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龙御归天,丧钟鸣响,新皇登基,改元靖安。


    先帝停灵的皇极殿,皇室宗亲、后宫妃嫔、文武百官身着缟素,白幡在寒风中翻飞如雪,哭丧声绵绵不绝。


    庄妃作为新帝生母,自当入宫哭灵,而坤宁宫皇后虽在病中,也不能缺席国丧。


    举哀三日,当晚哭灵结束,晏雪摧屏退众人,只在皇极殿内留下皇后与庄妃二人。


    有些账,总要当面清算。


    晏雪摧将那装有佛珠的木匣放到皇后面前,“母后认得此物吗?”


    皇后跪在灵前一身素白,因数月以来的精神折磨,脸色苍白


    如纸,身子更显清瘦羸弱,仿佛风中枯槁的落叶。


    从坤宁宫神出鬼没地出现阴沉木珠时,她便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临。


    她被那如影随形的木珠日夜折磨,心中也曾动过杀念,在先帝面前故意谈及昭王心性残忍不比当年,先帝多疑,所有父子亲情加起来都抵不上他的皇位,她想借先帝之手除去昭王这祸患,却没想到,先帝驾崩得如此突然,最后御极的还是昭王。


    大势已去,尘埃落定,皇后此刻内心已经很平静了,“是我所为。”


    晏雪摧唇边含笑,嗓音却冰冷至极:“原来早在六年前,母后便已对朕青眼有加,甚至不惜对母妃下此毒手,这么多年,母后眼睁睁看着她癔症频发,伤人伤己,可曾有半分的后悔?”


    庄妃看到那许久未见的佛珠,方知自己这多年的癔症竟有蹊跷,竟是皇后下毒!


    皇后抬眼看向晏雪摧,嗓音颤抖沙哑:“本宫看着你长大,你惊才绝艳,出类拔萃,本宫曾经多么希望你是我的孩子……可这么出色的皇子,本宫生不出来,庄妃却生下了两个!是我鬼迷心窍,以为庄妃失智,便可以将你养在膝下……”


    她微弓的身体不住地发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庄妃狠狠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至此刻仍不敢置信:“从前你我同在宫中,我总以为,旁人心思各异,唯有你温厚宽和,待我两个孩子视如己出,当得起一句母仪天下,没曾想你竟怀了这样恶毒的心思!”


    晏雪摧面容冰冷而讽刺:“倘若没有这离魂丹,朕也是会尊称您一声母后的,可惜……”


    “皇兄!”话音未落,玉熙公主突然闯入殿中,跪在皇后身前哀求,“皇兄饶恕母后吧!母后已经知道错了……”


    她担心皇后的身子,一直在殿外等候,却没想到听到了庄妃癔症的真相。


    原来母后一直想要个皇子,甚至不惜对已经失去定王兄的庄妃痛下杀手,她不敢相信这一切,可母后却亲口承认了。


    如果说从前她还能视昭王为兄长,与他谈笑风生,可如今父皇驾崩,朝堂后宫都经历了一番血洗,她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他心中有恨,得位不正,说他暴戾恣睢,踏着父皇与兄弟的尸骨,弑君篡位……可不出几日,所有质疑的声音都被武力镇压,以往温润如玉的皇兄,已经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谁也不敢置喙一句。


    可她没想到,庄妃的癔症,竟是母后所为。


    以皇兄如今杀伐果决、狠辣无情的心性,怎么会放过母后呢?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母后从前亦是疼爱皇兄的,这么多年,她只做错了这一件事,还求皇兄网开一面,饶恕母后吧!”


    晏雪摧不为所动,眼底只有一片冷漠。


    若谁都可以轻易饶恕,谁来赔母妃这半生不死的五年呢?他用了多少护卫,想过多少办法,才护着她痛苦艰难地活到今日。


    皇后自知无力回天,最后看向晏雪摧,“自作孽不可活,我认。可玉熙心性纯良,对此一无所知,只求你……看在多年兄妹情分上,放过她吧……”


    她清癯的面容一片凄冷死寂,目光落在灵堂正中的先帝龙椁,倏忽起身,毅然决然地撞了上去。


    事发突然,庄妃大惊失色,玉熙根本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看她撞向梓宫。


    闷重的撞击声响彻灵堂。


    玉熙踉跄地扑上前,抱着皇后的身体失声恸哭:“母后!母后!”


    皇后发髻散乱,双手无力地垂下,慢慢断了气息。


    晏雪摧漠然转过身,行至廊下,低声吩咐:“先帝驾崩,皇后痛不欲生,于灵堂前以身相殉,已随先帝而去。”


    元德愕然片刻,当即领命,请礼部官员及内务府前来操办一应事宜。


    ……


    除夕夜,晏雪摧在慈宁宫陪太后守岁。


    庄妃如今是太后了,身子愈发好转,宫里人也伺候得尽心,心里唯独放心不下的,便是远在宫外的儿媳,还有眼前这个,在外君临天下万人朝拜,可自阿萤离开,再也没有真心笑过一回的儿子。


    “都快两个月了,还没有阿萤的消息吗?”


    晏雪摧摇摇头,手里的茶已经凉透了,灌入喉中方觉如刀刃般冷意刺骨。


    太后思索道:“南边的雪停了,她们行程快的话,大约已经到南直隶了。”


    晏雪摧坐在昏黄的光影里,哑声开口:“嗯,已经加派人手在沿途和南直隶搜寻了。”


    可年关前后天寒地冻,匪类猖獗,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传来,连各地的客栈医馆都没有线索,他甚至生出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念头。


    “母后,是不是老天爷在惩罚我?”他忽然苦笑着问道。


    这一路走来,他手里染了太多的杀戮和鲜血,有时候也会想,那些杀孽会不会报应在她的身上。


    太后看着他消沉倦怠的模样,心里实在不好受,“七郎,我们母子这一生太苦了,你相信母亲,老天爷不会再薄待你的,阿萤一定会回来的。”


    晏雪摧久久未语,良久才哑然一笑:“好。”


    殿外钟声敲响,爆竹声传来,又是一年伊始。


    可晏雪摧却觉得这一年如此漫长。


    从奉旨娶妻,到与她亲密缱绻,后来政权更迭,你死我活,他于尸山血海中踏上冰冷的御座,却再也找不到她……


    心脏痛得仿佛被剜去一块,五脏六腑都像被抽空,晏雪摧攥紧手掌,沉寂的呼吸隐隐发颤。


    他闭上眼睛,轻声说道:“儿臣恭祝母后岁岁胜意,福寿绵长。”


    太后看着他起身告退,在殿外茫茫风雪中只剩一片失魂落魄的影子,仿佛随时都会被风雪吞没。


    晏雪摧回到了昭王府。


    池家人还在雁归楼下暗牢之中,除了池颖月和昌远伯夫妇,池家上下被他挨个审问,那些曾经对她不敬、不善的刁奴,都被他关押于此,严刑处置。


    让他们死何其容易,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可阿萤不在,他这么痛,总要找点乐子。


    地牢中,池家众人听到那仿佛自阎王殿传来的脚步声,浑身已经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就像一个血腥的噩梦笼罩在他们头顶,每次他来,带给他们的都是地狱般的折磨。


    他们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每五日便会经历一次酷刑,然后他会用最好的伤药替他们医治,用参汤吊着他们的命,待伤口刚刚愈合,新一轮的酷刑又开始了。


    满身斑斑血迹的昌远伯、殷氏与池颖月被拖出来,一旁的侍卫拱手禀报:“陛下,人带来了。”


    这“陛下”二字宛若惊雷炸响,众人当即满脸惊骇,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到他玄袍上的五爪龙纹,双腿瞬间瘫软如泥。


    他竟然当了皇帝!


    地牢中不知朝夕,他们只能靠五日一回的酷刑来推算时日,猜测池萤可有回京。


    可这才短短月余,外头竟已天翻地覆,永成帝骤然驾崩,还传位给了昭王!


    池家三人又惊又恨,又痛又悔,他们池家一念之差,竟从满门荣耀沦为阶下囚!


    晏雪摧看上去有些疲倦,眉眼间隐隐透着戾气,开口的嗓音却还算平和,“今日元正,朕来与你们叙叙家常。”


    见众人绷紧神经,哆嗦不止,他唇角微弯:“放松些,就当玩个游戏。”


    众人哪里敢放松,因为他每回这般温言含笑的时候,心里都压抑着更深的暴戾,稍有不满就是酷刑。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他笑道:“朕要问你们每人一个关于阿萤的问题,若回答让朕满意,今日便不用受刑,若不满意,刑罚加倍,如何?”


    池家三人顿时头皮发麻,如履薄冰。


    晏雪摧摩挲着扳指,目光落在殷氏身上:“先从夫人开始吧。”


    殷氏有种被阎王爷点名的感觉,赶忙伏地应是,“罪妇定然知无不言。”


    “说说你当年落胎的真相吧,”晏雪摧依旧温声道,“


    可当真是阿萤推的你?”


    殷氏顿时如遭雷劈,当年池萤母女为此被她鞭打四十,这个问题无论如何作答,都绝无可能令他满意!


    “回……回陛下,”她牙关打战地开了口,“当年的确是她……”


    晏雪摧温声提醒:“你若不肯说实话,这舌头就别想要了。”


    殷氏吓得面无人色,哆嗦着唇认下:“是我……是我,这胎本就不稳,当年又想把她们母女赶出府去,这才……这才栽赃给她……”


    此事昌远伯多次听到池萤辩解,也曾心生疑虑,可那时殷氏小产,情绪不佳,他为了家宅安宁,干脆将薛姨娘母女送走了。


    晏雪摧道:“阿萤不喜欢被人冤枉。”


    殷氏闻言如坠冰窟,整个人抖若筛糠,“陛下饶命啊!”


    晏雪摧:“今日还是要罚。”


    他指尖稍抬,立刻便有狱卒上前,堵了殷氏嘶声哭嚎的嘴巴,将人强行绑上了刑架。


    晏雪摧含笑转向昌远伯:“轮到岳丈了。”


    昌远伯跪在地上,浑身战栗不止。


    晏雪摧:“年年春节,寻常官员都会阖家团聚,一起用膳,朕想问岳丈,往年元正日,阿萤可有喜爱的吃食?”


    昌远伯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薛姨娘母女已经多年不在府上,他先前也从未注意过池萤的喜好,只能胡诌个不会出错的吃食:“她……她喜欢吃汤圆子,芝麻心,软糯香甜的那种……”


    晏雪摧冷冷扯唇:“胡说八道。”


    昌远伯霎时一头冷汗,心都凉了。


    晏雪摧:“她不喜欢吃汤圆。”


    温泉山庄那个月,她月信来临,食欲不振,他下山给她买了形形色色的吃食,她吃了不少,馄饨吃到见底,唯有那碗红糖糯米圆子,只用了几口甜汤便兴致缺缺地放下了。


    晏雪摧喉结轻轻滚动着,“她喜欢吃饺子,野菜馅、葱肉馅皆可,捞起放凉,再丢到油锅里煎成锅贴,她也喜欢。她还喜欢吃馄饨,热汤上飘点红油,她能连汤都喝完……”


    昌远伯拼命地点头:“是,她喜欢吃锅贴和馄饨,罪臣差点忘了……”


    晏雪摧漠然挥手:“动刑。”


    狱卒立刻上前将昌远伯提上了刑架。


    池颖月听到身后锁链撕扯、皮肉烧灼的声音,浑身都在发抖,她被用了几次刑,身上早已没了一块好肉,伤口疼得夜夜睡不着,恨不得死了才好!可这个人连解脱的机会都不会给她!


    只恨池萤那贱人不知去了何处,为什么还不回来!别不是死在路上了吧!


