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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宴前


    暮色四合, 夜幕低垂。日落之后,江都郡城的天空像是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巨大黑布轻盈却迅速地完全笼罩住。这里不比湛京城繁华,只有部分繁华地带早早点亮了灯火, 更多的地方是处在一片幽暗之中,偶尔才能见到一些零零星星的光亮。


    作为江都权力中心的王宫倒是光亮耀眼,宫门处点燃的一排排火把足以将门前地上的地砖缝隙都照出来。


    一辆辆马车在宫门前陆续停下,走出江都的权贵高官和他们的亲眷们。在经过身份核验以及搜检后,这些人得以放行, 朝着章徳殿所在的方向行进。


    此次赐宴赐的是江都的权贵阶层, 拖家带口由此来的人基本上是拖家带口的。于是一群经常往来于王宫的人之中多出了许多靓丽青春的年轻面孔。他们或天真好奇, 或谨慎内敛,或憧憬算计, 都在打量观察这座恢宏威严的王宫。他们之中许多人都是第一次来,看了这座王宫之后, 不知道心里作何感想。


    入了章徳殿之后,先至的与后至的照例先寒暄一番。


    不管大家平日里因为立场、恩怨还是政见不合闹得多不愉快, 恨不得对方赶紧死, 乃至私底下有什么阴损狠辣的招都会可劲地往对方身上招呼, 但如今站在光辉亮堂的章徳殿内,大家见了面就是同堂供事的同僚,脸上皆是乐呵呵的,笑得一团和气,顺带相互商业吹捧一下各自的子女,就是不知道这些人在看到对方带来的水灵灵的闺女时,心里有没有暗骂“老狐狸”。


    长辈们相互见礼寒暄完了,该轮到小辈们了。今夜大家能够出现的章徳殿宴会上,说明基本上都是在一个圈层里往来走动的, 小辈之间也多是见过的,再不济也是听说过的。这种场合之下,大家都会做人,即便是过去有怨节的,此刻面子上的功夫都做得足足的。


    没有不愉快,众人脸上都是笑呵呵的。


    崔栋携妻子卢氏入场时不少人都注意到了,纷纷围上来与二人热情打招呼。江都这边都知道此次岁贡回京不仅江都王娶了王妃回来,崔栋也娶了卢氏女,没有能亲身去到婚礼现场恭贺的,现在都上前补上,还说新婚贺礼随后再补上。


    对于这些恭贺,崔栋和卢氏都笑着领受了,还说婚事是在湛京举办的,没有请到诸位前去观礼见证他们的幸福实是遗憾,准备挑个日子邀请大家过府饮宴,希望大家能来的都来。


    夫妻俩这会儿虽然只是口头上这么一说,但并非是之后就不办这个宴会了。只是后续必然不会简单随便,还需准备请帖再发往各家,就是面前的这群人里不会所有人都收到请帖就是了。


    开玩笑,他们能什么人都请么?


    有些人想来崔栋还不乐意让他们来呢,来了脏了他的地盘不说,这大喜的日子,让那些人来了岂不是给自己找晦气么。


    一群人寒暄、再商业互捧过后,看着时辰差不多该开宴了,纷纷找到自己该坐的位置,等待着江都王夫妇的到来。


    眼看着江都王夫妇还未至,各家便自家人坐在一道说话。


    崔栋作为都尉,不仅是江都王心腹还是表兄,位置向来很靠前,在章徳殿的席位中居上席,能与他同列的也没几个,算起来也就是范国相、褚之彦这些人。与范国相打完招呼,再同褚之彦皮笑肉不笑地扯两句,崔栋转头与妻子说话去了。


    卢氏初来乍到,时日又短,对江都的很多人和事尚不了解。她作为崔栋的妻子,日后崔府的人情交际往来等事务都需要她负责操持,崔栋有必要与她说清楚里面的门道,理一理江都权贵圈子里的人和事,叫她尽快融入进去。


    这些时日崔栋有空的时候也会与妻子说一些,但经常说着说着要么是睡着了,要么就是,咳咳,干别的事情去了。再者,私底下说说那有现场认人来的效率高。今夜的宴席正好是一次机会。


    于是崔栋一边美滋滋地喝着宴席上的美酒,一边与妻子卢氏说着宴席上都有哪些人,这些人是个什么来历,背后是否站着什么人,与自家是个怎样的关系。


    崔栋先捡着几个要紧的说了,重点点出褚之彦,“人你见着了,老狐狸一个。”话不用说太多,只需要告诉卢氏说是褚之彦就足够了。


    怀郡褚氏的当代族长、定安王的岳父佬,有这两个名头在身上,足以让人主动去了解这个人了。卢氏在来江都之前也让家中父兄长辈讲过一些有关江都的事情,怀郡褚氏那么大的名头摆在那里,自然是不能略过的。


    卢氏的目光越过好些人落在一名看着儒雅又风仪的中年文士身上,心想那就是褚之彦。


    到底是能□□到本朝还不倒的百年世家大族出身,褚之彦的气质谈吐自是不俗的,自带光环似的,寻常人一眼望之很容易产生好感。但这仅仅是表象,卢氏不由想起自己祖父对这些世族出身之人的评价——瞧着个个人模人样的,实则一肚子坏水,并以此告诫子孙看人不能看表象。


    褚之彦背后支持的人是定安王,立场不同,他们与之注定是敌人。


    卢氏的目光只在褚之彦身上停留了一息,还没有撤走却被当事人给发现了。眼看着褚之彦回望过来,她淡定直视,微微颔首以礼。


    崔栋见状微挑眉,举起酒杯遥敬示意。褚之彦亦举杯回敬。


    “看吧,我说的。”崔栋道。


    卢氏感叹道:“果然不愧为怀郡褚氏。”


    “不过……”崔栋剑眉高高挑起,夹了一口肉吃,三两口嚼完觉得厨子油放多了,“你没发现今夜有哪里不对么?”


    “有什么不对?”卢氏扫了一圈,故意反问道,“宴会不都是如此么?”


    崔栋:“你不觉得今夜来的女眷,格外的多么?”看看这一个个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谁还看不出来他们想干什么啊。


    虽说此次赐宴允许权贵官员们亲眷前来赴宴,但这并不代表你有多少亲眷就可以带多少来的。


    首先,有的人特别能生,妻妾一大堆,生也生了一堆,真要是全带来赴宴,别说章徳殿了,就连承运殿都放不下。其次,啥亲眷都带来赴宴未免有蹭饭的嫌疑,会被人笑话的。最后,若是别的位尊者只带两三个人前来,你带了一大堆,对比之下,是显得你能耐还是脸皮厚?


    因此,但凡一些大型且高规格的宴会,即便能够携家眷前往,通常被邀请者都是有选择性地在家中挑选人前往的,妻子要么去要么不去,绝对不能带妾室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去。子女也不会全都带去,带哪些子女去取决于考量的点是什么。


    最后同去的人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超过五个,五个都算是极少见的。而且举凡宫中赐宴,出于家族前途以及铺路的考虑,这些人往往多是带儿子来的。


    今日就明显不对嘛。这放眼看过去,女性的数量明显多了,虽然也不会比男的多,但明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了。


    “你观察倒挺细致的。”卢氏看着崔栋这模样,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但听着不像是夸人的话。


    “哪里有观察,这明眼一看的事。”崔栋赶紧说道,又压低了声音,“人家也不是冲着我来的。”他一个都尉而已,以前没有娶妻的时候还是香饽饽,这都已经有妻子了,谁还看得上他-


    作者有话说:补榜单字数,短了点。


    第92章 宴会


    “郎君何必妄自菲薄。”卢氏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面上的笑容尤为真挚,在外人看来就是这新婚不久的小两口在亲热地说着话,如果不是食案底下卢氏的手指已经掐住了崔栋腰间的软肉, 正蓄力待掐。


    崔栋还是“小看”自己了,以他如今的身份权势地位来看,在这江都他不说是横着走也差不多了。年少有为,前途大好,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盯着他想把女儿嫁给他的。即便自家女儿做不了正妻, 哪怕只是一个妾室也有的是人愿意。只要崔栋发话, 有的是人主动将人送到他的府上, 他的后院里。


    崔栋赶紧伸手握住妻子的手,低声讨饶, “那些真的都是成婚以前的事情啊。与你成亲之后,外边那些就再看也没有了, 我可是一直规规矩矩的。”


    这几日也不知道妻子是从哪里知道他以前在江都的风流韵事的,一想到就对着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说话有时候也阴阳怪气的。明明那都是成亲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都不认识她, 现在来翻旧账,他很冤枉的好不好。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


    卢氏松开指间的软肉,没有再掐崔栋。虽然知道如崔栋这样的权贵家之子在婚前身边不可能没有女人,只不过都会在成婚之前打发干净,她心里早有准备,但在来到江都之后听到崔栋那些花花绿绿的风流事时仍然忍不住生气。最可气的是崔栋回湛京之前还问过一个曾经跟过他的花娘愿不愿意同他一道回去,得亏人家不愿意,否则她现在就能在府里见到人了。


    对于这些,卢氏也只是一时的气, 因为成婚之后的崔栋确实很老实规矩,权贵圈子里如他这样的男子已属很少见的。她有一名族中姐妹,许嫁给一名地方郡守之子,未成婚之前那男人生出了一儿一女,嫁过去之后还要与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斗法,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心力交瘁。去岁过年时卢氏见到她,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看着硬生生活像老了十岁。


    崔栋也很好了,他还是自己选的。


    崔栋见卢氏盯着他好久不说话,以为她还在生气,想了想说道:“以前是不怎么像样,如今不是与你成亲了么,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的。我要是还敢这么干,先不说你了,阿爹阿娘那边也不可能放过我呀。”


    这也说的不错。没成亲之前,崔预夫妇在这方面不怎么管崔栋,只要求他别太胡来、弄出私生子什么的出来。可成婚之后就不一样了。没成亲之前还能算是不懂事,但成亲之后就是大人了,得担负起丈夫甚至是父亲的责任。还敢乱来,真当崔大将军放在家祠里的那根大棍是摆着好看的么?


    这对于卢氏来说也是一个保障,不正是因为崔大将军夫妇如此的家风做派,她才来到大将军府做儿媳么。她轻轻“哼”了一声,表示不再与崔栋计较这件事。


    崔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不明白为什么女人老爱计较这种事情,明明那都是在她之前的事情了不是么?但他还算理智,这种话没有问出来,否则散宴后他回去就等着吧。


    自己的危机解决了,崔栋看着这满殿“盛况”,想到这都是冲着百里漾来的,不由得有些幸灾乐祸起来。这女人大多都是醋做的,待会五郎他们过来看到这章徳殿中的情形也不知道心里会作何感想,也不知道王妃的胸襟够不够广阔。


    “大王、王妃至!”此时突然响起内官的传唱,宣告着江都王与王妃的到来。


    殿中众人连忙停止了当前的一切活动,查看了一番自己的仪容后,纷纷对着已携手行至殿中的百里漾与颜漪躬身行礼,“拜见大王,拜见王妃,长乐安康。”


    满殿之人顿时只看见后脑勺与脊背。


    百里漾没有如同往常一般立即叫起,而是转头看向身侧的颜漪。这是他们回到江都之后第一次在如此隆重的场合以江都王和江都王妃的身份并立出现。他怕颜漪会紧张,特意关注了一下她的神情反应。


    颜漪会紧张么?或许有一点,但这一点点紧张也在百里漾投过来关切的目光时全都消弥殆尽了。他们并肩携手而立,相视一笑后同时扭头面向殿下之人,齐道:“诸位免礼平身。”


    众人听到声音起身,下意识地朝上位投去一眼。江都王他们许多人或多或少都见过一面,但新王妃确实头一回见到。直视位尊者固然为不敬,但他们更多的是想知道新王妃的样貌。只是一眼而已,也算不上冒犯,也足够让许多人看清新王妃的模样了。


    匆匆一眼便觉惊艳。不少人在之前已经听说过定国公长女貌美之名,如今一看果真名不虚传。此刻她一身王妃礼服与江都王站在一起,瞧着极为般配不说,本身也自有一股高华气度,仪态若天成,叫人视之不免有自惭形愧之感。


    众人很快联想到王妃的出身上,不禁在心中叹道:江都王,椒房之幼子,果然备受宠爱。只看这王妃就知晓江都王在帝后心中的份量几何了。


    二人已至,便可开宴了。


    今日是赐宴,亦是颜漪作为江都王妃在江都的第一次正式亮相。既是在众人面前宣告她的身份,也是让她接受众人的朝拜的。且百里漾身为江都之主,他娶王妃乃是整个江都上下都要为之欢庆的大喜事。章徳殿中的这些人之前不得观礼,事后也要奉上贺仪,祝贺二人的新婚大喜。


    由范国相率先起身离席,其余人纷纷跟上,再次参拜道:“贺大王、王妃新婚之喜,愿大王与王妃百年好合,永结同心,长乐无极。”


    之后便是轮番进献贺仪。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要进献一次,只是由范国相等品阶高者代表进献,否则这满殿的人,怕不是得献到后半夜去。


    百里漾与颜漪端坐在上位,接受众人的道贺和献礼。每献一个人,百里漾便要与颜漪说道这个人的出身来历、本事能力以及这人是站哪边的。而在这些人之中褚之彦是不可能忽略的,但也无需说太多,只需要让颜漪知道他是褚之彦就差不多了。


    “今日倒是稀奇,他竟然把他的二儿子给带来了。”百里漾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今日的赐宴褚之彦只带了两人前来,分别是他的长子褚宗铭和次子褚宗锒。章徳殿上只把儿子带来的人也不是没有,这没什么稀奇的,但奇怪的点在于褚之彦把褚宗锒带来了。要知道褚氏这种世家大族重嫡庶之分的规矩,褚宗锒身为庶子,向来是不会被褚之彦看在眼里的,一些重要的场合也不会将人带出来。因为在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人看来,庶子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带出来只会让人耻笑。


    有时候百里漾真的觉得这些世家大族的想法挺可笑的。既然觉得庶子上不得台面,那为什么要将人生下来,说白了还不是自己骨子里的劣根性在作祟,一边嫌弃庶出子女的存在,偏偏又停止不了自己的行为。有时候看着那些一举一动尽显端方雅正、风姿超然的世家子们,只叫人觉得他们道貌岸然,实在装得可以。


    颜漪的目光随之转向百里漾所指示的席位上,看到了褚之彦父子三人。无需百里漾多做解释,只通过一点细节,她就能分辨出他们谁是谁,即便她在此之前从未真正见过他们。


    父子三人,褚之彦居正中靠前,两个儿子则在其后一左一右的位子。这时候讲究以左为尊,世族看重嫡庶之分,自然是身为嫡长子的褚宗铭在左,在右的只能是褚宗锒了。褚宗铭与褚之彦长得很像,褚宗锒只在轮廓上肖似褚之彦。不仅是位置,从衣服配饰上也能看出来两兄弟的不同,这份不同是通过品质的参差来体现的。


    很显然,身为庶子的褚宗锒在长兄褚宗铭身边是要显得“寒酸”些的。


    百里漾与颜漪解释道:“褚之彦有三子二女,唯有次子褚宗锒非正妻所出,此人在褚氏一直不怎么受待见,褚之彦向来也不大看上这个儿子。怎么,他何时转的性?”


