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晏雪摧闻言却未动,只先道:“实不相瞒,本王双目失明之初,也曾遍访名医,这鹤北一带有位名唤荆乐圣的名医,不知邵神医可有耳闻?”
邵寿垣略作沉吟片刻:“草民四处行医,倒未曾听闻这位荆神医的名号。”
晏雪摧唇角微弯:“无妨。”
看来此人确是有备而来,荆乐圣是他随口编造的名字,此人却并未上当。
庆王见他不急于诊治,也不知是当真疑心神医的身份,还是故意拖延时间,心下不由得有些急迫,“事不宜迟,还是快请邵神医看看吧,若能治好这症结,七弟也能早日恢复光明。”
晏雪摧嗓音平静:“既如此,不妨请从前替本王诊治过的太医一同前来会诊,也好与邵神医探讨一二。”
邵寿垣掀眸看向晏雪摧。
池萤不知为何,竟觉得此人眼神中透着一丝凛冽凶意,不似那悬壶济世的医者仁爱的目光,她心中无端有些惴惴不安。
永成帝听昭王此言,也觉得在理。
先前庆王提前禀报时,无意间说起外头传闻昭王已然复明,但不知真假,永成帝心中便多了分警惕。
他从心底并不希望昭王有心欺瞒,使这些阴谋诡计盘算自己的皇位,若他当真尚未复明,今日这一出无异于当众逼迫,给昭王难堪,所以在他提出请太医院会诊时,永成帝还是应允了。
宴席上众人没了吃喝的心思,原已打算回宫的几位妃嫔也干脆留下来听听诊断结果,看昭王可还有治愈的可能。
片刻之后,以院使方嘉玉、院判林南山为首的一众太医匆匆进殿。
邵寿垣朝众人拱手施礼,便请晏雪摧静坐,指腹搭上腕脉,发现昭王经脉中果然尚有余毒未清,又细细察看其双目,邵寿垣心中存疑,有意问道:“昭王殿下如今能看到多少?”
这话颇有说法,言下之意,他已经能看见部分了,而非完全身处黑暗。
话音落下,果然殿内众人面面相觑,池萤怔怔望向晏雪摧,永成帝更是直接站了起来。
晏雪摧却淡淡道:“双眼昏茫,只有一片混沌白光。”
永成帝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庆王、睿王等人也凝神听着这边。
邵寿垣其实也不太确定他能否看见,一来他体内仍有余毒,二来也无法判断他所言真伪。
永成帝却已按捺不住问道:“可能治愈?”
邵寿垣思忖片刻道:“殿下失明乃中毒所致,草民可为殿下施针,疏通经络,促进毒血排出。”
林院判向永成帝禀道:“微臣一直替殿下针灸驱毒,只是收效甚微,眼部神经精密且脆弱,稍有不慎,便是无法逆转的损伤,微臣亦不敢冒险。”
邵寿垣道:“林太医所言极是,不过这残毒不去,非但眼疾难以治愈,长此以往还会影响大脑和心肺,草民以为,不宜再拖延。”
永成帝也明白,太医院这帮人就是太过谨慎,唯恐在自己手里有个三长两短,殃及身家性命,可永成帝也怕这所谓的民间神医贪功冒险,若不慎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因而问道:“不知神医可有把握?”
邵寿垣拱手道:“草民必在保证昭王殿下的安全之下,尽吾之所能。”
永成帝看向晏雪摧:“七郎,不如试一试?”
晏雪摧沉吟片刻,唇角勾起:“好。”
邵寿垣打开药箱,取出针囊。
林院判猜测此人来者不善,或许会对殿下不利,否则殿下何必特意请皇上传唤太医院前来会诊。
林院判自然格外谨慎,又在施针前试探道:“邵神医打算在哪几处穴位施针?”
邵寿垣从容道:“先从手部穴位开始,合谷、养老、明眼等穴位可促进疏通经脉,而后是眼周,晴明、承泣、风池、丝竹空穴等穴位,可滋养气血,疏邪明目,不知草民可有说错?”
院使方嘉玉颔首道:“确是如此。”
此人深谙医理,看来是有备而来,林院判仍不敢放松警惕,仔细盯着他手下的银针。
池萤看着那细长的银针,下意识捏紧手中锦帕,跟着紧张起来。
邵寿垣刚要请昭王伸手,却听晏雪摧道:“先从眼周开始吧。”
邵寿垣愣了下,随即应是,手执银针来到晏雪摧面前,迟疑一息,又从晴明穴的位置转至太阳穴,邵寿垣目光一凛,指尖用力,可针尖还未刺入皮肉,手腕已被人紧紧钳制,下一刻,晏雪摧起身抬腿,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殿内众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康福当即护着永成帝后退,高呼:“来人!护驾!”
邵寿垣没曾想昭王如此警觉,让他先刺眼周穴位也是为逼他出手,可事已至此已无退路可言,今日他进宫就是为了确认昭王是否眼盲,但不管他复明与否,他都必须趁机了结他性命!
趁殿内混乱不堪、众人还未缓过神之际,邵寿垣指尖寒光闪现,紧接着数枚银针朝
晏雪摧身上要害飞射而去。
池萤见他掏出暗器,吓得失声尖叫:“殿下当心!”
晏雪摧还在听声辨别银针的方位,那被他护在身后的姑娘竟冲上来挡在他身前,晏雪摧面容一紧,扣紧她腰肢,旋身躲避,大袖一挥,将那些飞来的银针纷纷扫落在地。
与此同时,也听到针尖划破衣裙的声音,随即怀中人闷哼一声,晏雪摧站稳后,蹙眉问道:“受伤了?”
未及她回答,晏雪摧再度急问:“伤在何处?”
池萤低下头,这才看到肩头针尖擦过之处,衣料破开个两寸长的口子,渗出一抹鲜红血迹。
她轻吸了口气道:“在肩膀,不碍事,只破了点皮……”
那厢邵寿垣见银针落空,又欲再发暗器,这回被程淮眼疾手快地踢飞针囊,一剑贯穿邵寿垣掌心,霎时满地鲜血飞溅。
妃嫔们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场面,都吓得掩面惊叫,护在殿门外的侍卫们疾步进殿,将邵寿垣钳制在地。
林院判注意到池萤肩上血迹由红转黑,当即上前道:“这银针恐怕淬了毒,还是请王妃立刻移步偏殿,微臣替王妃止血解毒。”
晏雪摧在这一刻脸色变得难看至极,几乎是压抑着暴怒,对永成帝道:“儿臣先行告退。”
永成帝慌促间还未来得及询问,晏雪摧已将人打横抱起,在护卫指引下踏出大殿。
邵寿垣被死死扣押在地,满手血肉模糊,口中毒囊还未咬开,又被程淮一脚踹碎满口牙,毒囊混着血沫吐了出来。
永成帝怒发冲冠,指着庆王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从哪儿找的人?”
庆王也不知宣王举荐的这名神医竟要对昭王暗下杀手,此前宣王暗中派人与他密谈,只说昭王隐瞒复明真相,要将他们这群兄弟一网打尽,先前是荣王和他,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了,只有在众目之下先发制人,戳穿昭王的谎言,父皇自会处置,可他没想到,这人竟意图刺杀!
思及此,庆王双腿瘫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父皇,儿臣是被人蒙骗了啊,儿臣本意是为七弟治眼疾,是宣王兄,此人是宣王兄推荐给儿臣的,宣王兄是要刺杀七弟,陷儿臣于不义……”
永成帝眉心拧紧:“宣王?”
庆王此时也顾不上被永成帝知晓自己与宣王私下往来,为求脱罪,只能将一切罪过推到宣王头上,他只是一时受到蒙蔽,宣王才是罪魁祸首。
永成帝命人将邵寿垣押入诏狱,严刑拷问,又对庆王道:“此事你也脱不了干系,待看过昭王妃伤势如何,朕再来处置你!”
庆王抖若筛糠,磕头应是。
偏殿。
池萤原本没觉得多痛,待被晏雪摧抱上偏殿的软榻,竟觉肩上愈发疼痛发冷,她额头渗出细汗,紧紧咬着下唇。
晏雪摧听到她紊乱的气息,心口像人被紧紧攥住,泛起细密的钝痛。
林院判紧随其后,待人放下后立刻上前道:“王妃,微臣冒犯了。”
池萤忍痛点点头。
林院判剪开她肩上衣料,伤口已渗出暗红的毒血,他用纱布按压干净,又有新的毒血渗出。
晏雪摧沉声问道:“到底如何了?”
林院判忙道:“伤口虽浅,可银针有毒,好在还未渗入经脉,需立刻划开伤口,挤出毒血,否则……”
“那还等什么!”话音未落,已被晏雪摧打断。
池萤疼得脸色发白,看向他眉眼间戾气翻涌的模样,掌心冷汗涔涔,却又被他温热的手掌紧紧包裹住了,“殿下,我……”
晏雪催轻轻摩挲着她指尖,柔声安抚道:“别怕,只疼这一下就好了。”
池萤点点头,脸被他埋进胸口,紧紧咬着牙,握住他的手。
林院判满头冷汗,手都哆嗦了,虽知昭王还未复明,可是觉得他那视线落下来,宛若淬了冰般的锋利刺骨。
以往他总觉得昭王笑起来渗人,可不笑的时候,面上更是阴冷得骇人,直叫人骨缝里都渗出了寒意。
林院判屏息凝神,勉强稳住了手。
匕首割开皮肉的瞬间,池萤紧紧握住晏雪摧的手,额头冷汗直流,紧接着伤口挤压的剧痛更让她浑身颤栗,疼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晏雪摧察觉胸口一片濡湿,眼底恨意滔天,他紧紧盯着她肩头,那莹白雪肤不断有刺眼的毒血挤出,那抹红愈发分明,几乎灼伤他的眼睛。
几番挤压过后,伤口暗红的血色终于转为鲜红,林院判大大松口气,在伤口处敷上金疮药,仔细缠上绷带。
晏雪摧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他不光能看清方才渗血的伤口,连琥珀色的金疮药、绷带的线纹,甚至她耳垂下每一颗细小的红玉髓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心头骇浪翻腾,怀中人恰在此刻抬起头,一张莹白如玉的脸映入他眼帘。
眸光水润潋滟,眼尾绯红,饱满的朱唇被她咬得通红,下颌还挂着悬而未落的泪珠。
他伸出手指,替她将那滴泪抹去了,再细细端详她的脸。
许是哭过的缘故,肤色白里透着粉晕,睫毛长而卷翘,黛眉杏眼,琼鼻樱唇,他将她看得清清楚楚,包括面上每一根细软绒毛,包括她眼瞳中自己清晰的倒影。
原来,这就是他的阿萤。
池萤生怕他生自己的气,又怕他担心,唇瓣翕动着开口:“殿下,我……我没事了。”
话音落下,却未见他反应。
池萤发觉他的目光牢牢锁在自己身上,这一眼太过漫长,仿佛从那深渊般的眸底窥见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只是她说不清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开始装瞎骗老婆了[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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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良久,晏雪摧才缓缓回神,只是目光仍旧不错分毫地落在她面上,嗓音沉哑:“是不是很疼?”
池萤不想他担心,摇摇头道:“方才有一点,涂过药已经好多了。”
晏雪摧指腹轻抚过她细白的额角,那里还浮着一层细细的冷汗,这傻姑娘,还想骗他,怎么会不疼呢?方才清理伤口时,她浑身都在瑟缩,眼泪湿透了他的衣襟。
晏雪摧俯身看着她,正色道:“日后再遇这种情况,不许随意挡在旁人身前。”
池萤低声道:“我没想那么多,而且……你也不是旁人。”
晏雪摧心口柔软至极,看来她已经不自觉间将他放在了心中很重要的位置。
但语气依旧不容置疑:“我说过,我能自保,今日情形也能应对,无需你以身犯险。”
池萤想起他请太医前来,或许就是早早发现这神医不对劲,有林院判在场,一来可试探那神医是否当真深谙医理,二来若出意外也能及时医治。
回想起方才那惊险的一幕,池萤还是心有余悸,“你虽然能听声辨位,可那银针那么细,我怕你察觉不到,这针上又淬了毒,只擦一点皮都要如此周章,若是刺入你的穴位,后果不堪设想。”
晏雪摧揉揉她后脑,想告诉她自己已能看到,但话到嘴边还是顿住了。
今日宴上庆王与永成帝联手做戏,要的就是逼他接受所谓“神医”的诊断,看他是否早已复明却刻意隐瞒事实。
庆王没这个脑子和胆量,必有人背后鼓动,永成帝对几个皇子又向来猜忌,自然容不得他欺瞒,失明时倒能委以重任,将打击权贵的北镇抚司交给他,若是眼疾痊愈,恐怕
更要忌惮。
此事尚不宜声张,一人知等于百人知,即便阿萤守口如瓶,他们之间的相处变化总会露出端倪,难逃外间的耳目。
如今群狼环伺,今日之事后,永成帝短时间内不会加以试探,还是暂且瞒下为好。
“我不会让旁人伤到自己,这么多年刀光剑影都能过来,你不必担心我。”
他眉头蹙起,语气转沉:“反倒是你,手无缚鸡之力,没人值得你以身犯险,听到了么?”
池萤乖乖点头,“好,我不会的。”
今日她的确也吓到了,替他挡银针时的瞬间,她什么都来不及想,身体已经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此刻想来,的确是太冲动了。
他的身手远比她想象中更好,可以说是深不可测,又有护卫在旁,即便没有她,他也能应对。
可她若被毒针刺中,丢了性命,留下阿娘一人,她该怎么办呢。
正殿的事还没完,晏雪摧命人守着她,走之前看了她片刻,才道:“等我回来。”
他还是不放心她的伤,又叮嘱道:“有任何不舒服,都要及时与我说。”
池萤见他仍旧“凝视”着自己,明明目光与平日一般无二,又好像……有许多细碎的情愫在其中翻涌。
是因为她替他挡暗器吗?
想起见她受伤时他那阴沉至极的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怒意与失态,想来自己还是让他担心了。
池萤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下,“我都知道,殿下快去吧,一会我们早点回家。”
她唇边笑意温软,宛若煦煦暖阳下潋滟的春水,晏雪摧看着她,眸中也染了笑意,“好。”
晏雪摧手执竹杖走出偏殿,刚复明,双眼尚不适应廊下刺眼的强光,干脆闭目前行。
总管康福在门外侯着,见他出来,当即满脸堆笑地上前虚扶:“殿下,王妃娘娘伤势如何了?”
晏雪摧心知是永成帝派来打听的,他没理会,只问道:“正殿审出结果了?”