    在她极度的恐惧之下,晏雪摧幽幽开了口:“你亲眼看着她写下关乎我的一切,当日……她是何种心情?”


    池颖月还未回答,那殷氏已在烙铁下昏死过去,池颖月哭得满脸是泪,咬牙切齿道:“她能有什么心情,她恨不得速速离开!”


    晏雪摧脸色阴沉如墨:“是么?”


    “她心里根本没有你!”


    池颖月干脆豁出去了,横竖是个死,索性彻底激怒他,求个痛快!


    “她从一开始就想走了,只是那时我不肯换罢了,她怕你发现身份不对,这半年来也是虚与委蛇,假意讨好,你以为她爱你吗?她若当真爱你,为何不肯与你说实话?为何心甘情愿远离京城,把王妃之位还给我?因为她怕你,恨你!恨不得离你远远的!你找不到她,因为她根本没想让你找到!怕不是已经死在路上,曝尸荒野……”


    晏雪摧沉默地盯着她扭曲的面容,直到听见这一句,他眼底的沉怒终于按压不住翻涌而上,周身的气息瞬间冷厉如刀。


    他指骨攥得青白,喉间最后溢出一丝冷笑:“放心吧,她一日不回,朕便一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身后惨叫声响起,晏雪摧漠然起身离去。


    偌大的王府被漫天飞雪覆盖,却遮盖不住她存在的痕迹。


    这里的每一条路,他都背着她走过,漱玉斋每一盆花,都曾被她精心打理。


    他遣人重新布置过寝屋,就布置成她离开时的样子,这里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过,她在妆镜前描眉梳妆,坐在榻上一针一线为他绣制寝衣和眼绸,衣橱间满满都是她的衣裙,螺钿盒中堆金砌玉的首饰,还有那把弩箭也在,她走得如此突然,一件都没有带走……


    到底在哪儿呢?为什么就是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果真像池颖月说的那样,她怕他、恨他,更甚于爱,所以才不出现,是么?


    连他也不敢确定了。


    晏雪摧仰起头,痊愈数月的双眼再度泛起锥心灼骨的痛意,两行带血的泪,顺着苍白清瘦的面容无声滑落。


    第72章


    山中破庙。


    池萤望着快要见底的米罐,一颗心越来越沉。


    马车里备的干粮都是为应付风餐露宿的状况,每到一城镇,她们下车歇息时会采购些米面,以备不时之需,哪曾想会困在这茫茫深山之中,余粮已经应付不了多久了。


    那出去探路的车夫还没有回来,池萤想了想,还是出门先把人找到再说。


    池萤让薛姨娘守着火堆,“阿娘,我出去寻车夫,再顺道探探路,看看附近可有人居住,想办法寻些食物回来。”


    困在山中多日,薛姨娘受了风寒,一直有些咳嗽。


    她也知道一直待在破庙不是办法,只得点点头:“外头冷,别走远了,早些回来,实在没办法……”话音未落,人又咳嗽起来。


    “我去去就回,阿娘放心。”


    池萤给她拍拍背,舀了碗用雪水煮的粥,热腾腾的还冒着白气,喂薛姨娘喝下,“您就在这烤火,千万别出门,以免再受了凉。”


    薛姨娘点点头,池萤便起身出去了。


    雪已经停了,可漫山遍野还是白茫茫、光秃秃的一片,先前的车辙印早已被积雪覆盖,池萤捡了些枯树枝插在雪地里,以防找不到回来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放眼望去依旧满目荒寂,杳无人烟,看不到任何农庄屋舍。


    当日车夫载着她们沿这条山路走了约莫一整日,只怕已是大山深处了,也不知村镇集市在何处,剩余的米面,已经不够她们支撑多久了。


    寒风如刀片般划过皮肤,四肢冻得僵硬麻木,池萤拢紧衣襟,心头一片苦寒。


    走着走着,倏忽瞧见山坡下有个突兀的雪堆,池萤走上前,用树枝拨开覆雪,冷不防瞧见那雪下隐约露出的僵硬人脸,当即吓得失声尖叫!


    竟是那车夫的尸体!


    池萤吓得回退两步,死死捂住唇,几乎瘫软在这雪地中。


    原来他几日未归,不是人跑出去不管她们了,而是死在了雪地里。


    人已经冻僵了,看这情状,多半是从山坡上失足滚落下来,四下荒无人烟,无人搭救,最后在这冰天雪地里冻死了。


    池萤眼眶发酸,浑身冷得发抖,连骨髓中都浸满了寒意。


    一股绝望漫上心头。


    尽管此人并非良善,还在途中折腾过她们,可毕竟是与她们同行月余的人,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并且体格健壮的男人都能死在这里,她与阿娘又该怎么办呢,会在这寒天雪地里饿死、冻死吗?


    就在她看不到任何希望之时,忽然隐隐察觉出一道沉沉的视线,余光瞥见不远处似乎站了个人,她慌忙抬头,一个穿兽皮袄、高大黝黑的男人立在雪地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她。


    池萤瞳孔骤缩,心跳狂奔,可随即而来的是雪地里见到活人的喜悦。


    那人背着弓箭,手里还提着猎物,步伐沉沉地走上前,先是看她一眼,又蹲下身查看地上车夫的尸身,似乎是确认了这车夫非她所杀,便欲起身离去。


    “等等……”池萤急忙喊住他。


    男人停步,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池萤大着胆子上前,开口问道:“请问这里离集市远吗?我与母亲被困在山里找不到路,粮食也不够了,不知如


    何才能从此处走出去?”


    猎户看着她,似乎在理解她话中的意思。


    池萤见他抿唇不语,意识到什么,急忙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递给他:“我想问问您,从山中出去要走多远?”


    猎户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摆摆手。


    池萤反应过来,原来他说不了话。


    猎户上下打量她,朝她比了三根手指,指向山外。


    “三……”池萤怔忡片刻,猜测道:“你是说,从这里走出去要三日时间?”


    对方点点头。


    池萤心往下沉了沉,阿娘身子骨弱,如今还着了风寒,如何能在这冰天雪地里跋涉三日。


    对了,她忽然想起庙外还有一辆马车!


    她与阿娘都不会驾车,雪地中也不敢贸然尝试,只能问猎户:“您会驾马车吗?我们有一辆车,您……能否帮帮我们?”


    猎户犹豫了下,指向山下被大雪覆盖崎岖难行的山路,摆摆手。


    池萤猜测:“是路上不好过马车?”


    猎户点头。


    或许是山上大雪封道,车马难行,可要等雪化再离开,她们只怕就要饿死在破庙中了。


    池萤看向他手里的猎物,似乎是只野鸡。


    她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从袖中摸出一锭稍重些的银子,恳求道:“这个,能不能买下您手中的猎物?或者,再劳烦您,帮我们换些米粮可好?我阿娘生病,实在没办法下山,身边也离不开人……”


    猎户犹豫许久,伸手接过银子,将手里的野鸡提给她。


    池萤欢喜地接过,“多谢!”又给他指破庙的方向,“我与阿娘就住在那边的破庙,我看那里也有些废弃的猎网,是您先前留下的?”


    猎户想了想,点点头,随后转身大步离去了。


    池萤拎着来之不易的野鸡,几乎要落下泪来。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竟然碰巧遇到山中的猎户,只是不知那人会不会给她们送粮食来,不过今日也算大有收获,这只野鸡也足够她们再撑两日了。


    猎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雪林中,池萤收回眼神,看向面前车夫的尸体,她叹口气,见不得人曝尸荒野,可眼下天寒地冻,一时也没办法将尸体掩埋,只能回庙中看看可有废弃的铁铲,想办法让人入土为安。


    池萤回去后,用雪水将野鸡洗净,马车内还剩了些先前拿来腌肉的胡椒和豆蔻,也一并撒些放汤里调味,煮了一大锅鸡汤,正好给阿娘驱驱寒。


    这时候真要感谢在庄子上那几年,否则两人路上毫无准备,也没有山中生存下来的本事,只怕真要死在这里了。


    两人围着火堆坐,一碗热汤下肚,薛姨娘苍白的脸色也慢慢回了温。


    听闻车夫已死,薛姨娘也是一阵唏嘘,听她说请那猎户去给她们买米面,又觉得悬,万一那人不来,可怎生是好?


    好在没过几日,那猎户果然来了,还拎了半袋沉甸甸的米和两块肉,居然还把用剩的银子给了回来。


    池萤喜出望外,她与阿娘饭量不大,这些米足够她们吃一个月了,天气冷,肉也能存放一段时日。


    她不知如何感谢才好,执意把银子塞还给他,“等路上的雪化了,还得请您带我们母女出山,可以吗?”


    猎户沉默地点头,背着弓箭离开了。


    ……


    新帝继位,朝堂上下又一轮腥风血雨的肃清。


    官员们每日面对那喜怒无常、雷霆万钧的新君,几乎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过活,短短数月,被拉出去廷杖的贪官污吏便有十余名,众人每每上朝皆如赴刑场,朝服都要被冷汗浸透几遍。


    距离池萤离开,已近三个月了,派出去的官兵依旧杳无音信。


    晏雪摧的情绪也一日比一日焦灼,血液中催生的躁郁让他浑身充斥着阴沉暴戾,几乎控制不住。


    有几回在朝会上,他青筋暴起,冷汗涔涔,五脏六腑突然抑制不住地剧痛,强撑着回到寝宫,整个人几乎脱力般地跪倒在地。


    他也许会失去她,彻底地失去她……


    这个念头宛若刀刃般一遍遍凌迟着血肉,将他拖入痛苦无望的深渊。


    这日暗牢的侍卫来报,说殷氏受刑时突然求见他,事关池萤的消息。


    对池家人,晏雪摧已经严刑拷打数月,除了知道池萤手中路引去向江南,昌远伯夫妇口中再无其他有用的信息。


    可他还是去了。


    哪怕是她胡言乱语,或许也能给他一些启示呢。


    那厢殷氏在牢中忽然想到池萤离开前说的一番话,虽不知真假,可让皇帝去查,万一真能将人找回来,他们的日子或许能好过一些。


    见他来,殷氏拖着满身伤痕,紧紧攥住牢门道:“临走前,她偷偷给一位贵人飞鸽传信,说待她抵达江南,就会去信给她报平安。”


    晏雪摧眸光沉寂无澜:“贵人?”


    殷氏点头不迭:“是,她说要给自己留条后路,那贵人收不到信,就会将事实真相告知陛下……对了,她曾在宫宴上救过那贵人性命,贵人一定会帮她……”


    见他似是不信,殷氏急忙保证:“罪妇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假话,叫我肠穿肚烂而死!”


    晏雪摧扯唇:“既属实,为何早前不说?”


    殷氏只好道:“原先以为……以为陛下能早日将人找回,也就没有抵达江南这一说了,后来罪妇饱受酷刑折磨,便也没想起来……”


    晏雪摧心下猜测,大约是阿萤为了途中安危,怕被殷氏暗下杀手,这才谎称给人送了信。


    她若真有机会向外飞鸽传书,为何不传信给母后,哪怕给他留下的护卫呢?


    他苦苦寻找数月,整个南直隶几乎搜遍,年关前至今,抵达江南的母女都已派人一一排查,沿途重要城镇、渡口都已严加盘问,连山匪寨都捣毁了几处,可依旧毫无线索。


    她手里的户籍和路引无法在其他城镇久留,或许跟随商队藏身,重新伪造了户籍身份?或许在路引查验松散、随意放行的城镇暂时栖身……可那样的话,茫茫人海,天大地大,他便真的是大海捞针了。


    回宫后闭目半个时辰,依旧无法入眠。


    他已经许久没能睡着过了。


    脑海中不断回想着宫宴上曾与她有过交集的人。


    玉熙不可能,她若有阿萤的消息,早在为皇后求情之时便已经说了。


    惠贞,纯仪,睿王妃,庆王妃……或许还有一丝可能。


    为了这点渺茫的希望,晏雪摧还是决定传召几人入宫查问。


    只是这四人皆是满脸迷茫,她们与昭王妃并无深交,昭王妃能传信与她们说什么呢?