    同一个父亲,母亲却不是同一人。褚之彦的儿女们在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分出了阵营。褚宗锒的阵营里只有他一个人,偏他又是世族里卑微的庶出,势单力孤的,自小就受到其他几个兄弟姐妹的排挤,日子并不是很好过。


    褚宗锒这样的例子,颜漪身边虽然不常见,但圈子再扩大一些就能够听到很多。庶出之子不受待见,嫡出兄弟姐妹打压磋磨,日子艰难,类似的传闻时常有传出。那些留存至今的世家大族最是如此,而本朝一些人家发迹之后为了融入他们的圈子也学起了这等做派。对这样的人家,定国公府向来是少来往的,或者只维持面子上的情分而已。


    “褚氏之前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么?”颜漪问道。


    向来不被待见的人突然被允许一同参加如此重大的宴会,只能是他的价值被当权者看到了,也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导致的这一变化。


    她眼眸的瞳色很深,此刻带着微微的疑惑看过来时,便真的如书上所说的“一泓秋水”般动人。百里漾呆了一瞬,回神之后想起颜漪问了什么,遂回道:“岁贡之前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


    第93章 波折


    百里漾将褚宗铉在三四月时搞出的“易田”事件大致说了一下, 并说道:“这褚宗铉是褚之彦幼子,褚之彦之母对其极为溺爱,使他养出了一副骄恣放纵、目中无人的性子。那件事之后, 褚宗铉在江都是决计做不成官的,褚氏下一代若只有褚宗铭鼎力门户,怕是不够。可能就是因此让褚之彦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二儿子。”


    颜漪道:不知这褚宗锒有几分本事?”褚氏的立场与他们相悖离,对方若是有才能之人,又一心为褚氏谋求利益, 于他们来说总归是不好的。


    “这倒是不清楚。”百里漾微微摇头, 瞧了一眼远处看着规规矩矩、不主动说话极为安分的褚宗锒后收回目光, “此人素日在褚氏并没有多少存在感,褚之彦似乎也只是让他管一些家族中的事务, 并无什么特别的事迹传出来。”


    存在感低,安分守己, 能力不出彩也算不上堪忧,在及格线之上却达不到优秀的程度, 这样的褚宗锒在褚氏里就是一个半透明的人。


    不易引起他人的注意, 自然也就不会引来他人的探查。就是不知道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子是否就是他真实的模样, 莫非是有意藏拙以避锋芒?


    “真真假假,过一段时日总能显露分明。大王只需静待便是。”颜漪含笑,举杯对百里漾敬道。


    百里漾一想也是。


    好不容易有可以向上爬的机会,只要不是真正无欲无求之人都不会放过。


    褚宗锒亦是褚氏子,他会愿意一直过这般备受排挤打压的憋屈日子么?如今褚氏当家的还是他的父亲褚之彦,他受了委屈还可以去找褚之彦诉苦、寻求一下公道。等哪日褚氏当家做主的人变成了他的长兄褚宗铭,他的日子只怕比现在更难过更憋屈。


    只要褚宗锒不想当受气包,他就会抓住当前得来不易的机会为自己争取话语权甚至权力,那他就必定得做出什么来证明自己。届时, 是狼是兔一看便知。


    王妃敬自己酒,百里漾当即将褚氏父子的事情抛之脑后,乐呵呵举杯与颜漪同饮。他们作为宴会的主角,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这章徳殿中的人看似都在与周边人说话议论,实则一直分了几分注意力投注在最上面的位子上。


    从头到尾就见着这两人一直在亲密地说着悄悄话,相互敬酒,看的人都要齁死了。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见此情景则不由暗暗着急,江都王都不看他们,那他们哪来的机会。


    “久闻王妃贤名,只苦于远在江都无缘得见。今日臣女有幸拜见,斗胆敬酒一杯,望王妃成全臣女一片心意。”百里漾与颜漪正说着话,席间忽然站起一名女子,举杯对颜漪敬道。


    此举让殿中顿时为之一静,众人神情各异,一时之间目光都集中在这名女子身上,逐渐在百里漾、颜漪与她之间来回流转。


    气氛有些不对。


    百里漾乍闻有人要敬王妃酒时是很高兴的,这人的话语间还尽是对王妃的仰慕之情。他起了点好奇去看看这人是谁,抬眼看去正正对上那名女子的目光,却是下意识皱眉了。


    这人,怎么感觉一直在看他啊,她要敬王妃酒,看着他做甚?


    甚至颜漪的目光也朝自己看过来了,那目光里含着的意味……明明她眼眸以及唇角都是含着笑意的,可自己为什么觉得有点心慌慌的呢?


    百里漾觉得莫名,他微眯着眼睛扫视了殿中所有人一圈,扫到了崔栋身上的时候,目光对视,这货怎么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百里漾可真是太熟悉崔栋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说得粗俗一点,崔栋一撅屁股他就知道这货要放什么屁。这会儿别看崔栋表面上一脸正直,微眯的眼睛以及眼里闪烁的光都在表明这货在暗搓搓的等着看好戏。


    这让百里漾心中那一股大事不妙的预感愈加的强烈了。尽管如此,他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发现问题出在哪里。


    众目睽睽之下,一名仰慕自己已久的臣女要敬自己酒,言辞挑不出错来,颜漪自然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她举杯饮尽,顿时殿中响起了一片喝彩之声,直言“王妃雅量”。


    一杯饮毕,那名臣女虽犹有不甘心却只能退下回席。可她起了这么一个头之后,后面跳出来好些个女子也要敬王妃酒,说辞都差不多。颜漪没有拒绝,举杯回应了她们,殿中赞誉之声连连。


    不知道为什么,颜漪每回敬一杯都要看百里漾一眼,看得他莫名心慌慌的。


    眼看着颜漪越喝越有,百里漾看不过眼了。眼看着底下某些人依旧蠢蠢欲动要坐不住了,准备当第四人时,他目光冷冷地往殿中扫视过去,举起酒杯,“接下来的酒,本王替王妃喝,本王来者不拒。”


    他说是这么说,可显露出来的冷冽的气息却是警告的意味。


    大王不高兴了。


    底下的人见百里漾维护王妃,不敢再造次,纷纷缩了回去。晚宴继续进行,一群人说说笑笑,似乎全然没有在意之前出现的小插曲。


    满殿烛光融融,丝竹歌舞悦目动听,氛围一片和乐。众人彼此之间推杯换盏,交谈欢笑声时有传出殿外,惊飞偶尔落在阶上的鸟儿。


    宴会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众人纷纷向江都王夫妇告辞,步出章徳殿。一些醉酒之人则在左右亲眷的看顾搀扶之下离开,叫殿外吹来的冷风扑了满脸,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哆嗦,脑子都被冷得清醒了一点。


    范国相毕竟年纪上去了,席间高兴之余也饮了不少酒。今夜陪同范国相前来的是他的长子范大郎,正搀扶着步履不怎么稳当的父亲。


    百里漾担心范国相摔倒,在人临走之前特意嘱咐让范大郎仔细看顾范国相,不放心之余还令王宫侍卫亲去送二人回去后再来禀报。


    范大郎恭敬谢过,扶着自己父亲离开王宫。


    赴宴之人陆陆续续离开,此前无比热闹的章徳殿顿时冷清了许多。宫中侍人在殿中收拾着宴席后的残局,偶有杯盏碰撞的声音响起。


    “你怎么还不走?”百里漾看向廊柱处依旧杵着不动的崔栋,一双眉毛拧起来,言语之间大有催赶之意,“成了亲就别想着来蹭住了。”


    “自是要走的。”崔栋忍笑,因为喝醉而染红的面颊绷得紧紧的,摇头晃脑地叹息,“兄弟我是担心你,本想在临走之前给你提个醒,但现在看来,你似乎不是很需要的样子。”


    崔栋看百里漾还是一副状况之外的懵圈样,想到他即将可能遭遇的情况,嘴角就更难压了,正要再说些什么,余光见到颜漪朝着他们走过来了,改为一脸同情惋惜道:“五郎啊,自求多福吧。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百里漾更懵圈了,这货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眼看颜漪已行至跟前,崔栋忙行礼告退。颜漪看看百里漾又看看他,笑道:“厨下已煮了解酒汤,都尉不若喝一碗再离开。”


    “不了,还是不麻烦了。”崔栋连连摆手,见妻子卢氏朝着这边走过来,仿若见到了救星,正肃道,“天色已晚,臣与内子欲归家,在此拜别大王与王妃。”


    卢氏正好来到,便一起行礼作别。颜漪亦同他们告别,吩咐左右侍人将他们送至宫门。


    上了马车之后,卢氏说崔栋,“你做什么?火急火燎的,背后跟有人撵似的。”


    “你不懂。”崔栋回了妻子一句,接着又唉声叹气起来,假模假样的最后自己忍不住笑了,“也不知道五郎今夜要怎么过?”


    最绝的是百里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方才那些人说是仰慕王妃要敬酒,实则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个个眼里放了狼光似的盯紧了百里漾,争着抢着让百里漾多瞧她们几分。这人也真是迟钝得紧,从头到尾都没有觉察到究竟哪里不对。


    女人吃起醋来那可是不得了,崔栋自己就深有体会,不费老大劲别想哄好,甚至自己还得吃一番苦头才行。王妃再是端庄得体,那也是女人。那几人每敬一次酒,她都要看五郎一眼,看得他都替五郎心慌。


    崔栋在这里哀叹百里漾即将会遭遇的“不幸”,没想到把火烧到自己身上了。


    卢氏不高兴了,手指一把掐住了崔栋腰间的软肉,使上了些力气,“大王与王妃之间的事情,由得你在这里胡说什么。大王不在意那些人,你倒是看得起劲。”


    当时殿中的情形她也瞧得一清二楚,一群没皮没脸、不顾尊卑礼仪的人上赶着给江都王献媚,偏偏又冠冕堂皇地扯了仰慕王妃的名头作筏,直接将王妃给架住了,她看着都来气。好在王妃沉得住气,顺水推舟就将局面给化解了。


    除了王妃,卢氏也在重点关注江都王的反应。值得欣慰的是,从头至尾江都王都没有分出多少余光给其他人。他似乎没反应过来他才是别人真正想要钓上来的那个“饵”。


    百里漾迟钝、不开窍的反应让卢氏万分感慨,仅从男子的身份来看,他这样的可算是万中无一。再加上他天潢贵胄的身份,这就显得更加的难能可贵了。


    一个男人有没有在看除妻子之外的女人,眼神是很难骗得过人的。江都王看那些女子,眼神可是清白得很。倒是自家的这个,一场晚宴下来东张西望的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越想越来气,卢氏指尖掐住软肉更用力了。崔栋差点痛呼出声,赶紧握住妻子的手求饶,“好好地说着话,做甚又掐我,我又怎么惹你了?”


    “你就是惹着我了。”卢氏撤回手,闻到崔栋身上的酒气觉得熏得慌,“你今晚去书房睡。”


    崔栋懵圈了,“不是,这么突然的,我就被发配睡书房了?发配也该有个罪名吧,我罪犯何事了?”


    “你一身酒气,闻着就臭烘烘的。”卢氏一脸嫌弃道。


    “……”崔栋扯衣服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转头又跟小狗似的嗅嗅妻子身上的味道,“咱们喝的都是一样的酒,要臭我们都是一样的臭。”


    他的意思是,大家都一样臭,谁也别嫌弃谁。


    “正是因为我们都臭了,所以才要分开睡,各自散了味道就好了。”卢氏一本正经道。


    崔栋:“……”他干脆一头扎进妻子怀里,开始耍无赖,“不管不管,我绝不去睡书房。”


    卢氏给他的大脑袋蹭得发痒,又羞又想笑,伸手去推他,“你快起来,外面都有人,让人听去像什么样子。”


    崔栋才不管,他才不要去睡书房硬邦邦的床榻。卢氏真是拿他没办法,最后只能应了。


    第94章 谋划


    那厢崔栋与卢氏夫妻俩吵吵闹闹, 这边百里漾正与颜漪走在回永延殿的路上。


    百里漾饮多了酒,脸上热气叫夜里的凉风一吹顿时散去不少,人也倍感舒适。他们两人走在前面, 身后隔着七八步的距离缀着一群伺候的宫侍。平素他们两人单独拎出来一个身边少说都要跟着四五人,如今聚在一起,在这座王宫里是独一份,瞧着相当壮观。


    “崔栋那厮怕是吃酒吃多了,一通胡言乱语的, 怕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迎着清新凉爽的夜风, 百里漾一路走一路在碎碎念, 还跟颜漪说道,“他这人就是这样, 喝多了就喜欢胡说八道,没人能够跟上他的脑回路, 等第二日醒来就什么都忘了。”


    百里漾想了一路还是想不清楚崔栋临走之前跑来对他说那一通话想要表达什么,且那时候那货的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谁知道他是不是喝醉了在瞎叭叭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 他这会儿脑袋也有些沉就选择不去想了, 反正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七娘,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他有时候就是会间歇性抽风的。”百里漾顿住脚步,转眸很是认真地与颜漪说道。


    他的言辞很清晰,说话也没有停顿,相信很多人看了都会觉得他没有醉。可此刻距离他最近的颜漪却能无比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迷蒙,像是蒙了一层水雾,闭眼又睁开时忽闪忽闪的,显得有几分憨态可掬。


    颜漪觉得有时候百里漾偶尔嘴里蹦出来的词汇很是新奇, 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有些听着甚至觉得奇异,这样的几个字分开来看似乎没有什么关联,一般人也想不到会将它们凑到一起,偏偏从百里漾的嘴里说出来让它们组合到一起,神奇地让人能够理解它们所要表达的意思,也很贴切。


    若是放在其他时候,颜漪也许会好奇百里漾怎么会有这样的“奇思妙想”,但此刻的她思绪却无暇顾及这个了。她看着百里漾,眼眸中沉压在深处的波光微微闪动,但最后也只有无声的叹息,轻身道:“大王,你醉了。”


    “醉了,我醉了?”百里漾眨了眨眼睛,一手扶住自己愈发变得昏沉的脑袋,“好像是醉了。”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酒量不算好,今夜的宴席上似乎也喝了不少的酒。没有办法啊,他们都要上来酒他酒,本来他是不想喝这么多的,可是他们说这杯酒是对他与王妃的祝福。既然是祝福,那怎么能不接受呢?然后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这样也好,他喝的越多代表他们得到的祝福就越多。


    “大王何必多喝,仔细明日头痛。”颜漪看着百里漾一无所知的朦胧醉眼,心口处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她的愤怒、气恼等种种情绪通通堵到了一起,她想要发泄情绪,理智却告诉自己不应该如此,尤其不应该对眼前的人发泄。


    毕竟他没有做错什么不是么?他连那些人的心思都没有看出来半分,乃至一点多余的目光都没有落在那些人身上。后来见她一直在接受她们的敬酒,明明自己酒量不好也站出来帮她挡住,在众人面前表示维护她的意图。


    他对她已经足够好了。


    不要说对比同嫁诸侯王为王妃之人,就算是那些仅是嫁给寻常权贵之家的女子大多数也不会有她这样的好过。况且,在她嫁给百里漾之前,对百里漾以后可能会出现的侧室不是早有准备了么?以百里漾的身份,他日后身边会没有别的女人么?


