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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冬至日


    冬至日, 于百里漾与颜漪来说注定是忙碌的一日。他们俩天不亮就得起来,洗漱穿衣,由宫侍婢女伺候着穿祭服冕服, 因为接下来的祭祀与廷议皆是极为隆重的仪式活动,不能有半点疏忽轻慢。


    江都国为大衍诸侯国,一应规格礼制都要降一等或数等而行,祭祀也是如此。冬至日,皇帝率领宗室百官祭天、祭祀太庙, 举行大朝会, 诸侯王则是祭祀山川河流、祭祀祖庙, 举行廷议。王妃在诸侯王祭祀时需要从祭,随后亦带领臣妇祭祀神明, 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为示庄重肃穆,祭服冕服乃至礼服皆厚重, 祭祀山川河流时需登坛,拾级而上, 礼仪繁琐, 每一步皆有规矩要求, 如此一整套流程走下来,即便是冬日严寒,浑身的衣物也累得被汗浸湿了。百里漾长年练武,身强体壮的,一套流程下来还能够坚持。他担心的是王妃,不知道她能不能坚持住。


    祭祀山川河流时,百官跪伏,百里漾与颜漪携手同登坛。今日内天气晴好,无雨也无雪, 太阳初生,有风来,将二人的袍服吹动。二人皆目视前方,步伐沉稳,向着祭坛顶端行去。


    这过程之中百里漾一直在观察颜漪的状态,听她的呼吸,是否急促不稳,适当地放缓步伐予她缓解、调整气息。颜漪体质算是好的,但头一次进行这样繁琐累人的仪式,时间长了难免出现力有不逮的情况来。可祭祀是大事,不容出现差错,唯有坚持。期间颜漪也察觉到了百里漾刻意放缓的步伐,这是在等她调整,不由朝百里漾投去感激的目光。


    登坛后,礼官唱祭词。百里漾与颜漪焚香祷告,百官对二人行二跪六叩之礼。


    山川河流祭祀毕,百里漾与颜漪等人则转至祖庙祭祀祖先。天子祭祖往太庙祭祀,诸侯王则往祖庙祭祖。祖庙设置在王宫之内,庙中供奉着百里氏的祖先,平日里有专人负责香火祭祀,遇大事或重要节日,诸侯王则亲往祭祀。


    湛京之中的太庙,颜漪此前与百里漾行大婚之礼时已经去过了,江都王宫中的祖庙却来的不多,如此隆重的祭祀还是第一次。


    祖庙与太庙一般供奉的都是百里氏的祖先神位,只是祖庙的规格比之太庙自然是小了许多的。祖庙之内需要供奉百里氏的神位并不算多,毕竟大衍建立至今不过二三十年,也就经历了两代皇帝,虽说百里氏自高皇帝立朝后按照天子九庙的标准往前追封了数位先祖为帝,需要祭祀的祖先神位的数量有所增加,但算起来也不算多。


    这时候,一个家族的传承是否久远看家祠祖庙之中需要祭祀的神位数量是最直观的。传承久远的家族,家祠之中供奉的祖先神位足足数百,观之密密麻麻,令人震撼。那些世家大族之所以能以姓氏傲苍生,便是由来如此。


    神位的数量直观反应的该家发家的时间长短。百里氏神台之上的神位不过数十,按数量来说其实算得上稀疏的,证明发家的时间确实很短。当然短了,认真算起来,百里氏也就从高皇帝的祖辈开始才勉强算是脱离了泥腿子的行列,真正开始发家挣下一点家业还是从高皇帝的父辈开始的,至高皇帝时,群雄逐鹿,问鼎中原,一跃成为了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天家。


    整个过程也不过短短数十年间。


    对于那些世代公卿、满门高官的世家大族来说,百里氏自然不够看的。也因为这,即便百里氏已然成为天家之贵,实则暗地里还有不少世家大族鄙夷百里氏为暴发户的。但暴发户又如何,高皇帝就曾经说过,君臣名分摆在最前,那些世家大族心里看不起百里氏又如何,见了面照样得给他们姓百里的磕头行礼问安,不服的通通抓去砍了。


    高皇帝这么说,行动上也是这么干的。当初大衍初立,许多东西都是草创阶段,需要逐步完善,构建起一个完整的框架来。这种专业的事情自然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于是那些投靠了新朝的世家大族便有了用武之地。毕竟文人治国,武官安天下,那些世家大族数百年来做的都是这类治国的事情,干起来应该驾轻就熟了。


    这本没有什么问题,但是高皇帝给那些世家大族的人干着干着就发现他们之中竟然有人想要忽悠他。当真是欺负他一介武夫不懂是吧,那些提出来的制度框架听着是冠冕堂皇的,实际上遵照的还是前朝的那一套,真还按照之前的那一套来,那这些世家大族总有一天就又要爬到百里氏的头上来了。


    这高皇帝能忍?事实是他忍下了,叫来那些出身世家大族的官员,让他们改。那些人当面应得好好的,转过身去却阳奉阴违,换了个说辞或是重新套了个壳子就拿来糊弄高皇帝了。


    高皇帝那时候都要气笑了,他还能不知道那些世家子心里边打的是什么主意?那些人表面上恭顺,背地里指不定怎么骂他莽夫、泥腿子。他才不惯着那些人,真当现在还是前朝啊,总得让他们认清楚,当今是百里氏的天下。也别说他没有给过机会,是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不知道珍惜。


    高皇帝出手那是十足的快准狠,他将当时牵扯进去的世家大族狠狠削了一顿,直削到他们老实为止,否则他们就不知道听话。当然,高皇帝削弱世族后续也因此产生了一系列连锁反应,也因此造成了不小的震荡。但没有人能说高皇帝做的是错的,即便是后来继位的皇帝承受了震荡的后果之后也依旧延续了之前的策略举措。


    百里漾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亲身经历自然是不可能了,那时他甚至都没有出生。高皇帝在位执政的那些过往是通过皇嗣培养课业知晓的,有关高皇帝的所思所想则是皇帝有时候透过一些话语说出来的。


    不管怎么说,削弱世族是大衍立朝以来两代皇帝的共识以及坚持的事业,他们在位期间未竟之事自然是希望后来继任者能够传承下去的。


    这一点,看透之人不知道有多少?或许更多的是看透了的却拼命极力阻止的人。


    在一片香火缭绕之中,百里漾注视着这些神位,一瞬间突然想到了很多,但他神情肃穆,旁人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这过程之中看到了身着朝服的褚之彦等人才在这短时间内回忆联系了许多。


    世族百年,树大根深,这根还当真是难刨啊。


    眼下祭祖要紧,百里漾止住了思绪,专心完成眼前的事情。


    祭祖结束之后,参与之人皆累的不行,但今日的议程仍未终结,后续还有廷议、祭神以及黄昏之后的赐宴事宜。趁着间隔的时间,百里漾与颜漪回到长乐殿更换衣服。初禾等宫侍已经将衣物服饰备好候二人更换,更有易克化的粥食糕点供二人食用。


    “累了吧,我们先歇一阵,用些粥食,后面饿肚子可不好受。”暂时卸下了厚重的衣物服饰,洗了一个热水澡,浑身都轻松许多。殿中温暖,百里漾看着有些累到的颜漪不由关切道。


    “好,大王也用些,行廷议也辛苦。”颜漪亦关心道。


    想到之后的廷议与祭神两人得分开行动,而颜漪又是头一回带领江都的臣子女眷祭祀,百里漾担心她怯场,便趁着这点时间与她讲一些祭祀时需要注意的事项。


    其实这些仪式皆有完整的流程,昨日负责的礼官已过来与颜漪说过了。她已全数记下了,更不会存在怯场的问题。可百里漾此时的“絮叨”是出于对她的关心,颜漪不会觉得他啰嗦,反而觉得他贴心,无论百里漾说什么她都应下。


    其实吧,百里漾对于王妃领臣子女眷冬至祭祀这事并不是非常了解,只知道此事与每年皇后领内外诸命妇行亲蚕礼的性质差不多。时下讲究男耕女织,耕织之事乃一国之本、国之要务,皇后亲蚕以示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冬至严寒,此时节自然不能行桑蚕之事。此行的祭祀主要是为了祭祀四季之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收成盈仓。这是王妃的职责之事,百里漾之前没有王妃,江都也不曾举行需要王妃牵头之事。可如今江都已有王妃,这些事情就要操办起来了。


    百里漾说来说去,最后肯定地总结道:“此事不难,一切依步骤来便是。王妃是聪慧能干之人,必然能顺利完成的。”


    听他的话,颜漪不由笑出声来,很快便收敛了,正色道:“妾身必不辜负大王信任。”


    百里漾也有点尴尬,自己叭叭说了一通,结果基本没有说在点子上,净让王妃听他啰嗦了。好在他也没有尴尬多久,时辰快到了,粥食也用了一些,重新换上冕服与王妃告别之后往承运殿去了。颜漪则是前往另一处已经架设好的祭祀之所。那里,江都之内有资格前来随王妃祭祀的臣子女眷已经就位等候了。


    兴业十三年冬至日,皇帝坐朝,行大朝会,百官同贺。朝会毕,上赐时服、棉袄,并赐暖酒及火炭。诸侯国仿行其事,赏赐诸臣,给有司赐酒,后于宫中大宴群臣。


    江都夜宴之中,江都王与王妃携手出现在宴会之上,座上之人皆起身恭迎。百里漾让众人不必拘束,今夜畅饮便是。诸人之中有人大声应是,当真开怀畅饮,而有些人则是…笑不出来,只能硬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来谢恩。没办法,这些人家里不是有人已经被处斩了就是有人还在牢里蹲着,不是等流放就是等来年秋后处斩。这种情况之下,笑得出来才是见鬼了。


    笑不出来还要硬笑不仅难看也很容易让人看出来。但这些人再如何凄凄惨惨、愁云惨淡也皆是自找的,无人会对他们、对他们在牢狱之中的亲故族人心生怜悯。他们无心饮宴,有的是人享受今日这场欢宴。


    崔栋喝到兴起,喊了一群人要敬百里漾酒,一副不把他灌醉不罢休的架势。百里漾一开始哪里知道崔栋存着如此“险恶”的用心,来者不拒,酒是越喝越多,然后喝着喝着就觉得不对劲了,因为眼前敬酒的人来来去去的怎么跟没变似的。


    百里漾佯怒,“好啊,你们胆子真是大,转着圈灌本王酒喝。”


    余人见他发怒,难辨真假,一时畏惧踌躇不敢前。但崔栋是什么人?他与百里漾是一起穿着开裆裤长大的,百里漾是真怒还是假怒岂会分辨不出来。他不退反进,持酒上前,笑嘻嘻道:“今日难得的大好日子,我等钦慕大王,奈何皆是粗鲁之人,不知情何以表,唯有以一杯薄酒表之,大王若是推辞,我等回去皆以被掩面,垂泪涕泣,直至天明。”


    百里漾:“……”


    旁边其余人:“……”


    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什么鬼话?还“钦慕,不知情何以表”,百里漾若是不答应还要回家哭到天亮。简直不要太离谱了。


    而且就崔栋这么一个每次考课之后都要被太傅请家长的学中之渣,何时能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来,怕不是为了灌百里漾才特意想出来这么一套酸了吧唧、恶心兮兮的话来。


    百里漾一时之间确实被崔栋恶心到了,“去去去,你这酒里的钦慕之情我可承受不起,你现在就可以回家哭去了。”


    百里漾作势要赶他走了,偏崔栋脸皮厚,非要百里漾最后再受他一次敬酒才肯走。百里漾笑骂了他两句,还是依言应了他这杯敬酒,就是身边他带来的这些人的敬酒也一并受了。如此下来,才将崔栋这群人给打发回坐席上。


    人是终于打发走了,但百里漾付出的代价可不小。崔栋领着人转圈给他敬酒,少说也转了三圈了。今日赐宴上所用之酒虽算不上烈性,可喝多了总归是会醉的。百里漾现下已是面浮薄红,目光不甚清明了,处于半醉不醉的状态。


    他向身旁的颜漪抱怨:“这厮回回寻了机会就要来灌我酒,自己来还不算,每回都要纠集一群人来,当真可恶。若不是念着今日大好日子,非得捶他一顿不可。”


    颜漪又怎么听不出来百里漾看似是在骂崔栋,实则并无惩罚之意,但她也顺着百里漾的话抚慰他:“今日冬至确是大好节日,大王不与他计较。待至明日,大王再捶他一顿也不迟。”


    王妃都支持他了,百里漾这时有点昏沉的脑袋里想着明日去把崔栋拎过来真捶也未尝不可。他怕自己记不住这事,真诚地拜托王妃为他记住此事,明日记得提醒他。


    颜漪看得好笑,口上却是应了下来。


    今夜的宫宴结束的时辰有些早,毕竟还要让参宴之人回家去与家人团圆。至于有些人回家之后可能凑不齐一桌人,那就是他们家自己的事情了。


    散宴之后,众人各归其家。


    夜未深沉,天空却已飘雪。官员大多坐轿,一来是携带女眷,二来可以免受风寒之苦。但并非是谁都乘轿的,雪下的不大,有部分人选择骑马。这些人一方面是因为穷,毕竟能买得起马已算是不易,他们又并非家底厚实之人。有部分人则是觉得雪中骑马,别有一番趣味。更有二者兼而有之的,傅殷便是其中之一。


    宫门外众人进轿的进轿,骑马的骑马,但凡见到傅殷的人十个有八个都是向他问好或点头示意的。这般热情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毕竟几个月前的傅殷还是一个初入官场不久的微末小官,有多少人会记得他,又有多少人会在意他。


    可眼下不同了。自他随大王往边境立下大功后回来,紧接着又在刑狱司办下了几桩漂亮的案子,谁都知道他要青云直上了。果不其然,前段日子,也就是冬至日之前的几日,大王下了令拔擢于他,使他一连升了五级,如今在廷议之上也能站到前列了。


    世人趋利避害、趋炎附势是常态,权力场中更是如此。以前你位卑言轻,自然默默无闻;可如今你年少居高位,前途无量,何人还敢再小瞧于你。此刻与你言笑晏晏,言语之中说不得还要带上几分小心谨慎。


    傅殷变得如此受欢迎也不是这一日两日的事情了。他一开始面对那些曾经对他不假辞色的上官权贵们突然起来的热情的不适已经过去了,如今更是能应对自如了。在与这些人点头微笑告别之后,傅殷翻身上马,在飘雪的夜色之中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那人是谁啊,怎如此年轻?”


    宫门口人多,看见傅殷的人不少,眼见这么多人都与他打招呼,一些女眷的好奇心就上来了。总有人是没有见过傅殷的,此时见自家丈夫/儿子皆与他示好,难免要多问几句。加上傅殷年纪确实轻,今夜孤身一人来参加赐宴,忍不住就有人动了心思。


    “那就是我曾经提过的傅殷,他如今可是大王身边的新贵。这般年轻就列居高位,这段时日他可谓是春风得意了。”有人对着妻子无不感慨道。


    同样一件事、同样一个人,不同的人去看待都会有不同的角度。对于傅殷,这帮长年在权力场里摸爬滚打的男人第一时间想的是傅殷背后的权力博弈,而女眷们想的则是要直白简单多了。


    “可有婚配?性情如何,家中几口人?”这些人当即就被自己妻子/母亲问傻了,再看她们眼中神色与深意,顿时明悟过来,随即开始思索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如何拉拢一个新贵,与之建立什么样的关系最为牢靠?