康福只好如实回禀道:“庆王殿下说,是宣王殿下举荐给他的神医。”
晏雪摧冷笑一声。
行至大殿,晏雪摧这才缓缓掀起眼皮,目光掠过上首着明黄龙袍的永成帝。
两年不见,他果然如林院判所说,容光焕发,神采更胜往昔,这几年皇子们死的死,圈禁的圈禁,他倒显得愈发春风满面。
他上前拱手行礼,姿态一如以往从容,与复明前别无二致。
永成帝为方才的事,面上难免尴尬,关心地问道:“王妃可有大碍?”
晏雪摧道:“银针有剧毒,已割开皮肉放出毒血了,后续如何还要视情况再看。”
话音落下,殿内妃嫔们个个花容失色,光听他这几个字眼,都能感觉到皮肉撕裂般生疼,昭王妃那柔弱无骨的身子如何受得住。
永成帝脸色也沉了下来,直接将手中的茶盏掷在跪在殿中的庆王身上,“你干的好事!”
庆王满身茶水狼藉,躲都不敢躲,又怕被昭王记恨,赶忙替自己辩解:“好在弟妹没有伤及性命,七弟也无碍,儿臣实在不知,宣王兄竟要对七弟痛下杀手,是儿臣糊涂了……”
永成帝包括殿内众人也能想通宣王的动机,丽妃禁足是昭王破的案,后来宁家、傅家接连出事,也有北镇抚司的功劳,宣王怎能不记恨呢?
庆王试图把罪责全数推到宣王头上,晏雪摧却扯唇道:“儿臣无恙,全因王妃以身相护,倘若那银针刺入穴位,儿臣只怕要命丧当场,王妃不曾伤及性命,也是她福大命大。”
他嗓音泛冷:“今日那银针若有偏差,伤及父皇龙体,庆王兄便是罪该万死了。”
这话果然触碰到了永成帝的逆鳞,方才殿中大乱,永成帝也受了惊吓,宫中混入会使暗器的高手,怎能不叫人心惊!
永成帝沉声道:“你所言甚是,老五难逃罪责,先罚俸半年,禁足府中,待查实真相,再与宣王一并重处!”
庆王只得磕头领罪。
永成帝再看晏雪摧,语气缓和下来:“王妃挺身而出,勇气可嘉,御药房的珍稀药材皆可任她取用,特许马车出入宫闱,另赏黄金百两、珍珠十斗、庄园两座。”
说罢以手抵唇,轻咳一声:“今日你也受了惊吓,朕会严惩他二人,给你一个交代。”
晏雪摧淡淡勾唇:“谢父皇恩典。”
好好的家宴闹成这般,众人也没了赏月的心思,便各回各宫了。
晏雪摧去偏殿接池萤回府,玉熙公主正在陪她说话。
见他来,玉熙也准备起身告辞了。
晏雪摧看似随口问了句皇后的近况,玉熙公主都如实说了,“母后这段时日时常夜里惊悸失眠,服了安神药也不见好。”
晏雪摧:“今日王妃受伤,不便前往请安,劳你替我向皇后娘娘告罪,就说,来日我定亲自前往坤宁宫探望。”
玉熙公主点点头:“我会转告母后的。”
晏雪摧弯唇:“多谢。”
池萤偷偷瞥他一眼,她到现在都不知他对皇后是如何打算的,揭露真相恐非易事,那毕竟是皇后,是后宫之主。
这般思索着,冷不防对上那双深灰的眼眸,惊得她心头一个趔趄。
晏雪摧对上她怔怔的目光,唇边笑意漫开,朝她伸出手:“能走吗,要不要抱?”
玉熙公主还没走远,池萤脸颊通红,小声道:“我自己走吧。”
肩膀几乎不能动弹,稍有动作便疼得直吸气,好在才出殿门,昭王府的马车已停在殿外,免了一路行走,程淮驾车,一路平稳地驶出皇城,都没再牵动伤口。
只是这人今日不知怎么回事,没坐主座,而是坐在她对面,目光空茫,却又像有实质一般,“盯”得她不太自在。
池萤抿抿唇,生硬地寻了个话题:“我听公主说,那所谓的神医,又是宣王派来刺杀你的?”
晏雪摧这才敛眸,“嗯。”
池萤道:“他都已经圈禁在府了,还要对你赶尽杀绝,父皇这回应该不会姑息了吧。”
晏雪摧抬眼看向她肩头,嗓音微沉:“放心吧,这回他罪责难逃。”
他顿了片刻道:“为了你,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池萤点点头,想着他看不到,又加了个“嗯”字。
晏雪摧忽然笑了。
池萤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地看着他。
回到府上已是深夜。
池萤受了伤,可宫宴上沾了点酒气,又因伤口疼出了身冷汗,还是得沐浴。
香琴正要上来搀扶,晏雪摧看着她僵硬的左臂,温声道:“我替你擦洗吧。”
池萤愕然看着他,顿时小脸绯红。
温泉山庄他是帮她洗过几次,但洗着洗着,落在她身上的就不再是巾帕,而是他的嘴唇。
池萤很想拒绝他的好意,但晏雪摧没给她这个机会,“香琴能抱你进浴池吗?若是不小心碰了水,脚底打滑,她能顾得来?”
香琴抿抿唇,不知该说能还是不能。
池萤:“但是你……”
想说他也看不到,来替她擦洗不是更加不便吗?
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只好应道:“好吧。”
他还是有分寸的,知道她伤口疼痛,应该不会胡来。
褪衣他早已驾轻就熟了,池萤伤口痛,整条胳膊都抬不起来,他也耐心地替她一件件褪下,不似从前那般急迫。
随后又将她抱下浴池,池萤将肩膀搁在池边,身子浸入水中。
好在他一直听她指挥,让他擦洗何处便是何处,看不到便细细摸索着来。
池萤开始还有些不适应他这般正经,慢慢地也就由着他擦洗了。
横竖他看不到,身上也无一处没被他亲过,她便也不再扭捏,只有身下那处是她坚持自己洗,其他地方干脆都交给他来。
晏雪摧温柔地替她擦拭着,巾帕打湿,一寸寸扫过柔白细腻的肌理。
以往眼前一片模糊,看她时也仿佛隔了层浓雾,只能窥见朦胧的白与红,此刻却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
他的王妃冰肌雪肤,扉颜腻理,处处皆似凝脂白玉,几乎看不到任何瑕疵,只肤质偏薄,经温水的浸润,便透出淡淡的粉晕,这粉不浓不淡,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雪的冷意,宛若春光熙和下初绽的杏花,美得动人心魄。
池萤瞧他动作缓慢,不由得催促:“殿下,是不是差不多洗好了?”——
作者有话说:让我看看是谁偷看老婆[问号]
第63章
晏雪摧谨记自己眼盲,目光并未因她投来的眼神而错开,只从容地落在指尖游走的寸寸雪肤。
“抱歉,我看不到,”他低声询问,“可还有哪处没洗到吗?”
池萤满脸熏蒸得通红,不愿再待了。
被他粗粝的指腹来回擦拭,总让她浮想联翩,分明他也在认真给她清洗,可她总觉得那只手下一刻就会去到不该去的位置……
她咬咬唇,声若蚊吟:“洗好了,扶我起来吧。”
“嗯。”晏雪摧揽紧她腰身,将人从水中稳稳抱起。
池萤满身湿透,雪白透红的肤色宛若柔软的丝缎,剔透的水珠顺着滑腻肌理滚落而下。
她踩了踩绒毯,小声提醒:“干帕在你身后的架子上。”
晏雪摧依言从架上取下,正要上前替她擦拭,池萤艰难地咬了下唇:“你……给我吧,我自己来,擦拭不到的再劳烦你。”
晏雪摧却没给她,“别动,不怕伤口崩裂吗?”
池萤稍微活动了下左臂,刀口还痛得厉害,她还是很怕痛的,思忖过后还是没敢胡乱逞强。
晏雪摧替她细细擦过脸,擦干净脖颈,确认肩膀的纱布没有沾湿,而后俯身,巾帕一寸寸拂过雪白柔软的肌理。
晏雪摧看到了那处触感始终有些突兀的旧疤。
用了许久的祛疤膏,凹凸感明显减轻许多,只还留着一道极浅的红痕,晏雪摧指尖抚过,轻轻按压擦拭。
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只是今日才得以亲眼看到,平日仅凭描摹才能感知的皮肤,是何等凝脂细雪般的白,柔旖月光般的净。
他目光清沉,只当瞧不见,泰然自若地抬手,缓慢用巾帕擦拭过去。
池萤浑身猛地一哆嗦,还是咬牙忍住声音。
毕竟他只是在给她擦身,她若是发出那些不堪的哼声,就太奇怪了。
身前擦净,晏雪摧转至她纤薄的后背,这里更是没有任何瑕疵的白,仿若牛乳雪玉一般,两条蹆笔直修长,每一处都匀停流畅得恰到好处。
晏雪摧深吸一口气。
本以为复明后五感调和,那种目不能视带来的燥乱焦灼总能慢慢平息。
可是并没有。
他在自己的妻子面前,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她连触感、声音都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视觉的冲击,只会无限加深爱意与身体本能的冲动。
她脚底踩着绒毯,但还零星未干的水迹,晏雪摧半跪在地,温声提醒:“阿萤,抬脚。”
池萤听到他沙哑的声音,意识到他要给她擦拭脚上水渍,她微微抬起,人却有些立不稳。
晏雪摧道:“踩在我的膝盖上。”
池萤更难为情了,其实也不是没踩过,他们什么都试过了,但还没有让他屈膝在地替她擦脚的先例,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让她无所适从。
她迟疑着没动,晏雪摧握住她纤细的脚踝,直接将她左脚放在自己膝上。
池萤惊得蜷起了脚趾。
从她的角度,他跪在自己面前,甚至有种她在羞辱他的错觉。
他堂堂皇子,其实不必如此……可池萤转念一想,他什么都看不到,也许只是循着本能替她擦拭每一处沾湿的皮肤,并无任何关乎尊卑旖-旎的念头,心里也就微微释怀了。
晏雪摧仔细替她擦拭脚背,她连双足都生得漂亮,玲珑白皙,脚趾莹润,指甲透着淡淡的粉。
细细麻麻的痒意自膝前漫开,晏雪摧喉结滚动,终是忍住了俯身亲上去的冲动。
她那么羞,他还没做什么,就已经浑身发颤了,稍稍撩-拨一下,恐怕都会牵动伤口。
也罢,今日是他复明的第一日,余生他有更多的时间细细端详她。
他将人抱回床上,池萤因肩膀裹了纱布,只能微微敞着衣襟,换过药,伤口的疼痛也稍稍缓解下来,闭上眼睛,慢慢有了睡意。
晏雪摧却睡不着。
甚至整夜没阖眼,借着帐外灯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面庞。
今日复明事发突然,他还未寻到机会找林院判诊视,也许是彻底痊愈了,也许只是暂时恢复,一觉醒来又恢复原样。
第一次能看到她,也想多看一会儿,想把她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
只是看着她恬静的侧颜,身体却早已抑制不住躁动。
他把她曾经念过的图册通通回想了一遍,也想不到有什么平静的姿势,可以不牵动她的伤口,让她安安静静地接纳他。
她连轻微的触碰都忍不住发颤,哪里承受得住他的力道,今夜便罢了。
晏雪摧缓缓贴近她的身子,挨着她未受伤的这侧肩膀,将汤婆子放入她虚虚拢着的掌心。
他一边观察她的表情,一边慢慢收紧她指节,在她眉头微微蹙起,显露不适的时候,他这才深叹一口气,缓缓停住了力道。
深夜,坤宁宫。
玉熙公主从偏殿出来,就去坤宁宫看望皇后了。
皇后刚服过汤药,斜倚在引枕上休息,脸色苍白如纸,眼下还泛着淡淡乌青。
见她来,唇边才浮起淡淡的笑意:“回来了?”
玉熙公主点点头,“母后,今日宫宴出了大事。”
皇后神色微凝。
玉熙公主便将宣王、庆王安排神医入宫刺杀昭王一事如实说了。
皇后听到“昭王”的名字,身子竟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怔忡片刻才问道:“那昭王如何了?他的眼疾痊愈了?”
玉熙摇摇头:“没有,昭王兄还看不到,且那银针淬了毒,根本就是想置昭王兄于死地,好在皇嫂替他挡了一下,幸好皇嫂没有大碍。”
皇后满脸愁容,听到这话并没有松口气。
当年她揣度储位,为一己之私,一念之差做了错事,如今他报复回来了,折磨得她夜夜不得安宁。
她每日留意那个匣子,都会看到锦垫下铺满的阴沉木珠,她惴惴不安地取出来,扔进火炉中,可没过几日,那匣中又被人放满了阴沉木珠。
这些珠子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她眼前,连梦魇中都是当年那离魂丹的影子。
皇后紧闭双目,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浸透中衣。
玉熙吓得慌了神:“母后可是又头痛了?”
皇后平复片刻,摇摇头,疲惫地开口:“母后没事,昭王……可还同你说了什么?”
“也没有旁的,”玉熙想了想,“就说今日王妃受伤不便,来日会来看望母后。”
皇后苦笑一声,闭上了眼睛。
当年害过他们母子三人的人,宁贵妃、荣王,哪怕是背靠宁家的丽妃与宣王也不肯放过,如今死的死,囚的囚,他既已查到了离魂丹,是决计不会放过自己了。
为了母族,为了她的玉熙,也为了自己,她没有退路可言了。
……
不出三日,邵寿垣熬不过诏狱酷刑,终于供出了事实真相。
原来宣王疑心昭王隐瞒复明事实,因而请舅舅宁晟挑出一名略通医理的下属,假扮成民间神医,又派遣心腹晓以利弊说服庆王,带他入宫当众揭穿昭王的谎言。
庆王眼看着荣王与宣王接连出事,轻信了宣王的恐吓,以为昭王假借失明,对兄弟几个暗下杀手,一时冲动才将这“神医”带进了宫。
只是庆王的确不知,邵寿垣是宁家的死士,进宫不仅仅是为诊断昭王的眼疾,而是为行刺。
永成帝念其只是被宣王鼓动,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因而只罚了俸禄,停职禁足,在府中思过。
宣王此前便因谋逆的符文刻字被
圈禁,此次又派高手进宫,意图对昭王痛下杀手,实在罪无可赦,永成帝思虑再三,罚杖责五十,贬为庶人,宁晟亦被停职下狱。
宣王府,行刑日。
锦衣卫监刑,五十杖下去,宣王整面后背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浑身无一处好肉,人都昏过去两回,抬回床榻时,几乎是奄奄一息。
宣王妃哆哆嗦嗦地掀开那早已破碎不堪的血袍,杖痕青紫交错,触目惊心,道道皆有手臂粗细,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只剩身体微弱的起伏证明人还有呼吸。
这一刻眼底翻涌的无助与恨意,让她二十年世家贵女的端方骄傲在一瞬间崩塌,她死死咬着唇瓣,喉咙紧得哭不出声。
傅家被削势,祖父停职,宣王如今更是身受重伤,贬为庶人,以往她所自豪、可以依靠的一切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锦衣卫监刑完毕,回北镇抚司,向晏雪摧回禀:“宣王双腿已废,只怕这辈子都要在床上度过了。”
晏雪摧倒是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并不意外。
锦衣卫施刑,想要人或死或残,都有分寸。
只是晏雪摧还不太想让他就这么痛快地死了。
他们不都盼着他双目失明,无缘帝位么?