    宴会之上那些人献女邀宠的行为固然恶心,但这些她在来江都之前也都是设想过的。百里漾的身份地位就注定了他是一个几乎所有人眼中的香饽饽,有的是人想要拼了命地向他靠近。她能够阻止一次,却不能阻止每一次。


    夜风很凉,迎面吹过来如同给颜漪浇了一盆凉水下来。她突然惊觉,自己的想法竟不知何时发生了改变,若是从前,她从来想过要让百里漾只守着她一人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逐渐萌生了这个想法的?颜漪不得而知,她只知道现在她的心乱了。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对今夜宴席上的事情淡然处之,即便百里漾在日后提出要纳侧室,她也该履行作为王妃的职责,替他迎纳新人。但此刻堵着的闷气告诉她,她并不想这样。她的情感与理智就像火与冰一般在她的脑海之中激烈地来回碰撞,而“火”逐渐占据了上风。


    百里漾还没有发现眼前人的不对劲,他的脑袋此前是发沉,现在已经开始有些晕乎乎的,路也开始有点走不直了。颜漪说的话,他只听到了半句,呆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后说道:“酒喝多了会难受,我帮你喝就好了。敬你与敬我是一样的,我难受总比你难受的好。”


    颜漪的眸色更深沉了些,她微微垂眸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芒,面上换上了无奈的神色,看着百里漾行走的路线偏移,拉住他的衣袖,“大王,这边才是永延殿。”


    “哦,哦,是该走这边的。”百里漾还不知道自己王妃的思绪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经过了怎样的变化,他努力睁大眼睛辨认眼前的路,发现自己不认识了,转头看向颜漪,垂着头像个委屈的大狗狗,有点丧气,“王妃,我好像不知道怎么走了。”


    颜漪顿时心软几分,拉住百里漾的袖子,“大王跟我来便是。”


    拉了两下,人没动。


    正当颜漪疑惑时,百里漾无比熟练地从宽大的袖袍里找到了颜漪的手握住,正经且郑重说道:“要这样牵着,这样我就不会走丢了。”


    颜漪忽然想笑,这人知不知道自己醉后会变得这般的,嗯,可爱?


    酒品相当好的百里漾就这样被颜漪牵回了永延殿,这时已经可以确定他是彻底醉了。即便如此他也不闹腾人,基本上颜漪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此听话顺从让伺候的初禾看了都忍不住在心里啧啧称奇,不过面上不会表现出来。


    沐浴之后换了寝衣,再饮一碗醒酒汤之后,百里漾躺到了床榻上,他还想等王妃一起来入睡的。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了。只是宿醉的感觉并不好,脑袋一阵一阵的钝痛,不算很疼,但也是够扰人的。


    怀里的颜漪还在熟睡,百里漾并不想吵醒她。此时醒了也睡不着,距离以往起身的时辰还有一段时间,他干脆闭着眼睛缓解一下,同时回忆一下昨晚发生了什么。


    宴席之上的情形他都记得,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到时散宴之后,崔栋那货跑来与他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说了什么不太记得请了,准是那货喝多了才干出来的事。


    百里漾在心里吐槽了崔栋一阵,这会儿头痛也缓解过来了。他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听着外面从一开始的寂静无声到逐渐有了细碎的动静,天光也从无到有。此刻拥着怀里安然熟睡的人,百里漾难得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惬意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悠悠醒转,睁开眼便看到了百里漾对着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随后侍女放轻脚步进来,低声询问是否要起了。


    百里漾问颜漪,“要起了么?”


    在等到点头的回复后,他出声答复侍女,侍女便转身出去令人准备二人洗漱更衣需要的用具。随后百里漾依旧是在永延殿用了早膳后才离开去“上班干活”去了。


    宴会过后,百里漾便要准备去边境巡视之事了。其实说是准备也不尽然,毕竟此前已经做过计划了,只是因为赐宴的事情将事情往后延了延。如今定下了出发的日子,在此之前则是再看看还有什么没有安排妥当的地方。


    封国一地之主出行,排场必不小,前前后后准备起来要耗费不少的功夫。可百里漾不喜欢这样声势浩大的阵仗,况且真要按照诸侯王仪仗的规格来准备实在耽误功夫,他选择了轻车简从,另外点了五百卫士随从。


    原先百里漾的本意是点三百人随行护卫,但范国相知晓了他在围场遇刺之事后心有余悸,从安全为上的角度考虑,坚决要求增加到五百人。哪怕身在江都之内亦不可掉以轻心,别忘了褚氏的存在,天知道他们会不会为了定安王而铤而走险,永远都不要去赌那些人有没有这个胆。崔栋也是这个意思。


    百里漾也没有多坚持,同意了此事。


    他们在为巡视边境的事情做着事前准备,另一边的褚氏也没有闲着。昨夜散宴之后,褚之彦便命人传话,让接到传话的人次日到他书房中来叙话。


    这显然是要在褚氏内部开一场小型会议,能参与到这场会议里的人,必然是在褚氏里面身份地位重要的人物,还得是褚之彦信任倚重之人。


    这日清晨,褚宗锒往褚之彦居住的院落请安。他前脚刚刚跨入院门,褚宗铭后脚便来了。褚宗锒忙给他行礼,“兄长,安好。”


    见到褚宗锒这个二弟,褚宗铭眉头微不可见地上挑,眼底酝酿着晦暗的情绪,面上却是一派和煦的笑容,抬手让褚宗锒起来,“二弟这么早就过来了。”


    “过来给父亲请安。”褚宗锒低眉顺眼道。


    “昨日宴会你可是喝了不少酒,今晨起身时可有不适?”褚宗铭表露出了几分关切,还说道,“若身体不适就不必逞强了,父亲那块为兄我会替你去说,免了你的请安。”


    “多谢兄长关心,服用了醒酒汤后已好多了。”褚宗锒依旧恭顺道。


    看着这油盐不进的二弟,褚宗铭心底有些着恼了,但他仍是不动声色,边走边与褚宗锒闲话家常似地说着话,却始终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嫡长兄姿态,“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不必逞强。就如昨日的宴会,也并非所有人来劝酒你都要喝下的,该拒绝当拒绝,怎么着你也是褚氏的二公子,莫要堕了我们怀郡褚氏的名声。”


    “是,兄长教训的是,我记下了。”褚宗锒低眉垂眼之下,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面对褚宗铭的训诫,他都一一领受了,并无半点反驳不愿,藏在袖子中的手却攥紧了。


    昨日王宫赐宴,当他得知自己能够一同前去时是无比惊喜的。这是不是说明,父亲已经看到他了?然而在这个家里,有件事情让他高兴了,就必然会有人不高兴。在得知这消息的当晚,他在自己的院子里被冲进来的褚宗铉打了一顿,若非阻拦的及时,他那晚就得断掉一根肋骨,哪里还去得了宫中的宴会。


    而对他施暴的褚宗铉受到的惩罚不过是罚跪祠堂一夜,甚至都没有到半夜,褚宗铉就跑出府去,事后也没有人追究。挨了一顿打的他不过是得到管家口中传达的来自褚之彦的冰冷的慰问以及一些药品,而那晚过后这件事情也仿若没有发生一般。


    不,这件事情并没有过去。


    宴会当晚,褚宗锒作为唯二被褚之彦带去王宫赐宴的儿子之一,自然是受到了许多人的关注。他也是第一次参与这样重大的场合,心情激荡的同时却没有忘记身边还有一道冰冷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他,那来自他长兄褚宗铭。


    对于他能够被允许来赐宴这件事情,不满的人除了没有能来的他的三弟褚宗铉,还有就是他的嫡长兄褚宗铭。他沸腾的心顿时冷了下来。


    褚宗锒告诉自己,他要忍耐,要沉得住气,今日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他不能也无需在宴会之上出彩博取别人的关注,他只需要安安静静的就足够了。他只要足够沉默,不主动,应当可以平稳地度过今晚。


    可事实并不如此。


    他想安分,褚宗铭却不放过他。褚宗铭故意找了一些人来灌他酒,面对褚宗铭看似在笑实则冰冷的眼神,他根本拒绝不了。他心里也清楚,这是褚宗铭给他的警告,警告他不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作为庶出之子的本分就是安分守己。


    他只有老老实实喝了,日后的日子才不会更难过。


    今晨也是如此。昨晚他们都收到了今日来书房议事的传话,往常褚宗锒是决计不可能参与到家族如此重要的会议之中的,可如今褚之彦竟然叫他参加了。他心里明白,是上一回褚宗铉因为换田的事情让褚之彦失望了,转而将目光投向了他。也更是因为褚氏如今的处境,家族中需要有更多有能力的人去担当大任,为褚氏挽回颓势。


    对于褚之彦来说,褚宗铉这个儿子看着是指望不上了,褚氏未来只有一个褚宗铭还不够,所以他开始想着培养次子。但对于褚宗铭来说,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被父亲放弃转而培养庶出的弟弟,他不情愿,但褚氏如今掌权的人是他的父亲,他也不能说出反对的话。


    今晨说的这一番话,不过是褚宗铭对褚宗锒的敲打。从目前来看,褚宗锒还算是识趣听话。但这并不意味着褚宗铭对他彻底放松警惕和戒备了,还需要随时观察。


    “儿子给父亲请安。”到了褚之彦的院落里,两人给褚之彦请安。


    褚之彦正在擦脸,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后,将帕子扔回水盆里,来到外厅的桌子前坐下,指了指桌面上的早食,淡声问道:“可用了早食?”


    褚宗铭和褚宗锒皆说没有,于是褚之彦让他们坐下来一道用早食。


    世家大族之中很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故而这顿父子三人共进的早食期间只有碗筷轻微碰撞以及进食发出的声音。两炷香的时间过后,褚之彦停箸,随后褚宗铭、褚宗锒兄弟俩也跟着停箸。


    父子三人从食桌上撤下,转到了花厅之中。婢女上来为他们奉上漱口之用的香茗,三人用过之后再将东西悉数撤下去。褚之彦不说话,目光在长子与次子之间流转,神色平淡,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褚宗铭与褚宗锒略有心慌,但面上还算镇定,也都没有说话。好在这样的沉默维持没有多久,花厅便有下人小跑进来禀报,“七爷他们来了。”


    褚之彦道:“请到书房去,令人奉茶。”而后看向两个儿子,“我们过去罢。”


    褚宗铭与褚宗锒当即躬身应是,跟在褚之彦的后面去了书房。他们到书房时,里面已经坐着三人了。见褚之彦来到,纷纷起身问安。褚宗铭与褚宗锒见了这几个长辈也行礼问好。


    这几个俱是褚氏之中的心腹要员,在江都担任官职,昨日也参加了王宫的宴会。其中一名被褚氏的下人称呼为“七爷”的亦是褚氏族人,名为褚之邑,在褚之彦这一辈之中行七。他之祖父与褚之彦的祖父是同一个父亲,两者的亲缘关系虽说还未出五服,但到底还是远了一点。褚之邑能够成为如今褚氏的核心人物之一,本身自然是有实力和本事的。


    褚氏以诗书传家,家族中子弟基本上走的都是从文的路子,出仕做的也是文官。褚之邑在其中算是一股清流,他习武,走的是武将的路子,而且走得还很成功,如今在边境领着将军一职,在褚氏之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褚氏但凡有要事,必不能绕开了他去。


    其余两个,一个是褚氏族人,另一个虽不姓褚,但他拜在褚氏门下,不仅是褚氏门生,还更是娶了褚氏女,这辈子是彻底与褚氏绑定了。


    人齐了,那么议事也就开始了。


    这次议事主要为两件事,其一是江都王娶定国公之女为妃之事,另一个则是离渊的事情。


    关于江都王迎娶王妃的事情,其实大家都早有准备,毕竟江都王的年岁摆在那里,他这样的年纪已经算是目前皇嗣之中最晚成亲的了。在岁贡之前就有不少人猜测江都王这次回去帝后会给他准备大婚,果不其然,江都王这次回来将新娶的王妃一并带回来了。


    从褚氏的角度出发,他们并不能阻止江都王迎娶王妃,也不能干预王妃的人选,他们所能够做的就是干看着,等一个结果。现在结果出来了,于褚氏、褚氏支持的定安王来说无疑是很糟糕的。


    定国公的嫡长女,陛下竟然将她指给了江都王!


    这是他们预想过最糟糕的结果了。


    只是一个女儿而已,也未必就是将定国公府与江都王乃至椒房绑定了。可这桩婚事里透出来的皇帝的意思令人颓丧不已,皇帝这是在为椒房一脉撑腰呢。他知道太子病弱,其他儿子会盯着东宫的位置,这算是给其余人的一个警醒么?他即便要另立东宫,最先考虑的也应当是江都王,是么?


    即便没有太子,那还有江都王在。皇帝的初心依旧不改,态度已然强硬,已然令不少人生了退却之心。从龙之功固然令人眼红向往,可一旦失败,不仅身家性命不保,还有可能会祸延全族。他们真的要拿全族上下去博取那个未必能到手的拥护之功么?


    褚氏是一个大家族,褚之彦这一支是主支,确实话语权最大,但内部也会有其他的声音。对于褚之彦要全力支持定安王争夺储位的选择,褚氏内部一开始就有不同意的声音,但声音太少也太小,直接就被淹没了。


    因为对于那时想要再次回到往日家族荣耀巅峰的褚氏来说,定安王已经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了,而且定安王也是除了椒房一脉的皇嗣之中最有气象的一个了。定安王给出的诚意也十足,迎娶了褚氏女为正妃,并承诺他日登极之时,褚氏女必正位椒房,褚氏也会成为名副其实的椒房贵戚。


    他们所谋划的大事前景无疑是很美好的,但实施起来才发现阻碍重重,这里面的坑有多大,不顺的地方太多了。不仅是因为褚氏嫁女与定安王为妃触怒了皇帝,使得褚氏被摁在江都王的封国里处处受掣肘和打压,还有他们所支持的定安王胃口是越来越大,私下向褚氏索取的财物愈来愈多,如今的褚氏已经在掏家底供着他了,这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再这样发展下去褚氏就要被拖垮。


    褚氏也并非完全是褚之彦这一支的褚氏,眼看着钱一日日跟流水似的花出去却半点收获都不见有,内部逐渐滋生出不满的声音,甚至出现了一些要“及时止损”的论调。


    家族内部出现分歧,这是褚之彦不能容许的。今日头一件事情便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好在这种“及时止损”的声音只是一小部分,今日召集来的这几人,与他们统一意见,回头便可将它们压下。


    “他们懂什么?尽是一群短视之人,只看得见眼前的这点东西了。”褚之邑头一个骂出声,拍胸脯将事情揽下来,冷笑道,“回头我就将那些只知道张嘴干咧咧的玩意儿收拾一顿看他们还敢不老实?”


    “欲成大事,怎可只计较细枝末节。前怕狼后怕虎,畏畏缩缩,何事能成?”


    “从龙岂是易事。不立下功绩,将来当如何论功行赏?”


    其余两人也是不同意褚氏内部出现的一些关于“及时止损”的论调的。


    开什么玩笑?褚氏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不仅仅是褚之彦搭进去一个嫡长女的事情,还有褚氏这些年那么多的付出,光光是为这些考虑就不可能收手。更何况如今的褚氏已经与定安王深度绑定了,谁都知道褚氏是定安王的岳家,想要抽身乃至改弦易辙哪有那般容易。不说其他,定安王就不可能会善罢甘休。


    这事说要紧也要紧,但也很好解决,因为在坐的皆是当前褚氏最有威望权力的人,只要他们的意见统一了,其余人就算有再多的不满也翻不了天。


    “江都王娶定国公之女为妃,此事还得计较一番。”


    说完了褚氏内部的事情,议题很快就转回了江都王娶妃这件事情上来。不是说在江都王迎娶定国公之女这件既成的事情上还有什么回旋余地,而是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江都王将定国公府彻底绑定在自己的船上。


    定国公能成为皇帝信赖的心腹重臣,心里是很有一把尺子的,他只会听从皇帝的号令。即便是皇帝将他的女儿指给了江都王做王妃,也不会意味着他会参与到当前皇嗣之间的争夺之中来。但此时不会不代表将来不会,他们还是要多做准备。


    在这件事情上,他们目前能做的便是尽量离间江都王与王妃之间的关系。据传定国公对这位长女颇为疼爱,一个与他女儿关系不睦甚至有很深裂痕的女婿,定国公即便是真的想要下场,心里只怕也会有不少膈应和疑虑的吧。


    那要如何离间江都王与王妃之间的关系?——献美。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美人计永远是最简单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哪有男人不爱美人、不花心的?尤其是这个男人还是身居高位、大权在握的诸侯王。此计不仅是出于离间江都王夫妇的需要,也是为了方便褚氏在江都王身边安插自己人,监视王宫的动向。


    说到安插人这事,提前来也着实是令人恼恨。如今的江都王宫守得跟铁桶一般,他们费尽心思安插进去的人跟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地往里送,也一茬一茬地被清出来。王宫里面的动向如何,褚氏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这样不行,褚氏一直如此被动是大大不利。


    这事是由褚宗铭提出来的。褚之彦等人沉吟后皆颔首认可了。


    褚宗锒有不同意见,但他第一次参与这样的议事,颇有些忐忑,不是很敢言。褚宗铭瞧见了他露出不赞同之色,眯了眯眼,问道:“二弟似乎别有高见?”