    按理说新帝登基,昭王妃作为正妃,早该册封皇后才是,可宫中迟迟未有消息传来,她们还觉得奇怪呢。


    晏雪摧见几人神色不似作伪,吩咐她们莫将此事外传,这些皇室女眷都对新帝上位的雷霆手段有所耳闻,自是不敢在外多嘴。


    晏雪摧独自坐在御案前,揉了揉太阳穴,倏忽又想起两人。


    宣王恨他入骨,又对阿萤有意,有没有可能将她藏起来了?


    明知可能性渺茫,他还是亲自来了趟宣王府。


    宣王被贬为庶人,可先帝念其重伤残废,并未将王府收回,只派卫军看管,如今王府门可罗雀,已与寻常官员废弃的旧宅无异。


    晏雪摧甫一踏入府门,便敏锐地发觉暗处一道人影,他朝程淮递个眼色,后者当即会意,与秦峥二人立刻飞身而起,拦下那道欲越过院墙的矫捷身影。


    三人一番缠斗,那暗卫双拳难敌四手,转眼就被反剪双臂,钳制在地。


    晏雪摧冷冷审视着那人,未曾想宣王已然残废,府上还藏有此等武功高强之人。


    他此行突然,未着人通传,行至正厅,宣王妃才得了消息,匆忙赶来见驾,只踏进门,竟瞧见心腹彭望被扣押在地,一时惊恐万状。


    皇帝突然到访,还抓了彭望,难道他暗中跟踪昭王妃一事暴露了?


    晏雪摧注意到她见那暗卫时骤变的表情,心觉有异,或许此人并非宣王手下,而是宣王妃傅家带来的人?


    他暂未道破,只盯着宣王妃问道:“朕今日来看望皇兄,顺便有件


    事,要请教皇嫂。”


    宣王妃恭敬地应是。


    可强作镇定的面容下,那攥紧绣帕的指节还是泄露了心底的紧张。


    晏雪摧目光从她隐隐发颤的指尖收回,随后牢牢锁在她面上,斟酌片刻,慢条斯理道:“朕想问皇嫂的是,朕的昭王妃,近日可有消息传来?”


    宣王妃瞳孔骤缩,眼底几乎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作者有话说:快了快了,我以为今天能写到[爆哭]键盘已经冒烟了[爆哭]50个红包安抚一下[红心][红心][红心]


    第73章


    晏雪摧不错分毫地凝视着她,连她嘴角微不可察的抽搐,与瞥向彭望的余光亦看得清清楚楚。


    直觉告诉他,她一定知道什么。


    宣王妃冷静下来,恭声回话:“罪妇不知陛下何意,自柔宜郡主生辰宴后,罪妇与王妃便再未见面,更无交情,如今罪妇与宣王在府中闭门自省,不见外客,又怎会有王妃的消息?罪妇还以为,陛下准备立后了。”


    晏雪摧轻笑:“是么?”


    宣王妃看着他阴戾沉冷的面色,实在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昭王登基后,池颖月始终未曾露面,昌远伯府也被封锁消息,想必是替嫁之事败露了。


    可此事乃池家一手谋划,任谁也怀疑不到她头上来,她不过暗中推波助澜一把。


    彭望扮作路人,隐在人群中故意诱导,连当地百姓都未必听得出蹊跷,遑论那时晏雪摧还远在京城,暗卫还未搜查至山东境内,她便早早召彭望回来了。


    思及此,宣王妃大胆试探道:“此人乃我府上护院,不知所犯何事,竟触怒了陛下?”


    晏雪摧淡笑:“所犯何事,这得问他自己了。”


    彭望被扣押在地,急忙辩解:“陛下明鉴,奴的确是王府护院,方才只是见陛下突然到访,怕殿下与王妃毫无准备……”


    晏雪摧视若无睹,却突然转向宣王妃,“有件事外人不知,朕想皇嫂有必要知情。”


    宣王妃暗暗攥紧指尖:“……陛下请讲。”


    晏雪摧凝视着她,“宣王兄曾养过一名外室,这外室与朕的昭王妃出自同门,容貌相似,还曾怀过宣王兄的骨肉……不知皇嫂知情否?”


    宣王妃已是冷汗涔涔,僵硬地扯唇道:“罪妇……并不知晓。”


    晏雪摧目光如刃:“不知晓?可皇嫂看起来一点都不吃惊。”


    宣王妃抿唇道:“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寻常,罪妇也实难阻拦。”


    晏雪摧却步步紧逼:“如今那外室在朕手中,真正的昭王妃却下落不明,不知皇嫂可知?”


    宣王妃面露诧异:“竟有此事?”


    晏雪摧审人无数,再精湛的演技在他面前都无处遁形,眼前这个,或许有几分聪慧,可终究是娇养深闺的世家女,何曾应对过这些?


    她的气息已经乱了,连尾音都带一丝颤抖。


    晏雪摧唇边笑意凛冽:“朕今日来,自是查到一些事情,如若皇嫂执意兜圈子,不肯说实话,那就休怪朕,采取一些皇嫂不愿看到的手段了。”


    宣王妃紧紧咬唇:“罪妇不知陛下想听什么实话,欲加之罪,罪妇无话可说,横竖不过一死,我宣王府落到如今境地,也不惧一死了!”


    晏雪摧嗤笑:“死,未免太便宜了。”


    他语调微沉:“傅敏结党营私,滥用职权,先帝念及他操劳半生,准他卸任返乡,可朕初登大宝,若无雷霆手段以儆效尤,恐怕不能服众。”


    宣王妃听他竟然提及祖父,一时脸色煞白,死死掐住指尖才能勉强维持表情。


    晏雪摧道:“只要皇嫂从实招来,朕或许还能容他寿终正寝,可如若皇嫂不配合……”


    “让朕想想,”他轻笑一声,“先从黥面开始,就在傅老额中刻一个‘奸’字,如何?他日九泉之下面见傅家列祖列宗,傅老也算有个交代。”


    “陛下!”宣王妃浑身剧颤,喉咙几乎喊破了音。


    黥面对清直文臣而言简直奇耻大辱!


    晏雪摧继续道:“再剥去衣冠,当街刑杖,将其罪行昭告天下,以警示群臣,死后朕再为他亲笔赐谥,就取‘缪奸’二字如何?如此也能遗臭万年了。”


    宣王妃几乎崩溃:“我祖父一生殚精竭虑,为国操劳,如今他年事已高,早已不问朝政,殿下岂能为一己之怨,如此羞辱老臣?”


    晏雪摧:“他以权谋私,党同伐异,悖乱法度,教令失当,放在哪朝哪代,也算不得纯臣!朕本欲全他安享晚年,是皇嫂不让。”


    他冷冷盯着她惨白如纸的脸色,转身下令:“传令锦衣卫,将傅敏押解归京,行黥面之刑!”


    程淮当即领命告退。


    “陛下不要!”宣王妃终于崩溃地跪倒在地,声嘶力竭:“罪妇……罪妇的确知道一些线索……”


    她隐去了彭望的诱导,只颤声道:“罪妇只是派人跟着池颖月,不曾想那竟是昭王妃……她母女在长清遇大雪封山,一直被困山中,现今如何,罪妇也不知晓……”


    晏雪摧双目骤红,骨节攥出错位的声响。


    难怪翻遍整个江南都找不到人,原来还在长清境内!


    整整一个冬天,如今都已是三月了。


    他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撕扯着下坠,哪怕只在脑海中过一遍,脏腑中都要沁出血来。


    转身欲走,宣王妃在背后哭喊:“求陛下开恩,放过我祖父!”


    晏雪摧步伐微顿,面容阴沉至极:“她若有分毫损伤,朕必会让你傅家死无葬身之地。”


    短短半日,晏雪摧交代好朝务,命现任首辅监国,随后亲自带人策马出京,直奔山东长清。


    这一路日夜兼程,风驰电掣。


    他几乎不敢想,她那么单薄的身子,带着病弱的母亲,如何在冰天雪地的深山熬过去……


    近千里的行程,马车最快也要十天半月,晏雪摧一路疾行,不眠不休,每到驿站便换一匹快马,终于在三日后抵达长清。


    山路蜿蜒,曲折难行,众人兵分几路寻找,终在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之处,遥遥望见那宣王妃口中的破败庙宇。


    晏雪摧当即策马疾驰,直奔破庙而来。


    行至庙外,推门而入时,双手几乎止不住颤抖,可进门却发现,四下寂静无声,竟早已人去楼空。


    晏雪摧双眸骤然充血,额头青筋直突,毁天灭地的躁怒几乎要将这破庙焚毁殆尽。


    他竭力平复下心绪,目光掠过庙内用剩的柴火,木棍支起的锅架,窗缝中填满的碎布,收拾干净的板床,确定此处不久前的确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她还活着便好……


    程淮小心翼翼上前:“许是雪融化后,娘娘下山去了。”


    晏雪摧复又催马下山,也难怪她们会被困在山上,哪怕是距离最近的村镇,也是一段迂回曲折的山路。


    来到山下村镇,他命人一家家地搜查池萤的下落,果真有了线索。


    据镇上饭馆的掌柜称,前阵子的确有一对面生的母女随猎户下山,在镇上采买干粮,又雇人驾马车,早在上个月就离开了。


    晏雪催紧攥缰绳的指腹渗出了血,喉咙艰涩地滚动着,哑声下令:“沿路搜问,确定她们去向何处,南直隶继续加大搜寻力度,严查近日入城的母女。”


    暗卫当即领命。


    南直隶早在数日前便得了消息,确定正是皇帝要寻的母女,本已派人去信京城,没曾想竟听闻陛下亲自南下寻人,搜查的官兵干脆按兵不动,只着人暗中盯守,不敢再有任何差池。


    晏雪摧闻讯,已顾不得休整,当即快马加鞭启程前往江南。


    那厢池萤靠猎户的救济撑过了寒冬,等山中雪化,薛姨娘风寒好转,她们便也不再耽搁,下山采买了足够的干粮,打算继续上路。


    山中与世隔绝,直至镇上她才听说永成帝驾崩,新帝已


    于岁末继位,可问及皇帝名号,百姓却纷纷摇头。


    山野之间远离朝堂纷争,众人只从里长口中,得知新皇登基,蠲免赋税,如今年号靖安,并不知是哪位王爷登基。


    池萤心下不由得忐忑起来。


    她知道几位皇子一直以来明争暗斗,殿下双目失明,不知这新帝可会对殿下不利。


    直到去镇上看到张贴的皇榜,问过路的乡绅,对方说是昭王登基,她几乎不敢相信,后来在镇上雇了一名走南闯北、跑过商队的镖师,护送她们前往江南,这镖师在州县都有认识的衙役,也说是昭王登基。


    衙役总不会胡言乱语,果真是殿下做了皇帝!