他偏要他一辈子受尽痛苦折磨,也尝尝残废无望的滋味。
池萤养了几日伤,伤口已经结痂了,只是肩膀还不能大幅度动作,只能日日呆在漱玉斋,勉强翻翻书、做点针线。
只是没想到,受伤之事还是传到了庄妃耳中,这日竟然亲自过来瞧她了。
池萤不愿让她担心,只说是宫宴上摔伤,划破了点皮。
此刻也算是体会到了先前晏雪摧隐瞒失明的心情,若说是被人用毒针所伤,庄妃不知要有多担心。
池萤为了展示自己没有大碍,还咬牙忍痛划拉了两下,“您瞧,真的没事啦。”
说话的功夫,晏雪摧已经踏门而入,看到她抡起胳膊逞能,不由得蹙紧眉头。
池萤见他回来,眼前一亮:“殿下?”
庄妃回头看他,免不得又是一通絮叨,怎么没将她儿媳妇护好云云。
晏雪摧只能含笑保证:“母妃教训的是,是我的疏忽,往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庄妃也不好过分苛责,毕竟儿子目不能视,自己都要人伺候呢。
庄妃离开后,池萤当即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抬手揉了揉伤口的皮肉。
晏雪摧凝眉盯着她,“痛就是痛,不痛就是不痛,要你这般逞能作甚?”
他这么严肃,池萤还有些不习惯,但自从温泉山庄回来,她对他已不似从前那般拘谨畏惧了,这回受伤,又得他细致入微地照料数日,这会见他蹙眉,竟也不觉得怕了。
她抬手抱过他腰身,脸颊往他胸口蹭,“也没那么疼,况且我还替你隐瞒了宫宴行刺,不许再凶我。”
晏雪摧难得见她如此,不由得失笑:“阿萤,你在撒娇吗?”
池萤轻声道:“你觉得是就是吧。”
晏雪摧指尖抚过她肩膀:“确定不太疼了?”
池萤用力地点头。
晏雪摧挑眉:“那就是今日可以了?”
池萤反应过来后,狠狠瞪他一眼,这人真是……一言难尽!
第64章
池萤伤口已结了层薄痂,能小幅度地活动手臂了,沐浴擦洗有香琴和青芝在旁侍奉也已足够,今日听他这番蠢蠢欲动的话,池萤坚持没肯他再洗。
谁知他会不会居心叵测呢。
可回到寝屋,见晏雪摧手边又放着画册,池萤眉心一跳,果然下一刻便听他道:“你看看,可有牵扯不到左臂的姿势。”
池萤咬牙道:“没有!”
她才不给他念,径直上榻,揽了被子就把自己蒙了进去。
晏雪摧也很快躺上来,池萤悄悄往里头腾挪,又被他揽住腰身,一字一句地命令:“不准离我太远。”
池萤欲哭无泪,“你别……你再怎么小心,我都吃不消的。”
尺量摆在那,他一靠近,她就忍不住浑身哆嗦,更别说男人越到后头越是起劲,那时根本什么理智都不顾,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池萤坚决不给他可乘之机。
晏雪摧欺身靠近,她就吓得往被褥里钻。
他把被角往下压了压,看到里头一张莹白娇楚的小脸,秋水杏眸朝他眨啊眨,他心都软化了,怎么还舍得再欺负她。
晏雪摧低头吻她光洁的前额,见她颤颤阖上眼,又轻轻吻她的眼眸,吻她玲珑琼秀的鼻尖,再是柔软的樱唇,细细端详,辗转流连,怎么亲近都觉得不够。
肩头的纱布薄薄一层,他隔着纱布,落下一个极轻的吻。
“阿萤。”他忽然在她耳边唤道。
池萤讷讷:“殿下?”
晏雪摧沉吟片刻,道:“你可以相信我,我这辈子会珍你护你,我可以允你任何事,也保证不会让你再受伤。”
池萤怔忡片刻,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些,但心底还是因这些话涌起了波澜。
她再明白不过的,只是因为眼前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妻子,是皇帝赐婚、明媒正娶的昭王妃,是危难之际替他挡过暗器的心上良人,所以他愿意许下一切承诺,只为不辜负她的真心。
可她连人都是假的,就算将真心捧出来,又有几人会信呢?
即便如此,池萤心中还是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
从温泉山庄开始,他几乎就是对她有求必应,如今他既然这样说了,她……或许也可以坦白?
也许一念生爱,一念生恨,彼此再也回不到从前。
可她先前发现离魂丹,让庄妃癔症好转,如今还替他挡过银针,他应也不至于要她的性命,哪怕从此一别两宽,她也能心安理得了。
可如此一来,在他眼中,以往一切基于爱的付出都成了她保命的算计和筹码,那么爱就显得一文不值了。
还有阿娘……池家若是死罪一条,阿娘作为昌远伯的妾室,也难逃牵连,到时殷氏狗急跳墙,胡乱攀咬,绝不会容她母女俩侥幸逃脱。
池萤被他吻着唇瓣,眼眶微微泛了红。
她也想交付真心,坦诚相对,可他不知道她的处境和顾虑,不知道她有多难……
……
池府。
宣王被杖责和贬为庶人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昌远伯夫妇彻夜难眠。
殷氏一夜长吁短叹,“宣王这回是真栽了,昭王又瞎了眼睛,陛下也不剩几个皇子了,他究竟想要传位给谁啊?”
昌远伯揉揉太阳穴,“你要不去大街上问问?”
殷氏:“我这不是担心颖月吗?难道就让那个庶女做她金尊玉贵的王妃,我们颖月却只能躲在别苑,一辈子不能抛头露面?”
昌远伯斥道:“早知如此,当初动这个心思作甚?她年纪也不小了,我看不如将错就错,送她去云州老家,顶着池萤的身份活下去,寻一门好亲事嫁了……”
“这如何使得!”
话音未落,已被殷氏急急打断:“假就是假,真就是真,难道颖月要将那王妃之位白白拱手让人?遑论池萤恨你我入骨,你指望她真心实意唤你一声父亲?她做了王妃,你是升了官还是发了财?如今昭王得势,往后她还不知如何明里暗里地仗势欺人呢!换回来,你就是昭王名正言顺的岳丈,荣华富贵还不是指日可待!”
昌远伯叹气:“昭王执掌北镇抚司,把朝中权贵得罪了个遍,万一哪日被人……”
“颖月不会这么背的,”殷氏咬咬牙,“就算昭王哪日死于非命,颖月不用伺候那
个瞎子,能堂而皇之替他守寡,皇家的孀妇也比下嫁贱民好了不知凡几,到时还怕陛下不体恤咱们家吗?这还是最坏的情况,咱们已经欺君了,难道你想一辈子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
昌远伯这辈子也算谨小慎微,虽没有政绩,但也从不犯大错,可自从赐婚圣旨下来,殷氏让池萤替嫁开始,他日日胆战心惊,连同僚向他恭贺,他都笑得勉强,作为昭王的岳丈,甚至连昭王的面都没见过几回。
殷氏说得是,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他过够了,池萤替嫁,也不指望她能为昌远伯府谋利,不害死他都是祖上积德了!
殷氏见说动了他,忙道:“眼下昭王不是公务繁忙么,哪日趁他出京,就让池萤回府,咱们也早日将颖月接回府上,早做准备。”
……
坤宁宫。
皇后兄长在边关立了功,永成帝今日特意来瞧皇后,还召了国师洞阳子一并前来。
皇后自五月开始便一病不起,夜里辗转反侧,噩梦连连,养心安神的汤药服了多少也不见起色。
永成帝便猜测,皇后未必是病症,或许是中邪,寻常御医束手无策,洞阳子或许能有办法。
洞阳子替皇后诊过脉象,斟酌片刻道:“娘娘是思虑过度,情志郁结所致。”
永成帝不解:“你都已贵为皇后了,又有玉熙承欢膝下,有什么事放不下,让你郁结于心?”
皇后苦笑着摇头。
洞阳子捋须道:“人生于世,总有万事萦心,有人心中有恨,有人心中有悔,有人心中有贪,有人心中有怨,娘娘想必也不例外。”
这恨、悔、贪、怨几字,的确戳中了皇后的心思,只是那些旧事无法向任何人吐露,只能藏在心里,或许只有彻底解决祸患,她才能真正轻松起来。
永成帝问道:“不知国师可有办法?”
洞阳子摇头:“世事无因不果,种善因结善果,种孽因担恶果,此乃天道轮回,无可规避……”
皇后脸色微变,怕永成帝多心,及时打断道:“国师费心了,本宫并非困于旧事,不过是想到皇子妃嫔们接连出事,本宫未曾尽到管教约束之责,一时心中难安。”
永成帝道:“这与你有何干系?照你这么说,朕才是最失职的那个。”
皇后忙道:“臣妾并非此意。”
洞阳子离开后,永成帝干脆留在坤宁宫用膳。
皇后陪着用了些羹汤,用到一半,搁下汤碗轻叹口气,“臣妾听闻,宣王被陛下杖责五十,若治不好,恐怕会落得终身残疾。”
永成帝沉声道:“他觊觎皇位、残害手足,理当受罚。”
皇后斟酌道:“虽说棍杖无眼,可陛下到底不愿要他性命,他堂堂皇子,落得如此下场,只怕比死还要痛苦。臣妾听闻,这回是锦衣卫监刑?”
永成帝抬眼,“是又如何?”
皇后道:“既是锦衣卫监刑,那便是七郎的意思了。”
永成帝脸色微微泛青,但仍是道:“那刺客伤了昭王妃,七郎心中有恨也是理所应当。”
皇后叹息一声:“七郎是不容易,原本意气风发的人双目失明,性子也扭曲了,如今民间传闻他暴戾残忍,视之若洪水猛兽,可谁还记得,他曾经也是保家卫国、文武双全的战将呢。”
永成帝闻言,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其实先前听闻宣王被打成残废,他心中亦感不适,虽说已将其贬为庶民,可终究是他亲生骨肉,多年来也有父子亲情,可昭王却因王妃受伤,怀恨在心,不加收敛,命人施以重刑。
昭王这性子,的确比从前狠戾许多。
当日荣王逼宫,亦声称是昭王设局陷害,他虽未深究,但荣王从暗中谋划到逼宫起事,一切皆在昭王掌控,若说是他设局引诱,也并非没有可能。
而这一切谋划,甚至都是在他双目失明的情况下进行。
思及此,永成帝也不禁胆寒。
他能力卓著,原也是天之骄子,如今左了性子,手段狠绝,只怕将来还不好控制。
永成帝面上闪过一丝沉戾,终于想出一法。
几日之后,晏雪摧奉召入宫。
今日却非商议政务,国师洞阳子也在一旁。
永成帝面目慈和,朝康福递个眼色,后者立刻将一只巴掌大的锦盒捧到晏雪摧面前。
晏雪摧双目微敛,余光扫过那锦盒中盛放的一枚棕褐色丸药。
永成帝笑道:“你的眼睛久不见好,朕特意请国师炼制了这枚清毒明目的丹药,未必立竿见影,却也有清邪解毒、滋养双目之效,不妨一试。”
晏雪摧沉吟片刻,拱手谢恩。
永成帝命康福奉茶,继而道:“就这儿服下吧,服用过后,正好让国师替你诊一诊脉象。”
晏雪摧抬眼,望向永成帝笑意微敛的面容,俯身应是,不动声色地将那枚丹药含入口中。
永成帝亲眼盯着他咽下去,心中大石也随之落下。
父子一场,只要晏雪摧效忠自己,他也会继续给他解药,并且广寻天下名医,为他医治眼疾。
可他若是不受控制,那就别怪他做父皇的心狠,他反叛之日,便是他毒发之时。
晏雪摧服下丹丸,饮口茶,隔着茶盏抬眸,视线与永成帝身侧的洞阳子遥遥相汇,彼此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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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池萤肩膀的伤慢慢痊愈,两人又恢复了往日黏缠亲密的状态。
至十月底,锦衣卫查出河间王疑似招募私兵,在山中私铸甲胄兵器,似有谋反之嫌。
永成帝闻讯龙颜大怒,又怕打草惊蛇,先派密探前往河间暗查,可派去的人一去不返,也无消息传回,恐怕已遭遇不测。
永成帝思虑再三,想到了晏雪摧。
他虽双目失明,可半年来屡破悬案,手下的北镇抚司侦察缉捕,接连查处了数十名贪污渎职、结党营私的官员,永成帝信任他的能力,他若能亲自前往河间一趟,必能查获河间王谋逆的铁证,早日将这帮逆党一网打尽。
此事迟早也要解决,晏雪摧便应了下来。
回府后,与池萤一同前往寿春堂向庄妃请安,晏雪摧谈及此事,两人面上俱是一惊。
庄妃蹙眉:“朝中无人了么,竟要你去暗查逆党?”
晏雪摧淡淡道:“荣王与宣王相继出事,各地藩王必然紧盯京中动向,但眼下不宜大动干戈,父皇是希望我不费一兵一卒,揭发河间王罪行,将人押解入京。”
池萤捏紧手里的绢帕,忍不住问:“要去多久,是不是很危险?”
晏雪摧看着她:“后日启程,短则一月,最迟年底我会回来。”
一两月的时间,对庄妃而言习以为常了,从前在外行军打仗,定王与昭王一去两年也不稀奇,只是小夫妻没经历过离别,难免不舍。
庄妃叹口气,叮嘱道:“总之你在外一切小心,我与颖月都在家中等你。”
晏雪摧应道:“是。”
回漱玉斋这一路,池萤心头有股说不上来的沉闷低落,直到晏雪摧出声唤她,她才缓慢回过神来。
待回到屋内,屏退左右,池萤便忍不住紧紧抱住了他,“殿下。”
晏雪摧低笑道:“怎么,舍不得我?”