    自然是姻亲关系,将自家可堪婚配的女儿嫁给他,让他成为自家的女婿,自然而然他们就成为一家人了-


    作者有话说:更新了,求评论[奶茶]


    第122章 冬至夜


    冬夜飞雪, 飘若轻羽。街上少行人,但长街灯火未歇,似要为归人照亮回时之路。


    傅殷身披斗篷, 骑乘快马,将将落地的新雪被一阵风带起,有些扑到了他的脸上,冰冰凉凉的,冲散了暖融的殿内蒸出的一身热气。沿路不只有风雪, 更有细碎不清的笑语声透过哪家门扉传出, 并着夜色中并不浓重的烟火气, 交织成了真实的人间。


    冬至夜,这江都郡城之中万家灯火不歇, 每一盏都为一人而亮。现在的傅殷就是要奔赴那盏为自己而亮的灯火去了。归途一切顺利,唯有在经过一段路口时, 他所骑乘的马儿马蹄一拐,习惯性地要往右拐。


    傅殷发现了马儿的意图, 赶紧牵引缰绳使他改变方向坐向而行。他轻拍马背, 不由发笑, 与这不通人语的马儿说话,“回来这么一段时间了,你还是没有习惯新家的方向,我有何尝不是如此。”


    傅家搬家了。


    早在随江都王前往边境巡视之前,傅殷就已经与中人商议好买下江都郡城中的一处二进的宅院,并遣人清扫、添置家具,待将老宅的一应物什收拾好,不出半月,他与傅母便可搬入新宅之中。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江都王临时将他加入了随行的名单,王命不可违,在他在边境之时,傅母只好先自己搬入了新宅之中。


    两月之后,傅殷回来了,只是因为边境之事牵连到了江都,他依旧被委以重任查纠贪墨之事,忙得几乎直接住在衙署了,以至于新宅都没有回过几次。造成的结果就是,他一直以来用作通行工具的马儿有点不认路了,习惯性地走回老宅的那条路。


    最绝的那次,傅殷自己也不以为异,被马儿带着一路径行,直到看到老宅那禁闭的门扉与上面挂着的铁锁时,他才恍然,他已经搬家了。这里已经是老宅了。


    傅殷记得当初购宅时,中人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将老宅挂出去卖掉。按理说他应该是要答应的,毕竟搬去新宅之后,这座老宅也不会回来住了。可他那时看着那座堪称破旧简陋的屋子,想到的都是他从幼时成长至今的回忆。最后他终究还是不舍得,拒绝了中人的提议,只将老宅闲置,请人定期打扫。


    回忆间,傅殷已行至新宅所在的巷口,不想早已有人等候。家中仆从见他身影出现,从门口奔直身前为他牵马,欢喜道:“郎君您回来了,老太太且等着您呢。”


    “天冷,我们赶紧进去。”傅殷看他冻得面上通红,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催促他赶紧进门。等仆从要将马牵去马棚时,傅殷从袋子里掏出一封点心并着几个果脯,喊住他,“接着,拿回去吃。”


    仆从忙接了,定睛看后,大喜,连忙道谢:“谢郎君赏。”今夜郎君赴王宫赐宴,归来时城中店铺早已歇业,何来的点心与果脯,只有是从宫宴之中拿回来的。


    傅殷笑着摆手,转身大步往厅堂而去。傅母知道儿子回来,欢喜不已,拉着他坐到桌案上面,如往常般问他饥饿冷热,自己转身忙去将一碗冒着热气的饺子端上桌。


    傅殷没有想到阿娘还给他留了这个,心中动容,似乎不管他走了多远,阿娘总会在家中等他归家。就如同这冬至日,即便他今夜去参加宫宴回来,阿娘也守着一碗饺子等着他。


    ……


    在长乐殿的廊道上,百里漾牵着颜漪慢慢地往回走。身后缀着的一长串宫侍,与他们隔着十步的距离,压低脚步,放轻声音,生怕打扰了前面之人雪夜漫步的雅兴。


    宫宴散去,百里漾与颜漪本该回长乐殿的,但百里漾站在回廊下看着漆黑的夜空中漫天飘扬的雪花,忽然驻足不前,伸出左手接住了一片雪花。雪花与掌心接触的那一点肌肤当即传来一点冰冰凉凉的感觉,很快被充满了热度的掌心融化成水,只余下一点潮湿的触感。


    “下雪了,今夜下雪了。”百里漾看着廊外说道。


    他此时容色淡淡,瞧着是有些冷淡的,加上他江都王的身份,极容易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感,让人产生一种天威难测的畏惧,也就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不敢接近。如今唯一能够接近他的人只有颜漪,甚至于她的手还被百里漾牢牢牵着,只不过他们交握的双手藏在宽大的衣袖下,不易被外人得见罢了。


    “外头天寒,大王还是尽早回长乐殿去。”颜漪此刻看百里漾的目光带着些许无奈的。无他,因为百里漾此时事醉着的,只是天冷将他脸色的红晕盖了下去,若不仔细辨别他那一双略显迷离的眼眸,她也很难分辨他此时是醉是醒。


    喝醉的人不能以常理度之,纵然是酒品极好的百里漾也是如此,唯有慢慢哄着来。


    颜漪本是想将人早点带回温暖的殿内,若是在殿外待久了,风寒入体,染病了就不好了。可惜百里漾误解了她的意思,眼睛因为震惊和不解而瞪圆了些,“我回长乐殿,王妃不同我一起么?好好的怎么要回永延殿了?”


    还没有等颜漪回答,百里漾自己陷入了对这个问题的苦恼之中,“永延殿那里虽好,可是地方终究是小了些,你起居所用的一应用具都在这边,什么时候搬回去的,我怎不知?”


    颜漪:“……”


    任何人听百里漾这条理分明、吐字清晰的话都很难认为他是醉着的。颜漪只好用点力握住了百里漾的手,引着他往长乐殿的方向走去,一面解释,“我并非是要回永延殿,我们这是要一道回长乐殿。”


    “不回去,不回去就好。”百里漾任由颜漪将他牵着,亦步亦趋地跟着。这姿态像极了牵小孩,只不过这个小孩的身形委实大只了些,大到能够将颜漪完全覆盖住。


    他们静静地走在回长乐殿的廊道上,偶有被风力驱动着改变方向的雪花斜飞落入廊道,有几片落到了他们墨色的头发之上。在这漆黑的夜中,显得黑的愈黑,白的愈白。


    一路百里漾都很乖顺,只在行至长乐殿前平台阶上时,他忽然又不走了。颜漪回头看他,却听到他没头没尾地问出一句,“江都的雪比湛京的雪,有何异同呢?”


    颜漪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怅然,想起来他是十二岁就离开湛京之藩江都,此前更是五年未回过江都,谈何再见湛京的雪。她说道:“没有什么不同,皆是雪花罢了。”


    “七娘你知道么,这世间是没有一模一样的雪花的。”百里漾想到了前世的一些事情,忽然说道,说完自己却是笑了,笑完之后面色变得无比的认真与严肃,“所以说,湛京的雪和江都的雪其实是不一样的。”


    “世上的每一片雪花都是不同的,正如同这世上不会有完全一模一样的人。”类似的话颜漪还是听过的,她知道百里漾要说的不是这个,他是想家了。他想回到湛京,毕竟那里才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那里有他的父母、兄姊。


    江都虽好,但终究是差了一些的。


    “大王是想回湛京了。”颜漪轻声道。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而非疑问。


    百里漾点头,然后又摇头,反问颜漪,“王妃不想回去么?”


    说真的,这话堪称吓人。想想颜漪八月才嫁与百里漾,如今随他来江都才多久,半年时间都没有。冬至之夜,他却对她问出了这么一个惊人的问题。以他们的身份,这样的问话,多心之人就该疑心他是不是在问有没有后悔嫁给他了。


    颜漪是多心之心,但她面对此刻的百里漾却不是多疑之人。她知道百里漾问她这话只是单纯一问罢了,更像是今夜的触景伤情。所以,她回道:“想的,偶有惦念家中母亲、兄妹可好,他们是否也在记挂着我。”


    “会的,他们肯定会记挂你的。”百里漾略显迷离的眼睛似乎在此刻绽开一抹清明的光芒,他远眺着顶上一片混沌不清的夜空,遥指湛京的方向,回头笑看颜漪,“那湛京,有朝一日我们也定能回去的。”


    颜漪愣愣看着他,那双眼眸之中光彩熠熠,透出来的却不是她预想之中的野心。百里漾想回到湛京,不是源于对那世间最至高无上之权位的渴望,他只是想回去而已,也想带着她一起回去。


    可谁人不知他是椒房所出之子。如今太子孱弱,恐时日无多,在许多人看来,江都王取得帝位的可能性极高,有多少人盼着他将来入主湛京、御极万方。他会不知道那些人对他存了怎样的期许么?他内心没有因此升起一股炽热的野望么?


    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位,对于百里漾来说难道没有一点吸引和触动么?


    颜漪的内心突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愿望想要探究百里漾的内心世界,他与她自小见到所接触过的男子都有很大不同,在很多方面,百里漾与那些人想必堪称纯净。是的,纯净。用这样一个词汇来形容一个自小便在最顶层的权力里浸润多年的人,她自己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我信大王一定能够带我回去的。”颜漪目光放柔放软,看着百里漾的眼睛说道。


    “你信我便好。”百里漾目光的光芒散去,重新变得迷离,脑袋垂下来看颜漪,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王妃,困了,我们回去吧。”


    这个回只能是回长乐殿了。


    颜漪失笑,牵着人回了长乐殿。不得不说百里漾的酒品是真的很好,不吵也不闹,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沐浴回来喝完醒酒汤之后就乖顺躺到床榻上,不一会儿呼吸就平稳了。


    百里漾酒后是老老实实的,可不是谁都能像他一样令人省心的。


    都尉府上,卢氏看着喝得醉醺醺的崔栋,真想一榔头把他砸晕算了。这厮也不知道在宫宴上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喝了多少酒,回来的路上没闹什么,到家了躺在床榻上,她都困得昏昏欲睡了,这厮突然坐起来说自己要吃锅子。


    锅子?这个点了去哪里弄锅子给你吃?!


    但崔栋不管,他念头一上来就非要吃到,他让妻子别管他,自己掀被子下床榻就要去找锅子吃。卢氏躺在床榻上气得把被子蒙过头真不想管他。可是,这天这么冷,崔栋那货估计衣服都不记得穿多一些,真把人冻着了自己还得伺候他。


    披衣,起身,去找那个叫人不省心的货。


    崔栋还真叫来府中的仆人给他起火弄锅子了,卢氏追在身后,叫那些大半夜被叫起来的仆从将东西撤了,回去睡觉。崔栋不干了,让他们不许撤掉,继续弄。卢氏说撤,崔栋说不撤,一时之间,弄得仆人是左右为难。


    卢氏生气了,“崔栋,今晚你要是不睡了就别睡了。”言下之意,崔栋要是还坚持吃他的锅子,今晚也不用进房门了。


    若是正常状态下的崔栋早就听懂了,可惜现在的崔栋酒还没有完全醒,醉酒之人不能以常理度之,他梗着脖子,粗声粗气的,“不睡就不睡,我今夜就偏要吃到锅子不可。”


    卢氏差点气了个仰倒,决定不管崔栋了,扔下一句“我懒得理你”,转身就走。只是不知道怎么的,刚走了两步,感觉腹部一阵翻涌,一股奇异的恶心感倒灌到喉咙,“哇”的一声突然开始捂着胸口发吐。


    这突发的一幕吓到了很多人。


    崔栋立时就懵了,反应过来酒也完全吓醒了,锅子也不吃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卢氏面前,又是拍背又是急问,“怎么突然作呕,吃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了?”一转身又吼身边的仆从,“还不赶紧叫大夫过来。”


    这一夜,都尉府上注定是兵荒马乱了。


    ……


    同样的夜晚,在那遥远的湛京之中,一些人注定没有早眠。


    冬至大朝、皇帝祭天,这些都是极其重大且马虎不得的事情,但也因为重大而少不了繁琐的礼仪和仪式。皇帝这些年来头疾久治不愈,身体也渐不如盛年,白日撑着举行完祭天、朝会之事,夜晚的宫宴上也只是露一面后便离开,因此宫宴也散得早。


    散宴后众人出宫的道路仅有一条,其中要步行经过一条宫道后出宫门才能够骑马乘轿各自打道回府。这本没什么,照着路线走便是。只是奇的是这宫道前头竟立着栎阳长公主这位主。大家避不开她,只能一一上前去拜见告辞。本以为这位长公主在这里是特意要等谁,可有些好奇之人故意磨蹭了会儿,也没有见到这位长公主真正要等之人。


    百里澄自然不是在等人的,也不会在意路过之人看似无意实则探究的目光。她之所以站在这里是突然间发现自己无地方可去了。她本来是想散宴之后到椒房殿去拜见皇后,与自己阿娘说说话的,可是陶掌宫告诉她,今日陛下去了椒房殿,那她就不好去了。东宫长兄一家三口气氛和乐融融的,她就更不好去打扰了。


    这会儿时间还早,百里澄却不想回寝宫。因为她即便是回了寝宫也不会有睡意早睡的,无非是秉烛处理事务。这放在往日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今日是冬至,她忽然就生出一颗惫懒之心来了。


    “长公主,天寒,不好久待的。”陪着百里澄在这里吹了好一会儿冷风了,她身边的女官不由委婉提醒道。


    “罢了。”百里澄似是下了决定,细长的眉尾微微上挑,更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去处,“我们出宫去。”


    女官点头,转身去为百里澄备车了。她并没有觉得百里澄一个未出阁的帝女半夜出宫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更不会觉得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什么?或许对别人有用,但对于一位手掌大权、深受帝宠的长公主来说,那从来都不是能够束缚她的东西。


    很快,马车便套好了,因为里面坐着的是大衍目前唯二的长公主之一的栎阳长公主,宫门守卫直接放行。于是,夜色之中,一辆二驾漆金马车穿过重重宫门,奔驰在湛京城之中。它在一片又一片俨然的屋舍高楼之中穿梭,最终载着人抵达了目的地——一间堪称简陋的小院门前。


    不只是这院子在这辆漆金的二驾马车面前显得无比简陋,实际上它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一辆任是谁看了都觉得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马车,深夜之中却出现在了这里。


    披着深蓝色斗篷的百里澄下马车之后,女官问道:“何时来接您为好?”