    池萤简直按捺不住内心的欢喜,殿下能登基为帝,想必眼疾已经痊愈了,才能在夺嫡之争中安安稳稳地走上权力巅峰。


    可欢喜之余,心里又藏不住悲伤。


    她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


    庙堂山野,相隔千里,他站在那万人之上的鼎峰,受万人朝拜,而她身如蜉蝣,渺小得像一叶浮萍。


    池颖月会是顺理成章的皇后,而她与他,云泥之别,此生再难相见了。


    ……


    池萤听从镖师的经验,用从香琴那里学来的梳妆术,将脸化丑化黑,叫人瞧不出原本的容貌,路上也更加安全。


    二月底,母女俩总算抵达江南。


    池萤咬咬牙,花一半的存银在苏州府买下一处小院,院子不大,但胜在清新雅致,母女俩住绰绰有余。


    池萤花了几日功夫,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桌椅床榻都是先前东家留下的,池萤裁了新的布料做床褥,又给薛姨娘裁了两身春衣,买了花和菜种,园圃两边,一面种花,一面种菜。


    日光熙和,满园春色,廊下置一藤椅,两人坐在摇椅上晒太阳,数月来山中的困苦、路途奔波的艰辛,都在春光摇曳间慢慢地散去了。


    至于生计,她并不担心。


    她能做点心和刺绣,可以先试着摆摊,若生意好攒些钱,就自己开个铺子。


    苏作闻名天下,她也能找绣娘再学些刺绣的技法,有一技傍身,总归是吃穿不愁了。


    只是夜深人静时,还是会想起那个人。


    终究做过大半载夫妻,有过那么多亲密温存的时刻,爱意在血肉中生根,哪里是那么好剥离的呢。


    她也不想忘记他,就这么藏在心中小小的角落,夜半无人时偷偷地想他,想他含笑的眉眼,温暖的怀抱,缱绻的亲吻,还有那一声声亲密的“阿萤”……就当他唤的是“阿萤”吧,横竖唤的是她这个人。


    窗外忽然起了风,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池萤枕着雨声,倏忽想起院子里还晾着笋干,她赶忙披衣起身,冒雨跑出去收拾。


    黑夜似乎格外的沉,她仿佛出现了幻听,那雨中似乎夹杂着异响,风声,马蹄声,似还有兵器的摩擦声,仿佛近在门前,又像隔着很远。


    池萤心口忽如其来地一阵窒闷,仿佛被什么沉沉地压着喘不过气。


    她迟疑地走向院门,轻轻拉开门栓。


    木门打开的瞬间,呼吸几乎猛然一滞。


    门外旷地上,一列兵马潮水般黑压压地肃立,为首之人一身玄袍,面容隐在潇潇夜雨之中,周身气息阴沉如墨。


    池萤微微抬起头,隔着漆凉雨幕,直至看到那张久违的面容,心口骤然一紧,眼眶也慢慢涌上酸涩的热意。


    是他,竟然是他……


    她在做梦么?


    她僵立未动,怔怔望着眼前人,水雾迷蒙了视线,一切虚幻得像个镜花水月的梦。


    晏雪摧策马疾驰十余日,几乎不眠不休,此刻抵达她所在的小院,一瞬间无数情绪在心底肆意地交织蔓延。


    怕推门而入又是一场空,直听到里头有了动静,又怕那人不是她,失而复得的狂喜,夹杂着奔涌而出的恨怒,狠狠攫住他的心脏。


    他恨她离自己而去,让他这半年煎熬至此!又恨她随手将旁人扔给他,以为他瞎了眼,便可随意糊弄,便人人皆可吗!


    可他更恨自己,没有早早说清,彼此错过整整半年,没有早日寻到她,让她在那荒寒之地险些丢了性命……


    此刻见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千言万语堵塞心头,不知从何开口。


    众人互递眼色,主动退至巷尾。


    晏雪摧一步步踏入门内,池萤颤动着眼睫,雨水打湿眼眶,她攥紧手指,下意识地后退,直至无处可逃,只能迎上他的视线。


    真的是他。


    是她心心念念的人啊。


    他不光能看见了,还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可池萤分明看到他过分清瘦的下颌轮廓,以及那双陌生又熟悉的,此刻布满血丝的双眸。


    相顾无言,直到很久之后,晏雪摧抬起指尖,慢条斯理攀上她脸颊,看上去似乎在笑:“阿萤原来长这样啊。”


    池萤瞬间泪流满面。


    晏雪摧抹去她眼尾的泪珠,暗暗咬牙:“以为找个赝品过来,朕就发现不了?”


    池萤微微怔然,心下又觉苦涩难言。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知道那个人不是自己。


    晏雪摧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颊,她的耳朵,她的唇瓣,像以往每一次的温存。


    他红着眼,似笑也似自嘲:“你的耳垂一碰就发烫,锁骨耸起来能倒一盅酒,腰肢堪堪一握,脐下三寸有一道旧疤,腿长三尺,上面还曾有我的牙印……阿萤,我对你了如指掌。”


    你是怎么觉得,我会认不出你呢?


    晏雪摧再也抑制不住,将那个寒风中泪流满面,瑟瑟发抖的小小身躯狠狠按入怀中——


    作者有话说:其实是双向奔赴[墨镜]


    第74章


    他抱得那样用力,粗粝的手掌牢牢锁在她腰间,那股力道恨不得将她揉入骨血。


    隔着彼此湿透的衣衫,也能感受到他滚烫胸膛下隆隆的心跳,与她急促的心跳紧紧交织。


    池萤被他搂在怀中,胸腔都因这过度的紧缚感而泛起轻微的窒痛,可她一点都舍不得挣脱,生怕一放手,眼前的一切又沦为泡影,这点沉窒的痛意,反而驱散了心底的恍惚不真实感。


    晏雪摧闭上眼睛,久违的橙花香丝丝缕缕渗透骨血,筋脉中躁乱焦灼的情绪,也慢慢得到了安抚。


    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一滴灼热的眼泪无声滑落,滴在她白皙的后颈。


    池萤只觉得被烫了一下,眼眶酸涩不已。


    男人缓缓放开她,瞳孔中映出那张苍白脆弱的小脸,嗓音沉哑到极致:“你就没有要同我说的?”


    池萤眼睫低垂,不敢去看他的脸,嗓音低得连她自己都快听不清:“我……我是不是,应该唤你陛下了?”


    “陛下?”晏雪摧唇边溢出一抹自哂。


    池萤被抬起下颌,被迫与他对视。


    他似乎瘦了些,轮廓线条多了几分冷硬凌厉之感,瞳孔色泽好似深了些许,许是尚未完全恢复的缘故,血丝遍布,仿佛翻滚灼烧的暗焰,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种濒临极限的倦怠。


    池萤猜不透他此刻的心绪,也不知道他是何时识破池颖月的伪装,又是如何寻到这里,知不知道她也有苦衷。


    可不管有没有苦衷,结果已经这样了。


    方才他说的那番话,字字句句分明浸着恨意,是她欺君在前,而后又不明不白地消失,将他的一腔爱意弃如敝履……


    他已经是皇帝了,堂堂帝王,怎会轻易宽宥她的欺骗?


    不知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惩罚。


    晏雪摧看到她眼底的眷恋,也看到其中难掩的惧怕与躲避。


    他低下头,珍视地捧起她的脸,薄唇在碰上她唇瓣的瞬间,呼吸难以抑制地颤栗。


    他扣紧她后脑,缓缓吻住那两瓣日思夜想的柔软,清甜滚烫的触感顷刻占据他所有的感官,唇


    齿迫切地与她交缠。


    从生疏到找到往日的熟稔,似乎只在一瞬间。


    这个吻不断地加深,带着几近失控的肆虐席卷而来,直至吞没她所有的呼吸。


    熟悉的伽蓝香将她全然笼罩,唇齿间甜润的口液,混杂着雨水泪水的咸涩,即便空气越发稀薄,心口被挤压出痛意,她也不愿再挣扎,什么都不再想了,下意识将他回抱得更紧。


    彼此沉溺其中,难舍难分之际,男人的身子却骤然微微一僵。


    晏雪摧从她唇内缓缓撤离。


    池萤茫然抬头,怔忡地看向他视线的方向,才看到薛姨娘从屋里走出来,满脸惊愕地盯着眼前这一幕。


    她吓得浑身一颤,脸颊蹭地红了,“阿,阿娘……”


    一时心慌意乱,不知如何解释自己大半夜竟与一个男人搂搂抱抱。


    晏雪摧却在此时平静地开了口:“岳母。”


    这声称呼一出,堪比石破天惊,池萤与薛姨娘同时睁大了眼睛。


    晏雪摧忽略母女俩眼低的惊涛骇浪,只道:“朕有话同阿萤说,能否带她离开一阵?”


    薛姨娘还未从方才震愕中回神,这声“朕”又让她瞳孔骤缩。


    普天之下除了靖安帝,谁敢如此自称,眼前这人竟然是……原来阿萤替嫁的那名王爷,竟是当今陛下!


    他不光追来了江南,还唤自己“岳母”!


    她区区伯府姨娘身份,如何敢当皇帝的岳母!


    薛姨娘震骇许久,才后知后觉地行礼:“陛……陛下。”


    目光扫过女儿通红的双眼,想起这半年来她藏不住的伤心与思念,一时五味杂陈。


    阿萤终究是替嫁,她们有罪在身,不知陛下会不会怪罪……可人家是皇帝,她又岂敢阻拦?


    晏雪摧紧紧攥着池萤的手,嗓音还算平稳:“您放心,我不会伤她分毫。”


    薛姨娘这才忙道:“民妇不敢。”


    池萤抿抿唇,刚想同阿娘解释什么,脚底却是陡然一空,再反应过来,人已被他打横抱起,大步向外走去。


    夜雨细密,落在额头沁凉,池萤躲在他怀中,双手搂住他脖颈。


    她悄悄抬眼,看着他浸在夜色中漆沉的瞳孔,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


    男人察觉她的眼神,垂眸对上她湿润的眼眸,心口像被狠狠撅住,又痛又软。


    踏出门外,晏雪摧从马鞍旁抽出一件披风,将她从头到脚密密地裹住,而后翻身上马,俯身搂住她腰身猛地一带,将人抱上马背,让她面对面坐在他身前。


    他沉声命令:“抱紧我。”


    池萤这才伸出双臂,紧紧环住他劲瘦的腰身。


    晏雪摧喉结微滚,随即夹紧马腹,策马狂奔出去。


    池萤被裹在披风中,隔绝了萧瑟寒风与冷雨,脸颊埋在他炽热的心口,感受到久违的温暖。


    可心里仍然不自觉地忐忑。


    她在他心里算什么呢?


    她骗了他,做错那么多事,还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他应该是恨她的。


    可他方才竟唤了阿娘“岳母”,堂堂帝王,纵是面对皇后母亲、一品诰命,也不必如此纡尊的。


    他心里,还当她是妻子么?


    还是说,只是为了把她带出来,应付阿娘才这样唤?


    红鬃马一路狂奔,直至在一处园囿外停下。


    晏雪摧此行虽隐秘,但南直隶寻人近半年,此间官员无不是竭力配合、随时候命,听闻圣驾亲至,苏州知府赶忙命人打理出这座古朴雅致的澹园,供靖安帝歇脚小住。


    护卫见他来,匆忙行过礼,撑了伞迎上来。


    晏雪摧怀里抱着人,一路行至寝屋才将她放下。


    底下的丫鬟要上前伺候他更衣,被他寒声斥退,砰地一声关紧屋门。


    屋内只剩两人,彼此相视,池萤垂下眼眸,却仍感受到那道灼热的视线沉沉落在她身上。


    晏雪摧哑声开口:“一别半年,除了那声陛下,你便与我无话可说了,是吗?”


    池萤喉间滞涩,良久才艰难地开口:“对不起,我……”


    晏雪摧咬牙道:“除了这声对不起,还有别的吗?”


    池萤颤动着眼睫,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他想听什么。


    晏雪摧:“阿萤,看着我。”


    她隔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轻声问道:“陛下的眼睛,痊愈了吗?”


    晏雪摧抿唇:“痊愈了。”


    池萤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情绪,既为他高兴,可一想到他能看见她的样子了,一举一动、喜怒哀乐都被他看在眼里,又有种难言的拘谨。


    偏偏他的目光还如此的直接而灼热,叫人无所适从。


    晏雪摧问:“就这一句,还有吗?”


