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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犒赏与行宴


    崔栋不愧是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长大的, 他很清楚军营中人的习性脾气,哪怕这些永定大营的年轻将领们绝大部分与他是第一次见面,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已经在他们中间混得如鱼得水, 甚至有些还开始跟他称兄道弟起来了。


    “都尉,你我当真是相见恨晚,此前竟不知都尉竟是如此风趣豪爽之人。来,让我们共饮此碗。”


    “听闻都尉武艺非凡,改日有幸, 定要领教都尉高招。”


    周围之人皆是军伍之人, 岂能没有听说过崔大将军的威名, 自然也不会没有听说过崔栋的一些事迹。军营之中最讲究的是实力,人人皆慕强, 大家伙也想知道崔栋这位大将军之子究竟有多厉害,是否配得上“虎父无犬子”的将门之后的威名。


    崔栋还没有说话, 马上就有人嚷嚷道:“何须改日,当下不就有机会么?大王的宝剑是难得稀罕之物, 咱们都想要, 可惜没那个本事赢到最后, 若是让都尉得了,好歹叫我们能沾沾光摸摸、耍两下把式,大家说是不是啊?”


    这人这么一说,周围人都纷纷喊着“是”,让崔栋也上擂台去比武。


    眼见着身边让他去比武的声浪越来越高,崔栋放下酒碗,环视一圈,嘴角挑起笑,“我真若是上去了, 那你们可真就是半点机会都没有了。”


    周围人见他如此“大言不惭”,纷纷不干了,有人更是当即表示要与崔栋比武,要亲自领教一下崔都尉的厉害。


    “那好。”崔栋从坐席上起身,还不忘跑到百里漾跟前“报备”一下,“大王,这下可不能说我心心念念着您的佩剑了。我上场必然是要赢的,本不欲去的,奈何盛情难却。”


    崔栋自然没有心念着百里漾的佩剑,他是故意这么说的,百里漾也乐得配合他,“本王既说了‘胜者得之’那么便不会食言,这句话对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作数。你若是赢了,那宝剑自然就归你。”


    “那宝剑必然归我。”崔栋拍着胸脯,信心爆棚,转头朝周围抱拳,问道,“哪位兄弟可借兵器一用?”


    “都尉想要什么样的兵器?永定大营别的没有,有的是兵器。”当即有人喊道。


    崔栋最后挑了一把长戟上去。


    战场杀敌、冲锋陷阵,将士所用兵器总归来说分为两种,可远攻的长兵器以及近战肉搏的短兵器。而绝大部分将士长兵器用的是长戟、长矛一类,适用于骑兵冲锋,战马冲锋带来的冲力再加上骑兵持戟在马背上横扫,立时就能够带走一大片地上走的陆战兵。短兵器则是长刀,等敌人都贴到脸上了,长戟就挥舞不开了,人家抽刀砍过来,这时候要么躲要么抽刀格挡。故而军营里面的操练也多是以这两种兵器的使用为主。


    崔栋一上场,周围顿时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欢呼,有为崔栋鼓掌鼓劲的,也有为他此时的对手叫威助阵的。


    此刻站在擂台上与崔栋对战的是一名营将,身材魁梧壮实,手持一把长戟杵在坚硬的地面上,衣服都被鼓起的肌肉弄出了起伏的线条。这名营将姓沐,乃是永定大营中的一员猛将,据说力气不是一般的大,能够徒手举起四五百斤的巨石,曾经用一对金瓜锤一锤直接将离渊骑兵首领的脑袋给砸开瓢,令其当场坠马而亡。在崔栋上台之前,他已经用手中的长戟挑翻五六个上台比武的了。


    “崔都尉,大王的宝剑末将也想要,可不会与你手下留情的。”姓沐的营将先抬手朝崔栋行礼,又哈哈笑道,“都尉的名声末将早有耳闻,早就想与都尉交手了。”


    “擂台之上,自凭武艺说话。”崔栋持戟还了一礼,回道。


    两个人过了一遍比武之前的礼节,各持长戟对打起来。沐营将是军中猛将,又端是力大无比,精铁所制的长戟自上而下重重挥舞着砸下来,崔栋横戟格挡,“铛”的一声无比响沉的声音自交接的地方传出,在一片热闹的鼓劲欢呼声中都显得也尤为震耳。


    崔栋被这一下给震得双手发麻发疼,对沐营将的力大有了初步的认识。可他也不是吃素的,否则也对不起崔大将军自小对他的操练。他力气也大,打起架来也端是生猛无比,足足几十斤重的长戟在他的手中几乎被舞出了残影,一连串又快又猛地挑、劈、刺、砸逼得沐营将不得不放弃了进攻只能防御。


    两人自开打之后,这叫好声就没有断过,期间还伴随着“崔都尉威武”、“沐营将威武”的助阵赞扬之声,场面实在是火热又畅快。


    “早闻崔都尉武艺高强且勇猛非常,如今一见还真是不同凡响。”擂台之上的比武情形皆被百里漾这边的看台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这一块的视野是最好的。有人见了崔栋开始压着沐营将打,便赞叹着说道。


    百里漾面上含笑,对这人的话不置可否。


    崔栋的武艺如何百里漾自然是清楚的,崔栋有天赋,再加上自小由舅父崔大将军亲自手把手教导,那还能有差的了。那沐营将也的确是一员猛将,此前他与其他将领的对战百里漾也看了,确实不得了,单凭力气就已经胜过许多人了,但他对上崔栋,力气上的优势就没有对上其他人时的那么明显,论武艺娴熟他却比不上崔栋,灵活性上也差了些。也就是这些差距,让沐营将从一开始的优势变得逐步落入下风,不敌是迟早的事情。


    “今日见军中将士皆勇猛刚毅之士,可见褚将军治军有方。请诸位举杯,敬褚将军一杯。”百里漾抬手举杯,示意四周。


    在坐之人连忙举杯,一同敬褚之邑。


    今夜的江都王态度实在是客气,显示出对褚之邑极大的倚重褒赞,便是这敬酒已经有三回了。褚之邑一方实在摸不清百里漾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当众也不好推拒百里漾的“好意”,于是褚之邑只能再次“惶恐”,嘴上谦称“职责所在,不敢称功”,领受了敬酒。


    见此,百里漾只是再度笑笑,转头又去看起了擂台之上的比武。


    崔栋赢了沐营将之后又连战了三人,最终在一名年轻的百夫长手上败下阵来。他输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将手中的长戟交还到借他的人手里后转头看向眼前与他差不多同龄的年轻人,眼中有异彩,“好功夫,你叫什么名字?”


    “卑下薄天青。都尉客气,若非都尉连战四人,我也未必能赢。”名为薄天青的百夫长抱拳说道。他看着很年轻,年纪应该不超过二十,相貌不错,脸有点黑,眼睛却很亮,显得极为精神。这般年纪做到百夫长的位置,可见其本事。


    “薄天青。”崔栋听到名字眼睛更亮了一些,夸赞道,“不错,实在不错。你赢了,快去找大王领赏吧。”


    擂台比武比到现在,永定大营之中的好手基本上都打过一遍了,崔栋与薄天青的对战是最后一场,现在薄天青赢了,按照之前定下的规矩,百里漾拿出来作为彩头的佩剑自然就归他了。


    “都尉,承让了。”薄天青抱拳说道。他也不推辞,乐得大白牙都露出来了。大王的佩剑他自然是想要的,否则也不会上来比武了。况且他赢的那只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么?


    一群人簇拥着崔栋和薄天青来到百里漾面前。


    崔栋拱手道:“大王,获胜者已经给您带过来了,就是这位百夫长薄天青。”


    “你之前可是放话说必赢的,看来大话果然是不能说太早的。”百里漾指着崔栋笑道。他在看台之上自然是将什么都看清楚了,崔栋怎么输的他都看在眼里。固然有崔栋此前连战疲倦的原因,但薄天青能赢也足以证明其本身的武艺高强。


    “强中自有强中手,输给我军中将士,不丢人。”崔栋不在意这次的输赢。大家都是明明白白地打,输赢全凭本事。他也没有如此痛快地打过一场了。(PS:崔栋以前都是与百里漾过招的多,但两人从小打到大,上一招还没有出完就知道对方下一招怎么打了,打着打着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他如此坦荡磊落地认输,叫周围一圈的将士对他的好感度又蹭蹭蹭往上涨了。


    这番情形,看得褚之邑一方的人眼角直跳,心道阴险。


    百里漾才不管褚之邑以及他的人怎么想,他站起身,示意薄天青走到近前来,也看清楚了薄天青的样貌,当下赞道:“卿之勇猛,此剑正好相配。望卿能以此剑,斩敌杀将,卫我疆土。”他亲自将宝剑交到薄天青的手中,又转身从食案上拿起一碗酒,“此酒敬勇士。”


    薄天青大受感动,跪受宝剑,心中热血沸腾,当即激昂道:“卑下定不辱没此宝剑。”


    彩头给出去之后,崔栋干脆拉着薄天青过来一道喝酒。因为旁边坐的就是江都王,薄天青既激动又拘谨,但他很快发现江都王实在是平易近人,几乎不摆诸侯王的架子,一连两碗酒喝下去,他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没有那么拘谨,也能百里漾与说说笑笑起来。


    这一幕看到不少人牙酸,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再次在心中暗骂这些小年轻阴险的。


    “抛开身份不谈,还是年轻人容易与年轻人说到一块去。”永定大营偌大一个军营,品级高的将领并不在少数,诚然褚之邑确实是地位最高的统军之将,但底下营将也好几个。这些人里自然有与褚之邑关系亲近的,但也有关系不亲近的。此刻说话的就是一名姓安的营将。


    这话只从明面的字眼上看的话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褚之邑是什么人,围在他身边的又是什么人,话一入耳就觉得刺得慌,充满了讽刺的意味。沉不住气的人当即对安营将怒目而视,褚之邑却稳得住,笑笑却不说话。


    安营将见状则啐了一口,果然是褚氏出来的阴险虚伪的老狐狸。


    行宴至月上中天便结束了。将士们喝到了甘醇的美酒,饱饱地吃上了一顿肉,事后还能去领取准备入秋的衣物以及饷银,个个心满意足,觉得下次离渊人再来犯也定能给他们迎头痛击。他们感念给他们带来这些东西的百里漾,连“愿为大王效死”的话都喊出来了。


    百里漾不出意外地喝醉了。但他事先知道今夜的行宴自己是避免不了喝酒的,而且要喝很多很多的酒。


    没办法,军营这样的地方,每日操练辛苦,日常没有什么大的娱乐活动,又是在边境这样艰苦的环境里,不时就要面对来犯之敌的侵扰,这些将士们能找到为数不多的能够让他们舒服的事情之一就是喝酒。因此,要想拉进与这些兵将们的距离,不喝酒是不行的。在行宴之前,百里漾服下了之前专门令太医制作的解酒的药丸,只为了自己后面不会醉得太难看。


    崔栋也知道百里漾醉了,似今日这般这么猛的喝酒,他从小陪在百里漾身边也还是头一次见到,但他不能阻拦,只是在心里祈祷,希望最后人不要醉得太离谱。


    好在确实没有醉得很离谱,或者是说醉了,但不闹腾不作妖,很是令人欣慰。


    而一路回来不闹腾的百里漾很是维持住了他作为江都王的威仪,连“大王真海量也”的夸赞敬佩之语都有人说了出来。


    崔栋酒也喝了不老少,可能是之前比过几场武的缘故,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在发昏,脸也烧的慌,可偏偏脑子却很清醒。好不容易带着百里漾回到了营帐里,刚把人放在床榻上,叫亲卫到了点水给他喝完,歇了两口气后起身要会自己的帐篷,还没有走出营帐呢,百里漾起来了,叫住他,“站、你站住。”


    崔栋心里叹气回头,看着百里漾看他想做什么。


    “你、你就这么把我扔这了?”百里漾睁着眼,也不知道看清人了没有,说话舌头还有点大。他愣坐了一会儿后,忽然扭头左右看看,挣扎着要起身,一面喊着,“不对,不对。”


    眼看着人要栽倒在地上,崔栋赶紧过去制住百里漾的动作,问他,“哪里不对?”


    “这、这不是永延殿,也不是长乐殿。”百里漾伸手牢牢抓住了崔栋的两边胳膊,“王妃不在这里,我不要在这里。快说,你、你把我拐到哪里来了?”


    崔栋又无语又好笑,敢情这是把他当成拍花子了。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力气,只好让亲卫帮忙扶住百里漾,“这又不是江都,哪来的长乐殿。”


    奈何百里漾不听他的,非要起身,问做什么。百里漾闻了闻自己的衣服,说臭的,要去沐浴。崔栋头疼,第一次见识到喝醉后的百里漾的难缠。无法,崔栋只好说,明日再洗也无妨,臭也只是臭你一人。


    百里漾听了似是愣住了。崔栋以为以百里漾平素爱洁的性子肯定是不听的,谁知道这人“哦”了一声倒头就睡着了。


    这一幕,看得崔栋一愣一愣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脑筋一阵一阵地发胀。吩咐亲卫看护好百里漾之后,崔栋回到自己的营帐,倒头也睡下了。


    因为昨夜宿醉,崔栋第二日起晚了。待沐浴洗漱之后到百里漾的营帐时,发现百里漾在内正在伏案写东西。他进去之后行礼,随后就坐在百里漾左下手的座位上打哈欠。过了一会儿,崔栋问吃早食了么。


    百里漾头也不抬,“底下人正在准备。”


    “给我也准备一份。昨夜喝了一肚子的酒,现在感觉这里面还都是水。”崔栋伸长了腿摆着,尽量使自己呈一个摊开的“大”字形,好让自己撑了一晚上的肚子能舒服些。


    百里漾闻言提笔的手微顿,没说自己早上也是被憋醒的。宿醉的感觉哪一次都不会好,今晨起来也是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好些,然后就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连忙吩咐人准备笔墨。


    “昨夜情形,可看出什么了?”摊了一会儿,望着帐篷顶,崔栋忽然问道。


    “褚氏在此处也并非铁桶一个。”百里漾写好最后一句话,将笔放回笔搁上,一边回道。


    昨日他们不顾一路风尘仆仆便直接“突袭”伤兵营,而后当夜便要行宴,犒赏将士,这些自然是他们的故意为之。永定大营说到底在褚之邑手底下被掌管了这么些年,其中的情况百里漾他们听到的从来都是从别人的口中或者呈报上展现出来的,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里面可以操作的水分太大了。


    百里漾对于自己没有亲眼见到过的东西向来不会持十分相信的态度,何况是由定襄将军褚之邑带领驻守下的永定大营。他此次巡视边境,固然最主要的目的是防范边境守备松弛、致使影响极有可能发生的大衍与离渊的战事,可若有机会,他必然是想要将定襄将军这个位子上的人选换一换的。


    褚之邑不傻,他怎么会不知道百里漾想要将他换下来的心思,甚至会觉得这次百里漾巡视边境就是冲着他来的。如此一来,他必然会想方设法让百里漾挑不出他的毛病来。现在的百里漾一行人对于褚之邑等人来说就是一群来势汹汹前来“找茬”的,偏偏碍于君臣名分,他们不仅不能将之拒之门外,还要大大方方地将人迎进来,何其憋怒却不得不为之。


    在来之前百里漾就知道褚之邑必然会对他们严防死守,故而才会在来的第一日就不按照常理出牌。这种打法也确实是有点效果的,褚之邑等人慌忙应付之下必然会有所疏漏,而昨夜的行宴也让百里漾他们看出一些永定大营的内部情况。


    伤兵营那里似乎藏着些猫腻,后续百里漾已经打算让傅殷去打探了。而这永定大营的内部,褚之邑在此经营了好些年也并没有能够将它完全经营成自己的地盘,至少不是所有的将领都服他褚之邑的。


    永定大营里高层将领大多年纪在三四十岁,这些固然有不少人被褚之邑笼络到他身边去了,但也并非所有的将领都愿意被他拉拢了去的。至少从昨夜的情形来看,年轻将领对褚之邑的做派是不怎么看得惯的。


    崔栋对此冷笑道:“褚氏愿意自己跟着定安王,可不代表所有人都这么想。毕竟,这到底是江都的地界。褚氏自己分不清,还当人人都与他们一样么?”