    百里澄看着眼前禁闭的门扉,从门缝中漏出来的光昭示了主人夜未眠的事实,唇角略微上扬,迈步向前要叩门,头也不回道:“今夜不必来接了。”


    女官闻言瞳孔不受控制地震颤,嘴巴微张,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但她最终也没有说什么,更无劝阻之意,只是拱手行礼,“下官告退,明日卯时再来接您。”


    马车“哒哒”地走了,它来过,留下了一人。


    黑夜渐深,有风穿巷而过,带起一阵呼啸之声,街巷之中偶有犬吠,灯火零星,空气里夹杂着一字半句不真切且断续的人家絮语。


    简陋的小院里,点灯夜读的人因为太过入神还没有察觉到外面的动作。卧室狭小,一盏油灯足以照亮一隅。一张简洁的书案边,一名容貌俊秀的青年正伏案而读,周围很安静,偶有灯芯燃烧炸出的一点细不可闻的“噼啪”之声。


    他手中执着一册书简,阅看过程之中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解之处,一双浓淡适中却在尾端上斜勾出一抹锋利弧度的眉慢慢拧起,越是苦思不得便越是拧紧,嘴里亦是不在念叨着这句令他不解之语。


    今日是冬至,但无论是皇帝祭天还是大朝会以及晚上的赐宴都与闻夏干系不大,只因他目前只一以太学生身份出仕不久的微末小官,那些称得上是国朝大事的活动仪式他都没有资格列席。不过,皇帝陛下大方,似他这等微末小官也能得到冬至节赏,虽然发到他手上的不多,只百八十文钱、一件棉袄、二十斤炭、一挂肉、一壶酒,但他已心满意足了。


    算着宫中赐宴开宴的时辰,闻夏提前用那一挂肉并着白日里去市集从一阿婆那里买来的菜疏炒了两碟小菜,开那一壶酒,浅酌两杯,听左右邻人嬉笑细语,亦是舒服事一件。


    到了晚间,睡前他习惯读一册书,此时渐入佳境,可惜被一段文字难住了。正细思间,他忽然听到了几道连贯有序的“笃笃笃”声,像是有人在敲门,而且敲的是他家的门。


    但这可能么?


    闻夏自认在湛京之中并无亲故,就算是因学业以及仕途也结识了一二友人,但也不可能在冬至夜登门,许是听错了,许是敲的别家的门。他凝神静听一会儿,敲门声并未再响起,摇摇头,也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笃笃笃”。


    闻夏刚将放下的书简拿起,目光将要重新投注到其上的文字之上时,那敲门声又响起来了。这一次比之前的要急促了一点,他也确定了,错不了,还真是有人在敲他家的门。


    只是,这个时候,还会有谁登他家门?


    但无论是谁,眼下都不好让人久等。闻夏起身,视察自己着装并无不妥之后,匆匆走至门口,拉开门栓,打开门的瞬间,他对上了一张明艳含笑的脸,此时此刻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此刻就站在他的门前。


    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或者说根本没有想过的事情,就这么在他的眼前发生了。换作任何人都会觉得难以置信,甚至觉得这是幻觉,少不得要做些“以疼痛唤醒自己”的举动。


    可闻夏没有,他只是眨巴了两下眼睛就确认眼前之人真的是栎阳长公主,大惊失色并伴有结巴,“长公主您、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今夜的宫宴散的这么早的么?可即便是散的早,长公主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家门前啊?!


    百里澄对闻夏面上出现的因为震惊而带来的无措很满意,心情的愉悦更上一个度,愈发觉得自己今夜没有来错地方。她眉眼间的笑意更浓,檀口轻启,并没有回答闻夏的问题,而是问道:“怎么,有客到访,主人家不请我进去么?”-


    作者有话说:天太热了,实在码不完了。[爆哭]


    第123章 除夕


    按理说有客至, 哪怕此客没有预先告知主家或是递交拜帖,且此客也并非恶客,主人家都应当扫榻相迎, 以好茶好酒招待之。


    可前提这个人不是百里澄,这个时候也不合适啊。


    闻夏下意识地想说“请进”,可他马上就觉得不该如此,于是那两个字又被他生生咽回去了,改口说道:“寒舍鄙陋, 实恐怠慢长公主, 请长公主恕罪。”


    恕罪, 恕的什么罪?自然是不能招待之罪了。


    其实就是委婉地拒绝百里澄入内了。


    听听,这话是多么的大胆。国朝唯二的长公主都到你家门口了, 竟敢拒之不纳,还请人家打道回府, 简直就是目无尊卑、胆大妄为。敢问这世上有多少人敢行此事,尤其是面对的还是在世人看来堪称“凶残”的栎阳长公主, 恐怕放眼天下都是没有几个的。


    可是闻夏敢, 虽然说得委婉, 可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不是么?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百里澄脸上隐约带着的笑意骤然消散,眉尾下压,瞬间给人一种威严压迫感,让人无端感到一种危险,进而产生畏惧。


    “……”闻夏与她对视,竟不闪也不避。若是放在初识时,他自然是如旁人一般以为这位长公主是发怒了,必定是要畏惧、口称不敢的, 哪里还敢有半点违逆她的心意。


    可闻夏不是旁人,他也不是第一日认识百里澄了。


    外人是因为畏惧长公主的权势地位,加上未知她的心思,故而产生恐惧。他知道百里澄这会儿应当是生气了,但不至于到发怒的地步,也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可怕。眼下他只是无奈,但也很坚持,“长公主千金之躯,恐陋室不便,有唐突之处……”且不提他们之间的身份悬殊,就是这孤男寡女的,值此深夜也不该共处一室。


    本来外面传他们俩的闲话已经够多了,若是今夜长公主特来登他家门的事情被传了出去,闻夏都不敢想象之后湛京城之中有关于他们俩的闲话会传成什么样子。


    百里澄看着闻夏那张坚持不肯退让的脸,暗暗磨了磨牙。


    说来说去,就是不愿意让自己进去。


    百里澄自然知道闻夏在顾虑什么,说他是顽固不化还不如说他是扭捏,双手抱于胸前,似笑非笑道:“真不知道你唧唧歪歪这些做什么,真有唐突,上一次也唐突过了。我都不介意,你一个‘大男人’介意什么?”


    闻夏差点被她后面的话噎住,一股热气直冲上脸,若非今日天寒脸上本来就被冻出了一团红,那么他此刻呈现在百里澄眼前的就只有这一团羞红了。


    上一次那是意外,而且,真要算起来,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唐突谁?


    “不行。”闻夏摇头把上一次的回忆从脑海里挥去,依旧坚持己见,但又觉得自己太过坚决的拒绝有伤长公主的面子,缓和语气劝道,“今日冬至,长公主当与陛下殿下共享天伦。下官此处却有不便,还是请长公主尽早回宫,勿使他们担心才是。”


    站在门口说了这么多,这木头脑袋还是不肯放她进去。百里澄定定看着闻夏,心下叹了一口气,换作旁人她早就发怒了,可谁叫她就是看中了这个木头脑袋呢。叹完气,她换了一副似为难的口吻,“我倒是想回宫,可依当下的时辰,便是回宫,宫门也早已落匙,我如何回得去呢?你若不收留于我,今夜我当真是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露宿街头”这个词不适合百里澄。堂堂栎阳长公主即便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宫,也绝对不会沦落到露宿街头的地步。真要是用了这个词,过于夸张,恐怕她今夜就更难以进这个门了。


    闻夏听她这么一说,顿时也为难起来。


    即便今日是冬至,宫门落匙的时辰会比平时晚,可百里澄能够出现在这里证明宫宴早已结束,赴宴之人皆已离宫归家,宫门怕是已经下匙了,今夜百里澄是决计回不了宫了。那么今夜她该去那里呢?他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被百里澄绕进去了,此前心里的坚持已经在松动。


    闻夏怎么就不想,堂堂长公主不仅不可能露宿街头,也不可能在湛京城之中除了皇宫之外没有地方住。他只是现在没有想到,但百里澄不会让他想到了。


    “你确定你我还要如此说话么?”百里澄忽然说道。


    “什么?”这话一下就打断了闻夏的苦思,让他惊觉两人现下的处境——他们俩是站在门口说话的,从百里澄敲门、他开门到现在,两人在门口起码站了有一炷香时间。


    也就是说,他们不仅是站在门口,还是在寒风之中交谈了一炷香时间。一男一女,大半夜的站在门口说话,怎么看怎么诡异,但凡是个人路过都少不得要多看两眼。而且,堂堂一长公主,站他家门口算是怎么回事啊。


    不妥,实在不妥。


    耳边隐有寒风呼啸,不一会儿便吹到二人身上,闻夏不自觉打了个哆嗦,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己冷,而是百里澄会不会冷。朝她看去,虽斗篷衣裘,但面有团红,必然是冻出来的。再在这里站下去,两人之后怕是都要受寒。


    百里澄看他已然松动,低笑一声,作势要迈步向里。闻夏还没有真正下决定,但身体很诚实地让开了。眨眼间,百里澄已入得闻夏家中,却如同进了自家一般,闲庭信步,熟门熟路地进了此处唯一的一间卧室。显然,上次来过的经历让她连床榻朝哪个方向摆放都知道了。


    看着百里澄步入自己卧室的身影,闻夏面上纠结反复,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关了门,朝着那道身影追去。


    但愿今夜的事情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冬至过,天气渐回暖。虽时有大雪,但冬日渐暖融,太阳一出,积雪不消半日便化了。江都城中一切照旧,百姓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日的江都郡城热闹吵嚷,人们或忙营生、或偷懒多闲,得闲时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些近来发生的新鲜趣事。


    而江都之中近来发生最大的事情莫过于大王查抄了一大批贪官罪吏,不知道多少平日里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官员们以及家眷锒铛入狱,好些犯了死罪,判了斩刑或流放,重罪在身的甚至都活不过今年,除夕之前就要拉到菜市口斩首示众。


    对于一般的百姓而言,虽然同住一座城中,但因为阶级的差距过于悬殊,不管是官员还是大王都离他们太过遥远,那些犯官污吏的事情牵连不到他们,不过可以为他们的茶余饭后添加一些谈资来说道说道。


    百姓皆是嫉恶如仇的,他们最纯朴的认知之一就是好人有好报,让坏人罪有应得。这一次上面查抄了一大批犯官污吏,连同底下那些借他们势为非作歹之人也一并被收拾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拍手称快。眼见着官府贴出告示将要处决犯人,一些胆子大的人还想着届时去菜市口围观杀头。


    除夕将至,过完除夕,这一年便算是翻过篇了。但在今年翻过去之前,有些人就没有必要留着过年了。此前百里漾已经核准了刑狱司呈报上来的处刑名单,赶在除夕之前,刑狱司核准死囚身份无误后,将一干人等推到菜市口斩首示众。


    那一日是一个好天气,阳光格外的刺眼,照在身上不少人甚至起了一身的热意。时辰至,监斩官一声令下,负责行刑的侩子手手起刀落,十数颗人头滚滚落地,血流满地。


    观刑的不只有平民百姓,还有这些死囚的亲属们。这些日子他们四处奔走就是希望能够为这些被判了斩立决的人求得一条活路,可是在这个关头没有人敢去趟这趟浑水,即便是捏着大把的钱财,他们也不能为自己的死囚亲人买一条命。如今眼看着犯事的亲族人头落地,有些人直接吓昏过去,更多的也只能是上前收尸。


    因着除夕之前的这一片血色,从除夕至次年上元节这段时间的江都郡城都冷清不少,当然这是相对于江都上层权贵而言的,底下的老百姓如往年一般该如何热闹过年过节便如何过。为了迎接新年,家家户户开始张灯结彩,旧符撕下换上新符。除夕前的街市上,行人如潮,钻进了各种铺子里购买年货,爆竹、年货等店铺生意大涨。


    除夕前两日,衙门百官封印,待至除夕日,与家人共度佳节,除旧迎新。


    宫中入夜后只有家宴,白日百里漾难得睡了一个懒觉,日上三竿了还赖在床榻上不愿意起来。颜漪从外面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百里漾抱着被子,姿态懒洋洋的像极了花园里眯着眼睛晒太阳的猫。


    “大王还不起身么?”


    百里漾闻声望去,逆光走来的颜漪宛若神女临凡,一步一步向他这个凡俗之人靠近,让自己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心里是这么想的,百里漾也是这么做了。他一伸手将颜漪拽到床榻上,自己“咕踊”着将脑袋靠到了颜漪的腿上,闭着眼,“怎么一大早就起来了?”


    “大王偷懒,若是我也跟着一起,今日宫中怕是要忙乱套了。”颜漪很顺手地将百里漾的脑袋扶正过来为他轻轻按揉着脑门两侧的穴位。


    “辛苦王妃了。”百里漾拉着她的手说道。


    年尾事情多,之前一些难以决择或是繁琐的事务都拖到年尾,若是不处理了就要留到下一年了。百里漾之前忙着处理查抄贪污之事的后续,宫务皆交给了颜漪,还有筹备迎新年的事情,若要说忙碌,颜漪也不比他轻松多少。


    “过年还有好几日的假,王妃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百里漾合计了一下,过年这段时间应该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务,此前承诺过要带着王妃去江都四处转转,不久前也就只在江都郡城里转了转,不说江都郡城没有转完,其余各处也没有去。他算着初一之后几日应当有空,去不成周边也可以将江都郡城全部都转一遍。


    “大王拿主意便是,我相信大王的选择定然是不会无趣的。”颜漪把问题抛回给了百里漾。


    “不会无趣么?”百里漾睁开眼睛,看着上方的王妃,也看到了她眼眸中的笑意,自己也乐了,“王妃就这么相信我?”


    “难道大王还能骗我不成?”


    “自然不会。”百里漾佯装叹气,“王妃可真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江都的地界他自然是熟的,只是问题在于,对于颜漪来说,去怎样的地方才能算是有趣呢?


    “比起这个问题,大王不如先想想今夜的晚宴该如何办才是。”颜漪提百里漾揉捏了一阵脑门两侧穴位,见他已然清醒,停止了动作,催促他起身,“虽说今日无甚要务,但好歹是除夕,大王打算在床榻上赖上一整个白日么?”


    “那可不行,今日可是除夕,晚上我与王妃可是要一同守岁的。”百里漾麻利起身,一边招来侍从伺候他穿衣洗漱,一边同颜漪说道,“除夕夜只有家宴,算起来能够一同入宴的只有表兄与表嫂,皆是自家人,便可随意些。”


    冬日里清水濯脸简直是提神醒脑,百里漾忍不住一激灵,赶紧用布巾擦脸,“往年守岁都是我与表兄,今年多了你与表嫂,怎么都要比往年热闹些。前些日子表兄不是吵吵着要吃锅子么,弄些羊肉、鹿肉来涮,全了他的心愿。再将厨房弄些合每个人口味的菜色,摆上几壶好酒,王妃看可好?”


