房一脉承继大统的人都已经不指望太子能够再生出孩子来了,唯有将目光转向百里漾。对于这一点,临行出发来江都之前,颜漪的母亲曹氏也耳提面命过,嘱咐她尽快生下孩子。


    可抵达江都之后,因为百里漾忙着处理防范离渊以及整顿军备这一连串的事情,她初来乍到亦要尽可能快地熟悉并上手那些属于王妃的事务,两个人都很忙,百里漾去边境的那两个多月更是见不着面,如今冬至近在眼前又继续各自忙碌着,让颜漪有些淡忘了这件事情。


    不过,百里漾现在既然提出来了,她便顺势问道:“大王、很着急要孩子么?”


    “这种事情想着急也着急不来吧。”百里漾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他的耳后还是一片红色,但已经没有之前的羞涩了。这个时代加上如今的局势,他确实是需要有孩子的。与颜漪成婚之后,他偶尔也会畅享一下日后他们若是有了孩子会是怎么样的。


    百里漾的日常生活里其实接触不到太多的小孩子,但也不是没有见到过,逢年过节的赐宴臣子会带家眷进宫赴宴,一些特别得百里漾信重的臣子如范国相会带自己的孙女到跟前说些话,他也会给出一些有趣的小玩意。


    他与颜漪将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百里漾想象不出来,不过那一定是世间最美好的孩子。他和颜漪相貌都很优越,生出来的孩子一定是世间最漂亮最可爱的。


    百里漾怕颜漪有心理负担,赶紧说道:“我不着急,你、也不用着急。孩子是上天赐予给我们的礼物,缘分到了自然就会有的。”他在说到“上天赐予的礼物”时,浑身似乎都被一层柔和灿烂的光笼罩着,像是在说着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他说的顺其自然也是真的。这个时代受生产力以及技术所限,避孕手段等同于没有。百里漾婚后曾经问过太医有没有有效的避yun手段,倒是说了一些,但也就是没什么用,甚至使用起来可能还有点让人有点接受不能。他最后选择放弃。当然百里漾也不是想要避yun,只是一些必要的知识还是有必要了解一下的。


    当时百里漾询问避yun太医不知道脑补了什么,极力劝说他,弄得他有点尴尬,连忙点头应了将话题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作者有话说:更新啦,求评论。[垂耳兔头]


    第117章 出宫游玩


    期间也不知道太医怎么想的, 又告诉他生孩子这事不可操之过急,说他与王妃的身子都是极为康健的,只需放平心态, 保持心情愉悦,一切事情便可以水到渠成。相反,若是过于急切,情绪上的焦虑很容易影响身体状态,越急越是求而不得。后面那位太医甚至还万般热情地给他分享了一些生子小秘方(动作版的), 他很想婉拒, 偏偏被扯着袖子, 不收不让走。最后百里漾只好木着一张脸收下了。


    后面回想起来,百里漾完全有理由怀疑那太医当时是带着任务来找他分享生子秘方(动作版)的, 而发布任务的对象其实也不难猜,无非就是帝后其中一个或者都有授意。看来他们抱孙的愿望是真的很急切, 虽然在湛京时,帝后都没有明确表现出来, 但偶有的谈话也有提及, 无疑都是希望他和颜漪赶紧给他们俩造一个孙儿出来的。


    百里漾知道他们尽快生孩子对于所有人都好, 但也担心颜漪因此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不管怎么说,那种事情怎么着都是顺其自然最好。既然注定是要生孩子,私心里他希望他与颜漪的孩子不是在催促中诞生的,更希望孩子是爱意与缘分使然的一个惊喜。


    当百里漾将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颜漪之后,颜漪忽的定定地看着他,正当他想询问怎么了时,眼前人突然倾身投入了他的怀中,腰身被一双柔软的手臂环住,接着他听到了倾吐在他耳边的声音, “我何其有幸成为大王的妻子。”


    温香暖玉在怀,百里漾伸手抱住王妃,不知道她怎么发出这样的感慨,但这明显是在夸他诶,相当于王妃欢喜庆幸于嫁给他。那一刻百里漾的心别提多美了,眸光变得无比的柔软温和,回应道:“我亦有幸娶到王妃。”


    两情相悦,对于此时的百里漾来说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他两世加起来唯一喜欢的人亦倾心于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人心情美的时候无论做事的效率就会直线上升,具体表现在百里漾又加了三天班就彻底将手上上堆积的事务处理干净了,看着瞬间空了大半的桌案上,视线也开阔了,实在是令人心旷神怡啊。


    冬至前的第七日,百里漾给长乐殿、永延殿的宫侍每人皆发了一笔奖赏,用来犒劳他们这些时日因为伺候百里漾和颜漪两人忙得连轴转的辛苦。宫侍们万分欢喜,纷纷向二人谢恩。因为他们知道,这笔赏赐在冬至之前发放,以大王与王妃的慷慨,说明冬至时还有赏赐,能不让人高兴么?


    王宫里如此,宫外如刑狱司等衙署这段时间查案抓人也很是辛苦,百里漾自然也不会少了他们的奖赏,不过这一份辛苦费没有提前发,而是折进冬至的赐礼里面。


    清闲下来的第一日,百里漾睡了个饱觉,等人醒过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不过他虽然人是醒了,但却没有起,而是抱着温暖的被子问王妃去何处了。他初醒来时下意识地伸手一捞,身边却空空如也,就是这一下他立即就清醒了。


    懒洋洋赖了一会儿床之后,百里漾起床洗漱穿衣,在小书房里找到了颜漪。颜漪正在作画,百里漾放轻动作靠近,没让周围的侍女出声打扰。


    颜漪也没发现百里漾在身边,专注于作画,也没有发现旁边给她递颜料、工具的人是百里漾。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直到画作完成。


    颜漪搁笔时碰到了百里漾收拾笔墨的手,微微一惊,发现是百里漾时,不由莞尔,“大王何时来的?”


    “好看。”百里漾端来清水让颜漪净手,“来了有一会儿,正好是你画上梅花的时候。”


    颜漪这次画的还是梅花,专业方面的事情百里漾看不明白,但以他的鉴赏能力是能看出颜漪的画技进步了。他美滋滋地说道:“一会儿让人把画送去装裱起来,挂在寝殿里。”


    他已经想好挂在哪里了。本来是想挂在小书房里的,但是一想到范国相他们有时候会被召到这里议事必然会看见这幅画,百里漾有点不想让他们看见。他挂到长乐殿去,挂到显眼的地方,自己一个人欣赏。


    当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后却被颜漪摇头拒了,“大王,这画不能给你。”


    百里漾眼睛睁大,不可置信,“那要给谁,还是收着?收着多可惜啊。”


    “不是收着的,是之前答应了要送人的。”颜漪示意初禾过来将画收起来装好。


    百里漾眼看着这幅画在他面前裱好装进礼盒里,有一种心爱之物被割走的感觉。不是,王妃要送画给谁啊?还是她亲手所作之画,这得是关系亲近之人或是看重之人才可以的吧?


    是崔栋的妻子卢氏?不,应该不是。


    百里漾下意识觉得不是卢氏。那会是谁?王妃才来江都多久,难道是认识了什么叫好的小姐妹了?


    “是姓高的一位娘子,这是补她之前开业礼物的。”颜漪看着百里漾眼巴巴的“哀怨”小眼神心生不忍,赶紧告诉他省得他猜来猜去。


    “姓高的娘子?”百里漾听到这个姓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高家,疑惑道,“可是高家之人?”