    站褚氏就意味着站了褚氏背后的定安王,从龙之功固然诱惑人,可伴随的风险也是巨大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拼上一家老小的性命去搏那一份功劳的。尤其是如今的定安王也没有显出有多大赢面。


    褚氏如今是没得选,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其他人可还有的是选择。


    崔栋又道:“昨夜的那个薄天青,得了你佩剑的那个百夫长。他的武艺昨日我也亲自领教过了,确实厉害。怪不得褚之邑都想要拉拢他,只是人家并不想搭理他。看看,褚氏还真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们似的拎不清,不是所有人都会觉得定安王是个香饽饽的。”


    “此人固然厉害,眼下不过是一个百夫长罢了。他拒绝的次数多了,褚之邑难免着恼。在这永定大营里,若无特别突出的功绩,怕是升迁无望,甚至还远不止如此。”百里漾说道。他既然终于能腾出手来要整顿永定大营,来之前怎么可能不做任何功课。别的不说,那些军将的人事关系脉络总要梳理一遍的。


    这梳理过后的结果并不令人满意欢喜。褚之邑还是很有几把刷子的,他将高层将领笼络了过半,这永定大营虽说还不是他的一言堂,可这股势力也不能小瞧了去。来之前百里漾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可如今真正见到这情形,心中难免一沉。但凡事总有突破口,至少下层新进的年轻将领还没有被褚之邑拉拢过去。至少从昨夜行宴的情形来看,那些年轻的将领更愿意向着百里漾这个江都王靠拢。


    当然,若是百里漾晚来一年半载,昨夜也未必是这般情形了。


    军营里晋升靠的是军功,没有战事也就无所谓什么军功不军功了。永定大营守着边境,时不时要面对离渊的侵扰,也就容易获得诸如退敌、斩获等的战功,军功的获取固然需要自身本事过硬、杀敌勇猛,可还有一个前提是你得上得了战场、遇得上敌人不是?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在这讲究军令如山的军营里,这上位者想要拿捏下位者,法子太多了,不给你出头的机会就几乎堵死了你全部的上升通道。如薄天青这样靠着战功出头的年轻将领,他再想往上走还得靠军功。或许一开始他并不愿意接受褚之邑伸过来的橄榄枝,但拒绝的次数多了,褚之邑必然要给他冷板凳坐的。


    这种招数说起来老套但屡试不爽,没有多少人能够忍受这种长久坐冷板凳的机会,更没有多少人愿意一辈子出不了头,纵然是薄天青也一样。褚之邑在此前并不在意薄天青的年轻气盛,等人真碰壁了自然就能够想通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百里漾来了,不仅将自己的佩剑赐给了薄天青,还用的是擂台比武这种众目睽睽之下的方式,这才气得褚之邑的人心中暗骂百里漾阴险。


    如今这永定大营谁人不知道薄天青在比武上获胜得了江都王的赏赐佩剑,经由此事,百里漾也给自己树立了一个“体恤下民、礼贤下士”的光辉形象。那些不愿意投入褚氏门下的年轻将领可不得争相向百里漾靠拢。


    “如今他拿着你的佩剑,褚之邑再想拉拢或是为难他,可不就那么容易了。”崔栋对于让褚之邑吃瘪很是高兴,转而又是眉眼一沉,“后续再想要纠褚之邑的错处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本来就不容易。从知道我要来那一刻开始,褚氏就已开始清扫尾巴了。”百里漾也不寄希望于一次巡视就能将褚之邑这个定襄将军怎么样,“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应对离渊来犯,其他事都可以往后放一放。”


    永定大营固然不能让它长久地握持在褚氏手中,可大敌当前,没有必要自家内部先内讧乱了阵脚,届时战事失利反倒是便宜了敌人。这后果太严重,百里漾自己也不愿意见到。


    “放心,我知晓轻重。”崔栋面色肃然道。


    百里漾这时已经将写好的信简装入一个锦袋里,令亲卫快马加鞭送去。崔栋这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到这上面,问道:“这是做甚?”来时他就好奇了,只不过后面谈事忘了。瞧着不知是要送给谁的?


    “给王妃报平安的书信。本该昨夜就写的,只是行宴后回来太晚了,只得现在写。”百里漾回道。他这次也算是出远门,到地方了不得向王妃写书信报平安么,好让她在江都安心。


    算起来出来不过三四日,百里漾竟觉得这日子事如此漫长。他已经三四日未见王妃了,心中已是这般想念,恨不得自己能插上翅膀转瞬回到江都王宫之中。一想到未来还有很长一段时日见不到王妃,心底便不断生出许多惆怅来。


    “!!!”崔栋闻言大惊,连忙道,“等等,且等等。我也有家书一封要送回江都。我马上就能写好了。五郎,快借纸笔一用。”


    难怪总觉得醒来后有什么事情忘了做,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临别之时,家中妻子叮嘱他抵达之后莫忘了写信回来报平安,他竟然给忘了。


    百里漾见状有几分无语,还是叫回了亲卫让他等等再出发。崔栋得了百里漾给的纸笔匆匆在下方的案前坐下,拧眉片刻就开始奋笔疾书。


    一刻钟之后,这封家书写成了,交到亲卫手上让他送回江都去。


    这边两人安排着送家书回去的事情,那边身在江都的颜漪与卢氏也在念叨着二人。这日用过早饭后,卢氏入王宫拜见王妃颜漪。见外边天气晴好,有日却被白云遮盖,风吹得也舒服,颜漪便请卢氏到花园中喝茶。


    两人品茗赏景,看着一对翠鸟飞来落在树枝上绕着黄灿灿的花叽喳乱叫,成双成对的。卢氏见此颇觉心中空空,不免念叨道:“算算时日,他们也该至边境了。”


    话说完了卢氏才反应过来自己岔题了,根本与先前她们说的话题毫不相干,不禁有些不好意思,面上也微微发热,但她也算大方,想着反正也说了出来,不妨顺着这话继续说下去,“让王妃见笑了。平日里人在身边不免觉得烦,几日不见却是有些想念了。”


    许是不习惯在颜漪面前谈起对崔栋地思念,卢氏虽然承认想念丈夫崔栋,却是用一种“别扭且带着嫌弃”的说法,“临走前让他到地方了给我写书信说一声,以他那德行,怕不是给忘了。”


    不得不说,卢氏对于崔栋的了解还是挺到位的。远在边境永定大营的崔栋还真就差点忘记了写信回去报平安。


    卢氏今日入王宫来一是想找颜漪说说话,排解一下丈夫远行的无聊苦闷。她与颜漪本就在闺中相识,如今亦算是一同嫁到江都来,人生地不熟的,彼此有个熟人说话会好很多。二来则是崔栋此行是随着江都王去办差的,若是有消息传来也必定是先传到王妃这里。她过来王妃这里也能提前知道崔栋他们平安否。


    “若一路平安,想必大王他们昨夜便抵达了边境。书信往来,即便快马加鞭也要一日余。”颜漪岂会不知卢氏所来为何,温声宽慰道。


    卢氏岂不知此理,只是内心忍不住焦急罢了,不好意思道:“让王妃见笑了。”


    第102章 高大娘子


    颜漪轻轻摇头笑道:“表嫂与表兄夫妻恩爱, 旁人羡慕尚且不及,谈何笑话。”


    当面说这些,卢氏难免脸皮薄, 但也只羞涩了片刻便恢复淡定了。她看了一眼面前淡然从容的江都王妃,心下感慨,这要论起夫妻恩爱,便是她与崔栋也不及江都王夫妇。自从湛京来江都,凡她所见, 江都王待王妃几乎无一处不好, 王妃亦如是, 两人般配当真宛若天造地设一般,再一次刷新了卢氏对恩爱夫妻的新认知, 以往她所眼见或是听闻的都不及此二人。


    卢氏说不羡慕是假的,可她也知晓人各有天命, 夫妻缘分乃是前世所修,各自有缘法。崔栋自然称不上完美夫君, 可她亦称不上十足佳妇, 如今这般情形已比那些夫妻不睦、家里家外一团污糟的好上百倍千倍, 她已很知足了。


    “今日天气晴好,凉爽得宜,听人说城中新开了一间首饰铺,不知王妃可有暇前往一观?”卢氏转眼便将心中的种种感慨抛开,向颜漪提议道,“原先崔栋应了我得空时便带我去城中转转,认认路,省得出门一趟迷了路找不到家门的方向。如今却是一直找不到机会,我也不愿意拘在家中等他回来再出门, 便厚颜来约王妃了。”


    江都于卢氏而言是陌地,若要尽快熟悉自然需得“领路人”。原先崔栋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地应下了要做这“领路人”,只是回到江都之后,他一直忙碌,能够抽出时间带着卢氏将府中一应事宜熟悉了已是不容易。卢氏体谅他,正巧他与江都王皆去了边境巡视,留她与王妃在家也好做个伴。


    颜漪闻言也想起来百里漾也曾说过得闲了便带着她去江都各处转转,只是因近来忙碌,所以也一直未得成行。她的思绪因此飘了飘,不知如今的百里漾在做些什么。仅仅是一瞬,她收回思绪,欣然应允,“只那日入城匆匆而过,还不知大王治下的江都城是何样貌。今日有暇出去转一转也好。”


    王宫之中秩序井然,许多事务已成条例,颜漪处理起来并不怎么劳心费神,往往花不上两个时辰便能处理完。可一日有十二个时辰,往日有百里漾在,时间便过去了,可如今百里漾去了边境,偌大的王宫显得空旷,余下时间也觉得难以打发起来。


    卢氏不是没有眼色之人,来之前就探过颜漪是否有暇了。这时候有相熟之人与你同来陌地的好处便来了,做事时能有伴,许多事情就不必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了。江都本地的权贵士族目前于她而言实是陌生,当前还不宜冒然接触。她如此,身为江都王妃的颜漪便更要谨慎了。故而算来算去,当下她们两人为伴最宜。


    既然已经说好要出门游玩,两人各自去换了一身寻常装扮的衣裳,约定在一处汇合后,卢氏弃了自家的马车,登上了颜漪所乘坐的车驾,朝着江都城最繁华的那条街道过去。


    任何地方都有繁华之地,江都乃是郡城,更是藩地江都国的首府,繁华昌盛自是江都之最。颜漪和卢氏此行要去的地方便是江都城中最为热闹繁华之地——吉宁街。说是街只因那地方所有的铺肆皆沿着一条宽阔的街道一路延伸蔓延开,便如一树繁花从主枝干上向外生长绵延,最后长成了繁茂的姿态。


    卢氏说的新开首饰铺名为飞红堂,正正开在吉宁街顶顶繁华的地带,今日是新铺开张第一日,店铺门前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一名身宽体胖、掌柜模样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在门前迎客,笑容满面,精确地叫出每一位前来的客人身份。


    想想也不觉奇怪,这飞红堂做的是首饰生意,店铺又开在这江都最繁华之地,面向的顾客必然是江都的权贵阶层,这中年男子能当上掌柜必然不是简单的,而事先熟悉那些江都权贵的身份也是必须要做的功课,然而当他面前来了颜漪与卢氏二人时,却没有能与他所知的任何一位权贵女眷对应上。


    即便是如此,掌柜的也丝毫不敢懈怠,态度恭敬,不敢有任何失礼冒犯之处,除了是他自身培养出的待客素养,也与颜漪、卢氏二人的气度以及她们身后随行护卫的人员有关。此次出行,卢氏自身带有几名仆妇以及带刀的护卫,颜漪身份更加贵重,随行的除开女婢外皆是从王宫侍卫之中挑选的精锐,腰间皆挎刀,护卫在四周。


    掌柜多年为商,早就练就了一双辨人的眼力,一眼便看出眼前这二位年轻貌美的妇人来历非凡,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能比。且大衍早有明文律法,富贵之家才可蓄养家丁护卫,对于护卫挎刀亦有规定,非权贵之家不可,违者依律处置。略略一数,这二人身后护卫挎刀者便有一二十人,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可见来历必定尊贵无比。


    掌柜不敢去想二人的身份,忙迎上前招待,一路跟随,门前迎客的事情都交由别人去做,只专心顾着她们二位贵客。


    颜漪与卢氏知晓他为何如此,情知此乃再正常不过之事,也愿意让他跟着,一路讲解一些珠钗翠玉首饰的来历、工艺、用料等。


    这飞红堂共建有三层,门厅开阔,装饰用心讲究,处处显着典雅大方,细节处更将珠宝首饰的光华溢彩极尽衬出,叫人入得里面便满目华翠,挪不开眼又目不暇接。


    “这飞红堂原先不曾听说过,但观览下来,也不输湛京内的那几家了。”卢氏赞道。


    她虽然出身武将之家,从小舞刀弄剑,但女子对于精致美观饰物的喜爱是天生的,她的母亲自她年幼便开始为她准备嫁妆,湛京中首饰珠宝铺子常到府上呈上许多首饰、头面任她挑选,眼光早就练出来了。如今来到这飞红堂,这些珠宝饰物好与不好,瞧上一瞧便清楚了。她此时赞一声好,那说明这飞红堂的东西确实是好。


    卢氏有此眼光,颜漪只会比她更甚。两人相伴出来逛首饰铺,又见东西确实不错,一直往二三楼上去,见到喜欢的便拿出来把玩佩戴。等从楼上下来,每人皆挑选三四样。


    掌柜从头至尾都在二人身后小心伺候着,身躯微躬,始终面带笑容,直至目送二人离开,身躯才站直,从袖中掏出帕子给自己擦擦鬓边的细汗。飞红堂占地宽广,一楼内设有供掌柜休憩的小间,见当下并无需要他出面招待的贵客前来,他便入了小间,饮上一盏茶消渴。


    适才他一路跟随那两位夫人,在需要时为她们作详细讲解,一路下来竟是半点水也未得喝,也不敢中途离开。结束之后,因话说的多,一股口干舌燥的感觉立即涌了上来,令他直入小间,抓起茶壶就饮,直到喝干里面的茶水为止。


    掌柜身边跟随伺候他的小厮见他如此渴水,忙上前给他又沏了一壶茶,又忍不住好奇问道:“六叔,那二位夫人是何来历,竟连您都如此小心翼翼相待?”


    小厮敢问这话也是因为掌柜是他血缘关系较为亲近的堂叔,他能跟在掌柜身边做事也是掌柜愿意提携他。故而将他带着身边让他多学多看的。往日里他也是私下这么问的,掌柜也会给他讲讲,岂料今日却一反常态了。


    “不该打听的别打听,那二位还不是现阶段的你能知晓的。”掌柜觑了小厮一眼,说道。


    小厮被这一眼看得生了畏缩之心,也不敢再问了,专心伺候掌柜喝茶。掌柜喝着茶,那股渴意已经消解下去了,他抿着茶,沉思不断,脑海之中也在猜想那二位夫人的身份。其实并不是很难猜,以他们飞红堂背后主家的势力,对江都境内的权贵大族基本了解,于掌柜而言不可能认不出那些最上层的权贵女眷。


    掌柜认不出身份,又听之前她们提到“湛京”,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他的心跳随之重重地漏了一拍,当下也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来,复又坐下。


    此时人已经走了,再去通知主家也晚了。


    掌柜重新回忆了一遍自己此前招待二人是否有疏忽怠慢之处,细想过三四遍确定并无不妥之处后才松了一口气。时机既然已经错过了,那就更要注重当下。飞红堂今日开张,马虎不得,他不能轻易离开。待闭店之后再去寻主家汇报也不迟。


    这边掌柜如何想,颜漪与卢氏是不知的,即便知晓恐怕也不会如何在意。马车内,卢氏将从飞红堂购买的饰物拿出置于手心赏玩,其中她最喜欢的是嵌翠滴玉金步摇,做工精巧,尤以那形如水滴的翠玉装饰,恰似那点睛之笔,摇动间绿意流淌,极是美观。


    “这般精巧的做工比之湛京的那几家也丝毫不差了,这飞红堂背后之家也算不得了。”卢氏赏玩过后将之收起,又说起这飞红堂来。


    “表嫂是从何处得知了新铺开张的消息?”颜漪问了一句。能在那样的地段开上这样一间面上权贵之家的首饰铺子,其背后的主家怕是来历也不简单。


    卢氏道:“前几日崔栋一些相识之人的女眷前来拜会,谈话间说到了。后来门房递了信件上来,其中便有飞红堂的,昨日想着闲来无事不若就去看看,这才约王妃一道出门。”


    崔栋在江都国任着四品都尉,这已算是整个江都最高的武官职位了,他手底下管着不少的部将,还有一些交好的友人。以前崔栋没有成亲,府中与那些部将的女眷是没有什么往来的,平日里有暇也只是与部将们一道喝酒。如今崔栋从湛京带了明媒正娶的妻子回来,那夫人交际就要捡起来,各家女眷之间便要彼此走动起来。


    崔栋地位高,夫妻一体,自然连带着卢氏在女眷的地位也高,故而都是别人递拜贴上门的多。但毕竟时日尚短,卢氏与这些女眷们还不怎么熟悉,更愿意与同来江都的闺中好友颜漪一道出门游玩。


    与之相比,颜漪的地位更高。一家首饰铺子开张而已,即便是背后的主家还没有资格将相应的帖子投递到王宫之中去。


    卢氏见颜漪有兴趣,便说起这飞红堂背后的主家,“据说这飞红堂是高家长房之女一手办起来的,其中诸多巧思皆是由她而起,听说是一个很了不得的年轻娘子。”她说着,言语之间竟带着些许欣赏之意。


    颜漪与卢氏相识多年,多少是知道她的性子如何的,如今见她对一名女子生出欣赏之意,也不由对她口中的高家娘子产生了几分好奇心,“高家娘子如何了不得竟是让表嫂都生了结识之心?”


    听这三言两语,便知这高家娘子是入了卢氏的眼。她今日来这飞红堂,怕就是想见一见这幕后的高家娘子,只是人不在,也不想刻意去寻。


    卢氏见颜漪识破自己的一点小心思,便也坦然,“今日本想过来选些首饰,顺道碰一碰运气。如今看来是不成的。她是高家长房之女,高家在江都亦有些名声,她此前的事迹也在江都闹出过一阵议论,稍稍打听便能知晓。别人对她贬损居多,我倒觉得她心智坚定,聪慧明理,处事手段之干脆利落,一般男子都比之不得。”


    颜漪听后,当即了然。


    高家的名声,她自然是听过的,也有所了解。事实上,在她将王宫之内的事务完全理清且上手之后,她的注意力便转移到江都境内的权贵大族之上。这是应有之事,她作为江都王妃,对江都权贵大族的各家情况总要了解的。


    最简易直接的方法是令人收集信息、整理成册递交给她阅览,但这样做使得信息只浮于表面,更深层次地还需要阅看之人一点一点剖析其中暗含的信息,如此以来必然劳心费力,还不一定能够得到里面重要的信息。


    颜漪身为江都王妃,身份决定了她的立场。站在王妃的角度,她需要知道哪些人是与江都王站在一起的,哪些又是褚氏那边的,哪些人值得拉拢,哪些人则需要打压,还有其余种种,不是一时半刻能够理清的。


    那几日她白日处理了宫务,夜里点灯阅看,被沐浴回来的百里漾瞧见。当时百里漾伸脑袋过来看了一眼,颇有些意外道:“这几日见你夜里点灯看书,原来是在看这个。夜里虽有烛火可看久了依旧容易伤眼,不若我来给你分说一二?”