    听着确实很简单随意了,不过今夜除夕宴只是家宴,家人之间本就该随性自在些。颜漪笑着颔首,说道:“这样再好不过。既如此,厨房那边就要尽快吩咐下去,我先去过去看看。”


    “等等。”百里漾叫住了颜漪,手上动作无比迅速地将自己的衣服穿好,走到她身边,“今日是除夕,怎好让王妃一人独自忙活。我们一道去看看,有什么缺漏的也好及时补上。”


    他动作快,但快就容易忽略一些细节,衣领有一边都没有翻出来。颜漪凑近帮他整理好了,抚平了多出来的褶皱,手刚放下来就被百里漾抓进手里牵着。


    两相对视,百里漾笑容更加灿烂,抬起两人交握的双手示意,“今日王妃可得牵劳我,别把我弄丢了。”言下之意就是他今日一整日都与颜漪形影不离了。


    注意到周围宫侍尽力低下去不往这边看的头颅,饶是这不是第一回被百里漾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样的亲密动作,颜漪依旧是面皮薄脸热,但她没有挣扎,只是笑道:“那大王可要跟好了,真要是弄丢了我可不会回头去找。”


    百里漾挑眉,“那我更得抓紧王妃的手了。”


    两人携手而出,一路上宫侍见之,虽不敢多看,但莫有不羡慕感叹的。大户人家都少见夫妻如何恩爱和睦的,莫说两人皆是金尊玉贵,且身在天家,更显难能可贵。


    一路走来,因着辞旧迎新之故,王宫之中处处焕然一新。所过之处,宫人下拜,口中说着祝福的吉祥之语。无数道目光皆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落下又移开,哪怕衣袖宽大遮掩大半,但观两人行走间挨得如此靠近的距离,明眼人如何瞧不出两人是携手同行的。


    至入夜,崔栋带着妻子卢氏入宫赴宴。设宴的地点在章德殿,此处向来是作为宴请之用,不过比起之前大宴江都权贵官员及其家眷们,今夜只有百里漾等四人显得殿中格外的空旷。


    “今夜准备什么好吃的了?”崔栋殷勤地扶着卢氏进来,小心翼翼地姿态让人实在没眼看。但他好歹还记得给颜漪行礼,“拜见王妃。”


    卢氏也要给百里漾行礼,被百里漾拦住了,他道:“今日是家宴,表嫂无需客气。如今你可是金贵人儿,表兄可是紧张的不得了,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生怕那多眨的一下就看不着了。”这是玩笑之语,也带着打趣,让卢氏颇为不好意思。


    原因无他,卢氏有孕了,就是在冬至那夜查出来的。


    那天晚上喝大了的崔栋半夜不睡觉闹着要吃锅子,卢氏跑出来拦他省得大晚上的折腾给冻坏了,结果化身犟种的崔栋不听,后面卢氏也不知是受冷还是怎么就直犯恶心,请了大夫来看,确认是喜脉,崔栋是既惊又喜,从此走到哪里都恨不得把卢氏给揣兜里带着。


    眼见丈夫这么紧张她、紧张孩子,卢氏心里当然是甜蜜的,不过崔栋有时候的确是太烦人了,稍不留神就会转化为甜蜜的苦恼。


    崔栋一点没有不好意思,还呲着牙花表示:“如今你和孩子就是我最大的宝贝,可不得看紧点,一点都不能磕着碰着。”


    他脸皮厚,卢氏可没有他这么深厚的功力,气恼地偷偷拧了一下崔栋的腰间软肉,让他再在大王和王妃面前“丢人现眼”。羞涩固然有,但更深的一层是卢氏不想给颜漪压力。


    崔栋是崔预与李氏夫妇膝下唯一的儿子,如今更是年已及冠才成婚娶妻,与他同龄乃至年岁稍小些的人生下的孩子不说能打酱油,满地爬总是能行的。天知道崔大将军夫妇俩每次外出应酬或是赴宴聚会看到人家怀里抱着的大胖孙子/丫头,羡慕的泪水都要从眼角流下来了。


    卢氏嫁到大将军府如何不知道公婆盼孙心切的心情。但值得欣慰的是,公婆皆是通情达理之人,他们虽然着急但从未表露,只道顺其自然,并不给她压力。尽管如此,卢氏心中亦并非没有半点压力。那夜有孕的消息传来,她欣喜之余也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可固然崔家急需第三代子嗣的诞生,但相比而言,其实更迫切需要早日孕育子嗣的人事百里漾与颜漪。一个没有子嗣或者子嗣不丰的皇子在迈向那个位子时注定要比别的皇子多出一块明显的短板,这块短板的存在会让大臣在选择效忠时更容易摇摆不定。东宫如今的情况大家都看在眼里,不只是百里漾和颜漪需要子嗣,而是整个椒房一脉都需要子嗣。


    卢氏与崔栋成亲的时间也就比颜漪与百里漾成亲的时间早了那么一点,可如今自己有孕了,颜漪却没有,两相对比之下之下,她担心颜漪会多思多虑或是压力增大。好在无论是百里漾还是颜漪在知道她有孕的消息之后皆是真诚地祝福,并未有因此多思多想,让她松了一口气。无论是颜漪还是百里漾都是很好的人呢,他们也确实是把她和崔栋当自家人看待。


    卢氏是嫁入崔家的新妇,对于崔家以及崔家的亲故来说,她是一个外来需要融入的新人。她需要融入一个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环境,与环境之中的人接触相处是不可避免的。对于已经在环境里的人来说,该害怕的人是她,可她又必须要鼓足勇气迈进去,彻底融入进去。而在这个融入的过程之中,她打心底里希望事情一切能够顺利,她所遇到的都是好说话、好相处的人。


    这无可厚非,向来人的本性就是趋利避害。


    崔家人口是简单,崔预夫妻与小姑子崔若都是性子好的和善之人,卢氏与他们相处并没有觉得有半点不好。可崔家偏偏又是天底下最是不简单的人家之一,崔家的血亲之中还有一个稳坐椒房的崔皇后,崔栋还有东宫、栎阳长公主、江都王这三个表兄姐弟,这里面涉及以及绑定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而在此之中,按照规划的路线,崔栋自小是辅佐江都王的,江都王就封,崔栋是要跟着去的,她作为崔栋之妻,注定了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会待在江都。也因此,卢氏面对的问题已经不是融入崔氏这个家庭了,而是如何融入以江都王为首的这个团体。


    融入是一个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之中,江都王百里漾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的人。好在江都王确如崔栋所言的那般,让她少了许多此前产生的担忧与顾忌。


    百里漾不知道卢氏因为有孕之事想了那么多,他是没有想那么多,怀孕这种事情本就是顺其自然,他在知道卢氏怀孕后是真心替即将当爹的崔栋高兴的。他是冬至的次日知道的,当即就令人开府库点了不少保胎养身的药材送到崔栋府上。


    当然,他在知道卢氏怀孕后,为崔栋夫妇俩高兴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与颜漪。他们俩身体健康,正值年轻气壮的年纪,那方面向来和谐,也没有特意做过什么避免的措施,若无意外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够诞育出彼此共同的孩子来。


    若是百里漾一点想法都没有是可不能的,有时候他也忍不住想,他和颜漪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的,长得像他还是像颜漪多一点,是乖巧省心的可爱宝宝还是调皮捣蛋的混世魔王?想到后面又忍不住忧愁起来,他与颜漪能够当好一对合格的父母么?


    育儿啊,前后两辈子加起来的经验都为零呢。


    “太好了,今晚吃的是鹿肉火锅。还是五郎你懂我,我惦记这一口可是惦记了好久。”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崔栋已经跑到餐桌边,看到铁制的锅子红油因为高温在不断地翻滚着,一股带着辛辣味的香气也随着冒出来,让他沉迷,“就是这一股香味,我跑遍了江都大小酒楼铺肆,没一家做得出来的,也就五郎这有,今夜可算是能够大饱口福了。”


    百里漾很是无语,不就是红油火锅么,固然配料比较难寻,可配方和配料他都打包给崔栋了,何至于一副几百年没有吃过的样子。


    对此,崔栋也有自己的一套理由,还说得振振有词,“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这东西就是要大家伙聚在一块吃才有感觉。”


    “可我怎么听说冬至夜某人半夜不睡觉闹着非要吃锅子,汤油都烧开了就等着肉下锅就能吃了。那时候,旁边应该没有第二个人想吃吧。”百里漾挑眉道。


    这没人陪着吃不也大半夜起来吃独食了?


    崔栋:“……”完全无话可说,就当作没有听见好了。


    “快落座吧,再不来这水都要烧干了啊。”崔栋麻溜入座,招呼着其他人坐下,开了两瓶好酒,给每人都满上,卢氏除外,她喝的是清甜的果汁水,当然,今夜的锅子也不能吃辣的,好在有给她准备了清锅。


    相比于红油锅,清锅显得寡淡以至于索然无味了些。卢氏看着其余三人吃着红油锅,那一层红油真的是格外勾人蠢蠢欲动啊,只可惜,为着肚子里还没有显怀的孩子,也只能忍了。


    只有四个人的家宴虽小,但热闹却是不缺的,更多的是随心自在。崔栋吃着吃着就拉着百里漾到殿外去放烟花爆竹去了,引线点燃后烟花升空炸开一朵朵漂亮绚烂的焰火。出来看烟火的宫人不少,毕竟这王宫之中一年到头也就有那么几日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在那炸开的短暂绚烂光影之下,百里漾回眸看见了不远处立着的颜漪眼眸中的跃跃欲试,他笑了笑,走过去拿着一支没有燃放的烟花问道:“要试一试么?”


    “好啊。”漫天烟火之下,颜漪面带笑容走向了百里漾。


    ……


    比起江都的小宴,湛京皇宫之中的家宴规模则要大得多。皇帝携皇后以及宫中孕育有子嗣的宫妃出席,与皇帝同辈、仍留居京中的则有荣王、越国长公主携王妃/驸马及子嗣出席,如太子这般在京的皇嗣则亦携太子妃/驸马以及子女前来赴宴。林林总总,一群人加起来人数也有三四十人,凑在一起,也是热闹。


    皇帝容色和悦,看着周围热闹欢快的一群人,谁来都能同他说上两句话,若是小辈过来祝贺除夕,还令近侍将提前准备的赏赐发到那些嫩生生的小手上。


    七皇子梁、八皇子流年幼,未如前头的几个哥哥们封王离京就藩,仍留居宫中由生母刘妃抚养,因是幼子,皇帝多有宠爱,甚至还将八皇子抱坐在膝上与荣王、越国长公主等人说话,左边还依偎着阿荧。


    阿荧与八皇子年纪相仿,即便两人差着辈分,可宫中也只有他们俩是玩得最好的。这个年纪正是活泼好玩坐不住的时候,在皇帝身边待了一阵便待不住了,在得到允许之后,两个小孩手拉着手便跑去玩了。


    “这几日做什么去了,一副如此困顿的惫懒样。”崔皇后一根手指点在抱着她手臂靠着的女儿额头上,语气说是嗔怪不如说是心疼。她如何不知道长女这段时间在忙些什么,临近年关,事务最是繁杂琐碎的时候,长女辅助长子掌管东宫,这半个月来可谓是忙得团团转,吃饭喝水都要另找时间。


    百里澄闭着眼睛小憩,周围都是喧闹声,这会儿时间只不过是想闭目养神片刻,更晚些的时候她还要坚守到最后守岁呢。她闭眼小声道:“阿娘我困,只眯一刻钟,时间差不多了您就叫醒我。”


    “好,你睡着,阿娘会替你看着的。”崔皇后声音无比的轻柔,任由女儿依偎在自己身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百里澄耳边传来一段刻意压低了声音的对话声。


    “祖母,姑姑是不是睡着了?”这是阿荧的声音。


    崔皇后:“是的呀,姑姑这几日太累了,我们让她休息一下,不要打扰她。”


    “嗯,我们会乖的,不会打扰大姐姐的。”这是八皇子的声音,“阿荧,我们去那边玩吧。”


    两小只来了又走,主要还是因为今夜来了好些个与他们年龄相近的孩童,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他们可好奇了,一晚上找这个找那个想要认识新小伙伴,与他们一道玩耍。过年过节最开心的莫过孩童,满殿的欢声笑语,孩童转来跑去嬉戏玩闹,玩累了就回到父母长辈身边喝口水吃点东西歇一阵。


    宴席上,周贵妃独得一席,位在皇帝与皇后左下首的位置。看着孩童在她面前来来去去,难免眼热,但眼热只是其次,因为她并非无子无孙,只是大多都不在她身边罢了。逢年过节时,看着别人都有子孙辈承欢膝下,左抱一个右抱一个的,心里如何不羡慕和遗憾。


    周贵妃的目光往上首主位皇后所在的席位投去一眼,纵是再精心保养也依旧在眼周留下细纹的眼睛之中闪过一抹嫉恨。就是因为椒房,她的儿子、孙子孙女们才不能回京同她团圆守岁。目光一转,她看向太子一家三口那边,心里冷哼,不过是病秧子一个,活不了多久的,有什么资格跟他的儿子争。她不会等太久的,迟早有一日,他们都会得偿所愿的。


    “母妃。”身旁坐下的汝阳公主的轻唤声将周贵妃的思绪打断。


    一看是女儿汝阳,周贵妃面上出现了温柔的神色,拿出帕子给她擦擦额头上冒出来的细汗,“怎么回来了,不同你悦表姐说话了?”她口中的“悦表姐”是越国长公主所生的小女儿骆悦,与汝阳公主的年纪相仿,平日里两个小表姐妹经常玩到一处去,感情很不错。


    “说了一阵,看母妃一人独坐无趣,想过来陪陪母妃。”汝阳公主柔柔说道。


    “阿娘的乖女儿。”周贵妃大为感动,将女儿揽进怀里。人都说女儿是最为贴心的,周贵妃一直深以为然。这些年儿子出京就藩,她是念着想着可是见不到,幸好还有女儿汝阳在身边给予她一点慰藉,否则这日子真不知道要如何过。


    看着已经逐渐长成亭亭玉立、隐有绰约风姿的女儿,周贵妃难免要想到女儿的婚事。翻过年,女儿汝阳便虚岁十五了,这个年纪早该相看人家了。该给汝阳选一个什么样的驸马,最好是对儿子有利又能对女儿好的。她心中其实已经有几个合适的人选了,可最终还得是要陛下首肯才行,该如何让陛下答应呢?


