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池萤僵立在原地,没有上前朝他伸手。


    隔了很久,她才听到自己压抑已久的声音:“玉熙公主,惠贞公主她们还在里面……”


    晏雪摧指尖微滞,耐着性子开口:“金吾卫犯上作乱,此刻不过困兽之斗罢了,她们都不会有事。”


    池萤有些干燥的唇瓣轻轻翕动着,又问:“今日是……有人谋逆吗?是何人?”


    晏雪摧语气平静:“是荣王。”


    池萤顿了下反应过来,荣王是那个谋害定王后被幽禁的王爷……


    晏雪摧的手还悬在半空等她。


    池萤脑海中浑浑噩噩,耳边还恍惚萦绕着宣王妃方才那一句——“昭王那么宠爱你,竟也舍得让你身陷险境吗?”


    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好像将她心底支撑已久的东西骤然撕碎了。


    明明是早就说好的,他也会派人护她周全,且发动宫变的还是他的仇敌,他必须前往处理……


    可池萤心中还是涌起了沉沉的苦涩。


    像回到庆王府那胆战心惊、孤立无援的五个时辰,她眼睁睁看着上一刻还在陪着说笑的丫鬟小厮为了护主人头落地,柔宜小小年纪哭得喘不上气,有人拼死也要闯出重围,却徒劳无功,被金吾卫当场斩杀……所有人不论身份尊卑,都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够活着离开。


    包括她自己。


    有那一刻她甚至想过,今日若命丧于此,阿娘会如何?她久病缠身,这么多年与她相依为命,如何能承受失去女儿的痛苦……


    池萤攥紧掌心,指甲深深陷进皮肉,男人似有所察,蹙眉上前,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有没有受伤?”


    他看起来那么游刃有余,又那么的陌生,仿佛一切尽在掌控。


    她恍然才惊觉,他们是立于权力顶峰,足可定鼎乾坤的天潢贵胄,与她这种底层挣扎,远离纷争,拼尽全力只想安稳度日的人,终究是两个世界。


    池萤惨然一笑,泪水滴落在他掌心。


    晏雪摧指节微颤,只觉被烫了下,隔着眼绸亦仿佛能看到她通红湿润的眼眸。


    他沉叹一声,终是不由分说地将人揽入怀中。


    池萤心底一片凉薄苦涩,可身体却本能地贪恋这个坚实有力的怀抱,被他紧紧拢着,萦绕在她头顶一整日的惊慌恐惧渐渐驱散,紧绷的身躯也慢慢松懈下来。


    她想放声痛哭,却还是紧紧咬着唇,将心底胀满的情绪咽下去,靠在他怀中无声地颤抖、流泪。


    晏雪摧历经多少腥风血雨,哪怕荣王起兵逼宫杀入奉天殿时,他亦是处变不惊,可此刻听她在自己怀中隐忍落泪,那哽咽声便如针扎一般,竟教他心口钝痛不止。


    他抚了抚她纤薄颤栗的背,喉结上下滚动,终是低声道:“不哭了,我们回家。”


    马车这一路,晏雪摧都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肩膀,至府门前,他扯下眼绸,将人打横抱起,循着石灯朦胧的光亮,将人抱回漱玉斋。


    经过府门时,池萤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有府卫正在冲刷地面的血迹,远处还有拖拽尸身和兵器的声音,显然昭王府方才也经历过一场恶战。


    她不由得心尖一紧,“母妃那里还好吗?”


    晏雪摧道:“无事,别担心。”


    原来昭王府也并不安全,不管她今日在何处,只要她还是昭王妃,那荣王或许都会派兵挟持她与庄妃,威逼昭王就范。


    思及此,池萤心中那股莫名的窒闷感散去了些许。


    回到漱玉斋,有护卫前来回禀事务,池萤想到今日皇城大变,尚有诸多事宜等着他善后,默然片刻,觉得自己也该懂事些,还是松开他的手道:“殿下去忙吧。”


    晏雪摧沉默一瞬,起身道:“嗯,你好生休息,一会儿用些膳食。”


    池萤抿着唇应下。


    她也很累了,想一个人休息会,晏雪摧离开后,青芝进来伺候她洗漱,香琴端着膳食进来。


    池萤被困一天,早就饿过了,庆王府中那种濒死的恐惧也让她几乎感觉不到饿意,当时只觉得手脚冰凉,寒意蚀骨,冷似乎更多一点。


    晚膳什么胃口,池萤只用了些热粥,简单沐浴清理过后,便攥着被褥睡下了。


    许是白日惊吓过度,闭上眼睛,那些血腥可怖的场景一直在脑海中反复,砍下的头颅坠落草地,滚入池水,将整池碧水染得猩红,惊恐尖锐的叫喊声一遍遍在耳边回放,她在刀光剑影中跌跌撞撞,无助地奔逃,可前路茫茫,怎么也跑不到尽头,无尽的黑暗与绝望将她全部吞噬……


    恍惚间,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声“阿萤”,她从梦中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蜷缩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晏雪摧将人往怀中拢紧,指腹拭去她脸颊泪痕,低声问道:“做噩梦了?”


    池萤身子犹自发颤,轻轻点头:“嗯。”


    晏雪摧:“是今日之事吓到你了?”


    池萤没有回答,看了眼窗外天色,问他:“殿下怎么回来了?”


    夜色尚浓,他不知何时回来的,她以为他会像上回进宫查案,少说数日才能回府。


    晏雪摧只道:“事情都交代下去了,不必我亲自在场,更何况……我的妻子还在担惊受怕,我还顾及旁人作甚。”


    池萤听到这声“妻子”,眼眶涌起浓烈的酸涩。


    晏雪摧放轻了声音:“今日是我思虑不周,吓到你了。”


    “与殿下无关……”池萤摇摇头,“逼宫夺位的是荣王,殿下已经派人保护我了。”


    只是他们本就是云泥之别的两人,身在皇家,注定了纷争与杀戮,而她这些原本不过偏安一隅,这世上最渺小的普通人,突然被卷入风暴中心,一时难以承受罢了。


    晏雪摧没说今日局面皆在他谋算之中,只是沉默地将怀中娇躯拥得更紧,“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池萤点头:“好。”


    晏雪摧道:“今日之事都忘了吧,离天亮还有些时辰,我抱着你睡,可好?”


    池萤蜷缩在他怀中,忽然留意到他胸前微微渗血的伤口,赶忙坐起身:“殿下的伤又崩裂了……我给你换药。”


    晏雪摧便放开了她,任由她去。


    他也疲惫了几日,诱荣王入局,连日追查他所有的党羽,再暗中部署,步步为营,不容他半分掉以轻心。


    因为哪怕一丝差池,带来的都会是更惨重的伤亡,抑或是更严重的后果。


    池萤小心翼翼替他解开绷带,伤口被他昨夜崩裂几回,今日又东奔西走,不曾好生静养,伤口处猩红翻


    卷,显得格外狰狞。


    她给他涂抹金疮药时,指尖都忍不住发颤,“殿下不知道疼的吗?”


    晏雪摧抿唇道:“的确有点疼。”


    他对痛觉非常敏感,只是在失明之后,疼痛带来的感官餍足反而令他生出异样的愉悦,痛会让他清醒,也会让他亢奋。


    只是实话实话,或许会让她害怕,以为他是什么异类。


    他笑了下,诱哄她道:“给我吹一吹?”


    池萤便朝着他伤处轻轻呵气。


    晏雪摧攥紧手掌,仰起头,任由那酥痒自皮肉之下肆意蔓延,喉结几番滚动。


    池萤见他表情有异,额头更是青筋直出,不由得心慌:“殿下没事吧?”


    晏雪摧摇头轻笑,“你这一吹,疼痛的确减轻许多,要不再吹一会?”


    池萤不想搭理他了,又不知他在哪儿憋着坏。


    重新上药包扎过后,两人相拥而眠。


    晏雪摧亲吻着她发鬓,低声道:“待这回风波平息,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池萤微怔:“散心?殿下要去何处?”


    她现在对这些宴会已经是敬而远之了,若非万不得已,她是再也不想搅进这些纷争中去了。


    晏雪摧道:“我在京郊有处温泉山庄,是失明那年父皇所赐,年年修,景色怡人。”


    池萤想了想,出门小住几日,让自己绷紧的神经松弛松弛也好,还能把香琴留下,寻机出府照看照看阿娘,便点头应下:“好。”


    池萤这一觉睡得很沉,期间偶尔噩梦,但她能感觉到有人一直抱着她安抚,很快便又安然睡去。


    ……


    玉熙公主今日也吓得不轻,回宫后两眼通红,还挂着泪珠,皇后无奈,只得将人接到坤宁宫来亲自安抚。


    听说今日是荣王逼宫,玉熙抽抽噎噎道:“荣王兄从前对我还挺好的,给我扎风筝,还让我去他宫里吃点心……可谁想到,他暗中谋害定王兄,还害得昭王兄双目失明,如今竟又……”


    皇后道:“你是嫡公主,是他的皇妹,他自然疼着你、捧着你。”


    玉熙抿唇落泪:“可当皇帝有什么好,让他连父子手足亲情都不顾了?安安分分地当王爷不好吗?他若好武,那就去当大将军,若是崇文,那就去六部,同样都能受人敬仰造福百姓。即便什么都不做,那便当个闲散王爷游戏人间富贵不愁,为何偏要拼个你死我活?”


    皇后抚摸着她的头,低声叹道:“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身在其位,尤其是这至高无上的尊位近在咫尺时,谁能抵得住诱惑呢。”


    皇后看着自己的女儿,从前她多么渴望这是个皇子,众人安分守己,以嫡为尊,一切纷争或许都不会有了。


    可她偏偏是个公主。


    到如今,皇后心中却也庆幸她天真无邪,不必卷入腥风血雨之中,一辈子平安快乐。


    玉熙握住皇后的手躺下,闭眼片刻,又睁开问道:“母后身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还会有欲望吗?”


    皇后神情微变,拍打着她后背的手轻轻顿住,“自然,也是有的。”


    玉熙忙问:“母后有何欲望?”


    皇后沉默片刻,柔声笑道:“自是希望我的玉熙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将女儿哄睡,皇后去佛堂诵念佛经,然而她将佛珠如往日般放回木匣时,却在匣内云锦内衬中摸到许多黄豆大小的圆球。


    她好奇掀开内衬,八颗漆黑丸药赫然撞入眼帘,皇后当即脸色煞白,瞳孔巨震。


    “来……来人,来人!”


    宫女荷香闻声,赶忙进殿询问,“娘娘,怎么了?”


    皇后死死盯着那些丸药,“今日何人动过这佛珠匣子?”


    荷香吓得不知所措:“没……没人动过啊。”


    皇后唇色发白,颤声道:“去,请何太医来。”


    荷香当即跑出去请太医,刚好今夜何连青值守,听闻皇后召唤,赶忙拎着药箱前来。


    皇后取出其中一枚丸药,递给他道:“你瞧瞧这是何物?”


    何连青反复查验后道:“微臣没有看错的话,这是阴沉木珠,倒也有辟邪安神之效,并非毒物。”


    皇后掌心已是冷汗涔涔,重点不是这木珠是否有毒,而是……它为何出现在自己的木匣之中!


    是有人在警告她当年之事吗?


    皇后攥紧手指,闭上眼睛,沉沉吁出口气——


    作者有话说:来啦!开启度蜜月之旅[害羞]


    第52章


    荣王逼宫以失败告终,却在前朝掀起了轩然大波。


    当日奉天门外举兵犯上的虎贲卫与金吾卫皆被当场射杀,荣王党羽遍布朝野,宁家昭武将军宁衡一脉被抄家下狱,朝中数十名暗中襄助的官员也都一一揪出,锦衣卫满城搜捕,引得人心惶惶。


    至六月底,前朝官员大换血,虎贲卫副指挥宁肃判斩首示众,宁衡流放千里,丽妃兄长、户部尚书宁晟虽未参与起事,宁氏一族所有在朝为官者仍被连降三级,本就被幽禁宫中的荣王生母宁贵妃亦被毒酒赐死。


    至于宣王,虽可借机将工部所建行宫坍塌一事推卸给荣王,但宁家百年根基一夜倾覆,于他而言也是重创,心中对荣王更是深恶痛绝。


    原本荣王被幽禁,宁家的势力自会向自己倾斜,结果他不知死活犯上作乱,拖累了整个宁氏一族,也让他如断一臂,在朝中处境愈发艰难。


    这夜,宣王暗中去见舅舅宁晟,甥舅俩灯下详谈。


    宁晟叹道:“你也莫要灰心,眼下这几位皇子中,你的赢面依旧是最大的,毕竟还有王妃背后的首辅傅敏作后盾,傅敏在文臣中德高望重,地位斐然,自然会帮你。”


    宣王:“只是苦了舅舅被连累,来日我若登储,必让舅舅早日官复原职,恢复宁家往日荣光。”


    宁晟思索许久,摇摇头道:“不急于一时,陛下迟迟未立储,如今他的心思是谁也猜不透了,不过他再能耗,终究还是要将龙椅交给你们年轻人,只要你安分守己,进退有度,行止无差,傅家自会替你铺路。”


    宣王攥紧拳头,颔首应是。


    自柔宜郡主生辰风波过后,宣王妃便发现,宣王对自己的态度温和了许多。


    他会陪她用膳、赏花,会在借酒浇愁时握住她的手,依偎着她排遣苦闷,床笫之事也愈发频繁。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收心”。


    宣王妃心里明白,他如今只能倚仗傅家的权势,心中虽有苦涩,可转念想想,他们最初不就是为此结亲的么?