    “大王愿意解惑,我自然求之不得。”颜漪望着他认真含笑的眼眸,面上也带了笑意,说道。


    由是如此,百里漾便挤到了颜漪身旁,与她同坐一案,就着书简上提及的人家与她细说。


    从那日之后一直如此,直至百里漾出发前往赤岭郡巡视边境的前夜因次日要早起行路才暂时停止这项夜间“读书”活动。


    江都的情形在那几夜里在百里漾的讲述中她也大致明了,其中也有提到高家。


    高家在如今的江都并不算小门小户,虽然跟褚氏那种盘踞上百年的世家大族比不了,但也不容小觑了。高家崛起于前朝静帝时期,祖上因缘际会当了官,最后官至一郡之守,高家便从此发迹。


    发迹之后的高家历代都有人做官,但最多也只是做到郡守的职位,势力和影响力也扩充到了几郡之地。不过高家发家的时日不过几十年,底子还是薄了些,中间还有过后代青黄不接的窘境,又经历了前朝末期的战乱,很是颓萎了一阵,高皇帝立朝后才渐渐又好了起来。


    如今的高家只有几个人在江都做着官,官位都不算高,一年到头都没有几次能到百里漾跟前来,但却不影响高家成为江都数得上号的势力,只因其特别之处在于他家极是富裕,论家资除了比不上褚氏百多年积攒下来的深厚底蕴,其余的可没有能比得上他家的。


    颜漪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百里漾在谈及到高家之富裕时,言语间也不免透露出几分羡慕之意,足见高家家资有多丰厚了。但高家也不是一开始就有如此丰厚的家财的。


    高家这几代做官都不怎么行,高不成低不就,只能说是勉强维持高家的门庭。从前两代开始高家之中便有子弟从商,挣下大笔家财。到了如今,长房更是出了一个经商尤为厉害的儿子,不过十余年的时间就积攒下令人咋舌的财富。这飞红堂背后的主家便是这位长房之子的独女高大娘子。


    这位高大娘子说起来也是经历坎坷。十四岁丧父,服丧三年后嫁入齐家,嫁妆之丰厚虽称不上十里红妆亦有七八分了,至今仍为人所称奇。不过她所嫁的齐家子并非良人,人前装得人模人样,与妻子情深义重,人后却是与人勾搭成奸。年前爆出来他未成婚前便置有外室,生有一外室子,比正室所生之女孩还要大三岁。


    事情爆出来出来之后,齐家见事已败露,非但不去求高大娘子原谅反而让她大肚将外室纳回家中,还以高大娘子无子为由令她认下那外室子,记入名下。高大娘子如何能忍,无论亲朋如何来劝,始终坚持和离。齐家不肯,纠缠了半年,两月前才和离了。


    这件事情当初很是闹了一阵,江都地大但权贵的圈子也就那么大,消息一经传出那家家都会知晓。当时说高大娘子不知好歹的声音可不少,更有劝她为了女儿隐忍的。她通通都没有听从,去意坚决,乃至后来齐家子跪求也不为所动,快刀斩乱麻,和离后带着女儿搬出了齐家,也不会高家,在城中置了宅院。


    此事之后,本以为高大娘子会就此消沉,没想到她转眼便开了一家飞红堂。当然,有见不得人好的好事多嘴之人议论她和离之后不好好将自己藏着还敢出来抛头露面,实在恬不知耻,说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有些人自己过得不好便见不得别人好,一张口就酸气冲天。”卢氏随崔栋来江都,少不了要对江都的情形也做一番了解,此前高大娘子和离之事闹得正是沸沸扬扬时她还在湛京,之后再听说时已过了二三月。但这并不妨碍她对素未谋面的高大娘子产生好感。


    颜漪自小同她相识,自然也是知道卢氏对高娘子的好感因何而来。卢氏有此感慨,她心中未尝不是这般想法。


    高大娘子的这般遭遇其实也符合了当下的世情。


    自前朝灵帝始,世家大族之间忽然兴起一股倡导女子守节之风,更有甚者乃至著书,对女子操行做出了详细要求,将“以夫为天”作为女子婚嫁后的首要之务,对当时符合所谓规范的女子倍加推崇,引起一时议论。尽管当时世人以反对者居多,但此论说却在世家大族之间逐渐流传开来,经过前朝两三代帝王之后,此风竟愈演愈烈,在世家大族内部形成了一套教导家中女儿的规范,并以此为标榜。


    大衍立朝后,于高皇帝一朝修著律法,明令允许女子和离、改嫁。民间遵循此法,女子和离之事并不稀奇,乃至有女子二嫁、三嫁之事。但在那些世族高门之内,依旧固执地遵循那一套训导女子的做法,视女子和离之事为家族之耻,认为和离的女儿只会辱没门风。有此风气在,可想而知高大娘子当初和离是以何等坚毅之魄力顶住了如同涛涛海啸般的压力。


    卢氏祖辈以军功起家,对儿子女儿一道疼爱,素来是看不上世族高门这种“奇葩”做派的。卢氏自小耳濡目染,对这种实则为“坑害女子以全父兄所谓脸面”的行为极为看不上。嫁的男人不是个好东西,不赶紧踹了难道还留他继续在自己面前恶心人么?


    卢氏想起一桩往事,不由叹道:“我在闺中时曾有一交好的姐妹,她也所嫁非人,只是她最终并没有选择和离,选择了原谅与隐忍。”之后就换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原谅与无尽的隐忍。她当时是恨其不争,后来也有些想明白了,个人有个人的选择,只是终究觉得不平也不公。


    “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见见那位高大娘子了。”颜漪说道。她眼眸中含着深意地看了卢氏一眼,不免有一种卢氏被人“套住”的感觉,现在乃至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也被“套上”了。


    不过,若真是如此,那那位高大娘子确实值得见一见了。能将卢氏套住又连带着套上了她,即便是知道自己被“套”,颜漪也生不起被算计的怒气。对于幕后之人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令人另眼相待的本事。


    既是出来游玩的,颜漪与卢氏在逛完了飞红堂之后又在江都城中转了大半日,挑了不少东西买下,在日落之前分别,各自回家了。


    日落之后,今日新开业的飞红堂热闹渐歇。掌柜于小间内盘账,算盘珠子好一阵拨弄过后,账目逐渐清晰。待看到最终的数字,掌柜忍不住一阵欢喜,叫来管事将提前准备好的开业赏银给店中人员发下去,随后吩咐闭店,自己则携账本往东而去。


    “东家,今日飞红堂开张,新客盈门,生意极好,更有几家送上贺礼,名单与账目皆在此,请东家过目。”掌柜乘车在一座门口挂着“高宅”的三进院落门前停下,入了门之后在仆妇的引领下至花园亭中,见一年轻妇人,匆匆一眼不敢多看,拜见之后呈上账本。


    这年轻妇人正是高大娘子。


    一旁伺候的仆妇接过账本交到她手上,一番翻看之后,高大娘子对今日飞红堂开业的情况已明了,对掌柜说道:“今日辛苦你了。新店开业,大家合该沾沾喜气。”说罢,示意仆妇。


    仆妇会意上前将一红色锦袋递与掌柜。这是开业赏银,飞红堂的店员人人皆有,自然掌柜也会有。而这一份是东家给他的。


    掌柜也不推脱,谢过之后,又忙将心里一直记挂着的事说了,“那二位夫人气度高华,茂仪雍容,想是非常之人,我在江都多年都未曾见过此等贵人。”


    掌柜姓吴,他自小便跟在已去的高家大郎君身边做长随,后来更是跟着高家大郎君四处行商,是忠心之人。先主病亡之后,他不似其他人一般或离去或改投他人,而是继续跟随小主人高大娘子,也得信任。


    高大娘子是知道这位跟随父亲多年的“老人”的眼光的,他既能说出那两位年轻夫人乃是他生平都未曾见过的贵人,那就必然是极贵的了。整个江都能够符合这样特征之人,寥寥无几。


    想到那个可能,高大娘子心情忍不住一阵激荡,但她抑制住了,再一次确认,“飞红堂开业的邀帖确定送到哪几家府上了,无一遗漏?”


    “东家放心,确定无一遗漏。”掌柜保证道。


    第103章 默契


    “如此便好。”高大娘子激动的情绪渐渐冷静下去, 随后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目光看向吴掌柜,轻声道:“如今我还不便出面, 飞红堂的生意暂且有劳吴叔看顾了。”


    “东家说哪的话。”吴掌柜连忙说道,“老东家待我恩重如山,如今承蒙东家不弃愿重用于我,是我之幸。”


    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若非有幸被分配到老东家身边做长随,若非老东家不嫌弃将他带在身边用心教导, 他这辈子估计都只是一个无知卑贱的下人。老东家病逝之后, 他被诬偷盗主家财物, 若非东家为他力证清白,他早就遭受断手之刑, 难以苟活。


    吴掌柜早在心中发誓要为高大娘子效死,更是真心想要为她分忧的。


    他看得分明, 如今东家的处境,看似已经脱离了齐家那个泥潭似的污糟之地、重获自由与新生, 实则却是如履薄冰、危机四伏。因和离之事东家已与齐家撕破脸, 而高家那边当初不仅不体谅东家的难处还力阻和离之事如今也已与东家离心, 日后再有人与东家为难,高家也不可能会再为之出头了。


    这么一看,东家背后竟没了依靠和倚仗。


    吴掌柜是知道此次为了筹办飞红堂东家几乎将仅剩的大半钱财都投入了进去,今日新店开业他心中难免惴惴,唯恐生意不好。好在这一日下来生意瞧着极好,那些提前送去帖子的府邸虽然很多主人没有亲自来道贺但也令人送来了贺仪。最重要的是来了两位最是关键要紧的人物,而这也是东家最为想要的。


    “后续可还要做些什么?”吴掌柜问道。将人引来了只是第一步,但若是想要达到东家的目的,仅仅如此还不足够。


    “暂时不必。”高大娘子轻轻摇头, “近来只需专注于将飞红堂经营好就足够了,要让它在短时间内跻身成为江都城中首屈一指的首饰铺子。”


    她既想要投诚就须得拿出自己的诚意,更要证明自己的价值。那位可是处于江都权力最顶峰的人物,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入她的眼、纳入门下的。


    无名之辈不值一提。


    “主家,小女郎醒了,正吵着要寻您呢。”此时在主屋照顾女儿的仆妇匆匆过来禀报。


    沉思中的高大娘子回过神来,面容不自觉变得柔婉,朝着吴掌柜歉意一笑。


    吴掌柜忙道:“小女郎要紧,我在此便不打扰东家了,先告辞回家了。”


    高大娘子令人替她送吴掌柜出门,自己则是往主屋走去。只是刚走到半道,久等娘亲不至的三岁女童已经自己寻了出来,后面紧跟着两个伺候的仆妇,唯恐她摔了。


    看见娘亲的身影后女童的眼睛登时一亮,稚嫩的小嗓音喊着“阿娘,阿娘”便跑过来一头撞进了娘亲的怀里。


    “阿娘你到哪去了?”女童很是迷恋娘亲温暖的怀抱和香香的气息,被娘亲抱着就如同乳燕入巢般充满了安心感,顿时消去了她睡醒来不见娘亲身影的不安和恐慌。


    “阿娘就在花园里。”高大娘子拥着女儿小小软软的身子,轻拍两下女儿的后背抚慰,见她额上软软的细发被汗湿粘住,取出巾帕小心给她擦拭,又柔声问道,“可是饿了,我们去前厅用饭可好?”


    “是饿了。”女童摸了摸自己的小肚肚,不安感消散之后饥饿感便涌了上来,拉着娘亲的手,“要和阿娘一起吃饭。”


    “好,阿娘陪着你一起。”高大娘子看着女儿心中无限柔软,牵着女儿往前厅走去。


    次日清晨,卢氏起床洗漱穿衣,坐于梳妆台前装扮。身边亲近的婢女如往常般伺候她装扮,在最后选择珠钗做发髻装扮时,婢女拿出了昨日卢氏与颜漪去飞红堂购买的首饰摆于梳妆台上,“夫人可要戴上昨日买的首饰?”


    “我先瞧瞧。”卢氏昨日从飞红堂拢共买了五样饰物回来,当时挑选时自然是喜欢的,如今再看依旧很喜欢。她自小因为家中长辈宠爱见识过的好东西不少,珠宝首饰一类的除了进贡入宫的那些最为稀罕顶尖她没怎么见过,再顶尖的货色她也见过乃至可以拥有。


    以卢氏的眼光来看,飞红堂内售卖的饰物大多在品质上时比不了湛京内的,但让她眼前一亮的是造型设计之精巧夺目,足见工匠设计之巧思。昨日那一趟飞红堂也不算是白去。


    卢氏的手指在几样珠钗上一一点选而过,最后选了一支青金钗戴上。她一手扶着那支金钗,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昨日王妃颜漪问起她如何想着要来飞红堂时投来的饶有深意的一眼。短暂的愣忪过后,卢氏此刻又不禁开始回想自己是如何起了心思要去飞红堂的。


    所有与之有关的事情并没有过去很久,卢氏可以清晰地记忆起每一个细节,乃至那些前来拜访的女眷在说起飞红堂时的神态表情都能够回想起来。她先是听说了高大娘子的那些过往,为她不惜得罪江都当地世族豪族也要与和离而击节叫好,随后又得知了高大娘子不日筹办的飞红堂即将开业的消息,当即便起了要见一见那位高大娘子的心。


    当时心情正激昂,好奇心正盛,想要见一见那位高大娘子的庐山真面目,卢氏并没有多想。可如今细细向来,她怎么有一种钻入了什么套子的感觉。且昨日不仅她自己去了飞红堂,她还邀了王妃与她一同前往……


    嘶!


    将一切想明白之后,卢氏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此刻无比确定自己就是被人设计着钻入了一个套子之中,她自己钻了进去还不算,还连带着将王妃都带着一起钻了进去。又或者说,设计这个套子的人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她,她只是作为一个“中间人”,由她这个“中间人”将最终极的目标王妃给引来。


    意识到自己被人设计钻了套子,卢氏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铜镜里簪在发髻上的钗饰怎么看怎么碍眼,愤怒中的卢氏直接一把拔下了头上的钗饰要将之扔回盒子里面,手挥到一半却生生止住了,盯着那钗饰看了好一会儿,又突然笑了。


    旁边伺候的婢女叫主子这一会儿怒气冲冲一会儿发笑的反应弄得莫名心慌,正不知所措时听到卢氏的声音,“令门房套马车,我要入宫一趟。”


    婢女领命,忙去做了。


    卢氏去到王宫永延殿时,颜漪正要用膳。她见在此时卢氏急匆匆入王宫来寻她,怕是连早饭都没有用,吩咐初禾再拿一副碗筷上来。


    “表嫂匆匆入宫,怕是还没有来得及用膳,先用膳吧。”颜漪一句话让卢氏冲口欲出的话生生顿住。那双含笑的眼眸,仿佛已然明了了一切。


    卢氏紧迫急躁又隐隐带着不安的心情在那双眼眸的注视下忽然就平静了,她笑盈盈地在颜漪对面坐下,“先前听崔栋说他以前最是喜欢到大王处蹭饭,吃着的味道尤为香。如今我也觍着脸过来蹭王妃的饭了。”


    崔栋成婚之前喜欢到百里漾处蹭吃蹭喝的事情颜漪自然有所听闻,此刻听到卢氏如此说法,不由一笑,“如今他们二人皆不在,表嫂若想来尽可来,我们也得自在。”


    饭食毕,两人移步到花园中的阁楼小坐。


    卢氏说起了昨日飞红堂之事,既是惭愧又是告罪说道:“因我之过,带累王妃,内心实在难安。”哪怕飞红堂背后的高大娘子最终目的是冲着王妃而去的,可此事终究是经由她将颜漪给带着一起钻进了套子,算起来她是有失察之过的。


    颜漪自然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就怪罪卢氏,让卢氏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表嫂乃性情中人,幕后之人怕是料准了你的性子,又算准了你我的关系,故此设计罢了。”


    对于今日卢氏因飞红堂之事跑来与她致歉,颜漪并没有意外。卢氏并非愚笨之人,哪怕昨日的她没有想明白飞红堂之事背后的关窍,经过了一夜也该想明白了。


    飞红堂背后的高大娘子怕是事先就打听过卢氏的一些事情,对她的性情有所猜测,又想卢氏初来江都必然要对江都本地的权贵世族做一番了解,如此一来也必定会对此前闹得不小的和离之事有所耳闻。高大娘子是赌卢氏会因为和离之事而对她本人有所好奇,因而通过一些人将飞红堂开业的事情传到卢氏的耳中,难保卢氏不会起了兴致想在开业之日亲自去飞红堂看看。


    吸引了卢氏只是计划的第一步,高大娘子最终的目的是引来深居在王宫之中的王妃颜漪。


    都尉崔栋乃江都王表兄,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王妃颜漪在闺中时与卢氏多有往来,交情已不浅。这些都不是什么很难打听的事情。如今颜漪与卢氏,一个嫁给了江都王为妃,一个嫁给了崔栋,在闺中好友的身份上又添了一层表亲妯娌的身份,二人的关系只会好得不能再好。


    卢氏知道了高大娘子与飞红堂开张之事,十有八九是要同王妃颜漪说起的。若是幸运的话,飞红堂连同高大娘子自己的名字都会进入王妃的视线之中。


    这便是高大娘子的算计。只是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的顺利与迅速,飞红堂开业之日不仅来了卢氏,连王妃颜漪也都一起来了。


    “此事我也是今晨梳妆时才醒悟过来。”卢氏面上带出了几分惭愧之色。昨日在飞红堂之中,王妃必然是已想明白了其中的问题才特意问她的,偏她当时还无知无觉。


    “如今表嫂想明白了,心中作何感想?”颜漪看了一眼卢氏发髻上的钗饰,问道。她的记忆力不差,认出那钗饰乃是卢氏昨日在飞红堂买下的首饰之一。


    卢氏道:“不瞒你说,一开始想明白后是极为恼怒的,只是气不过多久便又不气了。经此事后,我反而对那位高大娘子愈发好奇了。”


    她一开始固然是恼怒于高大娘子对她的算计,但冷静过后她反而愈加欣赏起那位未曾谋面的高大娘子了。


    卢氏本就因为高大娘子没有屈从世族规训女子的那些污糟条例规范坚持和离而欣赏于她,如今虽是遭了对方算计将她请入瓮中,但一时的愤怒过后反而觉得对方有谋敢为,这样的女子在当世亦是不多见了。


    “那真是巧了,我也是这般想的。”颜漪含笑道。认真说起来高大娘子的这点小心思还算不上什么算计,不过是一次有所求的谋划罢了。


    “那王妃打算见一见这位高大娘子么?”卢氏问道。


    如今看来,高大娘子的这一番精心策划并没有白费,经此事她确实顺利进入了江都王妃的视线之中。那么下一步就是召见了?