    “在父亲与各位叔伯面前,何谈高见。”褚宗锒一惊,见褚之彦他们都看向他,勉强镇定心神,说道,“昨日宫宴是何情形我们也看到了,江都王对那些女子全然不假辞色,甚至半分目光都不曾有。此计怕是难以行得通。”


    昨夜宴上面容姣好映丽之女子不在少数,江都王可曾理会过她们、看过她们半点?就连她们假意给王妃敬酒博取江都王注意,江都王看的也不是她们,甚至还因为她们连番给王妃敬酒而心生不悦。对待王妃如此用心周到、拳拳维护,江都王真的会接纳其他女子么?


    “侄儿你还是太年轻了。”褚之邑发出朗笑声,“还需要多历练啊。”


    “目下新婚燕尔,自然是情意绵绵、你侬我侬,可日子久了,情况就未必了。”另一人,也就是那位褚氏女婿说道。


    褚之彦亦淡淡看了他一眼,他只得退下,不再多言了。


    计策定下,接下来便是商讨如何操作的问题。这献美也是有讲究的,首先是选人的问题。毕竟若要达成他们的目的,人选的皮相优越这只是最基础的要求。这世上美人百千种,各有千秋。他们要给江都王献美,自然是要挑选江都王喜欢类型。但光有美貌还不足够,草包美人晒必不可取的。她得具备一定的心计,最重要的是能够被完全掌握在他们的手里,彻底为他们所用。


    褚氏女不可选,江都王是不可能纳褚氏女的。他们需要的是身家来历可查、明面上与褚氏毫无关系的人。这样的人可不好找,还需要细细寻摸才是。


    这件事情短时间是着急不来的,还得从长计议。与后面要说的事情相比,这只是一件小事,但是需要有人去做。只是,要交给谁去办?


    褚之彦的目光在两个儿子之间走了一圈,最后停留在褚宗锒身上,“这件事情交给你去做,不要让我失望。”


    褚宗锒知道这是对他的一个历练和考验,做得好了日后才会有更多的机会给予他。可对于这个差事,他内心颇为抵触,但他也知道自己没得选。所以,只犹豫了不到半息的时间,他当即应道:“我当竭力去办此事,必不会让父亲与叔伯失望。”


    这事议过也过了,接下来要议得的是今日议事的重中之重。


    “过不了多久就是冬日了,离渊那边短期内是不会出结果的。”褚之邑面色凝重,一双浓密的大刀眉向上斜飞耸起,“从离渊传回来的消息说离渊好几处湖泊似乎出现好几处大的水源枯竭的迹象,天也一日比一日冷了。”-


    作者有话说:这周的榜单补完了,五一要去浪了。


    第95章 褚氏的谋算


    离渊的版图看着辽阔, 甚至与大衍相差无几,但地理环境以及宜居条件可是差得远,国土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荒漠戈壁, 水资源匮乏,只靠几个大的湖泊以及一条大河供给饮水。土地也多贫瘠,许多在大衍这边可以遍地开花的作物都不能够种植,也就是几个大型的草场水草足够肥美,适合放牧牛羊。且那里的气候多数时候以干冷为主, 冬日时更是如此, 但热的时候甚至能把人给热死。


    这样的生存环境其实对离渊人并不友好, 碰上极其艰难时候,极度有限的生存资源使得他们抱团取暖, 去掠夺别人的资源来维持自己的生存,因此部族与部族之间经常爆发争端从而引发征战掠夺。


    每年的冬日对于离渊人来说都算是一个挑战, 好不好过得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但以目下离渊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来看,似乎是要过不好了。


    没有水, 草场上的草都长不起来, 牛羊吃不到草就得饿死。牛羊饿死了, 离渊人的食物就减少了。最重要的是饮用水也减少了,人不吃东西还可以顶个五六日,没有水喝不出三日就得渴死。


    在这种情况下,离渊必然要做出行动去应对。按照过去的经验,往往是派遣骑兵南下劫掠。而偏偏这时候又赶上了新旧汗王交替的紧要关头,实力最强的三个汗王继承人正处在焦灼对持之时。这二者一叠加起来,离渊与大衍开战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褚之彦面色微沉,“定安王的意思是在大衍与离渊的战事之中,阻止江都王获取战功。”


    话说的很明白, 在场之人都知道定安王这么要求是为了什么。与一众兄弟相比,文治武功之中,目前定安王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武功。说实话,其实论文治,定安王比起江都王还是差了一截的。定安王自己也知道,所以他要“扬长”,同时遏制其他兄弟在这条道路的发展。


    这次岁贡回京,让定安王对他的那些个兄弟的了解更进了一步。


    长夏王荒诞不经,之前在湛京对椒房出言不逊,让皇帝对他生了几分厌恶,削掉的封地至今也没有松口要还回去,朝野之间对他多有贬抑。而山阳王还是小屁孩一个,遇事就唯唯诺诺的,平时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让人不要注意到他。余下的两个皇子还都是小崽子,不足为虑。思来想去,依旧还是老五江都王给他的威胁最大。


    这些年有褚氏在江都给他做内应,使得他对江都这边的情况了解得相当多,虽然这些年褚氏反馈说因为江都王一方的严防死守致使情报获取难度加大、情报是一年比一年少,但之前了解的那些大体不会错。


    文治武功,文治一项,端看如今的江都在百里漾的治理下如何欣欣向荣就知道了。至于武功一项,据说百里漾每日勤练武艺,与他对打过招之人是崔栋,崔栋的本事如何,定安王还是知晓一二的。加上之前在越国长公主然溪山的别业之中百里漾与顾晟开比箭时展现出的实力,定安王心中升起的忌惮就更难以消下去了。


    眼看着大衍与离渊将有一战,江都国那边必然也会投入兵力参战。定安王是想以军功在众兄弟中一枝独秀,自然也要防着其他兄弟在这个赛道上超越他。若是连这点他都比不过百里漾,那他还玩什么?


    褚之邑听着将眉毛拧得更紧了,他脾气暴,当即说道:“两国交战,兹事体大,岂可轻忽?稍有不慎,恐有全军覆没之危。”


    若非褚之彦这几人在眼前,他都要对定安王破口大骂了,习武从戎这么多年听到学到的脏话都能全部喷到定安王脸上。


    真是疯了不成,即便是要给江都王下绊子,也决不能是在这样要紧的事情上。定安王是想当太子想疯了么,什么阴招都耍得出来了?褚氏支持的竟是这种货色不成?


    在场几人多少是知道几分褚之邑的脾性的,见他骤然暴跳如雷也不意外,只是耳朵被震了一震颇为不适,他们没有急于表态,但眉头却是不约而同地蹙起,或深思,或无法理解,或抗拒,其余更多的则藏在眼眸的更深处。


    “三位叔伯稍安勿躁,定安王并非这个意思。”褚之彦没有解释,说话的是褚宗铭,“与离渊的战事自然紧要,他的指示是在恰当的时候。”


    什么是恰当的时候?


    这就是让他们见机行事了。也就是说该不该下手、何时下手、下手的分寸在哪里全都由他们掌握。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阻止江都王立功或者说阻止他立下大功劳使其越到定安王前头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并非不能接受。


    褚之邑脸上的愤怒消退,替代的是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这说明他有在思考这件事情的可行性以及可操作性。


    与他同来的其余两人亦是如此。


    褚之彦与褚宗铭父子眼见如此,神色稍缓。至少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褚氏内部虽然有分歧,但依旧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褚宗锒眼神挣扎,即便是“在顾全大局的前提下再见机行事”,他还是觉得此事不可为。但在场的人,从他的父兄再到叔伯,皆同意了要做这件事情,他不同意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也没有立场和足够的地位去说不赞同的话。


    他在这间书房里存在着,却只能默默隐身。他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别人也似乎当他不存在。就如同这里伺候的婢女,他们想起来了才会招呼他一声,也不过是吩咐他去做一些杂事罢了。


    就这样,褚之彦等人敲定了在大衍与离渊的战事之中趁机给江都王使绊子从而达到阻止其立下令人瞩目的战功的意见。这只是初步意见,具体如何实施现在商讨并没有意义。


    这场褚氏内部掌权者的议事到这里紧要的都说的差不多了。后面的谈话更多的像是在闲聊,聊聊家中的小辈姻亲,近来的学业官途官途如何,是否可以提携某个上进的小辈,姻亲下属惹出事闯了点祸能否帮忙摆平,具体要如何操作,等等。


    这么一通说下来,时间很快就过去。等仆从过来提醒说午饭时间到了,几人才惊觉已快过午了。褚之彦留褚之邑三人用了饭再走,又带着两个儿子亲自送人至门口,目送他们登车或骑马离开。


    在折返回去的路上,褚之彦忽然问起了幼子褚宗铉,“他近日在做什么,可在家中?”他突然顿步转身,后头跟随的褚宗铭和褚宗锒赶紧止步,以免撞到他。


    褚之彦问话的同时目光扫过两个儿子,只在褚宗锒身上停留一会儿后便转向了褚宗铭,等着他回答。次子管不住幼子,长子却是行的。


    “眼下三弟不在家中,出门前说是同窗举办了品书会,邀他前往参加。”面对父亲的询问,褚宗铭不敢为弟弟说谎,但也尽量捡好听的说。


    褚之彦:“品书会?即便真有人办了这聚会,他会是去老老实实研读诗书的?”


    这话褚宗铭不敢接。一母同胞的弟弟是什么德性他不敢说全部了解但也知道八九分,品书会只是一个好听的说辞,真实情况八成是人不知跑到何处去厮混了。


    “这混账东西。”褚之彦对于幼子褚宗铉上一次因为“易田”闹出来的风波麻烦仍然余怒未消。近两年来褚氏在江都的处境逐渐艰难,江都王就等着抓褚氏的把柄,他每日处心积虑想着如何周旋保全家族,这混账东西倒好,生生将把柄递到对方手上。


    上一次的事情对褚氏虽说算不上伤筋动骨,可也很是丢了一次脸面,还连带着惹得不少人对褚氏生了不少嫌隙。虽然这些人不会因此与褚氏对立,但他们的怨气却不能放任不管,还是要耗费心神去抚平的,褚氏不免要出点血。而这事罪魁祸首是褚宗铉,大头不免要他们这一支出。而惹出了这样的祸事,褚宗铉不在家中反省竟还敢跑出去厮混?


    褚之彦想起这段时间以来褚氏内部对他升起的怨言与不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定定看着长子,面上覆满了冰冷的怒意,“你现在就去将他捉回来,压到祠堂打十板子,禁闭五日,只给他吃喝。若是让我知道你心慈手软放水,你也不用到我跟前来了。”


    这让褚宗铭想要求情的话直接咽了回去,面对父亲的冰冷严厉,他只能应下,“儿子遵命。”


    “你告诉他近来最好给我安分些,否则他也不必当我的儿子了。”褚之彦最后撂下狠话离开了,让褚宗铭和褚宗锒不必跟着了。


    “二弟不是得了父亲吩咐的差事么,也别闲着,尽快办好了也能给父亲分忧。”看着褚宗锒一直在旁边杵着,褚宗铭心里烦躁,说出的话语气也不好,甚至还夹杂着些许阴阳怪气。


    褚宗锒听了不以为意,这样的情况他也不是第一次面对了。对褚宗铭拱手,说道:“那弟弟这就告退了。”


    看着褚宗锒离开的背影,褚宗铭眼睛微眯起,眼里波光晦暗不定。这时他身边伺候的人上前来试探问道:“大公子,我们可要去寻三公子?”


    “怎么不去,父亲的命令谁敢违逆。”提起那个不省心的胞弟,褚宗铭心中躁气更甚,“你找人去将他带回来,不要手软,这事也不要传到老太太那边。他若是不服,就将父亲的话告诉他。”


    纵然是向来较为纵容褚宗铉的褚宗铭,这次也觉得褚宗铉这次因为“换田”惹出来的祸事有点大了。以前只是觉得弟弟年幼还不懂事,如今看来确实是太不懂事了。家中是何情形他不管,只知道自己厮混,长这么大了不知为父兄长辈分忧也就罢了,惹出祸事还要父兄为他擦屁股摆平。


    吃点教训也好,也该让他长长记性了。


    侍从连忙应下,心想这次三公子怕是又要吃一番苦头了,这次连大公子求情都没有用了。


    褚氏的谋划和糟心事前者百里漾这边尚且无从得知,后者则是并不关心,他明日就要启程去边境巡视了,今日白日处理完积压的事务之后,夜里则是在收拾行李。


    其实说是收拾行李,也基本不用百里漾亲自动手,有人帮他准备,柳姑姑不放心还重新检查了一遍,最后让百里漾看看是否还有缺的。


    百里漾正在擦拭一柄宝剑。细软的绸布抹上用以保养的油,均匀地抹到剑身的每一处,再拿捏一个合适的力度细细擦拭,最后再以崭新的绸布将剑身擦拭干净。剑身便雪白明亮,光可照人。


    “大王这剑甚好,出鞘则锋芒毕露,定能助大王立斩敌首。”颜漪在旁边帮着递东西,对百里漾手中的这柄剑多有欣赏赞美之意。


    百里漾见她似乎喜欢,正好剑也擦好了,将其往前递了递,“要看看么?”