    不过是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连她的丫鬟都看得分明,劝她趁此机会尽快怀上一儿半女,于她自己,于两家皆是益事。


    直至今夜,宣王醉酒伏在她身上,口中含糊不清地念了一句:“醉里客魂消,春风……大小乔……”


    宣王妃浑身僵滞,这才幡然醒悟。


    她死死攥着薄衾,后槽牙咬紧,泪水无声淌了满脸。


    原来他对自己从无半分情意,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不能堂堂正正迎入府中的池家二女。


    ……


    七月初,荣王逼宫一案渐渐平息,永成帝对昭王与国师洞阳子愈发倚重。


    这日再次召晏雪摧入宫,欲将前朝一桩官员贪污渎职案也交给北镇抚司审理。


    晏雪摧却婉言拒绝了,“父皇,事事都被儿臣揽下,朝中三法司做什么?”


    永成帝无奈道:“能者多劳嘛,这些官员背后牵扯甚广,难免官官相护,交由三法司处置,只怕断断续续拖上半年都没个结果。事情交给你,朕也能安心。”


    晏雪摧笑道:“能替父皇分忧,儿臣自是荣幸之至,可您别忘了,儿臣目不能视,许多事也是有心无力。”


    永成帝听闻此言,心中难免怅惘。


    既惋惜他双目失明,无异于雄鹰折翼,可也偏偏因他失明,永成帝才敢放手重用,不怕他生出异心。


    至于他的眼疾,永成帝不是没试探过,


    林院判的说辞始终是难以恢复,他派去的另外几名太医亦皆称尚无起色。


    “朕会再想办法,广召天下能人异士为你医治,你也不必太过消沉。”


    晏雪摧含笑:“多谢父皇。”


    永成帝思忖片刻,叹息道:“罢了,你既不愿,朕便将这几案先交大理寺审理,若无进展,到时朕再请你帮忙。”


    晏雪摧颔首应下。


    永成帝:“荣王一案多亏有你,说起来朕还未赏赐于你,你可有何想要的?”


    晏雪摧抿唇道:“儿臣所求,父皇皆能允准?”


    永成帝双目微眯,隐隐透出几分犀利,默然盯着他片刻,终是笑道:“你且说说看。”


    晏雪摧道:“暑热将至,儿臣想携王妃前往山庄别苑避暑一月,还求父皇恩准。”


    永成帝绷紧的唇角微松,闻言朗声一笑:“你倒是会享清闲!别的官员数年才得回乡省亲一次,长途跋涉不过两三月,你才上任多久,张口便要请期休沐一个月?”


    晏雪摧垂眸道:“儿臣的眼睛,的确也需要疗养。”


    永成帝无奈,只能应了他。


    这么多年,晏雪摧也慢慢总结出一套规则,应付永成帝,绝不能显露野心,大权独揽,适当的让权,作出一副无心权势、闲云野鹤的姿态,永成帝明面上虽有不满,心中却是无比受用。


    回到府上,晏雪摧本打算命人筹备前往温泉山庄一应事宜,却得知池萤癸水刚至的消息。


    漱玉斋内,池萤蜷缩在床,额头浮出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至极。


    自从初潮时在山中淋了雨,她的月信便一直不准,每每来时腹痛难忍,喝了姜汤也不见缓和。


    耳后竹杖声与脚步声由远及近,知是昭王回来,她勉强撑起身,“殿下。”


    晏雪摧只听她嗓音虚弱得都像带着痛意,当即让她躺好莫动,“没去请林院判来看看?”


    池萤道无事:“一直如此,用药也不见效,休息两日便好了。”


    说话间,男人已搁下竹杖,在她身侧躺下。


    温热的手掌忽然覆上小腹,池萤惊得浑身一哆嗦,急忙说道:“我今夜不能伺候殿下,殿下莫不如去雁归楼安置吧?”


    晏雪摧无奈,齿尖轻轻啮了下她耳垂,“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嗯?”


    池萤耳廓酥痒,瑟缩着耸起肩膀,便觉他温热的掌心在她小腹缓缓摩挲,低沉清润的嗓音落在耳边:“哪里痛?这里?”


    池萤感受到一股暖意渗进衣料,暖炉似的熨帖着皮肉,轻轻点头:“嗯。”


    晏雪摧便沿着那处缓慢揉按,指尖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只是池萤还是不太习惯被他照料的感觉,按住他手腕道:“殿下……要不我自己来吧。”


    晏雪摧听到她忍痛的细喘,模糊的视线中,几乎能看到她过分苍白的脸色,“你若能自己揉,还能痛成这样?”


    池萤便不再作声了,想到自己辛苦帮他那么多回,哪回不是半个时辰往上,便也心安理得地任由他伺候了。


    她被月事折磨了一天,人也有些困倦,在他掌心温暖的包裹下,腹中坠痛果真慢慢在缓解,身子渐渐放松下来,眼皮子也昏沉沉地阖上了。


    再醒来时,她从背对着他竟不知何时转成正对,人依旧被他抱在怀中,男人宽大的掌心贴在她后腰。


    癸水来时后腰也是很酸痛的,在他温热掌心覆盖下,痛意也一点点散去了。


    只是……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她睡梦中还以为身前放了个热腾腾的汤婆子,原来不是……


    她难为情地咬紧下唇,打算偷偷避开些许距离,谁知才一挪动,后腰的手掌便又将她往身前搂得更紧,她肚皮下压着汤婆子,脸颊烧得滚烫。


    晏雪摧闭着眼睛,揉揉她纤细柔软的腰身:“怎么不继续睡了?”


    池萤真怀疑他是故意的。


    他这样,让她怎么睡得着……


    晏雪摧额头抵着她前额,低声道:“不是说腰痛么,既要给你揉腰,又要揉肚子,哪里腾得出手来,干脆让它帮忙,怎么,很嫌弃?”


    池萤:“……”


    她哪敢嫌弃堂堂王爷呢?


    但堂堂小殿下连衣裳都不穿,这不太礼貌吧。


    池萤很无奈,又不敢乱动,汤婆子烫得厉害,惊动了它,受累的还是自己。


    晏雪摧嗓音沉哑:“睡吧,压着我睡。”


    ……


    接下来几日,晏雪摧前往北镇抚司交代七月的各项事宜,与此同时,府上也在收拾两人前往温泉山庄的行囊。


    早在四月底,府上便已给池萤量体裁衣,先后置办了十余身夏日衣裙,为这趟出府,又特意裁制了几身适合城外山庄穿着的衣裙。


    池萤一一看过送来的新衣,要么是薄如蝉翼的轻纱,要么是紧贴身形轮廓的剪裁,更有那数量可观、用料却相当节省的小衣……


    芳春替昭王解释道:“山中偏僻,若是衣裳不够换洗,再去京郊铺子里量体裁衣,只怕麻烦又耗时,还是殿下思虑周全。”


    池萤一时无言以对。


    怎么不说她家殿下破坏力惊人,还总是仗着自己看不到,没耐心解扣,干脆直接上手撕毁,导致她的衣裙寿命都相当短暂。


    从前在庄子里,她一件衣裳能穿好几年,如今甚至都难以支撑一夜……他若是能收敛些,她只带三身衣裙都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注】“醉里客魂消,春风大小乔”,出自辛弃疾《菩萨蛮赠周国辅侍人》


    第53章


    池萤的月事过后,两人便挑了个不算太热的日子动身前往京郊,恰好便是七夕。


    这回贴身伺候的丫鬟只带了青芝、银翘,连云、奉月亦随行保护,香琴则以风寒为由留在府中,偶尔去柳绵巷照看照看薛姨娘。


    马车辘辘驶出城门。


    帷幔掀起,视野从明黄殿宇转为青瓦砖墙,再到广袤农田与青山碧水,池萤一路只觉恍如梦境,像回到了居住多年的田庄。


    从京城到郊外,她曾经走过两回,一回是带着满身是伤奄奄一息的阿娘哭着走的,一回是走投无路满身泥泞哭着回来的。这两程路,皆是抱着近乎绝望的心。


    从未有一刻如此松快,马车踏碎晨光,载着两颗惬意的心奔赴山水之间,看天朗气清,云卷云舒……以及,和一个不可能的人。


    她偏过头,静静看向身后的男人。


    晏雪摧察觉她的目光,看向少女玉雪凝脂的面颊,抿唇道:“你又在看我?”


    池萤这次没有否认:“嗯。”


    晏雪摧嗓音温润:“看我什么?”


    池萤轻声道:“就是觉得,殿下生得好看。”


    晏雪摧笑道:“与你想象中的夫君可有出入?”


    池萤沉默地看他片刻,“殿下很好。”


    话音刚落,腰身横来一条手臂,转瞬人就被他拢至身前。


    池萤不得已攀上他肩膀,局促地低头:“你……别在这里,被人瞧见我衣衫不整,这不妥……”


    “有何不妥?”晏雪摧不以为意,“他们便是瞧见又如何,无人敢置喙,更无人敢外传。”


    池萤闷声咕哝:“殿下再这样,我不说你好了。”


    晏雪摧无奈地笑了,“行。”


    他的唇落在她颈间,贴在她发声的位置,轻声低喃:“刚才在看什么?同我说说。”


    池萤便同他说起沿途的景致,只是喉间被他细细啄吻着,嗓音便带了些难言的酥痒。


    晏雪摧已经能看到大片的青绿,嗅到泥土的潮热暑气,荷塘花叶的清香,听微风穿过山林,松涛阵阵,竹叶潇潇,依稀能判断他们所处的位置。


    待到马车行至山脚,山路渐渐崎岖,耳畔泉石叮咚,鸟语虫鸣,那是层峦叠嶂与葳蕤山林中的声音,晏雪摧估算着时辰,让人坐他蹆上来。


    池萤已经被这一路的耳鬓厮磨折腾得四肢酥软,无力挣扎推拒,只得咬紧唇瓣依了他。


    山路


    泥泞颠簸,山雾氤氲,湿滑处更需小心翼翼,待这段难行的路过去,便是相对畅通的环山小径,车轮滚滚碾过路面碎石,伴随着山风簌簌流水潺潺声,恰好将车内动静掩盖下去。


    马车缓缓停在温泉山庄外,池萤满脸潮红,气息不稳,指尖都在忍不住发颤,整个人瘫软在他怀中。


    彼此相拥良久,待气息平复,晏雪摧吻去她眼尾的泪痕,用披风裹住她瑟缩的身子,将人打横抱下马车。


    此间连晏雪摧也是头一回来,只能跟着山庄管事的指引,来到一处云雾缭绕的汤池。


    四周草木掩映,温热的池水上雾气蒸腾,池边鎏金香炉中伽蓝香袅袅溢出,案几上点心、瓜果、汤饮一应俱全,处处筹备得细致妥帖。


    池萤躲在他怀中,悄悄往外瞥一眼,看到那露天的汤池,还立着一圈侍奉的婢女,意识到自己不光极有可能要被他继续,还会遭人围观,当即紧张地攥住他肩膀,“我……我想单独去寝屋沐浴。”


    晏雪摧轻“嘶”一声,埋怨道:“你把我肩膀都咬破了,还这么用力……”


    池萤抿紧唇瓣,恨不得再咬他一口。


    晏雪摧见她今日舟车劳顿,尤其是山路上那段,马车颠簸得厉害,她能忍不住咬他,可见的确是迫不得已,忍到极致了。


    敢咬他,也算是种进步。


    罢了,来日方长,他们可以待在这里整整一个月,今日便容她歇一歇。


    净房备了热水,池萤整个身子泡进去,手脚酸软无力,只得勉强支撑着洗去一身的黏腻。


    小腹还隐隐作痛,她饭都没用两口,便窝到床内扯了被衾睡过去,不管身边人怎么亲她,还是咬她耳垂和手指,她也困得不想理会。


    再醒来时,已近酉时了。


    昭王倚在床榻上,勾着她一缕发丝缠绕在指尖把玩。


    也不知他是一直没睡,还是刚起,听到她醒来,他温声开口:“起身吗?我们去看日落?”


    好梦幻的一句话。


    酣畅淋漓地睡满一下午,醒来时听闻此言,本身就带着一种不真实感。


    池萤讷讷地点点头。


    休整了两个时辰,身上疲乏缓解,总算恢复了些体力,她起身简单洗漱,两人便在管事带领下,前往山庄高处的一座凉亭。


    晚风拂面,落日熔金,天边像打碎的染缸,明亮的暖橘色与胭脂色的云霞交织,将整座山庄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辉。


    池萤眺望远处贴着山峦缓慢沉落的夕阳,长舒一口气。


    自从回京,她再也没有看过这样的景致。


    她总是低眉敛目,想把自己藏起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甚至没有勇气,也没有一颗可以完全松懈的心,停下来看一看身边的风景。


    池萤悄悄看向身边的男人,容貌昳丽,临风皎皎,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清靡风流,只是眼底灰沉无光,满目黑暗,却愿意在这里陪她看日落。


    “殿下为何带我来这里?”她忍不住问道。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明明目不能视,却要带她出门赏花赏月赏日落,她心中会有负罪感,也怕他会有遗憾。


    晏雪摧却不在乎,“我不过是带所爱之人,做她喜爱之事,换做寻常丈夫也会这样做,不是吗?”