    一时之间,周贵妃开始暗暗发起愁来。


    殿中同样为女儿婚事发愁的不只有周贵妃一个,郑妃也是如此。不过不同的是,周贵妃是为女婿的人选发愁,郑妃则是为女儿宜城与女婿的婚姻发愁。


    除夕家宴,皇帝的后宫之中能够出席的妃嫔只有三人——周贵妃、郑妃以及刘妃,她们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都为皇帝诞育了子嗣。周贵妃膝下有定安王与汝阳公主,郑妃膝下有宜城公主与山阳王,刘妃膝下则有七皇子与八皇子。


    从家世出身来看,郑妃与刘妃皆是不如周贵妃的,尤其是刘妃,她能够封妃纯粹是因为她生下了两个皇子,否则她也是皇帝后宫之中谁也想不起的存在罢了。刘妃生性怯懦,身后又无母族势力扶持,即便生下两个皇子,可两个皇子年纪尚小,对于其他诞育有儿子的妃嫔来说构不成什么威胁,平日里她也老实,其余人犯不着与她为难,她的日子过得还算好。


    郑妃与刘妃不太一样,她虽然没有能够生下两个皇子,可儿子却是已然封王,女儿宜城又受皇帝宠爱,自己母族也颇为得力,即便同在妃位,她向来是自诩比刘妃高贵的。只不过郑妃近两年来颇为烦躁,只因为女儿宜城与驸马的婚姻出了问题。两个人从成婚到现在才过了多久,从一开始的小吵小闹发展到今日的几乎见面就会吵,再这样下去,夫妻都要变成仇人了。


    眼看着女儿宜城盯着不远处的女婿气得眼里直冒火的模样,郑妃一阵头疼,忍不住训斥道:“今夜除夕大好佳节的,你做这个样子给谁看?你父皇、荣王他们可都在这,当心他看到了训斥于你。”


    这句话还是很有震慑力的。宜城公主畏惧地看了一眼不远处正与荣王、越国长公主忆往昔的皇帝,将脸上的怒容收敛了,但收得勉强不自如,近些瞧着还带着点狰狞。


    “女婿又怎么惹着你了?”郑妃不用想就知道肯定小两口又吵架了。关键是平日里吵也就算了,也不看看现下是什么场合,这里是能吵架的地方么?“这人当初可是你选的,如今把日子过成这副模样,你让陛下看了怎么想?”-


    作者有话说:更新了。


    第124章 宜城公主


    “是我不想好好过日子么?明明是贺文泓不想跟我好好过, 是他心野了”宜城公主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看着不远处与人谈笑风生的贺二郎,很不得把人捉过来放嘴里咬碎了。


    郑妃皱眉, “他还不肯放弃世子之位?”


    “他如何肯放弃?”宜城公主冷笑,“从前他就一直不服他长兄做世子,如今他长兄坠马而亡,好不容易等来这个机会,你叫他放手怎么可能甘愿。”


    郑妃对当前的情况实在是头疼, 好端端的, 庆阳侯世子怎么就坠马而亡了。若非如此, 后面就整不出这么多事情来了。之前的局面一直都很和谐,女儿女婿即便是有吵闹那也是小夫妻拌两句嘴, 过后又好得跟蜜似的。哪像这回,谁都不肯让步, 好好的夫妻都快成仇人了。


    “干脆遂了他的心意算了。”郑妃劝道,“他长兄亡故, 按着齿序本该轮到他当世子继承庆阳侯府, 你压着不让他去, 他心里如何能不怨你。日子久了,这怨恨难免不一日日加深,你们这夫妻还要不要做了,难不成和离,你愿意和离么?庆阳侯好歹也是开国武勋之一,日后他若是继承了庆阳侯的爵位,你出去面上也有光。”


    其实不只是女儿宜城面上有光的事情,庆阳侯府家大业大,第一代庆阳侯又是随高皇帝打天下的老臣, 如今在朝野也是颇有势力,若是女婿做了庆阳侯世子,那么等同于将整个庆阳侯府都拉拢到他们这边来,如何不算是一件好事。


    可是宜城不愿意,“如今只是为一个世子之位就敢跟我闹成这样,日后若真是让他当了庆阳侯,那岂不是要上天?他这辈子就只能老老实实地给我当驸马,别的想都不要想。”


    “你!”郑妃差点被女儿的态度气了个仰倒,好在她还记着当下的场合,说话都不敢太大声,更不用说喝斥女儿了,但还是忍不住训道,“你这脾气怎么这么硬呢,都是我太过宠溺于你了。女儿家就该柔顺些,贺二郎毕竟是你的夫君,哪个男人不喜欢妻子温柔小意的。”


    “我是君,他是臣,即便是要温柔小意也该是他对我而不是我对他。”宜城公主才不认可生母郑妃的这一套说法,“既做了驸马,享了这份富贵,那就应该尽好自己的义务,更不应该去想那些不该有的东西。”


    郑妃被自己女儿的惊人发言气得胸口一阵翻腾,看宜城一副“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的模样,最终无力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霸道’的女儿。”


    霸道?宜城公主对生母郑妃的说法不以为然,她只是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而已。


    织庆殿之中人多,又有孩童往来嬉戏,大家忙着与人说话或是自己手上的事情,倒是没有多少人注意到郑妃与宜城这对母女之间的窃窃私语,但有些人一出现或是一凑到一起就免不了要吸引人的注意,尤其是今夜是家宴,能聚在这里的都算是百里氏的人。


    既是自家人了,那么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宜城公主与驸马贺二郎这对夫妻这段时间闹出来的事情在场之人哪怕是不完全知晓,但多多少少也是有所耳闻的。虽然当面不问,但人多多少少都是有好奇心的。方才这对夫妻好好说这话,突然之间宜城公主自己气呼呼走了,这一幕可是被好些人看到了。


    想来是这对夫妻又因为什么事情拌了嘴。不过没有人会上去问这种事情,毕竟今夜是除夕大好佳节,没有人愿意去问这等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过节么,自然是维持和乐的氛围最为重要,其他的都要往后面放一放。


    “醒了,来喝些水。”崔皇后发现手臂上的重量一轻,转眼一看是长女醒了,给她拿了一杯水解解渴。


    百里澄道谢接过喝下,目光却看向不远处。


    崔皇后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道:“宜城这两口子最近吵吵闹闹的,本以为已经缓和了,没想到还是这般。”身为皇后,既是一国之母,亦是百里氏一族的主母,崔皇后如何能没有听闻宜城与驸马贺二郎最近在闹些什么。


    这件事情虽然表面上看只是宜城夫妻俩之间吵闹的事情,可实际上里面还牵扯着庆阳侯继承人的问题算是家事,牵扯到了前朝。即便这可以算是家事,其余人也不太好管。崔皇后可以出面去管,但这又何必呢,宜城又不是没有生母和兄弟的。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只可惜的是庆阳侯世子好端端地死了,只能说是天有不测风云风云了。”百里澄只分别看了宜城公主与贺二郎一会儿便移开了目光。


    守岁是一个熬夜的活,并非是所有人都能够熬到那个时候的。织庆殿里的这群百里氏之人里不乏年事已高且多病的或是年纪小撑不住的孩童,一些人在向皇帝告罪获得恩准之后便离宫了。太子体弱多病,皇帝让太子一家三口先回东宫。阿荧却不走,说是要留下来陪祖母祖母一起守岁,只把帝后给乐的,抱在怀里就不撒手了。


    除夕之后便是正旦。正旦当日不行朝议,但皇帝要在下午升殿接受百官的拜贺,晚间则有国宴宴请宗亲勋贵百官。春假连着十日,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家家皆忙着走亲访友,整个湛京城热闹无比。城中开宵禁,夜晚满城的灯火将整座都城化作了一座不夜之城。


    百里澄一连至初六之前不得闲,不仅仅是走亲访友,底下人的交际人情往来也要维护。各地官员亦要借着年节送礼之事向上面表示忠心或是走关系、打通关节,东宫为太子所居,椒房一脉的地位一日既往的稳固,下面想要攀关系找门路的人不知凡几。逢年过节的时候,无数的拜帖、贺礼似流水般地想要送进东宫的大门,可不是谁都能进去的,光是能将东西送到那道大门前都不容易。


    能把贺礼送到东宫的门前是一种本事,能送进去又是另一种本事。这些事宜大多都由东宫詹事府负责处理,整理成名册后呈给太子过目。送来的贺礼不能来者不拒,但也不能都不收。东宫固然不缺这点钱,但有些贺礼是底下人送上来的心意,若是不收,难免会让人惴惴不安,容易多想。总得让下面人心稳住了,才能更好地办事。


    “您要喝酒怎么不去奴家那酒肆,这肥水不流外人田啊。”湛京之中最大的酒楼之一春繁楼三楼的一处雅间里,师娘子嗔怪说道。她嘴上这么说,手上动作却一点也不含糊地给百里澄调了一杯味道醇香的酒出来奉上。


    “春繁楼好歹在这湛京城之中屹立了几十年不倒的几大名楼之一,每日里客似云来,招待的大多都是勋贵名门,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我带你来取取经,也看看人家是如何经营赚钱的。”百里澄接过师娘子的那杯酒,喝完之后又道,“瞧,这酒水的味道都尤为特别,怪不得整个湛京城里就数他家的酒水生意最好。”


    “何止是好,就连奴家的酒肆酒水供应不过来时也要向春繁楼购置呢。”师娘子说道。她看向这四周人来皆富贵、热闹繁盛之象,自己那个小酒肆如何能比。


    在这湛京城之中做生意,背后没有靠山是做不长久的,若是还要做大做强,靠山不仅要越大越好,还得靠得住才行。似她这般的背后站着栎阳长公主,不过少有人知。不过如春繁楼这般家大业大的,知道的人就不少,人家背后站着的是少府,不然如何能够历经几十年风雨不倒。


    师娘子心中不过是感慨一番罢了。但正如百里澄所言,春繁楼能够发展成这般规模,自然是有其独特之处的,来看看也好,说不定还真能取取经。


    “行了,真以为是让你来取经的。辛苦了一年,也该犒劳犒劳自己了。今夜不想别的,尽情放松便是,今夜所有的费用都记我账上。”百里澄爽快道。


    “主子大气,那奴家就不客气了。”师娘子喜笑颜开谢过之后,打开雅间招来春繁楼的伙计,重新上了一批菜色,上最好的酒,又给百里澄斟了一杯新酒,“本是想点春繁宴的,却怕浪费。不过这‘一点繁星’却不能错过了,心心念念好些时日了,今夜托您的福,也能不醉不归了。”


    春繁宴与一点繁星都是春繁楼的金字招牌,湛京城之中一提起这名没有人不知道的。春繁宴是春繁楼最顶尖的宴席,席面上有一百零八道菜色,汇聚了天南海北的名菜,掌勺的皆是各色菜肴中的名厨,可想而知其中的厉害。


    即便是在湛京城之中也没有多少人能够摆得起这样的一桌席面,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有权势与地位。且还得提前预约,毕竟这一百零八道菜要做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以百里澄的地位自然是吃得起,只是师娘子是临时起意,现下要春繁楼去备一场春繁宴他们也忙不过来。


    一点繁星则是春繁楼最好的陈酒,数量极为有限,轻易不对外出售,向来有“一两繁星一两金”的说法。


    “你喜欢,尽管喝便是。”百里澄品尝着酒杯之中的一点繁星,让味蕾感受那股爽滑的感觉一路从舌尖炸开经过喉管再到胃里,与师娘子玩笑道,“总不能让你觉得我小气,哪天被人轻而易举地挖去了墙角,那时候该找谁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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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章 世子之争


    师娘子:“若真有那一日, 真正应该哭的人应当是奴家。必然是奴家那里做的不好竟让外人以为有墙角可挖。若是没了如您一般慷慨大方的主子效忠,奴家可真是不知道上哪哭去了。”


    她们说着玩笑话,但又不完全只是玩笑话。


    百里澄笃定师娘子离了她之后再也不会找到如她一般值得效忠之人, 她能够给别人都给不了师娘子的东西。她值得,师娘子亦值得。而师娘子自己也确信世上不会再有百里澄这样令人能够效死的主上了。她能够给自己所想象得到的,乃至自己想象不到的那些。


    师娘子确信,这世上不会再有百里澄这样的人了。


    两人举杯相碰,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正旦春假这段时日的湛京城无比的热闹, 尤其是夜里开了宵禁, 出门游玩之人是往日的数十倍之多, 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四面八方传来各种欢呼喝彩的声音。


    春繁楼之中更是热闹,一楼厅堂的正中央有舞姬翩翩起舞, 伴有伶人的鼓乐之声,各色说话声不断地传出, 有男有女, 乃至老少皆有。不过这湛京城之中能够来春繁楼饮宴的少说也得是饶有家资之人, 从衣着便能够看出富贵。楼层之中更是有不少女子穿行其中,身后亦有随从跟随,一看便知是出身权贵之家,几乎无人敢上前招惹。


    百里澄与师娘子所在雅间在三楼,内里空间极是宽敞,居高临下,一面向内可俯视楼中景象,一面临窗向外可欣赏街景,乃至小半个湛京城的夜景都可以尽收眼底。这样的雅间注定了它很难订到, 不要说一般人便是一般的权贵都订不起,且它的私密性极好,里面之人想看清外面容易,外面之人想看清里面便很难了。


    吃了点东西,肚中有了些饱腹感。百里澄与师娘子便泡了一壶茶坐到栏杆边位子凭栏品茶,俯视楼内景象,这一看还真叫她们看见不少叫得出名字之人。不过这也算不得稀奇,在这春繁楼里本就是容易遇见“熟人”的。


    师娘子经营酒肆有一条就是为百里澄私底下收集情报的,以至于她习惯了观察人,观察人的行为举止以及神色表情,再由这些与他们的身份以及最近发生的事情进行联想。这个位置正好,方便她将下面的景象一一尽收眼底。


    “瞧见什么有趣的,看得如此入迷,茶都要凉了。”百里澄提醒了一句,顺便问道。


    师娘子瞥了一眼手上已经没了温度的茶水,重新倒了一杯喝下,“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每个人都是自己话本里的主角,场外的人皆是看客。看看别人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的戏,有时候觉得也挺有趣的。”


    “那这春繁楼里的戏台子可是不少,有瞧到什么格外有意思的么?”


    “还真有。”师娘子火眼金睛,伸手朝二楼熙攘的人群中一指,“您来瞧瞧,那二人奴家见的不多,不知自己认错与否?”


    “宜城的驸马。”百里澄顺着师娘子所指的方向看去,一眼便认出了其中一人,“他身边的人倒是有些眼熟。”只是有些眼熟,却没有到记住的程度。


    “他是顾氏子顾晟开。”师娘子认得出宜城公主驸马贺二郎身边人的身份,别的不用多说,百里澄自己心中有数。


    百里澄:“原来是他,贺二郎怎么与他走到一起了?”


    顾氏在前朝时就是高门世族,但接连几代后继无出众之人让顾氏持续地衰落下去,若非如今的顾氏族长不知走了什么运道成为了定国公的妹婿,这顾氏早就被踢出湛京了。这顾晟开便是顾氏这一代的少主,只不过湛京之中没有人在意他顾氏少主的身份,人们更在意的是他“定国公唯一外甥”的身份。哪怕是百里澄此时记起这个人也是因为后者。


    “奴家也是奇怪,但正是如此才有趣不是么?”师娘子说道。


    两个原先没有多少交集以至于没有什么交情的人突然凑到了一起,让人见了难免不产生一点好奇心。可这一想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庆阳侯府与定国公府都是武勋之家,当年都跟随过高皇帝乃至当今打天下,彼此之间有交情很正常。他们一个是定国公的外甥,一个是庆阳侯的次子,有交往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旁人即便看到了,认出了他们,理所当然会这么想。但师娘子特意在百里澄面前点出来,这个事情就不能这么想了。


    主要是庆阳侯府最近闹出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结果,如今眼见事件中心的人物之一,他的一点点反常都值得注意。而顾晟开也不太对劲,准确来说不是他不对劲,是他背后的顾氏与定国公府之间出现了不太寻常的情况,两家之间似乎变得生分了。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


    顾氏是个什么情况大家都看在眼里,因为也能理解定国公多年来对胞妹以及外甥的照拂。但突然有一日,大家发现定国公府似乎不愿意照拂顾氏了。人们的这一发现从来都是后知后觉的,是因为大家发现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定国公夫人与小姑子顾夫人颜氏很久没有在一起出现过了,即便是见着面了,气氛也不如之前火热了。


    很显然,这两家之间明显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造成了当下的局面。可即便是有心打探,最终也没有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反而更让人心痒痒了。


    “有迹可循少说也在中秋之前了。”涉及到定国公府,师娘子自然多留了几份心。中秋佳节,如此特殊的节日,顾氏与定国公府只是相互过了礼,如同往年那样两家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却是没有了。


    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定国公府与顾氏之间必然是产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嫌隙,否则两家之间断不会如此生分。而产生这等嫌隙的由来绝不该是两家因彼此相处之中的摩擦导致的,因为两家之间的生分隐隐有种割席的感觉。致使顾氏与定国公府割席,让定国公对自己的胞妹以及外甥产生厌恶,那该是何等要紧之事?