    江都有名有姓的权贵世族之中是有一家姓高的,但这家这些年没落了,族中也没有什么很能干得用的子弟,百里漾对世族的行事很多时候是看不上的,高家更是如此,平时有事他都不太会想得起这家来。这次他清查贪污之事,高家似乎也卷进去好些人。


    “正是高家,她是高家长房之女,不久前在城中开了一家首饰铺子。前段时间闲来无事,表嫂邀我出游,正巧逛到,一来二去的便认识了。”颜漪笑道,“高大娘子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她是高家长房之人么?还自己在城中开了一家商铺。”百里漾有些惊奇了。


    他没听说过高大娘子此人,近几个月时间他正是忙碌的时候,底下人自然也不会拿高大娘子与齐家和离这种只能算是两家儿女亲事的小事来与他说道。不过高家虽然没落了,但到底还靠之前的一些底子撑着没有彻底掉出世族的队列,故而也能在百里漾这里留个印象,但这个印象却不大好。


    世族看重嫡庶之分,甚至重男轻女、用女儿给儿子铺路,此类事并不算少见。可大多数世族亦看重脸面,如高家这么不要脸的还是比较少见的。


    高家长房大爷逝世后留下大笔巨额的钱财,这在江都郡城之中不算是什么秘密,但高家之后是如何对待长房留下来的孤女的。只能说,吃绝户吃到自家儿子/兄弟头上的,这吃相放在世族里也算是头一份了。


    如今颜漪要送礼物的对象就是那高家长房之女,可见其在她心中是有所看重的。


    百里漾问道:“王妃很欣赏这位高大娘子?”


    高家这会儿怕正是焦头烂额之际,这时候偏冒出来一个高家娘子与王妃交好。百里漾倒不会觉得这高大娘子是想借此为高家周旋求情,若是如此,这样的人也不配王妃送亲手所作之画了。


    那么这位高大娘子能入王妃的眼必定是有其过人之处了。算算时间,她们相识应该就是在他巡视边境不在江都的那段时间。


    想到这里,百里漾不免歉疚,“之前答应过要陪你去江都各处转转,却一直食言。”


    颜漪对百里漾说的食言不以为然,“大王并未忘记承诺,如今也是想着要践行诺言,怎么能算是食言呢。大王是打算这几日带我出宫转转么?”


    百里漾觉得自己的王妃实在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但他也更愧疚了,总觉得自己冷落了王妃。想想王妃跟着他大老远地来到了这么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己还没空陪她熟悉环境。现下也算是有几天空闲了,正可陪王妃出去转转。


    于是百里漾邀请道:“难得今日天气晴好,不知王妃可赏脸随我出宫游玩?”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颜漪笑着搭上了百里漾伸出的手。


    今日是腊月里少有的好天气,暖黄的阳光刺破稀薄的云层洒向热闹繁荣的江都郡城。昨夜的积雪已化,各家门前的积雪被扫到角落或是正中的位置堆积,让太阳给晒化。毕竟是寒冬时节,积雪虽消融了,但地面却是湿漉漉的一层,繁华区域的地面是由砖石铺就的还好,遇上一些泥地,不小心就要被溅些泥土在衣服上。


    街上人来人玩,空气里杂着各种声音,行人身穿厚实的冬衣大多显得身形臃肿,说话间吐出白色的气雾,没一下就消散了。有些怕冷的或是穿的少了,不断地搓手搓脚,尽量往阴影之外的地方站,好让阳光更多地洒落在身上,驱除寒冷。


    对于这样的天气,孩童是最喜欢的了。随处可见街道的角落里,时不时刷新出几个裹得像个皮球、小脸红扑扑的孩童凑在一起嬉戏玩耍,说着稚嫩的童言童语。


    百里漾和颜漪乘坐马车出王宫后车行一段路在一处路口将人放下。前面就是整个郡城最热闹繁华的区域了,行人众多,骑马的,坐轿的,熙熙攘攘,再坐马车多少有些不方便了。他们本就是出门随意走走逛逛的,加之颜漪要往飞红堂过去送礼物,步行过去是最好的选择。


    两人走在前,身后有初禾等人随行,明面上有护卫保护,周围更有王宫侍卫乔装打扮隐藏在人群中随行护驾。


    百里漾和颜漪换了一身寻常富贵人家的打扮,身上披着貂裘御寒,姿态颇为亲密,旁人一看便以为这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年轻郎君带着妻子出门游玩逛街了。


    “这家的糖葫芦滋味不错,他们家是夫妻经营,也算得上是老字号了。不过阿婆做的糖葫芦要酸甜适宜些,换成她丈夫做就有些甜腻了。”


    “这家的梅花酥味道也好,但吃多了会粘牙。”


    “我记着这平时会有一家做糖画的,摊主是一个阿婆,一手做糖画的功夫很是了得,客人叫画什么都能画得出来。今日怎么不见,莫不是天太冷了所以没有出摊?”


    百里漾一路走一路与身边的颜漪介绍,但凡看见些什么他还留有印象的就说上一嘴,但说的很多是吃的,同时还告诉身后的初禾等人若是遇上什么喜欢的也可以买些回去,今日的花销报他账上,当是奖励她们这段时日的辛苦。


    初禾等人自然是欢喜谢恩,不过也没敢太放肆跳脱,毕竟她们的主要任务是随行伺候二人,只是在两人凑近摊子时看到有什么喜欢的才叫摊主包起来。


    “夫君瞧着对附近一带很是熟悉。”颜漪一路基本上都是听百里漾在说,她也不嫌他啰嗦,看得出来他是很认真地带着她熟悉江都的环境,只不过有一点稍显违和的地方是,他说的怎么大多是吃的,难免会让人有种“大王是吃货”的感觉。


    “几年前那会儿我刚来江都,闲来无事便到处走走。几年前这条街不是这般模样的,地是泥地,马车过去就是一片尘土飞扬,街道也不宽,经常两辆马车就堵住了。”百里漾回忆往昔,再看眼前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说真的,这个世界的生产力是很落后于他前世的世界的,造成的结果就是他生活在这里哪哪都不如前世的方便,别的不说,就他从湛京来江都就封,一路都快要把他颠吐了。


    等到了江都,除了王宫是新建的,其余的一切都很破旧。毕竟江都郡城在被皇帝选定为江都国王城之前只是江都郡的首府而已,与一般的郡城差别不会很大。


    当初百里漾第一次出门走在街上,看见有人沿街解决人有三急的需求后离开,地上就留下一些不可名状之物时,他人都傻了。这不行,绝对不行,他后来就令人重新将郡城整治了一遍,经过几年的发展才成了如今的模样。


    老实说,看到如今的江都郡城越变越好,百里漾心里是有那么一点骄傲的。


    “如今江都治下百姓皆安居乐业,夫君功不可没。”颜漪在外是称呼百里漾为夫君的。她看着眼前的景象,其实比起湛京来说肯定是差远的,但听着百里漾的回忆再对比眼前,可想而知这些年百里漾是如何的勤政才有今日之景。


    “只是如此还不够。”被王妃夸了,百里漾心里美得冒泡,但嘴上还是矜持一下的,他这时看见了不远处的旌旗,又提议道,“前面有家羊汤馆,他家的羊汤味道是整个江都里最地道的,选材用的都是草原颉羊,汤里几乎没有膻味,我们去喝一碗驱驱寒气。”


    颜漪自无不可,被百里漾拉着手往前走去。


    羊汤馆的铺面不算大,拢共就摆了□□桌,客人却是坐满了,一桌走了马上就有人补上位置。前面人用过的碗筷被一个手脚麻利的男人捡走,随即一名妇人上前用擦布将桌面擦干净,再为客人奉上温水润喉。


    这家羊汤馆很明显是一家四口两代人共同经营的,老两口主要负责熬汤备菜,下面一对年轻的夫妻则是招呼客人,店铺里虽然忙碌,但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


    百里漾一行人来到这间羊汤馆之中颇是显眼,一来是因为他们的样貌,二来则是他们出行的架势有点大,周围的客人难免多看了几眼,但也仅此而已了。


    “崔郎君,可是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了,近来可好?”老妇人眼尖瞧见了百里漾,忙迎上来打招呼,目光转移到他身旁的颜漪身边,看两人姿态亲密心中已有猜测,但嘴上还是问道:“这位娘子是?”