    “暂时不了。”颜漪轻轻摇头,否定了这个可能,“若是有缘,将来再见也为时不晚。”


    高大娘子此举的目的已经达到,但以目前的情况来说也仅此而已了。因为高大娘子并非是简单想要寻求庇护,她更倾向于毛遂自荐。但既要自荐,无能力无价值谈何自荐。而接下来便是高大娘子证明自己价值能力的时候,也只有证明了足够的能力与价值,她们才会有真正会面的机会。


    这一点,高大娘子自己也心知肚明。


    这么一说,卢氏也明白了,她笑道:“听闻高家长房当年在经商置业一道上极有能耐与手段,不过十年间便攒下数倍于高家家业的家当,也不知如今的高大娘子有几分肖父?”


    “说不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们且拭目以待便是。”新茶沏好,颜漪举杯清抿一口说道。


    “如此倒是让我更多几分期待了。”卢氏手捧着茶杯,眉头向上轻挑了几分。


    此事暂且略过,两人继续在阁楼里品香茗,再说说江都里的事情,更多的是就自己目前知道的信息互通有无,以便能够更快地掌握江都本地的情况。她们一个是江都王妃,一个是都尉之妻,若是对江都本地的这些权贵高门知之甚少,这是很不妙的事情。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很快便到了午间。颜漪与卢氏相谈甚欢,自是留卢氏一道用了午膳。午膳的菜色很有江都的特色,口味与湛京的菜色有些差别,一开始两人都不是很吃得惯,但这月余下来也渐渐习惯了。


    午膳过后,卢氏也不好真的打扰颜漪一整日,正准备提出告辞时,初禾快步来到阁楼,双手向前对颜漪呈举着掌心的一个锦袋,语气里禁不住泄露出一丝欢喜,禀报道:“王妃,大王传信在此。”


    颜漪当即走近伸手接过来,解开了锦袋上的系绳,手指捏住了里面装着的信简正要打开却顿住了。卢氏看出了她的迟疑,当即识趣地表示要告退了,她心里也是有期待的。江都王的家书都送到了,崔栋的估计也送至都尉府上了,她有些迫不及待地要回去了。


    颜漪知晓卢氏着急回去看崔栋送回来的家书,也不留人,令初禾替她将卢氏送出宫门,自己则是回到了永延殿中打开信简看了起来。


    百里漾的家书里第一句就是报平安,随后便是问候颜漪在江都城一切可好,其余的便是说一些沿途见过的风光。他在家书中并没有谈论永定大营的多少情况,只是说有些麻烦但大多可以解决,还在信的最后表达了对她的思念——没有直接写,但颜漪看到了。


    第104章 巡营


    颜漪纤细白皙的手指忍不住在信简最后的那行字迹摩挲, 眼眸中流露出几分暖融的笑意。短短几行字,透出书写人别扭却真诚的心意。她禁不住去想百里漾在写下这些字时是怎样的一种情态,若是能够亲眼见到就好了。但这只不过是小小的一点遗憾罢了。


    知晓百里漾是平安抵达了永定大营, 颜漪内心松了一口气。百里漾在信简上写的那些沿路的风光她看了,俱是她未曾见过的。百里漾还在信简中说来日若有机会希望可以同颜漪一道共赏大好风光,言下之意便是日后有机会也带她一同外出巡游。


    颜漪的目光在触及到那些文字时更为温柔,最后停留在了有关永定大营的那一行字迹上。她知晓百里漾此次去往边境巡视的目的为何,永定大营显然是其中的重中之重。如今的局势之下, 他势必要对永定大营有一番动作的。


    只是, 永定大营如今的领军将领为定襄将军褚之邑, 此人出身褚氏,必然会加以阻挠。百里漾此行过去未必会顺利。


    颜漪的担忧没有错, 百里漾等人抵达永定大营之后,除了一开始到地突击伤兵营以及犒赏行宴打了褚之邑等人一个措手不及外, 后面再要有所进展就变得艰难了。


    百里漾此行对外宣城是“巡视边境”,那自然就要四处走走看看了。然而从百里漾抵达的次日开始, 他以及他的人每要去一个地方, 前脚刚走出营帐, 后脚便迎来了所谓的领路之人。这些领路之人都有一个共同点——笑吟吟且热情洋溢,无论怎么说都撵不走,形如监视者。


    当然,这只是你自己的感觉而已。明面上他们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即便是百里漾也不能因此而降罪于他们。


    明知道这是褚之邑那些人耍的小把戏,但却无可奈何。无论百里漾要出军营之中的任何一处地方,他们都很殷勤地在前方为他引路,以至于百里漾所到之处、所见到的一切俱皆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百里漾与崔栋心里都清楚,越是看着没有毛病就越是也有问题。


    巡营一整日下来, 尽是叫这些人缠着,甚至百里漾他们还得耗费心神去应付这些人,简直不胜其烦。


    “褚氏之人,不论文臣还是武将,真真都是一路货色。一日下来,尽看他们恶心的笑脸去了,我拳头都痒了好几回,恨不得一拳砸他们脸上。”回到百里漾入住的大帐里,崔栋很是不爽道。


    即便是知道事情不会顺利,褚之邑等人势必会动手脚或是从中作梗,可真正遇到时那心里的火气就一直“蹭蹭蹭”地往上涨。当然,崔栋主要是被那一张张令人不适的脸恶心到了。


    百里漾亦是拧眉,脸色也有几分沉下来。今日他要巡视军营,褚之邑等人自是不敢拦。只是他每到一处都被人提前得知了行踪,身旁更是一直跟着在前头领路之人。如此一来,他便似被人算好了,看到的也只是褚之邑想让他看到的。


    老实说,这种明着被人欺骗糊弄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褚之邑为定襄将军,在此多年经营也并非白费的。”百里漾捏了捏眉心,缓一缓眼睛的疲劳,复睁眼道,“今日也不算半点收获都无,至少将军中将士操练情形看了。”


    崔栋接口道:“不得不说,褚之邑这定襄将军做的也不算失职。”恼火归恼火,同为武官武将,他也得承认褚之邑的治军能力。


    今日他们围观了将士们的操练,整齐有序,娴熟非常,军中常用的刀、矛等兵器的使用对敌之法皆练得很纯属,军阵演练也迅速、配合得当;再观将士们的精气神,也具皆精神饱满,眉宇之间透出刚毅坚强之色,瞧着便是一支英勇无畏之军。


    这些是很难作得假的,褚之邑也不会在这一方面作假,更没有必要以此来哄骗百里漾。治军有方不是更显出他这位定襄将军的本事,这位置也只会更稳当。


    “眼下江都当务之急是防备离渊来犯,其他的皆可往后放一放。”百里漾说道。换下固然褚之邑切合他的利益,但眼下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崔栋也心知,眼下并不是削弱褚氏势力的时候,他们要着眼于更远处,一直越过江都的边境,到千里之外的离渊中去。


    “接下来当如何?”


    既然不是冲着换掉褚之邑去了,那么他们接下去的行动是否要变一变?


    百里漾道:“不必刻意去做什么。军营里四处都是他们的眼睛,做什么他们都会紧盯着。暂且顺其自然,先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一阵,用不了多久自然就会松懈下来。”


    人都是用惰性的。先让他们绷紧了神经、紧张兮兮地盯上一阵,等发现似乎什么都没有之后自然会懈怠下来。他们懈怠了,就会多出给百里漾等人操作的空间。


    “但部分人明面上还得装装样子。”百里漾又补充了一句。


    明暗两面动作,要的就是虚实不定,让他们摸不着头脑,手忙脚乱。


    “我明白,明面上的事情交给你,暗地里的事情则交给我。”崔栋摩拳擦掌,面上适时露出了点阴恻恻的笑容,“他们既然要盯着,那就给他们盯个够。”


    这种事情崔栋会得很,他要褚之邑的那些人对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疑神疑鬼,恨得牙痒痒偏偏却对他无可奈何,气不死他们。


    “威武,都尉威武!”


    “快上啊,把那家伙打趴下。”


    “让都尉也见识见识我们永定大营的厉害。”


    青天白日,头顶着热辣的太阳,永定大营的一处校场之上俨然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一大群的将士们自发围成一圈,目光紧随着场中央正在比武的二人而动,群情激燃,不断有助威叫好的声音爆出,离得老远都能够听见。


    被的围在场中央的二人,一人是崔栋,一人则是永定大营中的一名营将。此刻两人不比刀剑,而是在比摔跤。摔跤是军营之中将士经常比拼的一种竞技方式,这种竞技也是自己的技巧,但更多的是比拼力气、体力以及耐力。若是后者与比拼者差距太大,即便技术再好也无济于事。因此,摔跤强的必然是军中的勇猛之士。


    崔栋从小就待在军营里,什么刀枪棍棒没有练过,摔跤也是必然有的。他不仅会摔跤,甚是还是此中好手,衣服一脱直接露出健壮的身材,那一身的腱子肉,手臂上鼓起的肌肉,在太阳的光照下显得愈发油亮,一看就知道是经常习武之人才能练出来的。


    他厉害,与他摔跤的对手也不是易与之辈。对面的沐营将在永定大营之中是出了名的力气大,行宴当夜崔栋还与他打过一场,领教过他的力气,眼下比的又是摔跤这种要力气的项目,可不敢轻敌。


    两人双手搭着对方的肩膀,臂膀发力鼓得肌肉都暴起,脚下动作着想要绊对方的脚,企图通过手上以及脚上的配合将对方摔倒或是摔出圈。这两种都是军中摔跤的决胜方式,不过前者是要先行对手将摔倒两次才算获胜,后者则是让对手出圈即为获胜。


    如今两人均已先后将对方摔倒在地一次,但都没有能够将对方摔出圈外,再有一次将对方摔倒就能够获胜了。也就是此刻,双方的比拼也陷入了焦灼之中。


    周围叫威助阵的将士一对,场中之人势均力敌的搏斗叫他们给看得热血沸腾,一个个激动不已,恨不得上场的人是自己。虽然他们上不了场,却一个个的把力气花在了给比拼双方加油鼓劲上。叫喊声直接分成了两边,一边喊着“都尉威武”,一边喊着“将军必胜”,越是到后面就越是喊声震天,似乎哪边的声音大,哪边就会赢一样。


    这样的情况在这半月余的时间里在永定大营之中时有发生,一开始给崔栋鼓劲助威的声音少,但这样的情形在围观的将士们见到崔栋的武勇时立马发生了变化,到最后给他助威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而崔栋也没有辜负这些给他助威的声音,基本都是赢的次数多。


    从抵达永定大营到今日也不过月余的时间,崔栋已经在永定大营之中混得如鱼得水了,他不拘小节、豪爽大气,身上几乎看不见勋贵子弟的自高自傲、目无下尘,快速地与永定大营中的年轻将士们打成一团。再加上他那一身的武艺本领,使得不少年轻将领都对他生出了敬服之心。


    在周围这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彩助威的声浪之中,崔栋在与沐营将这场力气与耐力的比拼之中找准机会,抓住沐营将的肩膀,脚下绊住,上下齐齐发力,一个猛力给沐营将来了一个过肩摔,沐营将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后背着地。


    胜负已分。


    “都尉威武!”


    “都尉无敌!”


    周围瞬间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喝彩之声。


    沐营将再一次在与崔栋的对战之中输了,不得不在心里感慨“虎父无犬子”。他握住崔栋伸出的手借力顺势起身,赞道:“都尉武勇,老沐我这下是真的服气了。”说着还竖起了大拇指。


    “一次你我同袍之间的比试而已,真正的武勇还要在战场之上方能显现。沐将军一锤击碎离渊骑兵将领的英姿我至今遗憾未能亲眼得见。”崔栋说道。


    他说的沐营将曾经的辉煌战绩,凭借此功,当时还不是营将的沐营将直升一级,开始在军营之中崭露头角,直至成为营将。如今的沐营将已不算很年轻了,他眼下三十多岁,在永定大营之中担任领兵万人的营将一职,属于永定大营中的上层将领,在他之上就是定襄将军。沐营将在永定大营之中的威望从这次摔跤比试给他鼓劲助威的将士们的热情就足以看出了。


    沐营将想不到崔栋竟然知道他曾经的光辉战绩,还是用这种带着敬佩向往的神色配合着语气说出的,心下对崔栋的好感更是“蹭蹭蹭”往上涨,当即豪爽说道:“都尉少年英雄,若是老沐我能与都尉一块上阵杀敌,定能横扫离渊一大片,必定快哉。”


    崔栋大笑道:“这有何难。倘若离渊再敢来犯,你我并肩,杀他个人仰马翻、屁滚尿流。”


    一场比试下来,两人的关系拉进了不少,你一句我一句的,到最后已经勾肩搭背互相称兄道弟了,甚至还约着有机会了一起喝酒。


    这么一团和乐的场面,看得场外一直盯着的人整张脸都要黑完了。偏他们又不能冲上去做什么,只铁青着一张脸强忍胸中升腾的怒气,转身朝主帐的方向走去。


    “将军,这些时日江都王与崔栋那厮带着人一直在军营之中转悠,是哪处都要去钻一钻,一个是想方设法想揪你我等人的错处好将我们发落了去,一个则是到处找人比武喝酒,笼络人心,再放任下去,恐怕这永定大营的将士都要被他们笼络大半了去。”这人直冲定襄将军褚之邑的大帐,满脸的不虞与怒火。


    谁都知道江都王这趟就是冲着他们来的。这种明知道对方不怀好意却只能满脸堆笑敬着对方的感觉实在是糟心透了。


    不过一毛都没有长齐的黄口小儿而已,竟叫他们憋屈至此,当真可恶。


    褚之邑正在看悬挂于大帐之中的江都边境地图,他背对着说话之人,久久没有回应。前来之人乃是军中一名姓骆的营将,他是褚之邑亲手提拔起来的,属于心腹之人,也比任何人都抵抗百里漾等人的到来。


    他在这里喋喋不休说着百里漾等人这段时间来是如何在永定大营之中钻来钻去的,如何收买人心引得那些年轻将士们对他们敬服不已的。


    说得口水都快干了,见褚之邑还是没有什么反应,罗营将干脆一咬牙说道:“将军,我看江都王分明是有意让崔栋取代您的位置,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在为崔栋铺路,否则崔栋那厮这段时间在军营里上蹿下跳、与将士们打成一片是为了什么?尤其是那姓沐的,已经与崔栋称兄道弟了。还有那姓安的,这段时间更是频频向江都王示好。”


    一个沐营将,一个安营将,两个营将,整个永定大营就五个营将,一下子就被江都王他们笼络去了两个,这如何能行?


    罗营将义愤填膺,好似在为褚之邑鸣不平,听得褚之邑直接将手里用来点指地图的圆木杆扔到桌案上,突然发出的“砰”的一声让罗营将都抖了一抖。抬眼对上褚之邑满是阴沉的眼睛,他顿时收声不敢说话了。


    “不过月余,他们能做什么,之后还能在这里待多久。军中的人心岂是那么容易收买的?那我们这些年的心思岂不是白费。”


    褚之邑在听到要用崔栋取代他的位置时忍不住眉心一跳,但他比罗营将稳得住,见罗营将此时像只惊弓之鸟很是心烦,冷声道,“你慌什么?江都王想查就让他去查。前头已将尾巴扫干净了,只消我们没有把柄落入他们手中,他们又能做些什么?”


    褚之邑这么说也是有底气的。虽说他名义上是江都的臣子,江都王天然拥有换下他的权力,但永定大营作为江都抵御离渊的重要防线,地位何等重要,一军统帅,岂能随意更换。再则,如今正是多事之秋,离渊情形不定,临阵换将是大忌,江都王不会这么傻。


    江都王若真是这样不管不顾只着眼于眼前之人,褚氏在这几年也不至于愈发难过,定安王也不会如此忌惮于他了。


    这么一想,褚之邑又矛盾得紧了。若是江都王能够不顾眼前形势撤了自己的职位,说明他实乃短视愚蠢之人,也能使人向陛下弹劾于他,叫湛京的满朝公卿与陛下知其任性妄为、不堪大用,从而对其失望,那自己这一定襄将军的职位没了反而是大赚特赚。


    可失去了定襄将军的褚氏,还撑得到定安王上位掌权的那一日么?不能继续提供价值与帮助的褚氏,定安王还看得上么?