池萤嗓音沉闷:“方才我眼皮子跳得厉害,怕你有危险。”
晏雪摧轻轻拍了拍她后背:“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也会带足够的锦衣卫与暗卫,不会有事。”
池萤点点头,“嗯。”
以往他也有外出公干的时候,三两日便回,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绪,甚至还因他不在感到放松,至少自己能歇两日,还能寻机看望阿娘,可此番要月余看不到他,她心中竟也泛起一丝不舍的滋味。
晏雪摧吻了吻她额头,“你不是常说我黏糊吗?我走了你还不高兴?”
池萤:“可你一去这样久,身边也无人照顾,在外若有不便……”
晏雪摧让她放心:“我会带上青泽,在府上如何,在外也是一样,没什么不便。”
池萤点点头,想到什么,又赶忙问:“殿下若是旧疾复发,那该如何?”
晏雪摧反应过来,她说的旧疾是他那桩渴肤之症。
说实话他也不确定,失明前这症状尤为严重,入宫查暖情香一案的那三日,他几乎五内俱焚,血脉中犹如浓浆翻滚,无
时无刻不在迫切地渴望她的气息,后来症状渐渐缓解,也是因她朝夕相伴的缘故,加之如今双目复明,又与心爱之人亲密无间,的确许久不曾发作了。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别月余,曾经那种强烈的焦灼与失控感会不会复发。
“若能将你带在身边就好了。”
可河间凶险万分,一切都是未知,他不能让她再置身险境。
晏雪摧低下头,鼻尖抵在她颈窝,嗅她身上淡淡的橙花香,扣在她后腰大掌也在不自觉加重。
池萤也用力地回抱住他,彼此炽烈的心跳紧密贴合,一切都似燎原之火,再难控制。
炙热急促的吻倾覆而下,瞬间吞噬她所有的呼吸,覆在她要身的手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力,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揉碎。
池萤也是头一回,如此热烈地回应着他,把自己全然交付给他。
仿佛又回到那无休止的三天三夜,只是这一回,她体会到的不只是当时的青涩与煎熬,而是彻底的放纵与酣畅淋漓。
末了她疲惫得昏睡过去,晏雪摧替她清理,借着明黄灯火,将她的眉眼、她身体的每一处都看得清清楚楚,深深印入心底。
池萤迷迷糊糊察觉被人换了寝衣,意识微微回笼,听到他在耳畔低语:“阿萤,给我一样你的贴身之物,我带在身边。”
她哑声应了句“好”,可没过多久,又被他卷入沉沦的漩涡。
直到次日晌午,晏雪摧因公务交接,不得不回趟北镇抚司。
池萤躺在床上,小腹坠胀酸痛,实在难以支撑她起身,眨巴着眼睛,思索给他何物作为念想。
他明日便要启程,香囊、寝衣都来不及绣了,给她用过的帕子又太敷衍,他顺手便能取走,还亲自问她做什么呢。
池萤绞尽脑汁忖了半晌,目光落在指尖勾绕的一缕青丝,忽然福至心灵,起身取来了剪刀。
原以为今夜两人还能继续温存,可晏雪摧因公事耽误,深夜方归,前往寿春堂向庄妃辞行后,再回漱玉斋,只待片刻便要动身离开了。
池萤将准备好的东西递给他,晏雪摧指腹摩挲了下,“荷包?”
池萤解开荷包的抽绳,让他指尖探进去摸摸看。
晏雪摧低下头,其实已经看到了,是一绺乌发。
他心念微动,沉默片刻,却仍低声问道:“是什么?”
池萤轻声道:“上回在温泉山庄,你同我念过一首《留别妻》,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所以剪了这束发给你。”
晏雪摧喉结翻滚,一时无言,伸手将人圈进怀中,将她的脸颊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
池萤眼眶无端地酸涩,这一刻竟忍不住泪流满面,泪水也濡湿了他的衣襟。
晏雪摧揉揉她后脑,心口钝痛难止,却还是用极轻的语调道:“别哭了,我尽快回来。”
池萤在他怀中点点头,“你要保重。”
晏雪摧:“嗯。”
彼此相拥许久,外头传来马蹄声,晏雪摧拍拍她的背,池萤知道他该走了,终于松开环在他腰身的手,缓慢从他怀中退开。
晏雪摧深深看着她,为她抹去眼尾泪珠,将她的眉眼深深烙在眼底。
池萤喉咙哽咽,突然唤他:“夫君……”
晏雪摧眉梢微挑:“嗯?”
池萤只觉得一股冲动莫名涌上来,忍不住道:“等你回来,我……有话同你说。”
晏雪摧凝视她片刻,没问是什么,只说“好”,又含笑对她道:“等我回来,我也同你说件事,一个好消息。”
也许有了期待,她能开怀些,不用只想着离别的难过。
池萤终于抿唇一笑:“好,我等夫君的好消息。”
……
晏雪摧天不亮便启程了,既是暗查,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引人注目。
池萤在府上歇息两日,便打算去趟柳绵巷,天一天天冷了,寒冬最是难熬,阿娘那边也要添些棉衣和炭火。
可次日才要动身出府,香琴一脸为难地附在她耳边道:“夫人请您回府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殷氏又有何事?难不成因为池颖月?
池萤蹙眉:“就说我肩伤还未痊愈,不宜舟车劳顿,等过段时日再说罢。”
香琴每日伺候沐浴,当然知晓这是托辞,可她也为难,“夫人说,您若不肯回府,就……就请薛姨娘一同回来……”
池萤脸色发青,攥紧手里的锦帕,指尖都泛了白。
香琴小声道:“夫人再三逼问,奴婢不能不说……”
池萤一直都清楚,阿娘在柳绵巷也只是暂且安稳,香琴是郑妈妈的女儿,殷氏若想打听阿娘的住处实在是易如反掌。
可她困于王府,万事都需谨慎,一时半会也无法把阿娘安顿到一个远离京城、无人打扰的地方,就算能,她也难以随时照应到。
所以近日她也在思量,寻找合适的契机,向殿下坦白一切。
她不奢求原谅,倘若他还愿意留她在身边,此生她都会全心全意地待他,若是不能继续留在王府,也只求他饶自己与阿娘一命,他要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只眼下晏雪摧离京未归,池萤只能与殷氏继续周旋,不得已回了昌远伯府。
晏雪摧离开前,给昭王府增派了两倍的暗卫,池萤出行,自也容不得含糊,车夫与随行的护卫都是顶尖高手,连云和奉月依旧随行。
昌远伯今日休沐,见此阵仗立刻携殷氏出门迎接,做足表面功夫。
待池萤进门,昌远伯示意其屏退左右,关起门来好说话。
池萤只好让连云奉月去院门外守着。
两人皆知王妃藏有秘密,但殿下早已吩咐她们不必再监视探听,贴身保护即可,连云和奉月只能依照吩咐,与护卫们一同退至院外侯着。
池萤踏入木樨院,却在殷氏寝屋的碧纱橱内,见到了久违的池颖月。
“许久不见,三妹妹如今愈发风光了。”
池颖月上下打量她,金簪步摇,锦衣华裳,连绣鞋都缀满了珍珠宝石,一时怒火中烧,后槽牙几乎咬碎。
她虽是伯府嫡女,可家中落魄,自己又沦落至此,竟还不如一个庶女穿着体面。
可这些原本都是属于她的!她真是猪油蒙了心,竟让这庶女顶替她王妃的位置,过上了珠围翠绕、前簇后拥的日子。
不过想到一切即将各归其位,属于她的荣华富贵很快就要尽数拿回,池颖月恼恨憋屈之余,又觉得期待至极,痛快至极。
池萤看到她五味杂陈的表情,淡淡移开目光,“母亲唤我回来,是为何事?”
殷氏见外头护卫离远,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昭王离京是个好机会,你与颖月尽快换回来,以免夜长梦多。”
池萤眉心蹙紧,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我在王府大半年,与昭王朝夕相处,此时换回来,母亲是把昭王当傻子吗,他岂会察觉不出?”
池颖月立即接话:“当初你不也是假扮的我才嫁到王府的吗?我当然也可以扮作你,不过就是乖顺柔弱些罢了,这有何难?”
池萤只觉可笑:“初嫁之时,我屡次三番想要换回来,二姐姐为何不愿?”
池颖月急道:“这不就是让你替嫁的用意吗?我们救了薛姨娘的命,你替我嫁昭王,如今昭王府危险已除,你我再换回来,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见她神色冷淡,池颖月扯唇讥讽:“别不是你贪图富贵,不想换吧?怎么,做了几日王妃就以为自己是人上人了,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可别忘了,世人皆知昭王妃名唤池颖月,是池家嫡女,是我不是你!”
池萤攥紧掌心,冷声道:“我不会换的,此事等昭王殿下回京再说。”
她转身要出门,被殷氏与另一位田妈妈挡住去路,这田妈妈体壮如牛,正是当年向她与阿娘挥鞭之人。
殷氏在她身后怒斥道:“你莫不是以为,昭王能护着你吧?你信不信,只要你敢踏出这道门,今日我便状告顺天府,说你与薛姨娘母女贪图荣华富贵,瞒天过海,假冒王妃!”
池萤冷笑:“我竟不知顺天
府是母亲开的,能让你随意颠倒黑白,血口喷人。”
殷氏也不再装什么母慈女孝了,目光死死盯着她:“方才你说一切等昭王回京再说,别不是想将替嫁的真相捅出去吧?你以为自己当真受尽宠爱,这欺君之罪就能轻描淡写揭过去了?别做梦了!这是皇上下旨赐婚,就算是昭王,也无权赦免你的死罪!”
说罢阴沉一笑,“昭王这一去,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吧?”
池萤咬牙道:“昭王殿下不在又如何?外面的护卫也容不得母亲为所欲为。”
殷氏眸中闪过一丝狠意,“顺天府尹是你父亲交好的同僚,只要我一句话,柳绵巷的人立刻便能将薛姨娘送至顺天府大牢严刑审讯!”
池萤满脸震愕地盯着她,攥紧门框的手隐隐颤抖,指甲抠进木头纹理中,几乎要掐断。
她红着眼,咬牙切齿道:“我阿娘入狱,父亲、母亲与二姐姐也必不能逃脱,母亲敢吗?”
殷氏面色狠厉:“你都要在昭王面前告发我们了,我还有什么不敢?横竖是死罪,倘若池家真要抄家下狱,第一个死的也是你姨娘!她那身子骨,恐怕还没等昭王回来,就已熬不住酷刑,死在牢狱之中了!你也不想她为你熬了十几年的苦,最后被敲碎骨头乱棍打死吧?”
池萤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坠入泥沼中,胸口窒痛得说不出话。
殷氏道:“如今不过是要你将原本属于颖月的还回来,大家皆大欢喜,你也能如愿以偿,带薛姨娘离京度日,这不就是你最初想要的吗?还是说,如今被这富贵荣华迷了眼,舍不得你那王妃尊位,舍不得昭王的恩宠?”
池萤浑身发抖无力,只能靠着攥紧门框的手死死支撑,压抑着喉咙的滞涩道:“你们以为,我一走便能万事大吉?王妃换了人,也无人察觉,无人起疑吗?”
池颖月扬眉上前道:“这一点用不着你操心,只要你将与昭王的相处事无巨细,毫无隐瞒地相告,我自然能接替你,坐稳这王妃之位。”
池萤看着面前与自己容貌酷似的女子,沉默良久,终是望向殷氏:“你想何时调换,又如何调换?”
殷氏已经想好了:“五日后正是伯爷生辰,这五日你就不要回昭王府了,留在府上,将这大半年来的种种细细告知颖月,五日之后,你与薛姨娘离京,颖月回昭王府,一切各归各位。”
池萤:“我与阿娘的安危如何保证?若是半道被你们暗下杀手……”
殷氏打断道:“车夫和路引都已为你们备好了,若真要暗下杀手,我们还费这个劲作甚?你连城门都出不去,就已经被杀人埋尸了。”
池萤浑身发抖,像被巨石沉沉压迫着心脏,而池家、殷氏、池颖月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她们狠狠踩在她心口,要踩碎她的骨头,撕裂她的五脏六腑方肯罢休!
她整个人宛若溺入深渊,每一次吸气都似极为艰难,喉间满是苦涩和血腥的味道,只能用尽全力咬牙支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让自己倒下去。
殷氏寒声提醒她道:“门外那些护卫,你应该知道怎么说吧?你若敢胡言乱语,或者向谁求救,受苦的都先是薛姨娘。”
池萤咽动喉咙,道:“我明白。”
良久之后,她缓慢平复过心绪,开门吩咐连云道:“劳烦你回去知会母妃一声,就说我在家中多住几日,待为父亲庆贺过生辰后再回。”
连云抬眼看到她微微泛红的眼眶,正要多嘴问一句,池萤却抿出个笑来:“快去吧,莫让母妃担忧。”
连云这才拱手应是。
池萤转身回屋,像一具死寂的傀儡,头重脚轻,心脏已经麻木了,反而没有了痛的感觉。
殷氏已经备好了纸笔,“这几个月你与昭王相处的点滴,昭王府众人的相貌和性子,还有庄妃、宫中的贵人,但凡碰过面、说过话的,都给我一五一十地写下来。”
说罢再次提醒道:“别给我耍心眼缺记漏记,倘若将来事情败露,你与薛姨娘也必死无疑。”
池萤抬眼看她,良久后,唇边浮出一抹极淡的笑:“事已至此,只要能安稳离开,我自是配合到底。”
她坐到桌案前,笔尖蘸墨,深吸一口气,未曾从前往后写,而是从最近开始,往前回忆。
从荷包中的那一绺发,到温泉山庄的三十根竹简,从七夕的银河夜色,到饯春节那晚游船上的星星,她一件件地回忆,一件件地落笔,也一件件地在心里告别。
池颖月就坐在不远处的榻上,嘴里吃着点心,起身走过来,顺手取走一张已经晾干笔墨的笺纸,看到上头的字迹,忍不住蹙眉斥骂:“你竟然敢唤昭王殿下为夫君?果真是没皮没脸的下贱胚子!”
池萤沉默地抿唇,“是,将来只能委屈二姐姐学我这等没皮没脸之人,做那下贱之事。”
池颖月气急:“你……”——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安慰一波[红心][红心][红心]
第66章
过往点滴一件件付诸笔墨,池萤一颗心也经历了无数的痛苦和挣扎,到最后彻底麻木了,也平静了。
缘来缘去终有数,不属于她的,再怎么留恋挣扎也是无用。
她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替代品,绝不该沉溺其中,可她还是没有谨记自己的身份和阿娘的叮嘱,今日一切苦痛,都是曾经痴心妄想、鬼迷心窍的教训。
她自欺欺人地忽略后来所有的温柔缱绻,反复回想最初那些恶劣的试探,那些如履薄冰的时刻,一遍遍加深回门那晚的弩箭擦肩而过的恐惧,试图以此麻痹自己的意志,告诉自己,没有这后来种种,他们原本应是怎样的轨迹。
而池颖月在旁的冷嘲热讽,也将曾经的甜蜜温存扯入现实的泥泞中。
“还真是小瞧了你,短短数月就能把昭王哄得团团转,狐媚功夫也是了得。”
“暖情香?原来是靠暖情香才有了第一次,看来他也没多喜爱你吧?”