    池萤一直告诫自己清醒,可听到那句“所爱之人”,心里还是不免泛起细碎的涟漪。


    “所以你不必顾忌我,”晏雪摧弯唇一笑,“还是说,你从始至终都未曾将我视作夫君?觉得在我身边不自在?”


    池萤默默攥紧手指,“……没有。”


    晏雪摧低下头,轻轻吻她前额,“你我要在这温泉山庄相伴一月,这里没有王爷王妃,只有阿萤与我,不妨放下所有顾忌,我们只做一对寻常夫妻,可好?”


    池萤怔怔地看着他,想从他面上看出一丝戏谑,抑或试探的表情,可是都没有。


    他很认真地在说这件事。


    放下所有顾忌,将他视作自己的夫君……她能吗?


    池萤默然良久,只能先顺从道:“我……都听殿下安排。”


    晏雪摧牵唇:“都听我的?”


    池萤:“嗯。”


    晏雪摧便道:“阿萤,唤我一声夫君。”


    池萤愕然盯着他,一时有些无措:“这……不合礼数。”


    晏雪摧:“我说过,此间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拘泥于礼数。”


    池萤抿着唇瓣,还是开不了口。


    晏雪摧笑道:“不是说什么都听我的?这样,你若觉得不适应,我给你时间,今日子时之前,我想听你这样唤我,可以吗?”


    他语气柔和,却带着几分不依不饶的意味,池萤只得暂且应下,心里盘算着,到时再寻机糊弄过去。


    天边最后一抹云霞悄然隐没在群山之下,夜色浓墨般晕染开来,晚风褪去白日的暑气,沁凉得如水一般。


    元德领着几名丫鬟在亭中摆了晚膳,凉亭之下,假山、花丛中灯火次第亮起,水面一钩纤月,数点繁星错落,星斗张明,草木流萤。


    两人用过晚膳,池萤问他:“殿下想去哪里?”


    晏雪摧只说:“你决定。”


    池萤望着满天繁星,提议道:“我们去草地上坐坐?”


    晏雪摧从善如流地将手交给她。


    池萤便牵着他走下凉亭,老槐下铺了张凉簟,两人从席地而坐,到并肩躺下,手依旧牵在一处。


    其实池萤有好几次想要不经意间收回来,却都被他握得更紧,干脆就不挣扎了。


    山庄地势颇高,天上星罗棋布,宛若伸手可摘,无数碎星又汇聚成一条清晰如练的银河,静静地在夜幕上流淌。


    池萤望着天上跳动的星子,轻声道:“人人都说,七夕这日许愿最灵。”


    晏雪摧向来不信神鬼之说,却也不愿扫她的兴,只笑道:“此处地势高,京中大概没有几处比这里离天更近了,你在此处许愿,各路神仙应该都能听得到。”


    池萤翘起唇角,对着那条横亘天幕的银河,闭上双眼,默默在心中许愿。


    她有点贪心,有很多的愿望。


    愿阿娘与庄妃娘娘平安康健,岁岁欢喜;


    希望昭王殿下早日重见光明;


    愿自己一切顺遂,不再日日担惊受怕……


    心中默念完毕,她睁开眼睛,转向身侧人:“殿下可有什么心愿?”


    晏雪摧摩挲着她的手指,挑眉道:“长远的不提,当下便有一个。”


    池萤怔了怔,随即意识到他想说什么,脸色不自然地转过头去。


    晏雪摧轻叹:“看来所谓的许愿不过都是骗人的,如此简单的愿望你都不愿满足我,谈何旁的呢?”


    池萤只好道:“我非是不愿,只是……不太习惯。”


    晏雪摧:“非是不愿,那就是愿意?”


    池萤心底酸涩不已。


    其实愿意的啊,只是怕这一声“夫君”唤出口,她便再也控制不住心动,会在这美好的梦境中迷失自我,一切再也不能回归正确的轨道。


    所以她不敢,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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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夜风簌簌,竹叶萧萧。


    池萤沉默了很久,久到手心都有些发冷,眼尾淡淡的泪意也被风吹干了。


    晏雪摧听到她气息里轻微的抽噎,轻轻掰过她脸,不轻不重抬起她下颌,问道:“你在想什么?”


    池萤没有避让,只是深深地看着他:“我在想……殿下为何待我这般好。”


    她试图找寻理由搪塞:“从前我出嫁时,殿下并未前来迎亲,当日你我亦未拜堂,


    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算不得正式成为夫妻。”


    晏雪摧果然沉默了。


    当初赐婚,永成帝从未过问他的意见,他心中也知这桩婚事还有丽妃从中作梗,便也未曾将她放在心上。加之成婚前后那几日,他又在暗中调查一名官员,不宜对外泄露行踪,索性以重伤为由敷衍过去。


    自她回门那晚相遇,他便发觉她身上有许多令他沉迷的特质,气息,嗓音,甚至一触即离的触感,都让他兴奋到颤栗。


    他便先入为主地以为,她是经过特定的调-教,专为引诱他而来。


    可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担心,便是将她囚禁身边,当作一味药引,抚平他这些年的躁乱沉郁,也未尝不可。


    而后她的真实身世慢慢浮出水面,他一面试探,一面却也不由自主地沉溺,他开始为她一滴泪而心生钝痛,为让她深陷险境而千般懊悔。


    他永远记得游船之上,她握着他的手,捧起水面的碎星,告诉他世间美好一直都在,那一刻他心中涌现出前所未有的悸动,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亲吻她,亲吻她,亲吻她……


    如今想来,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令他拼尽全力也难以克制,甘愿让自己沉沦的呢?


    若说情志过极之症让他无比渴望触碰,那为何旁的女子都不行,偏偏只能是她呢?


    也许从一开始就喜欢了,后来种种,不过是一次又一次验证这一点罢了。


    若非喜爱至极,他岂会如此贪恋与她亲近,渴望与她亲吻、拥抱,对她爱不释手。


    他也愿意带她出来逛灯看烟火,看漫天星汉灿烂,即便双目失明,可听到她在耳边放松的呼吸,感受她发自真心的笑意,他便觉得什么都值得。


    只是如今看来,这段感情似乎还只是他一厢情愿,她对自己,与其说是乖巧顺从,不如说是勉强应付,敬畏更多。


    但这也无妨,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一点点敞开她的心扉。


    他要她毫无保留,放下所有戒备,主动将一切如实相告,告诉他——她到底是谁,她心里爱的又是谁。


    晏雪摧摩挲着她脸颊,低声道:“此事是我的不是,来日我会将一切弥补给你。”


    池萤摇摇头:“我说这些不是谴责殿下,更不是向殿下索要什么,我只是没想到,殿下会……会待我这般珍重。”


    她有什么好喜欢的呢?


    便是池颖月本人来,在皇家眼中也是不算多好的门第,别的王妃不是百年望族,便是高官门第,昌远伯府对他实在是毫无助益。


    她唯一拿得出手的,或许就是这副皮囊,可他双目失明啊,皮囊于他而言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


    晏雪摧反笑道:“没想到还是不敢想?”


    池萤抿唇:“都有。”


    如果从一开始,他们没有这样多的交集,她做个被冷落的吉祥物王妃,也许她的心里还会安稳些,好受些。


    可事到如今,一切都变了质。


    她退后百步,他便能往前逼近百步,直逼得她无处可逃,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沦深陷。


    她骗了王妃的身份,也骗来了他的爱。


    晏雪摧低声唤她:“阿萤。”


    池萤这次沉默了太久,后颈被她温热的大掌扣紧,整个人被他禁锢在怀,温热的吻旋即落了下来。


    温柔缱绻的吮吻,沿着唇舌亲密地辗转舔舐,而后不容拒绝地叩开她齿关,直到彼此深深地纠缠。


    池萤只觉得胸腔仿佛被温热的水流漫过,沉沉覆压着心脏,身子止不住颤栗,眼眶涨热,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打湿彼此的面颊。


    大约是察觉她落泪,男人动作缓了下来,将将退出之际,池萤却再也忍不住,含泪圈住他脖颈,主动回吻他的唇。


    她第一次主动大胆,想把自己的一切交付给他,唇齿相绕,抵死纠缠。


    她那么的喜欢,放纵这一刻又能如何呢?


    从小到大,她习惯了将所有的喜欢藏在心底,从不敢宣之于口,更不敢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一刻却什么都不顾了。


    不是他说的么,不必顾忌身份和礼数,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一个月就当是偷来的时光,就让她忘掉一切,好好地享受这份爱意,也好好地爱他……


    池萤吻得越来越深,眼泪也越流越多。


    离得太近,晏雪摧好像能看到她湿润的眼,乌润的眼瞳中流动着一片泪海,眼眶也红了一圈。


    他只觉心口滞涩不堪,缓缓将她放开来,唇边溢出一丝无奈的笑:“不过让你唤声夫君,有这么为难?”


    池萤红着眼,哽咽地摇摇头,“殿下,我能不能……和你商量一件事?”


    晏雪摧:“你说。”


    池萤沉默片刻,忍着嗓音的颤抖道:“就这一个月……待回到京城,你不许再为难我。”


    晏雪摧哑声道:“好。”


    隔了很久,他又道:“这一个月里,我可以允你任何事,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你我便似寻常夫妻,好吗?”


    池萤破涕为笑:“殿下,你不能这样纵容我。”


    晏雪摧指腹捻过她唇瓣,柔声低问:“还叫殿下?”


    池萤泪眼潸然,鼓足毕生的勇气,终于启唇,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唤道:“夫君。”


    晏雪摧深深凝视着她,从未有那么一刻,迫切地想看见,想看到她的样子。


    池萤也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下一刻等来的是他戏谑的讥嘲,说她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她以为自己是何身份,胆敢如此大逆不道。


    结果等来的,是他片刻默然之后,更加旖旎缱绻的吻,缠住她的唇舌与气息,一遍遍地温柔描摹,一遍遍地将她彻底吞噬。


    池萤什么都不再想了,这一刻心里只有这个人,想与他紧紧绞缠,如醉如痴。


    这个吻持续了太久,天上星河流转,地上人影婆娑,世界寂静到只剩彼此痴缠的呼吸。


    直到她被分开双蹆,察觉那滚烫炽灼,池萤才猛然惊醒过来,赶忙伸手抵着他肩膀:“殿下,我……我还没好……”


    晏雪摧眸色沉沉:“再喊殿下,下次多罚一回。”


    他嗓音沉哑,带着灼人的温度,将她心口烧得一片酥-麻。


    池萤不敢乱叫了,小声同他商量:“这回不算。”


    晏雪摧:“为何不算?”


    池萤抿唇道:“那我多喊一声夫君,抵消这回可以吗?”


    晏雪摧笑:“试试。”


    池萤红着脸,嗓音软软的:“夫君。”


    晏雪摧只觉得胸口像被羽毛挠了下,长叹一口气,将人紧紧抱在怀中,呼吸轻颤着吻上她额头。


    那处仍旧剑拔弩张,很有危险的意味,池萤只是这般肚皮挨着,身子都下意识地发抖。


    她还有些疼,每回结束,她都有种深受内伤的感觉,要许久才能恢复过来,尤其是山路上颠簸那几下,身子完完全全吃紧他,她都有种天灵盖被撞碎的错觉。


    “今日不能了,”池萤小声地求他,“夫君不是说,可以允我任何事么?”


    晏雪摧简直被她气笑了。


    他一言九鼎给的允诺,别说她可以如实坦白自己的身份,便是她想弑君谋逆,他都能给她出出主意。


    她居然拿来求这些。


    晏雪摧退让一步道:“那就只亲。”


    池萤忙不迭地点头。


    丫鬟们都被遣下去了,远远地守在外头,草地上只剩彼此两人。


    夜晚光线不足,哪怕河畔点了灯,晏雪摧目所及处也只有零星烛火,与山间辽远寂寥的黑暗,唯独身侧人面颊莹白如雪,浓稠的夜色中宛若披一身月光,人影朦胧皎洁,像坠入人间的嫦娥。


    衣襟之下,雪腻酥香,白皙得晃眼,晏雪摧借着一点模糊的白光,沿着皮肉细细啄吻。


    池萤身下是竹簟,露出的后背甫一碰到,当即凉得一哆嗦,加之他薄唇经过之处泛起细密的酥痒,她便抖得更厉害了。


    晏雪摧褪下外袍,让她垫在身下,背脊的凉意才稍稍减退些,那吻却愈来愈下,沿着她脐下鞭伤处反复流连,池萤攥紧他衣袍,哆嗦得蜷起来。


    察觉到他更进一步的意图后,她浑身一震,赶忙伸手去推他的脸,“殿……夫君你……”


    “不是说可以亲么,”晏雪摧低沉的嗓音像从她筋脉中淌过,“这里不行?”


    池萤摇着头,却颤抖得发不出


    声音。


    他看不见,也不能乱亲吧。


    她手脚酸软得厉害,哪里推拒得了他,那吻不容置疑地落下,池萤满脸涨红,心口不断地起伏,浑身毛孔都在剧烈地发颤。


    夜风冰凉,却吹不散浑身的热意,汗水浸透全身,不断被风吹干,又不断往外流,恍惚间都不知他唇舌卷走的是她的汗,还是别的什么。


    她仰头望向天上银河,星星也在发颤,低头看到他玉簪青丝,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切,像梦一样。


    可是梦中没有这样真实的触感,那柔软狠狠钻进她皮肉,仿佛五感散尽,全身只余那一处,极致的难受,也极致的舒快。


    晏雪摧终于起身,将她的小衣塞到她手中。


    池萤双瞳慢慢地聚焦,呼吸也稍稍平息下来,看到他满脸都染了水色,赶忙伸手替他擦拭。


    晏雪摧便也闭着眼睛,任由她清理。


    他连脸皮上都挂着水珠,池萤一点点替他擦干净,却忍不住问道:“殿下为何要如此……”


    以往她只知道,可以靠亲吻表达喜爱,但她认知也只限于唇齿相缠,画册上倒是还有其他,可她从不知还能亲那处,他……他不嫌脏吗?