    池萤攥紧手心,有些话不该她来插嘴,但还是忍不住问:“陛下登上帝位,一切可还顺利?可有……可有人伤你、忤逆你?”


    晏雪摧压抑着平静,沉声道:“托你的福,一切还算顺利,受伤……在所难免。”


    池萤听到最后一句,心口骤紧,正欲追问,又想到距离他登基已三月有余,想来伤也应该都痊愈了。


    晏雪摧:“你想与我说的,就只有这些?”


    见她久久缄默,晏雪摧再度开口:“好,现在轮到我问你了。”


    他强压着胸腔翻涌的浪潮,缓声问道:“当日临行前,你曾说有话要对我说,是什么话?”


    池萤脸色苍白,颤声道:“我原本,是想告诉你真相的。”


    晏雪摧:“为何早前不说?温泉山庄内,我日日都在给你机会,木匣中的每一根竹签,都能当你的免死金牌,为何不告诉我?”


    池萤泪眼婆娑,“我那时……还是害怕,哪怕心里有半分的不确定,也不敢拿命去赌。”


    “你是不敢赌,”他连齿根皆是冷意,“可你敢辜负我的一片真心,罔顾我们之间所有的情意,你不相信我爱你,是不是?哪怕被人逼迫出京,也不敢相信我留给你的暗卫可以护你周全,是不是?”


    池萤被他步步紧逼,只是不停地摇头,良久后,才强抑着哽咽:“对不起……我当时,没有办法……”


    晏雪摧:“你以为我没有派人盯紧柳绵巷吗?殷氏骗你,说要将薛姨娘送去顺天府大牢,就算她想,暗卫也不会容她伤你母亲分毫。”


    池萤怔然片刻,才恍然回神:“你……你早就知道?你知道我阿娘在柳绵巷?也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你以为呢?你每次往来池府,每回去柳绵巷,我都知道。后来我不再派人监视你,不再叫人寸步不离跟着你,也是给你机会去见薛姨娘。”


    晏雪摧自嘲地一哂,“可我没想到,这片刻松懈的跟守,竟让你从此离我而去。”


    池萤满心都是苦涩,痛得几乎喘不过气。


    原来一切都是她自作聪明,战战兢兢地守着人尽皆知的秘密,自以为瞒得很好,却没想到这一切从来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也是,他何等聪明,何其谨慎,怎会对枕边人一无所知呢?


    她沉默许久,还是忍不住问:“你……是何时知道的?”


    晏雪摧:“确定你的身份和姓名,是我第一次唤你‘阿萤’的时候,还记得吗?”


    池萤再度愕然:“群芳宴?”


    他似乎想到什么可笑的事,“你以为我那声阿萤,唤的是谁?”


    池萤红着眼圈,泪流不止。


    也是在群芳宴她身中暖情香后,他们才有了第一次,原来那时,他便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


    她竟然傻到,一直以为他唤的是池颖月。


    晏雪摧自嘲道:“我亦有错,若能早日与你明说,便不会有这后来种种,是我给的爱还不够明显,才让你始终不敢坦诚,宁可远离我,慷慨地将我拱手相赠,也不愿意信我一回……”


    池萤痛苦地摇头:“不是……”


    见她泪眼潸然,晏雪摧心口亦如受鞭笞。


    他双目通红,沉声开口:“我最后再问你一句……当日临行前,你赠我束发,是何用意?”


    第75章


    池萤没想到他会问起那绺发。


    是何用意呢,从前她假冒身份,便没有资格说这话


    ,如今她更是辜负真心的罪人,而他登临帝位,执掌乾坤,彼此云泥之差,她便更无资格了。


    男人看出她的迟疑,灰沉的眼底宛若暴雨将至,他咬着牙,步步紧逼,直至她后背抵上冰冷的墙面,他才一把扣住她后脑,薄唇覆上来,蛮横地撬开她唇齿。


    池萤被他困在身前,浑身发抖,泪水无声地滴落。


    日夜牵挂的人就在面前,是她欢欢喜喜唤过夫君的人啊,贪恋和依赖是本能,唇舌颤颤巍巍地迎向他的吮磨,双腿酸软得站不住时,只能紧紧攀住他肩膀。


    察觉她下意识的迎合回应,晏雪摧终于略略退开,指腹摩挲着被他吮得泛红的唇瓣,嗓音沉哑迫人:“既不肯说,方才这又是在做甚?”


    池萤眼眶酸胀,良久终于颤抖出声:“我知你待我珍重异常……我亦如此。从温泉山庄回来,我便已经在想,寻一个契机向你坦白,不管你原谅与否,接受与否,任何结果我都甘愿承担。只是你公务匆忙,我便想等你回来再说……”


    可没想到当初那首留别诗也一语成谶,让他们相隔千里,险些再也见不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道:“那日你说,想要一样我的贴身之物,我想了许久,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表明我的心意了……我那时便已经想好,不论你要如何处置我,我这辈子,心里都不会再有旁人了……”


    话音刚落,后腰骤然一紧,人已被他揽入怀中。


    池萤紧紧依偎着他,泪水奔涌而出。


    晏雪摧闭上眼睛,唇瓣深深抵在她肩窝,这一刻才真正尝到失而复得的滋味。


    他要的不过就是她平平安安地站在自己面前,说一句心里有他。


    其他都不重要了。


    他抬起她的脸,细细吻她的脸颊、唇瓣,那些无数个暗夜里滋生的自我怀疑,寻而不得的焦灼渴望,都在这亲昵缱绻中消散殆尽。


    池萤亦动情地回吻他,空荡寂静的屋内,只剩彼此滚烫粗重的呼吸。


    那吻贴着雪嫩的皮肉缓缓下移,池萤被他略微粗粝的下巴蹭得发痛,痛意之下,又不禁泛起绵密的酥-麻。


    正当剑拔弩张之际,门框倏忽响动一声。


    青泽小心翼翼在门外道:“陛下一路跋涉辛苦,不如先沐浴更衣,以防寒气侵体,损伤龙体。”


    晏雪摧动作微顿,脸色沉得滴出水来。


    池萤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外袍被雨水浸湿,脸色苍白,满身阴郁的倦意,赶忙劝阻道:“陛下,还是先沐浴歇息吧。”


    晏雪摧却只是目光沉沉地凝视着她。


    池萤意识到什么,急忙保证:“你放心,我不走,我在这里等你。”


    晏雪摧看她一会,这才转身离去。


    池萤解下披风,衣裳淋了点雨,微微泛着潮意,正要找条巾帕擦拭,屋门敲响,便有丫鬟捧着干净的衣裙奉上来。


    程淮紧随其后,端来了伤药。


    池萤微怔:“陛下受了伤?”


    程淮叹口气道:“陛下苦寻娘娘半载,月头上追去娘娘住过的山神庙,发现您已离开,后又日夜兼程赶到江南,期间统共睡了几个时辰,手掌被缰绳磨破,先前遇刺受的伤也复发了。”


    池萤强压着心口的颤痛,轻声问道:“他……是何时发现我离开的?”


    程淮自然比谁都知晓,“陛下回京当晚,那冒牌的王妃就被关进了地牢。”


    原来当日就被他识破了。


    池萤说不出的心情,就如他所说,他对她了如指掌,枕边人换了芯子,又如何瞒得过他?


    他一向如此,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甚至已在暗中替她摆平一切。


    可他不说,她又如何知道前方是康庄大道,还是万丈深渊呢?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即便窥探到他的真心,也不敢轻易确认,说她懦弱也好,蠢钝也罢,她就是猜不到,也赌不起。


    待程淮退下,她也换下身上微湿的衣裙。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动静,晏雪摧一身玄缎寝衣推门而入。


    她起身去看他,才至近前,就被他一把抱在了怀中。


    哪怕离开片刻,泡在热汤中,那种患得患失之感也如附骨之疽,令他背脊发冷,蚀骨灼心。


    直到回来亲眼确认她还在,他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地。


    池萤见他抱着不松,微微用力才从他怀中退开些许,她仔细去看他的手掌,才发现上面磨出一层带血的薄茧,勒痕交错堆叠,隐隐露出猩红。


    方才家中烛火幽暗,她满心都是重逢的惊痛酸楚,竟然没有发觉。


    她眼眶一红,只觉得那血痕刺眼异常,赶忙拉着他至床畔坐下,为他上药包扎。


    让他苦寻这么久,她还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去岁我和阿娘在深山雪地里迷了路,大雪封山,只能在破庙暂居,我……没有要躲你的意思。”


    晏雪摧喉结滚动:“我知道。”


    池萤有点没想通:“你是如何找到那破庙的?”


    晏雪摧默然片刻,“你们被困在山中,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把宣王妃派人故意诱导她们驶入深山的真相说了。


    “宣王妃?”池萤如何也想不到是她。


    晏雪摧不愿她知晓宣王对她的那些阴暗心思,只道:“她要报复池颖月,以为当日离府的是她。”


    话音忽顿,目光凝在她细白指间的几处红痕,当即问道:“这里怎么了?”


    池萤蜷了蜷手指,“是……冻疮,无妨,天暖和了便好了。”


    晏雪摧轻轻握住她的手,沉沉盯着那几处痕迹,知道她这个冬天过得很难,可她从不会跟他诉苦,哪怕从前最甜蜜的时候,她也很少撒娇。


    池萤替他包扎好手掌,又问:“程淮说你旧伤复发,是在哪里?”


    晏雪摧抿唇未答,垂眸看向腰腹。


    池萤面色赧然,等了片刻,见他还无动作,就这么漫不经心地坐着看她。


    她只得硬着头皮,认命地替他解开寝衣,果然看到那腹肌间横亘的旧伤。


    许是连日奔波所致,结痂处又崩裂开来,伤处皮肉翻卷,触目惊心。


    池萤屏着呼吸,轻轻替他涂抹金疮药,谁知巾帕才按上去,男人腰身骤然绷紧,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能放轻动作,像从前那样,伤口处轻轻呼气,替他缓解疼痛。


    方涂抹完伤药,她起身去取纱布,手腕却骤然一紧,被他猛地一拽,随即一阵天旋地转,再反应过来时,人已被他翻身压下。


    池萤见他仿佛丝毫不怕痛,刚包扎好的手掌便撑在她两侧的褥面,急着开口:“陛下,你的手……”


    他却浑不在意,“这点痛算什么,不及这半年失去你时锥心之痛的万分之一。”


    池萤心头苦涩难言,仍是劝他:“程淮说你多日未眠,先休息好不好,你真的需要休息了……”


    他如今不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闲散王爷了,天下万民系于他一身,若是因此有损龙体,她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晏雪摧低头吻下来,唇齿贪恋地在她唇畔流连,嗓音低哑:“想睡的时候自然会睡,这会你在我身边,我也睡不着……放心吧,我有分寸。”


    池萤无话可说,这种事上从来由不得她。


    他指腹一寸寸抚过她皮肉,喉咙艰涩:“瘦了。”


    池萤轻轻颤动着身子,勉强一笑:“还说呢,山上两个月没吃过一顿饱饭。”


    晏雪摧眼眶暗红,喉结滚动:“是我的错。”


    池萤原本没哭,闻言眼眶又忍不住泛了红。


    他身躯亦比从前清瘦许多,却更加遒劲有力,一掌便能将她稳稳托起。


    池萤顾念着他身体,只得尽量配合,不叫他过分使力,可彼此久别重逢,压抑得太久,甫一触碰便是星火燎原。


    他喉间溢出压抑的低吟,像尝到鲜血的困兽,急不可耐地将猎物吞入喉中,连皮带骨,痛快淋漓。


    他喜欢得要命,贪婪得要命,像无数个躁郁焦灼


    的深夜,思念翻涌成疾,宛若恶兽般一遍遍撞向禁锢它的牢笼,哪怕遍体鳞伤,他也毫不在乎。


    池萤被他揽在怀中,尝试许久,还是放不下那份拘谨。


    和从前还是不太一样的。


    从前他双目失明,不过要她出声,勉强忍着羞赧便也罢了,横竖他也看不到,如今却是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尽数落在他眼底。


    偏偏他还不愿闭眼,就盯着她看。


    她一紧张,身子就忍不住瑟缩,彼此都迫出一身的热汗。


    窗外夜雨鸣廊,风声簌簌,直到东方既白,那些痛快的,压抑的,沉溺的声音才缓缓随着夜色隐匿,再无声息。


    可直至他阖目睡下,她心潮仍是久久难平,骨血中涌动着撕裂般叫嚣的声音。


    许久过后,缓缓平复下来,她正要起身下床,那明明已经睡着的人却骤然睁眼,攥紧她手腕,沉声问道:“去哪?”