    颜漪当然不会拒绝,她直接握上了剑柄,手腕反转间挽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漂亮剑花。从百里漾的角度看到了王妃映在雪白剑身上的精致漂亮的眉眼,透着一股飒爽的英气。


    第96章 剑


    百里漾看呆了, 回神之后赶紧凑到颜漪身边,一双浓眉大眼亮晶晶的,“七娘以前习过剑么?方才挽的剑花好生漂亮。”


    他想起定国公是武将出身, 教习儿女练武也属正常。只是此前他所见到的颜漪都是仪态端庄、气度高华的高门贵女形象,此时乍见她手提宝剑、出手即生花的飒爽洒脱之姿,不由得即惊又喜,甚至想让颜漪再舞几招剑式看看。但这样不是很好,虽然他很像在再多看看方才的那一幕, 所以他只是开口询问。


    “幼时学过一段时间, 后来就不怎么学了, 如今还记住一些简单的招式。”看着百里漾那双亮闪闪的眼睛,颜漪握住剑柄的食指微动摩挲了一下上面的刻花纹路, 眉眼微微垂下,目光落在了被周围的烛光反照出一片光亮的雪白剑身上, 轻声说道。


    “怎么不学了呢?”百里漾不免觉得遗憾,他看得出来颜漪在这一道还是有很不错的天分的, 半途而止实在是有些可惜了。他一直觉得, 在这个世道, 无论是什么身份多学点可以傍身保命的技能总归是好的,尤其是女孩子,任何时候都需要有能力保护好自己。


    颜漪道:“父亲事务繁忙,教导我们的时间愈来愈少。且随着年岁增长,我亦要学习一些其他的东西,渐渐的便没有那么多闲暇了。”


    百里漾忽然就哑然了。


    这个时代对于女子的束缚虽说相对前朝宽松了一些,但也仅仅只是一点而已,世俗对于女子的要求依旧还是贤淑贞静、相夫教子那一套。相比于下层的百姓之家,这套要求在世家权贵上层执行得更为严苛, 因为男性掌权者以这套标准来挑选妻子,所以这些权贵们的女儿日后想要得到好的姻缘就必须接受这方面的培养。


    纵然颜漪身为风气更为开放轻松的武将之后,也只是在幼年时享受了一段相对不那么受束缚的时光,长到一定年岁之后依旧是要迈入那一套培养体系之中去的。


    而所谓的“事务繁忙,无暇教导”不过是一种好听的说辞罢了。定国公有二子,走的也是武将武官的路子,听说武艺皆超群,自小是由定国公亲自操练出来的,怎么“无暇教导”的事情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


    百里漾一方面觉得庆幸,庆幸自己是投胎成了这个时代里的男性,虽然一开始是有点难以接受,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具身体的确给他带来许多优势以及红利,这已经是极好的天选开局了。另一方面,在看到如颜漪这样被束缚乃至限制住的女性,他又忍不住叹息同情。


    或许是百里漾面部神情过于生动,颜漪很轻易地就猜测到了他的内心所想,此前那种有过很多次的惊异好奇再一次出现了,她真的很奇异于身为江都王的百里漾会有这样出人意料且不符合身份的想法,也觉得庆幸与欢喜,心跳的速度似乎也变得更快了。


    “没关系的,若是还喜欢,我们现在学也来得及。”百里漾安慰道,他是真的觉得可惜。


    剑者,君子也。


    受前世看过的那些影视作品的影响,百里漾一直觉得在所有的兵器里剑的用法最是潇洒帅气。其实他这么想也没有错,于这个时代而言,这个认知也是大众认知。大家公认,剑,兵之君子也。许多人在参赴一些大型重要场合时,为了增加身上的威仪气度,身上往往是佩剑的。再往前百年,公卿大臣凡出门游宴,乃至入朝参政都是腰悬宝剑的。


    百里漾回忆着颜漪方才挽出的那个漂亮至极的剑花,若是真正将一套剑法舞下来不知道又是何等引人入胜的美景。况且这剑再是如何如君子端方也是杀人器,若是真的能做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该是何等的洒脱自如。


    这般想着,他心头不免都有些火热了。


    这人怎么一副如此希冀自己去学剑法的期待。颜漪不免觉得好笑,她唇角勾起的弧度让百里漾觉得早春明媚的春光也不过如此。


    “大王不会觉得女子习武过于粗鲁了么?”颜漪问道。


    “你怎么如此想?”百里漾讶异于颜漪的想法,转念想她应当是受了外界那些声音的影响,明明有所意动但却因为这些声音而踌躇心生退意,他放缓了声音,“Z这件事情应当取决于你的意愿与喜好,除你之外的其他人包括我都不是决定它的关键因素。”


    也就是说,即便是他也不会以自己的喜好意愿来决定颜漪学不学这个东西。


    颜漪听得心下微微动容,她大多数时候习惯了情绪内敛,这时候却生出了想要抱一抱百里漾的冲动。她也不是纠结犹豫的人,身随心动,两步上前就抱住了稍显错愕的百里漾,在他耳边轻身说道:“大王,嫁予你是我此生幸事。”


    香风扑满怀,此时的百里漾大概就是这个感觉。他稳稳接住了自家王妃扑过来的腰身,有一种被突然表白的惊喜,耳朵泛起了一股酥麻绵密的痒意,心里好像有千万朵花在同时盛开。他觉得自己的耳朵整个都在发烫,想要闪躲颜漪看过来的目光却不舍得挪开,“能娶到你,我也觉得是此生幸事。”


    王妃觉得嫁给他是此生的一件幸事,那他“礼尚往来”一下也不为过吧。


    某人红彤彤的耳朵上火热的温度都要传到她的脸上了。颜漪忍不住发出一声闷笑声,近距离的传导很快就引起了耳膜的振动,百里漾觉得耳朵更痒了,他忍住羞意,问道:“王妃,你在笑什么?”


    总不能因为他“礼尚往来”的表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就要恼了。


    “只是觉得大王很可爱。”颜漪依旧笑着回道。


    有时候总感觉他们两个人之中,百里漾才是那个小媳妇。可爱么,自然是很可爱的。颜漪想到了年幼时曾经喂养过的一只雪白色的小兔子,也是这般,她若是伸手摸上兔耳朵,那耳朵就会一抖一抖的。若是她现在伸手摸上去眼前的这只红耳朵,不知道会不会也抖一抖。


    想归想,颜漪还是暂且遗憾地放弃这个想法。


    现在还是先不了,日后总有机会的。


    可爱?


    每每听到这个词的时候,百里漾都有点想去照镜子的冲动。自从十岁之后,很少有人用这个词汇来形容他了。以前小时候还能凭借着肉嘟嘟的相貌被阿娘阿娘阿兄他们说可爱,而自从就封之后,这个词汇就与他没有关系了。如今在颜漪口中听到,甚至还不是第一次,他觉得惊奇的同时心里还有不可言明的欢喜和羞涩。


    她竟然说我“可爱”诶。


    但百里漾面上还是强撑板着一张脸,“放肆,怎么能这么说本王。”他还很少有地对颜漪自称了“本王”。他如今是治理一地的一方诸侯王,掌权数年熏染出来的权威气势已让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做到不怒自威,板起脸时更是能唬得一堆臣子畏惧跪地请求息怒,这还真不是盖的。


    偏偏颜漪不怕他,若不是顾忌着怕这人恼羞成怒不能戳破眼前这只纸老虎强装的“气势”,她都要再次闷笑出声了。她服软道:“好好好,妾身错了,大王能够宽恕妾身这一回么?”她说着求饶宽恕的话,语气里的惬意轻快却都要满满地溢出来了。


    声音透过耳膜的振动再次直抵百里漾的心里,这次连带着心脏都开始发颤发痒了。他的王妃少有的轻声软语仿若在他的耳边撒娇,再有气也会消散,何况也没有真的生气。


    颜漪这时已经松开了对百里漾的怀抱,温香软玉离开,他不舍也只是指间摩挲了下似在流连方才的感觉,面上轻咳一下,这下倒是不看颜漪的眼眸里,“也没有真的生气。”


    他将之前保养好的剑从颜漪手中拿过来收好,还没忘记之前的话题,“若是真的想学了,还得选聘一位剑术了得的大师进宫来教授。只是目下江都还没有符合条件的合适人选,还得令人慢慢寻摸后再登门重金礼聘……”


    百里漾的思维发散,一下子想了好多,首要的一点就是——要学就得学最好的,只有三招两下的花架子还不如不学。他看着颜漪,目光灼灼,自带两丈厚的滤镜,“古有公孙舞剑,一舞剑器动四方。王妃若学成,一定不逊色于她。”


    “公孙舞剑,一舞剑器动四方?”颜漪没有多在意百里漾的夸赞,反而是关注到他用来夸赞她的比对对象,都用上“古有”开头,那么这位姓公孙的剑术大师必然在典籍上是有记载的,那么,怎么她一点都没有听说过呢?


    面对王妃疑惑看来的目光,百里漾心里一个咯噔,有点麻爪了,一不小心就把前世的记忆给带出来了。这个世界可是没有公孙娘子这个人的,自然也就不会有“一舞剑器动四方”的说法了。总不能说这是他上辈子从接受的教育之中知晓的吧,没办法只能打哈哈企图含糊混过去,“偶然在随手拿的一册残简里见到的。”


    这话明显说不通。颜漪知道他没有说实话,但这不是非要刨根问底的大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也无可厚非。故而她虽然好奇,但也只是压下了自己的好奇心,也不会追问残简还在不在这种无意义的问题。


    第97章 出发之前


    “那就辛苦大王帮我寻觅名师教导了。”颜漪先谢过百里漾, 也等于是表态了自己继续学习剑术的意愿。能够寻求途径使自己变得强大,很少有人会拒绝这样的诱惑吧。别人不知道,但她肯定不会。况且经此一遭, 这件事情也算是在百里漾这里过了明路。


    看着眼前人笑靥如花,百里漾心里也很高兴自家王妃对他的信任,他恨不得立即就请来一位剑术超绝的剑师进宫来,但理智上他也知道这事不是一时之功,一时半会儿还真就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他又想给颜漪找最好的剑术师父。


    颜漪当然也知道这事急不来也不能急, 当前最要紧的事情也不是给她找一个剑术师父, 而是边境和离渊的大事。她从百里漾的手中再次拿过了那柄剑,走到旁边的剑架边将其放上去, 回身说道:“时辰不早了,大王是该歇息了。明日不是还得动身前往边境么?”


    百里漾顺从着被她拉着来到了床榻边, 也顺从着躺下,看着她给自己盖上被衾, 两只手搭在胸口位置上被衾的边缘压住, 眨巴着眼睛, 让颜漪有种这人似孩子般乖巧这样的不可思议的感觉。


    无奈,颜漪只能伸手盖住百里漾的眼睛,声音轻柔,“大王,你该歇息了。”


    眼前视线忽然被遮挡变成了一片黑暗,百里漾并没有闭眼,而是问颜漪,“王妃不困么?”不久前他看过滴漏,这时候已经不算早了, 按照以往的作息习惯,他们都该睡下了。难不成王妃还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处理么?


    似乎也没有吧,王宫的事务虽然也多,但这么些年下来早就形成了一套平稳有序运行的方法和规矩,之前又是柳姑姑在管着的,王妃只需要从她手中接过并习惯适应即可,前期需要花费的精力可能会大一些,但是,现在不该是好起来了么?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不睡,眼睛还睁着眨着,睫毛像小刷子一样不时轻扫过掌心最肉嫩的地方,带起了一点痒意。颜漪不得不收回手,重新对上百里漾的眼睛,顺带阻止他的思维发散,“大王的行囊,我还的去检查一番,未免有什么遗漏?”


    她掂好被角转身要走,却被百里漾抬手拉住了,他笑,“那些东西我都检查过了,没有缺的了。”手腕上微微用力,人就被拉着扑倒了百里漾的怀里,还没有来得及惊呼,颜漪就被稳稳接住她的百里漾以吻封箴。


    从湛京启程回来,一路舟车劳顿,回到江都之后又各自忙着处理事务,两人都有点脚不沾地的感觉,好不容易有一点闲暇都是挤出来的。明日百里漾又要赶往边境巡查军务,预定行程是一个月,但是这种事情变数很大,并不在大多数人的控制之内,一个月只是比较好的预期。即便之后百里漾能够处理完边境的事情回来,那也是至少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这也就意味着他与颜漪至少要分离一个月的时间。


    不舍么?自然是不舍的,但不能不去。


    加上今夜百里漾见到颜漪随意潇洒的剑舞,他心里的悸动就如浪潮,一个浪潮接着一个,最终形成了滔滔海啸。他克制不了对颜漪的喜欢,从心理到身体都是。想到明日就要离别,百里漾顺从了自己的内心。当然,他也会尊重颜漪自己的意愿。


    而颜漪的反应是,从一开始因为身体失去平衡紧紧抓住百里漾的衣襟到后来的渐渐松开,也是接纳了百里漾对她做得一切,默许了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清晨,天光乍起,但没有完全驱散昨夜的黑暗,还剩下薄薄的一层,叠加在一起使得这天色像是被蒙住变得朦胧不清。视野所及不算很清晰,但鸡鸣三声之后,已经有人起床洗漱,开始了新的一日的忙碌。


    人醒了,这座江都郡城也跟着醒来了。


    位于江都郡城南城的静水巷从寅时开始,各户人家院子里就有了大大小小、不一的动静。这里是江都郡城稍边缘的区域,大大小小居住着二百多户人家,而这些大多数是平民百姓人家。不少人家做着小本生意,天不亮就要起床准备这一日的营生,或者家中成年的男人要赶着去上工,家中妻子老母要早起准备给他们这一日的吃食带去。


    各家各户的院子里都升起了白色的炊烟,男女老少声音渐渐多了起来。在静水巷东侧的一户小院子里,主人家也醒来,洗漱穿衣之后,临行前最后检查一边自己的行囊确保没有遗漏该携带的东西。一刻钟之后,确保无误之后,他打开了房门,跨步而出,还没有走出院门,听到了背后房门打开带出的“吱呀”声。


    “二郎你等等。”一个两鬓白霜的中年妇人急急喊住了儿子,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要递给他,“这些炊饼是我昨夜里烙好的,你拿着路上吃。”


    “娘您怎么还连夜做了这些?不是说了您不用操心,我是随大王外出办差,一路上怎么还能没有吃食。”傅殷连忙回身走到罗氏身边,接过了那包炊饼,隔着油纸还能感受到一点食物的温度,猜到母亲怕是刚歇下不久。昨夜他睡得沉了,这些他竟然都不知道。


    感动之余,傅殷不免说道:“您忘了之前大夫怎么说的?您的身子骨需要好好静养,那些体力活您都不要做了。我现在是官了,养得起您也养得起家,您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把身子的亏损补回来。”


    “我知道,那些活计我都不会再干了。”罗氏看着一身行装即将远行的儿子,心里自然不舍,但也知道这次能够随大王出去办差是儿子一次极为难得的机会,她不愿意拖累儿子的前途,也不想儿子在外还要因为担心她而分神,满口答应下来。


    只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罗氏想到儿子这次至少要离开家一个月,哪有不牵挂忧虑的,人还没有出门就担心上了,叮嘱道:“遇事不要出头,大王让你做什么只管听命就是。”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甚至都不识得几个字,唯一会写的字就是自己和儿子的名字,还写得歪歪扭扭。她不知道儿子这次外出办差要做什么,也不明白官场里的生存博弈之道,她只是单纯地向儿子传授自己这些年不怎么平顺的生活积攒下来的生存之道。在她极其浅薄的认知之中,大王这样的存在就是天一样的存在,儿子只是一个小官,凡事听大王的话就是。忠君总是没有错的。


    “阿娘您放心,我有分寸。”傅殷并不觉得母亲罗氏絮叨,所有的话都耐心听了也都应下了。他自然不会与罗氏细细说清楚这件差事以及背后的门道,真说了只会吓坏她,但他临行之前也有一些话要与罗氏说。


    傅殷道:“我走之后可能会有一些人打着一些名义上门拜访,您不必拒绝,但若是他们提出什么要求您也绝对不能答应,尤其是我的婚事。”


    他说的尤其郑重严肃,连带着罗氏也紧张了起来。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罗氏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身的见识远远赶不上儿子,于是选择听从儿子的话,并保证道:“二郎你放心,娘不会给你随便定下媳妇的,总要你自己喜欢才行。”


    “新的宅子已经物色好,派人在打扫整理了,过几日就有人请您过去住了。等我走后就会有人来照顾您,您在家好生等儿子回来。”傅殷说完这些,朝罗氏躬身作别后就打开院门,骑马离开了。


    罗氏连忙追出去几步,站在院门口,只看见儿子骑着马的身影渐行渐远,远远的还能听到马蹄的“哒哒”声在巷子里回响,但很快就被其他嘈杂的声音盖过了。


    眨眼间院子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人,想到儿子至少一个月不得归家,罗氏不免惆怅,但也没有惆怅多久,左邻右舍听到动静又看到在门口送别儿子的她,一个个的都围上来说话了,言语之间万分热切,张口就是问傅殷这是要去哪里。


    好几个月了,罗氏面对这样的热情仍然是有些适应不来,但她也是知礼的人,大家又都是街坊邻居,住在这里这么久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不好不回答的,所以她几乎是一一回答了,“好像是上官派他去外地办差,具体什么,我一个妇人哪懂这些。”


    “你家傅殷可真是出息了,听说他又升官了,看着前途就一片大好。你可真有福气,日后就等着享福了,这么多年的辛苦也算是到头了。”


    “那是马吧?我这辈子就没有见过这么俊的马。真是不得了,还是老嫂子您有远见,当初再苦再累也要坚持送你家二郎去读书。你家二郎也真是争气,不仅进了郡国学,学业还尤其优秀,年纪轻轻就当官了,还受到了那些大官的赏识。日后可千万别忘了我们啊。”


    罗氏前半辈子基本上没怎么听过的好听奉承的话在这几个月里听到耳朵都快要起茧了,她如今每日出门或者是站在门口被人看到之后都要经历这么一遭,听多了都有些麻木了。不过她也是好脾气,无论这些人说什么都好声好气地应着,直到有人说到傅殷的婚事。


    “你家二郎的年纪也不小了,他长相俊朗,如今又做着官,怕是不知道有多少小姑娘想着要嫁给他,你不帮着物色一个,来年好抱孙子孙女么?”