    晏雪摧却问:“如此什么?”


    水迹沾湿小衣,庆幸他看不到,池萤压下心中羞耻,低声问:“为什么要这样亲……”


    晏雪摧却似不以为意,好像那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喜欢便亲了,有何不妥。”


    池萤嗓音羞赧又艰涩:“殿下好像一直很喜欢亲。”


    刚开始两人还未有感情基础,才同房两回,他便开始亲吻她脖颈、手指,后来哪里都亲……她后来问过林院判,他的解释也是模棱两可,只说殿下的旧疾让他渴望与人亲近,可……亲吻也是吗?


    晏雪摧揉揉她脸颊:“因为喜欢,很喜欢。”


    喜欢到,想吻遍她身体的每一处,在所有看到、看不到的地方,都烙下属于他的印记——


    作者有话说:国庆快乐哟[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第55章


    翌日一早,池萤在柔和晨光中悠悠转醒,睁开眼,男人朗润精致的面容近在咫尺。


    换做以往,她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今日却心血来潮,鬼使神差伸出手指,沿着他眉眼、面颊、鼻梁细细地描摹,他肤色冷白无暇,剑眉星目,玉质金相,有种刚柔并济的俊美,当真担得起“昳丽”二字。


    她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


    池颖月若早早见过他,恐也不会让她替嫁了罢。


    正看得出神,指尖倏忽一痛,竟然被他启唇轻轻咬了口,湿润的舌舔过指尖,池萤吓得赶忙缩回来。


    男人唇边漾开了笑意。


    池萤也笑了,轻声对他道:“夫君醒了?”


    晏雪摧嗓音还带着刚醒时的喑哑:“几时了?”


    池萤没听到更漏声,“不知道,反正天已经亮了。”


    晏雪摧:“那还想不想睡?”


    池萤点点头:“还有些乏。”


    主要是腰疼腿软,昨日他亲得太久了,她后来站都站不稳,又是被他一个瞎子抱回来的。


    晏雪摧将人往怀中揽了揽,下颌亲昵地蹭她额头,嗓音慵懒磁润:“那就再睡会儿。”


    池萤脸颊贴着他胸口,想了想道:“午膳咱们简单用些,待我歇好了,亲手给你做顿晚膳,殿下可有想吃的?”


    她对山间食材还是很熟悉的,尤其是夏季雨后,有很多可以吃的山珍野菜。


    晏雪摧想起从前问她喜好,她便提过喜欢下厨,只要是她愿意做的,他亦无甚挑剔,便道:“只要是你做的都可。”


    ……


    山中岁月静好,可昨日京中别苑却发生了变故。


    宁家一夕倾覆,宣王自知处境艰难,明面上维持着与妻子傅静则的夫妻恩爱,有些日子不曾踏足池颖月处。


    别苑几回请他过去,他都以公务繁忙推脱了。


    池颖月本就为此心中不快,加之孕期敏感,昨日气得将茶盏扔在宣王安排伺候她孕期的丫鬟身上,滚烫的茶水泼了丫鬟一身,满地碎瓷尚未及收拾,池颖月下榻时不慎踩中碎瓷,脚踝一崴,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身下当即见了红。


    丫鬟吓得赶忙去请大夫,可惜四个月的胎儿还是没能保住,心知这等意外非同小可,宣王留在此处的长随即刻回府禀报。


    宣王白日为工部的事殚精竭虑,晚上回府还要与妻子琴瑟静好,本已疲乏至极,惊闻此噩耗,他连手中案卷都没拿稳,当即快马加鞭赶往别苑。


    池颖月面色苍白,血色全无,躺在床上泪流不止,大夫开了八珍汤,药端上来,她也死活不肯喝。


    殷氏听闻消息也是慌忙赶来照料,只是不管她如何苦口婆心地相劝,池颖月也只执意要等宣王过来。


    殷氏也急得团团转,好在没过多久,宣王就过来了。


    宣王也是头回见她如此虚弱可怜的模样,心中终究不忍,亲自端了药喂她,“把药喝了吧,你的身子最要紧。”


    池颖月红着眼问他:“孩子没了,殿下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宣王叹道:“胡说什么。这几日我忙于朝政,的确力不从心,忽视了你,可你也该明白,你我关系尴尬,暂且不能公之于众,尤其在这储位之争的紧要关头,我不能有半分差池,也不能得罪傅家。”


    池颖月紧紧攥拳,哭得浑身发抖。


    原本宣王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肚子里的骨肉是她最大的倚仗,如今孩子没了,所谓的母凭子贵,所谓的皇长子生母,泼天的富贵通通都成了镜花水月!


    她以为自己柳暗花明,时来运转,注定是当娘娘的命,可如今以她的处境,甚至随时可能被人弃如敝履,还只能隐藏身份,无处叫苦……


    宣王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承诺道:“你放心,待风声过去,本王定会给你一个位分,地位尊荣都会有,孩子也会再有的。”


    池颖月泪眼婆婆:“真的吗?殿下还会继续喜爱我?”


    宣王温声道:“自然,你只管在此养好身子,等本王迎你入府吧。”


    盯着她乖乖喝完药,宣王又赏赐了好些首饰和珍贵药材,他不便久留,起身便要离开了。


    池颖月眼巴巴地看着他:“殿下何时会再来看我?”


    宣王望着她我见犹怜的模样,心中不禁微动。


    褪去以往明艳妆容的池颖月,苍白的脸蛋不过巴掌大,倒让他想起了昭王妃,她也是这般楚楚可怜,温驯柔弱的样子,叫人心生怜惜。


    “你安心将养,本王有空就会来看你,若有要事,随时派遣小厮传话给我。”


    池颖月终于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宣王走出别苑,从一开始的心焦,为她胎死腹中而痛心,可此刻竟莫名舒了口气,绷紧的神经有了一丝微妙的放松。


    他不必再考虑将来如何解释这个孩子的存在,如何能在不得罪傅家的情况下,承认自己在外有了个长子。


    至于池颖月,待他日后顺利御极,不过是后宫多两名宠妃罢了,届时傅家也无人敢置喙。


    宣王离开后,殷氏替女儿拭去眼泪,劝说道:“我问过你爹爹,丽妃失势,宁家亦不如从前了,但宣王背后还有傅首辅撑腰,他依旧是最有前程的皇子,只眼下不能得罪傅家,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可若他迟迟不能上位,我岂不是要一直等下去?”池颖月急到口不择言,“等到人老珠黄,皇上还没有……”


    话音未落,立刻被殷氏捂了嘴,“大逆不道的话休要胡言。”


    殷氏压低声道:“定王、荣王都没了,昭王也瞎了,谁都盯着那个位置,他们只会比你更着急,且安心等着便是。”


    殷氏也只能这般宽慰女儿了,总不能真说些丧气话,叫她想不开寻短见啊。


    池颖月慢慢止了眼泪,“说到昭王,池萤近日如何了?上回饯春节,我还见到她与昭王同游灯市。”


    殷氏一直留意昭王府,也听到过昭王与王妃感情和睦的传闻,心中将池萤骂了千遍,如今嫁妆钱被她挪用,颖月的婚事也被她占尽便宜,她倒是得了体面风光,恐怕早就忘记了自己是何出身。


    只是如今还动不得她,否则牵扯出替嫁之事来,遭殃的还是池家。


    殷氏暗暗咬牙道:“先给她得意两日,来日你做了娘娘,想要处置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池颖月点点头,为了将来的富贵和扬眉吐气,她也得养好身子。


    先前她那么容易就怀上了,往后也一定会母凭子贵。


    温泉山庄。


    午后歇了晌,池萤便带着连云去山中采蘑菇。


    她熟识各类菌菇,分得清有毒无毒,连云身手轻盈矫健,指哪采哪,不过小半个时辰,两人就采了满满一竹筐,还寻到了平日很少见的栗树蘑、羊肚菌和青头菌。


    护卫们兵分两路,几人上山打猎,几人前往山下市集采买农家蔬菜和油盐酱醋,既要在此避暑一月,多买些也无妨,且他们听闻王妃亲自下厨,更得要多备食材,任由她取用。


    昭王府的护卫皆是顶尖高手,还曾跟随昭王在北疆出生入死,风餐露宿,狩猎当然不在话下,才出去半日,竟猎了只野山羊回来。


    池萤眼都看直了,原本只盼着打点野鸡野鸭回来,用来煲汤或者烧菌子,没想到是只肥羊,这都够他们所有人吃上好几日了。


    池萤想着人多热闹,索性提议一起吃烤羊肉串,众人闻言都拍掌说好。


    程淮扛着山羊去湖边处理,另两名护卫则捡来树枝,劈成签子粗细,帮着串肉。


    所有人都有事做,就晏雪摧闲着,问他的“光禄寺卿”:“我能做些什么?”


    池萤忙着煲羊肉汤,回头见他一身白袍纤尘不染,衣袖间漫出伽蓝香的温醇,实在想不到能让他做什么。


    “要不……殿下去钓鱼吧?”


    横竖他又看不到,安安静静地坐着,等愿者上钩就好。


    晏雪摧笑了下:“也行。”


    他独自点着竹杖去了湖边。


    庄子里有现成的鱼竿,发酵的糠麸捏成团作饵,护卫取来给他,晏雪摧挑了块平滑的石头,慢悠悠地坐下垂钓。


    池萤见锅内羊肉差不多熟了,转为小火慢炖,忽想到什么,心下一惊,赶忙去湖边看晏雪摧。


    方才她没想起来,他一个瞎子怎么能去水边呢?万一没留神,落水了可怎生是好。


    匆匆跑出庭院,却远远便看到那人独坐湖边,手执长竿,脊骨如松如竹,姿态优雅从容,萧萧肃肃,湛若神君。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水桶中空空如也,半天没钓上来一尾鱼。


    池萤上前挽住他手臂,“要不咱们回去吧?这湖中未必有鱼,况且今日食材丰盛,不缺这几条鱼。”


    晏雪摧被她搀扶起身,收了鱼竿,却没有打算离开,“来都来了,岂能空手而归。”


    池萤猜不到他怎么才能不空手,一时福至心灵,莫非他要的是……


    于是张开手掌,与他十指相扣,“夫君牵着我的手,就不算空手而归了。”


    晏雪摧怔了下才反应过来,笑意自眼角眉梢漫开,“阿萤,你都在想些什么?”


    池萤无奈:“还不是被你影响,我深受其害。”


    世上再没有比他更黏糊的人了。


    晏雪摧笑了好一会,才道:“替我拣些树枝来。”


    池萤不解,但还是到附近草地上拣了树枝递给他。


    晏雪摧将备好的麦麸信手撒向湖面,水中鱼群当即争先恐后地跳上来吃食,他凝神听着湖面的动静,指尖夹几根树枝,往湖中大手一挥,那些细软的枝条当即便如锋利的暗器般破空而出,根根贯穿鱼腹,不过一招下去,湖面已然浮出七八条游鱼。


    池萤瞧得目瞪口呆。


    他分明看不到,可力道与准头却不输任何人。


    池萤恍惚想起回门那一晚,他人还在马车内,竟能遥遥一箭贯穿刺客咽喉,也险些让她命丧当场。


    晏雪摧差人来捞鱼,净过手,又来牵她的手,可方才还温热的掌心,此刻却是一片冰凉——


    作者有话说:小晏:年少射出的子弹多年后正中眉心[墨镜]


    让你吓唬老婆[问号][问号]


    第56章


    晏雪摧摩挲她掌心,敏锐地察觉出她情绪的变化,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池萤悄悄抬眼看他,那双眼依旧灰沉无光,她确认过很多遍了,可双目失明却能百发百中,不光能用厉害来形容,其实是有些令人心惊的可怖了。


    回门那晚,他想要她的命易如反掌,她隐隐有种直觉,他那时的确动过杀心,他一早便将她视作旁人安插进来的细作了,留着她性命,不过是想看她意欲何为。


    池萤低声道:“没什么,我去看看锅上炖的羊肉。”


    她转身要走,却被人轻轻从身后拽回,被迫与他相视。


    晏雪摧笃定道:“你方才在害怕我,为什么?”


    池萤没想到这都能被他发觉,抿唇道:“真的没事。”


    “我说过,你有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他嗓音低沉,“我们是夫妻,不是吗?”