    池萤如白日撞鬼,险些没忍住惊叫。


    她无奈地叹了声:“我清理一下床褥,再给你重新包扎伤口。”


    他腰腹还未愈合,偏偏愈战愈勇,伤口眼看着又崩裂了。


    池萤见他依旧紧握不放,只好拍拍他手背,软下声口:“放心吧,我不走。”


    晏雪摧看了她一会,才缓缓松了手。


    池萤下床,搬来新的床褥,这人还是没合眼,就看着她收拾那些湿透的褥子、引枕,混杂着他的东西,还有她的,分不清谁的更多。


    床褥换新,她洗净手,回来给他包扎伤口,他还是盯着她瞧。


    池萤无奈,“你睡吧,很快就包扎好了。”


    晏雪摧纹丝未动。


    池萤颇觉好笑,一时忘了规矩,伸手盖上他的眼皮,谁知手一拿开,这人还是睁着眼看她。


    她笑着笑着,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极其相似的场景,忍不住道:“温泉山庄,你喝醉酒的那晚,也是这样看着我。”


    晏雪摧没有否认:“嗯。”


    池萤:“嗯?”


    随即反应过来,她满脸怔然:“你记得?”


    晏雪摧:“记得,喝醉酒那回。”


    他喉咙轻微地滚动着,“你问我,如若做了对不起我,或者让我无法原谅的事,我还会喜欢你吗?我的答案是喜欢。”


    池萤眼圈泛红,“你……”


    他竟然记得这样清楚,难不成那晚他根本没有喝醉!


    晏雪摧看着她,继续说道:“你问我,若当日是旁人嫁我,我还会喜欢吗?我说,只喜欢你。”


    他轻叹一声,抬手抚过她颤红的眼尾,“阿萤,很早之前,我就告诉你答案了。”——


    作者有话说:某人要化身盯妻狂魔,患得患失一辈子了[墨镜]


    第76章


    “所以,你那晚根本没醉?”


    晏雪摧敛眸,指腹有意无意地摩挲她指节的冻痕,“是,所以不是酒后失言,而是很清醒地在回答你的问题。”


    池萤低垂着眼,心头泛起一丝酸苦怅然。


    回想当初,他的确给过她很多机会,可她一直困于身份的枷锁,不敢朝他再走一步。


    晏雪摧自哂道:“或许是上天给我的惩罚,你想看我醉酒,又心软怕我喝多了伤身,我却骗你说醉了,你自然不肯信一个醉鬼的话。”


    池萤叹口气,她确实太容易上他的当!


    纱布缠到一半,她忽然察觉蹊跷,“你那晚喝醉酒,便一直看着我。”


    晏雪摧:“是。”


    池萤愕然:“你不会那时便能看到了吧?”


    晏雪摧坦然道:“那时的确已有恢复的迹象,能隐隐看到你的五官轮廓,更早是从饯春节那晚陪你看烟花开始,我眼前便不再是一片黑暗了。”


    池萤没想到竟然那么早,“那你究竟是何时彻底能看见的?”


    晏雪摧笑了下,“你这么想知道?”


    池萤:“当然。”


    晏雪摧指尖抚过她清瘦的肩膀,那里还有一道浅浅的暗痕,他低声道:“在你为我挡下银针的那日,我看到了你肩头的血迹。”


    池萤愕然:“你那时便能看到了?”


    晏雪摧:“嗯。只是当时先帝已经对我起疑,有意收回我手中权柄,我才干脆一装到底,如此反而方便行事。”


    池萤能理解他的作为,可……


    “怪不得那几日你主动要帮我沐浴,”她脸颊泛红,脑海中一片混乱,“当时我以为你眼盲,才答应的……”


    其实早就被他看光了!


    晏雪摧:“所以你完全不用拘谨,怕我看见什么,该看的都看过了。”


    池萤红着脸:“你还说!”


    晏雪摧抿唇:“不过拘谨些也无妨,我喜欢,喜欢你抱着我,下面咬着我……”


    池萤满脸羞愤难当,手上力道没有控制,纱布打结时狠狠一用力,向来面不改色的男人也不由得身躯一紧。


    晏雪摧见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唇边笑意愈发愉悦,伸手将人带入怀中。


    就这样才好。


    他喜欢她这样,宜喜宜嗔,嬉笑怒骂,彼此便似寻常夫妻亲近,永远都不要在他面前谨小慎微。


    池萤想起群芳宴后,她总是有种被他盯视的感觉,原来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慢慢能看见了。


    可这人不光不告诉她,还默默看她那么久,看她沐浴,看她赤身收拾床榻狼藉,很多时候,她仗着他看不到,也会偷偷瞪他,时常因为怕麻烦、怕他糟蹋衣裳,连寝衣都不穿……


    思及种种,她脸颊烧得通红,浑身都发了烫。


    晏雪摧感受到怀中的热度,轻笑道:“在想什么?”


    池萤小声控诉:“就觉得你……老奸巨猾。”


    晏雪摧牵唇笑起来,许久不曾笑得如此餍足又畅快,又将她拥得更紧。


    池萤原本心里还有气,可看到他血丝遍布的眼睛,心又软下来,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


    想了想,又不禁问他:“所以你是看到了池颖月的相貌,才认出那不是我?”


    不得不说,池颖月认真扮演起她来还是很像的,池家那几日,她偶尔都会有种对镜自照的错觉。


    晏雪摧轻叹口气,“阿萤,爱一个人,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时候,第一眼就会察觉出不同了。无论是相貌,气息,嗓音,一颦一笑,哪怕旁人看不出,在我眼里都是天壤之别,不可能认错的。”


    池萤垂下眼睫,“你当时,很生气吧?”


    她试探着问他:“是不是想立刻抓我回来,狠狠治罪?”


    晏雪摧似笑非笑,“是,这笔账还得慢慢跟你算。”


    池萤方才被他要得太狠,听到这话,那处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她下意识往床内躲,又被他不由分说地拦腰揽回去。


    晏雪摧闭上眼睛,将她的脸颊按在颈侧,轻声道:“睡吧。”


    从她离开后,他就没再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池萤见他不再动作,这才悄悄松口气。


    没想到这人奔波千里旧伤未愈,居然还有余力行事,一遍又一遍,恨不得将她骨头都撞散架……好在消停了。


    长夜漫漫,窗外雨声未歇。


    这夜奇妙得好似一个梦,甚至重逢前一刻,她脑海里想的都还是彼此天南地北,云泥殊途,此生不会再见了。


    可重逢的喜悦辛酸,炽烈的吻,彼此灼热交缠的身躯,一切的一切,都那样的真实而清晰。


    不是梦,他们再次相见了。


    她从不敢想,彼此还会有如此刻这般,枕着雨声、相拥而眠的时候。


    池萤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了。


    珍惜此刻便好。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也是许久没有休息好了,从长清至江南,一路舟车劳顿,后又在苏州选宅,打扫庭除,各项置办,忙得昏天黑地,近两日才闲下来,没想到他又来了。


    池萤再醒来时,天已经暗了,竟是睡过了整整一个白日。


    “醒了?”


    头顶一道沉哑的嗓


    音传来,还带着初醒时惺忪的睡意。


    池萤仰起头,未料不慎撞到他下巴,“咚”的一声闷响。


    晏雪摧轻轻“嘶”了下。


    池萤满脸歉意,给他揉了两下:“撞疼你了?”


    晏雪摧反而舒服了,懒懒道:“恕你无罪。”


    酣睡一整日,池萤见他他眼中血丝褪去许多,眸光也有了神采,不似昨日来时那般阴郁,这才稍稍放下心。


    她看眼窗外的天色,想着还是赶紧回家,阿娘一定很担心,昨日出来得匆忙,几乎是被他劫掠走的,还没来得及向她解释清楚。


    只是才有起身的势头,又被他摁住了后腰,“去哪?”


    池萤无奈:“我出来一天一夜了,阿娘还在等我回家。”


    晏雪摧沉默片刻,眉眼间似笼着层阴翳,“才离开你母亲一天一夜便急着回去,可我们分离了整整半年,怎不见你急着来找我。”


    池萤:“……”


    晏雪摧低头看她,她昨日哭太多,眼睛还有点红,他声音一低:“昨日你一见我便哭,是不是也想我?”


    池萤虽然不想让他太过得意,但还是轻轻点头。


    晏雪摧沉吟片刻道:“我在江南恰好处理些事情,待忙完,你随我回京。”


    池萤怔了片刻,心里有些事想问,但还是没有开口。


    晏雪摧看出她心事重重,问道:“怎么了?”


    池萤欲言又止,恰好这时肚子叫了声,她顺势转移话题:“殿下饿不饿?”


    晏雪摧轻叹一声,应道:“我叫人摆膳,趁着在苏州这几日,好好给你补补。”


    他语气稍顿,“你母亲那边,我派人去说一声便是。”


    池萤这才点点头,起身更衣。


    才出屋门,廊下迎面走来一位身着翠青莲纹襦裙的年轻姑娘,生得清新婉丽,身姿窈窕,出水芙蓉一般,见她出来,颔首施了一礼。


    池萤怔在原地,还未及反应,晏雪摧从屋里出来,那姑娘眸光一亮,回过神赶忙俯身行礼,一口细细柔柔的嗓音:“小女宋锦书,家父苏州知府宋缜,父亲今晚在琼华楼备下酒宴和歌舞,恭请陛下和姑娘移步。”


    南直隶只知靖安帝南下是为寻一女子,并不知晓池萤便是从前的昭王妃,故而只以“姑娘”相称。


    晏雪摧眉眼掠过一丝不耐,却先偏头问她:“你想去吗?”


    池萤没想到他会当着人面征询自己的意见,毕竟是知府大人为他接风,怎好由她表态。


    且接风这种事,要么知府亲自前来,要么派人来请,让自己的女儿前来,心思已是昭然若揭了。


    池萤压下心底那股莫名的沉闷,抿唇道:“陛下不必管我,我原本就要回去陪阿娘……”


    晏雪摧轻声打断:“介不介意,我也一起前去叨扰岳母?”