    冷不丁有人提起傅殷的婚事,罗氏的脑子一下子就警醒了。她可是还记着前不久儿子临走时嘱咐她的话,无论谁谈起他的婚事,都不要答应,一切等他回来再说。于是她说道:“他的媳妇自然要他喜欢才好,我见识短,哪能替他去挑。”


    罗氏这样的话必然不能打消这些人的热情。


    如今这整个静水巷谁不知道傅殷出息了,成了官身不说,听说还得了大王的赏赐,眼看着前途无量,直接成为了这里所有人的金龟婿,不少人都动了心思想要将女儿嫁给他。虽然知道自家的身份已经与傅家完全不匹配了,人家都是官老爷了,不找那些大家小姐还回头娶他们这些小门小户平头百姓家的女儿,但万一呢。傅殷母子俩怎么说也在这里住了许多年了,他们好些人也算是看着傅殷长大的,有这样的情分在,试一试又怎么了?


    如果能成,那就是天大的好事,连带着自己家都要发达了。


    人性如此,无可厚非。况且傅殷又长得好看,从前还是穷书生的时候就有不少小姑娘暗搓搓地喜欢他,何况如今。


    面对这些如同媒人一般要给她介绍儿媳妇人选的人情邻居,罗氏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应的。她也只是与这些人说着一些含糊的话,久而久之,他们也知道自己说干了嘴皮子也改变不了她的态度了,再怎么想让傅殷当女婿也只能悻悻离去。毕竟,一家子还要干活找营生,不能将时间全然耗在罗氏这里。


    这边傅殷因离家外出办差辞别母亲罗氏,另一厢的王宫之中也是一派离别的情形。承运殿前宽大的广场之上,数百甲士整装待发,为首之人手持黑底赤龙王旗,森森铁甲在光照下反射出一片刺眼的光亮。


    这些都是从王宫侍卫以及江都各处衙署军队之中精挑细选出来随同江都王此次巡视边境的精锐之士,此刻已集结完毕,正在等候出发。


    第98章 抵达


    永延殿内, 百里漾穿衣已毕,正对着等身高的铜镜整理袍角,余光瞥见不远处床榻上正在熟睡的王妃, 脸上神情放缓,柔软无比,放轻脚步,走到床榻边缘挨着,静静盯着熟睡之人的面容瞧, 伸手拨开覆在她面容上的一缕散碎的青丝。


    瞧见王妃眼下显出一点青黑之色以及被衾之下瓷白的锁骨肌肤上露出的一些红色的痕迹, 百里漾难免心虚脸热, 因为这都是他昨夜弄出来的“杰作”。这个年纪最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以前他没觉得有什么, 可每每将人拥入怀之后,后续的就往往不怎么受控制了。


    谁也不知道此时百里漾面上的幽沉之下是一片懊恼。初禾在一旁看着, 面上是欲言又止,不知道是否要过去唤醒王妃起身给即将远行的大王送别。她纠结了好一会儿, 随后决定放弃这个念头。大王都不愿意打扰王妃休息, 她若是过去惊扰了, 怕是要受责罚的。


    初禾站得远些,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尽量不让自己的存在打扰大王王妃此刻的温存。距离出发的时辰还有一段时间,届时她再提醒大王便是。她关注着时辰,眼看着时辰要到了,她正要出声提醒,却见大王从袖口掏出什么放到了王妃的手里。正疑惑着,大王已起身朝殿外走去,她忙跟上去恭送。


    “我不在的日子要好生照顾好王妃, 不得有任何闪失。”跨出殿门后,百里漾看了初禾一眼说道。


    “是,奴婢必当万分用心伺候王妃。”初禾浑身一凛,当即垂首道。


    颜漪是听到沉重悠远的号角声才悠悠醒转过来的,她的意识从混沌逐渐变得清醒,意识到这号角声是因为什么而想起时,她有一瞬间的慌乱,掀开被衾起身的动作引得外间的初禾进来,喜道:“王妃您醒了?”


    “大王出发了,为何不叫醒我?”颜漪眉头蹙起,这是王驾仪仗出宫才有的号角声,也就是说百里漾这时候已经出发了,她赶不上送别了。


    初禾见王妃似是动怒,忙说道:“大王吩咐不让打扰王妃安睡,奴婢便没有如时唤醒王妃。”她自是知道王妃想要送别大王,只是大王不许还一直在床榻边守着,她也没有法子。


    “罢了。”颜漪也只是一开始恼自己睡得沉没有能够起身为百里漾送行,百里漾不让初禾叫醒她,这事也不能怪在初禾身上,要怪只能怪已经离开的某个人。


    若不是,若不是……


    初醒时意识还混沌,身体的知觉也没有完全跟上来,那时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人已经彻底清醒了,衣襟滑落看到自己身上的一些昨夜胡来留下的痕迹,加之身上确实酸软,红唇轻咬,恨不得百里漾就在眼前咬他一口。眼下是咬不到了,倒是想起昨夜忍不住时捉了那人的手臂来狠狠咬了好几下。


    可心里恼过之后,看看这这因为空旷而显得空荡的寝殿,身边也只有初禾,颜漪心中的气恼很快就消散了,反而是想着这会儿百里漾是不是已经出了江都郡城门。这时即便是想追去城门看看也来不及了,颜漪心绪也只是低沉一会儿,便让初禾伺候她洗漱穿衣。


    她的手掌微微使力撑在床榻上起身,忽然发觉掌心下硌着一个小东西,翻开被衾拾起放在掌心里细看,顿时默然了。


    初禾更是讶然,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这是大王的私印吧。”


    此物四四方方,寸余长宽,材质为金,上有玄龟盘卧,底部刻有“江都王玺”,此时正静静卧在颜漪的掌心之上。金印,还是百里漾的私印。这显然是百里漾在临走之前留下来的,用意如何,再明显不过了。


    初禾再次震惊到不知道怎么言语了,只好默默看着自己的主子。


    颜漪盯着掌心上的那枚小金印看了许久,轻轻吐出一口气,“取我的荷包过来。”她眼眸含笑,手上轻轻摩挲着小金印,之前的恼意通通消散,心里却空空,有些想那人了。


    江都国有四郡之地,从南向北分别是平川郡、怀郡、江都郡、赤岭郡,四郡之中只有赤岭郡靠近离渊,所谓的江都边境即是赤岭郡最北的区域,那里过去就是离渊。为了防范离渊来袭,高皇帝即位后在此地修建了城池并驻兵在此以守卫边境。


    百里漾他们此行就是从江都郡至赤岭郡最北处,直线距离七八百里,虽说走的是官道,但这时候的路没有百里漾前世时的平坦,真走起来这个距离少数也要增加一倍,即便是急行军也要走上两三日的时间。此行是为了巡视边境,也没有必要急行军,但速度也不会慢,按照出发前的打算,他们要在三日之后抵达边境。


    一日后,百里漾等人进入了赤岭郡境内。途中经过一处溪流,旁有林木尤葱郁,却杂有叶黄如金,景致绮丽,令人眼前一亮。一群人当即决定在此处歇脚。因是暂作休息,停留不久,一行人多是去溪流取水,就地坐下或半靠着躺下,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充饥。


    “这才出来一日而已,心里就怪想家的,真是奇怪。”崔栋挑了一根果露在地面的树根坐下,嘴里咬着干巴巴又冷硬的干粮,觉得没滋没味的,感慨上了,“还是家里的饭菜香啊。”


    干粮为了能够达到易储存不变质的效果,很多都做了脱水处理,干、硬是基本,只是保证最基本的裹腹需求,自然谈不上味道多好。本来百里漾也是这么吃的,听崔栋这么一说,顿时捡了一块小石子扔到他脚边,没好气地说道:“吃东西还恁多废话。”


    百里漾一看崔栋那“狗狗祟祟”的眼神就知道这货想干什么,在崔栋快速伸手过来探他的干粮时及时一个“战术后仰”避开了,又扔了一块小石子过去,“干什么,我们拿的不都是一样的。怎么,别人手里吃的才香是吧?”


    “看看也不行。”崔栋悻悻收回手,刚要说什么突然鼻子动了动,似乎是闻到了什么,“等等,我好像闻到了一股香味。”


    香味?周围又没有人生火埋锅做饭,哪里来的香味,他怎么闻不到?百里漾不说话了,看着崔栋这闻闻、那嗅嗅的,突然盯着一个方向猛瞧。


    似乎是确定了什么,崔栋一下子就乐了,与百里漾说道:“我知道香味是从哪里来的了。你等着,我过去瞧瞧。”放下干粮,拍拍屁股就跑了。


    百里漾抽了抽嘴角,不是吧,这货该不会是去抢下属的干粮吃吧?


    崔栋没过多久就跑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两个炊饼,准确的说应该是嘴里叼着一个,手里拿着的那个递给了百里漾,嘴里声音有些含糊道:“快拿着,这味道可香了,我就弄来两张。”


    “你从哪里拿来的?”百里漾接过炊饼,入手就发现这张炊饼质感很是酥软,香味也勾人,让人忍不住吞咽口水,便知这不是此行出行准备的行军干粮,是一些人自带的。


    百里漾这次出来巡视边境带了不少人,除了负责随行护卫的五百甲士之外还带了一些官员。这么一大群人出来,还有数量不少的马匹,行程虽短,但加起来所需的吃喝嚼用也是很客观了。这些都由有司准备并在出发之前分发到每个人手上。


    有条件的也可以从家中带干粮吃食,但随行的五百甲兵之中很大一部分皆住在军营,这次出来只能吃有司派发的行军粮,除了个别官衔较高的将官有这个条件自带之外,还有就是这次随行的一些官员。崔栋这两张炊饼八成就是从这些人中的某一个手里薅来的。


    “嘿嘿,你猜我是从哪里得来的?”崔栋故意卖关子,他就是笃定百里漾没有看见他从谁手里拿来的炊饼。


    百里漾懒得理他,省得这货越理越来劲,反正这货用不了多久也会说的。他低头咬了一口炊饼,有面食的软和又带着点嚼劲,油而不腻,令人口齿生津。尤其是有干粮对比,这块炊饼简直是人间美味。


    崔栋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观察百里漾的神情,看他的一点面部小动作就知道他是喜欢吃的,眉头得意地扬起来,“怎样?我拿来的东西焉能不好吃。这是傅殷从家中带来的。”


    “傅殷?”百里漾听到这个名字略有意外,但这不代表他对这个人彻底没了印象。


    几个月前褚之彦之子褚宗铉搞出来的易田事件,让这人凸显了出来,因为他是范国相引荐的人,加上表现确实突出,百里漾当时还赏赐了傅殷二十金。百里漾记得易田之事后,傅殷被调去了管刑狱的衙署,也算是升官了。之后傅殷如何百里漾就没有多少关注了,不过这次巡视边境,傅殷能够被选出来随行,也足以证明了他的优秀。


    “听说是傅殷母亲知道他要外出办差,连夜烙了让他在路上吃的。”崔栋说道,三两下他就将一整张炊饼吃完了,还意犹未尽地把目光转向了百里漾手中的,那眼神就很想吃。


    “……”百里漾无语至极,伸脚踹了崔栋一脚,骂道,“你还能不能要点脸了,人家母亲担心儿子路上吃不好才连夜赶着做的炊饼,你倒好直接抢了两张过来。”


    崔栋过去说要吃谁手上的干粮,谁还能不给么。去时路上的行程也不过两三日,即便按照一日三餐来计算,傅殷母亲给傅殷烙的炊饼数量是算好的,顶多也就十张,这货直接就拿了人家两张过来。


    “诶诶诶,怎么能说是去抢呢?”崔栋挨了百里漾不轻不重的一脚不干了,为自己辩解,“我是很友好且和善地过去询问,再说了,我也没有吃独食,你这不也吃上了。”


    也就是说,真要是说“抢”,崔栋是亲自过去“抢”,得到手的东西也分给了百里漾一份,等于说百里漾是“共犯”。这是把百里漾拉下水了啊。要么百里漾改说法,要么他就要承认自己是“共犯”。


    百里漾无力了,真心觉得崔栋这几年跟着一道来江都属实是放飞自我了。没有了舅父舅母的管束,可把这家伙给浪的,这货要是去混纨绔子弟的圈子,一定是当大哥大的那个,混出湛京小霸王或者是江都小霸王的名头绝对是手拿把掐的。


    懒得理崔栋,百里漾专心吃着自己手里的炊饼,心里倒是将傅殷这个名字再次记住了。


    这边是百里漾与崔栋插科打诨的笑骂声,其余人偶尔看着也没有什么人敢过去,但内心却是无比渴望的。这很正常,那边的两位一个是江都王,一个是崔都尉,谁人不想在他们面前露脸呢?可没有人敢无故或未经传召过去,那是逾矩冒犯,是要被军法处置的,少说挨三十军棍。


    由是如此,此刻围在傅殷身边的人皆对他羡慕不已。方才他们可都看见了,崔都尉跑来问傅殷要炊饼,直接拿了两张,其中一张可是给了大王。大王少不了要问炊饼的来处,这不就让傅殷在大王面前露脸了么。哪怕没有叫人过去,名字肯定记下了。


    一张炊饼而已,一些人何止是羡慕,简直都要嫉妒了。


    羡慕的人有,但好奇的也有,纯粹是好奇傅殷母亲给他做的炊饼有多好吃,连崔都尉都闻着味过来拿走了两张。他们闻着也香,连手上的干粮都食之无味了,但看着没剩几张了,不好意思问傅殷要,不过夸了两句“伯母的手艺真好”。


    扼腕叹息,他们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招,怪不得人说这读书人的脑子就是好使。


    傅殷边笑着应付这些人,目光投向了远处江都王的所在,垂眸看到自己手中的炊饼,心中感叹是阿娘给他带来的好运。他也没有想到崔都尉会过来问他要炊饼,但这对他无疑是一件好事,使得他又一次间接在大王面前露脸。


    在江都,要想往上走无论如何都绕不开一个人——江都王。一个江都官员若是能够得到江都王的赏识,那么他的仕途不敢说绝对一路顺畅,也不会出头无望。尤其是像他这样无出身无背景、从底层出来的人,若想出头只会别的人要难上十倍甚至百倍。


    而让江都王记住他的名字仅仅只是打开了一个好的局面,接下来他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之前褚氏子的易田事件还不足够,他需要更进一步地证明自己。