    外人不得而知,两家的消息都捂得很紧实。


    现在回过头再来看,只会更让人好奇贺二郎与顾晟开之间的关系。毕竟,与庆阳侯府有交情的是定国公府,而不是与定国公府已然生分了的顾氏。


    现下再回过头来看贺二郎与顾晟开,这里面就很值得深究了。素无往来的两方,有一日突然有了交情,必然是有一方主动,另一方顺势而为。只是如今来看,就是不知道是哪一方主动了。


    “这确实有趣,就是不知道我那二妹妹知不知道贺二郎做的这事了。”看着贺二郎与顾晟开的身影走入二楼的一间雅间里消失在视野之中,百里澄眼眸之中闪过一抹思索之色。


    知道还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区别可是很大的。


    师娘子敛眸,收回目光看向了杯中黄褐色的茶水面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若是宜城公主知道自家驸马结交顾晟开之事,那么此事背后就少不了她乃至是山阳王的授意或是默许;可若是不知道,那么这件事情无疑就更有趣了。


    师娘子没有主动说什么,毕竟这件事情涉及到百里澄的兄弟姐妹,那些地位尊贵的天潢贵胄,要怎么做需要百里澄自己发话才行。


    “我记得,庆阳侯世子前几个月坠马而亡了吧。”百里澄突然问道,“这人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坠马了。”


    师娘子瞬间就明白百里澄的意思了,“我私下里找人去查一下。”


    此前庆阳侯世子坠马而亡之事在湛京城里引起了不小的热议,毕竟涉及到了一开国侯府,死的人还是世子,素日里又无病无灾的,骤然出了祸事直接就没了,实是令人唏嘘。师娘子关注过一阵子,后续听说庆阳侯将当日伺候庆阳侯世子的人全部发落了,看来是认定世子之死是一个意外了。


    师娘子当时并没有就这件事情而主动去做什么,湛京城之中高门勋贵可以说是遍地走,隔一段时间就有死人的,若是有点什么事情就要派人去查一遍,精力人手也不够用。但那是以前,现在确实有必要去好好查一查庆阳侯世子之死这件事情里面有没有什么猫腻。


    虽然对于庆阳侯世子本人来说,死了就一了百了,可对于活着的人来说,这件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这死的人是世子,他不仅仅是庆阳侯的儿子,他还是庆阳侯府未来的继承人。如今庆阳侯世子之位空悬,由此引发的风波可不算小,没看贺二郎也因为此事与宜城公主都闹起来了。


    庆阳侯与其妻共诞育有三个儿子,长子为世子,次子便是宜城驸马贺二郎贺文渐,幼子年仅十二岁,按照嫡庶长幼来论,这世子之位都应该轮到贺二郎了。


    这本该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可现实的情况是庆阳侯至今也没有上奏皇帝请立世子。很显然,有人不愿意贺二郎做这个世子,目前可以明确的一个是贺二郎的妻子宜城公主。至于庆阳侯本人怎么想,现在还不得而知。


    其实宜城公主的不允在很多人看来是很不可思议的。之前丈夫的长兄做着世子,庆阳侯府偌大的家业自与夫妻俩无关。可长兄突发意外身亡,世子之位触手可及,宜城公主却不要,也不允许贺二郎去拿。这无异于天上掉馅饼直接砸到面前却不伸手去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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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6章 世子之争 续


    况且世子之位涉及的可不仅仅是家业钱财的问题, 还有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还有背后所代表的晋身之阶以及权势。钱可以不要,权势和地位呢?世人汲汲营营一生, 为的不就是这些以及子孙后代么?如今眼看着一切可以到手,竟然有人不想要的。那些个子孙多的有爵之家,为一个爵位争得头破血流的比比皆是。


    师娘子不知道宜城公主是怎么想,毕竟她对宜城公主并不了解,或许主子会知道一些。


    “这些事情往后放一放, 总不能让大家伙春假也不得闲。”百里澄转身拿了一壶酒给师娘子满上, 让师娘子想些别的, “看看春繁宴单子上有什么喜欢的,让春繁楼做了装好带回去。今晚整桌春繁宴是吃不到了, 这些还是能有的。”


    ……


    师娘子的动作还是很快的,春假刚过便将庆阳侯世子之死的调查结果拿给了百里澄。


    百里澄:“这么说, 庆阳侯世子的死没有问题?”


    师娘子对此不置可否,只就查到的东西说道:“庆阳侯世子是好马之人, 在出事之前手底下的人献给他一匹好马, 只是野性难驯, 驯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未能成。出事那日,庆阳侯世子不听劝阻非要自己亲身上去驯马,那马也是烈性,任由如何抽打都不肯屈服,一路带着庆阳侯世子狂奔,过程中庆阳侯世子不慎坠马,滚下山坡,撞上凸起的坚石,最终因伤重不治而亡。”


    “出事之后庆阳侯怎么说?”


    一个年轻力壮、平日里无病无灾的儿子, 还是世子的长子突然就死了,正常人都得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死了一个寄予厚望的世子,庆阳侯的悲痛可想而知,他在看到儿子尸体的当日就下令去查,手段尤为酷烈,侯府之中与之相关的仆从或是或残,被发卖出去的也不在少数。


    师娘子:“庆阳侯将与那烈马有关之人通通抓来拷问,直接用了大刑,打到说实话、招了为止。但最终也没有查出什么,没有人投毒也没有人对马动手脚,世子之死系意外。”


    她心中有一股哀痛与愤怒,为那些因为庆阳侯世子之死而牵连进去被活活打死的仆从。即便庆阳侯世子之死是有人阴谋所为,可那些被抓起来严刑拷问的仆从更多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没有“实话”可以招供,只能被活活打死。


    庆阳侯不在乎那些仆从的死活,他只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而这些伺候的人护主不力,即便死了也是应当的。这是迁怒也是发泄。


    师娘子多少有些物伤其类,因为在遇见百里澄之前,她的境遇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当真是意外么?”百里澄喃喃自语,旋即轻笑一声,“不管是不是意外,庆阳侯已经将它当做意外处理了。”


    她们是后来才去查的这件事,与之有关的人和物都已经是庆阳侯严查并处理过之后的,以她们手头上查到的东西来看,怎么看都只是意外。


    现在庆阳侯府自己都将事情定性为意外,那它就真的只是一个意外。可是因为这个意外,向来安定平稳的庆阳侯府之内生了波浪,这浪不平还有愈来愈凶猛的趋势。


    长子死了,庆阳侯还有正妻所生的次子与幼子,世子之位怎么着都是要落在二者之一身上的,二择一,非此即彼,看似容易抉择其实最是艰难。因为除此之外再无他选,也因为要真正落实下去并不容易。


    百里澄觉得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是,“连庆阳侯本人都是属意幼子为世子的。”


    师娘子在看到这一项时也觉得有些神奇,但多少也能理解。


    庆阳侯的幼子如今才十二岁,比起已经成年的次子,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未来的不确定性太多,也因此立幼主向来不为人所倡。可这对庆阳侯来说不算问题,他如今还在盛年,一顿还能吃五碗饭,无病无灾的情况下少说也还能再活二十年。这二十年足够他把幼子培养成人并继承庆阳侯府了。


    关于这一点更有趣的是,庆阳侯一开始并没有把自己真正的心意表露出来,谁也不知道他想要绕过次子立幼子。


    如今宜城公主不愿贺二郎为世子,两方僵持到现在,庆阳侯才提出立幼子为世子,其妻已然动摇了。毕竟,对于庆阳侯夫人来说,两个都是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次子需要疼爱,幼子更需要疼爱,况且次子已经尚了公主,至少三代的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这世子之位若不给幼子,那幼子真是啥也没分到,岂不可怜。


    谁都有自己的心思,只是可怜贺二郎,在这场拉锯战之中渐落下风,连原本真心实意站他那边的母亲庆阳侯夫人都被庆阳侯说服着转换了阵营。哪怕到了现在,贺二郎都不知道自己父亲一开始就没有选他,不仅没有选他,还在一开始就假意表示要选他。


    “我这二妹夫还真是可怜,竟然被亲爹骗得团团转。”百里澄眸光清冷如冰,“更可怜的是我那二妹妹,坏人全都让她来做了,反倒是成全了庆阳侯一家子的和睦。”


    不得不说,庆阳侯的算盘打得可真是好。他是想选次子的,可是这不是宜城公主不让么?没有办法,这事情不能一直僵着,世子怎么都是要立的,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选了次子。庆阳侯这一招还真是阴损,日后贺二郎要怨只会怨宜城公主,自己摘了个干净。


    师娘子当即明白了百里澄的意思,“奴家之后就去找些‘好心人’让蒙在鼓里的贺驸马知晓真相的。”


    宜城公主固然是不许贺二郎为庆阳侯世子,但不许的人又不止她一个,凭什么被人的黑锅她也要背着,未免有失公平了。好歹是自己的妹妹,百里澄怎么能眼看着她受自己不该受的委屈和怨恨。


    其实也不难猜想庆阳侯为何会如此抉择,无非是不想让庆阳侯府卷入储位之争中去。今上继位之初发生的庶人湛逆乱之事以及后续的血色清洗吓破的岂止是庆阳侯府这一家的胆,那被血洗的几家公府侯府只怕至今还是这些开国勋贵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又有多少当年之事的亲历者还敢参与到储位之争之中。


    从龙之功固然好,成者甚至可一步登天,位极人臣;可若是不成,那可真就是跌落极狱,满门上下尽是人头滚滚了。


    庆阳侯已然是世袭罔替的超品侯爵了,只要后代子孙不做那犯上谋逆之事、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世代皆可保得富贵尊荣,何必冒着巨大的风险去寻求那从龙之功。他是不想沾染与皇子、诸侯王有关的事情,可是世事无常,天不遂人愿,先是次子被天家招为了驸马,之后身为世子的长子好端端地突然就没了,如今为着世子的人选,搅弄得侯府都是一团乱麻。


    “如今的情况对贺二郎极为不利,他怕也是急了。”师娘子忖道。


    贺二郎若是不在乎这世子之位也不至于与妻子宜城公主将夫妻关系闹成现在这般冰冷僵硬。可就目前的局面而言,贺二郎属实没有多大的胜算,若是不想些方法寻求外援,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世子之位落到那个年仅十二岁的幼弟手里了。


    想来贺二郎结交顾晟开也是为达成此目的。可是一个顾晟开还不够,顾氏式微还不够看,顾晟开唯一值得人高看一眼的便是他作为定国公外甥的身份,可想要通过顾晟开拉拢他身后的定国公府,又有点过于高看顾晟开在定国公府那边的份量了。况且以定国公历来的行事来看,他是不可能插手别家爵位更替传代之事的。


    如果贺二郎结交顾晟开不是为了世子之位,那他是为了什么,又或者是、为了谁?


    师娘子也想到了这一点,最直接生出来的念头则是山阳王。山阳王为宜城公主同母弟,又是皇嗣之中封诸侯王者,他若是有心思争位,以世子之位为诺让身为姐夫的贺二郎为他结交可用之人、拉拢人心也未尝不可。


    可凡事有常理就有非常理,现下还不好轻易下判断的。


    百里澄心下沉吟,暂时不在贺二郎身上纠结,问起了另一人,“那顾晟开是怎么回事?”


    “顾晟开原本与贺二郎无甚交情往来,两人是这几月突然热络起来的。”师娘子既然去查了贺二郎与庆阳侯府就不会单单只查二者而忽略了顾晟开,“顾晟开为南衙校尉,此前一直过得顺风顺水,近来却不太好过。南衙那边挑了他一个错处,将原先属意于他的拔擢给了另一人。”


    南衙北司都可算是天子亲军,一般人想要进入其中任职何其艰难。顾晟开这般年纪能够进入南衙还为校尉,除了他自身的本事过硬之外,定国公府在背后给予他的支持也不可缺少。从校尉再往上升,以顾晟开的年纪,日后说不得也能做到那南衙之首。可他这次的晋升被断了,很难说不是因为定国公府与顾氏生隙之故。


    如今贺二郎与顾晟开这两个“失意”之人凑到一起,当真只是因为惺惺相惜、相互慰藉么?


    “风雨欲来,到底是越来越多的人也都按捺不住了。”百里澄负受远眺着天际的层云滚滚,心中也微微沉了下去,她吩咐师娘子,“这事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再使人盯着。”


    “是,属下省得。”师娘子应道-


    作者有话说:更新了,求评论[可怜]


    第127章 江都国学


    湛京的风暂时还吹不到江都, 百里漾颜漪过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新年。今年乃是兴业十四年,皇帝依旧不准诸侯王正旦来朝,但正旦之前皆派遣有天使前往各诸侯国宣诏颁下赏赐。虽然对不能回湛京有些小小的失落, 但这情况也在意料之中,过后百里漾也能释然。


    同样不能与家人一道过年的还有颜漪,她与百里漾不一样,百里漾是早习惯了的,可颜漪确实头一年离家不得回去, 哪怕她平日里没有怎么表现出来, 百里漾也能感受到她是想家的, 偶尔还会有些伤怀。


    百里漾不知道如何劝慰,毕竟这等对故土亲人的思念只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愈加深厚, 只有消去了分离的障碍才能消除。这个问题暂时是没有办法解决的,百里漾不愿意给出自己没有办法兑现的承诺, 否则话说出口便与谎言无异了。


    避免因思念而伤怀的有效法门之一便是转移注意力,正好春假有相当长的一段时日, 期间不会有什么要紧的大事需要百里漾亲自处理不可, 他便闲了下来, 陪着颜漪处理了几日王宫中的事务后,见也无甚大事,便邀她一道出游。计划是好的,但真正出行时又晚了两日,竟是过了春假的次日才成行。


    天公作美,出行的那日是个晴日。


    一辆乌顶赤金马车从王宫门前缓缓而出,值守的侍卫在看到马车内伸出一只手出示的一枚令符之后,不敢多问也不敢耽误,直接放了行。出了宫门之后, 马车径直往南走,在一处街口左拐,继穿过两个住宅区之后,又行一段路,最终在一处阔然门庭前停住。


    “我们到了。”


    自马车内跳下一名年轻郎君,锦衣玉冠,长身玉立,让人见之就联想到山间昂然挺立的青竹。这郎君不仅气质佳,五官亦是清俊非凡,眉眼温润,此刻言笑晏晏,正伸手扶出一名年轻女子。此处门前道路宽阔,不时有行人或车马行过,有人偶然一瞥,登时有惊见天人之感。因视角所限,那女子只得见一张侧颜,也觉如皓月皎白,清逸之姿,非常人所能及。


    路过之人不得见全貌,此处府邸门前守卫却是看得真切,暗暗吸一口气后也不敢多看。他们能在此处值守,以往见过的达官贵族不不少,眼力早就锻炼出来了,登时就意识到这一对年轻男女绝非凡俗之辈,通神的光华气度实乃平生仅见。


    这马车在门前停下,看架势二人必是要往此处府邸而来的。守卫不敢妄动,谨记自己的职责,只将注意力落在这一对年轻男女身上。


    “夫君今日要带我前来的便是此处么?”颜漪看向前方府邸悬挂的匾额之上所书“江都国学”,目光停留了几瞬,随后转看向百里漾,莞尔问道。


    “江都城中大多数地方我们已走过一遍,余下的便是这江都国学。”百里漾笑着解释道,“春假过后正好是国学开课学子入学的好时候,今日正好是开课的头一日,想必热闹,我们过来凑个人数也不算得无趣。”


    “讲学么?那确实不能算是无趣。”颜漪颇感兴趣,左右顾视发现江都国学并无人员出入,不由问道,“今日不知是哪位经师讲课?”