    “这是我家娘子。” 百里漾笑得有些腼腆。


    “难怪这段时间没见到崔郎君您,原来是成婚去了。”落在老妇人眼里就是新婚燕尔、小夫妻俩还害羞。她是过来人了,自然能够明白这种心情。当下恭喜了两人,自己亲自将百里漾与颜漪他们领到座位上,年轻妇人马上端来一壶烧好的姜茶给他们喝驱寒气。


    百里漾让他们不必顾着他们,其他客人还等着招呼呢,自己也算是熟门熟路了,有需要会叫人的。他这么说了,老妇人也就应了,离开之前留下一句“有需要就招呼”就去忙活生意去了。


    “夫君与店家颇是熟悉啊。”颜漪在旁边静静地看他们交谈,待人走了之后才问道。很显然,百里漾不是第一次来这家羊汤馆了,都与店家夫妻混熟了。


    “以前在江都城里转的时候闻到一股很香的羊汤香味,循着味道就过来了。”百里漾说道,“当时肚子正好饿了,闻着味道就拐到一个小巷子里了。那时候这家羊汤馆只是路边支的一个小摊子,若不是鼻子灵些,七拐八拐的我还不一定能够找到呢。”


    颜漪笑道:“那这羊汤的味道必定是很美味了,那我待会一定要好好品尝一二。”


    其实看这店铺里一直热闹,空气里飘着羊汤的鲜香味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都起来了,味道必定是差不了的,否则这家羊汤馆也不会从一开始的路边摊发展到如今开馆的规模。要知道虽然这地方只是城中繁华区域的边缘,可租金以及地价都不便宜,要盘下这一个馆子开店也是要花不少钱的。


    老妇人的儿子很快就为百里漾等人端来了羊汤还有佐食,一一为他们摆好,笑得憨厚,“贵客请慢用,有需要再吩咐。”


    颜漪看着老妇儿子离开的背影。他走的其实是有些慢的,不仔细看是看不出什么的,但定睛下来看就会发现他腿脚不是很灵便,有点跛,像是曾经受过重伤后来哪怕救治也留下了跛足的毛病。


    百里漾看见颜漪注视的目光,不由问道:“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更新了,打滚求评论。


    第118章 初至飞红堂


    “没什么, 只是觉得店家一家待夫君尤为热情。”颜漪坦诚道。


    开门做生意待客热情再正常不过了,但这店主一家待百里漾可不仅仅是热情,颜漪从他们眼里看到了类似感激的东西, 想来是百里漾曾经帮过他们什么,这个忙帮的很大,甚至可能是救命之恩。


    “你说这个呀。”百里漾说道,“两年前他们家遇到了一桩不平事,我帮了点忙, 其实也不算是帮忙。”


    羊汤馆的店主一家姓邹, 他们家在郡城里卖了二十几年的羊肉汤, 一直以来口碑都挺好,老妇人也被人称为邹婆子。他家的羊肉汤味道鲜美, 据说是靠手里一张从上一辈传下来的方子熬制的,靠着这张方子, 邹家从小县城搬到了郡城之中安家落户。那时候百里漾混成了摊子上的常客,又听邹婆子提过有将来准备在郡城之中租买店铺的打算, 他当时还由衷地恭喜道贺, 说是若是开了新店自己会奉上一份贺仪。


    之后有一段时间百里漾不曾出王宫, 自然也就没有关注后续的事情了。等忙完那一阵,百里漾再次出王宫想要去喝一碗羊肉汤时却发现摊子没摆摊,挂出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告知。


    百里漾一开始不以为意,可能是邹婆子家中有什么事情要处理。可后面去的两次都是如此,不由纳罕,他记得上次邹婆子还满怀喜悦地告诉他之后要多出摊赚钱开店铺还要攒钱给儿子娶媳妇,跟周围人打听得到的消息是邹婆子家已经很久没有开摊了。


    百里漾那时觉得不太对劲,留心了一下,后来叫人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邹婆子家是真的出事了, 惹上了大麻烦。


    归根到底还是羊肉汤方子的事情。邹婆子家的生意做得红火,惹了一些人眼红,更有人觊觎他们家的方子。有不少人曾经出过高价要买邹婆子家的方子,但通通都被拒绝了。其实可以理解,这方子是邹家人几代人的立身之本,怎么可能会愿意卖出去,只图一时的钱财和快活。可总有人不死心。既然正常的交易走不通,那就来阴的。


    那些人选择的切入点在邹婆子的独子邹大郎身上。邹大郎为人木讷老实,平时就在摊子上帮忙。邹婆子夫妻就他一个孩子,眼看着快要到二十岁了,该找媳妇了,那段时间邹家人就在相看物色之中。


    一日,正在摊子上忙活的邹婆子夫妻被人传信,说是邹大郎勾搭有夫之妇被人捉奸在床了,当场打了个半死。邹婆子一听哪里还坐得住,当即过去看看情况。对方是附近出了名不讲理的浑人,直接就让邹家赔钱,不给就扭送衙门。


    出了这种事,围观的人不少。郡城虽然很大,但这个区域的人多少都是认识的。有些人不相信邹大郎会做这种事情,猜测多半是设了局,可邹大郎现在被堵在人家媳妇的床上,有眼睛的人都看着,这事就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楚。邹婆子不相信自己儿子会干这种事情,对方又狮子大开口要赔钱,否则就送衙门,这摆明了就是仙人跳。


    眼见谈不拢,那家人都没有多纠缠当即就把邹大郎扭送去了衙门。邹婆子还想着即便儿子进了衙门也不怕,衙门回头总能查清楚事情真相的。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可是万万没想到,邹大郎进了衙门,里面的官差不问三七二十一就先打了邹大郎一顿板子,下手极狠,直将人打得血肉模糊,之后也不管邹婆子一家如何辩解喊冤,只认定了邹大郎与人勾搭成奸的事实,要按律治罪,说是要流放充军。


    这始料未及的发展快得就像龙卷风,让邹家如同被一根大棒迎面直接打懵了。老夫妻俩睁眼闭眼都是儿子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凄惨模样,衙门还说若是不认罪,之后还得上刑。偷奸之人,打死都不为过。邹家夫妻哪里舍得儿子受罪,可是认了之后就是有罪,这污名钉在身上一辈子就洗不掉了。可是不认,儿子真的有可能会被打死。


    正当邹家夫妻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人给夫妻俩出主意。这事其实也好解决,向来是民不举官不究的,只要他们愿意补偿那小媳妇一家,让那家主动撤案,这事也就了了。


    还催促邹婆子夫妻俩,时间紧急,这事若是不抓紧点邹大郎在牢里怕是挨不住。为了儿子能活命,邹婆子夫妻只能咬牙认了,去找那小媳妇的夫家商量,去之前就料想过对方会狮子大开口,但去了才知道他们根本就是讹人,喊出了一个邹家夫妻绝难以接受的价格,将那赔偿的数额他们这些年攒下的银钱全部赔进去都不够。而偏偏这时候之前曾经屡次出价要买邹家方子的人又出现了,开出的价钱甚至比以往少了三成。这不是趁火打劫这是什么!


    可事情真就这么巧么?


    百里漾一想起事情的始末无比来气,但面对着颜漪,他把火气压下去,说道:“这事其实就是针对邹家做的一个局。他们不肯卖方子,那就逼着他们卖。对于邹婆子夫妻而言,儿子的命和方子相比,自然是儿子的命重要。”


    “狮子大开口的那家人也必定是幕后之人找来的,他们相互勾结,借着这局彼此获益。幕后之人与衙门之人也有勾结,否则这局也不会成。”颜漪亦说道,“幸亏夫君知晓此事后及时制止了那些人的恶行,还了他们一个公道。”


    “只是终究还是晚了些,邹大郎受这无妄之灾虽说后来请了大夫医治,可脚上却因为过于伤重而留下了跛足之疾。”百里漾叹道。


    “看他们如今的生活过得安乐怡然,夫君确实是做了一件好事不是么?”颜漪笑指着不远处虽然忙活但面上带笑的邹大郎夫妻俩说道。


    邹大郎在苦难之后娶到了能与他相互扶持的妻子,邹婆子一家也如同原先的期望一样在郡城之中买下了一家铺面开羊汤馆。苦难已经过去,他们在向前看。如若没有百里漾出手彻底覆灭了那群人的阴谋诡计,惩治了目无法纪的贪官污吏,邹家如今怎会有如此光景。


    “娘子说的是。”百里漾很快笑道,“虽然美中不足,但我和你、还有周围的人都还能喝到这味道鲜美的羊肉汤就还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那做局诬告的那家人,夫君是如何处置的?”颜漪喝了一口鲜汤后,又问道。