“你一个赝品,还将头发赠给他?恶不恶心啊,你们算哪门子的夫妻?”
“他双目失明,连你的相貌都看不到,这就是你自以为是的宠爱?若你可以,岂不是人人都行?”
……
池萤无言以对,沉默地低着头,继续往下写。
无论喜爱与否,有多喜爱,从今往后,都与她无关了。
池颖月从头到尾翻过一遍,说不嫉妒是不可能的。
这些讥讽和挖苦,也只是她从池萤记述的恩爱过往中,刁钻地挑出几点质疑罢了。
她也亲身经历过所谓的情爱,可这些爱在宣王的处境面前,在与旁人的对比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宣王隔三差五会来看她,除了消解欲望,便是被她那些甜言蜜语哄得开怀,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其他。
她月事来临,痛得饭都吃不下,宣王大概是见无法与她亲近欢好,稍坐片刻便以公务为由离开了。可昭王竟如此体贴,甚至亲自给她揉按小腹……
她还拿暖情香来挖苦池萤,可那暖情香之后,昭王可是足足宠了她三日!后来更是恩宠不断,亲密无间,恨不得日日黏在她身上!
温泉山庄内,昭王更是亲自为她弹琴舞剑,陪她闲逛市井,教她弩箭防身。
饯春节那日,她百般恳求,宣王才冒险带她出门逛灯,可顾忌她的身份,又怕被傅家发现他养了外室,两人甚至不敢并肩行走,她那时还怀着身孕,他连搀扶都要避嫌,可昭王一个瞎子,却愿意背着池萤四处看灯,几步路都舍不得让她走!
他们还有过那么多的亲密,一夜多达三五回,可宣王一盏茶功夫都算勉强,她还要卖力地演戏取悦他、奉承他、服侍他……
难怪池萤舍不得换,这泼天的富贵与恩宠,换做谁也舍不下。
池萤见她目光停留在饯
春节那日,猜到什么,轻声道:“那日与宣王在一起的,是你吧?”
池颖月面容微微扭曲,“是又如何?你在笑话我?”
池萤语气平淡:“圣旨将你赐婚昭王,你却暗中勾搭宣王,如今宣王失势,你又要回昭王府,就不怕哪日东窗事发,被人发现你偷香窃玉,不干不净?”
池颖月满脸羞怒,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昭王目不能视,宣王又半身不遂,连府门都出不去,你不说谁会发现?”
池萤无力再说什么,池颖月此刻一心只想做回她金尊玉贵的王妃,其他一概听不进去。
可要在昭王面前,远远不是记下一些相处细节便能蒙混过关的。
池萤当初为了应付昭王,提过自己不喜琴棋书画,而是喜爱女红、庖厨、莳花弄草,她会做点心,认得各种花草、菌菇、野菜,还曾多次为昭王下厨。
可池颖月十指不沾阳春水,若想装得像样,就要学做各种点心菜肴,至少将池萤做过的那些都学会。
池颖月没办法,只能让香琴将她扮成丫鬟模样,跟着池萤去厨房,将她曾经做过的菜式细看一遍,她跟着打打下手,记住用料和步骤,再学些掌勺颠锅的动作。
可短短五日,想要厨艺突飞猛进,能做出一整桌山珍海味,实在难于登天。
池颖月骂骂咧咧,双手溅满了油点,只恨池萤为了取悦昭王,尽做些复杂难学的活计,怕不是存心为难她!
殷氏尝过她亲手做的饭菜,露出难言的表情,只能叹息道:“等换回去,你再寻机回来住几日,阿娘让刘妈妈教你下厨,若还是学不会,到时你也别折腾了,下厨的事交给下人便是。”
池颖月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至于院里的下人,漱玉斋的奇花异草,到时香琴再教她一一辨认,横竖还有月余时间,她可以在昭王回来前,将这些都补上。
还有便是两人的身体、发肤、体态上的差别了。
池萤当初替嫁,那时只要每日多用膳食养养肉,再多泡澡、多抹香膏,将肌肤养得细嫩柔滑,看上去像个闺秀的样子便能瞒过去。
如今大半年过去,昭王对她可以说是极尽宠爱,了如指掌,可他偏偏是个瞎子,对枕边人的认知只能来源于嗓音、气息和触感,这就意味着,池颖月不光要模仿池萤的声线、腔调,还要让身体的每一处触感都与池萤大体相同。
嗓音倒还好,池颖月没事就学池萤说话,虽然时常是故作温柔娇怯,只为让池萤难堪,但认真开口时的确有八分像了。
至于体香,池萤身上有股淡淡的橙花气息,昭王也不喜浓香,殷氏便替她寻来气味相近的熏香代替。
最棘手的,是池萤肩上的伤疤。
肚脐下的鞭痕因坚持涂抹祛疤膏,已经摸不出异样了,可肩头的伤是中秋夜才留的,再好的药膏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恢复如常。
池颖月想到那唯一的办法,狠狠剜一眼池萤:“你怕不是存心想让我受伤吧?”
池萤道:“你若觉得能把昭王糊弄过去,我也没有意见。”
最后还是殷氏一咬牙一狠心,用匕首在池颖月肩上划开一道形状相仿的伤口,比池萤先前受的伤浅些,保证十天半月便能结痂痊愈,待昭王回来,摸上去有些痕迹即可。
饶是浅浅一道痕,也让池颖月疼得咬牙切齿,冷汗直流,看池萤的眼神又添了几分恨意。
待她将来在昭王府站稳脚跟,定要将这贱人与薛姨娘一并斩草除根,绝不留后患!
五日的时间虽然仓促,但两人朝夕相处,池颖月身上多少有了池萤的影子。
殷氏让她走两步、说几句话瞧瞧,池颖月便学着池萤柔和清泠的声线,凑到池萤面前,放缓了声音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所以我剪了这束发赠你……”她眉梢一挑,朝池萤歪头一笑,“怎么样,像不像?”
池萤心口沉闷刺痛,宛若针扎一般,面上却不敢泄露一丝酸楚,她垂着眼,眼底的泪意一闪而逝,到底忍了回去。
殷氏在一旁夸赞道:“是很像。”
又不得不多叮嘱几句:“到了王府,还要收敛收敛这娇纵的性子,万事不可急躁,不可随意打骂下人……”
池萤沉默地走到窗边,迎着萧瑟冷风,将眼尾的泪意吹干。
这么像她的一个人,语调、熏香、举手投足都与她别无二致,殿下……会把她当成另一个自己,也如从前待她那般,对另一个人如胶似漆,极尽宠爱吗?
又或者,透过明媚鲜活的王妃,也会看到曾经有个人的影子,直到年深日久,将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
夜风刮得脸颊生疼,池萤望着院内阑珊的灯火,心想这大概是她在京中待的最后一个完整的夜晚了。
窗台有鸟扑簌着翅膀,在她面前驻足,似是贪恋这一小片从屋内透出来的暖黄灯光,久久不愿离去。
池萤小心翼翼捧起鸟儿羸弱的身子,想将自己掌心的温暖都给它,却在这时,殷氏在身后突然开口:“你在做什么?”
鸟儿受到惊吓,扑腾翅膀飞走了。
殷氏目光一凛:“那是什么鸟,你在往外头通风报信?”
这几日她格外留意池萤的一举一动,不准她出府,不准她与护卫多加接触,方才看到从她手中飞走的鸟,殷氏下意识地警惕起来。
池萤听到她问鸟,一时还有些懵怔,直到又听她说“通风报信”,她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一时没来得及回应。
殷氏大怒:“你就不怕我现在就让薛姨娘……”
“我是往外传了信,”池萤关上窗户,转身打断道,“不过母亲放心,我只是给自己和阿娘留一条后路,我与一位贵人交好,宫宴上曾救过她性命,方才我已去信告诉她实情。”
殷氏面色登时大变:“你说什么?”
池萤平静道:“母亲尽可放心,她会替我、替池家保守秘密,前提是我抵达江南,给她去一封平安信,可她若收不到信,就会替我将池家的一切告知昭王殿下。”
殷氏五官都狰狞起来:“你还留了这一手!”
池萤道:“只是母亲过往所作所为,难以叫人信任,我才出此下策。只要我与阿娘这一路平安无事,池家的秘密便永远不会被人捅出来。”
殷氏没想到临了还被她摆了一道,此刻却又不好发作,怕惹人注意,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恶气。
池萤自然是瞎编,能让殷氏有所顾忌,让她至少不敢在她离京这一路动手脚,哪怕将来发现是她胡诌,到时她与阿娘也已安顿下来了。
方才那瞬间,其实也想到了庄妃。
可事已至此,阿娘恐怕还在池府的看管之下,她不能拿阿娘的性命去赌,也不好劳烦庄妃出面,处理这些污糟事,毕竟池家欺君在前,庄妃或许也无能为力。
池萤深出一口气,既然决心离开,便不再折腾了,只要她与阿娘平平安安,在哪里都好。
次日,昌远伯生辰。
虽非整寿,但府上为掩人耳目,也请了几个叔伯兄弟和殷氏娘家的亲戚,晚宴摆了三桌,门外停满了马车。
今日在席面上露脸的便是池颖月了,她温柔貌美,沉静大方,穿的是池萤常穿的一身海棠襦裙,举手投足也不似先前那般张扬跋扈,护卫们远远候着,并未察觉异常。
薛姨娘也在路边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内,池萤被香琴化作寻常妇人装扮,随三三两两的宾客从角门出来,踏上薛姨娘的马车。
夜色浓稠,车帷掀起,灰黄面皮的妇人脸撞入眼帘,连薛姨娘都愣了一下,直到看到女子熟悉的眉眼,这才反应过来:“阿萤?”
池萤坐进马车内,这才轻轻唤了声“阿娘”。
马车穿过街道,辘辘往城门行驶。
车内装饰简朴,窄小-逼仄,却也因着过分的简陋,反倒不引人注目。
池萤借着车帘掀起时的漏进来的灯火,上下端详薛姨娘,见她身子无碍,这才放下心来。
有昌远伯提前准备的路引,城门这关并不难过,守城将士看过一眼便放行了。
车轮碾过浸满夜霜的路面,从灯火通明的街道,驶向城外空旷寂静的官道,寒风从四面涌来,池萤从座下的行囊中翻出被褥,和薛姨娘一人裹着张薄被取暖。
薛姨娘也是此刻借着车外零星灯火,才发现她眸下一抹晶莹闪烁,再细瞧去,女儿竟早已是泪眼潸然。
“阿萤……”薛姨娘叹口气,心中一时酸楚不已,“都是阿娘拖累了你,连累你去替嫁,如今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又让你骤然告别一切……”
池萤摇摇头,多日来强撑的平静终于在此刻轰然崩塌,积压的情绪翻涌而上,再也绷不住泪流满面。
这一年的变数打碎生活原有的平静,像一场精心编织的美梦,在他身边的日子,是她这十几年来最愉悦的时光,让她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可今日终究要彻底告别了。
夫君,夫君,最后再唤你一声夫君吧,说好的等你回来,我却没有守诺,你说的好消息,我再也听不到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只顾说那一句看似美好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却忘记这首诗早已经标注了悲凉的结局。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注]
此后山长水远,唯愿你一切安好,早日复明,看到这世间万般美好。
还有,忘了我。
……
五百里外的河间。
晏雪摧带领暗卫正与一伙刺客交锋,对方颓势已显,他抽出长剑,正要将一名黑衣刺客斩杀身前,胸口却在此时猝不及防传来一股蚀骨钻心的痛,一瞬间痛到几近痉挛。
一股莫名的恐惧同时涌上心口。
身形顿滞的刹那,刺客的寒箭趁机破空而来,他心头剧痛,几乎站不起身,忍痛以剑撑地闪身躲避。
那箭尖擦身而过,划破胸前衣襟,带起一抹血痕,也将他藏于怀中的荷包勾落在地——
作者有话说:【注】“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来源苏武《离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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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数支冷箭连番飞射而来,晏雪摧旋身疾闪,刺客见他疑似重伤之态,却仍冒险去捡那地上掉落的荷包,众人眼神交汇间,已齐齐挥剑,向他围攻而来。
晏雪摧勉力抵挡数招,待胸口剧痛稍作缓解,立刻看准时机,从乱剑之中将那枚荷包夺回。
荷包血迹斑驳,晏雪摧心头涌起一股躁乱,剑势也愈发焦灼锋利,宛若疾电破空,杀意升腾,又快又狠地破开四面八方的攻击,长剑划破刺客躯体,霎时绽开漫天血雾。
程淮带人前来支援,双方再度陷入混战之中,刺客很快抵挡不住,不过片刻就被斩杀殆尽,最后只留两个活口,被程淮带人制服。
“殿下,您没事吧?”
秦峥方才便注意到自家殿下胸前受伤,为了捡一样东西,更是深陷乱剑之中,整条手臂都被鲜血染透。
晏雪摧恍若未闻,低头摩挲着荷包上的血污,好在及时取回,里头的东西毫发无损。
刺客被押解回去审问,晏雪摧握住荷包,忽然问秦峥:“府上今日可有异常?”