    “应当是郑经师。”百里漾回想了一下,“今日是春假后正式开课的日子,他是诸讲课师傅之长,按照惯例,今日当是由他开卷行第一讲。”


    高皇帝立朝后,在大衍各地广设官学,湛京有太学,郡、国则有郡学、国学,县一级则设校,及至乡则有庠。江都国据有四郡之地,因江都为王驾所在,因而立有王国学,其余郡则立郡学,实际上比江都国学低一级。江都境内若是有条件的学子更愿意来到江都国学之中进修学习,不仅是因为国学之中师资更为雄厚,也因为此处更加靠近王驾所在。


    郡学与国学合称为郡国学,在各地延请名师为学子讲学,亦不乏有其余郡县的学子奔着讲学师傅的名声而来的。江都国学之中,经师为诸讲课师傅之长,现任经师姓郑,是一位博学之士,已过知耳顺之年,在前朝时名声就不小。他经历过前朝末年的战乱,曾几番流离,曾倒在江都饿得奄奄一息,后为人所救,干脆就留在江都度过晚年了。


    当初江都设学之时,时任郡守久闻其大名,亲自到家中请他出山任经师,为学子讲学。一开始这位姓郑的博学之士没有答应,耐不住郡守诚心实意,三番五次亲自来请,又能说会道,他被打动了,于是决定出山。


    百里漾初来江都之时特地来见过这位郑经师,人家确实是治学大家,他还听过郑经师的讲学,与之对比太学之中的那些博士也是不差的。若非郑经师已年迈,惦念着在江都安度晚年,人家就是往太学去也是能为博士的。


    “郑经师之名我亦有所耳闻,见日能听他讲学亦是一件幸事。”颜漪微微有些惊诧,由一开始的颇有兴趣转变为兴致盎然了,隐隐还有些担忧和着急,“门前不见人出入,莫不是已经开始,我们来晚了?”


    “不会不会,没有来晚。”百里漾连忙保证道,“我来之前特意问过,郑经师的讲课还要在两刻钟之后。新年伊始,正旦开课,国学之中很有一番仪式要过,仪式之后才是讲学。”


    “我听夫君安排就是。”颜漪对百里漾表示信任,心下也安定了。


    百里漾感受着颜漪对他的信任,胸中顿时升起一种万丈豪情,觉得只要她开口,任何事情都为她去办到。他有点能够体会到以前历史典故所说的“冲冠一怒为红颜”、“烽火戏诸侯”的感觉了。不行不行,他怎么能够这么危险的想法。烽火戏诸侯是不可能的,他的王妃也不可能会提出什么荒诞的要求让他去做。


    “我们先进去吧,提前占好位置。”百里漾算着时间,拉着颜漪就往江都国学的大门走去。


    “来者何人?国学之地,闲人免进。”值守之人看到这对年轻郎君女郎朝着他们这边过来了,顿时心中一紧,但还是牢记职责上前阻拦,让他们出示凭证。


    江都国学是官学,自然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值守的守卫要负责查验来人的凭证以及驱离无端擅入之人。他们看得出百里漾与颜漪两人不是平常人,这国学必然是能进得的,只不过规矩就是规矩,他们不按照规矩办事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事后必然要受责罚,因此,该走的过程还是不能省的。


    百里漾自然也不会因为他们的阻拦而说什么,别人的职责所在,有什么好苛责的。在出示了凭证之后,守卫没有多问直接放行了。


    “夫君的凭证是从如何得来的?”颜漪看了一眼百里漾出示的凭证,却没有看真切,好奇之下问道。


    百里漾携颜漪入内,给她看了通行的凭证,说道:“这是前几日让范国相写的荐书,有了它,我们今日在国学之中可以畅行无阻。”


    江都国学是官学,长期在此就读的学生为官学生,他们在官府是录有学籍的,在进学期间官学生可以畅行国学,乃至可以住在国学之中的监舍之中,也就是内宿生。这些都是固定的学生,但也有不固定的学生。有些是游学到此想入内旁听的,这种时候不仅仅要证明自己的身份,还需要得到当地有名望之士或是官府的推荐才能够入内旁听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更少了。


    第128章 讲学前


    大衍开设官学, 招收天下学子入内进修研学,考核通过者即可获得授官的资格,步入仕途;或有学问精深者, 可入天下官学任讲学师傅或是自行开馆授徒。这些开馆授徒者,与官学相对应,即为私学,比之官学在许多问题上要自由很多,不过从私学学成之人并不能如官学生一般直接获得授官的资格, 还是要参加并通过官府相应的考核才行。


    世人追逐功名利禄、封侯拜相是大势所趋, 官学因此尤为兴盛, 但这并不代表私学就不兴了。毕竟有些鸿儒名士不慕名利,不爱出仕就喜欢窝在山野之中, 官府征辟也不愿意应召。可他们的名气实在太大,又多是有才德之士, 慕名者不知凡几。既然山不就我,那我来就山。许多学子慕名前往那些名士的隐居之地拜师学艺, 因而成为私学生。


    大衍并不禁私学, 相反还鼓励私学与官学之间进行交流, 由此大衍境内逐渐开始兴起一股游学之风。既是游学,那么各地官学时不时就会有一些外来学子想要入内听课学习,成为旁听生。荐书就是为这类人准备的。


    百里漾与颜漪今日的身份就是前来旁听的外地学子,荐书是范国相亲笔所书的,加之他曾经在江都国学之中讲课,拿着他的荐书过来自然不会有人阻拦。也因为拿着范国相的亲笔荐书,国学很快来了人为二人引路,一路介绍国学之内的建筑和景致。


    “拐过前面的回廊右转便是平日里学生听课的学堂了。今日是正月开课的第一日,春乃一年之始, 前头在举行开学礼,开学礼之后郑经师将会进行本年第一讲。若是不想错过,二位可先去学堂等候。”


    负责领路之人乃是国学中的一名佐吏,他本应该同其他同侪一道在前头准备开学仪式以及郑经师讲学之事,忽然间来人禀报说是有人拿着范国相亲笔所书的荐书过来想要旁听郑经师讲学。一般的荐书按照流程走就是了,但这次不一样,那是范国相亲自荐过来,自然不能等闲视之,故而才有他亲自前来。


    过来之后见到人,佐吏忍不住惊诧,怎么荐来的是一男一女,这是从来未有过之事啊。何况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对年轻夫妻。以往不是没有带着妻儿一道过来求学的,可学子的妻儿都安置在外面,从未有过带进国学之中来的。


    佐吏心中犯难,可一想这是范国相荐过来的,范国相岂会不知这对年轻夫妻的情况。不管了,既有荐书,那么便是符合规矩的。纵使后面真出现什么问题,那也有范国相在前面顶着,他只管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是。


    百里漾可不知道这引路的佐吏内心的心思百转,他忙着与颜漪介绍国学之中的建筑用途以及一些自己觉得有意思的地方。他之前来过一两次国学,对国学里面的景物记得一些,听着佐吏介绍,他自己也在旁边补充一些自己的看法。


    “这地方我记着原先有颗桃树来着,那次来时正好是三月,一树桃花开得极艳,如今怎么见不着了?”行过一道小门,百里漾指着一块空地纳罕道,自己觉得是没有记错的,便将目光投向佐吏,希望他解惑。


    佐吏边走边听不由暗暗心惊,这年轻学子说的竟与国学这些年的变化对得上,他之前还真是来过江都国学的。这让佐吏不由得又开始猜测百里漾和颜漪的身份,嘴上却不忘答道:“这以前确有一株桃树,每逢春三月时花开灿烂,常有学子于树下读书。只可惜去年秋末生了虫害,不到一月便蛀死了,只好令人挖去。后面一直没有定好种下什么,地方便空着了。”


    “那当真是可惜了。”百里漾是曾经见过那满树桃花如红云罩顶的盛景的,如今再看这光秃秃的草地皮,心中没来地升起一股怅然失落感。


    “此地失一景,实在可惜。”颜漪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桃红满树、落花缤纷的景象却不难想象出来,尤其是此处少了繁木的点缀之后,空寂寥落,徒留一地的荒芜,见之总以为不美。


    两人只是感慨一番,并没有要对国学里面的园林规划提什么意见,毕竟他们俩今日来此的身份只是旁听讲学的外来学子,不好对人家指手画脚的,非要人家采纳的。但佐吏在旁边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心中忍不住升起了一种想要听从他们的想法。


    不如还是继续种桃树罢,如他们所言,桃红满天岂不美哉,树下读书更是雅事。这地方老这么秃着也怪难看的。


    几人只是路过此处并没有逗留,因为算着时间前头的开学仪式快要结束了,这意味着讲学很快也要开始了,他们要尽快去到学堂占座。


    因为是郑经师的讲学,又是开年第一讲,国学之内的重视可想而知。讲学地点选定在国学之中最大的一处学堂,佐吏领着百里漾与颜漪过去时已经来了一批人。一部分是国学之内的学子,他们统一穿着学子青袍很好辨认,一部分人数相对少些,衣着不一,但皆是文士打扮,想来应该也是特意前来听讲学的外来学子。


    这些人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说着话。百里漾与颜漪的到来并不算特别引人注目,可免不了有人看到了他们,看了一眼之后还没完,忍不住一看再看。固然是因为他们生得好,人对待美好的事物总是向往居多,但也有一些人已经将眉头拧紧了。带女子进去学堂,这像什么样子。


    可这些人纵使不满百里漾将颜漪一介女流带去学堂这样庄严神圣的地方,但却无人出声去做这个出头鸟。他们看得出来,这二人是被国学之中的吏员亲自领来的,那就不是一般的来听讲学的学子了,说不得拥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背景。贸然出这个头,怕是会得罪人。


    百里漾只扫一眼就知道这些皱眉冷脸的人在想什么,他们冷脸,他的脸色只会更冷,同时目光一个个扫视回去,直将他们看得一个个都缩了回去。


    “五郎。”颜漪察觉到周围那些不友善的目光,心中也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她倒是不怕的,自是看到百里漾维护她的举动、将那些目光尽皆挡住,心里不由暖意流淌。


    “不怕。”百里漾以为颜漪是害怕,扭脸看她给予安抚,冷意消融,带着她寻了一处空着的位置坐下,无视周遭对他们的议论。


    此间学堂是国学之中最大的一处,能够同时容纳三四百人列席听讲学。百里漾与颜漪从其中一道门进入,选的位置也偏角落,看见他们的也仅仅是一小部分人罢了,而且大部分是拿了荐书入内旁听讲学的非国学生,自己都是外来的,即便再不爽也不好出头去管人家江都国学自己的事情。


    至于为什么只有少部分江都国学生在学堂之中,自然是因为大部分去前头参加开学仪式去了。他们是亲眼见着领着百里漾二人过来的人是谁,旁人不认识可能只以为他只是国学里的一个佐吏,但他其实是学监-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更少些,上榜会更多一点。


    第129章 冲突


    在江都国学之中, 学监仅在祭酒、学正之下,当得是江都国学之中的第三号人物,他亲自引进来的人, 已经能够说明他乃至国学这边的态度了。


    这些入学江都国学的学生以及游学的学子们大多都是奔着入仕来的,他们平日里学的是圣贤书,彼此交际往来也多是为了日后入仕做准备,不说到了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的境界,不至于连这一点浅显的东西都看不出来。既然这事已经在学监他们那里通过了, 作为学子, 怎好去质疑他们的决定。


    但总会有些人不满, 但不会因此有所行动,因为权衡利弊过不值得。况且不满的人绝对不只他一个, 总会有人耐不住站出来的,届时他只需要声援即可。持这般想法的不在少数, 还有的人则想的更多些,只是现在不宜发作, 师长们皆不在此, 总得等能过做主的人来才是。


    一时之间, 好些人心思浮动,却又故作表面风平浪静。


    “五郎,可否有碍?”颜漪岂会察觉不到这学堂平静之下的暗涌,朝百里漾问道。


    “有碍,能有何碍?”百里漾轻拍她的手背让她宽心。不说颜漪是他的王妃,即便是任何一女子进得此门来,只要是为求得知识、虚心向学而来,他就不可能让人将其赶出去。“学无贵贱,我们为讲学受教而来, 无害于人,有何不可?”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放低声量,对周围坦然而视,一副无愧于心、无愧于人的坦荡姿态。可这副姿态落在那些不满之人眼里却是嚣张至极,打心眼里觉得这是对他们、对至圣先贤挑衅和蔑视,怒火更盛了。


    有一人实在忍耐不住,朝百里漾走来,义正言辞道:“这位郎君,此处乃是江都学堂,师者传道授业、我等学子求学受教之神圣之所。你若生有一颗往圣之心、虔心向学,我们欢迎你前来,但请你不要玷污了此地、辱没了圣贤。”


    有人出头,那些不满之人则快速聚拢而来,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以站位表达了无声的支持。他们要求百里漾妥协——你来听讲学,可以,但不能将女子带入学堂。


    百里漾差点气笑了,他以目安抚颜漪,表示自己能够解决此事,随后站起身目光扫视过这些人,最后停留在率先出声之人身上,镇声道:“兄台慎言,同是来听讲学之人,何以我就玷污此处、辱没圣贤了?”