    池萤只好道:“只是忽然想到回门那晚,殿下的射术也是如此精湛。”


    晏雪摧握住她指尖的手掌微微一滞,听到这声“殿下”,心口无端闷得发紧。


    池萤轻声道:“我没有怪罪殿下的意思,你只是疑心我是细作罢了,那时殿下也不知道,我们还会有这样的缘分。”


    晏雪摧想解释什么,却难得的语滞,她大方体谅,甚至替他开脱,可这也改变不了他曾经对她屡次三番的猜疑与威慑,这一点他无从辩驳。


    刚想开口,池萤却先道:“既然鱼已经收上来,殿下有秦峥在旁护卫,我便先回厨房忙活了。”


    池萤也不想为此事去计较,更不是翻旧账,只是禁不住他非要问,她才随口一说。


    她很快调整好心绪,继续忙活晚膳,院外烤着肉串、羊排,腿肉和羊腹肉剔下来用于葱烧和清炖,采来的菌子一部分炖山鸡,一部分煨菌菇汤,剩余的再合炒个杂菌,主食便是腊肉焖饭。


    炉灶中火力正旺,油锅滋啦作响,炖肉的浓香,爆炒姜葱的油辣香,腊肉的熏香以及菌菇的鲜香飘得满院都是。


    这些平素威风八面、不苟言笑的侍卫们都被勾出了馋虫,个个望眼欲穿地盯着厨房。


    几道菜陆续出锅,庭院烤架上的羊肉也烤得差不多了,肉串在炭火上翻转,滋啦冒油,均匀撒上胡椒和孜然,油香混着肉的焦香,叫人垂涎三尺。


    池萤将饭菜端上桌,对程淮道:“我今日做得多,剩下的你们拿去分。”


    众人就等着这句呢,窜得比谁都快,谁能想到这辈子还能吃到王妃亲手做的饭食,果然汤鲜味美,尤其是羊肉,一口咬下去肉汁四溢,菌子更是满口-爆汁,鲜掉了眉毛。


    晏雪摧这边,饭菜也摆了满满一桌。


    池萤给他舀了碗羊肉汤,又添了碗腊肉焖饭,“你先吃,我来剔烤鱼。”


    晏雪摧道:“你忙活一下午,自己先吃,不用照顾我。”


    池萤笑道:“你以为我没吃吗?每道菜都是我先尝,我还不饿呢。”


    看他静静喝汤,池萤轻声问道:“你能接受羊肉的味道吗?会不会觉得膻?”


    晏雪摧道:“从前行军在外,幕天席地,但凡


    能果腹的都能入口,只是后来双目失明,味觉比从前敏感许多,慢慢就淡了食欲,底下人以为我挑剔,其实是什么不太想吃。”


    池萤心中微微发涩,很难想象他这两年的心境,满目黑暗,刀光剑影不断,身边人不知是人是鬼,这眼疾他连庄妃都不肯透露,心中苦闷又能与谁说呢。


    晏雪摧听她沉默许久,猜到什么,含笑道:“如今有你在,一切都有滋有味,很好。”


    池萤替他剔了小碗鱼肉,语气也轻快起来:“夫君自己打上来的鱼,尝尝?”


    香嫩的鱼肉夹杂着焦脆的外皮,入口鲜而不腥,鱼刺剔得干干净净,她永远妥帖得让人安心。


    “回门那晚……”他沉吟许久,到底无法替自己开脱,“吓到你,的确是我的错。”


    池萤闷头专心剔鱼刺,“我没怪你,殿下处境艰难,那时你我又素未谋面,谨慎些是好事……”


    何况她也不是真正的昭王妃,他就算真想下手,本该死的也是池颖月。


    晏雪摧却道:“可你一直都很怕我。”


    是他长久的疑心与试探,让她几乎宛若惊弓之鸟,便是如今百般示好哄她高兴,她心中亦是时时提防,生怕这温柔刀哪日一击毙命。


    池萤攥紧手中的银箸,小心答道:“殿下天潢贵胄,受臣民敬仰,我不过一小官之女,对殿下自是本能地敬畏。”


    她抿出个笑来,“便是寻常市井夫妻,妻子也多是敬着丈夫的。”


    晏雪摧敛眸,他在外名声不好,初次相遇又当着她的面杀人,成亲以来更是百般试探,如今他说再多,恐也难以扭转在她心中的形象。


    且看他日后如何做吧。


    两人用过晚膳,众人仍在院中大快朵颐,盘中的菌子被一扫而空,锅内羊汤喝到见底,那头羊也被风卷残云,扯了个七零八落,只剩下骨架。


    众人一见池萤,对她的厨艺交口称赞:“没想到王妃还有这样的手艺!”


    做的菜被吃得一点不剩,对厨子而言就是最大的认可了。


    池萤心中当然欢喜,不过听到这话,还是微微慌乱地遮掩道:“是我平日胡乱琢磨的,难得有机会露一手,你们喜欢便好。”


    众人吃得满嘴油光,见自家殿下一身白袍从屋内走出来,尤其是嗅到满屋子的油腻味儿,他眉头微微地蹙起,众人赶忙保证饭后将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脏污。


    晏雪摧这才颔首,牵着池萤走出庭院,温声问她:“今晚可想做些什么?赏花,赏月?还是去船上看星星?”


    池萤嗅了嗅衣襟,总感觉自己身上有股散不去的油烟味,“我得先沐浴。”


    晏雪摧道:“要不试试泡温泉?”


    池萤瞧他说得正经,试探着问道:“殿下也要一起?”


    晏雪摧从善如流:“既然你诚心相邀,那便一起吧。”


    池萤:“……我可没说。”


    晏雪摧握住她的手:“你身子骨弱,多泡温泉有好处,林院判也同我说了,温泉能促进身体排毒,于我的眼睛也有益处。”


    池萤无奈:“你都安排好了,还问我作甚。”


    晏雪摧:“我听你的。”


    池萤斟酌着提议:“也不能天天泡,我们正好隔开,今日我去,明日你去?”


    晏雪摧道:“我双目失明,你要放我一人在池中?”


    池萤:“不是有贴身伺候的长随吗?”


    晏雪摧没说话,一手执竹杖,一手牵着她往外走,他步子大,池萤还要步伐快些才能跟上。


    见他抿唇不语,她心里隐隐发毛,小心翼翼问他:“殿下,你怎么了?”


    “我在想,”晏雪摧唇角牵起,意味深长地“看”向她,“如果我没有数错的话,今日你应该唤了我声十六声‘殿下’,你想尽快领罚,还是慢慢还债呢?”


    池萤心猛地一坠,嗓音里已经带着哭腔,着急忙慌地跟上去,“夫君,夫君……”


    她真的觉得自己要完蛋了。


    尤其是温泉水中被迫坐上来时,她整个人就漂在水面的风筝,沉沉浮浮,没有半点力气,像被一根线扯着,一旦她有上浮的趋势,那根线便将她狠狠拽回来,不容她逃脱。


    池萤泡在水中,浑身湿透了,乌黑的发丝贴在雪白莹润的面颊,整个人在粼粼水波中白得发光,像被水浸透的月亮,轻薄地铺在水面上。


    在这种黑与白的极致对比下,晏雪摧隐隐察觉自己看得更清楚了。


    眼前像隔着一层轻纱,有点像戴着幕篱,凑近时已经能看到她的五官,看出她被温水染得绯丽的面颊,泛红的眼眶,甚至能看到心口被他留下的吮痕。


    以往他只能靠声音来辨别她的舒适或难受,如今也依稀可以看出她的表情了。


    原来她喜欢闭着眼睛,眉头也总是皱得紧紧的,唇瓣都咬红了也不肯出声,水中难免艰涩些,只能委屈她暂且忍耐了。


    池萤领了两回罚,剩下两回他说不算罚,只能算寻常例行公事。


    她从水中出来时,整个人都软塌塌的,不管他怎么说,她都没力气反驳了。


    裹了薄衾被他抱回去,晏雪摧也没有困乏之意,怕她湿发头痛,拿巾帕亲手替她绞发,直待完全干了,才从背后拥着她睡下。


    池萤迷迷糊糊睁开眼,只看到窗纱隐隐发白,她眼皮子半开半阖,也没有挪动的力气,窝在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姿勢继续睡了。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起身时,那个昨夜抱着她近乎两个时辰的人,已经坐在窗边气定神闲地喝茶了。


    面前竟然还摆了一局棋。


    池萤愕然起身:“殿……夫君能看见了?”


    晏雪摧随手将几枚棋子扔在棋盘上,“摆着玩的。”他招手示意她来看。


    池萤才发现黑白棋子材质不同,黑子由阴沉木制成,白子却是玉石制成,两者以触感区分,而棋盘上也刻满了横纵线,真想下棋,也能慢慢摸索着来,只是寻常人闭上眼睛很难记住棋子的位置和路线,可他竟已下满了整面棋盘。


    晏雪摧看到她面上的惊愕,不由得一笑,将人揽在身前坐下,轻轻吻在她颈侧。


    他今早起身,本想试试黑白棋子能否对视力有所助益,下了一局,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平静下来,脑海中只有她松松挽就的乌发,雪白细腻的面容。


    看棋哪有看人舒服呢?


    他想,这辈子大概都离不开她了——


    作者有话说:来啦!你们这几天都在干嘛,出去玩了吗[坏笑][坏笑]


    第57章


    晏雪摧沿着她颈侧细细地吻,能看到她微微泛红的耳垂,刚起身,柔软青丝披散下来,宛若上好的绸缎,衬得一截纤颈愈发莹白粉腻,细嗅来有淡淡的橙花气息。


    池萤见他不撒手,无奈道:“夫君每日与我亲近,不觉得腻么。”


    晏雪摧笑:“你说呢?”


    池萤垂头看向衣襟下一片吸吮过的红痕,委婉提醒他:“夫君看不到,其实你亲吻过的地方都留了痕迹,我每日都要靠衣物遮掩才能见人。”


    晏雪摧看到她锁骨下隐约的红痕,眸光微微一黯,“那我下回,再往下亲点?”


    池萤面颊瞬间涨红,她是那个意思吗!


    她推开他手臂就要下去,晏雪摧拢着人不肯放:“去哪?”


    池萤咬牙推开他:“洗漱!”


    洗漱过后都该用午膳了,池萤随意用了些,小腹还微微胀痛,那股残留的存在感久久不散。


    两人用过午膳,元德端上檀木匣和笔墨,匣枚摆着几十枚细长竹简,池萤正好奇,晏雪摧便道:“咱们来玩个类似抓阄的游戏。”


    池萤:“抓阄?”


    晏雪摧道:“你可以将这个月想与我做的事,或者想让我为你做的事写在竹简上,每日我随机抽取一枚,但凡你写下的,我都会替你做到。”


    池萤微微怔然,这里的竹简看着有二三十枚了,也就是说,在温泉山庄这几日,他能满足自己的一切心愿?


    她心下忖了会,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她是那种万不得已不会求人的性子,更不敢要求一个皇子。


    晏雪摧见她迟疑许久,不由得笑道:“有这么为难?事无巨细,你想写什么都行,琴棋


    书画,柴米油盐,小到替你绾发梳头,陪你走街串巷,大到……大到无上限,但凡我能做到,皆可一试。”


    池萤低头道:“殿下对我已经足够好了,我实在想不出想要什么。”


    晏雪摧:“无妨,今日你可以慢慢想。”


    池萤终于点点头,也在心里慢慢地说服自己,七夕那晚她不就决定了么,这个月就当做了场梦,她可以忘记一切烦扰,放下心中那份负罪感,好好陪伴上天赐给她的爱人。


    其实他愿意为自己做到如此,心中还是很感动的,她便也开始思索起来。


    重中之重,她真的需要歇息!


    再血气方刚的人,也不能如此纵慾吧!


    何况她一个替嫁的,万一把堂堂皇子身体搞垮,那可真就罪该万死了。


    池萤提笔写下“容我歇两日”几字,可思忖再三,仍觉不够,又在另一枚竹牌上写下“两日一回”四个字。


    想了许久,又写了几件想陪他做的事——


    “山洞听雨”;


    “荷塘摆渡”;


    “想听你月下抚琴”;


    “想看你白衣舞剑”;


    “清空所有不唤夫君的惩罚!”;


    “不许再撕我的小衣!”;


    “不许让我念秘戏图!”


    “教我一项可以在短时间内学会,能唬人,又能应付所有宫宴中表现的小技能”;


    “一起去街边小摊吃馄饨”;


    “去山下镇子逛街市,替我挑一支最好看的发簪”……


    池萤写着写着,发现自己竟愈发大胆了,可又觉得他既然给了机会,那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总之一个月后回到京中,一切恢复寻常便是。


    光是想象这一件件小事,心头竟也品咂丝丝的甜蜜来,好像当真有种相爱的感觉。


    绞尽脑汁大半日,池萤终于写完三十件小事,晚间将匣子捧到他面前。


    晏雪摧:“都想好了?”


    池萤点点头,“夫君翻牌子吧。”


    她刻意把“两日一回”的竹简放在最上面,结果下一瞬就被这人指尖挑开,从底下抽出一根,递给她问,“是什么?”


    池萤看着那根被扔到一旁的“两日一回”,狠狠瞪他一眼,才去看竹简上的字,“想看你白衣舞剑……会不方便吗?”


    不知道双目失明能不能舞剑,不过他百步之外都能取人性命,想来应该不在话下。


    晏雪摧果然欣然应下,起身对程淮道:“取我剑来。”


    池萤忙跟上去问:“现在吗?要不等明日……”


    晏雪摧:“白天黑夜对我来说有分别吗?”