秦峥摇头,“还是上回的消息,说王妃要在池府小住几日,待昌远伯寿辰过后方回。”
他算了算日子,恍然想起:“今日恰好便是昌远伯寿辰。”
先前暗卫传信禀告此事,晏雪摧便猜测她给昌远伯祝寿是个幌子,只是想借故多陪几日薛姨娘,可方才那猝然袭来的窒痛感,却让他生出强烈的不安,总觉得有事发生。
他攥紧手中荷包,沉吟片刻道:“加派人手,继续盯着王府和池府,有任何异样即刻来报,王妃不可有半分闪失。”
秦峥当即拱手领命。
次日一早。
池颖月总算如愿以偿,踏上前往昭王府的马车,车内铺着绵软的羊毛毯,坐垫、引枕皆是蜀绣,比以往乘坐的任何一次马车都要舒适。
车轮辘辘东行,一片坦途,载着她驶向那迟来太久、本属于她的富贵荣华。
途径如意斋,她特意下车,给庄妃买了几样点心带回去。
马车行至昭王府门前,池颖月心中更是涌上万分的激动与期待,却只能勉力稳住神色,装作熟门熟路的样子,由着香琴搀扶着,前往漱玉斋。
昭王府果然气派,琼楼玉宇,雕梁画栋,处处透显皇亲府邸的华丽庄重,至漱玉斋,这时节竟栽了满院繁花佳木,葱茏馥郁,步步皆景。
底下人知晓王妃今日回府,屋里早已备了暖炉、热茶和点心。
芳春姑姑含笑迎上来,替她解了身上的披风。
池颖月猜到这是漱玉斋的管事姑姑芳春,在庄妃面前也很是得脸,自然客客气气的,“姑姑莫忙活了,一会我去寿春堂看望母妃,对了,这些点心姑姑拿下去分。”
芳春姑姑接过香琴递来的食盒,谢了恩,目光却在王妃身上不着痕迹地多停了一瞬。
虽也是素日那般温婉和善的模样,可她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倒像比从前多了几分明媚大方。
想来是回府与家人团聚,又逢伯爷寿辰,王妃心中欢喜的缘故吧。
芳春没有多想,提着食盒下去了。
跟前只剩香琴在,池颖月这才起身,细细打量这间寝屋。
黄花梨木床上铺设云锦被褥,描金雕花镜台前摆着赤金海棠嵌宝奁盒和掐丝珐琅的手炉,紫檀屏风,白玉熏炉,青花茶具,目所及处皆是极致的精巧奢华。
想来她这一年简直是愚不可及,竟放着堂堂昭王妃不做,上赶着给人当外室,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还是回到这里。
不过此时回来也不晚,余生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好好享受这金尊玉贵的生活。
香琴又细说了些池萤平日的习惯和喜好,池颖月初来乍到,不好大刀阔斧地抹去池萤生活过的痕迹,只能等在王府站稳脚跟,再慢慢往自己的偏好上改变。
略微收拾一番,池颖月便前往寿春堂拜见庄妃。
相比王府的富丽堂皇,庄妃的小院就显得太过简陋了,池颖月不好东张西望,掩下面上诧异,不动声色地入内请安。
庄妃坐在榻上歇息,见她来,忙唤人到近前来说话。
问及昌远伯夫妇的身体及府上诸事,池颖月姿态恭顺,都一一作答:“劳母妃挂心,家里一切都好。”
庄妃颔首:“待七郎回京,年关里必让他备足厚礼陪你回府一趟,到底是岳家,礼数不可废。”
池颖月忙道:“爹娘体谅殿下眼疾不便,万不敢以寻常百姓家的虚礼要求殿下,母妃慈爱体恤,殿下温柔体贴,已是颖月和池家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庄妃笑道:“你惯是个懂事的,罢了,一切等七郎回京再说。”
池颖月柔顺地应是。
人走之后,庄妃吃着她送来的点心,两口下去却是放下了。
琼林问:“可是不合口味?”
庄妃笑叹:“吃惯了颖月的手艺,再吃外头的,哪怕是如意斋,也总觉得缺了点滋味。”
琼林笑道:“这有何难,改明儿让王妃给您做几道便是。”
庄妃看向门外的方向,若有所思。
儿媳向来恭谨柔顺,
可方才一见,总觉得比平日客气些,这客气中又透着几分陌生疏离,言语间虽也是轻声细语,却显得……过于伶牙俐齿、滴水不漏了,不似以往那般可亲。
兴许是回去一趟,被家里叮嘱了些规矩,儿媳还是那个儿媳,哪里就不一样了。
……
河间。
晏雪摧正秘密审问昨日擒获的两名刺客。
秦峥前来回禀,说京城有消息传来,“王妃已安然回府,府上一切如常。”
晏雪摧从昨日那阵绞心之痛开始,心口便一直窒痛难忍。
说不清为何,却隐隐有股不好的预感。
也许是离开她太久了,渴肤之症又如附骨之疽般纠缠上来。
为加快搜查进度,他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却仍是夜夜辗转,唯有将那荷包紧紧按压心口,想象她就在身边,温软的身子紧紧依偎着他,方能有片刻安眠。
他也不打算徐徐图之了,河间的事还需尽早解决,越快越好。
派去河间王府的暗探潜伏多日,总算搜出记载府中近三月私购生铁,暗中雇佣铁匠的账册。
根据截获来的王府密信,晏雪摧当即派人暗中包抄那操练暗卫与私铸兵器的山头,当夜数百支火箭飞射而入,逼出里面所有的铁匠,酷刑之下,众人供认不讳。
与此同时,天津卫与沧州守备千户所派兵左右合围河间王府,一举擒获河间王,其麾下意图反叛的将士也被就地斩杀。
前后不过二十日,晏雪摧快马加鞭先行回京,押送河间王的锦衣卫紧随其后,不过囚车行驶缓慢,约莫三日方能回京,因而晏雪摧对外的归京日也是三日之后。
谁也不知,今夜他隐瞒行踪,以锦衣卫的身份蒙面回京。
半夜昭王府风声萧肃,守卫森严,府门外的暗卫是他心腹,见他秘密回京,当即俯身行礼,悄然退下。
晏雪摧飞身跃过院墙,暗中打个手势,被惊动的几名暗哨也纷纷退下。
行至廊下,望向屋内暖黄的灯火,晏雪摧满身寒霜似乎也随之融化了。
分别二十日,思念蚀骨侵髓,梦里看到她笑,也听到她哭,挥之不去都是她,今日策马狂奔这一路,脑海中也尽是她的影子。
此刻回到漱玉斋,竟然没有最初的急迫了,横竖她都在这里。
不知她可有想他,应是有的罢,离开前她含泪抱着他千般不舍的模样,他到现在想起时,仍觉得喉间发紧,心脏一片柔软。
也不知她要同他说什么,是已经准备好向他坦白么?
只要她愿意坦白,他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这般想着,晏雪摧放轻脚步,缓慢推门而入。
夜已经很深了,屋内人早已睡下,帷幔中传来匀停的呼吸声。
他也未必唤醒她,非拉着她做什么,就那么静静看着她、拥她入怀,也足以慰藉这大半月的思念了。
只是等他掀开帷幔时,指尖却骤然顿住,忍不住蹙紧了眉头。
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微微刺鼻的熏香。
是橙花香不错,却不像她本身自然清甜的气息,倒像用花草粉末特意调制而成。
借着微弱的灯火,他看到床上阖目而眠的王妃,一别多日再见,那股熏香带来的异样感很快消散,眼里只剩她这个人。
可当他俯身,细细端详她的眉眼,却又在那慵懒的睡颜中,察觉出一股冰冷的陌生感。
他对她太熟悉了,甚至比他自己都要熟悉。
目不能视时,哪怕只靠指尖描摹,也对她的五官轮廓了如指掌,遑论复明之后,他们朝夕相处,他夜夜端视,无论她的喜怒娇嗔,还是恬静睡颜,都被他清晰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所以几乎一眼看出,眼前之人与从前细微的变化。
阿萤眉眼清秀恬和,便是睡时也大多是乖巧地蜷缩着身子。
而眼前这个,眉毛偏浓,眼尾微微上挑,哪怕是睡着,眉眼间也透出似有若无的骄矜。
阿萤琼鼻樱唇,鼻尖小巧圆润,唇形柔和,唇瓣嫣红饱满,没有半分攻击性。
可眼前这个鼻梁偏锋利,唇峰更明显,唇瓣也更薄。
其实都是很细节的变化,或许白日通过妆容的修饰,几乎看不出不同。
可在他眼中,一切细微处都在无限放大。
就像费心临摹的稀世名画,赝品可以模仿到极致,可终究不是真迹,寥寥几笔却相差甚远,神韵全无。
她不像阿萤,更不是阿萤。
灯火“噼啪”一声,灯花四溅。
晏雪摧躁动的心彻底冷却下来,藏在面巾下的脸色阴沉如墨,对着这张与她八分相似的容貌,灰冷的眸底翻腾出凛冽的杀意。
既然她不是阿萤,又为何出现在昭王府?
他的阿萤又在何处?
就在这时,池颖月似被烛火声惊醒,阖着眼皮,却隐隐察觉灯光黯淡了许多。
她颤了颤眼睫,睁开眼睛,猝不及防发现床畔坐了个阴魂般的蒙面黑衣男人,顿时吓得浑身一抖,尖叫出声。
晏雪摧将她的惊恐看在眼里,平静地开口试探道:“是我。”——
作者有话说:看似平静,其实有点疯了[化了]
第68章
池颖月脑海中一团乱麻,完全想不到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难道是池萤的旧识?这语气竟格外熟稔,可从来没听她提过,她有一个能轻易避开守卫,悄无声息潜入王妃寝帐的相好啊!
也不会是昭王,府上的消息说昭王三日后才回呢!
何况他回自己的府邸,何必黑衣蒙面,遮掩相貌?
更不必说昭王双目失明,而眼前男子,那平静无澜的瞳孔深不见底,宛若淬了冰似的阴沉可怖,直盯得人浑身发怵,不敢直视。
池颖月只觉呼吸发紧,浑身血液都凝固了,“我……你……你擅闯王妃寝居,就不怕我喊人?外头可全是护卫!”
她强装镇定,作势要喊人,其实也是虚张声势,心里更怕还没喊到人,这人就要对她动手了!
然而眼前之人却冷冷凝视着她,而后缓慢揭开了面巾。
池颖月紧紧盯着他动作,直待完全看清那面巾之下的容貌,她瞬间心跳骤停,面上血色褪尽,“昭……殿下?”
竟果真是他!
可他不是远在回京路上吗!不是双目失明吗!为何却突然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他已经发现了什么?
池颖月压下心中极度的恐慌,慌不择路间挤出个惊喜的表情,“殿下,怎么是您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贼子,正要喊人……”
晏雪摧冷眼看着她拙劣的演技,明明是极其相似的两张脸,连声音和神态都模仿得很像,可不同就是不同。
他看着她,心里没有半分波动,眼底唯有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杀心。
可偏偏,他唇边竟还噙着抹极淡的笑意,嗓音缓慢而清晰:“告诉我,王妃在何处?”
池颖月如遭雷劈,冷汗瞬间湿透寝衣。
她浑身抖若筛糠,嗓音都变了调:“我……我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我就是王妃啊!”
晏雪摧漠然起身,周身气息冰冷骇厉,“你既不肯说实话,那我们只能换个地方说话了。”
他沉声唤道:“来人。”
两名暗卫应声而入,池颖月还穿着单薄的寝衣,就这么被粗暴地拖下床榻。
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发抖和挣扎:“殿下,我真的是阿颖,我是王妃呀!”
听到那声“阿颖”,晏雪摧唇边笑意更深,却冷若刺骨:“阿颖?这是她告诉你的?”
池颖月被这笑容吓得浑身寒毛直竖,却仍在嘴硬:“不是……没人告诉我,这,这不是殿下唤我的吗?”
原来她一直以为,他唤的是“阿颖”?
晏雪摧低笑两声,那笑意却溢出几分自嘲与苦涩。
“押
入地牢,”他面色冷若寒潭,沉吟片刻吩咐道,“封锁漱玉斋,不得传出半点风声。”
池颖月到此刻还不知自己究竟何处露了破绽,分明已经做了万全准备,连屋里的下人和庄妃都没能将她认出来,昭王是如何一眼看穿的?
等等……一眼看穿?
难道他没瞎,他能看得到?!
未及细想,口中已被强行塞入绵团,头脸也被蒙上黑色的头罩,手腕被绳锁捆紧,她根本无力挣扎,也叫喊不出声,只觉得自己被强行拖入一个冰冷的地室,浑身的皮肉都被粗粝的地面磨得生疼,再睁开眼,阴冷血腥的刑房映入眼帘。
她被吊在冰冷的刑架上,那布满棘刺的长鞭高高扬起,重重落下,霎时鲜血四溅,皮开肉绽。
池颖月只觉得浑身皮肉仿佛被一条条撕扯下来,又像有无数棘刺往骨缝里钻,痛得她浑身痉挛,面目扭曲,冷汗淋漓。
晏雪摧面无表情地看着,周遭的空气都似凝结成冰,直到目光落在她肩头某处,他平静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抬手示意鞭刑暂停,池颖月浑身发颤,却仍抱有最后一丝希冀望着他,颤声哭诉:“殿……殿下,我真的是……”
话音未落,那已被抽破的衣襟被人撩开,露出肩上一道浅浅的疤痕。
如果说方才她还只是怀疑,此刻已经完全确定了,他能看到,他没有失明!
池颖月哆嗦着嘴唇,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这是……是我在中秋宫宴为殿下挡下的毒针……”
晏雪摧嗤笑一声:“你为我挡毒针?”
池颖月一个“是”字还未落下,便听到他冰冷彻骨的嗓音:“把她肩膀这道伤,给我剜下来。”
池颖月瞪大双眼,不敢相信她听到的每一个字。
什么叫……剜下来?
男人满脸阴沉,眼里翻涌的戾气几乎要将她寸寸凌迟。
池颖月盯着施刑者手中那把纤薄的银刃,浑身汗毛倒竖,几乎崩溃地摇头:“不要,不要……我都说!我确实是池颖月,之前那个才是假的,我是昌远伯嫡女,殿下不能这么对我,我才是名正言顺的王妃啊……”
晏雪摧一字一句问:“所以,她在哪?”
池颖月哭得嗓音都嘶哑了:“她早就走了,这王妃之位也是她主动还回来的,我不知道她去了哪……”
事到如今,她只能把一切推到池萤身上:“是她自己要走的,也是她顶替了我的王妃之位,如今知道怕了,畏罪潜逃……”
晏雪摧冷冷扯唇:“她自己要走,还是畏罪潜逃?”
池颖月拼命地点头,“是,是她……”
晏雪摧不再多言,抬眼示意那施刑之人,后者当即执刀上前。
饶是池颖月如何痛哭求饶,那凌迟所用的薄刀仍旧毫不留情地落下,将肩头那道仿造的刀疤一寸寸剔下,直剔得血肉猩红,半身皆是鲜血淋漓。
池颖月痛到浑身乱颤,撕心裂肺的嚎叫几乎不似人声,终是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晏雪摧面容冷硬,没有半分动容。
什么“主动还回”,什么“畏罪潜逃”,池颖月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
他的阿萤,分别前还依依不舍地抱着他,说“结发为夫妻”,还要等他回来坦白一切……她怎会心甘情愿地离开?