    暂做休息之后,百里漾等人重新赶路,在次日黄昏时抵达了赤岭郡下辖的永定县。这里即是江都的最北处,再往北过去就是离渊。大衍在此处驻有重兵,以定襄将军为首,以抵御离渊的进犯。


    江都王要来此地巡视,事先永定大营已收到了消息。以定襄将军褚之邑为首,在大营之外恭迎百里漾等人。那象征着王驾的旗帜伴随着滚滚烟尘和阵阵马蹄声出现,这些人皆精神一震,再次向前一段距离迎接,在为首之人勒马前半跪行礼道:“末将等恭迎大王。”


    百里漾勒马,居高临下看着这群军将,目光在定襄将军褚之邑身上停留了几息后,说道:“诸位将军免礼。”


    这些人起身之后,百里漾与崔栋等人也下马,一群人簇拥着百里漾进入永定大营。褚之邑表示大王一路过来辛苦,已将主帐腾出,请大王前往安置休息。百里漾拒绝了,说主帐乃一营之要,如今时局敏感,不好随意变动,给他另设营帐便是。褚之邑目光微闪,面上即可应了,当即令人去准备,请百里漾去主帐休息等候。


    百里漾则道:“此前离渊来犯,仰赖我军将士奋勇杀敌,卫我边境,才得以使离渊退走,亦有不少将士伤亡。他们为大衍流血献身,如今何处,本王理当探望。”


    永定大营的军将们闻言相互对视一眼,随后齐齐称赞百里漾仁义,爱恤士卒。这样的事情,没有人也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拦着不让百里漾去。于是褚之邑走在前,领着百里漾等人往伤兵营去了。


    伤兵营不算很大,伤兵的人数并不算特别多。此前的战事虽是离渊突袭,但永定大营这边在一开始的慌乱过后在将领的带领之下迅速组织兵力进行有效对抗,将离渊骑兵打跑,故而伤亡并不算严重。呈报给百里漾的军报上显示的数字是,轻伤一千二百余,重伤六百余,阵亡四百余,前后加起来两千余人。


    这军报上的轻伤指的是战后经过治疗依旧能够上战场杀敌的,重伤则是指因伤致残或脏器等重大损伤不能再上战场的,而阵亡的则是彻底没了性命。阵亡加上重伤不能再上战场的总共千余人,这些构成了离渊来犯致使永定大营直接损失的兵力。


    如今还在伤兵营之中的则是那些在战役中身负重伤的将士们。他们侥幸从鬼门关中逃得一条性命,但大多数人都留下了不可逆的终身损伤,日后即便是卸甲归田了,基本上对家庭劳作也不会有什么大的贡献,甚至很有可能成为家人的负累。这些士卒绝大部分都是平民百姓出身,重伤从战场上撤下来之后一直在伤兵营中养伤,想到未来要面对的惨淡人生,他们的心情一直很沉重,面上大多数时候都是愁云满布,提不起一丝笑容。


    他们这副样子是打不了仗的,军营也不会这样一直养着他们,等他们的养伤好了,必然是要按照规矩遣返回原籍的。如今他们唯一能够想的事就是希望朝廷派发给他们的遣归银能够高一些,最好能够赐予几亩良田,这样即便回去了后半生也能有一点依靠。


    “都好几月了,究竟要怎么安置我们,一直没个说法。”


    伤兵营之中,类似这样的话题一直有人提起,但此前都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时间越久,让他们心中越发的没底以及忐忑不安。他们都已经这样了,后半生大抵是没了指望,如今就等着派发遣归银给他们,可是迟迟没有动静,让人如何心安。他们大多都是底层士卒,没有什么消息来源,只能等,可等待永远都是一件煎熬的事情,因为充满了不确定性。


    一会儿有消息说他们的遣返待遇按照以往,一会儿又说不如以往,一会儿又说要比以往高出一些。变来变去的,一直没有一个定数,让他们的心情上上下下的,实在是煎熬。


    “不只是我们的遣归银,还有军功,相应的奖赏一直没有发下来。”角落里,有个躺着缺了左胳膊的士卒艰难地翻过身来,说了这么一句话。


    周围静默了一瞬,很快有人惊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连军功都没有赏赐下来?”


    这话一时间引起了议论纷纷,一堆的声音之中传出这么一个声音,“据说是上报给了大王,之后便没了消息。”


    第99章 伤兵营


    营帐里又为之一寂。


    这些兵卒倒不至于认为江都王会压下、削减甚至是吞掉他们的遣归银或抚恤金。他们自小接受的是“天地君亲师”思想教育, 江都王是君,在江都就等于天。而仁君爱民如子,加之江都王就封之后向来勤政不怠, 素有惠民之举,在江都的名声一直很好,这些兵卒即使真的遭遇遣归银被侵吞之事,也不会认为是江都王所为,必有奸佞小人从中作梗, 欺瞒大王。


    但这些兵卒现在想的不是这个, 他们想的是这事都报到大王那里知道了, 说明大王重视他们这些伤兵,此时个个的激动之情都溢于言表。


    “大王, 大王是要7给我们加遣归银么?”


    “大王,他会来看我们么?”


    一开始不知道后面这句是谁说的, 营帐里的空气再一次停滞寂静了。距离近的人听到了,短暂的沉寂之后, 齐齐看向了那人, 没说话但眼神很直白, ——你是疯了么?竟敢奢望大王来看你。


    那人被这么看着瞬间没了底气,也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了,嘴巴张了张,呐呐道:“我、我也只是想想,知道这是不、不可能,只求我们的遣归银能多发些就好了。”


    人有妄想,但妄想过后也知道不可能,否则怎么叫做妄想。更切实际的遣归银才是他们该想的,他们所求就是银子以及能够保障后半生生活的良田、免赋税等东西。


    “有大王关注, 至少不用担心我们的东西克扣了去。”他们大多都是底层士卒,平日里受到上层欺压,被扣了军粮饷只能忍耐退让。可如今他们都伤了残了,后半生就指望着这点银子东西了,若是还被克扣侵吞,他们还不如多杀几个离渊人、直接战死来得痛快。


    这么一想,他们眼里都有了光,因为他们确实觉得有大王在关注,他们银子不会被克扣掉了。


    “吵嚷什么呢?”营帐的帘子被大力猛然掀开,一名校尉走了进来,冷肃的目光往四下一扫,伤兵们顿时安静下来,不敢言语了。


    “没说什么,这不是弟兄们即将返乡,日后十有八九要见不着了,想着这时候多说说话。”一名百夫长见状站出来赔笑着说道,又问,“曹校尉怎么有闲来卑下们这了,可是我们的遣归银要发下来了?”


    眼看着这些伤残兵卒一个个的目光都看向了他,曹校尉心下冷笑了一声,若是平时他少不了要骂一顿,这会儿却来不及与这些人计较了,顺着什长的话说道:“遣归银很快就能发下来,你们也不用着急。也不知道你们走的什么运,大王竟然要来这里看望你们。”


    伤兵们刚为遣归银的消息为欢喜雀跃,马上被下面的消息镇住了,一开始狂喜瞬间转变为疑惑、不可置信,“大王怎么会来,校尉莫不是在诓我等吧?”


    “大王何等尊贵之人,岂会来到我们这地方?”


    “大王当真来看我们?”


    伤兵们不相信,哪怕原先有想过大王来看他们,可实际上他们自己心里都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出现。


    曹校尉哪里知道大王为什么会想来看伤兵的情况,他心里也恼得厉害,可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很快就会到这里。他提前来就是为了震住这些出身低下的卑贱之人,让他们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肃静,王驾不时便至,尔等准备接驾。”曹校尉凶狠带着浓浓警告的目光再次扫视过这里的每一个人,“大王此次巡视边境,事务繁忙,时间何等宝贵,能抽出片刻闲暇驾临此地看望尔等,尔等自该知情知趣,懂事些,别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耽误了大王功夫才是。”


    伤兵们被他警告更似威胁的眼神以及这一番看似平淡却含着深意的话震颤得基本瑟缩回去,原先的惊喜激动如同被一盆冰冷刺骨的冷水浇灭,剩下的只是惊惧。


    曹校尉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最后再扫过一些人的脸,眯起的眼睛配上里面的冷色,显得格外狞厉,也成功震慑住了这些伤兵们。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想到江都王就快到这里,曹校尉一掀帘帐,匆匆走了。留下这群伤兵沉默着面面相觑,有些茫然,有些恐惧,有些愤怒,更多的是无力妥协,最终选择了退缩。


    等百里漾来到伤兵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群对他的到来不胜惶恐、感激却惊疑不安的伤兵们。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对敌纯粹就是物理意义上的攻击,比拼的是武力,拼的是谁更狠更豁得出去,一旦畏缩只有死路一条。从战场厮杀抬下来的伤兵,重伤者缺胳膊少腿是很常见的,更有甚者面容都被狰狞的伤痕毁掉,瞧着极为可怖。


    入目皆是如此,好些伤兵包扎的布带上还残存有血迹。百里漾心下震撼又涩然,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但每次都是难忍心酸和悲悯。


    当百里漾上前询问他们的伤势时,因为彼此地位的天差地别,这些伤兵无不表现出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姿态,眼里却是激动得泪花闪烁,嘴唇颤动着说着磕磕绊绊的话回答。


    无论百里漾问什么,他们都说好,说他们从战场上撤下来后医匠救治及时,上面的将军也不吝药物给他们,吃食都比往时好了许多,快赶上顿顿有荤腥了。


    百里漾身边此时随行的很大一部分都是永定大营的将官们。听到百里漾询问这些伤兵的问题问得如此之细,大到粮饷物资派发,小到每日具体煮了什么菜色,不少人忍不住眉心重重一跳,紧紧盯着被询问到的伤兵,心下也重重擂起了鼓。等如愿听到想听的答案时,心口提起来的大石头才落回原位。


    可这也何时是个头?江都王每问一次,他们都要提心吊胆一次,如此反反复复,还没怎么着就要这心脏就受不住了。


    “你可是有话要对大王说?”崔栋对于眼前的景象见怪不怪,他陪同在百里漾身边,看着这些伤兵害怕、磕磕绊绊地回话,几乎不做声,见有些人都怕得直打哆嗦了,他才出声几句缓解气氛。


    崔栋年轻又长得不差,因为从小是被崔大将军扔到军营里从小练出来的,在军营上下都混得开,他很懂这些兵卒们的心理,知道他们敬畏百里漾,三不五时说话替他们解围、缓解紧张。


    伤兵们不知道崔栋是谁,但看到他是跟着大王来的,估计也是不得了的大官。若是换作平时他们面对的是崔栋与他们说话也会一样会害怕,可现在眼前有个江都地位最尊崇的百里漾顶着,他反倒没这么显眼了。因为他偶尔说几句松快话缓解气氛,一时间伤兵们看他都是感激的眼神,觉得他和善可亲。


    乍听闻他主动开口询问,被询问的伤兵一时愣住,待反应过来后神情激动,很想说些什么,冲到嘴边的话却在余光扫到面前的那一群人之后生生咽了回去,只垂首道:“没、没有,只是小人头一次见到真的大王,不敢相信罢了。”


    崔栋闻言挑了挑眉,扫了一圈这些永定大营的将官后,与百里漾对视一眼,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百里漾便也当做不觉有异。


    “大王,这些兵卒子都是些粗鄙之人,有幸得见大王真颜,激动之下不免惶恐不安,笨嘴拙舌,未免有失礼冲撞大王之举,还请大王勿怪。”短暂的安静过后,褚之邑站出来说道。听着像是在这群伤兵们解围说好话。


    他一开口,立马有人站出来劝百里漾道:“大王仁善,爱民如子,以千金之躯驾临此地,是伤兵之幸亦是我等之幸。只是此地难免污糟,若是因此损伤大王贵体,我等实是惶恐难安。”


    此言一出,赢得纷纷不少人附和,就连百里漾自己带来的人之中也有不少赞同的。


    这时候的人信奉古人言,认为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百里漾作为江都之主,仁爱恤民固然是好事,可伤兵营这块地方到底污糟,若是待久了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百里漾没有反对,顺了他们的意。不只是他们不想自己在伤兵营多待,他的存在对于这些伤兵来说也是困扰,让他们神经紧绷,战战兢兢,唯恐说错了一句话。


    一群人恭送百里漾出了伤兵营,不管是谁心下都暗松了一口气。他们也不知道堂堂江都王会是这样的啊,换作别的人即便是要展现仁主形象也顶多是叫几个伤兵过来嘘寒问暖一番,他自己倒好,亲自往伤兵营里钻,从治伤的药物问到吃什么穿什么。照他这个问法,不管有没有问题那都是问题,谁能遭得住啊。


    好在这些伤兵没有说什么不好的话,他们此前也没有做什么过火的事情。


    离开伤兵营之后,百里漾吩咐人将此行从江都带来的一些镇伤止痛的药物以及日用物资给伤兵们发下去。之后他也不着急听褚之邑等人的话去休息,而是要求他们带着他在军营里转一圈。


    这个要求也是不能拒绝的。褚之邑等人即便再不愿意百里漾在军营里瞎逛,可他是江都王,从名义上江都的一草一木都属于他,军营也是效力于他,他们这些将领也得听命于他。


    逛一圈军营下来后,天都黑了,军营各处开始点上火把、篝火。百里漾才开口说要去休整,让这些陪同的永定大营将领各自散去,并说他此行带来的美酒佳肴,夜间行宴要犒赏诸将士。


    因为百里漾不肯住主帐,褚之邑令人另外新建了一处大帐给他安置,崔栋的住处也在边上。放好行李等物品之后,崔栋跑过来,见果盘上摆了新鲜的水果,抓了一个在衣服上擦擦后作势抛给百里漾,被拒绝后往嘴里一塞就开啃,边啃边道:“永定大营今日这一瞧,没看出什么大毛病来。”


    “褚之邑这么些年的定襄将军也不是白当的。”百里漾接口道。他正将自己的衣物拿出来摆放,别的都有随行亲卫替他整理放置了,唯独这衣物是出发前王妃给他收拾的,他便想自己动手收拾。


    褚之邑出身怀郡褚氏,虽说此人不爱文爱武,可到底是褚氏出身的,褚氏培养子弟的那一套他都经历过学过,打起仗来除了勇猛比起其他将领更懂得战术以及灵活变通,这才一步步升到了如今的地位还数年没有被撼动,可见其本事。


    第100章 行宴


    褚氏如今的情形不太好, 可在江都乃至整个大衍依然能够稳稳坐住世族前列的位置,除了依靠褚之彦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褚之邑。


    哪怕与褚氏的立场不对付, 百里漾也不得不认可褚之邑领军打仗的能力,这么些年褚之邑带领永定大营的将士们守住赤岭郡这道抵御离渊的防线,使得离渊不敢大肆南下进犯,他是有很大功劳的。这也是百里漾就封江都之后,哪怕褚氏明摆着与他不对付, 他也没有撤掉褚之邑这个定襄将军的缘故。


    但永定大营的存在实在太过重要, 十万将士驻扎于此, 百里漾并不愿意也不能让褚之邑这样一个打上了定安王标签的褚氏之人一直掌控这里。只是眼下离渊那边明显不太平,临阵换将风险太大, 百里漾并不愿意有太大的动作。此番巡视不过是想查出一些弊端,确保军中诸将士能够以最好的状态迎战离渊来犯之敌。


    “那些伤兵不太对劲, 抽个时间再找个人去打探一下。”三五口啃完手里的水果,崔栋找了块干布擦了手后说道。


    百里漾也觉得他们不对劲。但这个不对劲是指那些伤兵似乎有话要跟他说, 但是显然因为心存顾忌而不敢张口。什么事情能够使他们如此纠结挣扎最后却放弃, 只怕是涉及到一些人的利益, 说了就会损害这些利益,担心招致获得利益一方的报复。