    “嗯?”百里漾想了一下,冷哼道,“按律,诬告者,坐同罪。这事的主谋是那家的丈夫,他一赌徒,那眼红邹家方子之人许以重利还有什么不敢干的。打了他一顿板子,罚十年苦役。他那媳妇也是可怜,那厮好赌不说,赌输了就喝酒回家打媳妇,那事也是他强迫他媳妇做的。我使法子让她和离归家了。”


    那件事情之中,邹家可怜,那小媳妇也可怜。日子已经过得如此艰难了,还被迫行此污糟之事,还被当众“捉奸”,脸面名声都被毁了。这事情若真是做成了,邹家倒大霉,那小媳妇日后估计也没法活了。


    百里漾那时对背后设局之人以及那废物丈夫实在是深恨之,可收拾了他们之后也要考虑那可怜的妇人今后该何去何从。这事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也不难,令两人和离,妇人归家后换一个没有多少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这时代,车马慢,书信远。许多事情传播的范围有限,即便真能传过去也需要时间。而人偏偏是健忘的,生活在向前,人们的注意力往往关注那些正在发生或者即将发生的事情,久而久之,这事也总会过去。


    对于那妇人而言,换一个地方生活,抛弃不如意的过往,日子总能翻开新的一页。


    颜漪美眸定定看着百里漾,说道:“大王真是一个有心之人。”


    换作旁人估计都不会有多少人会想到那妇人,更不会想着那妇人经此事之后该当如何过活,偏偏百里漾想到了,还为之谋划了一条出路。


    这样的百里漾实在是特别,他总是在不经意间让人忍不住将更多的目光投注于他。颜漪想,这样的百里漾其实是很能够打动人心的,怎么在江都就没有什么爱慕者呢?


    百里漾不知道颜漪心中所想,他美美地喝完了一碗鲜羊肉汤,在等待颜漪喝完之后,将银钱放在桌面上后便离开了这家馆子。


    颜漪这趟出来的目的之一是给飞红堂的东家高大娘子补送开业贺礼,百里漾还记着这事,他也想看看那位高大娘子是何方人物,竟然能让王妃送出自己亲所作的画而不是送给他。


    飞红堂门前颇为热闹,不仅有进出往来挑选购买商品的客人,还时不时有马车过来,不过多是青蓬马车,上面下来的是为家中女主人拿订购胭脂水粉或是饰物的丫鬟、女管事,少有主人家自己亲自前来的。


    百里漾与颜漪携手过来,远远地就看见飞红堂门前的热闹景象,不由叹道:“这才一两月的时间,这里竟开张了一家如此大的店铺,客源还如此之多。”


    开一家店不是问题,只要有钱建成什么样的都不是问题。可开店是为了做生意,重要的是客源,要让人愿意购买自己的商品货物,手上的货物只有销出去,先前投入的钱财才能够重新增加流回到手上,然后继续下一次的循环。


    按照之前颜漪同他说过的高大娘子近来的处境,短时间内能够将飞红堂发展成如今的规模,都要直逼湛京里的那些有名的首饰铺子了。这位高大娘子还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商业奇才啊,怪不得能入王妃的眼。


    百里漾忽然之间没那么酸了。这位高大娘子显然是要投到王妃门下的,她越有本事于王妃的益处就越大,那他高兴还来不及。这画的确得送,亲手所作之画更能体现心意以及对对方的看重。


    能在飞红堂做事的人都是很有眼色的,在门口迎接客人的店员老远就看到两个铁定非富即贵的年轻夫妻朝飞红堂过来,他一面叫人去请吴掌柜,一面领着人快步上前相迎。待近前看到这位年轻夫人的样貌时,神情不由一振,态度更加恭谨客气了。


    百里漾没有错过他的神色变化,猜想他是认出颜漪来了。


    进了飞红堂之后,百里漾想陪着颜漪好好逛逛,身后跟太多人就不太合适了,不然他们这阵仗也是委实壮观了些,到时客人看的不是水粉饰物而是他们了,所以最后只叫了初禾几个跟着。


    吴掌柜闻讯很快就赶来了,他完全是将手头上的所有事务都扔下赶过来的。传信的店员只知道颜漪是顶顶尊贵的客人,他可是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的。如今眼见着这位江都王妃身边还跟着一名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的年轻郎君,两人举止亲密,岂能猜不到身份。


    今日竟是江都王夫妇一道亲临。


    一瞬间吴掌柜心脏狂跳,差点都要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了。他狠掐自己的手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一面招待百里漾与颜漪二人,一面令人速速去将东家高大娘子请来。


    面前的这两位已经不是他这个身份能够招待得了的,只有将东家请来才行。


    无需百里漾与颜漪发问询问高大娘子的去处,吴掌柜就告罪道:“不知二人尊驾临门,诚惶诚恐,唯恐招待不周。小人已令人速去寻回东家拜见二人,代为请罪,敢请见谅。若是二位贵客不嫌弃,请先由小人为二位介绍。”


    百里漾笑道:“好,我听娘子说江都城中新开一家飞红堂,款式新颖独特,品质皆为上乘,特来瞧瞧,也想为我家娘子挑选一些合心意之物。掌柜是此中行家,有劳为我介绍推荐一二。”


    听着意思,敢情王妃出来送贺礼没有提前通知人家。不过没有关系,他们这次出来本就是为了到处逛逛的,飞红堂这么大,到处看看也好。


    百里漾是真的兴致勃勃要逛店。这飞红堂就相当于他前世化妆品店与饰品店的结合,这几乎是每一个女孩子逛街必去的地方之一。虽然他这辈子是用不了这些东西了,但他可以给王妃买啊。他若是能将王妃打扮得美美,也算是一种满足了。


    他们一路从一楼逛上二楼,吴掌柜一直跟在他们身边介绍、讲解,但他并不是什么都要跳出来为二人说明的。飞红堂主营胭脂水粉与饰物,走的是高端上乘路线,每件商品都要力求精制与精良,短时间内就在江都郡城中打开了市场。


    一般的客人进门,无论是谁,飞红堂都安排有店员随行服务,介绍讲解商品。可眼前的这两人是什么身份,皆是从湛京来的,多好的东西都见过,任何东西他都要上去说一嘴就显得多余了,所以他要拿捏一个度,察言观色很重要。


    “这些胭脂水粉都是用什么制成的?”百里漾手里拿着一盒脂膏,问道。


    飞红堂的饰物他大致看过了,用料都是极好的,同等条件下,这方面要做得出彩就只能赢在工艺上,这一点飞红堂也做得很好,有些比之宫廷御造都不差了,其中也不乏构思精巧,可见制造的匠人也不乏奇思妙想的。


    此外,飞红堂还有的便是这胭脂水粉。


    美,一个永恒的话题。人类在追求美地道路上永不停歇。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古来皆如此。既追求美,那就少不了变美的道具,其中便有胭脂水粉。时下女子多以胭脂水粉覆面装扮,修容提貌,在高门贵族之中更是成为一种风尚。女子出门、会客之前都会细细打扮一番,既是为了不失礼,亦是为了悦人悦己。


    不过,百里漾所知道的,这时代的许多胭脂水粉有许多是含铅的,用在脸上是直接与肌肤接触的,于人体多少是有危害的。他看过颜漪上妆,后来想起这一茬,忙去查了,好在用料皆为天然之物,没有什么不妥。


    眼下就是不知飞红堂售卖的胭脂水粉所用制料是什么。


    “民女高氏,拜见郎君、夫人。”吴掌柜正想开口回答,却见东家已赶来拜见,于是便闭口退后,将位置让出来。


    百里漾闻声看向匆匆赶至的高大娘子。


    眼前的女子梳着全髻,青衣点红妆,整体给人以素雅干练之感。百里漾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高大娘子,初见印象就不错,更因为颜漪的关系这份好感又多了几分。他和颜悦色道:“这位便是高东家了。在下崔五,今日前来想为娘子购置一些胭脂水粉,只是对飞红堂不怎么了解,有劳高东家为某推荐一二。”


    母家姓崔,自己在家中行五,百里漾到外面都是自称崔五的,也没毛病。


    他的态度实在客气,也不摆架子,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外人也只当他是一个携娘子出游的郎君而已。可高大娘子与吴掌柜知道他的身份,更知道最近江都权贵阶层之中发生的动荡就是由眼前的这位主掀起的,即便不会因此恐惧,但心中是打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谨慎的。