    可江都王眼下是如此的清醒理智,他知道自己的位置是暂时稳住了。可这不代表江都王不会做别的事情。


    脑海中诸多思绪纷杂几乎是一闪而过,褚之邑当即决定先稳住当下的局面。他看向罗营将,目光很深,问道:“军营中有可能被抓把柄的地方,都清理干净了么?那些伤兵没有乱说什么吧?”


    “放心吧将军,从知道江都王要来边境时就开始办了。”罗营将当即拍胸脯保证道,又给褚之邑拍马逢迎一回,“到底还是将军英明,未卜先知,预料到这次江都王会对我们有所动作,提前做了布置。”


    “眼下江都王还在军营之中,所有人都得警醒些。真要是被揪出错处来,我不会保你们,也保不了你们。可明白?”褚之邑再次警告道。


    他是褚氏子,褚氏又站队了定安王,与江都王的立场完全相悖,因此他从来都不忌讳于从最坏的角度去考量江都王的一举一动,从而为自己权衡利弊。更何况将心比心,若他处在江都王的位置之上,也不会愿意如他这样的投了竞争对手之人坐在定襄将军如此重要的位子上,一日不换成自己人一日就心难安,犹如枕边卧剑,直指心脏。


    可他不是江都王,他现在就是那枕边剑,就如同江都王想除掉他的心情,他亦是坚决不愿意从这位置上被“拿掉”的。


    这是一场博弈,局面并不利于他。因为他只能防守以应对江都王随时可能发起的进攻。他只能谨慎再谨慎,防止被吃掉更多的棋子从而被迫收紧地盘。


    等过了这一阵,他打退离渊立下战功,之后江都王再想动他的位子就更难了。


    “盯紧江都王,还有他带来的那些人,任何一个都不能忽视。”褚之邑说道。


    “将军放心,所有人都在盯着呢。只是他们满军营的乱窜总不是个事。”罗营将说道。军营这么大,人员纷杂,纵然是他们想时时刻刻盯着也难免有疏忽来不及的时候。尤其是江都王,他一个椒房所出的正经诸侯王昨日竟自己钻到伙房营中去了,要看将士们平日里吃的是什么,甚至自己还要尝尝咸淡,好在最后没叫他查出什么。


    可他收到消息的时候是真的捏了一把汗,心跳都漏掉了一拍,越想越觉得江都王是不是改变主意冲着办他来了。军需物资这一块是他在管着的,但凡有点什么苗头都可以说是他失职。江都王弄不掉褚之邑这个定襄将军,拿掉他一个营将还是不难的。


    最近这段时日罗营将真是过的提心吊胆的,每过半个时辰的时间都要打听江都王人在哪里、可有什么动静?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半夜他都被噩梦惊醒,估计没等离渊人打来,他自己就被吓死了。


    这次过来本来就是想让褚之邑想个办法,没想到褚之邑一味地只叫他们忍耐再忍耐,就只会说熬过这一阵就好了,说什么江都王他们不会再这里久待的。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


    罗营将心里也烦,但他向来居于褚之邑之下,不敢当面违逆褚之邑的话,带着一肚子躁气怨念离开了。


    第105章 远宁城


    “大王, 过了这条河不远就是远宁城了。”四野苍茫,风声猎猎,呼啸着从耳边疾驰而过。傅殷骑在马上, 手指着不远处已经能够看见轮廓的城池说道。


    百里漾抬眼望去,一座显得灰扑扑的城池出现在视野之中,那就是远宁城。


    远宁城是一座边城,建在一条连绵起伏的山脉的最低最平坦处。边关条件恶劣,人口相对内陆要稀少很多, 聚居在此处建立起来的群居之地说是城池不如说是一座简陋的城镇。因为要预防可能随时来犯的离渊, 城墙用不规则的黑灰色大石块垒砌得很高, 表面很不平整,只在中间开了一道口作为城门, 城门左右皆有穿甲持戟的守卫。


    城池虽然简陋,但来此地的人却不算少, 有从内陆过来的商人,也有从永定大营过来的将士们。边关这地方因为地理条件等原因物资比不得内陆城池丰富, 否则“苦寒之地”的说法是从哪来的。历来有需求就有市场, 有市场就能赚钱, 商人闻着“商机”便来了。即便来边关的路不好走,路上风险也大,但也意味着利润也很大,自然会有人愿意冒险前来。况且此处还驻扎这几万永定大营的士兵们,他们偶尔得假了也会过来远宁城这边吃喝买卖,与之相关的生意不就做起来了么。


    来到远宁城门前,前方立有石碑“来者下马”,百里漾一行十余人便下马接受城门守卫的检查。他们过来的方向一看就是从永定大营过来的,身上穿的都是普通料子, 在出示了永定大营的军牌等凭证之后,守卫便放行了。


    百里漾入了城之后没有立即走,而是看守卫核验之后进来的商队之人的身份。


    这里到底是边境,难免会有细作之流混进来,城门守卫的职责里有一条核验出入城之人的身份便显得尤为重要了。商队人数多,成分复杂,在这边关之地向来是最容易出事的,核验便要严格细致许多。除此之外便是入城的商队都要收取一定的入城费。


    百里漾不急着走也是想看看远宁城的城门哨防情况以及是否存在盘剥入城之人的劣迹。等了将近一刻钟,后来的商队在经过一通身份核验以及交纳了入城费之后被顺利放行了,也没有出现因为入城费而与城门守卫起争执的问题。


    百里漾初初还觉得欣慰,可转念一想眼前的和谐景象兴许是个例,能到这里来做生意的商队必然少不了钱财,或许是默认里面的一套规则,又或许是因为江都王巡视边境的消息已经散播开来,他尚在此处故而收敛导致。不能以一概全,随意下判断。


    入了城之后就不好骑马了。别看远宁城比不上内陆的城池宽大,街道也窄小,可热闹程度却是不怎么逊色的。城里满打满算拢共就五条街,不仅住人还做生意,吃食、衣物、客店……甚至有的是人在街边寻一块空地往地上铺一块厚实一点的步、摆上东西就开始叫卖起来了。


    各色的声音齐齐涌入了耳朵里,一时之间既热闹又嘈杂。


    任意一个小地摊上,摆卖什么东西的都有,百里漾一路看过去就见到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有兵器、女子的饰物、绣花针、各种石头……甚至还有卖假发的,感觉是摊主把所有的有一丝丝可能卖出去的东西都摆出来了。摆地摊的人也什么人都有,甚至百里漾还见到一些看着就是永定大营的士兵,路上遇到的也不少。


    傅殷见状解释道:“永定大营的士卒一月或两月会有一两日的休沐,他们在军营之中待的久了就会跑到这远宁城中来打打牙祭、洗澡沐浴或是淘换些东西回去。一些将士会将从战场上获得的战利品拿来售卖,但是这类人比较少。”


    此处的战利品只能是与离渊交战缴获离渊人的物品所得。但在今年六七月之前离渊虽然偶有来犯可基本都是小规模的骑兵过来扫荡一波,哪怕是交战了永定大营出动的也只是小部分人马,最后即便能收缴到战利品也只是小部分,能拿出来卖的就更少了。


    傅殷:“城里的商队也会收一些东西,但是给的价钱会低不少。有些人嫌麻烦会直接卖了,有些人则选择自己出售。”而这出售方式显然就是摆地摊。


    “你来这远宁城才几趟,竟知道的这么多了。”百里漾是知道傅殷最近几频繁往远宁城跑的,而这也是在他将探查伤兵营的事情交给傅殷之后才有的。他今日来远宁城除了是想来看看,也是因为傅殷向他禀报说查到了一些眉目,线索就在这远宁城之中。


    “不瞒您说,我也是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钱才与这城里的一些人混熟的,成了熟客,他们便会热情许多。”傅殷有点心疼他的荷包,本来就不厚的荷包都快干瘪了。


    抵达永定大营的那日夜晚傅殷就直觉伤兵营里的那些伤兵明摆着有事,他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正打算寻机会向大王禀报就被委派了任务,让他暗中调查伤兵营的事情。他知道这事不能声张,也怕打草惊蛇,便找寻机会再去伤兵营。可永定大营的某些人实在防备得紧,但凡他表现出一丁点的苗头就会有目光紧紧注视着他,明里暗里都有。


    从第一次开始傅殷就知道自己不能再有所动作了,之后他对伤兵营再无关注,权当那一次只是意外,时间久了才让那些眼睛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在永定大营里时不可能有进展了,那他便等,等到伤兵们离开军营返回原籍。


    按照军规,因伤势过重而不能满足作战要求的士兵在伤势养好之后是要返乡的,而这些人返乡的第一站则是远宁城。虽然律法规定了伤兵们要在一定的时间内必须回到原籍,但考虑到路途的远近以及他们的身体因素,给予他们的时间是很充裕的,从而使得一些伤兵选择在远宁城停留一些时日再离开。可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要经过远宁城的。


    这远宁城便是傅殷的机会。他一新面孔最好伪装的身份是新来的商人,想从远宁城淘换一些边关特产之物回去卖,这段时日就在城里转来转去,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打探消息,以及找机会接触那些要返乡的伤兵们。


    当然,为了使自己的身份更加真实,傅殷真的花钱买了不少远宁城特产之物,若非他确实有点钱,否则还真装不像。幸而功夫不负有心人以及他干瘪的荷包,还真叫他与一群要返乡的伤兵接触上了。


    傅殷又道:“那群伤兵有十来人,好些乡籍是同一个县或是邻近的县,又彼此在军营中认识,于是就想着结伴回去,好有一个照应。但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不便,于是先在远宁城落脚,寻找合适的商队,付一笔钱,随着商队一道回去,然后他们便找到了我。”


    他选择伪装成新入城的商人也不是随机选的,就连商队行径的路线也是经过了一番查探后才精心设计出来的,为的就是能够吸引到这群要返乡的伤兵。


    “按照规定,伤兵返回原籍不是有专人护送么,怎么寻上了商队?”百里漾不解道。他记得没错的话,伤兵退役后要强制返回原籍,但考虑到他们许多人因伤致残而行动不便是由军营或者官府安排人护送回去的。可眼下这群联系到傅殷的伤兵们显然是要跟着商队一起走的。


    “禀大王,确是有这么一条规矩。”傅殷解释道,“但此项并非强制要求,也不是所有的伤兵都愿意由军营或官府派人送回原乡籍的。这些不由军营官府派人护送的伤兵会每人得到一笔路费,他们若是省着点用,回到家乡后还能用剩下来的钱补贴不少家用。而选择跟着商队回去是为了安全。能够来到远宁城的商队至少是经过官府查过的,一路上走的又是官道,他们也不会担心有人来劫。”


    这个世道任何时候都不会缺见财起意从而杀人劫财的事情。这群伤兵本来就是因伤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身上有各自都有一笔钱财,免不了会有强人盯上他们要劫夺钱财。而按照大衍律法,劫夺伤兵钱财是要处斩的,因此,一旦有人敢这么做了,往往是要杀人灭口的,防止有活口后面把他们认出来招来官府的通缉。这里面潜在的风险太大了,伤兵们不可能不害怕,所以要想方设法保住自己、保住钱财。


    至于为什么不愿意让军营或者官府派人将他们护送回原籍,一方面是伤兵们想要得到那笔遣返的路费,而另一方面则是伤兵们也不太相信那些护送他们回去的士兵或者官兵。遇到强横心黑的,这一路上干什么都是对方说了算,甚至还有可能会被勒索钱财,除了身上没有戴枷锁,比流放的犯人好不到哪里去。没得等回到家了,钱财不剩多少,反而受了一路的气和罪。而这种情况对于那些伤残眼中的伤兵来说还不如死了,回家还要拖累家人。


    这些内情傅殷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有些事情没有必要完全说明白,点到为止就差不多了。他不确定说多了上位者会不会因此厌烦,这样对他并没有什么益处。


    百里漾猜想其中必然有内情,伤兵们找商队一路回原籍也必然有他们这么做的考虑,傅殷没有说的那部分他也想到了,心中不免沉重。这个时代并不美好,它高度讲究等级秩序,这对于底层的百姓而言并不友好,他们大多数都是受压迫的对象。


    伤兵们选择跟随商队回乡算起来也是无奈之举,他们的顾虑太多,而引发这些顾虑的事情也必然是曾经发生过且不会彻底消失的。于他们而言,跟随商队回乡就完全的安全无虞么?自然不是,商队也有黑心的,商队对于伤兵们也是强势的存在,过往也不是没有过杀人劫财的商队。这些都是风险。诸多考虑后,伤兵们只是选择了一种风险相对没有那么大的路。


    这种情况是必然存在的,即便是百里漾如今知晓了这个情况想要有所改善也很难。他如今能够号令的也只是江都这一个藩地而已,且在江都这地界里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愿意听他的,阳奉阴违的大有人在,更别说面前还杵着一个褚氏想要与他处处作对。


    可这事也不能真的放着不管。他既知道了就没有放任的道理,总得让那些不法之人有所敬畏才行,哪怕不能吓退所有人,也能改善一些当前的境况。


    “他们现在人在何处?”百里漾暂且撇开脑中思绪,问道。


    “臣同他们说这两日还需在远宁城中淘换些东西回去,后日才能出发。如今他们正居住在前面一条街上的一家客店之中。”傅殷伸手指着不远处一家挂着旗子的客店说道。


    他的商人身份只是伪装的,当然为了装得像些也找了城中一支商队来假装一下。商队是真的,也同样住在那家客店里,只是他这个商队领队是冒充的。半真半假的,反而更容易取信于人。那些伤兵也信了他的身份。


    傅殷拖这两日也是为了让百里漾过来亲自看看,否则等人走了,一切不能说白费,但也差不多要重新开始。而且时间一久暴露的风险就越大,褚氏的那些人本来就在防备着他们,若是走漏风声再引来那些人,那一切就真的是徒劳无功了。


    “我们过去。”百里漾稍稍抬眼便看见那家客店,以他的目力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墙边上插着的旗子上写着“高”字。这时候很多像这种懒得取名字的店铺,只简单地以店主人家的姓氏为名的,如“陈记煎饼”、“刘家裁缝铺”、“张家酒楼”这样的比比皆是,前面的这家客店就是“钱家客店”。


    所谓客店,在这远宁城中即是包揽了歇脚、住宿、酒食、洗澡等一系列服务项目的总成之地,因而占地颇为宽广,别看客店的门脸小,但进去就会发现里面宽阔得很,从街道外面向里能看到的只是客店用来招待客人以及服务进来吃食的客人的厅堂而已。


    远宁城毕竟只是一座小城,又紧邻着边境,往来这里的人有很大一部分是永定大营的士兵们,要么就是跑远路的客商,没有那么多讲究,更多追求的是简单直接。像客店这种地方直接就满足了他们绝大多数的需求,不用东跑西跑,方便得多。


    傅殷此刻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向导,时不时为百里漾解惑,就比如这家客店。他说道:“这高家客店是远宁城之中最大的五家客店之一,它背后的主家据说是江都高家的人,没什么人敢惹,从内地过来的高家商队也是在此处修整补给的。”


    百里漾道:“你冒充的商队也是高家的?”


    傅殷特意提这一嘴显然不是无的放矢,百里漾不用多想便猜出来了。伤兵们住在高家人开的客店,里面又有高家的商队,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而这里面更深层次透露出来的信息是傅殷得到了高家的帮助,否则他一个外来没多久的人怎么知道这么多、行事还如此顺利。


    “臣在这城中时偶遇了曾经与臣同在郡国学求学的高家同窗,被他认了出来。他猜出我隐藏身份在此秘密行事,愿意提供配合。臣自作主张,请大王降罪。”周围俱是来往之人,他们此次又是微服前来,未免暴露,傅殷只是低头请罪。


    百里漾之前就觉得傅殷行事也太过顺利了。他只是一个随行起来的小官而已,远宁城也是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的,不过月余时间就取得如此快的进展,未免奇怪。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敢情是遇到昔时的同窗了,还是高家人,被认出来也不奇怪。


    高家也是江都本地的世族之一,虽然最近这些年在走下坡路,但江都的这些大族里就没有几个是不与褚氏有联结的,即便是如今的高家也是如此。傅殷正是因此才向百里漾请罪的。因为确实是他擅自做主与高家的商队联系并让他们帮忙打配合,而这样做会有使得他们要做的事情败露导致失败的风险。


    百里漾眸光变冷,“我只问你,你这高姓同窗可信否?”


    “臣以项上人头担保,若事泄,臣愿枭首以谢罪。”傅殷说道。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卿既相信自己的眼光,我亦如是。”百里漾拍拍傅殷的肩膀,“走吧,带我去见见那些人。”


    “谢大王。”傅殷欢喜道,在前引路,“大王请随我来。”


    一行人穿过一楼的厅堂往内走去。他们人多还是挺令人注目的,只是瞧着像是商队,远宁城这样的人并不少,故而在一楼厅堂的食客们只是多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管自己吃喝或是扭头与同伴继续说话了。


    客人们不管,小厮们却不能无动于衷。打头先迎上来一个小厮询问百里漾等人是要打尖还是住店,更有眼尖的见到人群中的傅殷赶忙去找掌柜的去了。很快一个衣料穿着颇为讲究的清瘦中年男子出来,傅殷见到他连忙与百里漾说了一声便过去了。


    傅殷过去与那掌柜说了几句话,那掌柜对着百里漾遥遥拱手作礼。没过多久傅殷便回来了,随后就过来一个小厮到近前道:“客人请随我来。”


    百里漾看向傅殷,傅殷禀道:“店家将他们安排在稍僻静的地方,此去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百里漾对着他颔首,算是认可了他的做法。


    一行人在小厮的带领之下穿过厅堂连接后院的帘门,进入到客店的住宿区。这家客店提供住宿的地方很宽敞,客房都是在二楼,再后面还有厨房、马厩、水房等地方。那些即将跟随高家商队回原乡籍的退役伤兵们就住在二楼最靠后的两间客房里,彼此就隔着一堵墙,若真是发生了点什么大喊一声隔壁就能听到直接冲过来。


    第106章 伤兵们


    走楼梯上二楼, 百里漾带来的十几个护卫就显得多了。他略作思索,只让其中四个最能打的跟着一起上去。到了房门前,小厮将他们领到地方便告退了。


    傅殷上前敲门, 不急不缓。很快里面有了动静,不多时有人过来开门,略带着警惕的目光在看到傅殷时稍稍减退了些,却在看到他旁边的百里漾以及四个人高马大的护卫时瞳孔一缩,但也算镇定, 打招呼道:“原来是傅领队, 有什么事么?”