从昌远伯寿辰至今已经十余日,她会去哪里呢?恐怕人已经不在北直隶了。
这时节天寒地冻,她身子单薄,不知会不会冷,路上安不安全……
想到这一层,晏雪摧闭上眼睛,攥紧的手掌青筋暴起,青玉扳指重重按压指节,几乎沁出血痕。
她若有任何差池,便是将昌远伯府上下屠杀殆尽,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他日夜兼程五百里回京,至今未曾合眼,此刻亦是无眠,又命人传唤香琴。
香琴很快被押进地牢,看到那刑架上浑身鲜血淋漓奄奄一息的女子,认出是自家二姑娘,顿时反应过来,殿下今夜提前回来,竟是立刻发现王妃换了人!
她跪在地上,浑身抖作一团,而后听到头顶冷漠至极的声音:“昌远伯府如何换的人,从实招来。”
香琴牙关打战,事到如今,连二姑娘都受此酷刑,她如何还敢隐瞒,忙将池萤回府交换身份一事如实道来。
“……夫人觉得时机已到,便趁您离京之际,让两位姑娘换了回来,王妃与薛姨娘是在伯爷寿辰当晚离开的。”
晏雪摧冷冷扫视一旁的暗卫:“两个活生生的人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你们都不曾发觉?”
暗卫当即跪地请罪:“是属下失职!未能识破昌远伯伎俩,竟误将此人认成王妃,当日也未曾见到王妃离府……”
晏雪摧又问香琴,“她是如何离开的?”
香琴浑身发抖,不敢隐瞒:“是……是夫人逼奴婢给王妃重新梳妆打扮,将脸色涂抹黑黄,混在宾客之中出府……”
晏雪摧冷声逼问:“她去了何处?”
香琴如实道:“奴婢也不知具体去向,都是伯爷和夫人的安排……”
晏雪摧漠然转身,吩咐暗卫:“传我令……以协助锦衣卫调查的名义,请昌远伯夫妇前来一叙。”
此事到底不宜声张,他身边本就危机重重,自执掌北镇抚司以来更是树敌无数,阿萤失踪之事若传出去,恐为她惹来杀身之祸。
那厢天还未亮,昌远伯夫妇尚在睡梦中,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为首的锦衣卫出示令牌,扬言称协助调查,却是不容分说地将他二人打昏捆上马车,伯府也被暗卫牢牢封锁。
昌远伯夫妇被一桶冰水泼醒,睁开眼,惊骇地发现他们竟在一座森冷的牢房之中,浓稠的血腥气铺天盖地,不远处的石砖上躺着个浑身血痕的人,再定眼一瞧,这女子俨然竟是自家姑娘!
殷氏脸色煞白,当即连滚带爬地扑过去:“颖月,我的颖月!怎么会这样,谁把你打成这样……”
牢房外传来沉冷清晰的脚步声,昌远伯抬眼望去,脸色大惊:“昭王殿下!”
殷氏颤颤巍巍抬头看向来人。
那一身玄袍,面容昳丽的男人在他们面前站定,唇边噙着抹笑意,嗓音温柔得近乎妖异:“本王成亲数月,还未亲自过府拜见二位,今日请你们来,的确是协助调查,相商要事。”
他嗓音微顿,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叫人骨髓发冷,如坠冰窟。
“就商议,如何处置这位冒名顶替的假王妃,再聊一聊,本王的真王妃究竟去了何处。”
昌远伯与殷氏俱是傻眼,没想到费心换了人,竟然这么快就被识破了,昭王竟然半点情面不留,对颖月用了酷刑!
他便是贵为王爷,也不能对自己的王妃动用私刑啊!
殷氏怀抱着池颖月,不敢碰她身上的伤口,她的女儿自幼娇生惯养,竟被鞭打成这样!
那日咬牙在她肩上仿造的伤口,竟被生生剔下一块肉!
殷氏跪在地上涕泗横流:“颖月什么都没有做错,她才是陛下赐婚的王妃,那个庶女才是假冒的王妃啊!”
晏雪摧置若罔闻。
显然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事已至此,昌远伯还有什么不明白,他要的就是池萤!至于颖月,哪怕有一丝一毫得他欢心,都不至于被打成这样。
为保住自家性命,他跪行到晏雪摧面前,颤声补救道:“是罪臣鬼迷心窍,先前因颖月身子不好,才请庶女池萤代为侍奉殿下,如今颖月身子好转,这才与池萤商议换回来,欺瞒殿下,实是罪臣一家的罪过!可罪臣从未想过苛待池萤,特意备了路引和盘缠,派人送她们去了江南……”
晏雪摧喃喃低语:“江南……”
昌远伯连连点头:“是,也是因池萤先前多番提及,想去江南定居,罪臣这才遂了她的心愿……”
晏雪摧攥紧手掌,吩咐手下暗卫:“派人暗中搜查京城至江南沿线,留意近期南下的母女,如有形貌与王妃相似者,务必重点排查!切记,将人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暗卫当即领命退下。
昌远伯还跪在地上听候处置,见他脸色漠然地睥睨下来,他浑身僵冷,宛若冰封。
昭王分明应该双目失明,什么都看不见才是,可那目光分明森冷沉戾,如有实质……
可此时昌远伯已无暇细想其他,他滚了滚喉咙,慌忙跪地求饶:“殿下,罪臣已尽数交代,不敢有半分隐瞒……”
晏雪摧却缓慢启唇道:“本王听说,当初你们可是抽了她与薛姨娘四十鞭。”
昌远伯夫妇闻言,面色愕然大变。
殷氏咬牙说道:“当初是池萤贪玩,致罪妇小产,伯爷这才小施惩戒,还请殿下明查!”
晏雪摧扯唇:“你夫妇二人也隐瞒了本王,既如此,本王亦小施惩戒,不过分吧?”
昌远伯夫妇听到他唤“来人”,浑身已是血液凝固,冷汗涔涔。
未及求饶,已听到那道宛若阎王鬼魅般的声音:“那就暂且一人四十鞭,待王妃归来,再行处置。”
晏雪摧一步步走出地牢,身后传来昌远伯夫妇此起彼伏
的哀嚎,他亦恍若未闻。
脚步又沉又重,胸口的剧痛再次毫无征兆地袭来,他紧紧按住心口,五脏六腑都像渗出了血,连呼吸都疼得发颤。
走出地牢,竟见漫天飞雪簌簌飞落,屋檐上已覆了浅浅一层莹白。
一片雪花落在他掌心,他指节微微收拢,欲将其留住,那雪花却在转瞬间消融,只剩掌中一抹冰凉,再无痕迹。
晏雪摧沉沉闭上眼睛。
阿萤,阿萤,阿萤……
济南府,长清县。
隐蔽山中的一间寺庙此刻灯火昏黄,屋里烧着炭火,门外落雪纷飞。
池萤从梦中惊醒,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根海棠银簪。
方才在梦里,仿佛听到他在唤她的名字。
池萤垂眸端详着手里的簪子。
离开前,郑妈妈仔细检查了她的包袱,将刻有王府印记的金银首饰取了出来,给她留的都是查不到出处的散银。
或许是见这银簪不值几钱,又没有京中铺子的标记,这才也留给了她。
离开得突然又匆忙,这只银簪是她仅剩的,与他有关的东西了。
第69章
池萤已启程十余日,前往搜查的暗卫只能估算她们此时应还在山东境内。
可南下的母女日日皆有,两人还有可能用脂粉遮掩了容貌,加之调查只能暗中进行,不能大张旗鼓去搜寻,这就导致寻人的难度大大增加。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沿着几处黄河渡口逐一查访,果然有船夫对一对母女与一名马车夫有印象,称其三人多付了银钱,将马车一同装载上船,已于五日前渡河南下。
五日的功夫,加之雪天限制,行程必然受阻,此时三人多半寻了处客栈歇脚。
暗卫们当即渡河,继续南下寻找,可数日以来几乎问遍沿途大小客栈,却始终寻不到三人踪迹,只好派人连夜回禀。
屋门半开,寒风裹着雪沫窜进来,吹得案前烛火猛地摇晃,明昧交错间,映出案前那道玄黑人影愈发沉默寂寥。
晏雪摧听到动静,眼都未抬,只问:“人呢?”
暗卫是他多年心腹,此刻听到这沙哑阴戾的嗓音,亦忍不住背脊发冷。
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回禀:“属下已派人继续往南搜寻,只是沿途客栈驿馆暂未发现王妃踪迹……”
晏雪摧手中攥着那枚荷包,周身气息冷得像冬夜寒冰,没有半分温度:“加派人手继续查,沿途酒楼、医馆、农庄都不得遗漏。”
暗卫迟疑片刻:“若是继续加派人手,属下只怕……宫中会有所察觉?”
如今动用的是锦衣卫和殿下自己的暗卫,可永成帝疑心病重,锦衣卫中未必没有安排眼线,倘若被发现殿下私下豢养死士,恐怕难以交代。
晏雪摧却只冷笑:“宫中?”
倘若他连找寻自己的妻子都要受阻,那便只能解决这些阻碍。
晏雪摧扯了扯唇,眸中掠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漱玉斋封锁,王妃疑被禁足,阖府上下虽不知内情,但见过昭王的下人无不被他阴鸷冷戾的气场震慑,无人敢多问一句。
纵使众人讳莫如深,庄妃还是察觉出了异常。
小两口往日恩爱甜蜜,这回又是小别胜新婚,总该亲热一番,怎么还把人关起来了呢。
庄妃冒着风雪,亲自前往漱玉斋,被告知昭王人在书房。
她推门而入,走到近前,只见那案首之人眼睑微垂,面容竟是从未有过的阴郁萎靡,甚至透出一股病态的消沉。
“七郎,到底出了何事?”庄妃忧心不已,还从未见他如此模样。
晏雪摧隔了片刻,才恍惚抬眼,“母妃。”
庄妃见他眸中血丝遍布,俨然多日未曾合眼,不免急问:“到底怎么了?我听人说,你把颖月……”
晏雪摧道:“她不是王妃。”
庄妃愕然:“什么?”
晏雪摧重复了一遍:“她不是阿萤。”
庄妃怔忡地看向一旁的元德,元德觑眼自家殿下的表情,知他不欲隐瞒,便将池家替嫁之举一五一十地说了。
庄妃这才恍然:“原来如此……”
难怪自儿媳回府,她总觉得哪里不对,甚至偶尔还能瞧出她拿腔作调的姿态。
前几日琼林夸她做的点心可口,请她再做些,那头却有意拖延,推说染了风寒……原来不是同一人!
庄妃喃喃:“竟是两姐妹……先前的王妃,是替嫡姐嫁过来的?”
元德叹息:“正是。”
难怪都说这池家姑娘娇纵跋扈,可嫁过来的却是个顶顶温柔和顺的,她一见便心生欢喜,原来是替嫁。
庄妃想起什么,蹙眉道:“你既早知道,为何不与她说明白?非要她战战兢兢揣测你的心意,等她同你坦白呢?早说开了,池家岂会闹这一出!”
晏雪摧眼眶泛红,唇边溢出一抹自嘲:“母妃说的是,是我的错。”
是他太过自负自傲。
总以为自己的爱意足够明显,总以为来日方长,可以慢慢等她敞开心扉。
他固然有他的骄矜,毕竟是她欺瞒在先,一直以来,她对自己的恐惧都大过于爱慕,可他并不想她因身份而畏惧自己、小心翼翼地顺从自己,他想要的,是她毫无保留的爱,是真心实意、坦诚相见的爱。
他也低估了池家的贪婪与恶劣,没想到他们竟然能大胆到换走他的王妃,将一个与宣王暗通款曲,甚至怀过身孕的女儿塞到他枕边来!
庄妃叹道:“早日发现了也好,尽快将人寻回来便是,这么冷的天,在外头不知要受多少罪。”
见他沉默不语,神情阴翳倦怠,免不得温声宽慰几句:“你也莫要悲观,人走了大半月,找起来自然不易,但只要不是凭空消失,总能找到的。”
晏雪摧终于缓慢启唇:“好。”
庄妃见他眼中血丝遍布,总觉得他目光与从前不太一样,就仿佛……
她试探着,在他眼前轻轻挥动手掌。
晏雪摧灰寂的瞳孔微微一动,掀眸望向她:“母妃,我能看到了。”
庄妃瞬间惊喜交加,“当真?是何时的事?”
“其实去河间之前就复明了,是阿萤的功劳,”他喉结微微滚动,“可惜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庄妃心中酸楚,也不自觉地红了眼:“会找回来的,待人回来,你亲口告诉她也不迟。”
晏雪摧嗓音哑到极致:“好。”
庄妃劝道:“她若回来,见你这般颓唐消沉的模样,也会心疼的。”
晏雪摧沉默许久,捏紧手中的荷包,终于缓缓起身,“我明白了。”
他想,他应该做些事情。
让她彻底走出池家带来的苦难阴影,永远不必自卑于身份,不必看人脸色、卑躬屈膝,处处谨小慎微。
他要让她一生安稳无忧,随心自在。
……
屋外满天风雪,寒风卷着雪沫子直往窗缝里钻。
薛姨娘起身,用旧棉布将木窗的缝隙一点点塞紧压实,总算阻住了灌进来的冷风。
回头见池萤睁了眼,赶忙问道:“怎么不多睡会儿?是不是冷?”
池萤裹着被子,轻轻摇头:“做了个梦。”
薛姨娘坐到床边陪她,不用问,她也听到女儿在梦中唤了多少声“殿下”了。
能让女儿惦记的,定是极好的人,只可惜缘分浅薄,世事不遂人愿。
薛姨娘叹口气,也不知京中是何情形,二姑娘换回去,能不能瞒天过海。
池萤将银簪收回包袱,也收拾好情绪,望向窗外道:“也不知雪
何时能停,我们何时才能继续启程呢。”
昌远伯的意思,是想让车夫尽快送她们前往江南,总之离京城越远越好。
这车夫或许也收了殷氏的好处,一路马不停蹄,她与薛姨娘浑身骨头都颠散了架。
后来塞了银子,这人态度才客气了些,不再故意走颠簸的沙石路,也愿意偶尔放她们下车歇脚。
渡过黄河后,她们原本打算继续南下,却听说南边这条路山匪猖獗,劝她们改走另一条路,她们听从那路人的指引,竟不知不觉走到这杳无人烟的深山里,迷了方向。
后来下了雪,山野茫茫,湿滑难行,她们只得寻了一处荒废的寺庙暂且躲避风雪。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这座庙虽然破败,却似不久前有人居住,简陋的屋舍中放了张木板床,屋外还有些废旧的猎网和铁叉,想来也是山中猎户出门狩猎临时居住之所。
她们这一路常有风餐露宿的时候,马车内一直备有火折和干粮,索性洒扫一番,在此处安顿下来,等雪停后,再视情况动身。
两日前,那车夫拿走铁叉出去猎食,说顺道找找路,可两天过去了,人一直不曾回来,不知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夜色漆沉,北风呼啸,山中这座孤零零的庙宇仿佛也在风中摇摇欲坠,池萤也有些害怕,可有阿娘在,又觉得安心。
母女俩依偎在一起,暖暖地裹在被子里,不用面对池府那些丑恶嘴脸,像是又回到庄上的日子,可这回阿娘的身子好转,盘缠够用,还有钟灵毓秀的江南在等着她们,这就足够了。
人这辈子,怎能处处如意,既要又要呢?