    “崔郎君与夫人不嫌弃,民女愿意效劳。”高大娘子施礼后说道。她回答了之前百里漾问出的问题,将飞红堂售卖的胭脂水粉是采用什么原料、如何制成、经过几道工序都一一做了说明,甚至看百里漾表露出了兴趣,一些地方还做了详细说明。


    百里漾听她说用的都是纯天然植物用料,并没有他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随手取了一盒胭脂,用手指抠了一点放在手背上以指腹抹开,颜色是粉色的薄红,晕开很自然。他笑道:“高东家有本事,这飞红堂日后怕是还能走的更远。”


    “贵客吉言,飞红堂不胜荣幸。”高大娘子知晓这话的分量,心中一振之后再次郑重拜谢-


    作者有话说:依旧打滚求评论。


    第119章 高家的挣扎


    百里漾是特意这么说的。王妃既将人收入门下, 那自然也给予一定的庇护。这位高东家虽然出身高氏,但如今的处境高氏不仅不能作为她的后盾屏障,相反看着飞红堂如今的势头很有可能再来咬一口。这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的亲人都有可能觊觎这份产业甚至来谋多, 其余眼热之人自然不会愿意放过这一块大肥肉了。


    飞红堂需要庇护,背后的东家高大娘子也需要庇护,如今投在王妃门下,那就是自己人了,自己人当然要护着了。


    之后百里漾借口说要四处逛逛, 将空间留给了颜漪与高大娘子。他还记着颜漪这次出来要给高大娘子补送开业贺礼的事情。于公而言, 高大娘子是投入了王妃的门下, 不是他的;于私而言,这可以算是小姐妹之间的私交, 他就不好掺和了。


    高大娘子将颜漪请入静室之中,奉上好茶, 告罪道:“不知大王与王妃驾临,未能远迎, 怠慢之处, 请王妃恕罪。”


    “本就是我们不请自来, 谈何怠慢。”颜漪轻呷一口茶,一面令从初禾将贺礼递出,“此前你开业未有相贺,今日补上,勿要嫌弃。”


    初禾上前,将锦盒打开,露出里面装裱好的画轴。


    高大娘子惊喜,她是有见识的人,心思也细密, 只看画轴稍稍一想就猜出这画是颜漪的亲笔。这是什么分量,比直接送她一副名画还要贵重。她当下要起身行礼拜谢,却被颜漪抬手阻止,只见颜漪含笑道:“只是我的一份心意,无需多礼。”


    高大娘子展开画轴,看见了其上的寒梅傲雪,再次谢道:“我很喜欢,谢王妃相赠。”


    她这次的道谢比起之前更多了真心诚意,之前也感激,那是因为颜漪送礼代表的意义,现在则是因为画中的意境与含义。王妃能将自己亲手所作之画赠予她,自是看重她的体现,看重她的能力,看中她未来的潜力。再加上这画的内容,除了看重,更有一层欣赏,王妃是在欣赏于她,也等同于是对她之前所做的事情表示认可与赞赏。


    这如何能不令人激动感念。


    颜漪则道:“我自湛京来江都,左右无多相识相交之人,如今结识于你,我亦欢喜。”


    高大娘子固然于商道能力出众,假以时日必能挣出一份不输于其先父的家业,甚至青出于蓝也尤为不可。颜漪接受她的投诚当然因为她本身具有价值的原因,这固然是其中一部分,但身为江都王妃,在这江都等同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颜漪不缺钱,也不缺给她送钱的人。今时今日的高大娘子也只是一个刚起步不久的商人罢了,论财力论产业,她在江都还不够看。可颜漪就是看中了她,还给予了她许多的恩遇。


    这其中更重要的是颜漪欣赏高大娘子的性格做派,她此前做的那些事情,换作别的同样出身的江都贵女恐怕是做不出来的。因为她做了,在颜漪这里便足够特殊,值得选中了。


    百里漾与颜漪携手而来,又携手离开。当然了,他也不是白逛飞红堂的,看到有什么喜欢的或是适合王妃的便买了下来,后面便装打扮的侍卫手里拎着的东西就是收获,也算是支持一下飞红堂的业绩了。


    “画送出去了?”明明知道肯定是送出去了,百里漾还是要多此一问。


    “本就是来送礼的,岂有不送之理。”颜漪起初不以为意,随口答道。


    “真送出去了啊。”语气有点酸还有点别扭,百里漾幽幽道,“你都还没送过给我呢。”


    酸,真是酸,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


    初禾等人隔了一段距离缀在两人后面,别人还好说,初禾离得近些,闻到这股醋味实在没忍住想笑,但她为保大王的颜面,坚强的忍住了,压住了上翘的嘴角,眼里的笑意却怎么都消不下去。


    大王怎么这么小心眼啊,到现在还记着画的事。


    颜漪这会儿也听着百里漾的语气不对了,她也想笑,可笑出来百里漾一定会“恼羞成怒”的。于是,她稳住了面上的表情,安抚这个小心眼的大孩子,“已许出去的东西总不好毁诺,只能怪大王自己来晚了。可大王既喜欢,来日我再补赠一幅给大王,可好?”


    “好,自然好的。”百里漾等的就是这个,岂有不应之理,当下连忙点头。


    “只是此画将来是要赠予大王的,妾不敢轻乎,怕是需要大王等上一段时间了。”


    百里漾刚想说不必求精,但转念一想,作画是高雅之事,画作之中倾注作画者的心力,精益求精亦是作画者所追求的,画的不好还有自己撕画的,只求作出满意的好画。他对此道不是很懂,但应该尊重,便道:“你慢慢画,我不着急的。画好了给我便是。”


    这么一想,有了一个盼头,百里漾心里乐滋滋的。


    眼看金乌西坠,今日的游玩还算顺利得趣,一群人便往王宫回去。


    另一头,将两尊大佛送走之后,高大娘子与吴掌柜入静室,两人说话。吴掌柜猛饮了一口茶,几口大气呼出之后,方才一直提着的心才渐渐落回原位。


    高大娘子见状说道:“辛苦吴叔了。”


    “哪里算得辛苦,为飞红堂、为东家做事分忧是我应尽之责。”吴掌柜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但他知道那是真的,如今满心只剩下了欢喜,“此后有那二位做主,东家今后在江都便再无人敢为难了。”


    行商不是易事,上下都要打点,背后若是没有靠山更是被动,但凡某个关卡有谁不如意了,都不用做什么大的动作就能将他们卡死,进而损失一大笔。这种次数来多了,亏都能亏死。如今这时候,做生意背后没有人,最后基本只有倾家荡产的下场。


    可东家已与高家离心,如今所做之事也是与高家切割,是存了自立门户之心的,高家已经不可能成为东家的后盾。这段时日眼见飞红堂生意红火,高家有人动了心思,见东家不为所动,暗地里已使过几回绊子了。高家尚且如此,其他家又岂会心慈手软。


    飞红堂若是在短时间内找不到有力的靠山,被蚕食吞噬是注定的结局。吴掌柜一开始就知道东家的筹谋,如今江都王夫妇都亲至了,那绝对是稳了。今后飞红堂将不惧怕任何人来找麻烦,东家此后也能彻底摆脱高家。


    这如何能不令人激动振奋。


    高大娘子:“今后飞红堂上下要收紧规矩,决不允许任何人借着飞红堂的名义妄为生事。这一点,有劳吴叔辛苦些盯着了。”


    吴掌柜看她面上一派肃色,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么做的缘由,当即应了下来并保证道:“东家放心,我必定不会让人坏了飞红堂的名声。”


    所有上位者都不希望下面人惹出麻烦败坏自己的名声,尤其是江都王夫妇这样的人,只会更爱惜自己的羽毛。


    “快要冬至了,大家近段时间也辛苦了,该发的节礼也要发下去。”


    该严的地方要严,该奖励的也要奖励,不能寒了用心办事之人的心。


    吴掌柜道:“已经在准备着了,东家请放心。”


    “这回可以过一个好年了。”高大娘子望着窗外熙攘的街道,冬日的阳光暖融,洒在每一个行人的身上,看着是如此美好。


    冬至之前的这段时间对于高大娘子以及飞红堂来说很美好,虽然忙碌但一切都有奔头。可对于江都的权贵官员们可实在是太难熬了。有些人家熬得过去,有些则熬不过去,还有一些则是将会迎来一段更为漫长的煎熬。