    此话一出,不光池萤讶然,那宋锦书脸色更是瞬间青白交错,险些没绷住表情。


    堂堂帝王,竟不在她面前自称朕,反而亲近地用“我”,甚至还称其母为岳母!俨然寻常夫妻做派。


    她听父亲说过,陛下一直派人寻找这对母女,而此女出身寒微,不过与母亲相依为命,今春才搬来苏州,母女俩在一处偏僻的民宅蜗居。


    靖安帝为之倾心不假,这趟带她回京,势必也是要给予位分的,可偌大的后宫总还有旁人的位置。


    而她容貌出众,又在江南颇有才名,父亲怕靖安帝不日回京,这才匆匆安排她在陛下面前露脸,为今日的晚宴,她还精心准备了一段洛神舞,没曾想他竟如此无视自己,还当着她的面,尊称一区区民妇为岳母,这简直……不可思议。


    饶是心中惊涛骇浪,羞愤交加,宋锦书还是掐紧手指,勉强稳住情绪,屈身让行。


    池萤在她带着怨怒的注视下,自己也倍感窘迫。


    他倒是浑然不顾,只与她十指相扣,一路牵至院门外,随即纵身一跃,揽着她稳坐马背。


    澹园离她在青梅巷的小院不远,耳边风声疾啸,不过片刻便至。


    可到了地方,晏雪摧却未第一时间将她抱下马,而是在她耳后轻声说道:“下次再遇到这些人,我教你个办法。”


    池萤怔住:“什么?”


    晏雪摧道:“只要你当面唤我一声夫君,魑魅魍魉自会通通退散。”


    池萤低垂着眼眸,久久未语。


    从前她不敢轻易这样唤他,是碍于那假冒的王妃身份,现如今他已是万人之上,他如何称呼她与阿娘,那是他给的殊容体面,是天恩,她们却不能仗着这份体面,真以他的妻子、岳母自居。


    何况如今她究竟是何身份,她自己也不清楚了。


    晏雪摧见她竟为难至此,实在忍无可忍,指腹掰过她下颌,让她正视自己,“如果我说,这不是建议,是命令。”


    池萤只好先道:“嗯,那……下次试试。”


    晏雪摧都要被她气笑了,这时候还在跟他打马虎眼。


    他敛了笑意,正色的模样就很有帝王的威严气度,“就从今日开始,唤我夫君。”——


    作者有话说:周末愉快!评论区随机50个红包[红心][红心]


    第77章


    池萤抿着唇,无奈喊了声:“夫君。”


    晏雪摧时隔半年再次听到这声称呼,一股难以言说的愉悦在胸腔内缓缓激荡。


    “不过……”她思忖片刻,还是坚持说道,“日后,若有朝臣命妇、宫女太监、皇亲国戚在场,我还称你陛下。”


    晏雪摧不过要她的态度,她脸皮薄,容易害羞,他自不会在外人面前让她为难,遂应了声好。


    “还有……”池萤沉默片刻。


    晏雪摧问:“还有什么?”


    池萤低声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很笨,总是猜不透你的心思,如果有一日……你不想听我唤夫君了,厌了我,厌了这个称呼……你提前告诉我,还放我回来这里吧。”


    晏雪摧唇角绷直,直至听到最后,眼底残存的笑意已敛得干干净净。


    池萤察觉扣于她腰间的手掌力道骤然加重,心下隐隐惶然,赶忙找补道:“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扫兴,只是说如果……毕竟将来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放在从前,她连自己的身份都是作假,自然没想过他将来会有侧妃、妾室的情况,可如今他登临帝位,为江山社稷、子嗣大业考虑,也不可能为她一人空置六宫,史书上也从无这样的先例。


    说实话,她潜意识里有点害怕面对回京。


    后宫纷争,皇子倾轧不断,庄妃温和良善,却遭人毒手,定王惊才绝艳,亦未能幸免,而她出身低微,本就没有母仪天下的能耐,即便有他庇护,恐也难以在后宫立足。


    更何况,她还有一点不为人道的私心,不愿同旁人一起分享她的夫君,靠手段争夺帝王的恩宠。


    可帝王三宫六院实属寻常,连父亲昌远伯都是妻妾成群,她怎能妄想独占。


    从前是不敢想,如今细细思量下来,心口便泛起密密麻麻的涩痛。


    晏雪摧久久沉默,棱角分明的轮廓在幽暗夜色中淬出几分冰冷锋利的意味。


    良久,他才自哂地一笑,“好,你说的这些……我会考虑。”


    池萤分明感受到他嗓音沉到极致,彼此静默,只余一片僵冷的氛围。


    幸而这时薛姨娘听到马蹄声,赶忙跑出来瞧,果然是陛下带着女儿回来了。


    她俯身行礼,晏雪摧只道“不必多礼”,随即翻身下马,伸手将池萤扶下马背。


    薛姨娘见两人之间气氛凝滞,一时手足无措,勉强挤出个笑来:“陛下可要进屋坐坐?”


    池萤以为他要被自己气走了,没想到这人从善如流地应了声好,“劳烦岳母了,正好我与阿萤还未用饭。”


    他居然还要留下用饭。


    薛姨娘也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将人迎进来,“陛下快进屋坐,家里正好有菜。”


    她不知道池萤何时回来,照常备了饭,不过靖安帝亲自过来,少不得再添几个菜。


    池萤低头往屋里走,晏雪摧跟在她后面。


    他现在能看到了,池萤就觉得那道沉炽锐利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有股沉沉的压迫感,叫人喘不过气。


    进到屋内,她没抬头看他,转身钻进厨房帮忙。


    她厨艺好,动作又麻利,薛姨娘拗不过,只好让留她在厨房,自己出来待客。


    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


    人物,高大挺拔,不怒自威,光往那一站,宽敞的堂屋都显得逼仄许多。


    薛姨娘斟了杯茶,犹豫许久才奉上前,“家里没什么好茶,不过这莲子百合茶有清心之效,委屈陛下……”


    晏雪摧淡然伸手接过,“岳母不必客气,这茶阿萤从前常喝,我并不介意。”


    薛姨娘心忖,陛下似乎与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怕他怪罪女儿,薛姨娘迟疑片刻,还是大着胆子道:“陛下,阿萤从前是身不由己,也是被我这一身伤病拖累,这些年吃尽苦头,她绝非那等贪图富贵之人,这次离京也是受人所迫,您别怪罪她……”


    晏雪摧垂眸:“我知道,没怪过她。”


    薛姨娘笑道:“阿萤在我面前,也总说您的好。”


    晏雪摧绷紧的唇角这才微微松动,“是么,她如何说的?”


    薛姨娘道:“她说您俊美不凡,待她极好,还赏她珍宝首饰,带她逛灯游湖,后来离京这一路,她也是日日记挂着您的,睡梦里念的都是您……只是我们人微言轻,许多事身不由己,她是不愿同您分开的……”


    她叹口气道:“我们这些年再苦再难,她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很少见她哭过,可那晚出了城,她却哭得泣不成声,还从来没有那样过……”


    晏雪摧这回沉默了很久。


    厨房里传来切菜声与油锅滋啦的声响,晏雪摧喝完茶,温声开口问:“我能随便看看吗?”


    薛姨娘赶忙道:“陛下请自便。”


    心下不免感慨,陛下虽贵为天子,可言行举止着实是礼貌周全,从前在池府,哪怕是殷夫人身边的管事,也惯是狗仗人势,颐指气使,对她们母女从不客气。


    晏雪摧在屋内看了一圈,又在院中走了走。


    短短几日,这方小院已经被她精心打理成家的模样,园圃里种了花和蔬菜,廊下挂着几条新腌的腊肉,竹筛上还晒着艾草和花瓣,约莫是打算做青团和酥饼的。


    她总能把贫瘠的日子过得鲜活温暖,石缝里也能开出生机盎然的花。


    而他呢,看似掌控乾坤,却还是被她一举一动牵动所有心绪,她就算离了他,也能将日子过好,心里虽也有他,也会有怅然,可长年累月下来,再刻骨铭心的人也会慢慢地淡了。


    可于他而言,她的离开不啻于血肉剥离,撕心裂肺,他清楚自己的极限在何处,如果再找不到她,或者听到任何关乎她不好的消息,他大概真的会疯。


    晏雪摧又来到她住的寝屋。


    简单的梳妆镜和衣柜,衣物不多,但叠放得整整齐齐,印花的被褥蓬松柔软,枕头上还有晒足太阳的荞麦壳香。


    目光掠过枕边,蓦地顿住,他伸手拿起那支熟悉的海棠镶玉银簪。


    还是当初在温泉山庄时送给她的,后来他在漱玉斋睹物思人,发现他送给她的诸多珍宝,她都没能带走,独独这根簪子如何都寻不到,原来是被她带在了身上。


    晏雪摧摩挲着簪头的海棠,想起当日替她选中这根簪子时她笑靥如花的面庞,他亦不自觉地牵起唇角。


    池萤做好饭来敲门,看到他手里握着那根银簪,沉默片刻,才轻声道:“陛下,用饭了。”


    三人围着方桌坐下,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


    薛姨娘哪想过有朝一日能与天子同席,生怕举止失当,犯了他的忌讳,连竹筷碰碗的声音都放得极轻。


    池萤也始终垂头盯着自己碗里。


    他已经能看见了,自然不需要她来布菜。


    用过晚饭,晏雪摧沉吟片刻,对薛姨娘道:“难得来趟江南,这几日便让阿萤带您四处走走,我会派人随身护卫你们的安危。”


    薛姨娘赶忙谢恩,见他起身欲走,忙唤女儿:“阿萤,你送送陛下。”


    池萤默默点头,随他走到院门外。


    晏雪摧转身道:“十日后,我们启程回京。”


    池萤轻声应道:“好。”


    晏雪摧:“这个院子,你若喜欢可以留着,将来如有机会再下江南,也可在此小住。”


    池萤咽下喉间酸涩,回了个“嗯”字。


    晏雪摧不再多言,转身跃上马背。


    池萤伫立原地,静静目送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彻底融入夜色。


    薛姨娘走出来,轻叹一声:“没想到才安顿下来几日,又要回京城了。”


    见女儿神色黯然,她忍不住问:“怎么不高兴,是不是陛下说了什么?”


    池萤摇摇头,“不是他的问题。”


    是她自己不好,或许太为难他了,情浓之时还说那些扫兴话。


    且那话说的,仿佛只要自己失宠,她便威胁他要远离后宫,离京南下,便贵为皇后之尊,也不好如此任性。


    她在风中站了会,望着天上寒月,眼眶微微湿润了。


    正要转身回屋,马蹄声竟又去而复返。


    池萤愕然回头,夜色中,一道身影纵马疾驰而来,踏碎满地月光,马上男人沉隽的面容愈发清晰分明,直至在她面前勒紧缰绳。


    檐角灯笼在风中摇曳,光影落在她皎白如玉的面颊。


    晏雪摧低眸看到她眼底藏不住的红,压下心间钝痛,低声道:“跟我走吧。”


    池萤僵在原地,怔忡地看着他。


    薛姨娘在一旁笑着催促:“快随陛下去吧。”


    池萤攥紧指尖,终是朝薛姨娘点了下头,然后伸手搭上他递来的掌心,借力翻身上马。


    晏雪摧从背后拥住她,却未径直回澹园,信马由缰地跑了一会,马蹄踏过青石板路,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头,两人并辔缓行,慢悠悠地看街道两侧的客栈酒家,石桥下的粼粼湖水。


    “阿萤。”他在她耳畔问道,“倘若没有嫁给我,你最想做什么?”


    池萤没想过他忽然问这个,她看向街上熙攘的人群,思索片刻道:“开间铺子,酿酒、绣花,或是做点心、制胭脂,总之,做这尘世中平安喜乐、忙里偷闲的普通人。”


    晏雪摧沉默片刻道:“那嫁给我之后呢?”