    池萤没想到他这么容易便答应了,她还挺想看他舞剑的,这人身高腿长,宽肩窄腰,平日着白袍便很有一派清逸韶举的气度,舞剑定也是潇洒飘逸。


    程淮为他取来长剑,晏雪摧在手中舞了个剑花,正要起势,池萤忽想起什么,说“等等”,踮起脚尖,在他眼前系上了白绸。


    月华如水,夜色微凉,耳后的绸带随风飘扬,池萤只觉得他光是站在这里,那话本中的白袍剑客便有了脸。


    白衣猎猎,长剑出鞘,池萤眼前寒光一闪,便见他提剑纵身跃起,衣袂翻飞,剑刃在夜空中划过道道银弧,如羿射九日,时而轻躯鹤立,时而翩若惊鸿,时而流风回雪,剑尖扫过满地落花,一时满天飞雪,寒星凛冽,月辉如银。


    池萤的心越跳越快,脑海中空空茫茫,目光一直随他而动,世间仿佛只剩下这一人,叫她再也移不开眼了。


    也是在此刻,对他曾是驰骋沙场的战将终于有了实感,若他不曾失明,该是何等的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一舞终了,耳边剑鸣缓缓散去。


    晏雪摧一步步向她走来,身上还残留着清寒的剑气,温声问道:“可还满意?”


    池萤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下,呼吸微微发烫,“很好……很好看。”


    话音方落,才发觉自己说了句什么痴话,她脸颊通红,赶忙上前,替他擦拭额际微汗。


    晏雪摧微微倾身,让她手臂不用举得太吃力,池萤便顺手将他眼前绸带解开。


    白绸落下的一瞬,男人深灰的眼瞳近在咫尺,池萤怔愣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从中看到了与先前不太一样的感觉。


    就好像,他亦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


    意识到一丝微妙的可能性,池萤吓得后退一步,没曾想脚一崴,人没稳往后摔去,慌乱之际,一只大掌从身后稳稳扣紧她腰身,带着她往身前拢了半步。


    腰身的温度透过薄薄一层衣料传至掌中,晏雪摧掌心一片酥-麻,敛下眸子,目光从她透红的脸颊移开。


    池萤又觉得自己多想了。


    他眸光空淡,方才只是面对自己而已,何况林院判也说过,复明非一朝一夕之功,不会有那么快的。


    她站直身,缓缓平复了呼吸,两人牵着手缓缓往回走。


    池萤轻声问他:“来日治好眼睛,夫君最想做什么?”


    晏雪摧牵唇,“自然是最想看看你的脸。”


    池萤心跳砰砰,低声道:“夫君没有正经事做吗?”


    晏雪摧道:“我总得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何模样,还有什么是比这更重要的?”


    池萤无奈地笑起来,却又不免想到,他若是看过她的脸,再看池颖月,会发现她们之间细微的差别吗?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等到被他亲眼看到的那一日。


    罢了,不去想!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有了今夜的剑舞,她对接下来的翻牌期待倍增。


    次日一早,池萤难得起早,先让晏雪摧抽了一支,结果“两日一回”的竹签又被他掸开了,但抽到的这支也令池萤颇为满意——


    “想看你醉酒一回。”


    晏雪摧沉吟片刻:“今日?”


    池萤点点头:“就今晚吧。”


    谁让他曾经灌她酒的,池萤至今不知道那晚他都做了什么,所以也想看看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当然了,她没那个胆去戏弄他,观赏观赏也是好的。


    晏雪摧道:“可以,不过怎么喝由我决定。”


    池萤没领会到这句话的含义,只浅显地理解为,他已经想好是一口闷还是慢慢饮。


    白日无事时,她去问元德昭王的酒量如何。


    元德当然不能背叛自家殿下,只含糊其辞道:“殿下自失明之后,已经许久不喝了。”


    池萤又去问程淮和秦峥。


    她总得知道他大致的酒量,否则他装醉怎么办?


    程淮和秦峥都跟晏雪摧打过仗,也开怀畅饮过几回,俗话说吃人嘴短,两人吃了池萤做的饭,自然不好替自家殿下谦虚。


    程淮道:“好像没见殿下喝醉过。”


    秦峥摸摸下巴:“苍狼山大捷那一回,好像喝了足足一坛吧,那回是喝到微醺了。”


    池萤大概了解了,直接让元德备一坛秋露白,一坛酒不多不少,微醺就刚好,喝多了也伤身。


    一坛酒倒出来还不少,总共分了六壶,池萤隐隐担心自己不会做得太过了,就对晏雪摧道:“夫君量力而行,实在喝不完也无妨。”


    晏雪摧道:“嗯,不会让你失望,我会喝到一滴不剩。”


    池萤:“……”


    怎么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呢。


    晚膳时先饮了两壶,池萤看他脸色尚好,稍稍放了心。


    饮过酒是不宜泡温泉的,剩下四壶回房喝,池萤先去沐浴,回来时见他坐在床边,朝她招手:“阿萤,过来。”


    池萤听到他浓醇低沉的嗓音,分不清他是醉了,还是压低过的嗓音本就如此,乖乖地过


    去了。


    晏雪摧将她拥在身前亲吻,他身上有淡淡的酒香,并不难闻。


    秋露白为莲花露酿成,薄唇落在她脖颈时,池萤嗅到浅浅的花香,亦有些如痴如醉了。


    此时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到壶中冰凉的酒液落在她锁骨,池萤才骤然回神,锁骨敏-感地耸起,正好兜住了一汪清冽的酒液。


    “夫君……”她嗓音颤抖,动都不敢动,生怕那酒水沿着锁骨流下,其实已经流下去不少了,她衣襟都湿透了。


    晏雪摧不太看得到,凭直觉斟满,而后沿着她锁骨慢慢啜饮,饮到最后,又缓缓将剩余的酒液一点点舔吮干净。


    池萤都分不清他到底在饮酒,还是故意亲她。


    等他喝完这些,她绷紧的身躯才微微松弛下来,只是被他舌尖扫过之处还是止不住的酥痒。


    “夫君你……怎好如此……”她满脸通红,连指尖都在发颤,不知该说什么好。


    晏雪摧坦然道:“我不是说,怎么喝由我决定么?你也答应了。”


    池萤哪里想到他还能来这一出。


    她被放平身子,晏雪摧沿着衣襟之下,继续亲啄酒液淌过之处,池萤不得已屏住呼吸,攥紧身下的衾被。


    最后那四壶酒总算喝完,彼此身上皆是一片狼藉,池萤终于看到他眼尾泛起薄薄的红,眸中似有泪落下,她平复了许久的呼吸,才伸手捧住他的脸,轻轻吻他的眼睛。


    晏雪摧睁开眼,看到她水光潋滟的杏眸,鼻尖微红,唇瓣也被她自己方才咬得嫣红。


    池萤轻声问:“夫君醉了吗?”


    晏雪摧与她额头相抵,气息微沉,的确许久不曾饮酒,酒量不比从前,不过脑子还算清醒。


    不过他倒想看看,他若是真醉了,她会如何。


    思及此,便道:“嗯。”


    池萤听到他喑哑缓慢的嗓音,呼出的气息沉炽滚烫,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


    “那你想睡吗?”她先试探着问了句。


    晏雪摧闭上眼,似已是困倦至极了,没有回答。


    池萤让他躺好,晏雪摧便顺从地躺好。


    池萤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他,反应慢腾腾的,还很听话。


    她一手支颐,盯着他观察了一会,确定他真的醉了,这才伸出指尖,轻轻点他的唇,低声问道:“你怎么总是欺负我?”


    晏雪摧仍然闭着眼,唇瓣翕动:“喜欢。”


    他嗓音低低沉沉,醉后更像浓醇的酒淌过耳膜,很好听。


    池萤斟酌许久,鼓起勇气问:“如若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或者让你无法原谅的事,你……还会喜欢吗?”


    他似乎醉得厉害,脑子混沌到反应不过来这样的长句,答的还是那句:“喜欢。”


    饶是知晓这是醉话,池萤心口还是微微地发颤,指尖细细描摹他的眉眼,又问:“若当日是旁人嫁你,你也会这样喜欢吗?”


    “不会……”晏雪摧缓慢开口,“只喜欢你。”


    池萤心潮翻涌,又有种闷闷的、涩重的感觉,“你从未见过我的模样,为什么还会喜欢?”


    晏雪摧却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或许是饮酒过多,眼睛受到刺激,或许是方才落过泪,他隐隐察觉,自己看得更清楚了。


    咫尺之间,能看到她眸中闪过的泪花。


    池萤看到他灰茫的眼瞳,一瞬间心惊肉跳,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人大概是跟“回光返照”差不多,于是伸手将他掀开的眼皮又盖了回去,果然他没有再睁开。


    池萤松口气,处理好两人身上的脏污,这才慢慢躺到他身边。


    想想今日还是不算过瘾,居然还被他摆了一道,自己又不够胆子真对他做什么,真的好窝囊!


    她咬咬牙,思来想去,越想越气,于是捉起他的手指,重重咬下去!


    谁让他夜夜都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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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许是酒香熏人醉,又被他折腾到半夜,池萤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抬眼看到男人还安安稳稳地睡着,想是醉酒酣眠,就又陪他在床上赖了会。


    两人用过早膳,池萤继续让他抽签。


    今日她特意将“两日一回”往下放了放,结果又被精准地无视了,那些“不许”开头的心愿,也都被他无情地绕开。


    池萤暗暗后槽牙,有时候真怀疑他能看见。


    目光盯着他抽选竹简,却无意间瞥见他指尖浅淡的齿痕,她心里蓦地一慌,昨夜怕是咬重了,齿痕居然到现在还没消。


    她悄悄抬眼瞧他脸色,他该不会知道吧?


    应该不会,他又看不见,昨夜还喝得不省人事。


    晏雪摧察觉她的目光,被她咬过的指尖隐隐发颤,她确实咬得不轻,大概鼓足了那点为数不多的勇气。


    他却极为受用,那股直破天灵盖的刺-激,舒服得他头皮发麻,指尖至今还留有她唇齿的余韵,恨不得再将手指伸到她口中,诱她再咬一回。


    但终归还是忍住了,寻常情境下此等作为,恐怕会吓到她,如若在床笫之间……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晏雪摧不动声色地抽出一根竹简。


    池萤看向那长长的字句,有些难为情地念道:“……一项可以在各大宫宴唬人的技能,短时间内能学会吗?”


    晏雪摧道:“其实你若不愿,往后这些宫宴你都可以推辞。”


    池萤当然不愿去,但难免会有那种合家团圆、千秋大寿的场合,独独她不到场,未免显得特殊。


    “先学着吧,用不用得上另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去献丑。”


    晏雪摧摩挲着指尖,思忖片刻道:“用过早膳,随我到后山吧。”


    池萤点点头:“好!”


    原以为他会教自己弹琴,或者那晚的剑舞,没想到都不是,后山被布置成简易的靶场,晏雪摧将一把弩弓递给她。


    “这便是回门那晚射杀刺客的弩-箭,”晏雪摧道,“它曾让你惧怕,不如今日由你亲自驾驭它、战胜它。”


    池萤愕然接过,“我以为你会教我琴棋书画。”


    晏雪摧:“你不是说过,不喜琴棋书画?”


    池萤:“可这弩箭……”


    她总不能在宫宴上表演这个吧……


    晏雪摧猜到她的心思,“宫中常有投壶、射柳的比赛,不过这都不重要,只要你不想上场,无人能逼迫你。”


    “我教你的是防身之术。”


    晏雪摧托起她的手,握紧弩柄,对准百步之外的靶心,温热的吐息落在她耳畔:“这把弩-箭经过改良,机身轻巧,无需蛮力使用,射程长,威力足,箭匣中可容十支箭,危急情况下可以用来防身,我或者暗卫,会在你的弩箭射完前赶到。”


    池萤在他的指示下,指腹轻轻扣动扳机,箭矢“咻”的一声,如疾电般破风而出,牢牢钉在远处的靶心。


    池萤眼前一亮,呼吸都急促几分,“夫君是如何做到箭无虚发的?”


    晏雪摧抿唇道:“目不能视,耳力就会比寻常人灵敏些,时日久了,靠听声辨位也能一击毙命。”


    池萤自知练不来他的功力,这弩-箭或许一辈子也用不到,不过能得一件适合她防身的武器,又有天底下最好的师父教导陪练,她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半日下来已能轻松射中靶子,偶尔也有正中红心的时候。


    晏雪摧陪她练了半日,末了夸赞道:“练得不错,未必正中命门,但能伤敌,能护住你自己,这就足够了。”


    池萤还有些迟疑:“夫君把这把弓-弩给了我,往后你用什么?”


    晏雪摧失笑,揉揉她后脑,“我能自保,不用担心我。”


    池萤看过他舞剑,也见过他用树枝射鱼,身边还有暗卫随行,想来也无需太过担心他的安危,便欣然点点头:“那我就笑纳啦。”


    接下来几日,池萤每日都会来后山练一会


    儿弩-箭,晏雪摧继续抽签,两人几乎将夫妻间能做的事做了个遍。


    有时莲池荡舟,在密密匝匝的荷塘中舒舒服服歇个晌,晃荡一下午,兴尽晚回舟;


    有时也会下山,去烟火巷子里吃碗热气腾腾的葱肉扁食,或去临近的佛寺,听袅袅梵音、檐角金铎、夜半的钟声;


    也有幸听到金尊玉贵的昭王殿下为她抚琴,每晚用他玉石泠泠般的清冽嗓音,为她念诵一首诗,讲述背后的深意。


    很多个瞬间,池萤脑海中都会浮出这样的念头,她好幸福,嫁的是天潢贵胄,俊美无俦,聪明绝顶,处处无可挑剔,且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杀伐果断的性子,却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心甘情愿为她撑杆摆渡,为她抚琴念诗,手把手教她如何自保……那是她需要仰望一辈子的人啊,放在从前,她连做梦都不敢想。


    时间一点点流逝,从月初至月尾,她仿佛度过了人生中最轻松,最甜蜜,也最如梦似幻的一个月。


    月末,晏雪摧终于抽到了“两日一回”和“容她歇两日”的竹简,紧接着池萤的月信就到了,她都不知道他是什么运气,还是生了第三只眼,居然爽到了最后。


    月信这几日,池萤不能泡温泉,不能走山路,不能去踩水塘,就这么懒懒地赖在床上,晏雪摧也在一旁陪着她。


    池萤知道,月信一过,他们就要回去了。


    心里竟格外不舍这段来之不易的光阴,不知回京之后,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变数,也许他们会继续恩爱,也许世事无常,不遂人愿。


    晏雪摧从身后抱住她,温热的掌心缓缓揉按她坠痛的小腹。


    池萤眼眶发酸,本想忍着,却仍被他察觉了异样。


    晏雪摧轻抚她脸颊,“怎么了?”