    因为上面要清查贪墨,各家都有牵连进去的人,这段时间几乎没什么记得冬至这个一年之中的重要节日,也没有了往年的节日气氛。大家都在忙着找关系、找门路捞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高家也在其中,但就如同其他家一样,高家的捞人之路也不顺畅,可以说是没有路子走得通。焦头烂额之际,他们突然得到消息,那个实质上等同于被逐出高家的长房之女竟然搭上了江都王妃门路,这可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竟然让她给做到。


    高家一瞬间就看到了高大娘子这位长房之女的价值,那他们就要利用起来。有什么比直达天听更为有效迅速?他们看到了希望,愿意摒弃前嫌前来找高大娘子为家族出力。


    但事实证明,自大与自恋是要不得的,尤其是自己还有求于人的时候。今时不同往日了,可高家还是认不清自己的处境。


    “高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丧良心、不孝不悌、刻薄寡恩的女儿,当初就该任你自生自灭,岂有今日的趾高气昂。”高大娘子置办的宅院之中,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气冲冲地跨过门槛,满脸气得通红,步伐之快让后面代主送客的管家都快追不上了。


    这中年男子是宅院主人高大娘子的四叔,今日来此是想请侄女高大娘子出面向贵人求情的。哪知道他来了之后被下人请进去,奉茶、伺候点心,茶都快喝完了,侄女才姗姗来迟,多少都有怠慢长辈的嫌疑。但他此番前来有求于人,不好摆长辈的架子,又心中急迫,说了几句问候的话后便直奔主题了。


    谁知道,无论他怎么婉言请求,这侄女始终冷淡着一张脸,言辞淡淡,不说答应帮忙出面向贵人求情,连周旋一二也半点不愿意。到最后他连嘴巴都说干了,这侄女依旧不为所动。


    他倒是看出来了,这侄女就是一个冷心冷肺、记仇寡恩的,无论如何都说不动,气得他直接起身就走。可他越想越气,走出门外,实在气不过,这才有站在大门外怒骂侄女高大娘子这一幕。


    代主送客的管家心里白眼都快飞上天了,但面上还是端着叫人挑不出错来的客气微笑,无论这位高家四爷怎么说怎么骂,他也不搭话,只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但管家内心也是无语,当着面不敢骂,出了门才骂被骂的人能听得见么?


    自然是听不见的。好在这处宅院周围僻静,没什么人,高家四爷在这里怎么骂都不会有人听了去,否则作为管家,他怎么可能任由外人在这里败坏主家的名声。但管家事后去向主家禀复的时候还得将高家四爷的辱骂之语一字不漏地报给主家。


    高大娘子听到后沉默了会儿,说道:“不用去管他们。”随后又补了一句,“若是他们做的太过火,直接报到衙门说有人滋事便是。”


    她说的是“他们”,显然是最近不止高家四爷一个人来登过门了,而今日之后,高家也还会有别人来登门。他们如今是走投无路了,思来想去发现还有她这么一根救命稻草,没有那么容易放弃的,毕竟,他们家里很快就要死人了。


    如果不想死人,高家目前能用上的办法只能是来求她。可他们来求她,她就一定要答应么?且不说她没有能力办得到,即便办得到,她就一定要帮他们么。她可没有忘记当初阿爹死后,高家那些所谓的血缘至亲是如何侵夺大房的财产的,又是如何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将她嫁去了齐家,之前又是如何百般阻挠她与齐家和离的。


    高大娘子想的很明白,高家既不视她为亲人,她又何须顾念他们。她与高家之间的那点血脉亲情早在大房财产被拿走、她与齐家和离之事之中耗尽了。


    况且这高家若不是出了事,他们会想得到她么?平日里不闻不问,还对外放话说高家没有她这个女儿,却在出事的时候想起她来,想着着让她出手相助,未免把事情想的太美了。他们想着给自己一点好脸色,自己就会万分感激、赴汤蹈火地替他们办事情办了。高家的那些人,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过啊。


    “小女郎可好?”高大娘子不去想高家那些人,转头问起了自己的女儿。女儿年幼,先前感染风寒又病了一场,她不放心总要陪在身旁。但今日高家来人,她不想女儿受到影响,提前叫人带女儿去远一些的地方玩耍了。


    身旁的仆妇答道:“小女郎正在书房习字,并没有被吵到。”其实说是习字,但三岁左右的女童能认得多少字,笔都不怎么会用多少,说是写不如说是画。


    高大娘子神情柔和,“那边不要打扰她,记着定点让她喝些温水,屋里烧着炭,久了容易口干。”


    “是。”仆妇应下了,“她们会记着的。”


    高大娘子微微颔首,低头拿起手边的账簿继续看起来。没过多久,本在飞红堂打理事务的吴大掌柜上门来求见。她让人将其请进来,自己到花厅去见他。


    “东家,方才可是高家来过了,他们可有为难?”


    吴大掌柜一看尽是急忙敢过来的,大冬天的脸红成一片,还不断有热汗冒出来,他听到高家人过来的消息就赶紧过来了。想也知道,以高家人的德性,突然过来是为了什么。他担心高家人为难东家,又怕东家真的答应他们所请,担忧之下便过来了。


    “吴叔放心,他们还做不了什么。”高大娘子说道,一面让人将热毛巾递给吴大掌柜擦汗、奉茶。


    吴大掌柜听东家这么说,心中一定,用热毛巾擦了汗,喝了一大口茶缓了缓嗓子眼里的干痒,由衷说道:“东家心中有成算,那我心里便放心了。”


    冬至之前的这段日子,因此大王清查贪污乱纪之事,江都郡城内可算是满城风雨。这次的手段可谓是雷霆铁腕,一经查出必处置,谁来求情都没有用。江都的权贵世族因此遭受了极大的震荡,各家都有因此而折进去的人,丢官去职还是轻的,重的则要杀头,无论是斩立决还是秋后问斩,无非就是死的早和死的晚一些的区别。


    高家作为江都本地的大族之一,虽然如今家族之中入仕做官的人少了些,可也还是有的,不管官大官小,加起来也有十多号人。因为人数少的问题,相对于其他家折进去的人没那么多,可还是有几人折了进去,罪责有大有小,最严重要数高家三爷,也就是高大娘子的三叔高三爷。


    高家如今还在当家的高太爷能生,拢共生了五个儿子三个女儿,除了长子几年前因病逝世,其余的子女还都好好活着。子女多,高太爷又不是那种一碗水能端平的,自然也就有了喜爱的和不喜爱的,在几个儿子之中,他最喜爱的就是三儿子高三爷。


    这其实很违背世间人大多疼小儿子的常态,高三爷处在最中间的位置,非长非幼,他能最受疼爱自然是有特别的原因的——他是如今的高家二代之中最有出息的子嗣。而这所谓的“最有出息”指的是他的仕途最顺,很会往上爬,高太爷觉得他是那个能够光复门楣、带领高家重新兴盛的人。


    高家这些年一直在走下坡路,家族后继无人,眼看着没几个人能够挑起大梁的,高太爷实在是着急啊。后来他发现三儿子就是那个希望,喜不自胜,开始大力培养起这个儿子,在高三爷身上倾注了大量的资源,把高三爷拱到了如今的高位上。眼看着高家即将重获荣光,在这个关头,高三爷被查了,他犯的事很重,直接被判了秋后处斩,也就是明年再死。而高家其余被下狱之人也大多是唯高三爷马首是瞻的,自然也没能逃过。


    无论是高太爷还是高家都接受不了这个结果,这段时间他们想尽了办法捞人,钱搭进去了不老少,但效果那是一点也没有。一群人围在一起合计,盯上了之前因为坚决与齐家和离而与高家翻脸的高大娘子了-


    作者有话说:这周榜单结束了。


    第120章 风波之后


    说实话, 高家是不喜且看不上这个离经叛道、不服管教的女儿的。当初高大娘子坚持和离,高家放话“高家没有和离的女儿”,等同于是向外界宣告高家不会再管这个女儿了。


    本以为没有了家族庇护的高大娘子之后日子会越过越难, 迟早会向高家服软,痛哭流涕认错请求重新被接纳回高家,万万没想到高大娘子开了一间飞红堂之后,不仅把生意做得极为火热,不知怎么的竟攀上了都尉崔栋之妻卢氏, 甚至通过卢氏还攀上了江都王妃。