……
京城,宣王府。
短短数月,宣王形销骨立,人脱了层皮,昔日天潢贵胄的意气锋芒荡然无存,只剩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宣王妃看着下人替宣王换药擦身,随后推门而出。
院墙外,一道黑影悄无声息飞身而入,秘密前来回禀。
“……属下亲眼看着那辆马车驶入深山,那地方只有寥寥无几的流民猎户偶尔行经,可以说是荒无人烟,昭王绝不会寻到那处。”
宣王妃淡淡颔首,神色冷清。
她本不愿使这些手段,毕竟那庶女也是可怜人。
可她就是不想让昭王痛快!
从她查出宣王养了外室,就一直派人暗中留意那座别苑。
眼前这人是祖父特意留给她的心腹,办事很是得力,不光查出那外室竟是昭王原定的王妃,还发现宣王不光染指这位,心里还惦记着与之形貌相像的池家庶女。
那时正值争储的关键时期,不好将事情闹大,否则于宣王名声有损,只得暂且按捺。
后来宣王被杖责废黜,她也想看看这池颖月作何反应,便派人继续盯着别苑,却发现她与昭王妃竟前后脚回了昌远伯府。
原本她并未想太多,只叫人继续监视,看池家意欲何为。
直到池家寿宴当晚,派去的人蹲守角门,无意间见一神似池颖月身形的女子背着包袱上了马车,更是在当晚匆匆出城,暗中追上去才发现,那女子竟并非池颖月,而是被换走的昭王妃!
她派人一路尾随池萤南下,后来昭王发觉王妃换人,也遣人南下找寻,宣王妃心念一动,便想出这一计,命人假扮路人,假称山匪横行,诱她们母女偏离原路,困于深山。
如此一来,昭王暗卫再多,也无异于海底捞针了。
既然昭王不让他们好过,那就休怪她心狠,她要让他痛失所爱,此生不得安宁!
自幼的教养和心底残存的那点良心,让她始终无法对一个同为女子、又无辜受迫的人痛下杀手。
至于池萤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她的造化了——
作者有话说:随机50个红包~周末快乐宝子们!
进度不会慢的,也不会分开几年,看我真挚的眼神[眼镜]
然后就是转折点每天都要耗费很多情绪,没办法唰唰写快,已经在努力多写点了[爆哭]爱你们比心[红心]
第70章
河间王一案,晏雪摧肃清逆党立下大功,永成帝对此龙心大悦。
依照本朝律例,私造军器一具者杖八十,私造甲胄三具即判绞刑,遑论河间王盘下整座山头私铸兵器,人证物证俱在,永成帝下旨判其及党羽斩首示众,王府男丁俱杖责八十,流放三千里。
圣旨一下,尘埃落定,永成帝长舒一口气:“七郎,你可是替朕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
晏雪摧垂首敛眸,只道不敢居功。
永成帝见他面容倦怠,只当是他连日奔波辛苦的缘故,作为父皇,他本该多加关心,可近日来,他却从暗桩口中听到一些风声。
“朕听闻,你最近在查什么人?”永成帝抿口茶,佯装不经意问道。
晏雪摧随口道:“不过是几条漏网之鱼。”
永成帝似笑非笑,事实到底如何,他自然会去查。
他指节轻叩桌案,盯紧晏雪摧双目:“雪后初晴,沧溟山正是狩猎的好时节,后日冬狩,你也随行吧。”
晏雪摧失笑:“父皇忘了,儿臣目不能视,冬狩让儿臣随驾,岂不是贻笑大方。”
永成帝眯起眼睛,“可朕听说,你身手了得,在河间王府如入无人之境,当年也是百步穿杨的本事,如何不能参与冬狩了?”
晏雪摧抿唇,“儿臣在河间几番重伤,皆是因眼盲遭人暗袭所致。”
永成帝语气稍缓:“朕只顾查河间王一案,倒忘了问你,伤可都好了?”
晏雪摧心中冷笑,“谢父皇关心,儿臣伤已痊愈。”
永成帝道:“既如此,那便随驾吧。这山野之外空旷高远,不论是策马还是远眺,兴许都能对你恢复眼疾有好处。”
晏雪摧终于拱手应下:“儿臣遵旨。”
永成帝想起一事,又道:“朕听闻民间有一神医,对治疗癔症颇有经验,年关前,朕打算接你母妃回宫,好生将养医治,你看如何?”
晏雪摧何尝不知,这是打算借母妃来控制他,可从他口中说出来,倒成了对他们母子的恩赐。
晏雪摧唇边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从善如流地谢恩。
永成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眸光冰冷犀利。
暗探来报,说他身手敏捷,不似眼盲之人,正好借此冬狩之机,试探他这眼疾到底是真是假。
腊月初,雪后的沧溟山朔风肃杀,乱琼碎玉,晨光漫过皑皑雪地,将整座皇家猎场笼罩在一片寒冽的的金光之下。
御驾一行浩浩荡荡,旌旗猎猎,马蹄之下雪尘纷飞。
永成帝一声令下,将士们手执长弓策马离去,深林之中霎时鸟兽惊逃,落雪簌簌,箭啸如雷。
永成帝立于高台之上,看向身侧的儿子。
晏雪摧一身玄金大氅长身玉立,面容清隽,身形挺拔,清冷深灰的眼眸微微垂着,眼里有轻微血丝,依旧看不出太多异常。
底下人牵马上来,永成帝眼底寒光微动,开口道:“朕听闻失明之人耳力过人,想必对林中鸟兽异动更比寻常人警觉,七郎既然来了,不妨也试试骑射?”
晏雪摧轻笑:“父皇,只怕儿臣今日要让您失望了。”
永成帝也笑道:“无妨,朕又不是考验你,这猎场的马匹皆能识途,朕再加派护卫随行保护,绝不会让你出事,今日只要你能猎得任何活物,朕都重重有赏!”
晏雪摧推拒不过,只得应下。
程淮与秦峥随行,永成帝也不好刻意阻拦,毕竟只是试探,并非今日就要置他于死地。
永成帝打从内心也不希望他隐瞒,毕竟这么好用的一把刀,能替他解决不少麻烦。
可若是这把刀捅向自己,永成帝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折得粉碎。
程淮二人护着自家殿下策马缓行,警惕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永成帝果然派遣了十余名亲卫军跟随,明面上护卫他的安危,暗处却蛰伏了无数双眼睛。
晏雪摧既已决定今日起事,自不会毫无准备,皇林外已经被现任金吾卫指挥使赵衢带人悄然合围,只等他的信号。
晏雪摧从容策马,静观其变,跟踪的皇帝亲卫半日下来也未曾发现任何破绽。
永成帝又暗中命人故意往他周围放些野兔、狍子,甚至暗中放箭,看他如何躲避,毕竟猎场箭矢无眼,有射偏的箭支并不奇怪,可晏雪摧始终不为所动。
永成帝很快耐心告罄,亲身前往猎场,朝晏雪摧的方向驱马上前,“七郎!张弓搭箭,让朕看看你的本事!”
晏雪摧笑得温雅昳丽:“父皇当真要看儿臣的本事?”
永成帝意味深长地一笑:“试试!”
晏雪摧勒马停下,取过程淮递来的弯弓,从箭筒中抽出一箭,不紧不慢地搭上弓弦。
永成帝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但凡他露出一丝异样,暗处的羽林军都会立刻将人拿下。
这一箭“嗖”地一声离弦,力道尚可,却失了准头,银箭破空而去,飞向远处的灌木林。
远在猎场外围的赵衢见到指令,当即挥掌示下,金吾卫动作迅捷,将外围的皇帝亲卫悄无声息地抹了脖。
这厢动静并未传到猎场之中,永成帝见他箭矢落空,提起的心微微放下,又道:“再试一回!”
晏雪摧这回却是搭满三支箭,“既然一箭不能射中,三箭齐发总能增加些几率,父皇说是不是?”
永成帝唇边浮出一抹讥诮:“你说的是,不过你这些年疏于骑射,还是循序渐进……”
话音未落,三箭骤然离弦,丛林阴影处紧接着传来三声清晰而短促的闷哼。
永成帝当即觉出不对,身下红鬃马受惊而起,又见晏雪摧与程淮秦峥三人再次张弓搭箭,藏于林中的羽林卫未及上前救驾,人已被射中要害,雪色的灌木丛霎时鲜血飞溅,惨叫声此起彼伏。
这些人跟踪他半日,晏雪摧早已对他们的行迹方位了如指掌,短短片刻功夫,藏于暗处的羽林卫尽数被射杀。
永成帝脸色大变,身侧羽林卫统领余广厉声高呼:“来人护驾!昭王要反……”
话音未完,人已被一箭贯穿喉咙,鲜血喷涌而出,重重坠下马去。
永成帝瞳孔骤缩,一时惊恐万状:“你这逆子!你根本没有失明?”
“劳父皇记挂,儿臣好得很。”
晏雪摧再次张弓,慢条斯理道:“父皇说,今日儿臣猎得任何活物,您都重重有赏?”
手中银箭这回对准的正是永成帝,“不知父皇,算不算在这活物之列?”
永成帝怒目圆瞪,慌乱间声嘶力竭:“你简直大逆不道!来人!救驾!”
闻声而来的羽林卫却被赵衢带人包围,双方生死缠斗,羽林卫一时竟无人能抽身上前。
晏雪摧唇边笑意加深,眸中却藏着凛冽森冷的杀意,“父皇就赏赐儿臣这至尊之位,如何?”
“你敢弑君?”永成帝怒极反笑,“你莫不是忘了,朕曾给你服过一枚丹药,那根本不是清毒明目的丹药,而是剧毒之药!没有朕的解药,你很快便会毒发身亡!”
永成帝说完,却未从晏雪摧面上看到一丝惊惧,反听他笑道:“父皇放心,儿臣不会毒发身亡,反倒是父皇,该不会真的以为,服食仙丹便能让您长生不老吧?父皇看似容光焕发,实则内里早已油尽灯枯,不剩几时了。”
永成帝龙颜骤僵,一字一句皆化作寒冰利刃狠狠刺入他心口,“你……你说什么?那洞阳子是你的人?”
洞阳子已入朝两年,深受他信任,原来竟是晏雪摧的人!
晏雪摧张弓搭箭,漫不经心道:“父皇若是不信,大可一试。”
银箭从他指尖破空而出,对准的却非永成帝的咽喉要害,而是堪堪掠过他头顶盔缨。
那盔缨坠地,永成帝未伤分毫,却被这巨大的恐慌兜头覆下,在极度的惶惧中控制不住缰绳,高大的身躯从红鬃马上重重栽落!
这一摔极重,永成帝头顶盔帽滚落,后脑重重磕在砖石上,霎时浑身抽搐,半身僵硬,口中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
晏雪摧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那张扭曲狼狈的脸,嗓音平静无澜,却掷地有声,不容置疑:“羽林卫统领余广谋逆,父皇受惊落马,即日起,朝中一切事务由本王暂理。”
还在缠斗中的羽林卫副指挥使厉声大喊:“昭王殿下!羽林卫忠心耿耿,分明是你欺君罔上,意图谋朝篡位!”
他挥剑破开围堵,试图上前救驾,胸口却陡然一阵剧痛,利刃从背后穿膛而过,霎时鲜血喷涌,一剑毙命。
晏雪摧面容威冷,沉声下令:“如有惊扰圣驾、图谋不轨者,一律格杀勿论,下场有如此人。”
此话一出,还在负隅顽抗的皇帝亲卫被围困猎场,今日参与冬狩的将领、世家子弟、皇室宗亲中,凡有不服者,皆被冠以惊扰圣驾、意图不轨之名被当场射杀。
沧溟山上,刀剑摩擦声、利刃入肉声、惨叫声此起彼伏,一时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荣王逼宫后,赵衢升为金吾卫指挥使,而各大京卫也被晏雪摧安插了昔日麾下亲信,永成帝更是亲手将锦衣卫交由他掌管,哪怕其中有他安插的眼线,此时但凡有所异动,皆被就地斩杀。
不出半日,所有负隅顽抗者都沦为了猎场上堆叠成山的尸身。
皇城被晏雪摧麾下亲信控制,赵衢带人将嘴歪眼斜的永成帝送回乾清宫。
沧溟山血迹未干,皇城内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执掌北镇抚司以来,晏雪摧对外缉捕贪官污吏,打击朋党,实则也在暗中一步步摧毁永成帝的心腹势力。
走到如今这一步,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早有准备,步步为营。
前朝百官听闻晏雪摧已然复明,甚至在永成帝落马重伤后把持朝政,不乏有人提出质疑,可永成帝膝下皇子所剩已然不多,原本有望争储的定王、荣王、宣王或死或废,那睿王、庆王,还有年纪尚轻的八皇子,如何比得上昔日叱咤战场、如今执掌北镇抚司,雷厉风行、文武双全的昭王?
几轮肃清血洗之后,局面已然控制住,前朝几乎仅剩服从与中立的声音。
永成帝瘫痪多日,浑身难以动弹分毫。
这夜,晏雪摧带着拟好的诏书,来到永成帝的龙床前。
昔日意气风发的帝王,此刻狼狈地躺在龙床上,面皮僵硬,五官不受控制地抽搐,口中涎水流得处处都是,龙帐内腥臭难闻,只剩沉沉死寂。
见到他来,永成帝浑浊的双目死死盯着他,可喉中呜呜咽咽,任凭他如何用力,也吐不出一句清晰完整的声音。
晏雪摧垂眸睥睨着他,眼底只有刺骨的冰冷,“父皇,您即位二十余年,迟迟不立储君,引得我们兄弟倾轧不断,你死我活,当初定王兄被奸人所害,您明明能派兵增援,却眼看他身陷险境,乱箭穿心而亡,他可是您最优秀的儿子啊,可您心中从无骨肉亲情,只有永掌大位的渴望,可如今呢?还不是躺在这病榻之上,死得狼狈又可笑。”
他缓缓俯身,将玉玺强行塞入永成帝枯瘦僵硬的手掌,在他剧烈的挣扎抽搐之下,在传位的圣旨上,稳稳印上朱红的玺印。
“儿臣,恭请父皇龙驭宾天。”——
作者有话说:阿萤回来就是皇后啦[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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