    傅殷让出了自己身后的百里漾, 主动介绍道:“这位是此次统筹我们商队上下的高少东家,他听说了你们要随商队一起返回内地的事情便想来看看。”


    他张口就给百里漾套上了一层商队少东家的身份, 这也是来的时候商量好的,否则要见到这些伤兵并不容易, 更别说还要从他们嘴里问出些什么来了。


    开门的汉子再次看向百里漾以及他身后的护卫,经过一阵沉默的思索后将门打开了, “几位请进。”


    百里漾踏进门后发现这房间里除了开门的汉子外还有五个人, 他们或躺或坐, 大多面部表情都很木愣,近似一种生活无望的呆滞,但在看到百里漾几人时却马上警惕起来,有些甚至下意识地用手在腰带的位置做出磨蹭抓取的动作,或是紧紧抓住了胸襟位置的衣服。此外他们都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袖管或者裤管有一边是空荡荡的,衣服穿在他们身上总有一种空荡感。


    一群人里总有说得上话的领头之人。房间内间的门帘掀开,走出来一个手提着陶药罐的方脸男人。看着年纪不超过三十岁,脸上有一道从右眼皮下横过鼻梁贯至左脸鬓角下方的疤痕, 整个鼻子几乎从鼻骨中间断裂开,看着极为骇人。百里漾长年习武,一眼就看出他这脸上的伤疤是被大刀迎面斜劈所致。若非此人在情形危急之下身子向后避开一点距离,整个面骨都要被劈开,十有八九是活不下来的。


    “阁下是?”这人看着百里漾,目光中是谨慎的打量。他之前在里面熬药,身上带着一股苦涩的药味,显然是不知道百里漾的身份。但他认识傅殷,当即热情地打招呼,抱拳问道:“傅领队,这位公子是?”


    “在下姓高,在家中行五,乃是此次商队的负责人。”百里漾扬起笑容,自我介绍道,“听闻此次商队之中有几位从永定大营退下来的军爷随行回乡,我有些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


    “不放心?!你不放心什么!”


    “我们是堂堂正正从军营里退下来的,又不是没有钱给你们,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之前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么,怎么又想变卦?”


    百里漾的话像是直接引燃了引线,招致了不少人的怒目而视,那些或躺或坐的人“腾”地一下就站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百里漾看,话里的气势很足,但不少人紧张惶恐的眼神却泄露了他们真实的内心。


    见此情景,百里漾不由心中一叹,面上却赶紧解释道:“诸位误会了,在下并非是那个意思。诸位皆是为我大衍保卫边境、抵御离渊的勇士,如今愿意搭乘我这支商队回乡,荣幸还来不及,岂会有不愿嫌弃之意。只是在下乃头一回出门行商,经验不足,商队条件简陋,担心有不妥当之处怠慢了诸位,这才想着过来看看。方才失言,请诸位见谅。”


    他好言好语,又表现出来一副敬重英勇之士的姿态,目光不偏不倚直视众人,解释了来由。这些退役的士兵一下子就被他的话安抚了下去,又因为误会了他,颇觉不好意思,对待他也没有一开始的警惕了。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气氛沉默中不免有些尴尬。这时傅殷适时开口为他们圆场,缓和气氛,“我家公子年少习武,自小便向往沙场征战,杀寇退敌,只是要奉养双亲,不得成行。但他一直仰慕诸如各位这样的勇士,听闻我擅自做主让诸位随行还收取银钱,劈头盖脸将我骂了一顿,又担心有怠慢诸位之处,这才匆匆赶来。”


    他面上满是愧疚不已的神色,“公子教训的是,诸位都是为大衍抛洒热血的勇士,我竟还要收取你们的银钱,实在惭愧。”


    “傅领队不要这么说,一码归一码,我们搭乘商队本就是寻求庇护,付些银钱也是应该的。”拿着陶药罐的男人说话了,他看向百里漾,将陶药罐放到一边,抱拳道,“高公子仁义,傅领队为我们安排的一切都很好,我和兄弟们并没有受到怠慢。”


    他为傅殷说好话,确实是因为傅殷这段时间以来很照顾他们,不愿意让百里漾这个少东家怪罪于傅殷。至于百里漾说的免收银钱之事,他不肯,坚持按照此前商量好的方案来。


    百里漾也没有坚持。这种看着像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换作别人可能会欢天喜地接受下来,但是对于处在如今处境下的伤兵们来说反而会让他们更不安心。宁可花点钱,好让自己心安,以及之后的路途上真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至于会被动。


    刀疤男人这么一开口,旁边的伤兵们都纷纷附和,现在反倒是有点害怕百里漾代表的高家商队不愿意收他们钱了。


    周围的人变多了,原来是旁边房间里的伤兵听到消息也都过来了。一时之间,这个房间因为挤进太多人而显得拥挤了。


    刀疤男人忙请百里漾几人坐下来。一般来说,待客是要奉茶的。寻常人家没有权贵高门的那种精制茶叶,但许多人家自己会炮制一些粗糙的茶叶用以待客。这些伤兵只是暂时居住在这里,找了一圈连粗制的茶叶也没有找到。最后是刀疤男人捧来一杯水给百里漾,“条件简陋,只能以清水待客,希望高公子不要嫌弃。”


    百里漾自然不会嫌弃,接过后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一口气喝干了,笑道:“一路过来正好口渴了,此水恰好解渴。”


    他喝了这杯水之后,房间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


    接下来,他们之间的对话就轻松容易许多了。


    “最近的路不太好走,各处关卡哨防都比之前严格繁杂了许多,据说是因为离渊那边的情形不太好,战事随时都有可能会起来。”百里漾叹道。在他说这句话之前,为了完善他们的伪装的人设,说了商队返程的安排,这也是这群返乡的伤兵最关心的事情。


    虽然百里漾和傅殷这两个人在商队里是冒充的,但商队的返程安排却不是假的。这些伤兵一个个竖起耳朵听得极其认真,确定返程路线都经过他们的县乡时,皆松了一口气,眼里都闪出了喜悦的光亮。


    “离渊那帮该死的混账!若是老子我还在军营,让我出战,哪怕把命豁出去也要让他们那些崽种的尸体通通留在战场上。”


    若说大衍之中有谁对离渊恨得最是咬牙切齿,除了经常被离渊骑兵劫掠的边境人民就是直面他们的军营将士。就如这些退下来的伤兵们,他们曾经受过的伤、他们如今身上的残缺都是因为离渊。若非离渊经常南下劫掠边民,他们这些人也不需要离开家人、背井离乡跑到这苦寒之地守边御敌了。


    “离渊人每年都来,很多时候都是跑来抢了东西就走,可今年不太一样,来的次数明显比往年多了许多。前几月更是组织了大规模的骑兵来犯,我们这些人都是因为之前打离渊才变成这样的。”


    “听说是离渊大汗要死了,他底下的王子都想争汗王之位,这才疯狂地来进犯我们大衍。还有消息说,等离渊那边选出新的大汗,他也势必是要领兵大肆来犯的。”刀疤男人脸色沉重。


    离渊就在大衍的北方,又是时时刻刻都在展现出它觊觎大衍这片土地的勃勃野心,迫使大衍这边不得不每年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以应对离渊的来犯。边境驻守的士兵是长年处在直面离渊人进犯的第一线,他们要时刻关注离渊人的消息和动向,不断调整兵力以及战略部署。


    虽然乞罗扎汗病重将死、底下子侄争位是离渊最上层的事情,不易为人所知晓,但事情闹到现在,这里又是江都边境、最靠近离渊的地方,消息也传的差不多了。


    战事就意味着打仗,打仗就会死人。以前偶尔来犯的离渊骑兵与大规模的战事比起来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就这样也还是断断续续会产生伤亡。若真是发展到两军对垒的那一日,且不论输赢,最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没有人愿意打仗,士兵们也不想打仗。他们大多数都有父有母、有妻有子,都只想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静生活。


    “不过那些与我们没有多大关系了。我们现在只想回家,只要让我们平安回到家就好了。”


    “是啊是啊,去年我婆娘来信说生了一个儿子,我还没有见过他呢。也不知道会长多大了,我这样回去他们还认不认得出来我?”


    “我阿娘上次来信说我爹的老寒腿越来越严重了,也不知道眼下怎么样了?”


    “我也是,上次家里来信说四妹准备议亲了。这会儿也不知道出嫁了没有?我这次回去说不得能送她出嫁。”


    ……


    一群退役的伤兵们纷纷憧憬起了回家之后的美好生活。他们离开家太久了,少的三年,长的七年乃至十年的都有。如今虽然伤了残了,但比起那些连性命都丢掉的同袍来说已经太好了,更别说他们此次退下来得到了比以往还要丰厚的遣归银,家里的赋税也得到了减免。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江都王。


    “之前军营迟迟不提遣归银的事情,我们还以为这次又要被他们拿走……后来才知道是大王要亲自核验过伤亡和军功的情况再做定夺。这次有大王在看着,那些人不敢做什么,银子都一文不差地发到了我们手里。这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王五,说这些做什么。”刀疤男人陡然提高音量喊了刚刚说话之人的名字,更像是提醒。


    王五当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话,让回家的喜悦冲昏头脑忘记这房间里还有外人。虽然柱哥说他们算是可信的商队,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们这种情况无论何时都要保持警惕。这里还是远宁城,说白了还在永定大营的范围之内,凡事还是小心些较好。


    突然之间,头先还在纷纷说着话的人直接就噤声了,眼神之中有带出了之前的警惕防备。


    听到这群人提到了自己,他们的遣归银也如实发下来,百里漾的心中欣慰,却又在下面听到了军营内部有克扣军饷的事情,正想出声问点什么,但看到这些人闭口不言的状态只好放弃了。


    不过,他倒是多看了那刀疤男人一眼。


    那刀疤男人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直直看了过来,与百里漾对视。


    两人对视,相互微笑致意,随后便移开了目光。


    百里漾心想,这倒是一个人物。这些伤兵能以他马首是瞻不是没有道理的。眼下他们如此警觉,想来今日是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百里漾几人在这里没有坐多久就离开了。刀疤男人亲自送他们到楼下,看着一行人离开的背影离去。傅殷回身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不必送了。


    “柱哥,这高家少东家和傅领队看着是一个很好的人啊。”身边的同乡对刀疤男人说道。


    可不就是好人么。说起来他们只是一群搭商队顺风车的伤残弱兵,给的银子并不多,按照一般的商队行事无非是到点到地方了招呼他们一声就完了,这还算是比较照顾人的商队。若是遇上不好说话的,商队的动向都要时刻关注着,省得被落下了。


    这高家商队的傅领队不仅给他们安排了住处,饮食做了安排,连伤药都准备好了,可谓是妥帖照顾至极。这对他们好得都有点过了,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太好了反倒让人心生不安疑虑了。今日这商队的少东家高公子更是亲自过来探望他们,让他们的心情愈是惶恐不安了。


    他们的籍贯都是江都境内的,又在永定大营中从军多年,高家的名声自然也是听说过的。那可是真正的大族高门,即便高公子并非高家主支所出,可那身份也不是他们高攀得起的,如今竟对他们这群伤兵如此礼遇厚待。虽然高公子自己说“自小习武、向往战场杀敌,仰慕忠勇义气之士”,可身份之间带来的巨大落差终究让人诚惶诚恐、坐立不安。


    “柱哥,我们能顺利回家么?”


    更多的人是惶惶不安。


    “会的。”刀疤男人敛起眸中的深思,再次重复道,“我们都会平安回家的。”


    “臣有负大王信任,未能完成大王嘱托之事,请大王降罪。”出了客店,行经一条偏无人的小巷,傅殷朝百里漾跪地请罪道。


    百里漾托住了他下拜的手肘让他起身,微微叹息道:“他们处境如此,有防备之心属实正常。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至少他们都能够平安返乡,何罪之有。且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我们要查的事情也并非没有一点进展。永定大营里确实是存在克扣军饷以及冒领军功的问题,显然这群退下来的伤兵也是其中的受害人。”


    贪墨贪污历来有之,人一旦抑制不住自己的贪婪之心,这类事情就不会少,以前有,以后也有,如今这世道更是如此。皇权在上,底下的臣子嘴里高喊着忠君爱国却不见得真有什么公忠体国之心,私底下手也没有少伸,钱也没有少拿。即便是军营也不能幸免,甚至情况还可能更严重,乃至一些人都形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一笔粮饷拨下来他们要扣掉多少的比例到自己手里、又是怎么层层分下去的。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即使是皇帝有时候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员的俸禄是定数,吃饱喝足养活全家是足够的,但混迹官场必然少不了应酬交际,平日里也少不了人情往来,这些都会产生额外支出。既有额外支出就必定要寻求额外收入,那钱从哪来呢?一些人开动脑筋之下就产生了一些捞油水的法子。


    军营里也是如此,但聪明理智的人心中往往有一个度,一切按照这个度办事。他们很清楚一旦超过了这个度,坏了事,上面的人就不会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永定大营里也有这么一个定数,百里漾也知道,它维系的是一群将领的利益。以前百里漾在江都的根基并不很稳固,褚之邑又做着定襄将军,这么些年来抵御离渊进犯、不使边境出大乱子,他是有功劳的,百里漾不好也没什么理由动他。


    但如今情形不一样了,外有离渊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大举进犯,永定大营里的问题就不能拖着不管了。若是因此影响了战斗力,后果是很可怕的。


    可褚之邑也是老狐狸,他知道百里漾要来,早就生了警惕之心,这次的军功核算以及伤亡遣归抚恤做得滴水不漏,百里漾他们也查不出什么毛病来,可这里又确实有问题。


    这次没有问题,那么上一次呢,之前的每一次呢?看那些退役伤兵的态度就知道了,如此的讳莫如深,就知道里面的事情绝对不简单。


    “那人的过往经历查过了?”百里漾想起那个刀疤男人,问傅殷道。


    傅殷回道:“此人姓薛,名季平,小名柱子,籍贯在江都怀郡乐原县平安乡,十八岁从军,如今二十六岁,伤退遣归前军职为什长。几月前离渊进犯,他所在的营奉命迎战,斩敌数人,右胳膊中剑损伤,不能再拉弓射箭,胸口中一刀,损伤了肺部,不能再作战,因而在此次遣归的名单之中。”


    “仅仅是什长么?”百里漾有点不可思议,以今日他对薛季平的观感的来说,此人至少是一个百夫长,没想到仅仅只是什长。


    第107章 突破


    傅殷也觉得那样的人不应该只是一个百夫长而已, 而现实情况就是薛季平是以什长的军职退役的。只是一个什长而已,哪怕他在此前抵御离渊的战事中奋勇杀敌立下了足以升上百夫长的功绩,可是他已经不能再上战场了, 只能退役,军功以遣归银折抵,自然就不会有晋升的机会了。


    “大王,恐怕其中有内情。”傅殷当即就想到了冒领军功的可能。


    军营之内,底层士卒唯一出头的方式就是军功, 而军功往往是要累积的, 普通士卒很难一次便立下足以升迁的大功, 基本都是一次次立功后登记在军功簿上,攒够了之后就看军营中有没有空缺再补缺。军营之中军功登记由专门的功曹负责, 这里面又涉及到军功认定的问题。而军功计算是有标准的,一般来说由功曹来核准, 功曹就相当于掌握了核准军功的权力。


    这段日子以来,傅殷在永定大营中转来转去, 时不时与一些兵将说话, 有听他们抱怨过军营里的一些事情, 其中就有功曹刁难少记军功的事情。他们好不容易拼死拼活立下军功,去到功曹那里若是不给点好处登记就没有那么顺利,遇到不好说话的就要刁难你。


    这种情况之下,确实很容易出现军功登记混乱从而导致有冒领军功的情形出现。


    “军营那边怕是很难有突破了,再看看这边吧。务必保证他们平安回到各自的家乡。”百里漾回望了一眼那家客店说道。


    “大王宅心仁厚,臣必竭诚以奉。”傅殷为百里漾的行事顾虑而大受感动。这样的主君才是为人臣子想要真心侍奉的,他为自己能够遇到这样有仁义之心的明主而庆幸,更加下定决心要办好此事。


    傅殷思来想去,此事的突破口还在那些伤兵身上, 尤其是那薛季平。他要如何取信于薛季平,让其愿意与他和盘托出?


    百里漾不知道傅殷心里的打算,他要回永定大营里。出来太久,不仅是己方的人不放心,就连褚之邑那边的人若是发现他跑来远宁城也不会放心。


    一行人出城,骑马按照原路返回。


    快回到永定大营的营门前,远远的便看见一群人在营门前迎候,为首之人不是褚之邑和崔栋是哪个。百里漾下马,崔栋先一步迎上来,两人视线对视,百里漾便明白自己跑去远宁城的事情被褚之邑他们知道了。


    “大王千金之躯,出行怎可随意。此处不比郡城,离渊随时可能来犯。为大王计,为江都计,大王出行都不应如此草率。”褚之邑不愧是出身褚氏,说话就是好听,听着处处是为百里漾考虑,为他的出行担忧,实则却是怕他乱跑免得撞见了什么不该见到之事。


    这次百里漾事先没有打招呼就去了远宁城,收到消息后一些人就慌了。永定大营的背后就是远宁城,军营之中不少将领可是在城里另有一个“家”的。


    百里漾自然不会在意褚之邑说的话,反手给他戴了一顶高帽,“有将军率领永定大营驻守在此,本王有何可惧?”