    这么来看, 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儿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这次的事情她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为高家出一份力。若是办好了,事后他们也不是不能重新接纳这个女儿回来。


    是的, 求人还要摆高姿态。仿佛他们不是来求人的,而是来施舍的。


    这就是高家。


    他们明明是有求于人的人, 但仅仅是因为对象是自己的侄女、自己的晚辈,还是那种被谋夺了父亲留下来的财产、扫地出门的小辈, 他们高高昂起的头颅不曾低下一点, 摆足了长辈的架子, 却自以为已经足够低三下四,怎容得小辈说半个“不”字。


    但高大娘子偏偏就不惯着他们,没有应下所求之事,他们拉不下来脸,自然会恼羞成怒。


    吴大掌柜以前跟着高大爷做事,也没少见识高家那些人的嘴脸,偏偏高大爷拗不够高太爷这个父亲,又顾忌着兄弟情分,一再退让。可高家那些人可不会认为你的退让是付出、是对他们的宽容和扶助, 他们只会认为你的退让是理所应当、合该如此。


    他担心高大娘子心软,真应下此事。若是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可这件事情万万不行。


    这次的事情多大啊。高家被下狱的那些人是大王要治他们的罪,他们也确实是触犯大衍律例了。此次大王彻查贪污乱纪显然是动真格的,这是国之大事,怎么因私情而放水。东家好不容易入了王妃的眼,若是因为这事情前功尽弃不说,还很有可能会遭了王妃的厌弃。


    正是听说了这次是高四爷来找东家说情,吴大掌柜才火急火燎地赶来劝阻。好在东家是清醒的,高家那些只想吸血的人不值得。


    “褚氏都不能幸免,高家凭何脱身。”高大娘子不傻,彻查贪污乱纪是江都国之大事,岂容个人求情徇私。若是这么浅显的道理她都不懂,她也走不到今日了。


    高大娘子请吴大掌柜放心,她不会心软的,并说道:“自不用去管他们,待过些日子他们自然就会消停下来。”


    为什么会消停下来呢?


    因为很快他们折腾来折腾去就会发现一点用都没有,除了无能狂怒之外再无半点办法,自然就会消停了。况且,求人办事是要花钱走关系、打通关节的。高家这次牵涉的事情这么大,只花一点钱就跟石沉大海一样,一点水花都溅不起来,那必然是要花很多很多钱的。


    可钱大把大把地花出去了,却没有起一点效果,时间久了,高家内部必然会有人生起不满。高家毕竟是一个大家族,再怎么算,折进去的那些人终究只是少部分而已。花大笔的钱和精力去捞高四爷那些人,有极大的可能捞不出来不说,钱还得打水漂,即便是真的让他们最后侥幸能保得一条命活下来了,那又有多大的用处呢?


    高四爷那些人此后必定绝了仕途,花费那么大的工夫和代价去捞那些注定已经废掉的人,有什么意义呢?高家内部因此生出的分歧和矛盾要不了多久就会显现出来,现在只是才刚开始,即便有人不满也只是藏着没有表露出来。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不满只会越累越多,直至爆发。


    那个时候,高家地人哪里还有空来烦她。


    看吧,高家请她出手相助被拒时骂她果然是商人本色,自甘堕落染得一身铜臭味,对待血脉亲人还要斤斤计较,算这算哪。其实最会算的反而是他们那些人。


    想着,高大娘子面上浮出讥讽之色。


    “东家看得开,这日子总会越过越好。”吴大掌柜想得明白其中的关节,放下心来。既如此,那便不用再去管那些人了。没了麻烦事,他问起高大娘子的女儿,满脸慈爱,掏出一封包好的糖人,“过来时看见路边的糖人捏得极是传神生动,便买了一支过来。”


    “她在书房习字呢,知道她吴叔爷过来不知道怎么高兴呢。”高大娘子笑道,转头叫人将女儿带过来。


    冬至之前江都搞出了这么大的一波阵仗,虽说是江都内部之事,可藩国之上还有朝廷,藩国之旁还有藩国,江都从来都不缺关注。事一出,江都隔壁的定安国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知晓了。褚之彦传信于定安王,告知褚氏因此大受折损,褚之邑的定襄将军之位都有坐不稳的趋势。江都王步步紧逼,褚氏身陷囹圄,以一己之身难以招架,请求定安王援手。


    “蠢货,废物。”定安王看完信大怒,在书房之中怒骂不止,一把将信掼在地上。


    书房之内还有人,但此刻谁也不敢在定安王盛怒之时出言相劝,唯有静默,等待着定安王将胸中怒火发泄出去,理智回归后再说。


    定安王气过一阵了,但也被怒火烧得口干,渴饮一大杯茶水之后,目光扫视下方左右谋臣幕僚,问道:“诸位如何看待此事?”


    褚氏乃定安王岳家,定安王妃已诞下一子一女,按理说褚氏此番求援,定安这边无论如何都不能坐视不管。可问题是,要怎么管,如何施以援手?


    说来褚氏闹到如今这个局面也是自己不谨慎所致。明知江都王巡视边境来者不善,偏偏不知谨慎没有将手里不干净的东西清扫干净,最后叫江都王拿住了把柄发难。人家手头上的证据都是实打实的,况且这是江都内部之事,江都王因此发作褚氏谁也不能说半个“不”字。局面已然如此,这时候才传信来求援,定安王这边又能做什么?


    毕竟说破了天定安王也只是江都王的兄弟,大家都是诸侯王,谁也不比谁高贵。定安王没有理由也不该插手去管兄弟诸侯国内的事务。就算定安王想管,那也得看江都王搭不搭理。


    可真的完全不管也不行。褚氏毕竟是定安王的岳家,褚氏被江都王收拾了,定安王这个女婿面上也不好看。再者,这些年褚氏并非是没有贡献的。用完了就把人踹一边不管了,这多少有些过于无情无义了。虽说这是一方面,但其实大家心里都门清,如今的褚氏于定安王的大业来说已经发挥不了多大的用处了。


    现下就是不知道定安王是如何想的。褚氏是他的岳家,这件事情要如何做还得他亲自开口发话才行。


    “联系朝中交好的御史,叫他们因此事上疏弹劾江都王。”定安王头痛扶额,最终说道。


    如此,底下谋臣幕僚便知晓定安王的态度了。


    管还是要管一下的,总不能寒了褚氏的心。但也只是象征性地令御史弹劾,毕竟御史弹劾诸侯王是要有证据的,无凭无据的,且不说弹劾不成,御史也要遭到申饬,东宫那边甚至可以因此撤掉御史,令其贬谪出京或者直接去职归家。


    其实这御史就相当于是定安王给褚氏的一个安慰。即使如此,那他们就得选一个相对鸡肋的御史出来。食之无味,真丢掉了也不会觉得有多可惜。


    定安王这边做事的速度还是很快的,没过几日,湛京那边御史便上了弹劾江都王的奏疏,言江都王借查抄贪腐之事肆意扩大牢狱,罔顾律法,此为不仁不贤,请惩之。东宫这边早有准备,出列一条一条驳斥回去,有理有据,直将那御史驳得面红耳赤。最后的结果便是御史被贬官出京去一偏僻荒远之地做县令,这辈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在意那个前御史怎么样了。能站在朝堂之上的大臣们有几个不是人精,岂会没有听说近来江都闹出的动静,更知道这前御史弹劾之事算是定安王与东宫、江都王的一次博弈,而博弈的结果无疑是东宫这边再一次大获全胜,那前御史不过是这次定安王那边推出来的一个炮灰罢了。


    前朝发生的事,后宫里也有所耳闻,尤其是这事还涉及到了两个已经就封的诸侯王。栎阳长公主百里澄到椒房殿中给皇后请安的时候顺带着也说了一嘴这事,“我看老三也是没有办法了,才使出了这么一招意思意思。”


    可不就是意思意思么?