    对此百里漾能够理解他们的顾虑。毕竟对于这些人而言, 他只是偶然出现在他们人生里的一个意外的过客,固然他拥有绝对的能力帮助他们解决当前所遇到的问题,他们可以在他的羽翼之下躲避风雨,可他走了之后呢?周围那群盘踞在此地被夺走了食物、早已虎视眈眈的豺狼不会一拥而上将他们撕碎?都说“县官不如县管”、“山高皇帝远”,就是这个道理。


    “找谁去合适?”崔栋也知道这个理,脑子里已经开始在盘摸合适的人选了。


    “这事还不着急。”百里漾必然是要在这次随行的人员之中选人的,毕竟这事可能会牵扯出永定大营里的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让军营之中忠心于他的将领去查并不妥当,容易打草惊蛇不说,还会得不到完整的事件真容。也不能立即就派人去查。他们初来乍到,许多事情都不了解,又是永定大营的众人神经最紧绷的时候,少有风吹草动,什么蛇都会惊走完了。


    崔栋懂了,他想了一阵,“得选一个出身普通些的,比较容易与兵卒子们拉进关系。”这个人还得不怎么起眼,省得一开始就让人关注到。


    “我想到一个人,他就很合适,过两日再叫他去办这事。”百里漾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名字,但并不着急叫人过来,总归先看看再说。


    “你东西收拾完了?”过了一刻钟,百里漾看着快把他果盘给薅光的崔栋,无语问道。


    “早收拾完了。”崔栋吐出最后一个果核,对百里漾慢腾腾收拾并件件都要叠好的讲究表示嫌弃,“团吧团吧放衣柜里便是,一件件叠最后还不是要翻乱。”


    “……”百里漾早就知道崔栋这个人是个十足的粗汉,但每次听到他这种“糙汉”发言都接受无能,没好气道,“收拾好了就去睡觉,夜里还有一场宴会要你我到场。”


    薅了一果盘水果的崔栋闻言遁走,出了这个帐篷右转几步进了另一个帐篷睡觉去了。


    同样歇息的还有同行的官员们。连续赶路将近三日,一入永定大营并没有立即歇息而是将偌大一个军营里外逛了个遍,众人身心皆疲累,安放好行李之后,此时皆躺在通铺上休息。有人叫嚷着自己的腰僵得厉害,让同僚帮忙着按压疏通的。他们皆官小位卑,没有如百里漾、崔栋那般的待遇可以单独住一个帐篷,现下是七八人挤作一处,躺在一个大通铺上。


    “大王也真是的,伤兵哪日看不行,非得一进门就奔去。那块地方不知道躺过多少死去的兵卒,地上、被褥到处都是发黑的痕迹,还隐隐弥漫着一股腐烂的臭味。这样的地方多的是污秽,大王千金之躯,若是因此染了病该如何是好?”才躺下不久,就有人“抱怨”道。这人自然不敢说百里漾的不是,而是调转话头对准了伤兵们,又以为大王着想的名义说了这么一通话出来。


    可周围人少说都是在官场混迹了两年的人,岂能听不出来他如此浅显的抱怨之辞。他们可不敢随便接这话,有些当做没听到,有些则打着哈哈含糊混过去,“大王素来仁善,有此举动并不稀奇”。别的话是一点也不敢多说,他们可没有傻到去议论大王如何行事。


    那人看其他人都不接他的话茬,回想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由有些心慌,但又觉得自己说的没有错。本来就是,一群出身卑贱之人,遣归银发到他们手上就该感恩戴德了,哪里还值得他们亲自去看望。但他到底还不算傻,没有把这些心里话说出来。


    “仲康,怎么一直不说话,是赶路累坏了?”这会儿刚躺下,正是浑身酸痛一下子涌上来的时候,周围还有说话声,没有人能够马上就睡着。一名中年官员目光四下转看,看到了似乎在拧眉沉思的傅殷,不由问道。


    “还好,只是头一回这样长时间的骑马,双腿就、就免不了有些火辣辣的。”傅殷回神,颇有点难以启齿说道。


    周围人闻言顿时就明白傅殷是哪个部位火辣辣的,起头问的那个官员不由笑道:“不常骑马的人突然间长时间颠簸在马上,确实会如此。待日后出差公干的次数多了,你也就能习惯了。不过那地方确实尴尬,为避免失礼于人前,你涂些伤药上去会好许多。”


    这名中年官员是傅殷转去刑狱衙门后一个颇为照顾他的上官,知道傅殷出身贫寒,马这样的金贵物傅殷在做官之前是很少接触的,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骑术了。


    对方是好意,傅殷道谢,也说自己会记得涂的。


    中年官员见他神情恹恹,看起来没有什么精气神,猜想他是赶路困倦,也不再寻他说话。而这几日的赶路确实辛苦,再晚些还有宴席,渐渐的也无人说话,皆躺下歇息了。


    傅殷躺在大通铺上,耳边是好几人的鼾声。他的身体确实很困倦,但脑子却是很清明,思绪纷杂。此前百里漾去伤兵营看望,他自然也在随行人员之列。只是他在其中实在不怎么显眼,也一直不做声,就没有人关注到他,他便逐一观察周围之人,主要是三方——江都王、伤兵们以及褚之邑等永定大营将领。


    傅殷在没有从江都郡国学毕业、授官入仕之前,许多有关江都权力上层的信息他是无从知晓或者只是听说过名字仅此而已的,其中就包括永定大营。甚至在被确定为此次江都王巡视边境的随行人员之前,他对永定大营的情况也不甚了解。但在来之前,他做了功课。


    永定大营的设立初衷就是为了抵御离渊的进犯,它设立的时间还在江都国之前,只是在陛下给当时的五皇子漾赐封时将其划入了江都的辖制之内,兵马、粮草调动皆划归江都,江都王即为永定大营的统帅。但江都王年少就封,许多事务没有上手,不宜大动,故而江都这几年来大体上平稳,偶有小部分震荡,而永定大营这样事关抵御离渊军国大事的地方,这些年更是几乎没有什么变动。


    但光知道这些还不够,在临行之前,傅殷还特地去拜访了范国相。范国相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也乐意与这个他看好的后辈详细分说,最后叹道:“非是大王不想动永定大营,而是不能动。之前几年不能,如今短时间内怕是也不好动了。”


    话都说到这了,傅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永定大营关乎兵权,这么紧要的地方,江都王自然不会愿意让身为褚氏子的褚之邑一直把控着,一定局面失控,这等同于被掐住了咽喉。以前不动是因为江都王初来,并未真正坐稳位子把控权力,如今江都的局面已然厘清,是该腾出手整顿永定大营了。可偏偏这时候又碰上了离渊内部争夺汗王之位引发的动荡局面,眼看着战事将起,这时候若动了永定大营可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褚之邑年少从戎,数立战功,累升至四品定襄将军之位,他在此处经营十数载,人脉声望皆不可小觑。若无缘无故动他的位子,恐引发动荡。以江都王顾全大局的思虑,估计是想要徐徐图之,先拔擢永定大营之中忠诚可信的将领,剪除褚之邑派系的人马,最后再寻机改换定襄将军的人选。


    此事看着步骤清晰分明,可要做起来却是不容易。褚之邑岂能不知晓江都王想要换掉他定襄将军之位的心思,必然有所防范。今日伤兵营之事,明显不对劲。伤兵们因为江都王的到来固然诚惶诚恐,可更多的却是不甘犹豫以及恐惧的情绪。哪怕他们之中有几人极力想要假装镇定,可眼神却伪装不了。


    以傅殷的推测,这里面分明有事。他们想要对着江都王揭破出来,却因为顾虑而不敢,可内心又实在不甘。


    这里面的事情恐怕不小。


    大王此行巡视边境,必然是hi想要做一些事情的。他现在已经明了了大王的最终目的,可他要如何在这次巡视之中为大王分忧从而脱颖而出,真正进入大王的视线之中呢?


    正拧眉沉思的傅殷突然小腿上一阵吃痛,强行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无语地看向左手边在睡梦中踹了他一脚的某个鼾声如雷的同僚,一下子他仿佛从抽离的状态重新回到了当下的环境里,嘈杂,昏暗,各种奇怪的气味杂在一起,说不出的味道,让人烦躁。


    思绪一经抽离再也回不到之前的状态了。傅殷不再去想,把被子蒙过头,试图隔绝周边的嘈杂声音。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连日赶路的疲累很快席卷了他,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大帐之中,百里漾被亲卫唤醒时整个人还是睡懵的状态,清醒了些后又问是什么时辰了,自己睡了多久。


    亲卫答:“方戌时,大王睡了将近一个时辰。热汤已备下,大王可要先行沐浴更衣。”


    夜里还要行宴、犒赏将士们,百里漾作为主角,自然是不能缺席的。而且他一路过来风尘仆仆,出于礼数以及颜面,他都要将自己洗干净,换上妥帖的衣物去盛装出席的。说到底这算是他身为江都王在永定大营的第一次正式露面,总不能叫人笑话去了。


    沐浴更衣后的感觉确实好多了,浑身都倍觉轻松,像是一身的疲倦都随着身上的尘土被洗净了似的。因是在军营里,百里漾舍弃了平日在王宫中穿着的宽袍大袖,转而换上了修身的轻便束甲,腰悬宝剑。


    一切整备妥当之后,亲卫为他挑起大帐的帘子。


    百里漾单手握剑柄,大步朝外而出。


    营帐外崔栋已经在等候了。他身上的装扮与百里漾的相差无几,两人对视颔首后,百里漾在前走,他落后两步紧随其后。


    “大王至!”


    随着一身传唱,原本已经列席之人纷纷起身出列,共同朝着百里漾来的方向躬身行礼,“末将等拜见大王。”


    百里漾径直向前,直到在最上首的席位落座后才镇声道:“诸将士免礼。”待众人纷纷落座之后,他起身举起一碗酒,说道:“今夜行此宴,只为犒劳军中英勇的诸将士。前阵子,离渊来犯,仰赖我军将士奋勇杀敌,将之驱出国门。壮哉,勇哉!不亏为我大衍英勇儿郎。今夜这第一碗酒,我先敬众将士!”


    他仰头,一饮而尽,之后倒倾酒碗示众。


    席上众人已再度起身,手中皆举着满满一碗酒,齐齐面向百里漾,不约而同道:“谢大王赐酒。驱除敌寇,卫我疆土,我等义不容辞。”


    随后纷纷一饮而尽。


    百里漾朗声道:“诸将士守边劳苦。今日之宴上,好酒好菜管够,请将士们只管敞开肚皮,饮尽美酒,尝遍好菜。今夜本王与诸将士不醉不归。”


    “谢大王赐宴,我等愿与大王不醉不归。”


    开场便如此振奋人心,宴席上的气氛一下子被调动起来。这些来赴宴的将士逐渐发现他们的大王不但不拘小节,做派也颇为洒脱豪迈,很快他们面对百里漾因为尊卑带来的拘束感消去了大半,哪怕有小将壮着胆子上前去给他敬酒,他也不推脱,喝得极是豪爽。


    这下之后可不得了,将领们见百里漾如此没有架子,一个个踊跃着要上前来给他敬酒。百里漾也是来者不拒,一连喝了好几大碗。后来还是崔栋看不过去了,拿着酒碗加入了战局。百里漾可没有他能喝,今晚之后还不知道会怎样。


    趁着崔栋转移了那些将领的注意力,百里漾举着一碗酒来到了褚之邑面前,“褚将军为我大衍征战多年,功劳甚伟,今日本王敬将军一杯,还望将军勿要推辞。”


    褚之邑微眯起眼睛,看着走到自己跟前的年轻诸侯王,姿态上却做足了对百里漾的恭敬,他连忙倒酒举碗,碗口低于百里漾所持之碗,“末将蒙受天恩,职责所在,不敢称功。”


    百里漾一笑,“将军之功,本王皆看在眼里,此酒当敬将军。”


    话已说到这份上,褚之邑岂会当众拂了百里漾的好意,当即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百里漾随后也尽饮碗中酒。


    周围将士看到这一幕,顿时齐齐鼓掌叫好。


    “大王海量!”


    “将军海量!”


    晚宴进行得很顺利,军营里的火把将每个人脸上的红晕都照亮了。到兴起酒酣之处,崔栋顶着一张大红脸说道:“光有酒菜,没有助兴可还好?即是军营之中,那我们便以武助兴,大家说可好?”


    军营本是盛武之地,他这么一提议,几乎无有不应的。


    “好!我赞同。”


    “都尉说说怎么个助兴法?”


    “我都行,刀枪棍棒我都在行,比什么我都不怵的。”


    这可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在大王面前露脸的机会,脑子尚存几分清醒的人都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尤其是那些更年轻些的小将,都想展示自己,搏一个出头的机会。


    “此处是军营,还能有什么比比武过招来得助兴?”崔栋哈哈大笑,看向百里漾以及褚之邑,“大王觉得这提议可还好?褚将军又意下如何?”


    百里漾笑盈盈的,他的脸色也红了不少,“本王觉得甚妙。不过既是比武助兴,怎可没有彩头。这样吧,本王将这腰间宝剑作为彩头,比武胜者得之。褚将军觉得可好?”


    褚之邑:“……”两个人都连着问他“觉得可好”了,他还能说不好么。


    “此等好事,末将自然无异议。”褚之邑扭头看向那些永定大营中的将领,“诸位可能有所不知,大王腰间所佩宝剑可是名家打造,削铁如泥,如此不可多得之宝物,今日大王竟舍得拿出来予你们做彩头,你们可算是十足好运了。”


    底下的将领登时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赢了不但能够得到大王的关注,还能够获得大王的佩剑,想想就令人激动。哪怕最终没有赢到最后,但怎么着也算是在大王面前露脸了,怎么着都算是赚了。


    既然是要比武,那么眼前的这点场地就不够用了。一群人移步到一处更加宽敞的空地上围坐,中间的地方以粗绳缠绕木桩围出了一个四方的简易擂台。有意比武者进入擂台即可。今晚宴会的气氛直接被比武点燃至最高,一时之间周围皆是一派热烈的氛围。


    上去比武的人很多,百里漾说了不拘军职官阶,有意者皆可上去一试。条件这么一放开,跃跃欲试者就更多了,连什长、百夫长都上去好几个。不过敢上来比武的人都是军中的好手,在军营之中天天操练,早练得一身的好武艺,对打起来也是勇猛无比。


    场上的气氛随着一场场的比武变得愈发的火热。


    百里漾借着这个机会也见到了永定大营之中这些将领们的实力。


    永定大营作为江都抵御离渊南下入侵的第一道防线,时不时要面对离渊突然的侵袭,这就注定了军中每日都是加紧操练、严阵以待的状态,经由此锻炼出来的永定大营必然要是一支精悍之师。


    而事实也是如此,百里漾见到的这些武将,个个都很能打,人均练出一身壮硕的腱子肉肌肉。他们的武艺都是经过战场之上真刀真枪的拼杀练出来的,刀枪棍棒样样皆有人精通,乃至挥起的拳头都带着劲风,一拳砸在木桩上震得立在地里的木桩都震颤了。


    叫好声不断。


    场上之人即便是输了也很干脆地下台来找百里漾讨酒喝。虽然没有得到宝剑,但能有酒喝也是一件高兴事了,何况还是跑到大王跟前去领酒喝呢。


    那些输了下场的将领们喝了酒也不着急走,围着崔栋在一起谈天说地,正说得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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