    池萤抿唇笑了下,“没什么,就是每回月事在身,都很容易情绪起伏,莫名其妙地难过。”


    晏雪摧沉吟片刻,“那要怎样才能不难过?”


    池萤摇摇头,嗓音微微发颤:“不知道啊。”


    是真的不知道,她怎么就答应了替嫁,嫁的这个人还与她想象中全然不同,他们竟然会相爱,会有这温柔缱绻的半年。


    由来好梦最易醒,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隐隐有种预感,将来无论发生何事,她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么快乐的时候了。


    晏雪摧吻吻她耳朵,道:“我出去一下,很快便回。”


    池萤点点头,自己在床上闭眼睡了会,再醒来,是听到外头的脚步声。


    晏雪摧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几人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骨汤香味,还有点心的甜酥香。


    池萤起身去瞧,桌上已经摆得满满当当,“你下山去买的?”


    晏雪摧“嗯”了声,走到她面前来,“去山下走了一圈,给你带了些吃的。”


    池萤因月事腹痛本就食欲不振,正经三餐都没怎么吃,这会嗅到食物的香味,真有些饥肠辘辘了。


    躺了半日,小腹的难受已经缓解许多,她起身下床,看到一桌子的小食,不由得瞠目:“你买了这么多?”


    晏雪摧为她揭开陶瓷盖碗,里面是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知道你胃口不好,所以什么都买了点。”


    又打开另外几只瓷盏和油纸包,里面有酥肉、炸鱼,灌汤包,松子糖、桃子酒酿和一碗红糖糯米小圆子。


    池萤喝了口飘着碧绿葱花的馄饨汤,身上很快暖起来,配着酥肉一起吃,委实是滋味万千,心里那股莫名的失落也似慢慢被填满了。


    离开前两日,晏雪摧抽到最后一支签,是带她去镇子上,挑一支最好看的发簪。


    池萤月事已过,两人收拾收拾,便悠哉悠哉地下山了。


    西边的村落已经逛过两回,先前还去吃过馄饨,今日去的是东面一处小镇。


    还未踏入镇子地界,池萤透过车帷看向外面的屋舍,竟隐隐有几分熟悉感。


    越往人烟处去,越觉得好像曾经来过,但又不太想得起来,或许京郊的乡镇都差不多样子。


    马车停在市集,面前就是镇子上最大的一家首饰铺了。


    池萤戴好幕篱,同晏雪摧下马车。


    镇上的铺子不比京城用料足、款式新、工艺精湛,只有一些不算时新、朴实无华的花样,却是寻常人家的丈夫拼命攒钱,能给妻子买下的最珍贵的礼物了。


    池萤曾有过记忆深刻的一幕,街头穿着朴素的姑娘,发髻间被夫君插上一支新买的纯银簪花,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欢喜。


    这个笑容在她脑海中停留了很久,那日忽然想起来,便也在竹简上写了这个心愿。


    不过她倒是很意外,从抽签到此刻行至镇上,他也从未说过一句“京中珠宝琳琅满目,何必在小镇上挑选”这样的话来。


    他从心底是尊重她的喜好的,就像从前,他也不会因她不喜琴棋书画反倒爱好下厨,而生出任何高高在上的不满。


    两人下车进店,虽是寻常装扮,可晏雪摧站在这里,仅凭容貌气度,也能看得出是富贵人家出身。


    店铺掌柜头回见到这样郎才女貌的贵客,赶忙将人迎进来,又吩咐伙计将柜台仔细擦拭一遍,满脸殷勤地问道:“这位郎君,可是给夫人选首饰?”


    晏雪摧未系眼绸,亦未执竹杖,眼瞳虽带三分空茫,可这一身矜贵清雅的天家威仪依旧令人不敢直视,哪还敢细细打量他的眼睛。


    晏雪摧笑道:“是替我夫人挑发簪。”


    掌柜立刻将店里最精致贵重的发簪拿上来,给二人慢慢挑选。


    晏雪摧只能分清金银,看出大体的轮廓,是花还是蝶,具体款式就不大看得清了。


    池萤倒是一眼相中了其中一支花簪,但没有开口,先对他道:“夫君替我挑吧。”


    晏雪摧长指虚虚扫过托盘绒面上的五支发簪,最后停留在一支触手温润,雕花灵动的海棠镶玉银簪上,“这支?”


    池萤唇边绽笑:“夫君怎知我喜欢这个?”


    晏雪摧:“你喜欢海棠,我摸着像。”


    其实也听到他手指落在这海棠花簪上时,她微不可察地屏息,想来是喜欢的。


    当然,依照他的审美,这支发簪也的确称得上一句漂亮。


    虽无繁复精致的雕工,亦无珍贵宝石镶嵌,只用青玉雕刻成海棠花瓣,缀在纯银海棠叶上,其下坠两颗小小的玉珠,颇有种天然去雕饰的灵动韵致。


    晏雪摧:“我替你戴上。”


    池萤取下幕篱,露出莹白姣好的面容,店中远远注意着这对小夫妻的客人,也悄悄投来目光,都暗叹那女子乌发堆雪,玉颜无暇,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


    却有一妇人怔怔多瞧了两眼,不由得上前问道:“姑娘你……可是小萤?”


    第59章


    池萤听到这道似曾相识的声音,一股寒意倏地从背脊窜起,待看到那说话妇人的面容,她更是浑身一震,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回应。


    这人她认得。


    且还有一段很不愉快的回忆。


    三年前阿娘病重,她四处求医问药,靠做些女红和去山中采药、采菌子挣钱。


    那段时日她经常背着采来的山货野菜到镇上卖,当时来了个刘家婶子,好心照顾她的生意,却将她阿娘重病的消息传了出去,传着传着竟成了她要“卖身救母”,邻镇一屠户家的娘子听闻消息,特意来瞧她,说愿意出钱替阿娘治病买药,只要她应下婚事,给她儿子做媳妇。


    且不说这屠户子重达两百多斤,心智更如三岁孩童,她当时才十二三岁年纪,如何能嫁?


    池萤自是断然拒绝,此后为躲避屠户一家纠缠,她连镇上都不太敢来。


    幸而那回阿娘挺了过来,否则还不知会被屠户娘子骚扰到何时。


    眼前这位,虽许久未见,但池萤还是一眼认出来,就是当时替屠户家说媒的刘家婶子。


    她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里离她与阿娘所在的庄子不远,就是邻近的小镇,从前她在附近十里八乡都寻过大夫,因而有几分熟悉。


    只是没想到,温泉山庄离她住的庄子那么近!


    刘家婶子上下打量她,“你是小萤吧,你同你娘去哪了?有阵子没见到你们,你这是……嫁人了?”


    池萤强压住汹涌的情绪,忍住嗓音颤抖,平静地挤出一丝笑意:“您认错人了。”


    听她这么说,刘婶


    也有些不确定起来,毕竟她印象中的池萤是个清秀瘦弱的小美人,生活简朴,一个人养活病重的母亲,眼前之人虽则五官无甚变化,可这明媚耀眼、光彩照人的气质就是与从前判若两人。


    难道是她回到京城,寻了个好人家嫁了?


    刘婶又悄悄打量她身边的男人,那简直是平生仅见的相貌和气度,容貌俊朗,身姿挺拔,衣袍纹样都是金丝绣成,腰间佩玉,贵气天成,瞧着比官老爷都要气派。


    与那屠户儿子一比,简直一个是泥猪癞狗,一个是神仙下凡。


    刘婶儿瞧着还是觉得像,“你真不是小萤?你们……”


    池萤不愿多言,唯恐被听出她声音也与从前相似,又不知如何抽身,掌心早已被冷汗浸湿。


    正思忖着如何开口,一只手忽然将她紧紧握住,有人在耳畔低声道:“既不认识,我们走吧。”


    晏雪摧往柜台上放下一锭金,权当支付那支银簪,只丢下一句“不必找了”,便牵着池萤走出店门。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哪有人拿金锭来买银簪子的?当真是豪横!


    回到马车,池萤手里握着簪子,心情仍旧久久难以平静。


    晏雪摧问道:“还想不想逛哪里?”


    池萤回神,赶忙摇头:“不……不了,簪子已经买好了,我们回去吧。”


    这里离庄子那么近,再往东走,见过她的人会越来越多,她在此处生活七年,左邻右舍都能认出她来。


    晏雪摧凝视着她的表情,忽然问:“方才那人,你当真不认识?”


    池萤攥紧手指,摇头道:“不认识。”


    晏雪摧:“可我看你神色不对?”


    池萤抿唇:“就是……有些突然,懵怔了一下。”


    晏雪摧唇边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自嘲:“嗯。”


    待回到温泉山庄,池萤依旧心事重重,原想趁最后一日再在山庄内转转,也终究没去。


    池萤原本已经安慰自己,也许事情不会有她想的那么糟糕,池家惜命,池颖月又攀了高枝,双方都会想办法遮掩,不会闹到举家获罪的地步。


    可刘婶的突然出现打破了原本的平静祥和,也提醒了她,她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王妃,而是一个曾在街头讨生活,险些嫁给屠户家痴儿的庶女,一个骗子。


    池萤整日情绪低落,也没察觉两人间微妙的氛围变化,直到发现,他今夜闷头不语,却让她吃尽了苦头。


    池萤恍惚从未见过他如此,她浑身汗湿,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到最后彻底失了气力。


    可还没等她缓过神,旋即又是一痛,竟是被他狠狠啮了一口。


    池萤痛得发抖,忍不住去推他,“殿下!”


    男人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身前,良久才平复了呼吸,低笑着开口:“又开始喊殿下了?”


    池萤双眼泛红,听到屋内更漏的声音,提醒他道:“殿下,子时了。”


    他们在温泉山庄的这个月彻底结束了。


    晏雪摧面色竟有些阴沉,灰寂的眼眸仿佛不见底的暗渊,冷得让人心颤。


    池萤说完这句,又看到他的表情,以为他误解成她不愿再与他亲近的意思,一时有些无措。


    她艰难撑起身,替他擦拭干净面上的水迹,“殿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见他抿唇不语,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阴冷,池萤忍泪抱住了他,下颌轻轻抵在他肩窝,一滴眼泪没控制住,滴落在他肩头。


    晏雪摧眉心蹙紧,仿佛被灼伤了下。


    池萤轻声哽咽道:“我没说要与殿下生分……我会继续喜欢殿下,喜欢到殿下不喜欢我为止。”


    感受到男人微微平复下来,掌心也重新揽住她,将她搂紧了些,池萤这才微微松口气,低头看那处咬痕,低声埋怨:“方才,你咬得我好痛……”


    晏雪摧的确是气她。


    这一个月他都在给她机会,也早就说过,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怪罪,可直至今日,她依旧没有一句实话。


    她还在怕他,也许从未信过他。


    他闭上眼,却依旧沉溺这个怀抱,良久之后,才低声道:“我让你咬回来,好不好?”


    池萤:“……”


    她抿抿唇,“那我可真咬了?”


    晏雪摧嗓音低沉:“嗯。”


    这时候顺从他是最好的,否则被他瞧出她有意疏离,对他的敬畏多于喜爱,反而更要动气。


    池萤张口,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下。


    晏雪摧闭上眼睛,感受她温软的唇瓣贴着他,齿尖慢慢陷进皮肉,他攥紧手掌,气息难以抑制地发颤。


    ……


    回到昭王府,晏雪摧积压了整月的公务亟待处理,比刚上任时还要繁忙。


    可他依旧待她极好,再忙也会回来陪她,给她带一些市井上时兴的吃食和玩意儿,每晚都要拥她入眠,仿佛怎么亲近都不够。


    池萤慢慢从悲观的设想中走出来,过好当下才最重要。


    她也没闲着,趁此机会溜出去探望薛姨娘,她的精神愈发好了,身上养了些肉,不再是从前那般病歪歪的模样,每日还能在院中晒晒太阳走几步,院子里还种了花。


    不过她也不敢去得太频繁,平时还是待在屋里,做做针线,每日去庄妃跟前尽尽孝。


    昭王府一派风平浪静,府外却是不然。


    上阳行宫高塔坍塌,虽是荣王暗中作祟,可永成帝仍是不放心修建质量,毕竟也是自己即将入住的宫殿,自是稳妥些的好,遂命都察院派遣几名监察御史前往验收。


    果然半月之后,一名御史在行宫寝殿“天保九如”的匾额后,发现了被朱漆掩盖的诡异符文。


    御史心知此事非同小可,立即上报。


    永成帝当即召来国师洞阳子与钦天监监正,二人细观符文,斟酌过后,皆认定此符为“荧惑入斗”的星象。


    荧惑为灾星,南斗主天子位,古来便有“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的谶语,昭示着天子有难,政权更迭,江山易主。


    永成帝听完这番释义,当即龙颜大怒,召宣王入宫觐见。


    宣王方才踏入殿中,还未及行礼,就被永成帝手中刻有符文的竹牌兜头掷下,额头被竹牌锋利的边缘所伤,当即鲜血直流。


    宣王疼痛难忍,看过符文后更是冷汗涔涔,矢口否认道:“儿臣并不知情,定有人蓄意陷害,还请父皇明察!”