    百里漾就封之后,随着手中王权的收紧,褚氏在江都的势力一日不比一日,这次又在贪墨风波里折损严重,失去了最重要的对永定大营的掌控权。今后褚氏在江都若是再不老实,五郎想怎么敲他们就怎么敲,褚氏连反抗的余地都不会有。


    褚氏自然不会愿意自己陷入这样任人拿捏的境地,可他无力翻身,只能求助于定安王。定安王不能真的一点都不管,他管了,但管不了,这就是他的态度。


    “当初这丈人可是他自己找的,如今却嫌弃起来了。”百里澄讽笑道。


    可不就是嫌弃么?定安王估计觉得褚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什么助力都没有不说,还净惹出事情来让自己来摆平收尾。如今的定安王妃日渐不得宠爱,褚氏那边传来的都是不好的消息,久而久之,褚氏在定安王那里的地位也日渐尴尬起来。


    皇后欣然道:“经此一事后,五郎在江都的地位算是彻底稳住了。”


    褚氏这个被定安王安置在江都的绊脚石,终于能完全踢开了。


    “此事固然值得高兴,但也要记得提醒五郎不可松懈,北面离渊仍虎视眈眈,眼下情形不明,更不可懈怠了。”


    “阿娘说的是,我会去信同五郎说的。”百里澄应下了,随后又笑道,“冬至快到了,想必从江都过来的贺冬礼不日后就要抵达,想来这事五郎会在家书中与您禀报的。”


    “时间过得也真是快,转眼间又是一年冬至了。”时光匆匆不等人,不经意间日子一日日地就过去了。远眺外面殿顶屋檐上的积雪,皇后不由感慨道,“算起来,五郎成亲也有四、五个月了。”


    “八月成的亲,满打满算还不足五月。”百里澄知道皇后心里惦念的是什么事情,也是无奈了,“五月的时间不算长,真有信了,五郎他们还能不告诉您么?”


    那种一成亲就怀孕的总归是少数,这事急也急不来啊。


    “我知道,只是这心里总是忍不住念着。”皇后叹道。


    她生了三个儿女,如今孙辈仅有阿荧一个,有时候看到进宫请安的臣妇,想到人家膝下儿孙绕膝,难免会羡慕。况且,他们椒房一脉的子嗣确实是少了些,随着皇帝的其他儿子长大,这个短处无疑会更加明显,在那些朝臣眼中无疑会被越放越大。


    百里澄也知道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她还改变不了那些人的想法并且自己还要受到那些人想法的制约,想想真是令人很不高兴呢。


    “祖母,祖母,外面下雪了。”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女童声,寻声望去,只见裹得圆滚滚的阿荧迈着小短腿艰难地跨过门槛,手里还捧着什么兴高采烈地过来要给祖母和姑姑分享。


    皇后把跑过来的孙女揽进怀里,摸摸她有些冰冷的脸蛋和小手,心疼问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跑过来了,冷不冷啊。”一面吩咐陶掌宫将手炉拿过来给阿荧暖手。


    “不冷。”阿荧脆生生答道,把两只手往前伸,“祖母您看。”


    “什么呀?”皇后往那双白胖的手心里一看,什么也没有瞧见。


    “雪花,是形状漂亮的雪花。我捉住了,送给祖母。”阿荧跟献宝似的打开双手,却只看到了空空如也的掌心,自己愣住了,手掌来回开合,里面依然还什么都没有。


    阿荧只好说道:“化掉了,阿荧的掌心太热了,雪花化掉了。我再去捉一朵雪花来送给祖母,只要我跑得够快就一定没有问题的。”


    外头正在下雪,皇后哪里舍得让阿荧这样再来回跑出一身汗来,到时感染了风寒就不好了。皇后赶忙拉住了阿荧,笑道:“阿荧的心意祖母已经收到了,祖母很高兴。正好祖母也有好几日没有见到阿荧,让祖母好好看看。”


    皇后抱着孙女,刚说上两句话,便有宫人通传说太子妃到了。


    阿荧自然不是一个人来的,太子妃不多时就入殿来请安。皇后免了她的礼,让她赶紧起身过来暖暖身子,又叫人奉一杯暖身驱寒茶过来给她。


    百里澄也给嫂子太子妃梁氏问安。


    “今日怎么过来了?”皇后问道。


    近来湛京的天儿实在冷得厉害,处处白雪皑皑,皇后下令免了宫妃近段时日的请安,也令人递话给东宫叫太子妃也不必冒着风雪过来问安了。


    “冬至将至,宫中有些庶务拿不定主意,儿媳便想请定夺。”太子妃低首说道。说是来请皇后拿主意,太子妃自己也拟出了几条方案来给皇后过目。


    皇后看着太子妃低眉恭谨的姿态,不由在心里暗叹,面上无异,让陶掌宫接过来看了。阿荧好奇,凑这个脑袋钻在皇后的怀里也要看,偏也不知道能看懂几分。


    皇后好笑,问她,“阿荧看懂了么?”


    “唔,阿荧正在看。”阿荧夹在皇后和本折之间,伸出小胖手指点指在上面,“炭敬、冬衣、奉银……还有酒,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按照皇家后嗣的培养规划,阿荧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习过很多字了,这本折上面的字她都认识,只是连在一起就不是很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了。


    “阿荧很好,读书认真,日后再跟着博士学习便能知晓了。”皇后摸了摸孙女圆润滑溜、白里透红的脸蛋,“好了,后厨炖了雪梨羹,让陶掌宫带你去吃。”


    阿荧很乖,知道大人们应该是要说正事了。她从皇后怀里出来,像模像样地给祖母、母亲还有姑姑行礼告退。虽然动作间还稍显稚嫩,可是姿态礼仪却是不差的,只是因为小孩的身体做出来多少有些憨态可掬罢了。


    “你如今做事已很有条理了,亦周到细致,今年冬至就按照上面拟的办吧。”皇后说道。


    “是,谢母亲夸奖。”太子妃起身行礼,将本折拿了回来。


    太子妃在椒房殿中只坐了半个时辰便告退离开了,牵着女儿阿荧的手向外走去,母女俩的身影慢慢隐没在重重的宫殿之间。


    皇后这些年愈发有种“儿女都是债”的忧愁感,她生了三个,各有各的忧,算起来最让人省心的还是小儿子,偏偏小儿子又不在身边。但孩子都长大了,说多了他们也厌烦。


    “你还有什么事么?”皇后看着赖在她这里蹭吃蹭喝的大女儿,不由问道。


    百里澄:“……”


    好突然,她不就是吃个糕点喝碗水的功夫就变得讨人嫌了。


    百里澄只好默默将糕点就着雪梨水吃完,随后行礼告退,“女儿这便告退了,天寒阿娘注意保重身体,我改日再来看您。”


    皇后看她这样又不忍心了,放软了声音说道:“冬至前后这段时间,内外皆有诸多事情要忙,你可别仗着自己年轻身子好做起事情来连时辰都不顾了,该休息还是要休息,回头若是累倒了可你有好受的。”


    冬至是一年之中的大日子,届时皇帝不仅要率领百官宗亲祭天祭祖,还要举行大朝会,之后还会有宴请群臣等大事,为了筹办这些事情,外朝与内宫这段时日都极为忙碌。太子身为一国储副,责无旁贷,但太子的身体又摆在那里,处理不了过重的事务,许多事情还是要女儿代为操持。


    可以说,东宫有一半是女儿撑起来的,这其中无疑要付出难以想象的努力与汗水。身为母亲,皇后又如何不心疼?


    “女儿省得,会顾惜自己身子的。”面对皇后的关心,百里澄自是都接受下来。她近段时间确实很忙碌,但她喜欢这种忙碌,因为这会给她带来一种权力在我手的满足感。她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只是阿娘说的有没有错,身体还是要顾惜的。


    时间匆匆而过,眨眼便是冬至了。


    冬至日,大雪初霁,一阳生。


    这时候的人们认为冬至日乃是阴极之至,却也是阳气始生的时刻。于朝廷而言,皇帝率众祭天祭祖,行大朝会,大宴群臣;皇后亦要领内外诸命妇祭祀神明,之后亦要赐宴。平民百姓之家就要简单多了,家人团聚,一家人一道祭祖,到了夜间则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欢声笑语,暖意融融-


    作者有话说:更新了,求评论。[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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