    之前百里漾坐在席上时没觉得有什么,如今他一站起身,健壮高大的身躯给人一种如山倾倒而来的压迫感,更有那凌然逼人的气势朝那些人压来,令他们心生畏惧,身体控制不住地想要往后退步。


    百里漾不仅继承了百里氏历代出美男子的血脉基因,还继承了百里氏高壮提拔的身躯体格,况且他素来勤习武艺,多年来每日进行武课习练,少有断过,年未及冠却已经练出了一副健壮的身板,该有的肌肉都不缺,那真真是脱衣有肉穿衣显瘦,有时候他自己揽镜自照都满意的不得了。


    如今站在这群平日里只读书作画、吟诗作对的学子面前那是满满的压迫感,毫不客气地说,百里漾一个能打他们全部。更别说这些年他久居高位、又数年执掌一国长期发号施令熏陶润养出通身的威严气势,甫一对上就令对方气势上就先弱了几分。


    对方发现自己竟然露了怯暗暗恼恨了一番,如此一来就更不会退让了。此处是江都国学,是他们的主场,若是让一外来游学的坏了规矩,日后传出去岂不为人耻笑,令他们颜面扫地。


    不可能退的。


    为了以示己方的强硬,这些人气势汹汹地往前进一步以成逼迫威压之势,为首之人抬手一指百里漾身后的颜漪,“敢问兄台,此人是谁?”


    百里漾将颜漪护在身后,坦然且毫不避讳道:“自是吾妻。”


    因为他的回答,对方气势大涨,浑然一副拿到了把柄更加理所当然地向百里漾发难道:“既是兄台之妻,那便是女子。女子如何能进得学堂?学堂乃圣贤传道教化之地,岂容女子玷污。我观兄台气度不凡,举止有度,当是熟读圣贤之书的明理之人,岂能不知此理?请速速将汝妻带出,否则我等只好将你二人驱逐出学堂。”


    此人这般话出,周围支持之人顿时异口同声地声援,更有人说道:“如今事情还未闹大,趁着祭酒等人未至,你还是速速决断,否则将受惩戒,那时便不美了。”


    这些人抬出祭酒等人,如何不能算是一种威胁逼迫。只因他们认定了即便是祭酒等人知晓之事,也必然是会站在他们这边,同意他们的做法,甚至还会对百里漾这个外来游学之人进行惩戒。趁着祭酒等人未至,他们是在给百里漾一个台阶下,固执不从最后遭受责难的只会是百里漾自己。


    若是换了一般的学子面对这样的集体“声讨”,对方强势,己方弱势,敌众我寡,单一力量如何与对方聚众成势的力量对抗,哪怕心里不认同对方的说法也要为之退让屈服。因为来自祭酒的惩戒是大多数志在入仕的学子所难以承受的。祭酒是官学之长,即便此祭酒非自己入学官学的祭酒,可他若是对学子做出惩处或是训诫,那是要记录在案的,学子未来的学业乃至仕途都会因此受到影响。


    故而,不退也得退。因为不退的后果实是令人难以承受。


    若百里漾是一般的学子,那他确实不退也只能退了。但他不是,他也庆幸自己不是。他目光扫视一圈周围的人,有看热闹不关己事的,有虽未出声但紧皱眉头赞同驱逐的,少部分是不赞同却选择明哲保身的,谁都有自己的心思和顾虑,这并不奇怪。


    百里漾的目光最后定在了站出来要驱逐他之人身上,一眼看去足有五六人,为首之人二十来岁,穿着江都国学生的袍服,方脸阔目,面容周正,眉心有一道深刻的折痕,此刻正瞪视着百里漾,好似在看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立于他身后左右的也都是江都国学生,俨然一副以他为首的拱卫姿态。


    看得出来这些人并非是只在此次事件之中以之为首,而是平日里这群人就形成了以之为首的小团体,那么此人大概率会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出身,恐怕更有可能是世族之后。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大衍开设官学不足三十年,即便有出身贫寒的学子凭借自身努力考上各地官学,那在官学之中也只是少数,真正占多数的还是那些凭借着家世出身就已经领先一大截的世族官僚之子,他们一开始就划分了阵营、强弱。而对于“准不准女子进入学堂”这种问题,平民学子总是不如那些世族子弟那么在乎与坚持的。


    “我有何错,我妻又有何错,你等有何资格驱逐我们出学堂?”别人面对这些迂腐顽固不化的学子会退,百里漾怎么可能会退,否则他如何对得起今日带王妃出来听讲学的承诺、如何对得起他活过的上一世。


    不给女子入学堂,剥夺她们获得知识的途径和资格?


    别的地方他管不到,他看不见的地方也管不了,但是在江都,他得让知道这地界上到底谁说了算。


    对方之人都惊住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百里漾竟然还拒绝认错,甚至对女子不能进入学堂表达了公然的否认,这让他们勃然大怒。


    “女子粗鄙浅薄,实乃污秽之人,如何进得学堂这等圣洁之地。我看你是枉读圣贤之书,竟然连这点道理都不知晓。原先你若知错能改,此事便揭过不再与你为难。可你不听劝阻,死不悔改,休怪我等将此事告知祭酒,将你惩处。”那为首的世族子怒不可遏道。


    身边的支持者亦是目如喷火,好似与百里漾结下了什么血海深仇一般。他们当即叫人去请国学之中的学监等人过来处置了。


    这事情眼看着就要闹大了。


    围观之人面色微变,尤其是那些旁听讲学的外来之人。毕竟百里漾现在的身份也与他们一样,从身份上来说,他们于江都国学都是外来人。有些人不免担心因为百里漾的举动而影响到他们这些旁听的外来学子。


    “兄台算了吧,此处毕竟是江都国学的地盘,我等游学到此,当入乡随俗。将事情闹大了,于你也无半点好处,何必争这一时之气。”有人看不下去了,出来劝百里漾忍一时之气。


    在场的人除百里漾与颜漪外都赞同“女子不得进入学堂”的言论么?恐怕不见得。即便是江都国学生之中都会有人不赞成这种观点。大家都不是天生地养的,有生养自己的母亲,还有姊妹,甚至还有妻子与女儿。这种贬低女子的言论一下子就将他们的所有女性亲眷包括进去了,这让他们心中如何能高兴。


    只是如今势不如人,强龙也不好去压地头蛇啊,还是在这种问题上。更多的人其实心里反驳此类言论,但是他们没有把握站在上层的师长与贵人如何看待这个问题,贸然出来站位,皆是极有可能倒霉的就不止一两人了。


    他们不像那些个出身世族大家的人有那么多的后路可以选,他们眼前可以看到的有且只有这一条路,谁也不会轻易拿自己的前途去赌-


    作者有话说:更新了,求评论[可怜]


    第130章 固执


    人之常情, 无可厚非。


    那些站出来要驱逐百里漾与颜漪出学堂的江都国学生原先是打定了主意要让百里漾为自己的荒诞愚蠢付出代价。他们本是打算依靠众人之力将人轰出学堂,但思来想去觉得此举不甚妥当。在学堂动武未免有辱斯文,还有不敬圣贤先师之嫌。国学之中自有规纪, 报与祭酒等人知晓,由他们来处置最为合宜。


    当然,为首的国学生是绝对不会承认他们不知为何是内心对百里漾是隐隐犯怵的,有种己方所有人全部一拥而上也打不过的预感。届时若是真的打不过被全部撂翻,这学堂之内不仅有江都国学的同窗还有外来游学旁听的学子, 这脸恐怕不止在江都境内丢尽, 还得丢到江都之外的其他地方去。


    读书人, 名声有时候比性命都重要。


    眼看着闹到要去请祭酒等人来处置了,原本看热闹的那群人也不太坐得住了, 出于学生对师长以及对国学内掌握他们“生杀大权”的祭酒等人的畏惧,即便觉得事不关己, 心里免不了有点慌。有些人心慌是担心会不会牵连到自己,少部分人则是为百里漾担心。这种事情如果只在私底下学子群体之中闹闹还不算什么, 可若是闹到连祭酒等人都知道, 哪怕最后双方都想息事宁人都不可能了。


    “兄台, 兄台,你就服个软吧,为这一时之气不值得。”百里漾感觉自己的衣袍被人扯了一下,本以为是王妃,扭过头一看竟是一个年纪约在二十出头的江都国学生,他见百里漾看过来,仍低声劝道,“你苦读多年,若是因此使得前途受毁, 你的亲眷也会为你感到难过的。”


    这声音颇有点熟悉,在此前也出现过劝他“敌众我寡,忍一忍就过了”。这次依旧是他来劝百里漾,看样子还是冒了不小的风险,连声音都是刻意压低的。百里漾能够觉察出他的好意,他是真的担心百里漾会因此受到祭酒等人的责罚从而毁了前途的。


    “兄台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于我而言,这不是意气之争。”百里漾领受了这个国学生的好意,扫视一圈,即便是以一人抗众人也凛然不惧,“我不认可‘女子低贱鄙陋,不可入学堂’之说,这是我心中的坚持,岂能因畏缩而更改。”


    “你怎么犟得跟头驴似的。”眼见好说歹说都劝不动,这人还是要固执地一根筋要刚到底,这国学生也是彻底没有法子了,最后冲口而出道了一句。


    生平头一回被人骂“犟驴”的百里漾被骂得有点愣住了,倒也没有生气,只是更多的是愕然。随即他就听到了一道不是很明显的轻笑声,循声看去,却是颜漪以袖掩唇,别的都与平日无异,只是那一双盈满了笑意的眼眸看了令人无奈。


    事态都如此危急竟还有心情调笑,这国学生看着真是满心无力。


    不对,等等。


    不会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情若是闹到祭酒那些人处会是什么结果。可为什么这位“勇士”似乎一点都不惧怕那些人将祭酒等人请来,难不成是真的是自信觉得自己能够辩赢祭酒在内的那些人?不,不可能的。国学里比卢绽他们还要顽固不化的讲学师傅有的是,乃至祭酒他们的态度也差不多,怎么可能辩得过他们。


    既然辩不过,那么受惩处就是不可避免的。可这位“勇士”俨然一副不怕惩处的模样,总不可能是坚持心中所想真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吧?不不不,国学生心中又否定了这个猜想。


    一个人遇事不惧,最有可能的就是他身有底气。


    是了,从事情开始发展到现在,他们在场之人连这位“勇士”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持荐书入得国学来要旁听郑经师讲学的外来学子。对了,好像这人还是学监亲自领过来的。这一切都说明了,这位“勇士”恐怕是来历不凡啊。


    思及此,这名国学生的目光几度闪烁,最后选择退了回去。


    而其他人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力主驱逐百里漾二人的几人也有些不确定了。此前事态变化得太过迅速,他们也没有想到百里漾态度会如此强硬,一点错都不肯认,致使他们的怒火一直在攀升,局面几乎是瞬间就发展到要请祭酒等人过来主持的地步了。


    几人因为百里漾过于气定神闲而生出了几分惊疑不定,若是对方真的大有来头,那他们岂不是要得罪人了。若是对方背后来头太大,恐怕他们也吃罪不起。一时之间,他们左右顾盼拿不定主意,最终都将目光投向己方的话事人。


    他们的话事人即是驳斥百里漾之人,他是世族卢氏出身,在权衡利弊、察言观色等方面比之平民出身的同窗无疑要优越许多。这时他也缓过劲来了,对方如此强硬做派显然是背后有所倚仗,可他却从未听说过此人,即便有外地游学来此,他也该有所耳闻才是。


    不止是此人,便是此人之妻在如此场合之下竟也丝毫不显慌乱,面容沉静,平淡如水。如此气定神闲,好似此刻被群起而攻之的不是他们。他们实在是太稳了,稳到让人感觉一切尽在其掌握之中似的。


    局面突然一下子反过来似的,现在反倒是自己无端产生了一种心慌的感觉。


    目光几度闪烁过后,卢绽下了决断,对百里漾说道:“仁兄,你我皆是多年苦读才至今日,殊为不易,合该珍惜才是。今日你我主张殊异,可谁是谁非,古来先贤早有论断,你何必固执。今日乃我江都国学本年开课第一日,稍后更是有郑经师为我等讲学,师长们诸事繁忙,不如你我各退一步,仁兄请尊夫人暂且移步学堂之外等候,我等也不必惊动祭酒他们。”


    卢绽是想到百里漾背后可能存在的倚仗,到现在他才惊觉自己对面前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他心有顾忌以至开始踌躇,最终决定“各退一步”。


    对方真若是来历不凡,他们这边请了祭酒过来处置此事,不管结果如何最后势必会得罪对方。即便卢绽在卢氏之内的地位不低,可若是因他致使家族与其他势力对上而蒙受损失或结上强敌,事后他也绝对讨不了好。故而,此事的处置还是稳妥些好。


    卢绽态度的软化从对百里漾的称呼从一句冷硬的“兄台”到好言好语的“仁兄”就可见一斑了,更别提他还主动提出了让步,这让在场其余的江都国学生觉得诧异无比。但不管怎样,现在有人先退了一步,一些人觉得百里漾应该见好就收了。


    于是有不少之前作壁上观的国学生乃至旁听的游学生站出来劝百里漾,不要讲事情闹大,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怎么说你也是相当于是江都国学做客的,今日也算得上是江都国学的好日子,你硬是揪着一个问题不放跟搅局有什么区别。


    一下子劝百里漾的人不少,可是之前劝百里漾“忍一时之气”的那个国学生却没有在这群人之中。


    一群人包括卢绽自己也觉得彼此“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但百里漾不这么觉得。这算什么各退一步。从一开始对方要求他的妻子退出学堂到驱逐他们二人出学堂再到现在的依旧是要求他的妻子退出学堂,只不过多了一个附加条件是不将此事禀报祭酒等人。等于是别人进了一步,他原地不动,到最后要各退一步的时候,只有他才是真正的退了一步。


    百里漾似笑非笑,看着众人说道:“诸位皆言彼此各退一步,怎么到头来只有我才是真正退了一步。”真若是让王妃退出学堂了,无异于自己认可了女子不能进学堂。


    这件事情根本没有说清楚,他也不愿意让王妃退出学堂。说好了今日一道来听讲学的,算得上是他们之间难得的约会项目,只有他一人去听算什么。


    他不愿意退一步,让卢绽等人彻底恼了。卢绽更是怒道:“说来说去,我看你是存心来搅局的。既然你不识抬举,休怪我等无情了。”


    百里漾道:“看来你等是笃定了此事报到祭酒那里,我必然会因此受到惩处。”


    “难不成祭酒、师长他们会认同你这一套歪理邪说。”卢绽满脸怒容,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已经由不得他顾忌那么多了,斥道,“男耕女织,男外女内,此循天之理也。……君子于外治国平天下,女子则当安于内闱,教以妇德,习以女红,勤俭持家,相夫教子,使男子无后顾之忧。如此阴阳守序,天下方可大安。”


    言下之意便是女子若是读书便是乱了男女本分,如此阴阳失调,秩序不在,天下便会大乱。因此,女子是万万不能进入学堂的。


    百里漾看着卢绽因为怒斥而通红的脸,半晌后摇了摇头,“我只知学无贵贱,既无高下之分,也无男女之别。高皇帝曾言,有心向学者,无人不可学。”


    “大赞!”一侧突然传来的声音让众人俱是一惊,随后便见一衣袂飘飘看着气质颇为洒脱的老者排众走出,他径直走到百里漾面前,手捋一截长须说道,“你此一言,便抵万金。我之学堂,有心向学者,皆可前来。”


    “学生拜见经师。”且先不提这老者的话在众人心中引发了怎样的涛浪,光是看见他,在场的江都国学生皆躬身下拜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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