    “此处是边境,大王身系江都百姓,如何谨慎都不为过。若有出行,臣当派兵遣将护送。”褚之邑抱拳道。


    “此事日后再说罢。”百里漾并不在这个问题上与褚之邑等人纠缠,也不提自己去远宁城看见了什么、有何想法,让一些人惊又慌又怕,但更多的是惊疑不定,但江都王不主动提,他们也不好主动出声去问。


    这些人之中有些的表情管理差了点火候,百里漾看他们目光闪躲就知他们心中必然发虚,眸中冷笑,只说自己累了,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往自己所住的大帐走去。


    这说辞将这群人打发走之后,随后崔栋入得大帐之中来,见百里漾口渴正找茶水喝,上前倒了一杯奉与他,又说起褚之邑那些人,“你出去后我假装在你帐中议事,却没能瞒他们多久,褚之邑那些人就知道你往远宁城去了。你是没有瞧见那些人着急忙慌的可笑模样。”


    越是这样就越有问题。他们怕被撞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也怕被查,失去现有的利益和权位。


    “军营之中人多口杂,说不得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消息泄露只是时间问题。”百里漾虽然对此早有准备,但依旧是忍不住皱眉。经此一事,他以后在边境这边的行事、一举一动更只会备受关注,再想做什么就更不会容易了。


    他来边境更多的是为了革除一些边防上的弊病,但现在的问题是弊病是显露出来了,但他们没有找到进入的切口,也谈不上掌握了什么切实的证据。什么都没有,也就什么都不能做。哪怕他们心知有些人、有些事是确实存在问题的。


    “暂且先如此了。”百里漾凝眉深思后放开,“如今最重要的是对外,对内在没有出现大纰漏的情况下强行动作弊大于利,只会得不偿失。”


    崔栋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看着那些人洋洋得意着一副可恶的嘴脸日日在他们面前晃荡,内心实在不甘。可他更知道大局,大局在前,其他的都要往后面放。


    “如今你我在永定大营之中就如同监军,所有的魑魅魍魉都得藏着掖着,一旦见光必死无疑,那些人就是知道这点才收敛起来不敢作妖。”百里漾清隽的脸上尽是冷然,“这种时候谁敢冒头、谁露出马脚就是必死,褚之邑不会出来保任何一个人。”


    真要出了事,明哲保身尚且来不及,还想着去捞人,是有多不怕自己会被牵连进去。


    这样的局面也并非不好,至少能够一直收紧他们的神经,让他们安安分分,集中所有资源力量投入到可能到来的战事之中。


    崔栋冷笑了,“他们不是喜欢盯人么?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就让他们也尝一尝被人盯着的感觉。”看他不盯死他们。


    比起那些人只敢在暗中狗狗祟祟地盯着他们的动向,换成他们就是明晃晃地盯,明面上都可以直接凑到对方的面门上,至于暗地里的,就让那些人猜去。


    想到后面那群人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崔栋心情好了许多,抬眼看见百里漾摊开书简,提笔蘸墨,一副要写些什么的架势。他心中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不由问道:“你这又是要写什么?”


    “家书啊。”百里漾理所当然道,“我们出来时日也不短了,远隔两地,家中无从知晓我们的情况,总要传些书信回去好让她安心。”


    明明是很正常的两句话,崔栋偏偏从里面听出了几分缠绵缱眷的意味。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这。他眨巴眨巴眼睛,声音有点颤,“你不会经常写家书回去吧?”


    啊,这话问的。


    百里漾也惊了,“你没有写么?”


    他们出来都快两个月了,崔栋该不会只送了一封家书回去吧,就是头先报平安那封。


    两人的目光对视片刻之后,一切都在不言之中。崔栋的面色僵硬了,他僵硬地朝百里漾行礼告退,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到帐门,突然身体跟被拧紧了发条一瞬间松开似的猛然冲出去回了自己的营帐。


    不用想,他肯定是回去写家书去了。


    只是,快两月了崔栋才写回去第二封家书,卢氏也不知道作何感想。更要紧的是,以卢氏与颜漪的关系,两人作为表妯娌,平时一定是时常见面说话的。万一卢氏说起崔栋久久家书不至之事,而颜漪这边隔三差五就收到一封来自百里漾的书信。两相对比之下……


    现在只能祈祷颜漪和卢氏没有经常对家书的“账”了。


    这边崔栋着急忙慌地补家书,而另一头身在江都城中的卢氏确实在与颜漪说这家书的事情。卢氏看着庭中风吹叶落,脸上被风吹得寒凉,一边收紧了领口不让风灌进来,一边说道:“入了十一月,这天可是冷得厉害,昨夜尤甚,瞧着似乎有下雪的迹象。江都都这般冷了,也不知道赤岭郡那边如何?听说最冷时可遍地结霜,河流冻结,可在冰面上策马奔驰。”


    江都的气候与湛京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气温转冷是很突然的事情,一夜之间便冷得厉害。骤然变化的气温落差让前来江都仅几月的卢氏有些不适应,好在都尉府中大多数人都是江都本地人士,应对迅速妥帖,这才免了卢氏受寒生病之苦。


    “边境那边似乎更荒芜些,天寒地冻,哪怕不下雪,夜里也有霜冻。听说若是夜间不及时给作物覆上一层厚实的遮盖,第二日便极容易被冻坏。”颜漪手捧着热茶,望着庭院里挂不住树叶而显得光秃秃的树梢目光却在下一瞬游离,显然她也是顺着卢氏的话想到了远在边境的百里漾。边境那里只会更冷,也不知道那人是否做好了保暖,有没有生病。


    分离快两月,颜漪差不多每隔十日就会收到一封百里漾亲手所书的书信,信上写的内容大差不差,基本上都是写他最近这段时日做了些什么,发现了什么觉得有趣的事物,如果是花草植物会折下一并送回来,如果是动物便在书信中生动讲解它是如何有趣的。当然偶尔也会夹带一两句永定大营里的事情,言语不多,但也让颜漪看出他在边境的进展并不顺利,好在局势还在控制之中的深层含义。


    第108章 捉拿


    百年世族, 树大根深,虽遭挫折而一时萎靡,但只要尤有根系在地, 便不是轻易能够拔除的。僵而不死,依旧在想方设法地积蓄力量等待卷土重来的那一日。偏偏它扎根在江都的土地上,吸取的是江都的养分,背地里却给隔壁输送养料,还要时不时跳出来捣乱一波, 着实令人厌恶。


    颜漪能够理解如褚氏这样的世族想要回复到当年世族巅峰时的情形的急迫心情, 曾经有过那样绚烂辉煌的荣光又如何能够接受如今这巨大的落差。但褚氏过于迫切了, 他们也选错路了。在当年的废皇子事件之后还这么火急火燎地搭上另一个皇子,无疑是当今所不能容许的, 所以褚氏就有了今日进退两难的局面。


    局面如此,褚氏无法破局, 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但如今横亘在百里漾面前的褚氏已然成为了一个大麻烦,是必须要进行清除的。可褚氏虽从前朝到如今的大衍几十年的时间已经被从朝堂打落到地方来, 对于朝堂的影响力已不复当初, 可怀郡是他们的大本营, 他们据巢以守、再图起复,要打掉也不是朝夕之功。


    百里漾此去边境,为稳大局,主将不换,意图更在修剪枯枝烂叶。颜漪此前也留意过永定大营这些年抵御离渊的过往功过,败绩虽有,但总体是功大于过的。由此可见,抛开立场问题不谈,至少褚之邑这个定襄将军做得是称职的, 永定大营在他的掌管之下确有问题,但水至清则无鱼,其他军营的主将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主掌下的军营一点问题都没有。


    有小问题,大局无亏,这已经足够了。


    可眼下从百里漾传回来的书信来看,他想要为永定大营修剪“枯枝烂叶”的意图都因为受阻而难以实现了。


    “以前也听闻祖父他们说过一些,遇到暴风雪时还要提前将马棚用棚草麻布包裹严实,必要时还要将马匹的四肢都包裹起来,省得冻坏了不利于行军。”卢氏觉得眼下已然极冷,却想象不出祖父曾经说过的严寒到了何种地步,免不了担忧起远在边境的丈夫崔栋,“之前不曾想过会这般冷,收拾的衣物也不知能不能御寒?”


    颜漪看着卢氏一副忧虑的模样,甚至卢氏已然在考虑要不要遣人往永定大营去给崔栋送去厚实的衣物了。她当即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卢氏似乎并不清楚崔栋在边境的情况究竟如何。而发生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送回来的书信未有提及,要么就是……没有书信回来。


    没有细想,直觉告诉颜漪,情况极有可能是第二种。


    因为不送家书这事,以崔栋为人的粗放,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边境虽冷,但目前亦没有下雪结冰。不过到了十二月,天气必然是更冷的。”颜漪看着卢氏的眼睛,微微笑着说道,“日前范国相等人正商议着往边境运送犒赏物资之事。”


    天气愈发冷了,江都边境如此,越往北的离渊只会更冷。往年离渊都会趁着天气暖和的时候南下跑来劫掠一波物资后便率领部众迁徙到水草丰美之地过冬。这也意味着离渊不会在冬季发动大规模进攻。离渊人是彪悍善战不错,可他们到底也是血肉之躯,即便他们能够扛得住严寒冰冻,可是马儿却扛不住。本来离渊与大衍对战的一大优势就是骑兵,冬季一到,这优势大减,离渊人再怎么样都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南下进犯。


    边境将士戍边辛苦,之前又因为抵御离渊来袭狠狠打了几场,如今年关将至,将士们也要过冬,正是时候犒赏,激励军心。这也是江都每年的惯例了,范国相也在数日前将犒赏事宜的安排呈给颜漪过目。


    “若是冬日无战事,那边关将士们也可过一个好年了。”卢氏由衷欣慰道。她面上满是欣然,内心却是咬牙切齿。当然,这是对崔栋的。


    卢氏与颜漪没成婚之前是圈子之中相互认识的手帕交,成婚之后还是表妯娌,两人处了这么多年的关系,此番虽然没有明说,但目光对视之间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气死她了。


    亏得自己在家中半夜睡不着觉担心崔栋那厮在边境是不是冷了、受伤了,结果那厮连封书信都不知道写回来给她。再看看人家大王。哪怕王妃没有明说,她也猜到了大王必然是时常有书信从边境送回来,否则王妃不会连草地上植株结冰是何情状都知晓。


    大王都知晓未免家中妻子惦念而时时写书信回来,崔栋那厮就跟完全忘记了自己家中还有一个妻子似的。不行,果然还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气死人。


    这时候要尽量心平气静,人不在眼前再生气也无济于事。卢氏面上言笑晏晏,手底下已经在扭着帕子想着等崔栋回来要怎么收拾他了。


    “冬季来临,离渊远迁,至少要到开春后才能回来。那么,他们岂不是能回来过年了?”卢氏默默决定把账压下再算之后,猛然间想到这一茬。


    “他们”自然指的就是百里漾与崔栋。


    “应是能回的。”颜漪看着卢氏眼睛中因惊喜而绽出的光亮,不由得受此感染,心中也存了盼望与欢喜。分离两月,身边某个人的气息渐渐淡去,醒来身侧也没有他的存在。对于当了几个月“抱枕”的颜漪来说还颇有些不习惯了。


    江都偏南些,冷是冷,下雪却还要等几日。边境这边却是在五日前就开始下雪了,一开始只是一点一点细散的雪花飘下来,还没等落地就被风吹散了。人手一接,落在掌心里直接就被掌心的温度热化了。第一日第二日皆如此,可是到了第二日夜里,白色的雪花从沉沉的天空中纷纷扬扬落下,越来越多,雪花也愈来愈厚,愈来愈大片。这雪落一整夜都不带停歇的,翌日晨起,掀开帘帐一看,外面的世界尽是一片白茫茫。


    “好冷好冷,昨夜里真是下了好大一场雪。今早掀开帘帐,一股冷气直扑我脸上,冻得我直打哆嗦,入目尽是一片白茫茫,那光都有些刺眼了。”崔栋搓着手小跑进来,说话间嘴里还在呼出白气,连忙凑到帐中架起的火堆旁烘手取暖,也驱散身上的寒气。


    “往后还会更冷。将士们御寒的衣物和被褥等都得准备齐备,马匹的防冻也要做好。”坐在书案后的百里漾正在批复一道请调物资的奏请单子,朱砂笔勾勾划划,忽又顿住,“冬日的操练虽说不可懈怠,但亦要多采购些布料回来绑手,免得冻伤了。”


    “天一冷,手脚都是僵的,做什么都不方便。”崔栋如今都是跟着军营一起操练的,雪一下,气温骤降,不仅冷得气流流动都变得缓慢了,人也冻得变慢了,感觉像个肢体僵硬的木偶。他露齿一笑,“好在这般冷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离渊人也冻得不行。”


    等到了十二月,河流结冰,草木不生,离渊就算是想南下进犯也是有心无力了。他们暂时可松一口气,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整顿内务。


    “最近那些人可是乖觉得很。”崔栋冷笑,“这段时日我在永定大营之中听得最多的就是诸如‘今日饭食里的肉不再是沫沫’、‘冬衣也比以往厚实多了’、‘饷银竟如实发下了’此类的话。”


    百里漾:“他们眼见我们来势汹汹,自是也怕被捉了阵前祭旗。”


    最近这段时日的永定大营包括后方的远宁城皆是一片风平浪静,甚至可以称之为一片祥和。这样的现象确实不错,没有人闹事作妖。但愈是如此,百里漾的心便愈是下沉。他在此处那些人不敢动,那他若是离开边境回江都呢?


    他若一走,那些人就故态复萌,那他来这趟的意义何在?


    崔栋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在为此事发愁。


    他们没有证据,想查却没有一个合理的切入点。百里漾江都王的身份对褚之邑等人是一个极大的震慑,但也因此有了一些限制——他不能无凭无据、仅凭一些捕风捉影的言论就降罪戍边的将士,这样做只会让他拥有“昏主”的骂名。


    “此前不是让傅殷暗中去调查伤兵的事情了么,可有什么进展?”崔栋忽然想起了傅殷这么一个人,问道。


    “先前是有些进展,但……”百里漾微微叹息道。


    之前他在远宁城见到的那群退役的伤兵,此刻应该是已经随高家商队踏上了回家的路了。仅一日的功夫,傅殷想要取信并说服那些伤兵怕是很难。之后的几日百里漾也没有等到傅殷来报,只能说以那群伤兵作为突破口的路子是断了。


    正当百里漾可惜“此路不通”时,帘帐被掀开,随行护卫的侍卫入内禀报,“禀大王,傅刑狱在外求见。”


    “傅殷?难道是有什么进展了?”崔栋惊道。


    百里漾也是这么想的,当即道:“快让他进来。”


    “臣傅殷拜见大王。”傅殷进帐叩首行礼,行动有些不自然,在百里漾与崔栋希冀的目光中说道,“禀大王,伤兵营之事有进展了。”


    两人闻言皆是一振,百里漾更是从书案后站起身来,目中光亮大作,“详细说来。”


    ……


    五日后,一人跑到褚之邑的大帐外着急忙慌地求见,在获准进入后差不多是冲进去的。


    第109章 处理


    “急急忙忙的是要做什么?”


    那人进帐后单膝跪地, 满头大汗,面上满是惊慌,报道:“将军, 大事不好。崔都尉领着领着一队人往罗营将处去,将他擒下。不只他,还有好些我们的人也被一并拿下了。”


    褚之邑从案后惊起,“可有说是何缘由?”


    “说是贪墨军饷,冒改军功以扶植亲信党羽。”


    褚之邑只觉得脑门青筋一阵抽动, 目中暗光如黑水翻涌又压下, 大步走出帐外, 报信之人连忙跟上。


    “崔都尉,你这是何意?”


    褚之邑赶到时, 崔栋正在抓人。目光扫过那些被五花大绑之人的面孔,他褚之邑心下一沉, 面上却是故作不解。


    “奉大王之命,抓拿犯将犯官。这人有些多, 我人手不够, 褚将军若有暇, 不妨搭把手。”崔栋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朝褚之邑扬了扬,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眼睛微眯又显得有些不怀好意,“不过我猜褚将军大概是没有空帮我的。”


    那册子分明就是抓捕的名单,一晃眼褚之邑就看到了上面分布紧凑的黑色字迹。


    崔栋胆敢在军营之中如此肆无忌惮地公然抓人,显然是手中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不然不会如此。且崔栋说的没有错,军营里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身为永定大营的统兵之将, 不管他有没有掺和进这些事情里去,他都负有御下不明、失察之责。他现在确实没有空,他的当务之急是前往江都王的大帐请罪。


    褚之邑眸光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些被抓捕的熟悉的面孔,没有管他们喊求救命的声音,直接转身朝江都王所在的大帐大步走去。


    百里漾此刻就在大帐之中,似是知道褚之邑会来,也像是等候已久。他端坐于书案后,对于褚之邑匆匆而来从一开始的疑惑到随后了然,却不开口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褚之邑。


    褚之邑看着愈发神色莫辨显得威严难测的百里漾,咬了咬牙,单膝跪地说道:“军营本该乃军纪整肃之地,眼下却藏污纳奸,臣身为主将,有御下不明、失察渎职之罪,请大王降罪。”


    百里漾看着俯首下拜的人依旧是好一阵子都没有说话,大帐里一时沉寂无声,只有火堆里堆叠的木头因燃烧而偶尔爆发出的细小的噼啪声。


    不知过来多久,褚之邑听见上首传来脚步声,人在向他靠近,随后是声音,“将军可知晓他们所犯何罪?”