    永成帝冷冷指着他:“这符文朕自然会继续彻查,可工部屡屡出差错,你亦逃脱不了重责!”


    宣王哆哆嗦嗦跪伏在地,鲜血沿着额头直往下滴,“确是儿臣失察,叩请父皇责罚……”


    永成帝:“即日起你便在府上闭门思过,待朕查明事实,到时再与你一并算账!”


    宣王浑身冷汗,跪地领命。


    回府后,宣王妃见他满脸血迹,赶忙上前搀扶,“这是怎么了?”


    宣王拂开她的手,冷声道:“容我静一静,莫要跟上来。”


    宣王妃还想再问,却只看到他留给自己的冷漠背影,一时心中寒凉,只好先派人去请大夫。


    宣王来到书房,擦干面上血迹,唤来身边的侍卫,“元真人呢?”


    侍卫欲言又止:“元真道长云游去了,属下的人没跟住……”


    话音刚落,案上茶盏“噼啪”一声被掷落在地,宣王犹嫌不解心中之恨,又将满案的笔墨文书通通扫落在地。


    今日那符文,他非是不知情,正是他府中幕僚元真道人献策,说在匾额后刻此符文,可助移星换斗、帝王易位,而他刚好顺势借父皇之运,承天应命,届时也可以此星象为自己造势。


    父皇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太久,又迟迟不立储,他一时心急,才动了心思。


    只他没想到,这匾额后的符文分明隐蔽至极,竟被一名小小御史查了出来!而元真道人又在此时不知所踪,说他二人从无暗中勾结,宣王是断然不信的。


    这元真道人在他身后三年,竟是旁人派来的奸细!让他行此大逆不道之举,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偏偏此事他百口莫辩,只能佯装不知情,否则便是承认自己听信妖道之言,意


    图诅咒君父,谋朝篡位,取而代之,父皇又是那等格外信重风水堪舆之人,岂能容忍!


    宣王派人暗中搜查元真道人的下落,而没过几日,都察院又在殿外化煞辟邪的门墩后发现了刻有“改天换地、再造乾坤”的字样。


    消息不胫而走,工部上下人心惶惶,虽说此事还在彻查,宣王的罪名尚未定论,但满朝文武何人不知龙颜盛怒,几日之间锒铛入狱的工部官员和工匠便有数十名。


    昌远伯夜间长吁短叹,禁不住殷氏刨根问底,终于压低声音,向她透露了宣王近日的境况。


    殷氏吓得脸色煞白,“那岂不是……谋逆之罪?”


    荣王的下场还在眼前,谋逆非同小可,不是处死,也是幽禁终身。


    殷氏嗓音都在哆嗦,“宣王也没了指望,我们颖月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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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元真道人不知所踪,宣王又坚称自己是遭人陷害,最后还是傅家派出一名死士假冒刻字的工匠,出来顶了罪。


    区区工匠,如何敢犯谋逆的死罪?永成帝心知肚明,必定是宁家或者傅家推出来顶罪的,宣王仍被停职圈禁,案件移交北镇抚司继续彻查。


    宣王抵死不认,案情只能从那孤家寡人的工匠着手,北镇抚司深夜探查宁傅两家,却在首辅傅敏的书房内搜出其多年来提拔门生、培植亲信的证据。


    这些年来,傅敏的门生遍布朝中各部、三法司及各地要害部门,书信中精准指点门生如何上书、如何伺时机立功、如何争得话语权,甚至还互通政敌的罪证,鼓动言官弹劾。


    往轻了说,是指点门生,往重了说,便是营私舞弊,党同伐异。


    傅敏虽非那等挟势弄权之辈,但门生遍布,威望极高,傅家一门又有多人在朝中身居要职,永成帝本也有意借锦衣卫之手打压削势,没想到果真叫晏雪摧搜出了这些书信。


    朝野上下一时人心惶惶,与傅家交好的唯恐被指结党营私,政敌们又怕自己的名字和罪证出现在那些书信上,加之锦衣卫全城搜捕,陆续有官员被押入诏狱,一时人人自危,如履薄冰。


    那厢殷氏终日提心吊胆,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去看望池颖月时屏退左右,悄悄告知宣王被停职圈禁之事。


    池颖月闻言大惊:“圈禁?”


    难怪她小月子期间,宣王都未曾亲自来瞧一眼竟,竟是出了此等大事。


    池颖月心急如焚:“怎么就圈禁了呢,那宁家不是很厉害吗?王妃的祖父不是首辅吗,这些人不帮他?”


    殷氏无奈道:“宁家先前因荣王谋反一事,斩首的斩首,贬职的贬职,那傅首辅也被皇上查出结党营私,还不知如何处置呢。”


    池颖月气到狠狠捶床:“什么首辅尚书,我看也是一群酒囊饭袋!”


    说罢又悲从中来,抓住殷氏的手,红着眼道:“阿娘我该怎么办啊,你给我出出主意……宣王被幽禁,陛下会原谅他吗?我的孩子也没了,将来他做不成皇帝,我怎么办?难道要一辈子躲在这干耗着吗?”


    殷氏只叹世事无常,本以为女儿时来运转,将来能做皇长子的母亲,能封贵妃,没想到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竹篮打水一场空。


    反倒是那替嫁过去的庶女,如今过得如鱼得水,受尽宠爱,可这原本都是属于颖月的!


    池颖月急中生智:“池萤不是老想与我换回去吗,不如……”


    母女俩相视一眼,想到一处去了。


    殷氏细细打量自己的女儿,小产之后亏损了身子,倒比从前清瘦削薄了些,再施以薄妆淡粉,便与如今的池萤相差无几了。


    “只是……”殷氏迟疑,“早在几个月前换回来,或许还能蒙混过去,如今池萤与昭王相处半年,又听闻她深受宠爱,这若是枕边换了人,昭王岂能察觉不出来?何况,你不也嫌弃昭王是个瞎子吗?”


    池颖月泪流满面,“那怎么办?我要一辈子躲在这儿吗,眼睁睁看着池萤风生水起,踩在咱们的头上?”


    殷氏拍拍她的手:“你先别急,阿娘来想办法。”


    池颖月想起饯春节那日惊鸿一面,昭王俊美无俦,风姿绝尘,不由得说道:“其实瞎子也行,又不是人废了,吃穿起居都有下人伺候,用不着我操心……”


    她巴巴地看向殷氏,殷氏也被她说动了。


    听闻这昭王如今统领锦衣卫,也算是手握大权、否极泰来了。


    只是殷氏仍不放心:“可你们心性全然不同,她又伺候昭王半年,突然换了人,岂不是惹人怀疑?”


    池颖月忙道:“真要换回去,我定会收敛性子,学她那做派,这半年来的相处细节,自是要她一一我细说,我都记下便是!”


    殷氏思忖再三,还是道:“事关重大,我回去与你爹爹商议商议。”


    回府后,殷氏道出想法,昌远伯果然满脸的不赞同,甚至对他母女二人想一出是一出的戏码心惊不已。


    “欺君一回还不够,还要铤而走险将人换回来?你当昭王是傻子吗?相处半年的枕边人,他能分辨不出?”


    殷氏试图劝他:“也不是立刻就要换,颖月的身子还需再调养,之后再找合适的契机,换之前让池萤那丫头将这半年来的相处细节尽数告知颖月,颖月再将她那柔弱温顺的做派学个八九分像,撒娇卖乖好生服侍着,昭王又是个瞎子,纵有几分疑虑,夫妻间亲近几回,也就打消了,到时再让香琴帮着遮掩一二……”


    昌远伯还觉不妥,殷氏急道:“你也知道咱们家是欺君之罪,若不将人换回来,这辈子都要提心吊胆,生怕哪日被拆穿。各归各位皆大欢喜,颖月也无需东躲西藏地过一辈子,这昭王妃之位原本就是属于她的,拿回来不是天经地义吗?”


    昌远伯在屋内来回踱步,还是说道:“且再看看,不到最后,谁也不知宣王会如何。若是才换回去,那昭王又死于非命,岂不是白白忙活一场。”


    殷氏这才冷静下来,“这倒是。”


    先前谁都以为荣王会当太子,结果荣王死于逼宫,后来又以为是宣王,结果宣王幽禁,宁傅两家倒台。


    皇权争斗你来我往,谁能保证笑到最后呢。


    宣王府。


    傅家出事又给宣王当头一棒,宣王到此时也慢慢地反应过来,一切的风平浪静被打乱,都始于从晏雪摧接手北镇抚司。


    母妃被查出使用暖情香,幽禁两年的荣王突然造反,宁傅两家双双倾覆,而他又被查出行宫隐秘的符文字样……从晏雪摧执掌锦衣卫以来,他们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在土崩瓦解。


    若说晏雪摧为报定王之仇对付荣王还有可能,可自己又没得罪过他,晏雪摧却要将母妃、宁傅两家一网打尽,宣王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原因——他要夺位。


    可他双目失明,等同残废,父皇岂会传位于他?自古以来也从


    无盲人登基的先例,他连看都看不见,如何批阅奏章,如何治国理政?


    难不成……他已经复明了?一直以来都是装瞎?


    想到这个可能,宣王只觉一股寒意直往骨缝里钻。


    晏雪摧真是好手段啊,先瞒着父皇对他放松警惕,委以重任,借职务之便一步步瓦解他们的势力,待将来皇子们或死或囚,父皇只剩他一个堪当大任的儿子,到时他再顺理成章地复明,稳坐储君之位……定是如此!


    否则难以解释他是如何躲过这些年的频繁刺杀,又如何游刃有余地掌管北镇抚司,查案缉捕样样在行,行动间从未见过他有任何不便。


    思及此,宣王立刻派心腹私下去见舅舅宁晟,请其彻查此事。


    宁晟此前多次派人刺杀晏雪摧未果,也曾有过这样的怀疑,他几番派人夜探昭王府,也私下看过太医院的脉案,得到的结论都是,晏雪摧尚未复明。


    但这也仅仅为猜测,脉案可以作假,又或许他演技精湛,自始至终都在装瞎也有可能。


    宣王见暗查无果,只能设法当众戳穿他的谎言,让父皇看清楚,晏雪摧是如何隐瞒事实,权诈卖惨,博取他的信任,又是如何步步为营,暗中对他们这些兄弟下手。


    可他眼下还在幽禁,还是需要更合适的人,替他揭露真相。


    宣王思忖再三,终于想到一人。


    ……


    转眼中秋将至。


    皇后这些时日精神不济,夜夜辗转难眠,请太医开了安神方,也迟迟不见好,加之前朝风波不断,往年的中秋大宴便改为家宴,交由宜妃操持。


    这回的家宴缺席了皇后、丽妃与宣王夫妇,人数本就不多,池萤这边再推辞便说不过去了,两人按部就班地入宫赴宴。


    池萤见到玉熙公主,问及皇后的病情。


    玉熙公主满脸愁容:“太医说母后是操劳过度,导致心神不宁,夜不能寐,兴许休息些时日便好了。”


    池萤点点头,两人到桌案前坐下。


    因着前朝后宫诸事不断,今日便也不曾安排喧闹的歌舞,皇子公主、王爷王妃们相继向永成帝敬酒。


    酒过三巡,庆王寻机上前,向永成帝躬身道:“禀父皇,儿臣此前向您提及,儿臣偶然寻得一民间神医,于治疗眼疾颇有心得,今日特请他入宫替七弟医治,人已经在殿外等候了,不知可否传唤他入内?”


    话音落下,晏雪摧灰冷的眸色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寒意。


    池萤闻言倒是很高兴,若是他的眼睛能早日治愈,自然是极好。


    永成帝抬手笑道:“那就请人进来吧。”


    晏雪摧起身道:“多谢父皇与庆王兄,只是儿臣的眼睛连御医都束手无策,只怕民间的大夫也无能为力。”


    永成帝:“人都来了,试试也无妨。”


    庆王亦转过头来道:“为兄也正是此意。”


    晏雪摧唇边浮出一丝轻笑,颔首应是。


    庆王对向那双灰沉淡漠、无一丝笑意的眼睛,身子竟隐隐僵冷发颤。


    以他的经验,实在看不出晏雪摧是真瞎还是装瞎,不过明面上他也是好意,给晏雪摧请神医诊治,他若真看不见,也不过是多一人医治,若是装瞎,那也是他欺骗父皇,自作自受。


    太监总管康福出殿传口谕,那庆王口中的神医一袭青袍,提着药箱进殿,向永成帝及众人行礼,报上姓名籍贯,自称名唤邵寿垣,鹤北人氏。


    晏雪摧闭目,分明听到此人气息刻意收敛过,脚步声快而轻盈,身手恐怕已有他身边暗卫的水平。


    永成帝示意道:“神医瞧瞧,昭王的眼睛可有法子医治?”


    邵寿垣上前,朝晏雪摧拱手道:“昭王殿下,容草民斗胆,替您诊视一二。”——


    作者有话说:庆王:我也要领盒饭了吗[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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