    “那就在之前的基础上加一条,”池萤嗓音放得很轻,“我想与你,长相厮守。”


    晏雪摧心口微颤,泛起层层涟漪。


    池萤抿唇道:“从前我便说过,我会一直喜欢夫君,喜欢到夫君不喜欢我为止,你待我已经很好很好了,即便将来……”


    “没有即便。”晏雪摧开口打断。


    他勒紧缰绳,将马停在巷尾一棵古树下,然后伸手将人抱下马背。


    “阿萤,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


    他捧起她的脸,让她正视自己,“你说你笨,猜不透我的心思,那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是我的妻子,我这一生,有你一人足矣。”


    池萤怔然望着他,心头震颤不已,“可是……”


    “没什么可是。”


    晏雪摧道:“没有人规定,帝王必须三宫六院雨露均沾,我身边从来就只有你,过去如此,将来亦如


    此。”


    他指腹拂过她脸颊泪珠,低声道:“没有什么深宫规矩,也不必与人虚与委蛇,你我从前哪般,将来还是哪般,你想做什么便做,我来兜底。”


    心里积压了太多情绪,干脆一并明说,也免得彼此猜来猜去,她闷闷不乐,他积郁于心。


    “回京之后,我自会料理好一切。”


    他垂下眼,认认真真看着她:“阿萤,做我的皇后。”


    喧嚷的人声恰在此时归于寂静,灯火漫过长街,少女眸中碎开万点星光,也清晰地映照出爱人的脸庞。


    良久,她听到自己轻声启唇:“好。”——


    作者有话说:小摧:憋不住一点话[化了]


    第78章


    晏雪摧初登帝位,京师朝局已定,便趁此南下之机,着手整饬南直隶。


    南直隶地处江南,虽则赋税充盈,英才辈出,可离京千里,官场自成小朝廷,难免有欺上瞒下、隐匿民情、虚报政绩的官员。


    晏雪摧连日来夙兴夜寐,以雷霆之势治贪除弊,再将江南盐运、漕运、赋税、贡院等诸多要务交托可信的能臣干吏,为此不免多耽搁了些时日。


    这期间,池萤陪着薛姨娘逛了逛苏州城,又辗转扬州和金陵,尝遍江南美食,把文人墨客诗中的名胜也去了个遍。


    三月一晃而过,四月中旬,众人才正式启程回京。


    与来时不同,回去坐的是宽敞舒适的锦蓬马车,行程不急不赶,晏雪摧亲自护送,锦衣卫沿途随行,一路无惊无险。


    回到京城已是六月下旬。


    池萤先去慈宁宫看望太后,叩首请罪,望她宽恕自己当初的隐瞒和不辞而别。


    太后早知她身不由己,又岂会怪罪:“七郎都同我说过了,你这孩子,被人逼到那般境地,当初早该与我直言,我自会替你做主,你唤了我大半年母妃,我难道还不知道你的品性吗?”


    池萤也红了眼眶:“是我不好,叫您与陛下担心了。”


    太后叹口气,也不瞒她:“自你走后,七郎整个人魂不守舍,寝不能寐,既忧心你一路安危,又怕再也寻不见你……”


    池萤想起他苦苦追寻半年,不惜跋涉千里,江南雨夜满身风雨萧条地出现在她面前,一时心口滞痛,垂泪不止。


    太后握住她的手,拍拍她后背,“好了,回来便好,过去的事莫要再想了。”


    池萤拭净泪水,连连颔首。


    晏雪摧出京三月,对外便宣称南巡,朝中上下虽有首辅荀元良坐镇,但难免积压了不少政务亟待他决断。


    池萤也知他政务繁忙,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且封后仪式复杂,皇家繁文缛节众多,她倒也并不着急。


    薛姨娘在柳绵巷的宅子当初只签了一年租契,池府又被查封,池萤只好征得晏雪摧的同意,陪薛姨娘在昭王府暂住。


    池萤仍居漱玉斋,只是没想到,堂堂靖安帝分明已经忙到日理万机了,还夜夜来钻她的被窝。


    刚好月事过后,素了几日的男人格外发狠,偏偏不准她咬唇,只准她咬他手指。


    人家如今可是真龙天子,池萤怎敢损伤龙体,一时没咬住,失态的叫喊声便溢出了唇齿。


    住在厢房的薛姨娘闻声吓得来敲门,问她出了何事。


    这就是与长辈同住的不好了。


    还是廊下远远候立的元德匆匆赶来,说陛下在里头,薛姨娘这才急忙尴尬离去。


    也不能怪她担心,女儿喊得破了音,仿佛有人在给她上刑……


    寝屋内,池萤羞恼交加,欲哭无泪,扯下蒙在眼前的绸带,狠狠砸他身上。


    “这么凶啊,”晏雪摧含笑接过,“这可是你亲手为我缝制的,我珍视非常,你不在的时候,我可就靠这些续命了。”


    池萤心道,怪不得眼绸都揉皱了,别不是被他日日绕在手中以解相思。


    不过他惯会卖惨,深知只要提起她离开的那半年,她总会心软,然后仗着这份心软得寸进尺。


    晏雪摧将眼绸展开,横贴在她身前,隔着薄薄丝绸,摩挲其下微微拱起的海棠花尖,“我瞧你也喜欢得紧。”


    池萤虽然不想承认,但……蒙眼的确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视觉阻隔,触感几乎放大到极致,被他微凉的指尖慢条斯理寸寸描摹,她便已止不住颤,后来被他托起身,一遍遍抵至床头,简直……


    像有什么穿透血肉,顺着脊骨直冲颅顶,有几个瞬间,她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涣散,嗓音也全然失控。


    她轻轻地吸气,不禁感慨:“原来你从前都是这般……”


    晏雪摧失笑:“这般什么?”


    池萤实难启齿,却又忍不住问:“如若不是我,换做旁人,可也会令你生出这样的愉悦……”


    晏雪摧指尖倏忽用力,那覆在她身前的眼绸骤然收紧,勒得那可怜兮兮的软肉几乎变了形。


    池萤霎时满脸羞窘。


    晏雪摧语调沉沉:“不是你,旁人根本没有机会近我的身。”


    “为何?”


    池萤从不觉得自己有多特别,怎么就是她了呢?


    晏雪摧抿唇:“也许命中注定吧,从回门那晚相逢,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我就觉得……很喜欢,忍不住想与你亲近。”


    绸带在他指尖缠绕,似乎还越来越紧了,池萤咬唇闷声道:“快给我解开。”


    好像被他绑着一样,很怪,也很不舒服,但又有股磨得难耐的痒,丝丝缕缕地在皮肉下流窜,让她忍不住蜷起脚趾。


    晏雪摧却为了证明她口是心非,指尖挑起一抹晶莹,特意来给她瞧。


    池萤脸颊烧得通红,恨不得整个人埋进被子里。


    两人闹了半宿,池萤居然被他搅得睡意全无。


    晏雪摧侧头看她,“带你去个地方?”


    池萤愕然:“现在?”


    晏雪摧牵唇道:“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池家人的下落吗?”


    池萤:“我听说,他们被你关起来了。”


    晏雪摧:“想不想去看看?”


    池萤睁着眼睛,横竖也睡不着,干脆起身更衣。


    低头果然瞧见胸前被他勒出一道红痕,她红着脸穿衣,总觉得那股摩擦感久久消散不去。


    晏雪摧带她来到雁归楼下的地牢。


    池萤嫁来这么久,还从不知道楼下暗藏玄机。


    可见能做皇帝的人,心智手段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池家仗着他双目失明,就敢如此胆大妄为,落到如今境地,也是咎由自取。


    池萤随他拾级而下,慢慢地有血腥气裹挟着铁锈味扑鼻而来,甚至还有一股陈腐碎肉的刺鼻气味。


    牢房中关着池家众人,昔日鞭打她与阿娘的田妈妈也在其中,如今她满身鞭痕,双手鲜血淋漓,似乎已经废了。


    池萤移开目光,走到最后一间牢房,细瞧片刻,才勉强认出昌远伯夫妇和池颖月三人。


    殷氏不醒人事地躺在草堆里,浑身的血污,池颖月似乎神智不太清醒,满头乌发干枯凌乱宛若稻草一般,脸颊凹陷,皮肤蜡黄。


    池萤透过她凌乱的衣襟,隐隐瞧见她肩头竟有一处半个巴掌大的暗红伤疤,正是昔日殷氏替她伪造的那处伤痕。


    三人中唯有昌远伯还算清醒,见她来,眼底先是一阵愕然,继而挪动着身躯膝行上前,激动不已:“阿萤,阿萤,你回来了……”


    池萤平静地看着他:“是。”


    “你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昌远伯看向她身边的靖安帝,哪想到这庶女如今竟有这样的造化,只能狼狈地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苦苦跪地恳求:“阿萤,你替为父向陛下求求情,让为父早日离开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池萤眼眶泛红,冷冷睨着眼前人,“当初我与阿娘也是这样求你的,阿娘跪在地上给你磕了多少头,磕得头破血流,你却仍旧置若罔闻,不查真相,却将我们母女打得遍体鳞伤……”


    昌远伯悔不当初:“为父不过想要家宅安宁,我已经知道错了……”


    池萤冷笑:“家宅安宁?你醉酒糟蹋阿娘身子的时候,可曾想过家宅安宁?生下我,却又让我与阿娘受尽欺凌,阿娘病入膏肓之时,还要榨干我最后一点价值,逼我替嫁,你所谓的家宅安宁,就是从头到尾牺牲我与阿娘吗!”


    昌远伯:“这怎能叫牺牲,若不是替嫁,你如今岂能做王妃、做皇后?”


    池萤忍住眼底的泪意,几乎要气笑:“我与阿娘能活着,从不是因为你有多仁慈,是我们这一路困苦,咬牙挣来的命!而我恰好


    否极泰来,遇见陛下,今日才能活着站在你面前。”


    昌远伯见她说不通,又跪向晏雪摧:“陛下!阿萤既为皇后,岂能没有母家撑腰,罪臣好歹有爵位在身,将来才不致她被人看轻了去……”


    晏雪摧扯唇:“此事不劳你费心,阿萤贵为皇后,也是朕唯一的妻子,是整个大晋最尊贵的女子,她只会受人敬仰尊崇,谁敢轻慢半分?”


    一旁的池颖月听到这句“皇后”,半疯半癫地起身扑过来,奋力摇晃着牢门:“放我出去!我才应该是皇后!你们都弄错了,我才是皇后!”


    池萤望着她如今狼狈疯癫的模样,已经连恨都懒得施舍了。


    晏雪摧带着她后退半步,低声问道:“你想如何处置他们?”


    池萤摇摇头,“陛下已替我重重惩处了他们,比死更痛苦,已经足够了。相信阿娘也和我一样,这辈子不会再想见他们了。”


    晏雪摧掠过眼前这些人,淡声道:“那就到诏狱关到死吧,免得污了你脚下的净土。”


    说是关到死,其实昌远伯这几人,一旦断了伤药和参汤,多半也活不久了。


    他话音方落,牢中就是一片哭喊求饶。


    池萤望着其中几个熟悉面孔,轻声道:“至于其他人,有些只是被迫听从吩咐,待我们母女还算良善,陛下酌情饶过他们性命吧。”


    晏雪摧颔首:“好,都听你的。”


    池萤踏出地牢,迎着夜风仰起头,将眼尾的残泪吹干。


    晏雪摧握住她微微发凉的手,叹息道:“倘若我能早些遇见你,必不会让你受人欺凌。”


    池萤摇摇头,轻声道:“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那些疼痛、逼迫、欺辱、委屈,还有无数个几乎撑不下去的瞬间,仿佛还在昨日。


    直至此刻,一切痛苦都烟消云散了。


    人不能改变自己的出身,但能同过去彻底告别。


    从此她的世界只有疼爱她的阿娘,还有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夫君。


    长冬终须尽,枯木又逢春——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快要完结啦[眼镜]你们想看什么预收可以在评论区点菜告诉我[撒花]是想看《阴戾太子》同类型的沙雕傻黄甜,比如《表妹娇弱》《女刺客,但笨蛋美人》,还是本文风格的腹黑男主&温柔妹宝,比如《病弱夫君的千层套路》这样的捏?


【www.dajuxs.com】