    “臣,略有耳闻。”褚之邑沉默后选择了一个谨慎的回答。


    果然是沉得住气。


    百里漾眸光微深,重新折回书案后坐下,叫起褚之邑,指着书案上垒着的书简,微抬下颔,说道:“略有耳闻?那便是不知晓。这些书简上罗列的都是那些人的罪证,将军不妨过来看看吧。”


    褚之邑似有迟疑,终是上前来翻看这些罪证,越看越是心惊。一方面是心惊他手底下的人竟在他的警告诫令之下还不知收敛,一方面则是惊于江都王竟然在他们察觉不到的时候查到了这么多东西,一桩桩,一件件,有些连他都不知道。


    贪墨粮饷,篡改、冒领军功……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江都王如何查出的这些人、这些事,而是被查出来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与褚氏有关联之人,有几个甚至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些人如果被拿掉,无疑会让他在永定大营的根基受损。而将官出缺,江都王必定会选任其他倾向于王宫而非褚氏的人上来。


    可即便形势亦如此糟糕,他却不能为他们求情,那些人保不住,也不能保。


    褚之邑眸色深沉,心绪几度翻涌后便有了取舍。他再次跪地请罪,“臣有负大王信任,自请辞去所任之职。”


    ——————


    “褚之邑来过了?”


    等崔栋忙完回来已经是三个时辰之后了。大冬天的去抓人给他热出了一身的汗,两边脸颊都发红发热,进帐后连忙给自己找水喝,杯子用着不解渴直接抓起水壶就往嘴里灌,喝了大半壶后才想起来,问道。


    “来过了。”


    崔栋眉峰上挑,“他可有说什么?”


    他今日拿的这些人可有好多与褚之邑有关系的,尤其是那罗营将,可谓是褚之邑麾下第一走狗。如今这些人几乎被他一网全兜了,褚之邑心里怕不是又气又急,不得想想办法捞人。


    百里漾将褚之邑说的话说了。


    “引咎辞职?”崔栋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从上下磨动的齿间出来,“当真是老狐狸一只,心也够硬。那些人他等于是全部放弃了。”


    永定大营一下子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牵扯进去的将官不少,褚之邑身为掌营主将当然难辞其咎,换作其他时候少说也是一个引咎辞职。但眼下不行,褚之邑也知道即便是他手底下的人东窗事发最终也不会牵连到他多少,他定襄将军的位置总还会保得住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有恃无恐了,这可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啊。


    褚之邑不能换,如今的永定大营之中还没有谁比他更熟悉离渊骑兵的打法,也暂时没有比他还要胜任定襄将军的人选出现。今日擒住的那些人有十数人之多,其中包括了两名营将、四名校尉、千夫长以及功曹若干,他们所犯之罪主要集中在贪墨以及篡改军功两个方面,两者皆沾占了大多数。


    从江都拨到永定大营的粮饷、犒赏,罗营将这些人先拿走一个数,余下的才下发到其余的将士们手中,此时将士们得到至少要比原定应得的份额少两成,有时候是少三成,但他们再是贪婪再是想伸手也不敢超过这个比例。很显然,这个“三成”是某人给他们定下的底线,不能逾越。


    底线是设了,可总有人是忍不住贪婪之心的。


    前几月离渊大规模来袭,永定大营请调粮草物资,江都这边不敢懈怠,紧急调派了几批过去。外敌来犯,情况如此险急,这些人依旧是按照“惯例”扣除了三层留在手里,剩下的再发放给那些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然而真实的情况且不仅此而已,那罗营将更为贪婪,他多做了一笔账,也多克扣了一成用以中饱私囊。


    那些被罗营将昧下的粮草物资被他偷偷藏在远宁城之中,再与内地过来行商的商人勾结,将物资改头换面一番充作普通的商品低价卖给商人。商人并不直接支付给罗营将金银,而是写一封契书作结,载明交易的货物、价格,一式两份,日后罗营将可凭借此契书前往商人处兑换金银。这些契书就藏匿于罗营将暗中在远宁城购置的宅院之中。


    那套宅院明面上还不是罗营将自己居住,而是他在远宁城之中勾搭了一个寡妇。两人是暗中秘密往来,几乎没有什么人发现他们勾搭在一起了。


    不只是他,那些牵涉其中的军将也有许多将贪墨所得的好处藏匿在远宁城之中,等着寻找机会将金银再转运回各自老家等安全之地。


    这远宁城俨然已经成为这些贪墨之人藏污纳垢的老巢了。


    永定大营之中贪墨都已然成为“惯例”了,身为一营主将的褚之邑不会不知道,甚是这个“惯例”还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下才形成的,乃至于那“三成”的底线都是一群人心照不宣之下的默契。而这些贪墨出来的数额维系的自然也是褚之邑那一派人的利益,否则褚之邑为何要装作视而不见。这种事情一旦东窗事发,他都是要受到牵连的,就如同现在。


    崔栋骂褚之邑老狐狸也是因为如此,因为褚之邑在整个贪墨的事件里面很干净,他干净到一文钱都没有拿。从目前百里漾查到的证据来看,整件事情他都没有参与进去,他在其中担任的角色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被底下人联手欺瞒的主将而已。


    真要论罪,褚之邑也只有御下不严、失察糊涂之罪,仅凭此是罢免不了他这个定襄将军的。倘若百里漾要一意孤行,廷议那关就过不去,更别说还会被人在朝堂之上弹劾。


    可没有拿钱就一定是无辜的么?自然不是。


    褚之邑出身褚氏,褚氏虽然也在走下坡路,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论富裕在江都这个地界还没有什么谁能够比得过褚氏。贪墨粮饷得来的钱,褚之邑还真看不上,也没有必要为这么一点钱让自己名声受损。但他没有拿,反倒是最可恶的。


    褚之邑默许了这些事情的发生,钱虽然没有拿,但是最终维系的却是围在他身边的那群人的利益和关系。相当于是拿了江都派发下来的钱和物资成全了他的人情和利益。


    这么一想,百里漾的牙也痒痒了。


    “罢。你拿我的手令去调兵,按照这上面的名单,拿人、抄家,一个都别放过。”百里漾扯过一张空白的帛书,提笔“刷刷刷”地就在上面写调兵令,在末尾签章,“敢贪我的钱,乱我军心,碍我边防大计,一个个的都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


    远宁城为作为边城,城中守将与兵卒也不少,永定大营搞的这些事情,远宁镇守的军将很难说知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掺和其中。他们这次要去拿人抄家的,为防引起什么动荡,兵派足了总没有错的。


    “臣领命。”崔栋双手接过调令,郑重拱手作礼后退出了大帐。


    崔栋在军营里调兵遣将的动静不小,他有调令,很迅速地集结了兵马,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朝着远宁城开拔。这样的动静自然瞒不过褚之邑,他不动却有人着急,此刻就在主将营帐之中求他施以援手救命。


    “将军,他们定然是奔往远宁城去了。”


    “远宁城那边恐怕也保不住了。”


    “让江都王和崔栋这么一搅,大好局面都没了,若是江都王再借着此事大肆清除我们的人安插上他们的人,日后我等都要受到掣肘。”


    “将军,不能坐以待毙啊,必不能让他们再如此搞下去了。”


    大帐里面一堆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吵吵嚷嚷的,到最后都要褚之邑施以援手。


    “够了。”上首的褚之邑让他们吵得心烦,狠狠拍了一下桌案,让这帮人被震得齐齐静了下来看向他,躬身拱手等他发话。


    “不能坐以待毙?”褚之邑冷厉的目光扫过这些人,被扫过之人皆将眼睛垂下,不敢与之对视,“你想干什么?你能干什么?别忘了,他是江都王,你以为他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么?他是椒房所出,是当今的皇五子,更是你我的君。难不成你是要造反么?”-


    作者有话说:更新了。


    第110章 破门抄家


    褚之邑最后斥骂道:“我看你们是在这永定大营里得意忘形惯了, 忘了自己的身份,更忘了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一番疾言厉色下来,帐中之人一个个都垂着头, 缩了回去,不敢与褚之邑的目光对视,哪里还有此前着急慌张、忿忿不平乃至大放厥词。


    “如今这个局面,难道不是你们做了事、遮掩不及使得江都王追查才落了把柄在人家手上造成的么?”褚之邑一想到自己在永定大营经营多年的局面这次几乎要被江都王搅黄搅翻,自己被夹在中间进退不得, 心头的怒火一直在燃烧, 甚至越烧越旺, 偏偏这帮人还有脸过来让他施以援手,一腔怒火便如火山爆发般喷涌。


    “此前我是怎么与你们说的?伸手就算了, 伸出去一截不算,还想着伸出去更多。伸出去一只手不算, 还想着伸出去第二只、第三只,想尽可能地捞到自己袋子, 也不看自己吃不吃得下。如今被人拿了把柄也是自己做事不谨慎, 太贪心所致。他们是咎由自取, 你们相救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救得了,别到时候人没救出来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我言尽于此,自己好好回去想想值不值当吧。”


    褚之邑将人一通骂完之后,直接送客。


    这些人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找褚之邑求情,说明他们并没有牵涉进去或者说没有太大的牵涉,之后就算有处置大概率也只到罚金这样的程度。他们没有在捉拿之列,可那些被捉拿的人都与他们有着不同程度的亲近关系,有些是袍泽情谊深厚,有些则是殷勤关系, 不管如何或多或少都是有一些关系的,不愿意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就这样被带走论罪。


    因为他们深知那些人触犯的是什么军规律法,真要被问罪了,被捉拿的绝大部分少说都是一个死罪,甚至还要牵连到家人。他们不愿意那些人落到如此凄惨的下场,就想着能不能说动褚之邑以及他背后的褚氏运作一番,给那些人求求情,怎么也要保住一条命。


    可他们入了主将大帐之后,一群人说起江都王来到永定大营之后自己不得不夹紧尾巴做人的憋屈,如今自己的袍泽亲友还被捉拿去问罪,又惊又怒,又气又急,所有的情绪一下子激涌上来,又有身边如此多的人一起“同仇敌忾”,脑子都被挤到角落里,言行都完全被脑壳里面的浆糊控制了。


    直到褚之邑一番冷厉的斥骂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他们这才清醒了。


    这会儿出了大帐,叫呼啸的北风一吹,浑身的热血霎时间冷却下来,脑子也跟着回到了原位,挤走了那些黏糊糊的浆糊。


    回想起自己方才在大帐里说了什么话,浑身的血液都有一瞬间的凝固。


    他们那时,是疯了不成,那样的话也说出了口,还去鼓动将军。


    局面已经如此不利了,他们竟还上赶着想给江都王递刀。


    这些人的脑子终究还是清醒了过来。


    江都王本就是来查永定大营的,之前那些事那些人确实是做下了,如今被查到罪证,也的确如将军所说的是贪心太过所致。将军说的话虽然难听,但也不是冤枉了那些人,他们也确实是贪婪过头,甚至罗营将还瞒着将军串联了一些人吞钱贪功。将军并非没有事先警告,他们来请求也觉得臊得慌,难以启齿。


    可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被抄家问斩,这才厚着脸皮来了。


    将军说的对,他们若再掺和下去,恐怕连自己都保不住。江都王他们可是正愁着没有理由和借口将他们一网打尽。至于那些被捉拿之人,怪只怪他们没有分寸,越过了线还叫人查出来了。他们如今是无能为力了,只能想办法看看日后能不能多照拂一下那些人的家人了。


    远宁城哨楼上,日常望远的士卒正在四处张望,忽见一片白茫茫之中渐渐的出现了一些小黑点,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逐渐形成了一大片,正整齐有序地朝着远宁城的方向而来。哨兵瞳孔一缩,目光定在了前头飘扬的旗帜上面,字眼也逐渐清晰可见,永定。


    既然是己方的人马那便没有必要太慌张,可是永定大营一下子过来了这么大一支队伍,瞧着人数都上千了,城门楼这边并没有事先得到消息。哨兵匆匆下了哨楼,寻到城门校尉禀报此事。城门校尉一惊,当即拔腿上哨楼远望,视野之中一支兵马正朝着此处奔来。


    因为认出了对方确实是永定大营的兵马,所以城门校尉并不是很慌。可是他事先并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对于这支突然到来的军队要如何应对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以永定大营军队的行军速度,那支军队要不了多久就会抵达城门下,留给城门校尉思考的时间不算多。


    没过多久,城门校尉便有了主意,当即派人前往远宁城镇城将军处禀报此事,自己则是留守在城门楼应对。


    派去禀报的人离开都没有一炷香的时间,永定大营的军队已经奔到城门之下了。按照惯例,城门校尉站在城墙上大声喊话,“来将何人,所为何事?”


    城门校尉的职责便是镇守城门以及筛查进出城门之人的身份,再就是收入城税。这样的职责性质决定了他每日能见到很多人,而远宁城前方就是永定大营,那些永定大营的将士休沐时又最喜欢往远宁城跑,城门校尉也因此认识了很多永定大营的军将们。


    然而对于眼前这位领兵而来的年轻将领城门校尉确定自己是不认识的,不仅不认识,甚至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他虽然不认识领兵前来的崔栋,可是与之随行的几个军将他却是认出来了,因而也更加确认了眼前这支军队确实为永定大营的人马。


    崔栋手持令箭,“奉王命入城,速开城门。”


    王命,在这江都的地界,这个“王”只能是江都王。


    城门校尉顿时一凛,确认令箭为真,不敢多言,当即下令开城门放行。


    大军进城,直扑目标所在之地。崔栋手里更是拿着一份名单,按照名单上的名字依次点兵点将,派人过去围宅抓人抄家。


    远宁城之中突然间来了这么一支凶神恶煞的兵马,不仅封锁了街道禁止出入,还要大肆闯门入户拿人抄家。不明所以的人不免慌张,但他们很快发现只要自己老实呆着不动就会有事,当然,偶尔也有几个人被突然冲上来的士兵摁着抓走了。也不是没有抵抗的,大声叫骂士卒,喊着“自己是谁谁谁,敢动他保准没有好果子吃”。


    这样做的结果只会更惨,当场被暴打一顿还是轻的。若是敢动兵器对抗抓捕的,格杀勿论,直接就被长矛给当街扎出好几个窟窿给戳死了,血流了一地,格外骇人,但震慑的效果极好,凡目睹的没有人敢有异动了。


    远宁城守将就是这时候带人赶到的。他认出了被长矛扎死之人是谁,是他认识的一个永定大营功曹的小舅子。说是小舅子其实也不太对,因为这人的姐姐只是那功曹背着家中妻子偷偷置在远宁城里的外室,无名无分,自然这个“小舅子”也就不那么名正言顺了。不知为何,本来应该没有什么印象的事情,这会儿见着人死了反倒变得无比清晰了。


    守将记得自己与那功曹喝过酒,就在功曹安置外室的宅院里,当时那外室就在一旁伺候,而旁边还有人,就是这“小舅子”,功曹让他帮忙看顾着些这两姐弟,这“小舅子”还给他敬过酒。


    其实像这样的请吃他去过好多回了,有不少也是让他帮忙看顾的。酒他去吃了,人大多是不记得的,只有真正犯了事或者要办事求到他面前来,自报家门,他才能记得起。


    守将记得那功曹出身很是不错,背后也是有靠山的,否则那时也请不来他吃酒。可如今军队进城抄家拿人,反抗者格杀勿论,这“小舅子”就这么死了,随随便便的就在街头被长矛扎死了。


    收到消息的时候,他的左眼皮就直跳,这会儿看见此情此景,只觉得喉咙干涩,话都要讲不出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笼罩了他。


    要变天了。


    守将后背直冒冷汗,不得不上前去迎那位从未见过的冷面恶煞的年轻将领,抱拳赔笑道:“某乃远宁城镇城将军,敢问将军所来为何事,某可否帮得上忙?”


    崔栋懒得跟他废话,令箭一出,当即令人将守将以及他带来的人“请”到旁边候着,守将还想挣扎质问。


    崔栋的目光冰冷如箭直直将守将定在原地,说出来的话更是让他从天灵盖凉到了脚底板,“本官奉王命办事,凡有阻碍,可格杀勿论。倘若汝想以项上人头试一试本官的剑锋,也未尝不可。”


    也就是说,若有人敢阻拦,哪怕是他这个镇城将军也是可杀的。


    守将彻底不敢动了,老老实实地待着了。


    封锁街道,围宅堵门,破门而入,拿人抄家,永定大营的士卒做起这些事情来也丝毫不费劲。被破门而入的人家惊叫声不断,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擒住了。这其中当然不乏叫嚣着“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的XXX是谁”之类的话。但没用,喊什么都没有用,越是嚣张抗捕就越是会被当场收拾一顿。


    小喽啰让底下的兵将过去抓了,如罗营将这样的大鱼巢穴则是由崔栋亲自带着人马过去查抄。这次查永定大营,因为贪墨粮饷以及冒改军功两项大罪,牵扯进去两个营将,其余校尉、千夫长、百夫长乃至底下的什长以及功曹加起来五十余人。


    这些之中不是所有人都有钱有能耐在远宁城置宅藏金的,越到底下分的钱越少,大头的基本集中在上面的营将和校尉手里,尤其是罗营将,这货是真的贪婪。凭这厮敢背着褚之邑越过三层的底线贪墨粮饷,就知道他的胆子和胃口有多大了。


    这货在远宁城置下的宅院也是最宽敞最豪华的,光是需要派兵封住的门就有八个,别人顶多一个佰的兵马就能稳稳拿捏了,他家得派两个佰才行。罗营将安置在这宅院里的女人也不止一个,看到士卒从不同的屋子里抓出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拢共六个女人到他面前,崔栋人都要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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